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七天（全）

天界實驗發出的死亡通知，僅有短短七天，
無論你曾經活在世界的頂端，或是掙扎在生命的邊緣，
心中總有牽絆、總有掛念、總有遺憾……
生與死，是每個人必經的課題──
怎麼死，其實不重要；怎麼活，才是重點。

序/導讀 

當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你，想不想收到「死亡通知」？
一個由祂開啟的計畫，天界展開了對世人的「死亡通知」觀察。
當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你，想不想收到死亡通知？
一個倒數七天的死亡通知──
你，又會怎麼做？做些什麼？

序章 死亡通知

我是初三，我在天界的死亡局工作。
天界，其實就跟人間的政府機關沒兩樣，而死亡局，就是專門處理人類「死亡後事」的行政單位。
死亡局下面，一共分成四個部門：死神部、機動部、審判部、文書部。
我是文書部的一員，用文字記錄死者的一生，是我的職責。
傾聽亡靈最後的心聲，也是我的工作。就像此時，我坐在四四方方的隔音室裡，對面坐著一位中年大叔，我們之間隔著一張小桌子，他說著說著，忽然深深嘆口氣，眼神飄向了遠方，好像在回憶死亡降臨的那一幕。
「真的……太突然了，我的貨車突然煞車失靈，一路往分隔島衝過去，碰的一聲，我什麼都來不及反應，等我回過神，已經站在醫院的急診室裡，看著醫生在幫我急救。」
這是靈魂出竅，每個死者變成亡靈的必經階段。我點點頭，聽他繼續說下去。
「後來……那個機器發出嗶──的聲音，我就知道完了，這下我死定了，果然下一秒，我就看見死神來接我了，真是個大美女，死神小姐都這麼美嗎？」
「也有不美的。大叔，你已經結婚了，這種時候，應該想想你太太吧？」
「我不敢想啊！我走的這麼突然，留下她和兩個孩子，她該怎麼辦才好……」
「你太太比你想像中堅強，她會撐過去的。」
「小哥，你在敷衍我嗎？咱們又不熟，你又知道我太太很堅強了？」
「大叔，我是你的紀錄員，關於你的事，我比誰都清楚。」
「哦？是嗎？」他瞄了我的筆電一眼，半信半疑的樣子。
我只好把筆電螢幕轉向他。
「這是你的個人檔案，從你出生到死亡，這四十七年的人生，我全記錄下來了。」
「是哦。」他隨便瞥了兩眼之後，目光又飛向遠方，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他才開始喃喃自語，聲音很小，我聽不清楚，只好把錄音筆湊近他嘴邊。
「幹嘛？」他忽然瞪大眼，盯著我看。
「不好意思，請你大聲一點，這是你最後的紀錄，我不能遺漏你說的每句話。」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都走到這一步了，真要說……就是遺憾吧。如果知道我會這麼早死，真該多賺一點錢，讓我妻子兒女過過好日子。」
「大叔，你已經很拚命了，白天在工地做苦力，晚上又要開夜車送貨，沒日沒夜的，你太太也都看在眼裡。」
「是啊……她常說錢夠用就好，身體比較重要，前陣子也一直叫我辭掉送貨員的工作，我真該聽她的，早知道那晚會出事，我寧可辭職，說什麼都不會去送那趟貨，真的……太突然了。」
他的心情，我明白。
對人們而言，死亡總是來的太匆促，那是轉眼瞬間的事，這世上，誰也無法逃脫。
