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此書為傅偉勳和韋政通兩教授所主編的「世界哲學家叢書」而寫。康有為是不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哲學家,固然值得商榷,他既不是專業的哲學家,也缺乏近代哲學家的嚴格訓練。但是他天生具有充沛的哲學家情懷、悲天憫人不能自已。他又有高瞻遠矚的眼光,不僅洞悉時代的危機,而且觸及人類的未來。他在西潮洶湧東來的敏感時刻,既多立言,還想立功與立德。假如他不是一個完全的哲學家,至少是一極為重要的思想家,鴻爪留痕,不能磨滅。他的大同烏托邦理想亦應在近代哲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事實上,任何人欲尋覓十九、二十世紀的中國哲學家,康有為似乎是不可或缺的人選。叢書編者既已收入章太炎,再選康有為亦是順理成章之事。康、章原是清末民初一對對立的大思想家,相互輝映。
論述康有為的專書與論文已不勝枚舉,筆者亦曾略有撰述。不過,叢書別具體例,取徑自異。本書先綜述其生平,以彰顯哲人的出處,包括時代背景與社會環境,以及康氏對時代與環境的反應。然後表出康氏的思想傳承及其於卅歲以前完成的思想雛型。終其一生,思想雖仍有所變,然卒難脫雛型的藩籬,即一元思維,可略見其思想之特徵。康氏思想最具獨創性者,莫過於改造公羊三世之說,以建立其獨特的變法理論基礎,以及融合中西,自創大同烏托邦思想。後者寄望於未來,前者則為解決眼前的危機。康氏雖富想像力,然因其所處之時代以及強烈救世之心,最關切者仍然是學以致用,一意求變法思想的實踐,致中國於富強之域。及變法失敗,流亡海外,力倡保皇,革命之後,仍主虛君,並參與民國六年復辟之役,論者輒以反動視之,而忽略了保皇以及建立孔教的意義。康最自豪的哲學成就無過於大同理想世界的建構,《大同書》完稿雖晚,但醞釀甚早,當代學者已迭有高見,唯大同哲學究係何種烏托邦?與現實政治關係為何?是否與近代民族主義矛盾?尚有詮釋的餘地。康氏晚年又大談天遊,其志趣何在,亦值得一究。
康有為的歷史地位除立言以外,戊戌變法之功亦不可滅。近人或有疑康盜戊戌變法之虛名者,或謂借變法之名以行革命之實者,皆捕風捉影之談,並不符檔案資料所顯示。變法固然失敗,否則康尚有立功之可言;然而中國革命數十年之後,又走改革開放之路。求改革、避革命原是康氏一貫的主張。他於民初目睹革命後之亂象,已有不幸而言中之歎;而今改革有成,國人更有幸而言中之喜。今日回顧康氏的影響,自應有與革命史觀不同的評價。其思想的現代意義,實乃新思想之先驅,而非舊思想的殿軍。
上述要點分十章述之,另附年表、書目與索引。筆者早年曾讀梁啟超筆錄之康有為詩,即羨其人心胸之寬廣、愛國之熱腸,句若「神州萬里風泱泱,崑崙東南海為疆」,是何等懷抱!後有緣親炙泰和蕭公權先生,漸深入康氏學術思想。蕭氏英文巨著完成後,並譯之為中文,書名《康有為思想研究》,由臺北聯經出版,約略同時又撰成《康章合論》一書,原無寫作論康專著之想,若非偉勳兄之督促,恐不會下此決心;既有此心,又復蹉跎多年,書稿未成,而今傅兄遽歸道山,媿對亡友,乃自我限期完稿。今夏返臺,書稿相隨,不敢輟筆,幸得卒業,並藉此一表懷念故人之情。
撰稿期間曾蒙北大周一良教授之鼓勵,於1991年之春,以家藏初版木刻本《新學偽經考》相贈,並題字扉頁曰:「此為距今百年前,康氏萬木草堂原刊本,頗足珍貴。榮祖教授治近代思想史,成績卓越,著述斐然,於康長素之學術,亦所致力,因攜以奉貽。」長者良願美意,無以為報,謹誌簡端。
汪榮祖
1997年12月25日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