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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宏圖卷一:訴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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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宏圖卷一:訴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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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睽違台灣文壇三年
歷史小說中的金庸─酒徒
2016年最新驚蟄人心闇黑鉅作

誰能終結五代亂象?誰能打破十國藩籬?
歷史或許會告訴你真相。
但你永遠不會知道,手握尖刃刺穿你的脊梁骨是誰?

大宋三部曲首部曲
亂世宏圖

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 杜甫《洗兵馬》
唐朝末年,藩鎮割據各地烽火四起,其中較有勢力者,不是依靠北方契丹稱帝建立王朝,便是在南方趁機據地自立為王,歷史上著名的亂世五代十國自此展開。其中後晉石晉瑭姪子石重貴不堪多年屈服於契丹之下,遂起兵與契丹大軍周旋,鑾戰三年各有千秋,無奈遭逢姑父杜重威等人手握傾國之兵卻不發一矢的臨陣投敵,後晉首都汴梁就此陷落,國破家亡之際,二皇子石延寶也因此不知所終。
此時江湖上流傳一樁買賣,以契丹人的項上人頭做為交易,萬金斗米便唾手可得,於是各地綠林豪傑紛紛響應這樣的壯舉,從滹沱河打到汴梁的契丹勇士們,在進駐汴梁不到三個月,便有五千精騎就此人間蒸發。然而視為珍寶的不只是契丹的人頭而已,承繼著後晉皇室血脈的石延寶便成為眾人積極找尋的目標。而此時的山間破廟中瓦崗寨群雄正在等候下山交易遲遲未歸的大當家吳若甫,卻不知這場風雲已經鋪天蓋地而來……。

作者簡介

酒徒
內蒙古赤峰人,男,1974年生,東南大學動力工程系畢業,現旅居墨爾本。其作品擅長運用真實史事,從小處下筆,著眼處往往是前人未曾觸及的視野,以小人物的故事做為開端結合傳統俠義、愛情傳奇等諸多元素,建構出當時歷史環境的整體風貌,寫實刻畫場景,細膩透寫人物,在歷史小說中推陳出新,有歷史小說裡的金庸如此的讚譽。目前為大陸歷史小說界的翹楚,也是中國作家協會首度納入的網路作家。曾擔任網路文學大學導師,走進大學校園演講,培育新一代的文學作家不遺餘力。
本作《亂世宏圖》以唐代詩人杜甫詩作《洗兵馬》中的最後一句「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作為全書主軸,開啟五代十國以來的亂世篇章。試圖引領讀者走進浩瀚的歷史朝代,體驗亂世的殘酷、動蕩,及熱血澎湃的征戰歷程。在環環相扣的劇情、細膩的人物描寫和?大的?事能力下,娓娓道出亂世的人心、人性。看一個朝代的衰敗,如何催生波瀾壯闊的亂世,也同時造就了英雄、梟雄、奸雄的人間傳奇。

名人/編輯推薦

《亂世宏圖》無論是劇情還是人物都黑白分明,筆下刻畫到骨子裡的人物,無不顯示出那個歷史時代的韻味,細膩考究的文字讓我彷若置身於五代十國。 不禁感嘆酒徒對歷史理解的透徹之感,今天有幸一讀,相見恨晚,儒雅之風,山高水長,傳一家之言,如斯哉。

看到書中配角人物時,我不僅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就像是我們生活中的自己,多疑,不相信周圍的人,機智勇敢,講義氣,只覺得雖然不是書中主角卻是讓人覺得代入感最的一個角色。

通過對人物的神態及心理描寫將故事情節展現出來,活靈活現。文字描寫簡直巧妙到不行,但我第一遍讀的時候沒有看懂,後來細細品味便發現了其中奧妙。作者通過對戰亂的描寫開始落筆,各個章節構成了整體框架。給我的感覺便是「亂世分散於章節中,而整體構築了宏圖」,這是一本結構、思維都很嚴謹的歷史小說,值得閱讀。

再會有期
寫在新書《亂世宏圖》繁體付梓之前

大約從2009年夏天起,我陸續在臺灣出版了三部書,《隋亂》、《開國功賊》、《盛唐煙雲》,合稱:《隋唐三部曲》。
從2009年到2012年,很多日子,都是翻著讀者的評價渡過,很忐忑,更多的則是開心。然而之後大約四年多的時間裡,我的另外兩部作品,卻因爲市場契合度以及其他一些因素影響,未能與繁體中文版的讀者們見面,現在回想起來,非常遺憾。
好在世界上還有網絡,使得這兩部書在網絡連載期間,依舊可以被一些繁體中文版的讀者所關注。依舊有一些意見和建議,不斷被我獲知。這些意見和建議,有褒揚、有指正,甚至還有非常激烈的批評,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卻是我長期的寫作生涯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寫書的人喜歡聽讚賞,卻不畏懼批評。真正害怕的是,洋洋灑灑寫了數十萬字,四下卻寂靜無聲。
那是最爲恐怖的場景。
無論是褒揚,還是批評,都意味著讀者看了。筆者的文字沒有失去關注。而四下裡一片寂靜的話,卻意味著一部作品已經不被世人所在乎,好也罷,壞也罷,都隨它去。
所以很慶幸,在這四年多時間裡,酒徒依舊能聽見讀者的聲音。其中相當一部分,是來自繁體閱讀地區的讀者。
於是,四年之後,酒徒又鼓起餘勇,寫了這本《亂世宏圖》。
故事發生於五代末期,亂世即將結束,中國乃至人類文明史上,最爲特殊的一個時代即將拉開帷幕。
故事的大致脈絡如下:
最初,有三個好兄弟厭倦了戰亂,相約要建立一個太平國度。
很多年過去之後,他們當中的一個建立了後漢帝國,卻忘記了自己的初衷。
然而另外兩兄弟,郭威和常思卻未曾忘記。
兩兄弟的門生和晚輩,柴榮、趙匡胤和寧子明也沒忘記。
寧子明的好朋友,韓重贇、楊光義、張永德等人也沒忘記。
於是很多人從不同方向努力,重新締造了一個輝煌的時代。
歷史上,那個時代起於後周,結束於蒙古人的大舉南侵。長達三百二十八年,期間雖然有戰爭,華夏文明卻在大步向前。
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是這個時代的奠基者。
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郭威,面對仇人,最後卻選擇了寬容。
放了一輩子高利貸的常思,在隱退之前,卻把畢生積蓄送進了空蕩蕩的國庫。
剛剛登基的柴榮,面對傾巢南下的契丹鐵騎,拒絕四朝元老馮道做兒皇帝的提議,果斷選擇了親自領軍迎戰。
柴榮的好朋友趙匡胤和寧子明,則與他並肩而戰,百死而不旋踵。
他們贏了戰爭,也確保了文明不毀滅於野蠻。
以上這些人的名字,注定在歷史上閃耀。筆者不自量力將他們重新描畫,一半是出於對歷史的熱愛,另外一半兒,則是出於對讀者的回報。
是簡體和繁體的讀者們,用他們的熱情,支持著酒徒這個工科生,從2000年前後一直寫到了現在。
沒有你們,酒徒堅持不了這麽長時間,也在寫作的道路上,走不了這麽遠。
新書即將付梓,酒徒的心情依舊如當年一般忐忑。
『不知婆婆味,先請小姑嘗。』
期待您的喜歡!

