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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麻州一所小型大學畢業的四個同學搬到紐約闖蕩,他們沒錢、對未來茫然,只靠他們的友誼和野心撐下去。善良、英俊的威廉渴望成為演員;機智、時而殘酷的畫家傑比努力想在藝術圈闖出名聲;困惑的麥坎是建築師,在一家很有名的事務所工作;還有內向、才華橫溢、謎一樣的裘德,他成為四個人的重心。

歷經數十年,他們的友誼發展得更深刻也更陰暗,受到了藥物成癮、成功與傲慢的影響。但每個人逐漸明白,他們最大的挑戰,就是裘德這個人。到了中年,他成為一位極優秀的律師,但也愈來愈殘破,他的心靈和身體因為不堪說出口的可怕童年留下傷疤,而且當年的創傷不斷糾纏著他──他擔心那嚴重的程度,自己不但無法克服,還會永遠被這些創傷定義。

這是一本充滿智慧與情感的出色小說,柳原極其熟練地描繪了一個哀傷的故事,對經驗和記憶的暴虐專橫,進行陰暗而令人難忘的探討。

 

 

作者簡介

柳原漢雅(Hanya Yanagihara)

出身夏威夷的日裔作家。原本擔任出版社行銷助理,後來成為旅遊雜誌編輯。二○○七年她到巴西里約以南的小島出差,首度有了創作《林中祕族》的想法。從發想到成書,花了近二十年的時間。

《渺小一生》是她的第二部小說,探討的主題是痛苦,而襯托極端痛苦經驗的,是友誼各個面向的探討,讀完彷彿也經歷了一段人的內在的探索。
她現居紐約。




譯者
尤傳莉

生於台中,東吳大學經濟系畢業。著有《台灣當代美術大系:政治‧權力》,譯有《圖書館的故事》、《達文西密碼》、《天使與魔鬼》、《火車大劫案》、《依然美麗》、《當時,上帝是一隻兔子》等多種。

目次

第一部 利斯本納街
第二部 後男人
第三部 虛榮
第四部 相等公理
第五部 快樂年代
第六部 親愛的同志
第七部 利斯本納街

 

