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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供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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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供養

定  價:NT$ 38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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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在溫柔之中,震碎我們生命的慣性思考,
在肉身邊緣,我們知道了生命如此尊貴。

2011年,我們在《此生—肉身覺醒》面對生死、探討肉身,讚嘆人在脆弱中的美好。
2013年,我們從《肉身供養》解讀關於美更深沉的隱喻,以及不可磨滅的肉身記憶。

美學布道者蔣勳動人分享、建築師安郁茜藝術指導,
關於文明、關於藝術、關於肉身,最美的沉思。

夏娃、佛母、莎樂美;哪吒、岳飛、文天祥……在漫長的文明發展史中,藝術裡的「肉身」與真實的肉身一直存在著不同的辯證關係。而藝術家往往藉由顛覆舊有的身體造型,以全新的角度觀看、記錄、思考肉身。在《肉身供養》中,美學布道者蔣勳縱橫古今中西藝術傑作,試圖反思儒家主義長久以來所催化出的文化慣性,並帶領我們在形形色色肉身的處境中,毫不隱諱地探索,發掘出動人、高貴,以及更多不同的人性可能與美的可能。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維摩經》的句子常讓我震動。肉身像熾熱燃燒的火焰,如此渴望著愛。如果不輕蔑地對待肉身種種慾望的難堪卑微,是否可以認真向每一尊存在的肉身合十敬拜?也許肉身種種都有我不知道的艱難。——蔣勳

「一切難捨,不過己身」,最難捨去的竟是自己的肉身啊。古老的信仰或許使我們重新省視起了自己肉身的眷戀不捨。——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

蔣勳
福建長樂人。1947年生於古都西安,成長於寶島台灣。台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1972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1976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並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及東海大學美術系。
其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並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近年專事兩岸美學教育推廣,他認為:「美之於自己,就像是一種信仰一樣,而我用佈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

著有《天地有大美》《美的覺醒》《身體美學》《漢字書法之美》《舞動白蛇傳》《舞紅樓》《孤獨六講》及有聲書《生活十講》《美的曙光》《美的沉思》《破解米開朗基羅》《黃公望 富春山居圖卷》《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島嶼獨白》《多情應笑我》《祝福》《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來日方長》《秘密假期》《此生──肉身覺醒》《少年台灣》《此時眾生》《肉身供養》等書。

【自序】
肉身,肉身供養

巴黎居美美術館(Musee Guimet)亞洲藝術收藏非常好,是我常去的地方。居美收藏的印度、緬甸、泰國、越南、柬埔寨吳哥窟的藝術品都很精采,從印度教到佛教,可以清楚看到兩千多年信仰流變在亞洲藝術造型美學上的影響。
印度教與原始佛教關係密切,也可以說,較晚出現的佛教,大量吸收了原始印度教的信仰,例如印度多神信仰中主管天空(雷電雨)的大神因陀羅(Indra),後來就成為佛教三十三天裡的一部。傳到中國,原來騎在三頭六牙大象背上赤裸肉身的因陀羅,改頭換面,穿起了漢族的寬袍大袖,仍然主管祂的天界,被譯稱為「帝釋天」。

帝釋天,《雜阿含經》還譯INDRA為漢字「因提利」,多次被提到,保有許多原始印度教的特徵。但是信仰教義,無論口傳或文字紀錄,多繁難蕪雜,不容易理清。從印度教到佛教,如果從現存的圖像造型入手,有時反而是一個簡易明瞭的入門方式。因陀羅的造像在印度本土、吳哥窟、東南亞洲南傳佛教,一脈相承,一直傳到東北亞大乘信仰帝釋天的造型出現,脈絡清楚。來自同一個宗教概念,各地區又依據自己的習俗加入創意,演變出千變萬化的藝術形式,在巴黎居美美術館追索同一宗教原型的演變,會看到圖像歷史有趣的源流變化。
居美美術館的二樓有一個空間,陳列今天印度北部阿富汗、塔吉克一代古代貴霜王國的古佛教造像,有許多件我極喜愛的作品。古貴霜王國在漢唐之際是歐亞文明的交會通道,希臘雕刻與佛教本土信仰結合,形成犍陀羅形式,再由此一道路北度?嶺,傳入中土,影響敦煌等地石窟造像的出現。

單純從圖像直覺來看,很容易發現這些佛教造型與我們原來熟悉的一般東北亞洲的佛菩薩像非常不同。宗教靜修,講求超凡入聖,一般佛教造像多追求精神性靈昇華,然而阿富汗一帶古佛教造像特別具備人間的氣息。佛菩薩多肉身豐腴飽滿,面容嫵媚曼妙,紅唇豐潤,唇下一綹鬚髯,男身又似女相,眸光流轉,顧盼生姿,加上彩飾艷麗,彷彿如此耽溺享樂,使人不覺得這是努力要超脫肉身之苦的修行者。
 
燃燈佛
上個世紀七○年代開始,我常愛在居美素描這些佛菩薩像,感覺石雕中特別柔軟委婉的線條,彷彿可以聽到近兩千年前這一條歐亞文化道路上肉身修行者婉轉的歌聲。
因為去的次數多了,就注意到這個地區佛教藝術的某些喜好重複的主題,例如:燃燈佛的故事造像。
燃燈佛被認為是釋迦牟尼佛之前的「過去佛」,《本起經》、《大智度論》、《增一阿含經》都提到燃燈佛。
《大智度論》第九卷說燃燈佛名字來源:燃燈佛生時,一切身邊如燈。
我常想到的是《金剛經》裡大家熟悉的句子:「如來於燃燈佛所,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不?」

