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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麗。花火原創小說66折起
大海之眼:Mata nu Wa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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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之眼:Mata nu Wa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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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之眼:Mata nu Wawa

定  價:NT$ 33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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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20年前《冷海情深》讓台灣人看見蘭嶼。
10年前《老海人》深情刻畫海人漂泊的靈魂。
2018最新作品《大海之眼》,他讓太平洋完整了。

夏曼.藍波安訴說深埋心海的傷痕
童年曾被「魔鬼」抓走兩次的小男孩
拒絕保送師大,四處流浪做粗工、籌學費的達悟青年
數十年的曲折航程,以海洋文學找回大海的尊嚴

四十年過去了,睜開益發澄澈的大海之眼,重新回顧與觀照,曾經跌宕起伏的波峰與波谷,已是一片波光無垠。--陳敬介(靜宜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當海洋民族碰上陸地的畸形與殘缺
當身而為人的迷惘尋不著出口
356登陸艇帶給人之島的衝擊
上岸逐夢卻瀕臨生存的險地
驅除惡靈儀式被迫終止又以反核的意志持續著
他的消失與復返,都與海洋的召喚有關

那年,蘭嶼最後一次舉辦「驅逐惡靈」儀式後,齊格瓦曾經兩次消失在人間,一次在自家涼台下的角落,堆疊的五爪貝形成了一道柴屋火房的外牆;另一次是在軍方灘頭的簡易茅草屋崗哨,他玩得太累,披著軍用綠色外套睡著了。每一次被找回來,父親都以蘆葦為他作淨身儀式,以去除魔鬼摸過的指紋,祖父說:「要你的靈魂堅如磐石。」那正是他名字的意思。然而,兩次「消失」,他都看見一艘單桅帆船在海中航行的幻影,彷彿指引著他離開祖島,也指引著他航向大海。
三年在台東的高中生活,他同步感受到神父的資助與歧視,對於「職業」與未來的想像,總讓人陷入迷惘。十六歲那年,為了賺寒假生活費,被安排入深山造林,首次體悟被剝削與人命之卑微。
後來他拒絕保送師院,欲憑實力考大學而流落台北,為了生存四處打工,輾轉鐵工廠、染織廠,甚至搏命扛水泥、跑貨運、捆鋼筋,往返工地與窩居苦讀的小房間,迷走於懊悔與孤寂裡,有如在人間「第三次消失」。留下絕望的淚水後,他又看見了無垠大海上的帆船,立誓要走自己的路,重回海洋,把尊嚴活回來。

大海之眼,達悟語:Mata nu Wawa
他持續在西太平洋的蕞爾小島上默默寫作,直到來世……


本書特色 

◎填補一段消失的歲月,海洋浪子的西部流亡史
◎1970年代經濟起飛下,非漢人觀點的夾縫人生
◎突破陸地疆界,為島嶼揭示無限遼闊的海洋世界觀

作者簡介

夏曼.藍波安
1957年生,蘭嶼達悟族人,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集文學作家、人類學者於一身,以寫作為職志,現為專職作家,島嶼民族科學工作坊的負責人。在他細膩優美、詩意的筆下,海洋、飛魚、傳統達悟人的生活智慧和現代衝擊下的悲喜,皆成了他創作的核心,出版以來獲獎不斷,1992年《八代灣神話》獲中研院史語所母語創作獎,1999年小說《黑色的翅膀》獲吳濁流文學獎、中央日報年度十大本土好書,散文《冷海情深》獲1997年聯合報讀書人年度十大好書、《海浪的記憶》獲2002年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漁夫的誕生〉獲2006年九歌年度小說獎,並為同年第23屆吳魯芹散文獎得主,並以《老海人》獲2010年金鼎獎。2012年《天空的眼睛》,獲得該年度中時開卷好書獎。2014年《大海浮夢》入圍2015年聯合報文學大獎,2018年獲得日本鉄犬異托邦文學賞。2017年獲得第40屆吳三連文學獎,2018年獲《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評選為台灣當代十大散文家。