書摘/試閱

{第一部}
利斯本納街
1


十一號公寓裡只有一個衣櫃,不過倒是有一道玻璃拉門通向小陽台,威廉從陽台可以看到一名男子坐在對面抽菸,儘管是十月,那人卻只穿了T恤和短褲。威廉舉起一手跟那人招呼,但對方沒回應。
在臥室裡,裘德把衣櫃的摺疊式拉門打開又關上,此時威廉進來。「只有一個衣櫃。」裘德說。
「沒關係,」威廉說:「反正我沒有東西可以放進去。」
「我也沒有。」兩人相視微笑。公寓管理人跟在他們後頭逛進來。「我們決定租了。」裘德告訴她。
但是回到公寓管理人的辦公室,她說他們不能租這戶公寓。「為什麼不行?」裘德問她。
「你們的收入不夠繳六個月的房租,而且你們的存款太少。」那管理人說,忽然講話精簡起來。她查過他們的信用狀況和銀行帳戶後,總算明白這兩個男人哪裡不對勁,他們才二十來歲,不是一對,但是打算在二十五街一個冷清(但還是很貴)的地段租下一房的公寓。「你們能找誰簽字當保證人嗎?上司?父母親?」
「我們的父母親都過世了。」威廉立刻說。
那管理人嘆了口氣。「那我建議你們把期望降低。以你們的財務狀況,任何管理良好的公寓,都不可能把房子租給你們。」然後她站起來,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意味,同時意有所指地看著房門。
但是後來他們把這事情告訴傑比和麥坎時,卻改編成笑話版:那公寓地板上到處黏著老鼠屎,對面陽台上的男子差點春光外洩,還有那管理人很不高興,因為她一直在跟威廉放電,他卻沒反應。
「總之,誰想住在二十五街和第二大道交叉口啊。」傑比問。此時他們在唐人街的越鄉餐館,這裡是他們四個人每個月兩次聚會吃晚餐的老地方。越鄉餐館不是太好—河粉甜得莫名其妙,萊姆汁像肥皂水,而且每回吃過,他們至少會有一個人不舒服—不過他們還是照樣跑去,出於習慣,也是不得已。越鄉餐館的濃湯或三明治都不會超過五元,主菜也只有八到十元,可是分量大得多,所以剩下一半還可以打包回家明天吃,或是夜裡當消夜。只不過麥坎向來沒把他的主菜吃完,也從不打包,每回他吃飽了,就把自己那一盤放在餐桌中央,於是威廉和傑比(他們老是很餓)就可以吃掉。
「我們當然不想住在二十五街和第二大道交叉口,」威廉耐心地說:「可是傑比,我們其實也沒別的辦法。別忘了,我們根本沒錢啊。」
「我不懂你們幹嘛不住在原來的地方。」麥坎說。這會兒他把蘑菇和豆腐挪到盤子邊緣(他老是點同樣的菜:有濃稠褐色醬汁的秀珍菇紅燒豆腐),威廉和傑比同時瞪著他的盤子看。
「唔,沒辦法啊。」威廉說:「你又忘了?」他過去三個月來已經跟麥坎解釋過十幾次了。「梅瑞特的男朋友搬進來了,所以我得搬出去。」
「可是為什麼要你搬出去?」
「因為當初簽租約的是梅瑞特啊,麥坎!」傑比說。
「喔。」麥坎輕聲說。他老是忘掉這些他認為不重要的細節,而且其他人對他的健忘不耐時,他好像也從不在意。「對了。」他把那盤蘑菇推到桌子中央。「可是你,裘德—」
「我不能永遠住在你那邊,麥坎。你爸媽早晚會殺了我。」
「我爸媽很喜歡你。」
「謝謝你的好意。可是如果我不趕快搬出去,他們就不會喜歡我了。」