酒徒
2016年7月31日於燈下

 


 

目次

引子
磨劍
霜刃
眾生
撲朔
迷離
君王
鹿鳴
烏雀
萍末
餘韻

書摘/試閱

引子
西元九百○七年,朱溫逼十六歲的大唐末帝李祝禪讓。在開封登上皇帝寶座,國號梁。
同年,鳳翔節度使、岐王李茂貞聯合河東節度使、晉王李克用,西川節度使、蜀王王建,一同舉兵伐梁,誓爲唐末帝討還公道。
嶺南、湖廣、兩淮、吳越、福建、交趾、陝西等地的各族領兵武將,或趁機造反立國,或者表面臣服於朱溫,暗中擁兵自重。而朱溫因爲自己得國不正,兼能力有限,竟不能制止。
自隋朝起已經統一了三百餘年的中國,被武夫們再度推入了分裂和戰亂的深淵。
西元九二三年,沙陀武將,晉晉王李克用之子李存勖,滅梁,宣布重建大唐,定都洛陽,史稱後唐。
西元九二六年,李存勖的義兄,大將李嗣源領兵攻入洛陽,於廢墟中收斂李存勖屍骨,受百官「勸進」爲帝,改元天成。
李嗣源志向高遠,有意結束已經持續了二十年的亂世,勵精圖治。然而,他卻不識漢字,不能批閱各地送來的奏章,只能將政務交給權臣和地方武將之手。
後唐短暫的繁榮,迅速在其手裡終結。已經宣布臣服於後唐的各方勢力,再度相繼脫離。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們,彼此攻伐不休。同一勢力的不同派系武將,動輒兵戎相見。地方上,豪强大戶們隻手遮天,殺百姓如殺羊。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啼......
在此同時,塞外的契丹各部,卻迅速開始了統一與整合,一個全新的草原帝國漸漸露出了輪廓。
耶律阿保機之子,不到二十歲的耶律德光頭角崢嶸。領兵先掠薊北,再攻回紇,隨即揮師東進,滅掉了與大唐一樣歷史悠久的渤海古國。
面對混亂殘破的中原,耶律德光忽然發現,有一個天賜良機擺在自己面前。
長城萬里,無一人值守。烽火臺上,長滿了蓬蒿。中原群雄們,像紅了眼睛的瘋狗般,爲了一塊骨頭,而彼此之間撕咬不休。渾然不知,在長城之外,有一匹蒼狼已經再度崛起,朝著所有人的喉嚨露出了雪亮的牙齒。

