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稽沉珠,闢舊闡新──序向明詩話集《詩來詩往》
詩是一切文學藝術的初極與終極。當詩人的工作範圍擴大到其他文類,或延伸到學術研究的領域,這並非意味詩人對本務的偏離,而是詩的思維廣義化的另一種發展向度。通常,一個詩的寫作者在年輕時創作量豐沛,等到中年以後,個人藝術風格確立,精神世界建構完成,很自然地便有了文化關懷和學術的傾向。這樣的例子很多,以五四新文學時期來說,許多在詩壇上活躍的詩人,後來也都從事研究工作,如聞一多專攻神話,陳夢家考證古文字學和古史年代學,孫大雨從事翻譯理論著述,李廣田獻身西南少數民族民歌整理,林庚潛心研究屈原、李白,宗白華致力美學等。
我的朋友向明是一位精勤用功之人,他博學彊記、敏於思考。古人常以「癡氣盎然」來形容學者治學之專注,而我這位老友讀寫認真的程度也稱得上是「用功成癡」。向明文學生活的學術化傾向,應是源自他創作風格的篤定和自我精神世界營造的接近完成。我發現他近年的詩風,有大跨度的飛躍,從早期的真摯自然、溫雅秀朗,中期的繩墨嚴謹、樸茂厚重,一變而為近期的老勁橫發、鬱勃雄放,幾乎每一時段都呈現不同的風貌、不同的意涵,其間的轉折變化,頗耐人尋索玩味。蛻變,是藝術家內在成長秩序的必然過程,詩人中晚年以後法度的更易,意格的提昇,不僅代表更高的思想體系之探求,也象徵一個文人卓然獨立、輝映當代的自我期許。
「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朱子語),向明涉獵的範圍非常廣闊,有舊學,也有新知,上自對中國古典文學群峰之上奧林匹斯諸神的嚮往膜拜,下至對年輕世代詩人的發現與識拔;從史料的鉤沉探微,到文學與社會互動的關心,都是他論述的範圍,而不管是古典或現代,他都以一種邃密、深沉的態度,窮理致知的精神,苦苦追求,審慎從事。他的學術思路有一個特點,就是試圖把考據義理辭章的界限打破,將三者融合起來,避免單一的純考據與純義理,而把考據和義理所得來的推論全部用在辭章的詮釋上。最好的理論運作,應該是通過鑑賞去了解作品,所謂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宗,便是詩的本身;只要不偏離詩,有人性的溫熱在,考證和論評就不會變成冰冷的學問。傳統的批評常常毫不留情地把作品放在手術臺上做切片檢查,向明則是秉持著為文學傳道的熱忱,殷切中肯地為詩做導覽,絲毫沒有批評家的霸氣和凌厲之色,這,乃是屬於一個文化守望者、詩壇有心人的行徑了。近幾年他癡氣旺盛下的研究成果,大大拉近了批評者和創作者之間的距離,通過充分的心靈對話和交感,使他的論述與嚴冷的專業批評大異其趣,而成為學院之外的另一種聲音。
為了引申詩的記憶,向明在高雄《臺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所闢「詩來詩往」專欄中,上天下地的尋找一些湮沒已久的史料,經過細心考證、校勘與比對,整理出一批批的出土文物。對於文學典律,他總抱持高度神往、敬謹和珍愛的態度,試圖以現代的文心詩眼,加以重新評估,不只是找出其中的警言秀句、篇外餘味,更著重發現古典中的現代意涵。對於詩壇懸之已久的公案,他更是追根究柢,務使一些研究上的盲點得到解決。這種抉古典之隱、彰顯前賢的做法,應該是面對傳統的正確態度。從他的文章中可以猜想,他這些年對歷代的詩話,必然大量披閱過,從中思考中國詩學理論的基礎模式,進而對詩人們創作的實際經驗作美學的概括,根據作品實例進行考據,以詩的感性領會義理。豐厚的閱讀累積,加上深刻的創作體會,向明常常發現一些學院批評家們較少觸及的角度,能夠把想像與真實、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表裡經緯,語字外延的機趣韻味,以新的方式顯影出來,這樣的批評思路,與傳統詩話所謂的文思合迫、相互發明,可謂殊途同歸。
自古文人間常有門戶之見,品評詩文、臧否人物,每每失之於主觀,且有排他的傾向。向明的詩話則能夠做到超越宗派,尊重歷史,珍惜文學發展道路上的每一塊碑記,對一切過往詩人們的努力給予應得的肯定。這種縱橫開闔、敦厚恢宏的態度,洵屬難得。