麥坎是他們四個人裡頭唯一還住在家裡的,而且一如傑比老愛說的,如果他家像麥坎那樣,他也會住家裡。麥坎家的房子並不是多麼豪華(其實很老舊,又維護得很差,威廉有回只是扶著欄杆上樓,手就被碎木片刺傷),但房子很大:真正的上東城連棟透天厝。大麥坎三歲的姊姊芙蘿拉最近才搬出地下室公寓,於是裘德就搬進去,當成暫時落腳的地方:總有一天,麥坎的父母會想收回那個空間;他母親是文學經紀人,想把那裡改裝成自己的辦公室,到時候裘德就得找新的住處了(反正他覺得那段下樓的樓梯實在讓他太吃力了)。而他打算跟威廉同住,也是很自然的事;他們大學時代當了四年室友。第一年,他們四個人合住宿舍裡的一間套房,包括一個煤渣磚砌的起居室,放著他們的書桌椅和一張傑比的阿姨們租了U-Haul 搬家卡車運來的沙發;以及另一間小很多的寢室,裡頭放著兩張雙層床。這寢室太小了,小到睡下鋪的麥坎和裘德伸出手就能握住對方的手。麥坎的上鋪睡的是傑比,裘德的上鋪則是威廉。
「這是黑人對抗白人。」傑比會說。
「裘德不是白人。」威廉會回答。
「我也不是黑人。」麥坎會補上一句,主要是為了逗傑比,而不是因為他真這麼想。
「好吧。」傑比這會兒說,用叉尖把那盤蘑菇拉近自己,「其實你們兩個都可以來跟我住,但我想你們他媽的一定不肯。」傑比住在小義大利那一帶一層巨大又骯髒、原來是廠房的樓層,裡頭充滿了怪異的走道,通向沒使用、歪來扭去的死巷和半完成的房間,隔間石膏板裝到一半就棄置不管。這層樓是他們大學時代另一個朋友艾茲拉的。艾茲拉是藝術家,很差的那種,不過他也不必很好,因為就像傑比喜歡提醒他們的,艾茲拉這輩子都不必工作。而且不光是他,他小孩的小孩的小孩也永遠不必工作:他們可以一代接一代做那些很爛、賣不掉、毫無價值的藝術作品,但照樣有財力,一時興起就去買他們想要的頂級油彩,或是在曼哈頓鬧區買下大而無當的舊廠房樓層,亂改裝到一半就放著爛掉。而且等到他們厭煩了藝術家生活(傑比相信,艾茲拉總有一天會這樣),只要打電話給他們的信託基金管理人,就可以拿到一大筆現金;那個金額是他們四個人(好吧,或許麥坎除外)這輩子連做夢都不會夢到。不過同時,認識艾茲拉好處不少,不光是他讓傑比和其他幾個老同學住在他那層公寓(任何時候去那裡,總有四、五個人窩在那層樓的各個角落),也是因為他是個脾氣很好、基本上很大方的人,而且他喜歡開狂歡派對,免費供應大量食物、迷幻藥物和酒。
「慢著,」傑比說,放下筷子。「我剛剛才想到—我們雜誌社裡有個人在幫她阿姨找房客。好像就在唐人街這附近。」
「房租是多少?」威廉問。
「大概很低—她根本不曉得該開價多少,而且她想找認識的人當房客。」
「你可以幫我們說點好話嗎?」
「更好—我來介紹你們認識。你明天可以來我辦公室嗎?」
裘德嘆了口氣。「我明天走不開。」他看著威廉。
「沒關係—我可以去。幾點?」
「午餐時間吧。一點?」
「就這麼說定了。」
威廉還是餓,不過他讓傑比吃掉剩下的蘑菇。然後他們又等了一會兒;有時麥坎會點一客餐館裡長年的招牌甜點波羅蜜冰淇淋,然後吃兩口就不吃了,讓他和傑比解決剩下的。但這回他沒點冰淇淋,於是他們跟服務生要了帳單,好讓他們拆帳付錢。