從前有座山。
山裡有座廟。
廟裡住的不是和尚,而是一群强盜。
强盜不搶錢財和貨物,他們只割腦袋。
割契丹人的腦袋。
割四下打草穀的契丹人的腦袋。
然後將腦袋用石灰醃了,送到某一個地方去換錢。
每名契丹武士的腦袋價值絹十匹,或者天福元寶一萬五千,每匹絹合米三石。只認人頭不認人,童叟無欺。
開始三山五岳的綠林豪傑們誰也不信。
大晉國的皇上已經被契丹人給抓了去;丞相帶著百官早投降了;擁兵數萬的節度使們一個個對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俯首帖耳。儒生們根據五德輪迴之說,已經推算出了契丹人當主天下;也有一大堆飽學之士引經據典,論證出來耶律家乃正宗的劉氏子孫,去國七百餘載,如今當負運重歸。怎麼會有人偏偏不信邪,偏偏要跟天命對著幹?
要知道,如今雖然是戰亂年代,市面上每斗米也不過才五十文。一名契丹人的腦袋值一萬五千文,三百斗米,已經遠超過鄉間大戶人家一年所得。怎麼會有人這麼傻,寧願把祖宗積攢下來的萬貫家財流水般往外扔?
他,到底圖的是什麼?
然而,撿著不要白不要的原則。有幾位一直在跟契丹人做對的綠林好漢,按照江湖上流傳的聯繫方式,將自己殺死的契丹人腦袋順手割了下來,按照傳說中的方式前去交易。
結果,居然真的拿到了成車的絹布與銅錢。
於是乎,割契丹人腦袋之風,瞬間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大契丹國的十萬精兵,從滹沱河畔一直打到晉國的國都汴梁,總折損兵馬不過三千出頭。然而才在汴梁、大名等地駐紮了不到三個月,就有將近五千勇士在外出打草穀時「一去不歸」。
在此同時,五萬匹絹布或者等值的銅錢,從某幾處不可知的地方,悄然流入了民間。給這股自發而起的反抗之火,悄然添上了數瓢猛油,令烈焰燒得越來越高。
不過,最近半個月,綠林豪傑們卻忽然發現,他們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
原因無他,剛剛將契丹改爲大遼,發誓要統治全天下所有人的皇帝耶律德光忽然察覺,他所帶來的契丹八部衆,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減少。再這樣下去,甭說做整個九州之主,他恐怕連活著回到塞外都有點玄!情急之下,重新啓用了「帶路有功」的燕王趙延壽,讓他以大丞相、樞密使的身份,率所部兵馬平息叛亂。
那趙延壽可不是耶律德光麾下的契丹將領,一離開官道就兩眼發黑。此人做過唐明宗李存勖的徐州節度使,對中原山川道路瞭瞭如指掌。又素來懂得收買人心,麾下雞鳴狗盜之輩無數。領兵出征半個多月來,已經將汴梁周遭的梳理了一個遍。大夥龜縮在山裡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少不得就會被趙延壽的鷹犬聞著味道找上門來。
「要我說,大夥還是見好就收吧!人怎麼能跟賊老天鬥?」瓦崗山白馬寺裡,三當家許遠舉皺著眉頭提議。
他長得慈眉善目,偏偏右臉上紋了一隻蠍子,從嘴角直到眼眉。隨著說話聲,蠍子的頭和尾巴突突亂跳,彷彿隨時會撲下來,將毒液注入對面人的喉嚨。
「是啊,契丹人的腦袋再值錢,咱們也得有命花才成!」五當家李鐵拐從敞開的褲管裡捏出一隻虱子,用指甲狠狠擠了幾下,然後望著殷紅的血跡念叨。
「老五,佛祖面前,你還是不要弄得到處是血爲好!」二當家寧采臣是個斯文人,面孔白皙,五官端正,說話之時神態舉止,也不似許遠舉和李鐵拐兩個那般粗鄙不堪。「咱們在外邊殺人也就殺了,好歹回到這裡,別弄得到處都是血.......」
「老子不捏死牠,難道還扔你脖子裡頭去?」沒等他把一句話說完整,李鐵拐忽然咆哮著打斷。
寧采臣被問得脖子發癢,趕緊快步向後躲。「行,行,你繼續捏,我不說還不成嗎麼?反正佛祖怪罪,也不會怪罪到我身上!」
李鐵拐卻得理不饒人,豎起眼睛,繼續低聲咆哮:「佛祖懂個屁!佛祖如果真的靈光,就早該打雷把杜重威和趙延壽兩個給劈了!結果這兩個王八蛋享盡榮華富貴,倒是可惜了皇甫將軍 ,唉!」
說到最後,他的滿腔憤懣,忽然化作了一聲長嘆。如有形的霧氣般,纏繞在梁柱之間,久久不散。
「唉——!」衆人聞聽,也忍不住跟著齊齊長嘆。一張張早已麻木的面孔上,這一刻居然寫滿了惋惜與落寞。
