臺灣史研究的自我告白──《臺灣史與臺灣人》自序
一
這本《臺灣史與臺灣人》是我研究臺灣史以來,集結出版的第八本書了。此前,我編過《臺胞抗日文獻選編》、《臺灣的殖民地傷痕》及以「臺灣史研究會」的名義出版《王敏川選集》,和一本未具名而被警總查禁的《二二八真相》;另外,還出、版了《臺灣史與近代中國民族運動》、《走出臺灣歷史的陰影》、《被顛倒的臺灣歷史》。
在這本《臺灣史與臺灣人》出版之前,我想把自己從事臺灣史研究的心路歷程作一次告白。
我是五歲隨家父的部隊來臺的,時一九四八年,正是「二二八事件」的第二年。一九五二年,家母以政治的理由被處決,家父遭牽連處刑七年,親戚亦不敢往來。外祖母帶著我們兄妹四人,小妹未滿週年,整個家庭陷入絕境,連三餐亦無以為繼。我和大妹則成為臺中育幼院的院外院童,全家的「固定收入」就是這麼一點臺中育幼院的救濟金,另外就是父親舊屬的一些救濟,甚至我們兄妹被迫不得不到市場的垃圾堆裏覓食。
雖然,我們只過著動物起碼的生活,但是,在學校裏,卻被臺籍同學仇視為「外省郎」,被罵成「山豬」。這當然是,「二二八事件」後,本省同胞的反抗意志被鎮壓了,而將怨毒之氣在家中感染給孩子們,而有我在學校所受到的「外省郎」的仇視。
另外一方面,我們被出了「外省郎」的圈子後,在臺中的北屯鄉下,和本省的基層民眾生活在一起,卻也相濡以沫,受到本省鄰居們的種種照顧。逢年過節,外婆和我們兄妹,一家五口瑟縮在家吃著從市場換回來的菜梗時,總是有好心的鄰居送來拜拜過的雞鴨鵝肉,其美味是我終身不忘的,也是我終身感激的。
我是和本省孩子一起在臺灣的泥巴地裏打滾長大的,我從來沒有「外省郎」的優越感,也從來不自認應有統治階級的「罪惡感」。我的出生和家世也都不是我自由意志的選擇。
二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在臺大的校園範圍內,爆發了一場「民族主義論戰」,緣起於「保釣運動」後,校園內民族主義高漲,引起了某些人的疑慮,所謂「民族主義進,共產主義出」,即認為民族主義是有利於中共的。學生中也發生思想的分歧,而有「大學論壇」社所舉辦的二次「民族主義座談會」。我也是受邀請的人之一,而成為論戰中被攻擊的對象。
我之所以受攻擊的理由有二點:一是堅持反對帝國主義而主張民族主義,因此我雖不贊成「義和團」運動,但肯定其反帝精神;二是在瀰漫著「中國統一 = 中共統治」的氣氛下,我提出了三民主義統一論,打破了「中國統一 = 中共統治」的「假統一」和「真臺獨」的公式框架。
茲將當時對我的攻擊摘要抄錄如下,以便「溫故知新」──
「在一片反常的聲浪中,以陳鼓應、王曉波二先生的口號最為響亮,態度最為悲壯,聲勢也最為奪人。然而王曉波先生的『不知所云』『言之無物』聽起來頗令人痛心,以時下臺灣的高級知識份子,竟作如是表現的確令人愕惋。愕惋之餘,不得不對臺灣知識界作一通盤之檢討,檢討之下,才發現一股『義和團』的歪風已逐漸漫延。
然而今日之義和團的確有異於昔日義和團之處,這也就是王曉波先生對於『義和團』這頂帽子受之不恭的主要緣故吧?筆者以王先生之所以不能認同於牛鬼蛇神的拳民處有二:(一)、王先生受過研究所以上的教育,擁有較高的知識與較高的社會地位。(二)、王先生以『三民主義』代替了昔日的護身符。這或許是王先生詡為進步之處也未可知哩!
