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肩膀的女人 簡 媜
傅鐘對面,那座古老文學院依例每年送走一批想飛的年輕人、迎接一群從全國各地篩選而出的善戰學生。時間繼續前行,不替才子趕路,不為才女倒流。
忽然,認識淑苓也超過二十年了。
淑苓小我一屆,大二時我轉入中文系,淑苓正是大一新鮮人。由於必須補足必修課程,我跟淑苓那一班一起上過課。黑壓壓一大班,上起課來載沉載浮,很快地,我就溺斃了。課蹺得兇,終究不認識「學弟學妹」,直到系主任葉慶炳老師積極推動創作,才發現淑苓那班臥虎藏龍,詩、小說、散文各有能手,寫詩的淑苓是其中之一。
那一班後來至少出了五個作家,在當年,個個頭角崢嶸幾乎讓人覺得,頭上的角長得太快了,文思一發作就得去撞文學院那扇厚厚的大門。淑苓置身其中,卻與他們不同,她顯得沉著穩重、雍容大度,天生具有「力士」特質,彷彿一出手就能降妖伏魔。
當然,我絕對相信頭上長了詩、散文、學術論文三隻犄角、時常相互抵觸的淑苓一定趁暗夜無人之際衝門撞壁以解決內在衝突,但她仍舊保持極具親和力的笑容,不慌不忙走過每一階段人生。
若說,讀淑苓的詩令人感受其靈思飛揚、姿態優雅之美,讀《扛一棵樹回家》則有膂力過人、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嘆。她以自身為天秤,苦甜分帳、剛柔並重,穩住了人生與江山。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天賦。
輯一〈童年的滋味〉記錄宛如勞動界童工的成長過程,讀來令人動容。淑苓有一個非常勤奮、想盡法子掙錢以貼補家用的母親,賣蚵仔麵線、檳榔、家庭代工,處處展現一個女性、母親的拼搏精神。身為長女的淑苓,早熟地成為母親的幫手與精神上的最大支柱。一個勤勞母親必得加上貼心女兒,才得以成就至善至美的天倫圖。動人的,就是這幅天倫圖。
輯二〈學院的天空〉憶及大學校園生活,拈出創作線索以及踏入學術領域因緣。是以,輯三〈女性的世界〉巧妙鋪排白娘子、嫦娥、織女等古典材料,復以現代女性的眼光與心靈重新詮釋這些具有「原型」意義的女性面貌,悠遊古今、新舊印合,對練就學術功夫的淑苓而言可謂易如反掌,對讀者來說卻有驚奇之感。試想,嫦娥之所以偷吃靈藥奔月,乃因為嫁了個暴虐無道之人,「難道還要『癡癡地等』,以為野獸可以變為王子,終有一天幸福到來?」,而七夕淒美的相思雨,又說是洗碗水,是「牛郎把累積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碗筷,都留給織女去洗呀!」這些具有顛覆性、毀壞女性心中愛情種籽的「血淚實例」,是全書最驚悚的部分。可惜篇幅稍短,期待他日,學術與散文雙邊合一,淑苓能為讀者多多「說解」舊材料裡的女性「隱情」。
輯四、輯五合觀乃婚姻與生活輪廓。雖然題材無甚新奇,然同樣是「經營家庭」,有人端一小碟吃飯,有人端的是一海碗。淑苓與基倫一路相知相惜相挺,既是中文同道又是白手起「家」的同志,聯手料理三代家務還能不礙學術無損創作,這當然是夫妻同命同體同擔當的最佳證明。
淑苓是個「母性堅強」的人(我還記得乍聞她懷上第三胎時眼珠子卡住不能輪轉的情形,忽然,她的小女兒也三歲了),讀〈山與海的歡唱〉,她帶領十五位家人、從七十歲老父到一歲多女兒浩浩蕩蕩赴花東旅行留下家族同歡的至美回憶,讓人讚歎!誰說古老家庭價值不能在現代女性身上實踐?當然可以。只是,必須像淑苓一樣有一副堅實肩膀,一顆看到家人快樂比自己快樂更快樂的琉璃心。
留 情 洪淑苓
買了一束花,瓶插幾日後,花朵已經有點兒枯萎。我還是捨不得丟棄,就拿起花剪,從靠近花萼的地方剪下,把一朵朵垂死的花重新供養在淺水盤。
沒想到,這一來,竟然枯木逢春,花朵又漸次開放,在水盤中綻放嬌靨。
直到她們完全謝盡,我才依依不捨地清理水盤。
有時候,我還剝下零星的花瓣,夾在書報裡,當成書籤。
我自知非林黛玉之流,但卻是愛花惜花,把握每一寸春光。我想我骨子裡對生命、對天地萬物都有一種酣然與單純的脾性:認真看待周遭的人事,欣然接受人生苦與樂;也單純的以為,人間有情,我既不能故作無情狀,就應處處用心,處處「留情」。
留情,就是這麼簡單的兩個字,使我不輕易丟棄一朵花,不忍心對別人說不。好比友朋相聚,我雖不是第一個到場,但總是最後才離去,只因想要多多逗留在那歡樂溫馨的情境之中。
留情,也使得我甘心背負起人生的重擔,為愛護我的雙親長輩,以及我所愛的丈夫兒女,奉獻一點點心力,為他們結網,遮風蔽雨,引渡陽光。
我為自己保留的,則是一方寫作的天地,把人間的喜怒哀樂化為長短調,用有情的聲調歌唱。
於是,檢視這些年來的寫作成績,編輯為這本散文集。從輯一到輯六,呈現個人生活的剪影,也表現自我生命的追尋。
輯一,那個剝荔枝、賣蚵仔麵線的小女孩,走過平凡困苦的歲月,卻錘鍊出一顆樸實堅定的心;輯二,在學院的天空下,走進了詩詞文學的殿堂,對於人生的畫譜更能夠恣意揮灑;輯三,從民間故事、電影和生活裡,體現女性的心靈與處境;輯四、輯五,是婚姻與現實人生的描摹,或許瑣細,但卻是真真實實的付出,也是真真實實的回饋;輯六的小品,可略窺我幽微的心靈,我認為那比較接近寫詩的我。
有些文章的篇幅或許長了些,但也代表它們在我心中的份量。而抒情的筆調之外,偶現的嬉笑怒罵,則暗示著我性格裡詼諧的一面,熟識的朋友自然了解。
以「扛一棵樹回家」為書名,可見我以情為重,像母鳥維護窩巢的心意。於新世紀初,SARS病疫猖獗,這個「家」的意象,更使我相信,「回家」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感謝簡媜為我作序。她是我高一班的學姐,我曾經在《文心雕龍》課上,望著她的背影,驚問:「她就是簡媜?」那時,她在腦後挽著一個鬆鬆的髮髻,就用一枝鉛筆斜斜插著。當年她已經小有名氣,如今更是散文名家,她的慧見,對我日後的寫作實是優良的指引。
最後更要感謝三民書局劉發行人的美意,編輯部同仁費心協助,本書才能正式出版。
二○○三年六月一日序於臺北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