(導讀)
黑暗中高舉的蘆葦火炬
--試讀《大海之眼》
陳敬介
自夏曼‧藍波安出版《八代灣的神話》(一九九二)及《冷海情深》(一九九七)以來,便一直是他的忠實讀者與朋友,一九九九年我撰寫了第一篇關於原住民文學的評論,便是受到《冷海情深》一書的啟發與感動。最初的感動是他為何選擇回歸祖島蘭嶼,選擇原初的生活方式,當時的我,認為他這個選擇的最大價值是「凸顯了一個生命可以在忠於自我、實踐自我的前提下,選擇其獨立而堅定的生存方式,拋棄了俗定的生命價值及生活方式制約的勇氣;這樣獨立而崇高的生命實踐,遠勝於龐大而虛懸的抗爭與口號。文化的存在與壯大,憑藉的不是施捨式的保護措施,而是堅定且源源不絕的實踐生命。」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在情感上的激動是真實的,但最後也只不過成為書桌前的浪漫想像文字。我感佩他的勇氣,但實際上我做不到與俗定生命價值與生活方式制約的抗爭,而且是窮盡其一生。
夏曼‧藍波安的大伯說過一段話:「在陸地上,人們往往都放大了汪洋上安全的密度指數,濃縮降低駭浪的險惡,因為那個海他們不曾摸過。」相同的,大部分的讀者不了解達悟族的文化,不了解夏曼‧藍波安筆下的野性海洋,不了解夏曼或調侃或憤怒或憂鬱的國族霸凌與宗教殖民主題,以不了解為開端總是充滿想像的,不了解不是錯誤,以開放的心態不預設立場的閱讀,或許你獲得的不僅僅是愉悅,而是更多真實的感動。
《大海之眼》便是這樣的一本奇書,不專寫他的海洋經驗,而是從驅逐惡靈的儀式開始,以孩童齊格瓦的視角,引領讀者進入大海之眼的世界。進而訴說他兩次消失在人間的奇特經驗,以及在此經驗中默示的單桅帆船航海的影像,如同浮光掠影,卻深植其「八識田中」,成為其一念最初之本心的象徵。緊接著,他要從一九七三年到台東就讀台東中學說起,直到他一九七六年高中畢業,卻毅然放棄保送國立台灣師大音樂系與高師大英文系的機會,使他充滿海洋因子的生命,開始了在台灣西部「流亡」四年,打工賺補習費,直至1980年以一般生「正常」考上淡江法文系的血淚史。
對一九八○年後出生的讀者而言,對於他筆下七○年代的台灣是有些陌生的,試以本書相關的大學錄取率而言,以一九七六年27.63%,一九七七年28.94%,一九七八年28.30%,一九七九年29.25%,一九八○年29.25%,不到三成的錄取率與現在的大學生滿街跑,近乎百分之百錄取的情形,簡直是天壤之別。不了解不是問題,請嘗試著理解。即使以「打工」二字,意義也大不相同。一九七○年代的台灣沒有便利商店,沒有連鎖茶飲店,沒有太多的餐廳與加油站的工可打,沒有合法的勞健保,沒有「原住民」這個相對中性的詞彙,只有山地人、番仔,以及專屬達悟族「鍋蓋」的歧視字眼,還有在漢人主體社會普遍瀰漫生根的輕視心態。
在這艱困的七年中,他痛苦的讀漢人的書,寄宿在上帝代理人管理的宿舍,甚至曾被規畫著當神父!十六歲的第一個寒假,即深入屬於中央山脈知本區域的56林班,在閩南人承包商的剝削下度過了七天的苦難折磨,領取區區五百六十元的工資。最令人感到驚嚇的是,他們居然是坐著懸空式的溜索連同著木頭,越過三座山頭才平安抵達卸木站。然而他說,「這兒的山,是台灣東部中央山脈的深山,有著比我們島嶼山林更陰沉、更險峻,讓登山人迷向的山魂,讓人眷愛不捨的清澈野溪,我們的父祖不曾踏查過的山神野林。」山林無罪,可惡的是人心的貪婪與狹隘。
放棄了被保送的康莊大道,在一般人的正常思維是笨蛋,夏曼在往後的搬運工悲慘歲月中,也時常懊悔、自怨自哀的說自己是笨蛋,第四章〈失落在逐夢的歲月裡〉,從七月天的高雄火車站寫起,那是一九七六年的盛夏,他黝黑的皮膚不畏懼陽光,卻畏懼台灣人的目光--比黑色還黑的目光。他在車站即預視了達悟族人未來生存的幸福指數,是在潮水低位。如同他這個來自東部外島蘭嶼的達悟人,可以擁有的「大好前程,瞬間轉換,背棄了光明前程,從黑暗開始,從恐懼開始,從哭泣開始。」那是比低水位還低的爛泥。