然而王曉波先生與義和團不識時務上則同,情緒用事上亦同,盲目排外上更無何不同。擁抱『三民主義』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種態度不但對三民主義是一種污蔑,對孫中山先生更是一種不敬。不管王先生的『居心何在』,這種方式實有待商榷。」
「民族主義,在從前,是就統一而完整的中國而言的;由於當時只有一個府,所以並不造成扞格。然而,當時的國府現在正在臺灣(並且是這次參加論戰雙方公認的唯一合法政府),他的『最大』敵人是竊據大陸的共匪,而共匪也在高談民族主義。因此,今天我們要談民族主義,必先求民族統一,要求民族統一,必先消滅共匪。我不知道共匪未消滅還有什麼民族統一可言?民族未統一,還有什麼民族主義可言?
或許有人會說談論民族主義可以不關『消滅共匪』,那麼,我必須告訴你,共匪正打算消滅我們。或許有人會再說談論民族主義只是在民族同胞間造成情感交流,與玫府無關,那麼,我必須再告訴你,那些你想造成情感交流的『同胞』正隨時可能在共匪的一聲號令下血洗臺灣;同時在世界各處默默進行孤立我們打擊我們的也正是這些『苦難同胞』。對於敵對雙方,勉強把『同胞』和『國家』分開來是沒有意義的;如果你的同胞愛真是這麼發達的話,那麼,我可以保證,在你放下武器『哈囉』的時候,也正是這些『同胞』開槍射殺你的時候。」
「舉一個淺顯的例子來說:北美十三洲和英國是同文同種的民族,然而由於實際利益的衝突,終於導致彼此政治的分裂,美國固然獨立了,而『英國的』文化也無法作為解消分裂的工具,甚至,在獨立一百年後,美國還發展出了自己的一套文化。(當然,在可能的範圍內,沒有人阻止他們造成彼此『文化交流』或『情感交流』的機會。)
這個例子說明了國家先於民族的事實;對於獨立的美國而言,傳統英國式的民族主義已經不具任何意涵。」
「當然,王曉波也可以從他自認的『非士大夫和白人價值中心的立場』來否定這段歷史,來『美化義和團』,為他心目中的『勇士們伸冤』。但本人要正告他一句:既然你『從未閱讀和研究過共產主義理論的經典』,那麼你也不會知道,你所說的這套正是大陸共匪用來煽惑『民族情緒』的那套,他們的居心叵測;在他們一片『反壓迫、爭自由』的呼聲中,徒然增加了不少無謂的仇恨和無辜的罪名。本人不希望此時此地一個真正『反壓迫、爭自由』的知識份子,有和他們巧合的論調。」
(1)對「義和團」反帝國主義精神的肯定,並不始於我,也不始於「共匪」,而是始於孫中山的〈九七國恥宣言〉。
(2)我之所以會受到這麼猛烈的攻擊,正是《大學新聞》(三八三期)所言:「當國外的留學生正在受所謂『統一運動』和『獨立運動』等分解思想的干擾和宣傳時,此時,能適時地舉辦一個民族主義座談會,使在臺灣的大學生能對目前的國家處境有了深切檢討和了解的機會,這可以說是一個明確而令人振奮的事情。尤其,中央黨部海外工作會主任陳裕清先生亦不辭勞苦的出席參加,更顯示出了政府當局對此問題的重視。」
(3)所以,這次「民族主義論戰」,是光復後島內第一次的「統獨論戰」,並且,一上來就是反共法西斯加上分離主義的,也是今日「臺獨法西斯」的濫觴。
三
論戰一起,雖然被攻擊的對象是陳鼓應和我,但學生們卻也迅速的分成了兩個陣營,在臺大的刊物上「你來我往」。從十二月初到翌年元月中旬,學校放寒假,而自然停止。到了二月中旬,學校註冊的前夕,開始傳出,參加論戰而支持民族主義的學生陸續被捕,至二月十七日(是年元宵節),陳鼓應與我亦被捕約談。