次日,威廉去傑比的辦公室會合。傑比在蘇荷區一家雜誌社當櫃台接待員,雜誌主要報導這一帶的藝術圈動態,規模雖小卻頗有影響力。對傑比來說,這是一份策略性的工作:有天晚上他跟威廉解釋,他計畫跟雜誌社裡某位編輯交上朋友,然後說服他報導自己。他估計這個任務要花六個月,這表示他還剩三個月。
傑比上班時,總是擺出一副略帶懷疑的表情,既不相信自己應該工作,也不相信居然還沒有人看出他的特殊天賦。他不是個稱職的櫃台接待員。電話鈴聲老是響個不停,但他很少接起來;要是任何人想找他(這棟大樓裡面的手機訊號不太穩),就得遵循一套特殊的暗號:打電話等鈴響兩聲,掛掉,再重打一次。但即使如此,他有時候還是會沒接—因為他的雙手在辦公桌下頭,正忙著從腳邊一個黑色塑膠袋拿出一團團頭髮,加以梳理、編織。
以傑比自己的說法,他正在經歷他的頭髮時期。最近他決定暫停畫畫,好專心以黑色頭髮做雕塑。他們每個人都曾花一個週末的時間,辛辛苦苦跟著傑比去皇后區、布魯克林、布朗克斯,以及曼哈頓的理髮店和美髮店,他們在外頭等,傑比則進去店裡,問店主能不能把店裡要丟的頭髮給他。然後他們提著一大袋愈來愈笨重的頭髮,跟在他後頭走。他早期的作品包括一件《權杖》,那是一個去掉絨毛的網球,剖開來填入沙子,外頭塗上黏膠,然後在一塊頭髮地毯上滾了一圈又一圈,於是那些短短的頭髮就像水裡的海藻般晃動。還有另一個「日常」系列,是在一塊塊頭髮地毯上放置各種家用物件—一個釘書機、一把奶油刀、一個茶杯。現在他正在進行的計畫是一件大型作品,他不肯跟他們討論,只零星透露過一點,不過這作品要將許多鬈曲的黑髮梳理並編成辮子,最後是要做出一條漫長無盡的繩子。上個星期五,他保證要請吃披薩加啤酒,拐他們去幫他編辮子,但辛苦編了幾小時之後,顯然不會有披薩和啤酒。於是他們離開,有點不高興,倒也不是太意外。
他們全都對這個頭髮計畫厭煩了,只有裘德覺得這些東西很不錯,有天會成為重要作品。為了答謝,傑比給了裘德一個黏滿頭髮的梳子,可是後來又收回這個禮物,因為艾茲拉他老爸的一個朋友似乎有興趣買(結果他沒買,傑比也沒把梳子再給裘德)。頭髮計畫在其他方面也證明有其困難;有天晚上,他們三個人又被拐去傑比在小義大利的住處,幫他整理頭髮,麥坎當時說那些頭髮好臭。這話沒錯:他完全不是說作品爛的意思,純粹是指沒洗頭那種帶著金屬性的刺鼻氣味。但傑比因此亂發脾氣,罵麥坎是自我厭惡的黑鬼、湯姆叔叔、自己種族的叛徒,而向來很少生氣的麥坎聽到這些指控也火大了,就把自己的葡萄酒倒進旁邊一袋頭髮裡,站起來氣沖沖走掉。裘德趕緊盡力追出去,威廉則留下來安撫傑比。這兩個人次日就和好了,但到頭來,威廉和裘德對麥坎還是稍微比較生氣(這不公平,他們知道),因為下個週末,他們又回到皇后區,一家接著一家拜訪理髮店,好補償那袋被麥坎毀掉的頭髮。
「黑色星球的生活怎麼樣了?」這會兒威廉問傑比。
「黑色的。」傑比說,把他正在拆的黑色辮子塞回袋子裡。「走吧;我跟安妮卡說我們一點半會到。」他桌上的電話開始響起鈴聲。
「你不想接嗎?」
「他們會再打來的。」
他們走在下城的街頭,傑比一邊抱怨著。到目前為止,他努力施展魅力的主要對象,是一個名叫迪恩的資深編輯,他們背後喊他迪安。之前,他們三個人曾去參加一個資淺編輯在父母家辦的派對,位於達科塔大樓裡的一戶公寓,裡頭每個房間都掛著藝術品。傑比跟他的同事在廚房裡聊天時,麥坎和威廉就一起在公寓裡面逛(裘德那天晚上在哪裡?大概是在加班吧),欣賞客房裡一系列愛德華.柏廷斯基(Edward Burtynsky)的作品;休息室書桌後方那五橫排、每排四幀的水塔照片是貝歇(Becher)夫婦所拍攝的;圖書室半截書架上方是一幅巨大的葛斯基(Andreas Gursky)作品;另外在主臥室,有一整面牆都是迪安.阿勃絲(Diane Arbus)的攝影作品,密密麻麻幾乎蓋滿牆面,只剩上下各幾公分的空白。他們正在欣賞其中一張照片,裡面是兩個容貌甜美的唐氏兒少女,身穿太緊、太孩子氣的泳裝,對著鏡頭擺姿勢,此時迪恩走向他們。他個子很高,但有一張鼓得像囊鼠的痘疤小臉,讓他看起來顯得野性而不可信任。