佛陀問須菩提的問題讓人心中一驚,須菩提回答得也讓人一驚:「不也,世尊,如我解佛所說義,佛於於燃燈佛所,無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佛陀很篤定地再次重複說:「如是,如是,須菩提,實無有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佛陀彷彿無限感慨地說:「若有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燃燈佛即不與我授記。」
每天清晨誦讀,我總覺得這是金剛經裡重要的一段對話,但始終領悟得不夠徹底。
久遠劫來,兩個生命相遇了,據說,燃燈佛要進城,城門口有一灘汙髒的水。燃燈佛一腳正要踩進汙水,一修行者即刻伏身下拜,頭髮布散在汙水上,讓燃燈佛的腳踏在他的頭髮上。
居美有好幾件石雕重複表現這一故事。有的石雕已很殘破,但是看得出來燃燈佛的一隻腳,也看得出來恭敬伏身下拜以頭髮鋪地的修行者。

這修行者因此從燃燈佛「授記」,燃燈佛告訴修行者:「汝於來世,當得作佛,號釋迦牟尼。」
《金剛經》裡釋迦跟須菩提說的故事,如果依據其他經文旁證,應該是祂九十一劫以前的記憶了。
肉身流轉生死途中,可以傳遞好幾世以前的記憶嗎?那一劫中,肉身曾經匍匐在地上,曾經用一頭長髮襯墊在汙水上,讓另一個肉身的腳踏過。那是一次「授記」的經驗嗎?
清晨誦讀《金剛經》,每讀到這一段,居美美術館一次又一次看過、素描過的作品又都浮現面前。
我們的記憶在大腦裡,但是,《金剛經》說的「授記」,彷彿是大腦以外肉身無所不在的記憶。
記憶在軀幹、在手掌、在腳趾裡、在牙齦齒根,在每一絲每一絲頭髮裡。眼、耳、鼻、舌、身,幾世幾劫,氣味、溫度、痛癢、聲音、甘苦,所有的記憶都還存在,隨肉身通過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然而記憶竟然還都還存在嗎?
為什麼古代貴霜王國地區如此重複大量製作燃燈佛一腳踩在頭髮上的圖像?為什麼《金剛經》反覆說那一次「授記」?為什麼燃燈佛跟年輕的修行者說:你來世要成佛,號釋迦牟尼。然而,九十一劫過去,釋迦告訴須菩提,那一次「授記」,他在燃燈佛那裡,於法無所得。
我們並沒有得到任何領悟嗎?傷痛,或者喜悅;生,或者死亡;記憶,或者遺忘。
踏過頭髮的腳,給年輕修行者的「授記」,只是告知還有九十一劫那樣漫長的生死輪轉嗎?
那一尊我們希望藉他有所領悟的肉身,那一尊我們徬徨無助時仰望膜拜的肉身,祂說:在燃燈佛那裡,沒有得到任何領悟--「如來在燃燈佛所,於法實無所得。」
燃燈佛前,那一次「授記」,一無所得。那麼,這肉身帶著一世一世的記憶要到哪裡去?

肉身記憶
去年六月,重回巴黎居美,站在二樓陳列櫃前,看到那幾件燃燈佛像,看過、素描過,匆匆已是近四十年過去。隔著玻璃拍照,反光很強,拍不清楚。「授記」或許虛妄,只是我們自己執著嗎?
《金剛經》的肉身記憶似乎並不合現代人的邏輯,我們都會讀到如來跟須菩提說:「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
他記得好幾世好幾劫以前,身體有一次被「節節支解」,一段一段割開斬斷,分解成碎片。
他記得的是肉身上的痛嗎?
肉身的痛會通過一次一次死亡還留存在筋骨肌肉的記憶裡嗎?
如果痛的記憶不會隨肉身死亡消逝,那麼也沒有真正的「解脫」了嗎?
經文上多說燃燈佛的名字來源於他誕生時大放光明。然而有另一個畫面,我記憶深刻。一部紀錄片,拍攝密教在川藏一帶至今還存在的信眾燃指供養修行的事件。
紀錄片裡是兩名信徒,發願步行千里,三步一長拜,徒步跋涉去拉薩大昭寺。行前發願苦修,便以細繩纏左手無名指指根,血脈阻斷,就在指上燃火,以肉身供養,以手指燃燈,以此供養諸佛,以求願力。
不同宗教,以肉身受苦行心靈救贖,例子很多。

不只原始佛教《本生經》裡充滿「割肉餵鷹」、「捨身飼虎」的故事,基督教影響全世界的耶穌釘十字架的圖像,仍然是以真實肉身受苦來救贖解脫的符號。
要忍住「節節支解」的痛,要忍住荊棘鞭撻的痛,要忍住鐵釘穿過掌心的痛,要忍住腳骨碎裂的痛。
小時候閱讀聖經,總是記得那一時刻,釘子釘過肉體,那個被稱為「人子」的肉身曾經痛到對天呼叫。
痛到呼叫,祂的肉身,此時是「神」?是「人」?
心靈的痛,是不是比肉身上的痛更難承當。或者,肉身的痛恰好可以轉移心靈上的痛吧。
佛教的燃指供佛,與基督教的肉身贖罪,都有可能在試探著肉身承擔「痛」的能力嗎?
在許許多多的藝術圖像裡,那些肉身受苦祈求救贖的畫面,彷彿都在做著「肉身覺醒」的功課,而在功課未完成之前,還沒有結論,眾生就用不同的方式供養自己的身體,給基督,給神佛,或者只是自己修行長途中「肉身供養」的必要功課。如同紀錄片裡看到的兩名信眾,燃指成燈,肉身在供養裡一吋一吋燒毀,如同蠟炬,油脂成煙,火光閃爍。