杜重威是大晉後主石重貴 的姑父,手握傾國之兵卻不發一矢向契丹人投了降,這才中原陸沉,生靈塗炭。趙延壽則是不折不扣的三姓家奴,多年來,每次契丹人南下,其必爭做先鋒。這二位如今一個官居太傅,一個受封燕王,風光一時無兩。而拒不降賊的龍武軍指揮使皇甫遇,卻在絕食而死之後,被契丹人暴屍荒野。忠奸雙方的結局兩相比較,誰還敢說佛祖有靈,蒼天有眼?
如今趙延壽率領爪牙洶洶而至,大夥就更甭指望漫天佛祖能保佑了!能不助紂爲虐,讓趙延壽的人馬找上瓦崗山來,已經算是格外開恩。想指望更多,大夥還真付不起香油錢!
「唉!連劉知遠、高行周和符彥卿 這等人物都降了!這天命,恐怕真的又要落在諸胡身上了」半晌之後,有人又幽幽地補充。
「唉——!」衆人聞聽,又是拖長了聲音嘆氣。
劉知遠爲太原王,高行周爲歸德軍都指揮使,符彥卿爲武寧軍節度使,三人都曾經多次擊敗過入寇的契丹人,並且個個擁兵數萬。結果三人在去年杜重威率部投降之後,全部先後向契丹表示了效忠。非但辜負了一直對他們器重有加的大晉皇帝石重貴,也令對他們報以厚望的天下豪傑個個覺得心灰意冷。
想到中原大地竟無一名英雄敢與契丹兵馬正面爲敵的事實,衆綠林好漢又紛紛搖頭嘆氣。對於繼續堅持反抗下去的前途,愈發感覺渺茫。
然而如三當家許遠舉說的那樣,現在拿著用命賺到的錢散夥,也沒那麼容易。首先山寨裡除了幾位當家之外,還有大小頭目外加嘍囉一百多位。這麼大一波子人,不可能如露珠般悄無聲息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不見。
其次,大當家吳若甫數日前帶著一批醃製好的契丹狗頭,去跟上家交割,至今遲遲未歸。如果他不回來,就有一大筆賞金落實不到位。並且大夥對於整個山寨的去留,也很難做出最後決定。
所以大夥此刻與其說是在商議,不如說是在發洩。發洩心中對未知命運的恐慌,還有對眼前時局的無奈。然而越是發洩,肚子裡鬱鬱之氣卻越濃郁。到最後,簡直像一團滾油般憋在了嗓子眼處,只要一點火星,就立刻噴發出來。
「轟隆隆隆——!」就這個時候,窗外忽然傳來數道亮光。緊跟著,一陣悶雷從頭頂滾滾而過,將大雄寶殿屋頂,劈得瑟瑟土落。
「直娘賊老天,有種你就往老子頭上劈!」五當家李鐵拐撑著鐵杖,一躍而起。滿臉的皺紋毛髮根根豎起,顯得格外猙獰。「老子就在這裡站著,你要是劈不死老子,小心老子把你給捅出個窟窿來!」
「行了,老五,你還是省省吧,別一語成讖!誰叫你剛才在佛祖面前沒完沒了的殺生來?」二當家寧采臣趕緊站起身,一邊快速跑去關四周的窗子,一邊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
當家的嘴裡不能說難,如果連他們幾個都撑不下去了,手底下的嘍囉則更會絕望。無需趙延壽派兵來剿,大夥自己在窩裡就得先亂了起來。
「老子才不怕,老子先把這鍍金的爛木頭劈了當柴禾燒!」三當家許遠舉卻絲毫不理解寧采臣的良苦用心,背靠柱子站起來,半截鐵脊蛇矛遙指佛像面孔。「你也就是個欺軟怕硬的孬貨!老子把話撂到這兒,有種你去劈了那爲虎作倀的趙延壽,老子立刻給你重塑金身。從此皈依佛門,一輩子吃素念經.....」
「喀嚓嚓!」話音未落,又是一陣閃電。將佛祖煙熏火燎的面孔,照得金光縈繞。瓢潑般的大雨,被狂風捲著推開大雄寶殿西側幾個未來得及拴緊的窗子,將窗下數尺內的金磚地面洗了個光可鑒人。緊跟著,有一道幽藍色的滾地雷飄忽而至,半空中,繞著大殿內幾個綠林當家的腦門兒緩緩旋轉。
「啊呀——!」饒是許遠舉等人膽大包天,也被這怪異的景象嚇得亡魂大冒。頭頂上的黑髮,一根接一根豎了起來,就像火焰般,朝著滾地雷飄飄而動。
「砰!」就在大夥以爲真的遭了天譴,閉目等死之時。門忽然被人從外邊推開,一把鐵斧凌空而至。把個滾地雷如捶丸般擊飛了數尺遠。「轟隆!」一下砸在了佛像肚皮上,將其炸了個青煙亂冒。
「哪個楞頭青?你想殺了老子啊?」五當家李鐵拐披頭散髮,手中鐵杖迅速轉向門口。剛才那一斧子幾乎貼著他的頭皮掠過,稍低一點半寸,就直接要了他的老命。
「五叔,是我,小肥!」門口處,傳來一個充滿善意的聲音,絲毫未因爲許遠舉的「恩將仇報」而有所波動。
「原來是他!怪不得如此楞頭楞腦!」衆人苦笑著紛紛側頭,透過凌亂的電光,看到一個鐵塔般的影子。一手持盾,一手持短斧,身後還背著另外一把,擋住門外漫天風雨。
「我是想救你們才扔的斧子!放心,我手上有準兒!」來人張開嘴,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剛才那是什麼鬼東西?怎麼飄在你們頭頂上動也不動?哎呀!佛祖著火了,快救火,快救火。再晚了,咱們今天就沒地方住了!」