他們自我介紹,解釋他們是傑比的朋友。迪恩則說自己是雜誌的資深編輯之一,負責所有的藝術報導。
「啊。」威廉說,刻意不看麥坎,怕他會有什麼反應。傑比跟他們說過他已經把目標對準藝術編輯;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
「你們見過這樣的作品嗎?」迪恩問他們,一手揮向那些阿勃絲作品。
「從來沒有。」威廉說:「我好愛黛安.阿勃絲。」
迪恩整個人僵住了,小小的五官似乎在那張小臉中央擠成一團。「是迪安。」
「什麼?」
「迪安。她的名字應該念﹃迪安﹄。」
他們一走出房間就大笑。「迪安!」後來他們告訴傑比這件事,傑比說:「老天!真是個做作的小混蛋。」
「不過他可是你的做作小混蛋。」裘德說。從此以後,他們提到迪恩,都故意念成「迪安」。
然而,不幸的是,儘管傑比努力不懈地想跟迪安打關係,但要登上雜誌的機會並不比三個月前高。傑比甚至讓迪安在健身房的蒸汽室裡幫他口交,結果還是沒用。每一天,傑比都會找個藉口晃進編輯室,看看公布欄上貼的那些白色筆記紙,上頭寫著往後三個月的報導構想。他每天都在報導新起藝術家的那一區尋找自己的名字,但次次都失望了。他只看到一堆沒有才華、過度宣傳的名字,都是靠打關係,或是靠認識的其他人去打關係。
「要是哪天在上頭看到艾茲拉的名字,我就要斃了自己。」傑比老是這麼說,而其他人就會說:不會的,傑比;或是別擔心,傑比—有一天你的名字會在上頭的,或是你根本不需要他們,傑比。別的雜誌會報導你的。而傑比聽了,會分別回答:「你確定嗎?」以及「我他媽的很懷疑」,還有「我操他媽的投資了這麼多時間,我人生操他媽的整整三個月。我最好能登上那個操他媽的公布欄,不然這整件事真操他媽的浪費,跟其他事情一樣。」所謂的其他事情,每回指的意思都可能不一樣,研究所、搬回紐約、頭髮系列,或者泛指他的生活,要看他當天的心情有多麼虛無而定。
來到利斯本納街時,他還在抱怨。威廉搬到紐約市不算太久(只住了一年),所以完全沒聽說過這條街,這裡其實幾乎只能算是一條巷子,兩個街區長,往北一個街區就是堅尼路,不過傑比從小在布魯克林長大,他也沒聽說過這條街。
他們找到那棟樓,按了5C的電鈴。一個年輕女子回應了,對講機把她的聲音變得充滿沙沙雜音又空洞,然後她按了開門鈕。裡頭的大廳很窄,挑高天花板,漆成一種黏糊糊的、大便似的褐色,害他們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口井底。
那年輕女子站在5C門口等他們。「嘿,傑比。」她說,然後看著威廉,臉紅了。
「安妮卡,這位是我的朋友威廉。」傑比說:「威廉,安妮卡在美編組工作。她很酷。」
安妮卡低頭的同時伸出一手。「很高興認識你。」她對著地板說。傑比踢了威廉的腳一下,朝他咧嘴一笑。威廉沒理他。
「我也很高興認識妳。」他說。
「好吧,就是這戶公寓了。原來是我阿姨的。她在這裡住了五十年,最近剛搬進養老院。」安妮卡講話很快,而且顯然認為最佳策略就是把威廉當成日食,根本不要看他就好。她講得愈來愈快,講她阿姨老念叨這一帶變了,還有她自己搬到鬧區之前也從沒聽過利斯本納街,又說她很抱歉屋子裡還沒粉刷,不過她阿姨真的才剛搬出去,他們唯一的打掃機會就是上週末。她哪裡都看,就是不看威廉—看天花板(錘印錫板),看地板(裂了,不過是拼花木地板),看牆壁(上頭長年掛過的圖片框留下一個個幽靈似的印子)—直到最後威廉不得不柔聲打斷她,問她能不能看一下公寓裡的其他部分。