他短暫的在中和鐵工廠幾個月的工作之後,跟隨堂叔洛馬比克,開始了他在西部縱貫線上隨著貨卡車移動,搬運肥料、滾燙的水泥、裝箱的黑松汽水的苦力歲月。睡在豬圈雞舍般的屋內或是貨車內晃盪的空瓶上,這樣的移動與晃盪不屬於海洋,沒有熟悉的族語慰藉,沒有關愛的天空的眼睛,只有深埋的神話與夢支撐著。當苦力,存錢,一九七七年好不容易到南陽街補習班補習,卻因沒有理財觀念的基因迫使他再度投入苦力;聯考當天,車經民雄高中,畢業整整一年的夏曼藍波安,坐在貨車的空瓶上,而不是在考場的座位上,他流淚了,憤恨的說,以自己的實力考上大學的夢想是一坨糞便……
一九七八年二月,再度來到補習班,但租賃的小屋卻被他的幻想佔領,無法靜靜讀書,「準備考試幾乎比潛水抓魚困難一萬倍,比搬水泥痛苦一千倍」,夏曼‧藍波安坦承他的失敗,二十一歲的他,回到他父母親人的懷抱,回到他靈魂可以安頓的島嶼,他短暫的遺忘屬於台灣的苦澀,解脫了被歧視的悶氣,他應該放棄考大學了吧?他應該沉迷在海洋的多彩吧?他那充滿海洋因子的血液,不適合在城市的陸地流動吧?
然而他再度回到台灣台北,那個對他而言充滿國族霸凌、集體歧視的世界;弔詭的是,彼時,這個世界中的閩南人其實也被少數的高級外省人霸凌與歧視著,大多數的外省人盤據在黨、軍、公、教界,閩南客家則是農、工、商界為多,原住民呢?戰後的世代,透過保送加分進入大專院校,畢業後謀得好職業,被視為翻身、賺錢的最佳途徑,同化論的國族認同教育政策,迫使原住民背離自己的族群文化,在漢人的社會喪失自己族群的名字、語言,不管是哪一個族群,被統一貶稱為番仔、山地人。唯一無法抹去的是外在的膚色、以及一張嘴就露餡的口音。
然而他還是再度回到台灣台北,重覆咀嚼煎熬的滋味,因為自己頑固的尊嚴而拒絕成為師大生,只能蜷居於永康街的小房間品嘗自己苦澀的眼淚,跑到新公園躲避補習班蒸便當的香味,與貧窮和自卑一起蹲跼在水池邊欣羨飽食的鯉魚;即使有優雅愛戀的曉青幫忙複習功課,但夏曼‧藍波安還是落榜了。憂鬱成了他的面膜,考試的雙手這次要搬運鋼筋、緊綁鋼筋,為了省錢,他住在一個建築工地的地下室,一方面繼續補習練習考試。
值得注意的是,曉菁那沒有歧視的愛與平等的眼神,安撫了他的內心,一句「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讓他回想起兩次消失在人間時產生的幻覺。事實上,曉菁看到的是他一九七九年落榜後作苦力的悲慘模樣,而不是在補習班苦讀的學生樣,因此產生極大的落差與訝異;然而夏曼‧藍波安回想起的卻是,他乘坐一艘單桅的帆船航海的幻覺,這個單純而美好的「幻覺」對他而言,可說是一種召喚與覺醒。兩次的消失,一次在自家涼台下的角落,堆疊的五爪貝形成了一道柴屋火房的外牆;另一次是在軍方灘頭的簡易茅草屋崗哨,玩得太累的齊格瓦(夏曼‧藍波安的未為人父前的名字),披著軍用綠色外套睡著了。而一九七九年落榜後做苦力的他,在幾位蘭嶼同學不知道的工地地下室苦讀,其實也是另一種消失,在懊悔與迷失之路走得太累的他,進入「第三次消失」,單桅帆船的航海心像讓他專注與安頓,這次的消失不再需要被尋獲,夏曼‧藍波安自主的,走回家屋、走向灘頭。屬於海洋民族的他終究要出海,在無垠海洋上尋找到屬於自己的航道。
就夏曼‧藍波安而言,神話不只是故事,更是其生活與信仰的內在核心;而這兩次神祕的消失經驗與幻象,「消失」與「被尋獲」:一個是隱藏,另一個是開啟,兩者矛盾衝突,卻飽含生命力,充滿暗喻與辯證的意義,終而成為他生命中重要的特殊原素與惱人的質地。如同夏曼放棄了師大體系保送生的身分(另一種隱藏),卻選擇了靠己身的勞力與智力,考取淡江法文系成為真正的「大學生」(另一種尋獲)。他厭惡漢人的學校教育與知識體系,尤其是國小國中階段的教育方式,但卻也開啟了他前往大島(台灣)的夢想。他堅持達悟海洋民族的身份,卻不得不使用漢語書寫:對漢人歧視對待的控訴與憤怒,以及自身海洋古典文學的實踐,而此「古典」,便是達悟族的傳統。
夏曼‧藍波安在本書的開頭如此吟誦:

終究美好有時候存在,有時候遠走
我總是如此的反覆思索
但是我總是從懊悔起步
沒有一次不是如此的
彷彿懊悔就像雲影雨聲
繫在我初始被啟蒙的心魂
去追尋懊悔之後的海洋

夏本‧藍波安是很會說故事的人,他在他的獨子夏曼‧藍波安要前往大島讀書時,在從部落到碼頭的路上,說了好多好多的故事;夏曼‧藍波安也是,他將生命中無盡追尋的故事,說給海洋族群的子子孫孫聽,說給認同海洋,想了解海洋的異族讀者聽。這是他以漢語直譯的達悟文學,然而語言本身實在無法「準確」翻譯,因為族群語言與自然環境,信仰,歷史,價值觀有著深刻的連結。在漢族語言、文化、價值觀與達悟族深刻差異如海溝的情形下,他嘗試連結甚至跨越,又堅持其本質上的差異。這又是另一個不得不的兩難。
海洋的心魂曾經在台灣西部的城市與道路迷失困頓,曾經愛過、悔恨過,面對過無數的歧視與欺騙,也獲得許多的鼓勵與關懷,四十年過去了,睜開益發澄澈的大海之眼,重新回顧與觀照,曾經跌宕起伏的波峰與波谷,已是一片波光無垠。
而他的故事,也將成為另一個座標,如同TAO人之島上,那座高約20公尺的巨岩,這塊巨岩曾被漢人以輕蔑的有色眼光命名為玉女岩,而達悟族人或稱此為Ji-mavonot,蘆葦束之意,因為從外海看向這塊岩石,如同矗立於海岸的一束蘆葦火把,我想,就以這塊蘭嶼奇岩為這篇文字,下一個最後的註腳吧!

即使只是蘆葦火炬,
也不臣服於夜色的包圍。
倔強的星火,
在暗黑中如此微弱,
卻又如此明亮。

(本文作者為靜宜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目次

(導讀)黑暗中高舉的蘆葦火炬--試讀《大海之眼》 /陳敬介
(自序)尋找生產尊嚴的島嶼--我在現場
驅除魔鬼的靈魂
在人間消失二次
航海在迷惘中
失落在逐夢的歲月裡
我選擇了海洋的古典文學

書摘/試閱

驅除魔鬼的靈魂

這一天父親在我們不到八坪大的茅草屋忙裡忙外的腳步聲喚醒了我。我身上披著一件綠色的,很溫暖的外套,這一件外套也是我的被子,我出門禦寒的大衣,大衣可以包住我全身,但我並不知道外套是來自於美軍,或者是台灣軍人。父親看我了一眼,我於是從屋廊的木板上起身,把營養不好的身子靠在木板牆,右手揉揉眼睛,看著屋外稀疏的,似是蜘蛛織網般的雨絲。雨絲也許下了一整夜,也許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把我家小院子的,比我腳掌大的鵝卵石都弄濕了。我的雙眼被厚厚的眼屎遮蔽,還未完全睜開,我努力的擦掉眼屎,然而還是有些眼屎遺留在眼角、睫毛上。我專注看著雨水從茅草屋頂末梢滴落,雨水偶爾被微風吹得偏離滴落在鋁製水桶的大口徑,風停的時候,雨水就直落在水桶裡。水桶內的雨水就是 我們全家四口漱口、洗臉用的水源。父親在桶內放了他切割一半的椰子殼,另一半吊在門廊的木板上,父親會在閒暇時,製作成我們在節慶時吃小米用的椰殼湯匙。我用左手舀起一瓢水洗淨眼角的眼屎,世界在我眼前即刻清晰,這幾乎是我每一天的第一個動作,接著把臉貼在水桶裡吸一口大水,咕嚕咕嚕的漱口,呸……,然後再拿個跟我食指一樣小的林投樹的根莖,根莖的前端是父親用石頭敲碎而變得柔軟的鬚絲,吸一小口的雨水,然後用鬚絲胡亂地洗刷牙齒,呸……漱口數回之後,嘴巴——潔嫩的口腔,哇……舒服了。走出戶外,身心清爽的,挺直腰桿的望著秋分漸漸憂鬱而灰灰的,有別於夏季亮麗而燦爛的海洋。我發現天空的個性,雲朵的輕重,也是與夏季不同的,那些情境讓我特別有感覺。因而每天海洋的情緒如何,就是它的顏色,翻開了我眼睛每一天的視野,這也成了我從那個時候起的習慣,牽制、掌控我一大清早的情緒。