St. Sebastian
基督教的「肉身供養」是西方藝術史圖像的主流,「ICON」原意是在公元三、四世紀形成的宗教「聖像」繪畫。然而歷經一千多年,通過中世紀,一直到文藝復興,基督教的「聖像」,形成系統龐大的「聖像學」(iconography)。米開朗基羅貫穿一生的聖母抱耶穌屍體的〈聖殤〉(Pieta),達文西的〈最後晚餐〉(Last Supper)都還是「聖像」的衍義。一直到近現代,西方的藝術形式中還常見從「聖像」創新的作品。畢卡索的名作〈格爾尼卡〉(Guernica)中就有母親抱著孩子屍體嚎啕的「聖殤」原型。
文化符號的傳承演變有時也彷彿肉身一世一世的記憶,可以清楚看到「昔」與「今」的牽連遞變。
基督教的肉身供養符號很多,所有封「聖」(Saint)的修行者,都有肉身具體受苦的記憶。有的手中捧著被斬掉的頭,有的拿著酷刑支解肉身的鋸刀,有的手中提著活活剝下的一張人皮,所有肉身上有過的痛,都成為最榮耀的「供養」。這些酷刑的刑具,像十字架,像鋸刀;這些支離破碎血肉模糊的肉身,像一張人皮,一顆頭顱,都供養在天國,成為基督信仰最珍貴的「聖物」。
在歐洲旅行,重要的教堂常常珍藏一件聖人肉身遺骸或刑具,如聖彼得的手銬鎖鏈,如耶穌的荊棘冠,如聖瑪德蓮的一段腿骨。這些「聖物」盛放在珠寶鑲嵌的黃金盒中,供在祭壇上。帶著傳說裡不可思議的「法力」,這些「聖物」往往使一個窮鄉僻壤的教堂,能夠號召信徒千里迢迢來參拜。「聖物」與一座教堂的香火奉獻息息相關,因此,也當然常常有很多偽造的贗品。

聖像與聖物崇拜,隨著中世紀的傳說遍佈歐洲。有些「肉身」原來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故事,卻逐漸像滾雪球,形成影響力驚人的「肉身供養」符號,最有趣的例子就是聖賽巴斯汀(St. Sebastian)。
賽巴斯汀是羅馬帝國軍人,百夫長,管一百名士兵,像今天一名連長吧。當時羅馬政府禁止基督教,軍人職責,必須逮捕虐殺基督徒。賽巴斯汀偷偷釋放了一些基督徒,背叛政府命令,消息傳出,他因此被逮捕,剝去衣服,赤身裸體,綁在柱上,讓他屬下百名士兵,一人一箭,酷刑施虐,將他射死。

這個原來並沒有太大重要性的故事,在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時代,被藝術家一再重複製作成畫像雕塑,成為歐洲藝術裡最大的「聖像學」主流符號。
一個肌肉健壯的年輕軍人,赤條條裸體,被綑綁,一支一支射入美麗肉體的箭。
這麼簡單的肉身圖像,為什麼會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
一座一座供奉賽巴斯汀的教堂建造起來,一張一張賽巴斯汀的畫像,一件一件賽巴斯汀的雕像,美麗的男子肉身,肉身對抗著箭。肉身受苦,大部分的賽巴斯汀圖像卻面容安靜。如此痛,又如此安定,肉身之外,彷彿另有嚮往,使我想起《金剛經》裡被節節支解時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
聖賽巴斯汀被封為「聖」了,因為中世紀鼠疫蔓延,成千上萬肉身在病疫中臭爛痛苦死去,賽巴斯汀肉身如此完美,他的「聖像」符號又附加了對鼠疫病死亡魂的保護,在受苦髒穢臭爛的屍體前,賽巴斯汀以肉身承當一支一支箭的方式供養救贖了眾生。

聖賽巴斯汀越來越美,在文藝復興到巴洛克的十七世紀十八世紀,這一具男子美麗的裸體肉身,肉體上有箭戳傷,眼神無辜,看著人間,宗教聖像彷彿有了更多人世的隱喻。
如果在網路上鍵入「St. Sebastian」,很輕易可以找到上百上千張圖像,都是一個男子裸體被綑綁,身上被箭刺穿,無辜而美麗的造型。
然而聖像已經不再是「聖像」了。
賽巴斯汀「封聖」的肉體,回到俗世,隱喻了受苦壓抑年輕愛美的男子肉身。
貫穿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賽巴斯汀的肉身救贖越來越明顯與男性的肉身青春眷戀與受苦的記憶連接在一起。伊岡席勒(Egon Shiele)在二十世紀初把自己畫成賽巴斯汀,宣告青春猝逝的眷戀,最著名的例子是在日本,二十世紀中期,作家三島由紀夫練健身,肌肉糾結壯美,他赤裸肉身,讓箭刺穿,由攝影家篠山紀信拍攝成現代的賽巴斯汀。

「酷兒」的書籍雜誌在上世紀末出現大量各種裝扮的賽巴斯汀,男同性戀者的解放運動裡,賽巴斯汀也再次成為肉身供養的「聖像」符號。
賽巴斯汀的故事還沒有結束,網站裡很容易看到女性也已經藉此肉身符號還魂,在女性裸體上裝了箭,要破解這一符號男性的霸道專利。
賽巴斯汀的「肉身供養」也越來越失去原有的悲壯美學意涵,回到人間,有了更多俗世的滑稽諧謔。
讓人不痛苦,莞爾一笑,「肉身供養」的故事,或許就有更溫暖的人世情誼吧。