「啊呀呀!苦也,苦也!」衆人齊齊回頭,恰看見佛像被劈開的肚皮處青煙繚繞。再也顧不上來人先前那一斧子來得楞不楞,抄起身邊所有能用的傢伙,奮力救火。
大雄寶殿內的佛像乃硬木所製,只是在表面上塗了一層金漆。常年受煙熏火燎,早就被烘得無法再乾。今日猛然間被滾地雷給點燃了,倉促間,哪裡容易撲得滅?偏偏衆人手裡又沒有水桶、水囊等物,只能脫了衣服跑到雨地裡汲水。結果足足忙碌了小半個時辰,才在聞訊趕來的嘍囉兵幫助下,終於把火勢給撲了下去。再看那金裝的佛像,已經被煙熏得如同只黑瞎子般,再也不見半點莊嚴。連同頭頂的天花板,也全都給燎成了鍋底,烏漆漆說不出的骯髒。
在場衆山寨當家,也都累成了狗。强撑到嘍囉們退下之後,一個個蹲在污水橫流的地面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待喘息够了,才想起這場火災的「罪魁禍首」來,把頭轉向同樣蹲在地上狂喘的某人,七嘴八舌地說道:「小肥,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大當家和老四呢?他們怎麼沒跟你一道回來?」
「錢換到了嗎?上家肯不肯認帳?他們不會見了咱們拿的人頭多,就改口了吧?」
「路上順利嗎?有沒有遇到趙延壽的爪牙?早就說過,叫你不要跟著。一點兒忙都幫不上,還只會添亂!」
「.....」
這年頭,說一個胖,通常會說富態,福相。肥則與痴同列,明顯帶著貶義。名字或者綽號裡帶上一個肥字,通常也意味著歧視。而被衆人喚作小肥的少年,卻對此毫不介意。先左顧右盼,找了個相對乾燥之處把盾牌鋪在上面。然後一屁股重重坐了下去,喘著粗氣回應:「大當家,大當家和四叔都在後面。他們遇上了熟人,所以要在路上耽擱兩天。讓我,讓我先回來給幾位叔叔報個平安!」
「熟人?誰,對方說名字了嗎?」二當家寧采臣楞了楞,本能地就將手按在了佩劍上。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他鄉遇故知」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況況且大夥最近幾個月來所行皆爲非常之事。萬一被「故知」拿去契丹人那邊邀功,等待著瓦崗寨的就是一場滅頂之災。
「我,我沒記住。好像,好像有一個姓韓,臉,臉兒有點黑,跟五叔似得。個子,個子大概能到我鼻梁!」小肥伸手對著李鐵拐比了比,遲疑著回應。
李鐵拐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別人說自己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呵斥:「黑又怎麼了,還黑得跟我似的,你到底會不會說人話!」
少年被他問得微微一楞,本能地向後縮了下肩膀,不知該如何作答。二當家寧采臣見了,立刻出言勸解道:「老五,算了。別跟孩子一般見識!咱們先說正事兒!」
「正事兒,正事你還指望他!」五當家李鐵拐今天看什麼都不順眼,緊皺著眉頭咆哮,「讓他回來報信兒!他就連對方是誰都說不清楚,只記得姓韓!全天下姓韓的成千上萬,連名字沒有大夥怎麼知道是哪個?讓他回來報平安,大當家就忘了他是個傻子嗎?他回來了,老子反而更不安心了!」
「我不是傻子!我,我只是頭上受過,受過一點兒小傷!」少年小肥雖然對李鐵拐心存畏懼,卻堅決不肯承認自己傻。漲紅了臉,大聲辯解,「況且,況且大,大當家當時也沒,也沒跟我說他叫什麼。就說,就讓我喊他韓四叔。對了,他,他還有個兒子,也姓韓。也是黑黑壯壯的。差不多跟我一樣高,年齡也跟我差不多!」
五當家李鐵拐見他居然還敢頂嘴,愈發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抬起鐵拐杖,指著對方鼻子咆哮:「大當家沒告訴你,你自己鼻子下就沒長著嘴巴?還他兒子,他兒子不姓韓,難道還跟你一樣,長得人模狗樣,卻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
這話,可就有點兒太傷人了。小肥的原本已經漲紅的眼眶裡,立刻見了淚光。然而嘴巴卻有些跟不上趟,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來反駁。只是原本張開的手,卻不由自主地越握越緊。
五當家李鐵拐看在眼裡,頓時怒不可遏,將手中鐵拐高高舉起,「咋?你個養不熟的小白眼狼!握拳頭幹什麼?難道你還想打老子嗎?來吧,看老子今天打不打得斷你的腿!」
「老五,够了!」眼看著李鐵拐的兵器就要往下落,二當家寧采臣迅速上前半步,擋在了小肥面前。「他當時傷成什麼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能記得對方姓韓,長得很黑,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別對他要求太多!」
「是啊,老五,你別老針對他!大當家肯定沒什麼事情,要不然,以他的性格,怎麼可能讓小肥自己回來報信!」
「可不是嗎?你不信小肥,還不信老大?」
「你不會找嘍囉們問一下嗎麼?小肥又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你死揪著他幹什麼?以大當家的謹慎,怎麼會不派人一路護著他!」