四十多歲的父親,眼神放射出疼惜看著我,很嚴肅地跟我說,待在家裡的涼台望海,今天是祭拜祖靈的日 子,也是驅除孤魂惡靈的日子。對惡靈而言,今天也是他們年度的豐收節,你不可以亂跑。又說,清晨之後也是天上的眾仙女女神,祂們年度的一天一夜的假日,這個時候,白天就是魔鬼的晚上,祂們的白天就是我們真人的夜晚 ,入夜前的黃昏就是許多魔鬼出來逛部落,逛海邊的日子。父親的話,我記在心裡,我聽訓的回話。當然也讓我害怕魔鬼。

如蜘蛛網絲的雨水沿著我家茅草屋頂,順著茅勾到傾斜的末梢,繼續滴落在鋁製的水桶內,填補了剛剛我漱口吐出的水,小妹順手舀起清水,以食指當牙刷,讓她口腔也清爽了,我們並排靠在門廊木牆望外。此時冷颼颼的風,灰暗的天空,灰色的海面,給我的感覺還真的很陰森,很陰氣,好像真的是魔鬼的佳節似的。聽父親說完,真的有魔鬼嗎?我幼稚的腦紋如此思索。在那一天的清晨,我其實不相信有魔鬼的。
媽媽也在屋內準備祭祖的貢品。她拿一個藤製的篩羅(kazapaz ),在我們身邊的門廊木板上,墊上乾黃的姑婆葉,放入芋頭、山藥、莿藷三種不同的根莖類,也是我們祭拜祖靈日時的食物,把這三種食物煮熟,頭尾用刀子切成兩片,好像是東西半球的分開,之後放在篩羅裡,再放上一片父親從大伯那裡拿的小乳豬的肉片、內臟。也跟我說,今天是我們去世的祖父母回家來拿我們一年一次孝敬他們的食物。齊格瓦 ,你不可以亂跑,因為今夜是小魔鬼最亢奮的日子,最調皮的節日。我聽話,我不會亂跑,我也只能這樣說。黑夜裡有老魔鬼,大魔鬼,以及跟我一樣小的小魔鬼,我笑了。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媽媽,說:齊格瓦,你別笑,今夜,你必須尊敬小魔鬼。
Ku jastasira.
「我看不見祂們啊!」
Tumu piyana du Oned mu.
「你放在內心裡。」放在內心裡,我唸了一遍。
母親最喜歡跟我說她自編的鬼故事,她說的故事劇情很簡單,也很短,大部分是小真人與小魔鬼打架的故事,最後都是活人勝利。我於是提問問題:
Ina, manuyongamiyan so Anito do Pongso ta ya?
「媽媽,真的有魔鬼嗎?在我們的島嶼。」
Amiyan,moCigewat.
「當然有。齊格瓦」
Ni makasta ka rana mo Ina.
「你曾經看過魔鬼嗎?媽媽。」
Tumu peiwala ma do Uned mu.
「你就把它放在心裡休息。」
有許多事,是不需要說出來的。就像風雲雨的變換一樣,順著情緒感悟即可。