真崎航
今年五月下旬,手機裡忽然傳來一個久未連絡的學生的簡訊。寥寥數語,說到日本GV男優真崎航死了。附註說,因為男優要有完美裸體,航君急性盲腸炎,不願開刀留下疤痕,延誤診治,引發腹膜炎敗血症猝逝。
聽起來像是日本美學死亡的典型,這個學生應該跟我讀過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也看過三島親身演出的「切腹」吧。然而給他真正震撼的卻是男優真崎航的死亡。
日本文學經典裡「肉身供養」的美學傳統不乏先例。
「肉身供養」在宗教或美學的領域容易被悲壯化,但是,做為文字的書寫者或圖像的繪畫者,「肉身」的最終價值,如果不能付諸行動,只是重複又重複地喃喃自語,所有虛誇的「悲壯」,久而久之,終究會變得可笑做作吧。
三島由紀夫最動人的「作品」,或許並不是那些文字書寫,而是他最後一天(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上午十一點)的「肉身」書寫吧。他脫去衣服,赤裸肉身--那經過重量訓練細心鍛鍊出來的完美男性肉體,在大眾前「創作」了他的切腹。
我看過他文學裡的「切腹」,電影裡的「切腹」,最後看到他真實肉身的「切腹」。看到他用利刃戳進腹肚,利刃像寫莊嚴的楷書,左、右、上、下畫出十字,橫平豎直,鮮血濺洴,完成他真實的「肉身供養」,讓同伴斬下頭顱。
「肉身供養」最終或許必然是一種行動吧,不斷在文字圖繪上喋喋不休,會不會是自己「肉身」最大的嘲諷?
所以我一直未曾看過的男優真崎航君,也是在做他的「肉身供養」嗎?
他的「肉身供養」,成為影片,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也如同聖賽巴斯汀,使我的學生,或喘息悸動於慾望的眾多肉身者,在私密的空間裡得到真實的紓解救贖吧。
芥川龍之介寫過《南京的基督》,大意敘述一名得梅毒的南京娼妓,在與外國人性交易時常常幻象著基督的附身。
那小說使我認真思考起娼妓的「肉身供養」,像傳說裡的「馬郎婦觀音」,用她的真實肉身一次一次濟渡無數無量眾生。
每一個社會鄙夷咒罵踐踏的娼妓,在許多的文學裡都成為承擔肉身最大救贖的供養者。托爾斯泰《復活》裡的娼妓,左拉《娜娜》裡的娼妓,芥川筆下的娼妓,沈從文小說裡的娼妓,偉大的書寫者很早看到「娼妓」是如此真實的「肉身供養」者。
真崎航的故事讓我重新思維了「肉身供養」的另一個方向。
真崎航死後,六月吧,有緣跟一個科技業的年輕人聊起來,他二十九歲,T大畢業,白領階級,斯文俊秀,他忽然說:我跟真崎航同歲。
我有點訝異,我們這一代,大概很少人會習慣說自己跟某某「娼妓」同歲吧。
這年輕人接著說:他最大的志願是到日本做GV男優。很努力學日文,考了三次,考上了,但是還不敢真正去拍攝。
我沒有說什麼,我在想:中學時總是有作文題目叫「我的志願」。然而那一時代,志願多是飛行員、律師、醫生。我想,大概不會有一個學生的志願是「娼妓」吧。那一時代,也還沒有人想到有一個行業叫做「男優」。
這年輕人有點感喟地說:如果去拍攝了,就會跟真崎航做愛。
好像從真崎航的肉身「授記」,這個年輕人,也在努力做自己「肉身供養」的功課嗎?

這一冊《肉身供養》,是二○一二年在《壹週刊》連載的三十篇專欄。因為夾在許多肉身裸體的圖片之中,也特別讓我思考肉身存在的種種慾望。「是身如焰,從渴愛生」,《維摩經》的句子常讓我震動。肉身像熾熱燃燒的火焰,如此渴望著愛。如果不輕蔑地對待肉身種種慾望的難堪卑微,是否可以認真向每一尊存在的肉身合十敬拜?也許肉身種種都有我不知道的艱難。
華人儒家的傳統,把心靈精神放得太高,長時間避諱談肉身慾望,或許反而形成了社會裡如此熱切耽溺於肉身隱私的偷窺。肉體的紋身刺青、肉體的解放、青年人的轟趴、淫交、性慾底層的悸動挑逗、娼妓文化的蔓延、網路援交,一夜性交易的普遍、情色影片逐漸成為主流文化一部分--都在這一系列的專欄裡,讓我認真不含偏見地思考書寫起來,也許只是我自己補作的肉身功課,也可能是大量《壹週刊》讀者共同想認識的另一種肉身探討的方式吧?!

二○一三年九月二十八日秋分後五日 蔣勳於八里

目次

【自序】肉身,肉身供養
美女
地母
女媧
夏娃
肉身受神懲罰
維納斯
維納斯誕生
維納斯婚外情
處女懷孕
白象入胎
樹下誕生
空行母
莎樂美的愛與死
褒姒
西施與曾雅妮
肉身思維
妓之肉身
妓女李娃
妓女蘇三
肉身交易
人間樂園
波希
屁王
早餐
亂箭肉身
捨身飼虎
文天祥的肉身
哪吒肉身
岳飛刺青
聖朱連外傳

書摘/試閱

【內文節選一】

美女
兩萬多年的歲月過去,肉體上的騷亂沉澱了,
變得極為安靜、莊嚴、充滿人的尊嚴,充滿女性的自信。

在人類文明的漫長時間裡,「圖像」發生的作用,往往大過「文字」。
文字的歷史很短,只有五千年上下,「圖像」可以追溯到數萬年前。
「圖像」是抹滅不掉的具體符號,留在歷史上,見證每一個時代最大多數人心裡共同有過的夢想、渴望。
兩萬五千年前,今天奧地利威廉朵夫地區(Willendorf)當地初民,用一塊石灰岩雕出了一個裸體的女人像,大乳房,大屁股,豐滿壯碩。

我在博物館裡凝視這件只有十一公分高的女性裸體,很久很久。
兩萬五千年前,石器時代,還沒有文字,也沒有青銅,手中的工具也是石頭。
天荒地老,一個人蹲在曠野裡,呆呆看著著一塊石頭。
看久了,他覺得那沒有生命的石頭裡好像有一個人。一個他很熟悉的人,一個他心裡念念不忘的人──大屁股,大乳房,肚腹飽滿柔軟,結結實實的大腿,大腿之間微微突出的女陰,像一朵盛放的花。
這一定是兩萬五千年前大部分人心裡的「美女」吧,他看著石頭,朝思暮想,那人形的輪廓,從朦朧模糊變得越來越清晰,他的慾望也越來越強烈,他決定要把那石頭裡的「美女」叫出來了。
要有多麼大的渴望,才能把夢想裡的女人呼喚出來?
他拿起另外一塊石頭,開始敲打,石灰岩不是很堅硬的石材,敲打以後,慢慢就會突顯出形象。
女人的頭低垂著,像是在欣賞自己碩大飽滿的乳房。
她兩隻手放在乳房上,對自己擁有這樣巨大飽含乳汁的乳房,充滿了得意自信。
這一對乳房是經過琢磨的,初初敲打的石塊,原來粗糙尖銳,疙裡疙瘩,摸起來不舒服。