雖然,我們都在約談後被釋回,但七三年秋,陳鼓應即被臺大解聘;七四年,我和趙天儀等八位臺大哲學系的教師又被解聘,是為轟動一時的「臺大哲學系事件」。
我的專業是中國哲學研究,而非臺灣史研究,至今仍不敢以臺灣史學者自居,我研究臺灣史在「民族主義論戰」之後,拙著《臺灣史與近代中國民族運動》的自序中曾有交代說:
「但使得一個不以臺灣史為專業的人,卻以臺灣史為題材,作了幾十萬字的寫作,那應該導因於一九七二年底至一九七三年初的『臺大民族主義論戰』,那時有一些自稱擁有『西方自由民主』的人,又以『臺灣人』自居,卻曲意為帝國主義張目,而視民族主義為義和團。因此,我決心要在臺灣先人的奮鬥史中,來尋求臺灣歷史的方向。再經過對西方近代民族主義思潮的研究,發現民族主義不但是近代西方國家發展的思潮,並且在政治思想史上將『朕即國家』轉化成『主權在民』。對外沒有獨立主權,對內沒有『主權在民』,都不可能建立民主政治的。在日據下的臺灣先人,要有政治的民主,必先有獨立的主權,但臺灣主權屬於異民的日本,故日據下臺灣的民主運動必以民族鬥爭和民族解放為先決條件。這也就是說,民族運動的成功乃是民主運動成功的必要條件。環顧人類近代的歷史,尤其是當代的第三世界運動,我們實在找不到有反民族主義的真正民主運動。」
十六年來,當時以我「三民主義統一論」為「與匪唱和」的國民黨,居然在其十三全大會通過陳立夫等提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案」。寄生在臺灣民主運動中的臺獨,也愈來愈暴露其反民主的法西斯面目,竟連草根民主的地方領袖黃信介也被臺獨扣上了「秘密勾結中共,出賣臺灣」的罪名。這又豈是偶然?
根據我十幾年來的研究,臺獨的成因誠然錯綜複雜,與日據時代的「皇民化」有關,與光復初期的「二二八事件」有關,與四十年來的海峽隔絕有關,與四十年來國共兩黨在兩岸的統治令人失望有關,更重要的是與美國對臺政策有關。所以,在以往的臺灣歷史上,雖以臺民難治為稱,或謂「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但卻無仇視、鄙視中華民族之分離主義。因此,臺獨或「臺獨意識」實為臺灣歷史的「異化」。
臺灣史研究始於連橫之《臺灣通史》,其在自序中言:「古人有言:『國可滅,而史不可滅』。是以郢書燕說,猶存其名,晉乘楚杌,語多可採。然則臺灣無史,豈非臺人之痛歟?」雅堂先生懷亡國之痛而著史之情躍然紙上。在今天各種分離主義雜陳肆虐之際,而寫作臺灣史,又豈能無雅堂先生當年之痛乎?尤其像我這樣的一個第二代「外省郎」,其處境之艱難猶甚於雅堂先生了。
四
本書所收集的文章,除了對臺灣史的意義和事件的論述外,對臺灣歷史人物的論述也佔相當的部分。例如,〈日據時期「臺灣派」的祖國意識〉主要是寫林獻堂,另外有寫李友邦、王敏川、張慶漳、王文明等文,還有目前還健在的陳其昌和巫永福。陳映真雖尚春秋鼎盛,然其亦必將成為臺灣歷史的人物,故一併列入。還有一位外省的臺灣人尹章義教授,他是只寫別人歷史的歷史學教授,至於他自己的歷史只好我幫他寫一篇了。
所以,本書題為《臺灣史與臺灣人》。是為之序。
一九八八年十月三十一日于新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