父親穿著傳統節慶時穿的服飾,雖然今日是魔鬼的日子,傳統服飾的穿著也是儀式的一種。父親身高一七十多公分,算是我部落裡身高數一數二的成人,壯而結實,右手持著彎月形,父親冶鐵自製的刀,左手拿著也是他自製的籐製篩羅,篩羅圓口直徑約是八十公分,家家戶戶的男人都必須自己編織的。胸前再佩載金箔片、串珠,以及自製的錐形銀帽,銀帽則蓋住篩羅內裡的祭品。他抱著篩羅走向最靠近海邊的空地。父親的左右的手肱部也各套上銀環,左腳腳踝上繫著單線藍黃琉璃珠搭配的腳踝環,我看在眼裡很是喜歡的傳統裝扮,尤其特愛父親腳踝上的環飾,就像部落裡「初潮的小女孩」,她的媽媽會為她的頸子做一個Agalaw的環飾,宣示我家有女初長成似的。這些常識是我祖母跟我母親說的,所以我小妹在我念了國中之後,母親為她做了Agalaw的頸環。這種環飾的美在於它的自然性,散發某種平實的貴氣。
我的朋友米特跑來我家,叫我跟他去沙浪外婆家的涼台,也是我家的隔壁,說,我們去看Mipazos。沙浪外婆家的涼台四面無壁,十張可以給大人坐下望海,或躺著睡覺大小不等的龍眼樹木板。茅草涼台有六根很高的樁柱,架起來約是一一百八十公分的高度,以及長長的走上涼台的木梯,但挑高的涼台上已坐滿比我們大的青少年,我們只好在涼台下找個好位置坐下觀賞儀式的進展。涼台下的空間不只我們三個人,還有其他的,有坐著的,有站著的已是華語學校學生的大哥哥們,算來也有七到八位。我們都用眼睛專注地看,用心深深地思索著長輩們的一舉一動,彷彿我們這些活在人間的小鬼的心魂也是祭典儀式的分子之一的樣子,摻雜著我們未知的未來之想像。
我們的部落是這個45平方公里的小島六個部落裡最古老的,但人口也是最少的,二次戰後,既使沒有台灣政府統計,我們也知道我部落的人口是最少。部落裡所有有自製拼板船能力的男人,除了殘障者外,每一個男人都必須按著古老的祭儀模式,穿著傳統服飾,配載uvay金箔片,提著kazapaz篩羅給祖靈的祭品。
說起來,那個空地就是台灣來的稱之台東縣警察局蘭嶼分駐所占用的空地。然而空地的功能,就是平日警員訓練我們島嶼的年輕人成為民兵,傳授「國家」軍訓 思想,呼喊中華文化,中華民族萬歲萬歲萬萬歲口號的練習場,無論如何的吶喊,包括我那1933年出生的堂哥,也不知道萬歲萬歲萬萬歲是什麼意思,只是服從外來統治者政令,在集合場地嘻笑。當然這個空地是在1899年日本武警從台灣進駐我們部落,移走豬圈後,整理出來的。當然當年的日本武警也強占了我曾祖父全家的家屋面積,我祖父五兄弟及一個小妹出生的家。我曾祖父的那個茅草屋被夷平之後,日本武警給了我曾祖父一把武士刀,那一小空地也就變成了我們島上第一所的番童學校教室,日本武警說那是望海觀察敵艦最佳的地點,殖民者的記號,異族與統治我們的紀錄開端。這是小叔公跟我說的故事。
「齊格瓦,從我膝蓋誕生 的孫子,那個時候,我已是青少年了。有三個配著長槍、手槍,還有長長的刀(武士刀)的日本人來了。他們的鐵殼船在我們部落外海下錨,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祖父與我的爸爸,我們家族的十人大船划船出海去迎接那些有槍的Ipon(達悟人的口語念法,指Nipon日本人),以及他們的四到六位的lamlamsui(奴僕,應該是台東地區的卑南族丶阿美族)。他們在部落左邊靠近墓場的閒置地紮營了幾天之後,帶槍帶刀的kisat(武警)就命令我的爸爸搬走,說他們要住在這個地方,就是我們的家。我的父親一直不肯答應,於是一位武警就瞄準一頭豬開了槍,砰的一聲,那隻豬立刻倒地死掉。然後他瞄準坐在屋頂抗議的我的父親,命令他下來,否則就開槍,像那隻豬頭的命運一樣,「射殺」。我父親的憤怒只是肉體的怒氣,臉部表情殺不死人,但是槍的生氣沒有預警,砰的一聲即可奪走我父親的命。你的曾祖父最終屈服於槍管,受辱於有槍的外來者。我們,那是我們第一次親眼目睹,不知名的「子彈」(達悟語沒有的詞彙)就這樣很輕易地殺死任何動物。我父親的憤怒,也是你的祖父,只是尊嚴在生氣,而且我門也無法用殺豬的刀去對抗殺人的武士刀,因而我們像豬頭一樣沒有抵抗三位日本武警的實力,被逼拆屋搬走。那事件之後,日本人就在原地蓋他們的房子,也蓋起教我們下一代學習日語的房子,你的父親就是那個茅草屋教室學習日文日語的第一代。砰的一聲就如天的小雷聲,是我們原始的蠻力,怒氣不可能阻止的。只能在部落族人們的眼前默認我們的失敗,默認日本人強占我們的房子。」