在這本詩話集中,向明網羅了不少文壇掌故,每一則都充滿了趣味和姿彩,引人入勝。對很多論題,儘量避免乾燥的說理,而以娓娓傾談的方式表現出來,形成他雋永的敘述風格,帶給讀者親切自然、春風化人的印象。他很少使用辛辣鋒利的詞句,也絕不誇張矯情,或故作驚人之語,總是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的進行溫婉的解說,任何小題目小問題經他點化,就會產生一種會心與妙悟。也許有人會覺得向明詩話有時未免小題大作或冷題熱作,但識小而大通、管錐而天地,只要能由點的生發,擴大到面的推論,把小題變大、冷題變熱有何不可?有些故紙堆裡的題目,塵封在那裡也許永遠不見天日,經他鉤深索隱,賦予新的生命,正所謂發潛德之幽光,誰曰不宜?有時,向明並不迴避流行的俗文化現象,一些街談巷議的話題,偶爾他也拿來說說。他深知文學的原則和立場,是既不可過於執著又不可妥協放棄,只有採取化而通之的辦法;現實是無法迴避的,也迴避不了,只有設法與它建立互動互補的關係,在俗文化與純文化之間找到平衡點,才能引起大眾的注意與興趣。譬如不久前有人把徐志摩的故事演繹成肥皂劇「人間四月天」,劇本中不少地方儘管扭曲了文學史的真實,劇名及劇情安排也有牽強之處,但向明在〈誰是人間四月天?〉一文中,並沒有對此嚴詞究詰,只是溫和地加以釐清和補充。也正因為這樣,對於整個問題反而產生匡衡的作用。從文學推廣的角度來看,由於連續劇強力傳播的刺激,帶來人人競讀徐志摩作品的熱潮,這未嘗不是件好事。
本書中的好文章甚多,〈為霞尚滿天〉、〈老去方知不朽難〉是寫老的,〈亂世文章不值錢〉是寫文人之窮的,〈豪華落盡見真淳〉是分析古代詩人「以詩論詩」的作品的,〈藏頭隱題,暗傳驚喜〉是探討「藏頭格」詩形的現代發展的,而〈把詩寫在大海上〉、〈聽不見浪花聲的魚化石〉則是關於海洋詩的回顧和賞析的,幾乎每一篇都有珍貴的史料和特殊的見地。我特別欣賞他對詩後加註的看法,他以詩壇前輩卞之琳名作〈距離的組織〉為例,認為這首詩後邊總字數數倍於詩本身的七條註釋,是多餘的。向明認為,一首詩本身就應該是完足的存在,不必借重詩後面拖的那個長尾巴。西方有句話說,詩,要靠詩自己去解釋,否則,就不必解釋。中國古人也有詩無定形、無定解的說法,詩中加註等於是作者的自解,有時不但沒有效果,反而限制了讀者想像的延伸,減低了欣賞的興味。向明的這種看法,對很多喜歡在詩後加註的人,該是一種提醒吧。中國古代詩人便絕少句解自己的作品,雖然很多詩前的序文,也有註記的意味,但那多半是為了說明作品產生的時空背景才特別安排的。序文和詩有時可以分開來獨立欣賞。如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就是一首詩的前序,由於寫得太精彩,後來竟變成一般人只記得〈桃花源記〉,卻幾乎忘掉〈桃花源詩〉的存在了。
近人張文江為錢鍾書寫傳,對這位被尊稱為「文化崑崙」的文學大師的思想風範,有很精闢的闡發,充滿了深刻的史識和濃郁的史情,讀後令人為之神往。其中他引了錢氏的兩段話,特別有意思。錢鍾書說:「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又說:「文人慧悟逾於學士窮研,詞人體察之精,蓋先於學士多多許也。」這些話,似可為創作家有兼治批評之必要作最好的理論根據。中國古典詩人一向有撰寫詩話的習慣,譬如唐代詩人王昌齡,五卷詩集傳世之外,還寫了《詩格》、《詩中密旨》、《古樂府解題》等多卷,對於詩的格律、境思、體例甚多創見。詞人李清照,也曾為文批評北宋諸大詞家,指出其作品之缺失,用詞犀利、見解獨特,她這種與別人完全不同的價值判斷,對當時一些主流的文學看法是一種批判,也使我們更清楚地窺見那個時代文學的真實面影。相對於古人,現代詩人詩話的產量嫌少了。我一直認為,專業詩論家的評論固然重要,但「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下的吉光片羽,或文人詞客來自創作實踐的直覺「體察」,也不能偏廢。張文江以「鉤稽沉珠,闢舊闡新」稱讚錢鍾書梳理古典、宏揚傳統的精神,我也想以這八個字來點出向明這一系列搜密文章的價值所在,並藉這句話對老友在研究上的執著與堅毅,表示欽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