他記憶中,那一對乳房,不只是形狀,還有肉體的香味,有許多觸摸過的快樂。
乳房的柔軟,細膩,溫度,充滿乳汁的重量感,都在雕刻者的心裡,他忘不掉那一次一次撫摸或吸吮乳房時愉悅的記憶。
他要把那些停留在手掌、口腔、鼻孔中圓潤、飽滿、芳香的感覺,全部複製在一塊石頭上。
尖銳被磨平磨細,粗糙變得光滑圓潤,記憶裡忘不掉的女人的肉體,一點一點,被反覆「撫摸」。
於是他一次又一次「琢」「磨」。
他陶醉沉溺在記憶裡,「愛撫」一個女性肉體的所有記憶,變成了細細「愛撫」一塊石頭。
他要把所有女性肉體美好溫暖的記憶都記錄在這一塊石頭上。
現在收藏在維也納自然史博物館的這件女性裸體雕像,因為在威廉朵夫地區發現,被稱為〈威廉朵夫維納斯〉(Venus of Willendorf),是人類文明史上最早的裸體美女。
「維納斯」是希臘的美麗女神,西方後來把藝術史上女性裸體都泛稱為「維納斯」。

我曾經拿這「維納斯」給一個愛看女性裸體、大量收藏「美女」裸體圖片的朋友看,我說:「給你看一個美女裸體。」
他看了大吃一驚,「哇」了一聲說:「肥肥呢──」
我笑著說:「兩萬年前的美女。」
他瞠目結舌,懷疑我在騙他。他的表情,使我知道兩萬年前的「美女」今天可能不「美」了。
從小學開始,早熟的男生就常在書包裡藏著裸體美女的照片。到了中學,更為嚴重。如果一班都是男生,一張美女裸體圖片在教室轟傳,雄性動物發育的騷味就濃濃瀰漫在教室的空氣中,像一場世界大戰。
人類其實沒有離動物太遠,動物在固定的季節發情,人類二十四小時都可能隨處隨地發情。
動物有騷味,人的肉體也有騷味。騷味太原始,誘惑性太直接,有時候就添加一些香精、香水、古龍水,稍稍掩蓋,表示一種異於動物的人類文明。
其實「騷味」是一種生命力,原始世界的動物、植物都氣味強烈。沒有氣味(不騷)無法有性的誘惑,也無法完成生殖。
夏天的夜晚,夜來香的氣味,玉蘭花的氣味,月桃花的氣味,野薑花的氣味,一陣一陣傳來,濃郁強烈,騷動不安。
生命的性與繁殖,可以讓空氣都騷亂起來。
〈威廉朵夫維納斯〉是人類最早性與繁殖的女性肉體符號。

兩萬多年的歲月過去,肉體上的騷亂沉澱了,變得極為安靜、莊嚴、充滿人的尊嚴,充滿女性的自信。
這樣豐厚的肉體,這樣結實有力的大腿,這樣寬廣富裕的肚腹,這樣飽滿的臀部與乳房,可以受孕、懷胎,可以有最健康穩定的子宮承擔胎兒,可以有寬厚的肩膀胸膛護佑嬰兒,有源源不斷的乳汁餵養剛出生的嬰兒──這就是「美」。
兩萬年前,在曠野中,與野獸搏鬥,與風雨搏鬥,茹毛飲血,與不同的雄性交配,交配後,雄性走了,女性必須單獨承當受孕、懷胎、生產、哺乳──所有生命成長的責任,這個女性身體的「美」被記憶了。
每一個曾經匍匐在這樣寬厚身體上的孩子,每一個曾經雙手環抱著這樣身體吸吮乳汁的孩子,成長以後,都不會忘記揮之不去的氣味、體溫、寬闊如大地的肉體。
長大以後,在一塊石頭上反覆琢磨,他要找回那個記憶。
我的朋友牆上貼的「名模」圖片,都很瘦,細腰,窄屁股,竹桿腿,兩萬年前,肯定是曠野大地裡活不下去的女人,不美,也不會有人紀念歌頌。
我跟朋友說:「這維納斯送給你。」
他拒絕了,「不要,太像我媽了。

【內文節選二】

維納斯誕生
她等待了一千年,肉身在大海的浪花裡濺洴而出,
肉身如此坦蕩光明,要昭告自己存在的價值。

維納斯誕生在大海的浪濤之間,海洋浪花激濺、盪漾、迴旋,維納斯美麗的肉身就從迴旋不去的浮沫裡出現了。
她的希臘名字開頭「Aphro」就是大海的浪花浮沫的意思。
也有更早解釋浪花生出一個女神的傳說,據說天空之神烏拉諾斯(Uranus)被兒子克羅諾斯(Cronus)一刀割去生殖器,生殖器被丟進大海中,大海浪花激濺,浪花起了白色浮沫,泡沫中就誕生了維納斯。
希臘神話充滿幻想,多讀了使腦子不呆滯,也因此對現實世界種種都不會大驚小怪。
神話有它在民間長期演變的過程,在還沒有文字的時代,傳唱的人,曠野田陌,大街小巷走唱,你一句我一句,集體創作出了偉大的神話故事。
唱得不好,當然沒有人要聽。聲音悅耳,語言豐富,詞彙生動活潑,音韻鏗鏘,富於節奏變化,很容易被人記憶,很容易讓大家都跟著琅琅上口,民眾就跟著唱。這就是最早的神話,也是最早的傳唱文學,絕不是幾個傻頭傻腦的文學院教授就能搞出一個維納斯誕生這麼美麗的傳說的。