「啊,盡量看。」安妮卡說:「我就不打擾你們了。」但接著,她就跟在他們後頭,還是講話很快,跟傑比說起一個叫賈斯培的,老是什麼都要用Archer 字體,傑比不覺得用這種字體當內文,看起來有點太圓太詭異嗎?現在威廉背對著她,她就敢盯著他看了。她講愈久,那些閒扯愈顯得愚蠢無意義。
傑比觀察著安妮卡打量威廉。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好緊張又好少女態(通常她在辦公室裡沉默又易怒,其實還有點令人擔心,因為她辦公桌上方的牆面放了一個她自製的心形雕塑,完全是用筆刀雕出來的),可是傑比看過太多女人碰到威廉就這樣。他們全都見過。他們的朋友萊諾以前老說威廉上輩子一定是漁夫,天生就是會吸引貓咪(pussy,譯註:俚語中亦指女性陰部)。然而大多數時候(但不是每次都這樣),威廉似乎對女人的關注渾然不覺。傑比有回問麥坎為什麼威廉會這樣,麥坎說他認為是因為威廉沒注意到。傑比聽了只是哼了一聲,他心裡真正的想法是:麥坎是他認識的人裡頭最鈍的,如果連麥坎都注意到女人碰到威廉的反應,威廉自己不可能沒注意到。不過稍後,裘德提出另一個不同的解釋:他說威廉可能是刻意不要對那些女人有反應,這樣在場的其他男人就不會覺得受到他威脅。這個說法比較合理;人人都喜歡威廉,他也絕對不會想害別人不舒服,所以有可能(至少在潛意識裡)他只是裝傻而已。可是啊—那真是個奇觀,讓他們三個百看不厭,而且事後老是拿來取笑威廉,不過他通常只是笑一笑,什麼也沒說。
「這裡的電梯運轉都正常吧?」威廉忽然轉身問。
「什麼?」安妮卡回答,嚇了一跳。「是的,滿可靠的。」她薄薄的嘴唇扯出一個小小的微笑,傑比胃裡一緊,知道安妮卡的那個笑是想放電,很替她覺得難為情。啊,安妮卡,他心想。「你們是打算搬什麼東西進來啊?」
「我們的朋友。」傑比搶在威廉前頭回答。「他爬樓梯有困難,所以需要電梯。」
「喔。」她說,又臉紅了。然後回頭瞪著地板看。「對不起。沒錯,電梯能用。」
這戶公寓沒什麼好的。進門的門廳很小,比門墊大不了多少,門廳往右通向廚房(一個悶熱、油膩的小方間);往左通向餐室,或許可以放下一張小牌桌。餐室隔著一道矮牆外就是客廳,裡頭有四個窗子,裝了鐵窗,朝南開向一條散落著垃圾的街道;沿著一條短廊往前走,右邊是浴室,裡頭有乳白燈罩的壁燈和舊搪瓷浴缸,浴室對面則是臥房,裡頭有一扇窗;整個房間深而窄,左右靠牆平行放著兩張雙人床的木製床架。其中一個上頭已經放了日式床墊,巨大而醜陋,重得像一匹死馬。
「這張日式床墊沒用過。」安妮卡說。她講了一個漫長的故事,說她本來要搬進來,甚至先買了那張床墊,結果卻沒機會用,因為她後來又改搬去她朋友克雷蒙那裡,不是男朋友,只是朋友,老天,她真是白癡,講這幹嘛。總之,如果威廉決定租下這戶公寓,床墊就免費送他。
威廉謝了她。「你覺得怎麼樣,傑比?」他問。
他覺得怎麼樣?他覺得這是個破爛狗窩。當然,他自己也住在一個破爛狗窩,但那是出於自己的選擇,因為那裡免錢,他可以把省下的房租拿來買顏料、生活用品,還有迷幻藥,以及偶爾搭趟計程車。但如果艾茲拉哪天忽然要開始收他房租,他才不會住在那兒。他家不像艾茲拉家或麥坎家那麼有錢,但他的家人也絕不會讓他花錢住在一個破爛狗窩裡。他們會替他找個更好的住處,每個月接濟他一點。但威廉和裘德就沒有辦法了:他們得自食其力,而且沒錢,註定要住破爛狗窩。既然如此,那或許就該搬進眼前這個狗窩—這裡很便宜,在鬧區,而且他們未來的房東已經暗戀上他們其中一個。
所以,「我覺得這裡很完美。」他告訴威廉,而威廉也贊成。安妮卡輕喊一聲,匆匆交談之後,一切都敲定了:安妮卡找到房客,威廉和裘德有了住的地方—末了,傑比提醒威廉,要他替自己出錢買碗麵當午餐,然後他就得回去上班了。

