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本集所收的文章多數都是以書為中心而展開的評論,是我在閱讀中偶然發現了話題才趁勢說了出來的話。並沒有預先定好什麼調子,只不過伴隨著閱讀自發地寫了起來而已。天下愛讀書的人雖未必個個都有興趣和機會從事寫作,但一般來說,一個人最初總是在閱讀中受到了啟發,或讀得也有心要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時候,才慢慢地嘗試起了寫作。寫作可被視為一種反芻閱讀的行動,它是對單向接受式閱讀的超越,是不甘心只做個讀者的衝動,是試圖按照個人的表達方式對所讀的東西做一番複述或改寫的努力,是在駕馭文字的練習中使思想的模糊狀態得到澄清的一個發現過程。而就我個人早年的寫作經驗而言,獨自在課外寫一些自己愛寫的東西,還特別是對我討厭的作文課所做的一個對抗的行動。
我的中小學生活是在五、六○年代的西安度過的,回憶那時候所作的命題作文,我常常覺得課堂上的寫作練習更多的是訓練你學會用陳詞濫調說話,而非開發一個人潛在的寫作能力。因為當時的語文教育是和政治教育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讀和寫的訓練在很大的程度上都被政黨國家納入了思想專政的體系,對表達方式進行嚴格的控制,就是要通過統一全民的口徑來扼殺每一個人獨立思考的能力。那種枯燥刻板的訓練確實堪稱為切割思想的手術,他同當時眾多的政治運動一起構成了對民眾的全面洗腦。現在回想起來我才醒悟到,課外的自由閱讀之所以在當時受到限制,正是因為它能喚起表達的慾望,而一個人一旦養成獨立寫作的習慣,在表達上獲得一定的解放,他就不會完全受思想專制的束縛了。
我對學校裡的政治活動一般都缺乏興趣,由於沒有其他更有意思的事可做,只有把所有的剩餘時間用於閱讀家裡的藏書。這使我能在較少受到課堂教育影響的情況下,同我喜歡的作者在文本上交談,使我從一開始就勤於寫讀書筆記或隨想之類的東西。其中有些是為了便於記憶而對讀過的東西做一些歸納和總結,有的則是在閱讀中受到激發而借題發揮一通。還記得上中學的時候,讀了《莊子》寫過一篇〈莊周論〉,讀了哈代的小說寫評論談其中的女性人物,讀了《黃帝內經》竟撰文討論陰陽五行的問題等等。寫所有這些東西都好像是在做自己給自己編書的排演練習,常常是積累起許多篇文章,我就把那些寫上了文章的稿紙釘成厚厚的冊子,把它們作為我的文集在幾個朋友中傳閱。後來全部手稿都在歷次運動中燒得一乾二淨,而且還因此倒了大霉。但我依然樂此不疲,再往後還是繼續積累這樣的冊子。長期以來,這樣的寫作練習已經成為我為了能夠保持用不同的方式思考和表達而做的一種努力。如果按照政黨國家的流行話語來給我定性,我應該算是從小思想上就很「反動」的人物了。因為自從我開始為求知而讀書起,我總是對被批判的書籍產生自發的興趣,不知為甚麼,越是被指責為唯心的或有資產階級毒素的東西,我讀起來越是有味。只是在後來我才認識到,實際上並不存在所謂的「反動」或「反革命」,我和我的很多同時代人被扣上政治罪名的言論,實質上都不過是在表達方式上表現了同當局的對立。而正是這一立場使我在社會生活和學術上長期落在了邊緣的地位上,讀和寫似乎成了某種不祥的事情。
好在今日中國知識分子的邊緣地位已完全不同於舊時代的文人那種懷才不遇的處境了,邊緣不再是單向的放逐,它正在成為應該選擇和固守的立場,日益壯大起來的陣地,邊緣上的仙人掌已經開始以其堅韌的蒼翠包圍起中心的荒漠了。如果說在起初我只是由於渴求獨立的閱讀和寫作而惹上了政治的禍,而到了後來,則是在那種「為淵驅魚」的拙劣做法促使下,乾脆把批判的筆鋒對準極權政治下心態和生態雙重受害的問題了。這一方面的話題構成了本書所收文章的主要內容。此外,從性別視角出發討論婦女和文學的相關問題,也是貫穿這些文章的一條主線。之所以把性的或女性的論題做為深入中國這個大問題──特別是觸及其當前現實狀況的緊迫問題──的切口,可以說既是學術的策略,也是順應今日的一股潮流。因為,隨著女權在世界範圍內越來越多地被納入人權的範疇,在人權狀況依然很成問題的中國大陸,男女之間──特別是知識分子男女之間──自然就有了更多共同的話題。正是在這種錯綜的情況下,政治和性別兩大主題組成了本書特有的邊緣立場,故題名曰《交織的邊緣》。
現在,在提筆為這本即將付印的評論集寫序言的時候,我一再想起了那些曾裝釘成冊而早已燒掉的手稿。我為我能在寫作上有過一個過分延長了的學徒階段而感到僥倖,我慶幸我長期都在作為一個普通的讀者談論我喜歡閱讀的書籍,或通過談書說出我想說的話,我高興自己還有興趣和精力繼續做這種反芻閱讀的事情。正是上述的經歷和興趣決定了我後來在寫作上的追求和特徵。我至今還沒有學會用定好的調子去寫正經八百的書評,我喜歡寫得更隨興一些。我總覺得自發地去寫,還是比為特定的要求趕約稿更好一些。但不管怎麼說,如今能夠把這些不會再有被焚之災的文章集在一起出版,畢竟是令人倍感興奮的。在此,我特別要表示,我願意把這些變為鉛字的文字獻給那些都化成了灰燼的紙張。
康正果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日於康州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