許多希臘的美麗神話被歸屬在一個叫「荷馬」的詩人名下的。但是那只是學院裡的說法,好像沒有一個有名字的詩人,坐在書房裡寫作,就不會有詩。
或許恰恰好相反,最早的美麗神話,大多不是文字書寫,而是大街小巷田野海邊一般庶民唱出來的歌,庶民或許才是最偉大的創作者。
一直到九○年代,舊曆年前後,我還在貴州某些山區聽到「花子」,數千人聚在河邊台地,隔河對唱山歌。可以連唱幾天幾夜。唱歌的人多不識字,卻能掌握精準的音韻,語言簡單,一聽就懂,絕不需要掉書袋,賣弄典故。
此岸男子一句歌聲悠悠揚揚,拔尖飛起,從這一岸傳到對岸,餘音嫋嫋,隔一會兒,對岸女子回唱一句,有時潑辣,有時嫵媚,柔情似水,用的韻腳、文字的意象都與男子對仗相和。他們幾天裡都如此即興唱著,從不需要翻書本,找韻譜,矯揉造作。
我問一個男子:「這麼愛唱歌啊?」
他傻笑著,似乎覺得我問得奇怪:「啥?來討老婆啊!」
是吧,「文學」、「藝術」那些造作的事其實與他們無關,他們是來找老婆的,對他們而言,找老婆才是人生大事。
維納斯的故事也這樣一段一段在大街小巷傳唱開了吧,「荷馬」或許是那個唱得最好的一個,或者是他東聽一句西聽一句,每一句他都覺得好,最後就串連整理成一首長長的「史詩」。

據說「荷馬」是瞎子,是不是因為看不見,耳朵的聽覺特別乾淨,可以聽到浪花迴旋的夢幻泡影的聲音,可以聽到浮沫裡肉身誕生的聲音。
義大利「文藝復興」的原文,本意是「再一次誕生」(Re-naissance)。在中世紀,宗教的教條綑綁著肉身,肉身被侮辱、被禁錮、被凌虐壓迫,到了十五世紀中期,義大利中部托斯卡納省(Toscana)的幾個小城,西恩納(Siena)、翡冷翠(Firenze),因為商業發達致富,出現了開明家族,像梅迪奇(Medici),發展銀行業,推動自由貿易,對抗當時教會嚴厲的思想控制,資助學者翻譯古希臘禁書,資助考古家挖掘教會視為「異端」的古希臘文物,被教會打壞埋在土裡的維納斯,一尊一尊重新「誕生」了。
梅迪奇家族有自己辦的學院,學院裡有許多這個家族資助的詩人畫家、建築師,推動文化全面革新。
畫家裡有一位叫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閱讀了維納斯的故事,朗讀了可能剛翻譯成當時文字的荷馬史詩,嚮往著維納斯在海洋浪花裡誕生的美麗畫面,受到開明家族第三代勞倫佐(Lorenzo)的鼓勵,他動手畫下了驚動世人的作品〈維納斯的誕生〉(The Birth of Venus)。

這件舉世聞名的傑作目前收藏在翡冷翠的烏菲茲美術館(Galleria degli Uffizi),畫前面永遠擠滿世界各國來的遊客,讚嘆著維納斯肉身誕生的美麗時刻。
維納斯站在一枚扇貝上,裊裊婷婷,像一莖初生蓮花的蓓蕾,如此潔淨,一塵不染。公元前五世紀左右,最初古希臘的維納斯誕生浮雕,女神是穿著長袍的。波提切利讓女神完全赤裸,他對抗著教會嚴厲禁忌裸體的戒令,讓肉身還原到生命誕生時的莊嚴,如此純粹,如此尊貴。
女神右手撫在胸前,左手拉著長髮輕輕遮掩下身。她好像有一點點詫異──「怎麼就有了這樣的肉身了?」
她彷彿覺得這是久違了的肉身,一千年過去,這麼漫長的歲月,這個肉身被禁錮著,被教條的禁忌層層封死,見不到陽光的肉身,呼吸不到芳香空氣的肉身,無法舒展四肢的肉身,沒有被愛人的手撫觸過的肉身,沒有被溫暖的體溫環抱過的肉身,如此荒涼,如此蒼白,如此冰冷,等待了一千年,肉身在大海的浪花裡濺洴而出,肉身如此坦蕩光明,要昭告自己存在的價值。

夏娃的裸體都是受詛咒懲罰的肉身,卑屈、受苦、羞辱,然而波提切利用維納斯的誕生呼喚出了女性美麗的肉身。
海洋的風輕輕吹拂,天空一朵一朵花靜靜飄落,維納斯的髮絲也靜止在空中,彷彿畫家要讓那「誕生」的時刻停格,成為永恆的紀念。
一旁有女神拿著衣袍,正要為維納斯披上,然而畫家要眾人看一看女神初生的美麗身體,古希臘認為肉身是神的創造,遠比人所創造的衣服要更尊貴,更值得珍惜。
去歐洲的朋友,常常忙碌,多出一天空閒,我就建議去翡冷翠,「看一看〈維納斯的誕生〉吧──」或許會讓我們回頭看一看自己久違了的肉身。

【內文節選三】

肉身思維
人的生命價值通過具象的真實肉身的描述,
在充滿艱難、掙扎、狂喜、劇痛、高貴或卑微──
形形色色的肉體的處境中,得到毫不遮掩也毫不隱諱的探索。

在巴黎奧賽美術館(Musee d'Orsay)看竇加(Edgar Degas)以「女性裸體」為主題的畫展,對歐洲文化長時間女性身體的表達有了更深的思考機會。
西方文明從希臘開始,一直以人的裸體做為美術的創作主題。現在收藏在羅浮宮等博物館的阿波羅、維納斯的裸體雕像,長達兩千年,也一直是西方學院美術創作的基礎。
身體,沒有衣服遮蓋的肉體本身,可以是美的嗎?
西方漫長的美術史似乎一直在探索這一問題。
為什麼在東方儒家文化主導的美術裡從來沒有提出和面對同樣的議題?
在十九世紀初,拿破崙執政前後,法國宮廷學院的美術常常以裸體(特別是女性裸體)用來象徵抽象的哲學概念,像「自由」,像「解放」,像「民主」。
一八三○年代浪漫主義的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畫過一張著名的〈自由領導民眾〉(Liberty Leading the People)。畫面中央就是一位半裸體、露出胸部的女性,手拿法蘭西共和國旗幟,象徵當時民眾對自由民主的追求、嚮往與奮鬥。