「我連見他們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我兒子……我女兒……我太太……算了！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我看著他把臉埋進一雙粗糙的手掌，隱約聽見低泣的聲音，從他指縫裡傳出來。
「我太忙了，老是忙著賺錢，很少有時間帶孩子們出去走走，本來我是想……過幾天休假，帶他們去海邊玩，可是現在……」
這些話、這樣的告白，我聽過不下數百次。每一句，每一字，全是血淚，全是遺憾。
他忽然抬起頭，用一種很沉重、很無奈的表情看著我。
「小哥，有沒有菸啊？」
「天界沒有那種東西啦！」
「啊！真想抽根菸，這時候來根菸多好……」他又開始喃喃自語。
叮！隔音室的計時器，發出清脆的響鈴。時間差不多了，我合上筆電，收好錄音筆，準備去見下一位亡靈。
「你要走啦？」他抹抹臉，看著我站起身。
「對，時間到了。等一下會有審判部的職員帶你去輪迴局，請你在這裡稍等一會。」
我說完，帶著筆電和錄音筆走到隔音室門口，關上門的那一刻，我又看他把臉埋進掌心裡。
大叔，別哭。
你的遺憾，你最後的心聲，我都會幫你記錄下來。
你辛勞的一生，每一滴血，每一滴汗，都像珍珠一樣寶貴。
你這輩子，沒有白活。
關上門，我在心裡嘆口氣，然後，走進另一間隔音室。
這位亡靈，是壽終正寢的老爺爺，活到七十六歲，在睡夢中過世。跟那些飽受病痛折磨的老人家比起來，算是很有福氣的死法。
但是，連他也有說不完的遺憾。
「我不該睡午覺的，哪知一閉上眼就醒不來了，連遺產都還沒分呢！我那幾個不孝子，現在一定吵翻了……」
我不敢告訴這位心急的老爺爺，他打拚了大半輩子的家產，全被其中一個兒子獨吞了。
畢竟，那些都是身後事了，就算知道，他也無能為力。
「我小兒子跟你一樣，斯斯文文的，可惜個性憨厚，沒啥心眼，鬥不過他那些兄長，要是還有幾口氣在，我真想多替他打算打算……」
老爺爺啊，你那小兒子才猛呢！你的金山銀山，全被他一手打包了，連渣都不剩。
「唉！太突然了……我還有很有事沒交代，尤其是……」老爺爺說到一半停下來，彷彿心裡有什麼秘密，不好意思說出口。
礙於時間有限，我只好安慰他。
「二房那邊的事，你就別掛心了，她們會自己看著辦。」
「你怎麼知道！」老爺爺嚇了一跳，瞪大眼盯著我瞧。
這是每一個亡靈都會有的反應，我已經很習慣了。每當談起前塵過往，我一提到他們心中的隱私，對方就會冒出許多驚嘆號。
於是，我把筆電螢幕轉向他。
這台筆電，記錄著許多人的生平過往，以及，深埋在內心深處的秘密。
老爺爺盯著螢幕，看了許久，忽然間老淚縱橫。他的一生，七十六年來所走過的每一步，在這鉅細靡遺的人生檔案裡，全都詳細記載著。
當然，也包含了他這輩子最深愛的一個女人：他的二房姨太，他兩個女兒的母親。
「是我對不起她……為了少奮鬥幾年，娶了有錢人家的小姐，而她……永遠只能躲在我背後，像影子那樣，當一個沉默的女人……我那兩個女兒很孝順的，哪怕只有兩天好活，只要再多給我一點時間，我就能替她們安排了……」
可惜，在死亡面前，時間，是最難爭取的奢求，連想多爭取一分一秒，都變成是一種奢侈。
七十六年的歲月，鑿下了多少輝煌、堆疊了多少心事，卻在睡夢裡，畫下句點。
許多未盡的事，未完成的感情，如今，全都變成難以彌補的缺憾。
老爺爺的感慨……
老爺爺的遺言……
最後，只能說給我和我的錄音筆聽。