其他幾名當家人,也紛紛走過來,出言勸解。少年小肥是他們去年從死人堆裡撿回來的,當時後腦處有一道碗口大的傷口,深可見骨。一看,就知道是被契丹武士用鐵鐧所傷。衆人都認爲救不活,只有二當家寧采臣抱著替大夥積陰德的想法,才堅持替這孩子找了個郎中。
結果小肥的命最後是給救回來了,但是身上卻落下了一樣甚爲麻煩的隱疾。非但平素說話做事楞頭楞腦,不見半點兒少年人特有的機靈勁頭。記憶力也變得極差,動輒丟三落四。甚至連他自己姓什麼叫什麼,家在哪裡至今都未能想起來。一被人問到就滿臉茫然。
五當家李鐵拐今天肚子裡的火氣,當然也不完全是因小肥那一飛斧而起。只是見衆人都替少年說話,頓時有點兒下不了臺。皺了皺眉頭,咬牙切齒地道:「又護著他,你們又護著他!你們就護著吧!早晚有一天,你們都得死在他手裡!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那模樣,是真的想不起來嗎?分明是故意裝傻充楞,然後好讓大夥不要繼續問他的來歷!」
衆人被他說得心中一驚,忍不住迅速回頭。然而看到小肥那略顯稚嫩的面孔和通紅的眼睛,心中的懷疑頓時又飛得無影無踪。「行了,老五,你又疑神疑鬼。小肥跟著咱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即便再能裝,怎麼可能不露出絲毫破綻?況且你看他的年紀,也就是十五六上下的樣子。誰家孩子,十五六就能把四五十歲的人騙得團團轉!」
「是啊,他們騙咱們有啥好處?咱們這些人,又有什麼好值得騙的?」
「老五,你又不是沒試過他!他剛醒來那陣子,你天天換著法子試探他!即便他真的有什麼隱藏的,也早被你給挖出來了!」

「人小鬼大!誰知道他肚子裡到底藏著什麼花花腸子?」五當家李鐵拐說衆人不過,卻不肯善罷甘休,「縱使他真的得了失魂症,你看他長得這模樣,可能是尋常人家出來的嗎?還有他脖子上的那塊玉牌,萬一跟被契丹人抓去的那位有什麼瓜葛,你說,咱們這些人能落什麼好下場?」
這句話,可真的說到了關鍵處。衆人頓時全都啞口無言。
小肥長得太白淨,太細嫩,半年來在山中跟著大夥風吹日曬,居然無法讓他的膚色稍微變黑上半分。跟山寨裡的嘍囉們站在一起,就像雞群裡站立的一隻白鶴。不用仔細看,也可以斷定彼此絕非同類。
在這兵荒馬亂年月,能在十五六歲就長到八尺開外,並且又白又嫩的,肯定出自大富大貴之家。而去年契丹人入寇,奉命帶兵抵禦外辱的杜重威倒戈投敵,馬軍都排陣使張彥澤甘爲契丹人的先鋒,掉頭反噬,率部攻入汴梁。一夜間,不知道多少王侯之家從雲端跌落塵埃。
假如大夥不小心從屍體堆裡撿到一個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其實也不算件壞事。等有機會聯繫上了小肥在世的親人,少不得能給山寨換回幾百貫謝禮。然而真正令大夥無法想明白的是,那麼多遭了災的大戶豪門裡頭,居然就沒有一家姓氏,與小肥脖子上那塊玉牌上的「鄭」字相符。並且從汴梁被攻破到現在,也沒聽聞任何顯赫之家,公開或者私下尋找一個走失的公子。
哪怕是小肥命苦到了極點,所有嫡系長輩,都已經死在亂兵的刀下。但天王老子還難免有個窮親戚呢。中原人又素來重視血脈,小肥的父母的親朋故舊,在汴梁城那場大混亂結束之後,又怎麼可能對故人可能遺留在世上的骨血不聞不問?
當種種疑點都解釋不清楚的時候,答案可能就剩下了唯一的一個。這是五當家李鐵拐最懷疑的,也是大夥最懼怕的。那片玉牌不是姓氏,而是另有其意。據說,被契丹人抓走的那位皇帝陛下,登基前就受封鄭王。假若這個猜測不小心變成了現實,恐怕天下雖大,等著衆人的,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條!
「我,我沒故意騙你們!」正當衆人忐忑不安的時候,被喚作小肥的少年又在大夥身後委委屈屈解釋,「我,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大當家這次之所以帶上我,就是爲了讓我看看山外那些地方,看看能不能讓我記起什麼來。可,可我,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成天拚了命地想,拚了命地想,但是對看到的東西偏偏根本沒一點兒印象!我,我發誓。我可以對著大殿裡的佛祖發誓!如果我真的知道自己是誰,就讓我,就讓我天打雷劈!」
「唉!可憐的孩子!」除了李鐵拐依舊冷著臉,其他幾位當家人都嘆息著搖頭。雖然大夥平素經常呵佛駡祖,事實上,對冥冥中的怪力亂神,心裡卻始終存有一些敬畏。特別是剛剛被那個破窗而入的滾地雷嚇了半死之後,更是覺得,大殿內那個開腸破肚的佛像,也許真有幾分莫測威能!
而小肥既然敢在佛前發下重誓,無疑證明了他的病情絕不是僞裝。大夥不能因爲對他的出身有所懷疑,就起了滅口之心。況且無論如何,小肥都還是一個孩子。大夥刀頭打滾兒小半輩子,偶爾行一次善,總得有始有終。
「既然想不起來,就不用再想了!」二當家寧采臣心腸最軟,轉過身,蹲在少年面前,大聲安慰,「從今往後,你就跟著我姓寧算了。叫,叫.....」
搜腸刮肚,他也想不出個恰當名字來。目光從衆人身上一一掃過,猛然間看到三當家許遠舉手裡的半截鐵脊蛇矛,「叫寧彥章,當年有個大豪傑叫鐵槍王彥章,來歷也不清不楚,但照樣建下了赫赫功業。你想不起自己是誰不要緊,原來姓什麼,是誰的種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別忘了自己要努力好好活著,努力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就行了!」
「嗯!」被喚作小肥的少年點點頭,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認真,「從今往後,我就跟著二叔姓寧。我一定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不辜負了二叔您的希望!」
「其實,你不做英雄好漢也無所謂,這輩子只要活的開心就好。反正,無論如何,我都是你二叔!」看到小肥赤誠的模樣,寧采臣臉上瞬間湧起了一縷舐犢之情,摸了摸少年的頭,微笑著補充。
「哢嚓!」有道紫色的閃電撕裂烏雲,照在佛像煙熏火燎的臉上。刹那間,佛祖的眼睛似乎亮了亮,望著腳下的芸芸衆生,滿目慈悲。