「自由」是很抽象的一個概念,但是女性身體卻非常具象,好像西方文明要把抽象思維轉換成具象的肉體,才能煽動起大眾的熱烈情緒。
看著羅浮宮裡這張當時影響整個法國社會的名畫,我在想,民眾從畫裡得到的,究竟是對自由抽象概念的信仰,還是對女性裸體的感動,中間界限好像並不十分清楚。
這種抽象思維與具象肉體的曖昧性,在儒家文化中幾乎不會發生。
儒家的道德精神信仰都訴諸文字,明明白白用漢字書寫成「自由」、「民主」、「解放」,不會假託用一個女性裸體的肉身來表現。
裸體,尤其是女性裸體,在儒家文化裡幾乎就等同淫穢罪惡。
中國大陸到處看到一九四九年以後最重要的一個政治詞彙「解放」,每一個城市都有「解放路」,我有時會想:「解放」如果用一個人體來表達,應該是什麼樣的造型?「解放」可以用一具肉體表達嗎?
「解放」兩個漢字,被重複使用,多到變成沒有實質內容的空洞詞彙,會不會像一九四九年以後台灣的某些詞彙(像「共匪」或「中正」)一樣,也失去了漢字原有的實質內容。

漢字極為尊貴崇高,孔廟裡一個「大成至聖先師」的牌子,就可以引發崇高敬意,好像不用假手於真正的「人的肉身」就可以提升出道德感。
「大成殿」「至聖先師」幾個漢字可以傳達出偉大、端正、莊嚴的精神。但是台灣每個學校都有的「孔子像」,從不曾給我任何感動,怎麼看就是一個沒有精神的衰弱的老頭。
繪畫或雕塑裡的孔子,無法在實際的肉身形象上給人強大生命力的感染,儒家哲學就剩下文字裡抽象的道德訓示。
人的精神價值過度高漲,人的真實肉身太被忽略,即使是信仰,即使是道德,也容易變成空洞教條。文化符號裡長期缺乏人的肉身認同,青年一代,很自然,就會從其他文明中找仰賴的典範。
在我成長的時代,中學的青少年,身體上崇拜學習的對象,絕不是孔子。長相鄙俗的校長、教官說著道德教訓,我們身體學習的卻是詹姆斯狄恩,或貓王。
我們對肉體如此陌生,卻又對肉體充滿好奇,充滿「偷窺」的欲望。
主流文化裡看不到「肉身」的描述,「肉身」淪落在被主流文化視為敗德、罪惡的角落。

兩岸故宮的繪畫都看不到太多的「人」,更看不到赤裸的「肉身」,沒有肉身的繪畫,也沒有肉身的雕刻。一個數千年的文明,「人」的價值只是抽象的思維,不曾在視覺上具體存在過,也無法在肉身的細節上被議論或思考。
宋元以後,山水繪畫取代了「人物」的描述,「人」只是千山萬水的大自然裡一個渺小蒼涼、沒有五官、沒有愛恨,不容易發現的存在。
山水畫裡的「人」也只是一種昇華的意境,意境很高,但卻並不是真正實存的「肉身」。
西方到了十九世紀,美術上,人的身體如驚濤駭浪,風起雲湧,一代一代的畫家推陳出新,不斷顛覆舊有的身體造型,不斷創造思考新的身體存在的可能,造就每一個創作者以全新的方式觀看身體、記錄身體、思考身體的各種可能。人的生命價值通過具象的真實肉身的描述,在充滿艱難、掙扎、狂喜、劇痛、高貴或卑微──形形色色的肉體的處境中,得到毫不遮掩也毫不隱諱的探索。
竇加是十九紀法國重要的畫家,一般美術歷史把它歸屬在「印象派」,他畫的芭蕾舞系列是大家熟悉的。

這次奧塞美術館策劃的「裸女」系列,因為題材的關係,過去對一般大眾而言,多少有點陌生。竇加長達五十年的創作中其實不斷以裸體女性身體做繪畫對象。一般人想到「裸女」也可能聯想到畫得美美的模特兒,然而在這次展出中,策展者從世界各地找到了上百張竇加的裸女,其中有許多收藏在美國費城。這些「裸女」沒有擺出學院熟悉的模特兒造作的姿態,這些裸女,或著洗澡,用布巾擦拭腋下,擦拭兩胯,或者正梳頭髮,頭髮披散蓋住五官,或者正在便盆清洗下體,洗完用布擦拭下體──
竇加的裸女是女性生活裡一般人不容易看到的私密動作,即使親如夫妻,丈夫通常不見得一定看得到妻子在便盆大小便或在浴缸擦洗腋下、屁股的景象。

竇加之前五十年就是德拉克洛瓦畫〈自由領導民眾〉的時代,女性身體承擔了「自由」、「解放」、「民主」的偉大概念。竇加似乎希望把女性身體還原成常態的生活,吃、喝、拉、撒,這些看來一無價值的女性肉身,會不會卻恰恰好是人的身體最常態的價值?
儒家的經典沒有提供我思考肉身的具體形象,我在竇加的畫裡找到了彌補。

【內文節選四】

岳飛刺青
小小的點,一點一點的刺痛,一滴一滴血液,
混合著靛青染料,沁入皮膚,沁入肉體,
變成磨滅不去的肉體記憶。

小時候讀書,岳飛無所不在。歷史課講岳飛如何愛國,少年時岳母如何勉勵他,在他背上刺字「精忠報國」,如此忠臣,最後十二道金牌召回,為奸臣秦檜害死,令人惋惜落淚。
上音樂課,小學生嗓音未變,要學唱悲壯激昂的〈滿江紅〉。國文課也要背誦岳飛的〈滿江紅〉的詞,到了上書法課,老師拿出「還我河山」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說是岳飛寫的,小小學生也裝模作樣煞有介事地臨摹。
一個人的一生影響這麼大,變成歷史裡無所不在的鬼影陰魂,令人害怕。
長大以後,當然知道,岳飛也只是一個政權利用的符號,所有課程裡的岳飛,不一定是歷史裡的岳飛,而是遷移到臺灣的政權鞏固自己統治創造出來的一個虛擬人物。