當小叔公告訴我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憤怒,但他還是屈服於了武警的手槍下,讓他只剩憤怒。彼時那塊被族人夷平的地,也成為部落族人祭拜祖靈日時分配外來物資,大家齊合的地方,好像是外來統治者與在地擁有者相互磨合的區域,很詭異的想像場域。那個空地約莫是三分之二個籃球場的面積。
我們三人年紀還小,只能坐在涼台下方的鵝卵石上,中生代的男人行動敏捷的先在那個空地等著走路較慢的長者耆老,反之,若是讓長者等著中生代的年輕人,那個人將被視為目無尊長的人,所以中生代如我父親這一輩的,都已坐在那兒等著其他的老人。每一年的這一天是島嶼有船的男人,拿供品去海邊,那些是給天神的,給海神的,給祖靈的。海邊灘頭成為島嶼男人祭拜祖靈的地方,在此商議陸地農耕事務,如整修部落兩邊的傳統水圳、集體耕作種植小米,以及mivanuwa (建造灘頭的招飛魚儀式),商議獵捕飛魚的各項禁忌的活動。

空地聚集的男人手上都有刀,都提著篩羅,篩羅也都被銀帽覆蓋著祭品,每個男人的臉都十分嚴肅,嘴裡咀嚼檳榔,不發一語,從自己的家屋出發,陸續走來空地,先到的就等著其他家的男人。米特的父親,沙浪的父親,卡斯瓦勒的父親……還有我的叔父。我的父親,在那個清晨也在那空地上靜坐。媽媽說,那是我們民族的傳統,小男孩們也必須觀禮。祭祖靈的節日,不是舉家歡樂的好日子,而是我們都在面對人的生死離別的循環,生與死的魚線長短(俗稱命運的長短),在每一個人一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記錄在天上仙女的生死記事簿裡了,我祖父說,那是「自然法則」。

每一個都蹲坐著,面容嚴肅,那一天的天候吹著微冷的東北風,天上的雲層如同海面一樣,都是灰色的,陽光被厚厚的灰雲遮蔽,任性的陽光再如何的強悍,也無法穿透秋冬雲層的綿密細胞,彷彿集體的陸海空環境氛圍直接表明了陰森的意象,這一天便是孤魂野鬼出關的日子。對我們這些部落裡的小孩來說,是很壯觀的,也是我們每年見習的部落生活中,最為詭譎的日子。明年某位族人沒有來參與的時候,我們就會知道那位男人可能在生病,或者是已經去世了,那是很清楚知道的。頗有「死亡」宣示之意味。那天早上媽媽也告誡我說,不可以跟你的朋友開玩笑,否則小魔鬼會讓你的大腳拇指踢到石頭,你清純的鮮血,會從你嫩嫩的腳趾甲與肉的縫隙流出,知道嗎?這句話,我也跟米特、沙浪、卡斯說了,我們同時摸摸自己沒有鞋子穿的腳,緊緊地貼在一起,被一大清早陰森的氣氛及對小魔鬼出關的想像掐住我們的愉快。彼時我們也聽不到涼台上的那些大哥哥們說話的聲音,就如我們聽不到螞蟻走路的聲音似的,除去吸鼻涕聲音外,大夥兒們都屏住呼吸,靜靜的觀看這一天的清晨所展演的活生生的戲劇。
最後是由我的大伯陪著他的大叔父,也就是我的大叔公,他們緩緩的走來,銀帽也是蓋住篩羅裡的祭品牲肉,神情有些凝重,增添了祭拜祖靈日的神秘與詭異,彷彿這個儀式之後,他就是明年的亡者的感覺(他真的在隔年去世)。我的大叔公,他是當時我部落裡還有拼板船者最年長的老男人。我拉長頸子,頂著涼台下的木板,凝視著我祖父的大弟的一舉一動。他在部落中央最寬的石子路上走著,寬約是兩公尺不等,路中央被豪雨,或是颱風帶來的豪雨自然鑿成的比兩邊還低的雨水溝,部落耆老說是rarahan nu Cimei(雨水的路)。大叔公走在地勢較高的右側,雨絲如蜘蛛吐出的網絲(沒錯)那樣的細線,隨風飄散,風吹的雨斷斷續續的,斷了之後蜘蛛又把雨絲銜接起來的感覺。他的步伐有些傾斜,彎曲的膝蓋已無法併攏相貼,骨頭僵硬的,走路開腿的空隙讓小豬可以輕易的穿越在大叔公的胯下奔跑,綽綽有餘,那雙腳不僅是成年勞動,肌理萎縮的證據,同時也是長者最後尊嚴的顯影。他全身上下的樣子,就如警察分駐所所長所言的,真的是「原始人」,暗黑色的身軀,已經衰弱的肌肉,鍋蓋形的髮型,粗黑的頸子遺留幾道乾血跡,明顯是大伯用粗刀鈍刃幫他理的髮,菱形彎曲的膝蓋,就是讓他走路緩慢的身體語言。大叔公、大伯的後面,忽然跟來一個陌生人,疾步小跑似的,從我們部落最高的地勢,一間嶄新的水泥屋竄出來,屋頂上豎立一個很結實的水泥十字架,那個十字架我們稱它為Jujika,後來我們學會說華語,才知那個建築物就是教堂,它在我們部落的最高處,那座山的腰部,我們的聚落在山的膝蓋,因而Jujika似是風箏般的監視我們聚落的變換的感覺,讓我們不感覺心安。他的衣服全包裹著他的身子,我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衣服,那個人衣袍及膝,右手提著一本書,鞋上露出一雙小腿,他的臉跟我們長得完全不一樣,鼻梁尤其高,眼珠是藍的,皮膚像是貝殼粉色,我們著色雕刻船身所用的白色,他神情嚴謹的緊跟我大伯他們身後,我們族人稱他為Si Simbusang 。神父來幹什麼?有人這樣問。當他們走到了空地廣場,他就站在我大叔公身後(背後),讓我大叔公心神不寧,浮現不悅的面容。這之前,我們部落不曾有過外邦人(幫人)干預我們的祭儀。我大叔公一到現場,就站著,話語十分穩定,顫抖而有力的說;