也許是因爲在佛前的誓言讓衆人暫時打消了心中的懷疑,也許是看了二當家寧采臣的面子,總之,自打有了寧彥章這個名字之後,少年小肥的日子立刻好過了許多。
非但嘍囉裡的大小頭目們,輕易不再拿他的魯鈍開玩笑,就連五當家李鐵拐見了他,也不是每次都橫挑鼻子豎挑眼。偶爾還會在他施禮時停下腳步點個頭,以示長者之慈。
但是指望五當家給予更多善意,卻無異於痴人說夢。李鐵拐前半輩子經歷過數不清次數的欺騙和出賣,導致現在看到任何可疑的事情,都會比正常人警惕十倍。只要一天弄不清楚小肥的真實身份,他就一天不會放下心中的提防。
而寧彥章卻無論怎麼努力,也滿足不了五當家的要求。不是蓄意欺騙,而是事實就是如此。幾個月之前從昏迷中醒來後不久,他就發現自己的記憶中某處,是一片空白。
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甚至連親戚朋友都沒有一個。
記憶裡,他就像從石頭縫隙裡蹦出來的一般,嗖地一下,就變成了十五六歲的模樣。整個過程只有短短的一瞬,在這期間根本沒接觸過任何同類,沒進過城,沒交過朋友,沒吃過飯,沒喝過水......
唯獨有一件事,寧彥章可以確定。那就是,自己不是什麼龍子龍孫,脖子上那塊刻著鄭字與龍紋的玉牌,肯定與被契丹人掠走的那個窩囊皇帝沒任何關係。
想證明這件事其實很容易,哪怕是再不受寵的皇子,從總角之時起,肯定就會有指定的老師指點讀書寫字。而他非但看不太明白寺廟碑林中所刻的那些佛經,甚至寫出來的字也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腿兒。
套用三當家許遠舉的評價,那就是「白丁一個」。試問大晉皇帝再糊塗蛋,有把自己的親生兒子當猪養的嗎?
不過當寧彥章興匆匆地將自己的新證據拿給幾位當家人看時,卻沒取得他預期的效果。三當家許遠舉對他的真實身份早已不感興趣,六當家余思文和七當家李萬亭都目不識丁;五當家李鐵拐則毫不猶豫地就立刻認爲,他肯定是故意把字寫成那般模樣的,否則即便用腳指頭夾著筆,也不可能把字寫到如此難看地步!而一直最關心他的二當家寧采臣卻當場做出決定,從即日起,少年人每天必須在沙盤上練字一個時辰,否則,兩餐中的肉食全部取消,只能和嘍囉兵們一道去啃菜團子!
「二叔——!」寧彥章弄巧成拙,當場苦了臉,低聲求饒。
他身上最像龍子龍孫的地方,其實不是膚色和體形,而是胃口。一頓沒有肉吃就提不起精神,連吃兩頓連鹽都不放的菜團子,肯定會餓得筆都提不起來,更甭說學什麼顔筋柳骨了!
「玉不琢,不成器!先前念在你大病初癒的份上,我們才對你縱容了些!」對此,寧采臣卻一改平素慈眉善目模樣,絲毫不肯通融。「況且你怎麼也不能跟我們幾個一樣,當一輩子山大王吧!我們幾個落草,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你,總得活得比我們好一些!」
說這話時,他臉上帶著明顯的鬱鬱之色。一雙明亮的眼睛裡,也湧湧滿了愁苦和屈辱。寧彥章看得心中一緊,連忙點頭答應。「那,那我練字就是了。二叔,我聽你的。每天練字一個時辰,然後再去看一個時辰的碑文。」
「碑文就算了,佛經裡的東西,對你來說過於高深!」寧采臣伸出手,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笑著叮囑,「也太虛玄!咱們漢家兒郎開蒙,還是選《千字文》爲好。今晚我抽空去默出來,明天一早你就能用上了!」
「謝謝二叔!」感覺到來自對方掌心的溫暖,寧彥章躬身施禮。
「可惜眼下兵荒馬亂,否則,二叔該送你去進縣學.....,唉!」寧采臣卻又被觸發了更多的心事,苦笑著搖頭。
眼下的少年聰明且單純,像極垂髫時的自己。那時候的自己有的是時間去讀書修身,卻終日忙著鮮衣怒馬。結果身外繁華轉眼成了夢幻泡影,到頭來......
「你啊,有那功夫還是多指點他些武藝才是正經!」正悵然間,卻聽見五當家李鐵拐冷笑著說道。「這年頭,讀書讀得再好,能抵得上別人迎頭一刀嗎?你看看那劉知遠、杜重威等人,哪個是讀書讀出來的。還不是個個活得有滋有味,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即便是契丹人做了皇帝,也不敢輕易去動了他們。倒是那些讀書郎,跪完李唐跪大晉,跪完了大晉跪大遼,要想活得好,就得先學會做磕頭蟲.....」
「這,這是因爲世道太亂,不,不能全怪讀書人不爭氣!」寧彥章立刻如同偷西瓜被人捉了現行般,面紅耳赤,額頭上汗珠接二連三地往下滾,「但,但亂世總該有結束的那一天.....」
「前提是你和小肥兩個得能活到那會兒!」李鐵拐聳聳肩,蹣跚著向門外走去。嘴巴裡說出來的話,繼續像毒蛇的信子般,啃噬著別人的心臟。「就他這細皮嫩肉模樣,如果不學好武藝防身,只要離開了咱們,保證活不過三個月。我跟你打賭,他若是能多活一天,我也跟著你姓寧,做你的乾兒子!」
「你.....」寧采臣被氣得直打哆嗦,卻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從黃巢造反那時算起,兵火已經持續了近七十年。朝廷的名字也換了四五個,而亂世,誰卻知道何日才是盡頭?
在亂世裡教導兒孫讀書,不如教導他如何殺人。五當家李鐵拐人性雖然差,但是他的話,卻未必沒有道理。所以從第二天起,寧彥章每天就有了兩份固定功課。早晨習字讀書,晚上練武學射,風雨不斷。
他是個知好歹的,明白二當家寧采臣對自己的一番苦心,所以無論習文還是練武,都非常認真,並且一有時間,就主動給自己「加餐」,絕不敢隨便浪費光陰,讓寧二叔眼裡湧現出絲毫失望。
然而,有些天分上的事情卻不是努力就能彌補的。
在練武方面,他的進步簡直可以用一日千里來形容。學套路時最多兩遍,就能比劃得似模似樣。對練拆招時,也能憑藉魁梧的身材和過人的膂力,最大可能地抵消自己經驗方面的不足。
但一提起木筆或者捧起書本來,他的短處立刻暴露無疑。無論怎麼努力,寫出來的字依舊是東倒西歪,比剛剛開始習字的蒙童都不如。一篇千字文也足足學了小半個月,才勉强能磕磕絆絆地背誦完整。
「這小子弄不好,原本是個將門之後!」正所謂有一失必有一得。寧彥章讀書如此不成材料,反而令五當家李鐵拐放心了不少。刻意撿了個少年人聽不到的位置,拉住二當家寧采臣嘀咕。
「即便是將門,笨到如此地步的,恐怕也不多見!」二當家寧采臣偷偷朝著遠處「握筆如椽」的少年看了幾眼,苦笑著連連搖頭。
誰說長相斯文白淨,就一定是讀書料子的?十個胖子,九個腦滿腸肥還差不多!如果小肥讀書的天分,有練武的一半兒,放在太平時節,都足够他金榜題名。而以他現在的模樣,也罷!他現在的模樣,生在亂世倒也算生對了時候!
「其實,他現在的樣子,對我等來說,才是最好!」三當家許遠舉也捧著壺濃茶踱了過來,一邊對著茶壺嘴兒地慢品,一邊笑著提醒。
一個人即便得了失魂症,他發病前所熟悉的本領,經過提醒後,也能慢慢地重新撿起來。而少年小肥在寧采臣的都督下,苦苦打磨了小半個月,卻依舊讀書不知句讀,寫字缺胳膊少腿兒,唯獨武藝突飛猛進。很顯然,在被契丹人用鐵鐧砸壞腦袋之前,他曾經有過很好的練武功底,卻沒怎麼在書本方面花過心思。
馬背上可得天下,卻不可以治天下。被掠走的那位大晉皇帝石重貴,即便再糊塗昏庸,也不會不請名師指導自家兒子讀書,卻下得了狠心,將龍子龍孫交給某個武夫調教。除非,除非他原本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亡國,所以提前給兒子準備好做凡夫俗子的依仗!
石重貴比他甘心做兒皇帝的養父石敬瑭有骨氣,目光卻算不上長遠。否則,他也不會在連續多年頂住了契丹人入寇的情况下,最後卻稀裡糊塗地就亡了國。所以眼下小肥在讀書方面所表現出來的天分越差,就越不可能是石重貴的兒子。
所以大夥先前的懷疑,純屬自己嚇唬自己,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貽笑大方!
「好不好還不就那麼回事兒,他又不是老子的兒子!」五當家李鐵拐如今也相信自己當初的確太過於多心了,嘴巴上卻不肯認帳。想了想,冷笑著補充。「倒是二哥,白白撿了一個衣鉢傳人!對了,這小子品性不壞,你乾脆直接認他當兒子好了!」
最後的建議,無疑出自一番好心。誰想到,二當家寧采臣聽了後,卻果斷搖頭,「不行,我的命太苦,不能連累了這孩子!他,他無論是誰的兒子,總該比咱們活得好一些才對!」
轉頭望著握筆練字的少年,他的目光裡,寫滿了企盼。
你要活得比我好!這是人世間大多數父親對兒子的期望。哪怕被生活壓彎了腰,哪怕終日匍匐於黑暗中,做父親看著兒子之時,雙目中都盡是光明!