傑比不是那種天生會內省的人,不過那個星期天,他搭地鐵到母親家的路上,不禁有點沾沾自喜,加上一種近乎感激的情緒,很慶幸自己擁有的人生和家庭。
他父親是從海地移民來到紐約的,在傑比三歲時就過世了。雖然傑比總是喜歡想著他記得父親的臉(和善又溫柔,唇上一道細細的小鬍子,笑起來圓圓的兩頰像李子),但他永遠不曉得是真的記得,或只是從小仔細打量母親床頭桌上那張父親的照片,以為自己記得。不過,這是他小時候唯一的憂傷之事,而且比較像是一種必需的憂傷:他沒有父親,他也知道沒有父親的小孩會為人生的這個缺憾而傷感。然而,他從來沒有感覺過那種渴望。父親過世後,他那位海地移民第二代的母親拿到了博士學位,一直在他們家附近的公立學校教書,她認為傑比該讀更好的學校。等到傑比上高中時,他拿到獎學金,去讀布魯克林一所昂貴的私立學校,搭車通學要將近一小時;此時他母親是曼哈頓一所重點公立學校的校長,同時是布魯克林學院的助理教授。她曾因為種種創新教學法被《紐約時報》報導,而他心底很以母親為榮,雖然在朋友面前他都假裝不是如此。
在傑比的成長過程中,母親總是很忙,但他從不覺得被忽略,也從不覺得母親愛學生勝過自己。在家裡還有他的外婆,會做他愛吃的菜,唱法語歌給他聽,而且天天都跟他說他是個不得了的寶貝,是個天才,說他是她一生最重要的男人。她還有兩個阿姨,一個是她母親的姊姊,在曼哈頓當刑警,另一個是阿姨的藥劑師女朋友,也是移民第二代(不過是波多黎各來的,不是海地)。她們沒有子女,所以把傑比當成自己的小孩。他的親阿姨是運動健將,教他如何傳接球(他小時候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不過後來證明是很管用的社交技巧);她女友則對藝術有興趣,傑比最早的記憶之一,就是跟著她去參觀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他清楚記得自己呆呆瞪著《壹:三十一號,一九五○》(One: Number 31, 1950)這件作品,敬畏不已,他阿姨在一旁解釋帕洛克(Jackson Pollock)當初怎麼創作這幅油畫時,他幾乎充耳不聞。
上高中後,他覺得應該稍微修正一下,讓自己與眾不同,更要讓富有的白人同學不舒服,便故意更動了自己的家庭背景:他變成另一個沒有父親的黑人男孩,母親是在他出生後才完成學業(故意不提她完成的學業是研究所,於是大家以為他指的是高中畢業),阿姨的工作會在街上走來走去(大家又以為那是阻街妓女,不曉得他指的是刑警)。他最喜歡的全家福照片,是高中時他最要好的朋友丹尼爾幫他們拍的,他一直到讓丹尼爾進家門拍照之前,才跟他吐露實情。當時丹尼爾在進行一系列他稱為「從邊緣力爭上游」的家庭照拍攝計畫,而傑比不得不匆忙修正阿姨似是街頭妓女、母親受教育不多的錯誤印象,才讓朋友進門。當時丹尼爾的嘴巴張得好大,沒發出聲音,但接著傑比的母親來到門邊,說天氣這麼冷,叫他們兩個趕緊進門,丹尼爾只好照做。