「還我河山」四個大字是不是岳飛寫的,〈滿江紅〉是不是岳飛的詞都有人懷疑過,但是政權已經改換,事過境遷,文人學者的正義也總是馬後放炮而已。當時放炮的都去了綠島,或更慘的——去了馬場町。
我小時候對岳飛感興趣的倒不是他的愛國事蹟,而是他身上的刺青。
「刺青?」父親對我用這兩個字形容岳飛背上的「精忠報國」有一點吃驚。
我們當時住大龍峒,傳統閩南同安人移民社區,廟口有不少玩武術耍棍棒的青年。他們常赤裸上身,穿小短褲,露出練得精壯的手臂胸腹大腿肌肉,顯露出平日不容易看到的他們身上蟠龍飛鳳的刺青圖案。
圖案很美,除了最常見的龍鳳老虎等動物圖紋,還有日本武士臉譜,歌舞伎女人造型,大概剛脫離日本統治,許多刺青習慣還沿襲日本傳統。刺青揉了墨綠靛藍,加一點赭紅,與人的身體糾結纏繞,隨運動時肌肉韻律變化,非常迷人,常常吸引我的注意。

父親對這些刺青青年是沒有好感的,他習慣把他們歸類為「流氓」。這些刺青青年有時會拿著磚頭或武士刀彼此鬥毆追殺,他們留著日式山本頭,穿高木屐,奔跑起來小腿上的刺青就彷彿猙獰又迷魅的鬼臉,一時都活了起來。我喜歡看,但也知道不能當著父親面看。被父親看到,一定挨罵,認為不學好,把流氓當英雄。
但是岳飛是英雄,岳飛背上也有刺青。我心裡這樣想,有一次不小心說了出來,父親就板起臉來,很不以為然地說:
「刺青?」
我覺得「精忠報國」當然是刺青,但我沒有辯駁,父親一生忠黨愛國,岳武穆是他的偶像,把岳飛比作廟口耍槍弄棒的小混混,大概很傷父親的心吧。

很少有人聯想岳飛身上四個字其實是「刺青」嗎?
「刺青」必然是與「流氓」聯繫在一起的嗎?
《水滸傳》裡有九紋龍史進,身上滿滿刺著九條龍紋,清初畫家陳洪綬製作過水滸人物,史進身上刺著優雅龍紋。我喜歡的還是日本浮世繪畫家歌川國芳畫的史進,遍身刺青,完全是日本浪人神采。歌川國芳的水滸人物多有刺青,印象很深的是浪子燕青,穿丁字褲,連屁股蛋上都滿是刺青,水滸好漢與我小時候廟口青年終於銜接起來了。

史進是史家莊少莊主,出身不低,喜歡武藝,疏財仗義,他身上的刺青很有個中好漢的意味。史進的歷史背景與岳飛時間相距不遠,只不過一個做了梁山匪寇,一個是朝廷元帥,大家對他們身上的刺青似乎就有了不同的看法。
所以或許關鍵並不在於刺青本身,而是刺青內容以及刺在了誰的身上吧。
岳飛的刺青完全是正面的解讀,這或許不只是因為「精忠報國」四個字內容偉大,也同時是因為刺字的人是偉大的岳母吧,我詢問過身上刺青的人,目前還沒有一個是母親刺的。
「母親?媽咪?」我問過一個老外是否會讓媽咪刺青,他伸伸舌頭,有點尷尬。我告訴他關於岳母刺字的事,他大吃一驚,覺得岳母太前衛了。
我小時候倒沒有一樣的感覺,讀了岳母刺字的故事,好幾天都躲著母親,看她手裡拿著長針要縫被單,我總疑心她忽然要學作岳母命令我跪下刺字。

我不想在背上刺「精忠報國」,五○年代,許多台灣老兵一時激昂,為表白愛國心志,在手臂上刺上「反共抗俄」或「殺朱拔毛」,過了近四十年,允許回大陸探親,這些年邁蒼蒼的老兵,害怕政治不正確,都忍痛削了一層肉,去掉刺青,才敢回老家看望親人。刺青的故事其實是一個時代的悲劇,岳飛如此,老兵也如此,要刺青,還是像史進好,就刺他一個滿滿肉身的九紋龍,不為任何政權背書。
初民都有紋身習慣,紋身不一定就是野蠻,台灣原住民有黥面習俗,在部落文化裡黥面是尊貴的符號,到了後期才演變成刑徒標記。
這幾年紋身大大興盛了起來,歐美的時尚青年都流行紋身,好像要重新找回文明初始自己肉身上還殘留的久遠記憶。
文明曙光初起,人類生活在曠野裡,看著野獸一身皮毛斑紋,大概很羨慕那張牙舞爪的圖案紋理中潛藏的神祕生命力量吧,對自己白白淨淨的光禿皮肉覺得少了什麼,拿起尖刺的魚骨石針,染了樹汁礦粉,一針一針刺在肉身上。
小小的點,一點一點的刺痛,一滴一滴血液,混合著靛青染料,沁入皮膚,沁入肉體,變成磨滅不去的肉體記憶。

我在泰雅部落還看過年長婦人男子額頭雙頰的刺青,那張臉,因為刺青,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莊嚴深沉。肉身有切膚切身之痛,生命就常常有不一樣的深度。刺青文化的復甦,是青年一代對浮薄文明潛意識的反抗嗎?用肉身做供養,用肉身直接呼喚遠古生命宏偉壯大的記憶,我對刺青文化的看法已經跟父親很不相同了。
岳飛背上刺的四個字,也是一種肉身供養,供養了為所欲為的政權利益,青年一代的肉身,希望能為自己設計全新的紋身標記,不必背負沉重的「精忠報國」或是虛假的「反共抗俄」。
近年常有國際性刺青比賽,解脫了刺青非主流的歧視,我也很高興刺青行業興盛起來,並且寬容地奉岳母為行業的保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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