Sira Uvaiyakeiliyannamen a kaktehnamen do Cinayi, manowji ta rarake rana sututuwang,icyakmeikwajimakazyazyak,mangaUvay a keiliyannamen.

「最晚的來到,是因為要整理我身體的骨頭,走起路來,緩慢了許多,請大家,部落族人體諒。」接著又說:「大家都到齊的話,那我們就按年紀的走下去海邊灘頭吧!」

這個時候,剛來我們部落傳教的外國神父紀守常走到我大叔公面前,就在我們這些小鬼的眼前,用達悟語跟我大叔公說:

mi nuzitamupa ji yama Ta Du Tuan.
「我們先跟『上帝』禱告,好嗎?」

蘭嶼分駐所所長穿著警服,腰間繫著厚皮帶,右邊是上了實彈的手槍,很仔細,很仔細的觀看這些與漢族風俗完全相異的人。沙浪跟我們說,他有pawuben,我們當時不知道那玩意就是手槍,我們都說pawuben,就是會發出ㄆ一ㄤˋ,ㄆ一ㄤˋ 的聲音。他也走來我大叔公面前,一副傲慢樣的想聽聽大叔公與神父的對話,但他聽不懂達悟語。他們就在我們面前對話,SimBusang高出我大叔公兩個頭,穿著神父做彌撒禮拜時的裝扮,他散發著白人自負的,為西方上帝服務的自信,高高在上似的雙眼看著我大叔公,好似是星球上的征服者,又說:
Apiya a?
「可以嗎?」

冷風從我們部落的北方山頭吹來,壓不住我大叔公脾氣易怒的么弟,他即刻從人群裡站了起來,先看了看他大哥的眼神,某種難言的發自島嶼本性的古老氣質,藐視所長、怒視神父,大聲說:

Nyou pa nangaya.Sinukamuya!
「別干預我們固有的祭典。你們是何許人物啊!」
Pinuziyan mu nyamen, sinu kaya.
「你憑什麼為我們禱告,你是誰啊!」

小叔公怒視外來的政治殖民者、宗教殖民者的態度,在那剎那間,震撼了我原初而稚幼的心魂,那一幕是我人生的第一眼——小島主人很優越的,很強悍的蔑視,對著代表兩種不同的殖民者身分的外邦人。那一句話,「別干預我們固有的祭典」,具有很深層的民族意識,聽在我耳哩(裡字一樣),給了我人生命格,一對啟程旅行的航海槳舵,它根植在我腦海。當下給了我的理智下了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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