依然處於驚呆中的丹尼爾讓他們在客廳擺好位置:傑比的外婆伊薇特坐在她最喜歡的高背椅上,一邊站著他阿姨克麗絲汀和她女友席薇亞,一邊則是傑比和他母親。但接著,丹尼爾還沒來得及拍,伊薇特就要求傑比改坐在她的位置。兩個女兒抗議起來,但伊薇特告訴丹尼爾:「他是這個家的國王。」又說:「尚—巴布提斯特(Jean-Baptiste,譯註:即傑比〔JB〕的全名),坐下!」他坐了。在照片中,他胖嘟嘟的雙手抓著椅子的扶手(即便那時,他就胖嘟嘟的),站在他兩邊的女人滿面笑容朝他看。他自己雙眼直視鏡頭,露出大大的笑容,坐在那張原本應該給他外婆坐的椅子上。
她們相信他終有一天會成功,這念頭從未動搖,簡直堅定到了令人難堪的地步。她們堅信(就連他自己的信念都受到太多次考驗,很難堅定不移了),他有一天會成為重要的藝術家,他的作品會掛在大博物館裡,還沒給他機會的人只是不懂得賞識他的天分而已。有時他相信她們,靠她們的信心支持自己振作起來。有時候他很懷疑(她們的意見似乎跟全世界的人完全相反),因此他很好奇她們會不會只是施捨他,或純粹就是瘋了。也或許她們的品味太差了。四個女人的判斷怎麼會跟全世界的人差這麼遠?她們四個人意見正確的機率當然不太高。
但是每個星期天,他偷偷返家探望,都覺得鬆一口氣。家裡有豐盛的免費食物,他外婆會幫他洗衣服,他講的每個字、出示的每張素描都會受到認真的欣賞和輕聲的讚嘆。他母親的房子是一片熟悉的領土,在那裡,他永遠受到崇敬,感覺上,那裡的每項習俗和傳統,都是為了他與他的特殊需求量身訂做的。在傍晚的某個時間,吃過晚餐、但還沒吃甜點的時候,大家都在客廳裡休息、看電視,他母親的貓趴在他膝上熱呼呼的—他會看著這些女人,感覺心裡漲得好滿。然後他會想到麥坎,有聰明絕頂的父親和滿懷關愛卻迷糊的母親,然後想到威廉,他雙親都過世了(傑比只見過他們一次,是在大一結束、要搬出宿舍的那個星期,當時他很驚訝他們好沉默、好拘謹、好不像威廉),最後,當然,他想到裘德,他的雙親完全不存在(這是個謎,他們認識裘德到現在快十年了,仍不確定他父母是什麼時候過世的,還是他根本從小就是孤兒,只知道狀況很悲慘,完全不能提),然後感覺到一股快樂與感謝的暖流,好像胸口湧起了一片海洋。我好幸運,他心想,然後,因為他很好勝,老是要從人生的每個角度跟同輩比較,他會想,我是最幸運的一個。但他從來不覺得自己不配,也不覺得他應該更努力表達自己的感激;只要他快樂,他的家人也會跟著快樂,於是他對他們唯一的義務就是要快樂,照他自己的條件,過著他想要的生活。
「我們都沒得到我們應得的家庭。」威廉有回說,當時他們都嗑藥嗑得茫了。當然,他指的是裘德。
「我同意。」傑比當時回答。他的確同意。他們每個人,包括威廉、裘德,甚至麥坎,都沒生在自己應得的家庭。但私底下,他覺得自己例外:他的家庭就是他應得的。他的家人太棒了,真的很棒,而且他知道。更棒的是,他的確配得上他們。
「我的聰明男孩回來了。」每回他踏入屋裡,伊薇特就會喊道。
他覺得她說得一點都沒錯,從來沒有懷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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