「我怎麼沒看出你命苦來!」李鐵拐最受不了寧采臣動不動就自怨自艾,皺緊了眉頭數落。「不就是落了草嗎?總比跑不出來被人殺了强。況且整個綠林道上,眼下有誰不知道你寧二當家?」
「那又怎樣?你自己還不是做夢都想著金盆洗手?」二當家寧采臣看了他一眼,繼續苦笑著搖頭。「如果有的選,誰願意給山大王當兒子。」
五當家李鐵拐頓時被問楞住了,咬著嘴唇半晌無言以對。江湖是條不歸路,如果有選擇的話,誰願意當山賊?哪怕名頭再響亮,在同行眼裡再八面威風,養一個兒子去了山外,依舊是個賊娃子。子子孫孫都上不了正經檯面!
如此想來,寧采臣不肯收小肥做乾兒子,理由就很清楚了。並非是怕他自己命苦,而是不想讓小肥背上一個山大王之子的惡名。那孩子長得就不像個山賊,又生得一副好心腸。理應有更大的出息,而不是像老一輩們,背負著罪惡直到死亡。
可如今兵荒馬亂,不當山賊哪裡有什麼正經活路?就連各地節度使,也不過是實力稍大一些的賊頭罷了!與占山爲王者本質上沒有任何差別。
「我聽說江南大唐那邊又開了科舉!」彷彿猜到了李鐵拐心中的疑問,寧采臣將目光從寧彥章身上收回來,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李氏父子折節下士,很多江北去的人,都被委以重任。如果小肥有個清白的家世......」
江南大唐,是對南方李氏所建政權的尊稱。自打九年前徐知誥改姓名爲李昪,改國號爲唐之後,經過兩代人的勵精圖治,其國土已經從吳地一隅擴張到了荊楚和嶺南。比大晉全盛之時都不遑多讓。而在民生方面,也遠遠超過了北方的大晉。雖然還沒達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至少已經日漸遠離了戰亂。手握重兵的武夫們也不敢像北方這樣爲所欲爲。
「那你可是有的累了!」李鐵拐沒想到寧采臣爲小肥打算得如此長遠,又楞了楞,撇著嘴搖頭。
培養一個腦袋被打傻了的人去江南大唐考科舉,在他看來比教野猪上樹還不現實。與其有那份精力,還不如仔細謀劃一下,當吳老大帶著賣人頭的錢回來之後,大夥如何走得俐落些,以免被趙延壽的爪牙尾隨追殺!
然而這些心裡話,他卻不會跟寧采臣多說。雙方原本不屬一個山寨,去年夏天因緣際會,才一起在瓦崗山上的白馬寺內搭起了夥。而在未來,彼此之間的也是老死不相往來爲妙。畢竟帶著那麼大一筆錢去買田産隱居,身邊知道彼此根柢的人越少越好。
二當家寧采臣,同樣也沒指望李鐵拐會支持自己。他原本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因爲家園被戰火所毀,不得已才落草爲寇。從此少年時的很多理想,都徹底成了夢幻泡影。而這幾個月從小肥的身上,他總是能看到少年時的自己。所以恨不得將所有的東西都傾囊相授,讓後者代替自己,去補全那些當年的遺憾。
本著琢玉從細的念頭,從這一刻起,他對寧彥章的教導更加認真。一遍不行就兩遍,兩遍還不行就三遍,四遍,乃至八九十遍。反正最近外邊風緊,大夥不可能冒著被趙延壽盯上的危險出山去「做買賣」。與其閒著骨頭發癢,不如把精力全放在小肥身上。
如此一來,寧彥章的日子就愈發「艱苦」了。《千字文》剛剛背熟,就又被硬塞了一本不知道從哪淘換來的《詩三百》。《詩三百》才剛剛背熟了開頭兩篇,轉眼晨課時又多了一卷殘破不堪的《尚書》。要不是因爲外邊兵荒馬亂,市井凋零。弄不好連《論語》和《孟子》,也會被寧二叔直接拿來給他當教材。
好在大當家吳若甫回來的還算及時。要不然,寧彥章非得被逼著「頭懸梁、錐刺骨」不可。而大當家回來的第一天,就宣告了他的「求學生涯」正式結束。瓦崗寨接了一筆大買賣,如果做得順利,所有人都不再是山賊,都有可能像傳說中的程咬金和徐茂功那樣,徹底改換門庭,甚至名標凌煙。
「漢王已舉義師,誓要驅逐契丹回塞外。我等先前所得財帛,實際上全爲漢王所出。負責此事者乃漢王臂膀,六軍都虞侯常公。吳某此番出山交易,蒙故友引薦,專程去拜會了常公,彼此相談甚歡。」大當家吳若甫將山寨的核心人物召集到一起後,連口多餘的氣兒都沒喘,就非常興奮地宣布。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著他的故友韓璞,即二十幾天前寧彥章曾經見到過的韓叔,以及韓璞之子韓重贇,一個肩寬背闊,沉穩厚重的少年。後者跟寧彥章年齡差不多大,因此很快就偷偷湊了過來,一起躲在角落裡交頭接耳。
寧彥章丟失了大半兒記憶,根本不知道吳若甫嘴裡的漢王是哪個。更不知道六軍都虞侯是多大的官兒,見上一面竟然就能讓大當家感到如此榮幸。以至於吳若甫隨後所說的一些話,如「一旦此行事成,則闔寨上下皆可納入漢王帳下,糧餉與近衛親軍等同....」之類云云,也是聽得滿頭霧水,因此看到韓姓少年跑來跟自己說話,注意力立刻就開了小差兒。側過頭,壓低了聲音問道:「你爹,令尊是當大官的?這回特地過來招安我們?」
韓重贇大半個月前跟寧彥章見過面兒,知道他腦袋被人用鐵鐧砸過。故而也不惱怒他出言無狀,笑了笑,用同樣低聲音的回應,「不過是個騎將罷了,算不上多大!但是義父,就是他們口裡的常公,乃是追隨漢王二十幾年的心腹老人,所以他答應的事情,漢王肯定會認帳,絕對不會讓你們空歡喜一場!」
「我們爲什麼要歡喜?就爲了能替你義父,還有那個漢王賣命嗎?你怎麼知道他最後一定能贏?況且打仗又不是從來不死人!」不滿意韓重贇說話時流露出來的傲慢,寧彥章的眉毛微微一跳,質問的話連串而出。
整天對著李鐵拐那張尖刻的嘴巴,他在不知不覺中,也大受影響。說出來的話,根本沒給對方留半分情面。把個韓重贇問得,頓時臉色發紅,額頭發汗。咬著牙喘了好幾大口粗氣,才本著不跟傻小子一般見識,緩緩解釋道:「漢王爲了這一天,準備多時,自然穩操勝券。你又不是不清楚,契丹人光是在最近幾個月,就被割走了多少腦袋?那契丹蠻王耶律德光帳下撑死了只有十萬戰兵,即便漢王一時半會兒打不垮他,繼續花錢請豪傑們去割腦袋,早晚也得把十萬契丹狗全給都割成無頭野鬼!」
「你是說,花錢買腦袋的是,是你們家那個漢王?」寧彥章這會兒才恍然大悟,瞪圓了眼睛說道。
被他傻乎乎的模樣弄得一點脾氣都沒有,韓重贇跺了下腳,無可奈何地補充,「當然是漢王出的錢,否則,哪個大戶能捨得如此大的手筆!喂,你剛才到底聽沒聽吳伯的話?他不是跟你們都交代了嗎?」
「我剛才光顧著你來了而高興,沒仔細聽!」寧彥章撓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訕訕地說道。隨即,又迅速皺起眉頭,「那漢王怎麼不繼續拿錢買契丹狗的腦袋了,爲何要急著招安我們?我知道了,漢王沒錢了,所以拿招安來糊弄我們!」
「別胡說,漢王才不像你想得那樣!」韓重贇嚇了一大跳,趕緊推了他一把,用更低,卻非常急切地聲音提醒。「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這種機會,別人求都求不著。要不是我阿爺當年曾經跟吳伯父同在控鶴軍裡並肩作戰過,好事兒怎麼會落在你們瓦崗寨頭上?只要趕走了契丹人,漢王,漢王就可以一飛沖霄。吳伯父,還有你們這裡的幾個當家人,就都算是立下了開國之功。即便不能封侯拜將,至少衣錦還鄉不會成問題。」
「哦!」寧彥章似懂非懂,只是本能地覺得天底下沒有白撿的便宜。然而,還沒等他出言反駁,周圍卻傳來了一陣興奮的呐喊聲,「願意爲漢王效死!刀山火海,絕不旋踵」
大當家吳若甫的戰前動員,做得非常成功。二當家寧采臣、三當家許遠舉,還有其他幾位當家,山寨中的大小頭目,一個個興高采烈,隨時準備殺出山去,博取功名。
「可,可這種好事,漢王自己的人馬都不來撿!」寧彥章望著衆位叔叔伯伯們,喃喃地道。他的聲音太低,轉眼就被吞沒在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聲中。
「願意爲漢王效死!」
「願意爲漢王效死!」
....
整個瓦崗寨,都沉浸在洗白身份,改換門庭的好夢裡,惟願長睡不復醒。

很多很多年後,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來,寧彥章才終於明白,大當家吳若甫和一衆叔叔伯伯們,爲什麼提起招安就如此興奮。
沒有人天生喜歡做强盜,也沒有人天生喜歡在刀叢中打滾兒。
他們朝不保夕的日子過得太久,太久了,骨子裡無時無刻不渴望著回歸寧靜。
他們迫切地想要成爲正常人,讓自己,讓妻兒過上正常人的日子,爲此,他們寧願付出一切,甚至包括生命!
然而,很多事情回過頭來看都很清楚,但身在其中時,眼睛裡卻只有困惑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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