□

關上最後一間隔音室的門，我今天的工作，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在審判部的走廊上，我遇見了瓜瓜，我的同事，一個消息很靈通的傢伙。我們都是文書部的記錄員，平時我跟他也最有話聊。
「累死我了，意外身亡的人，特別愛抱怨，我今天聽到的三字經，比我過去一年聽到的還多，其中一個被亂槍打死的流氓，還把大老闆臭罵一頓。」
瓜瓜口中的「大老闆」，就是天界的終極BOSS。至高無上的祂，深愛著世人，想必被臭罵一頓，也不會為此傷神。
我們離開了血淚交織的審判部，回到充滿文青氣息的文書部，帶著各自的記錄資料，坐在電腦前，準備碼字建檔。
「對了初三，你聽說了嗎？」瓜瓜的座位在我旁邊，辦公椅滾輪一滑，往我靠了過來。
「聽說什麼？」我打開電腦螢幕，指尖開始在鍵盤上飛舞。
「我剛在審判部聽到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大老闆終於決定了耶！」
「決定什麼？」
「就是那個啊──死亡通知。」
「嗄？」我驚呆了，「不是還在開會討論嗎？」
「會議已經結束了，大老闆一聲令下，各部門的長官都在籌備了。」
「我的天！那麼……以後世上每個人，都可以收到死亡通知嘍？」
「好像不是人人有獎喔！我聽說這個死亡通知計劃，必須先從實驗階段開始進行，據我所知，上頭已經挑出幾個人選了。」
「瓜，我聽不懂，你再說清楚一點。」我被驚訝弄傻了，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就是說，這個實驗性計劃，將會經過好幾輪的測試，每一輪的測試，都會挑出幾個即將過世的特定人選，觀察他們收到死亡通知以後的反應和作為，再依據每一輪的觀察結果，決定人類未來，是否都能收到死亡通知。」
我懂了！但老實說，我根本不贊成這個實驗計劃。
「欸，初三，我問你喔！如果你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你想不想收到死亡通知？」瓜瓜用他好奇閃亮的大眼睛瞅著我看。
我頓時無言了。
我知道對多數人而言，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一個人可以在臨終前收到「死亡通知」，就像帳單寄到家，還有時間可以籌錢繳費那樣。
但說穿了，死亡通知，就是提前宣判一個人死刑。
我……打從心裡，排斥這件事。
我的回憶，忽然像走馬燈，一幕幕閃過腦海。每一幕，都有如千刀萬剮，刻骨銘心。
「初三，你怎麼了？不舒服哦？」
「沒事，記憶作祟。」我被回憶攻擊得頭昏眼花，乾脆別開臉，假裝盯著螢幕看。
「親愛的初三，當你生命快結束之前，你，想不想收到死亡通知？」
啊啊啊──不要拿這個話題來煩我啦！
我從電腦前，抬起一雙死魚眼，盯著跑來串門子的傢伙。
他是初一，我的哥哥。他是死神，死神部第二分隊的分隊長，又高又帥，號稱死神部第二男神。
但我現在心情糟透了，男神看起來也像個渣，一點美化心情的效果都沒有。
「如何？想不想？」看我悶不吭聲，初一又不死心的追問。
「不想！」
「為何？」
因為，死亡這件事，如果站在我的立場來看，什麼都不知道，還比較幸福。
我太清楚那種被宣判死刑的絕望，畢竟我──也曾經是個人。
在天界裡，除了至高無上的祂──我們的「大老闆」之外，所有部門的長官和職員，都曾是人類，都曾有血有肉，死過一回。
在我上演內心戲的同時，瓜瓜忽然舉手大喊：「我想！我超想！」
「喔！為何？」初一露出大感興趣的表情望向他。
「收到死亡通知以後，才可以趕快行動啊！我想去見我的初戀情人最後一面，想去我夢寐以求的櫻花國度，我以前有好多事、好多夢想，都來不及完成，我也是充滿遺憾的可憐人吶！」
瓜瓜越說越悲傷，卻也說出大多數人的心聲。
每個人的一生，多少都有難以忘懷的遺憾，總想趁臨終前，去挽回一些曾經遺失的人事物，去彌補一些曾經破碎的殘缺。
當人們把這些缺憾變成無憾之後，或許，才能含笑瞑目。
但……那又如何？就算挽回了、彌補了、死而無憾了，人類，就真的能擺脫死亡降臨的恐懼嗎？
「對了，這個死亡通知，有沒有期限啊？」瓜瓜收起悲傷情懷，忽然又好奇的問。
初一趕緊補充說：「當人類收到死亡通知以後，只有七天的時間，七天一到，終須一死。」
「嗄？七天！七天能做什麼？」瓜瓜大驚，我也是。
這個實驗計劃是認真的嗎？我們大老闆沒事吧？一個期限只有七天的死亡通知，到底能做什麼？能挽回什麼？又能彌補什麼？
七天……
倒數七天……
期限短得要命，與其如此，還不如什麼都別通知！人類收到這個死亡通知，十個有九個，應該都會哭死吧？
初一看著我，用他一貫談笑風生的表情說：「親愛的初三，局長表示，第一輪的實驗，下星期開始進行喔！」
「不關我的事，我什麼都不想知道。」
初一不鳥我，繼續說：「親愛的小三三，這個破天荒的計劃案，需要一個跑腿的專員，負責去通知死者人選，並且觀察他們這七天的所作所為，而局長決定，就是你了。」
「嗄？！為什麼是我？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紀錄員啊！擔任不起這麼艱鉅的重責大任啦！」
「沒辦法，你被大力推薦，局長也認同了。」
「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推薦的！」我怒了。
「呃……大老闆。」
「對不起，我收回剛才那句話。」要命！我趕快低頭懺悔。
「去吧，局長等著見你。」
「…………」
好吧我承認，我現在，也有想哭的衝動了。
□
烏雲罩頂。
我走出局長室，望向大老闆的辦公大樓，想哭卻擠不出一滴淚來。
就因為祂起了憐憫之心，決定給人類一個在臨死前，收到「死亡通知」的機會，而我，就得背負祂的期許，去擔任這個吃力不討好的觀察員，觀察人類在緊迫逼人的倒數七天，到底會做出什麼事？而這些人所做的一切，究竟會讓世界變得更好，還是更糟？
這個「死亡通知」，又會給人世間，帶來什麼樣的影響？祂的憐憫，人類是否能善加利用？

●人類，到底該不該收到死亡通知──●

老實說，我不知道。一開始，我是排斥的，但現在，我迷惘了。看著第一輪被挑中的人選名單，想像他們收到通知後的表情，心裡湧起一股濃烈的感傷。
我必須宣判他們死刑，陪著他們，走過萬分煎熬的倒數七天，看著他們，一步步、一天天，走向死亡的盡頭。
這七天，我所看見的，會是恐懼？逃避？還是積極？

●如果你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你，想不想收到死亡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