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名著‧無障礙閱讀版：聊齋志異（簡體書）

《聊齋志異》簡稱《聊齋》，俗名《鬼狐傳》，是清朝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集。全書共有短篇小說近500篇，題材廣泛，內容豐富，有極高的藝術成就。書中有對科舉制度進行血淚控訴的篇章，如《葉生》《司文郎》等；也有對真摯的愛情進行熱烈頌歌的篇章，如《連城》《阿寶》《小謝》等，是書中數量多、精彩的部分；還有一些對世俗民風的勸戒諷刺的篇章，如《張誠》《鏡聽》等；書中還有一些揭露現實政治的腐敗和對貪官污吏的嚴厲批判的篇章，如《促織》《席方平》等。這部作品成功地塑造了眾多的藝術典型，人物形象鮮明生動，故事情節曲折離奇，結構布局嚴謹巧妙，文筆簡練，描寫細膩，堪稱文言短篇小說的之作。

卷　一
考城隍 001
耳中人 002
噴　水 002
瞳人語 003
畫　壁 005
山　魈 006
咬　鬼 007
捉　狐 007
荍中怪 008
宅　妖 009
王六郎 009
偷　桃 012
種　梨 013
勞山道士 014
雹　神 015
狐嫁女 016
嬌　娜 018
妖　術 022
三　生 023
焦　螟 024
葉　生 025
四十千 027
新　郎 028
王　蘭 029
王　成 030
青　鳳 034
畫　皮 037
賈　兒 039
卷　二
董　生 042
陸　判 044
嬰　寧 047
聶小倩 053
海公子 057
丁前溪 058
水莽草 059
鳳陽士人 061
耿十八 063
珠　兒 064
胡四姐 067
俠　女 069
酒　友 072
蓮　香 073
阿　寶 079
九山王 082
遵化署狐 083
張　誠 084
汾州狐 087
巧　娘 088
吳　令 092
口　技 093
濰水狐 094
紅　玉 095
林四娘 098
卷　三
江　中 100
魯公女 100
道　士 103
胡　氏 104
丐　僧 106
伏　狐 106
蟄　龍 107
蘇　仙 107
李伯言 108
金陵女子 110
老　饕 110
連　城 112
霍　生 115
汪士秀 116
商三官 117
于　江 118
小　二 119
庚　娘 122
劉海石 125
犬　燈 126
狐　妾 127
雷　曹 129
賭　符 132
阿　霞 133
毛　狐 135
翩　翩 136
卷　四
余　德 139
青　梅 140
羅剎海市 145
田七郎 150
保　住 153
公孫九娘 154
促　織 157
酆都御史 160
庫　官 161
狐　諧 162
雨　錢 164
驅　怪 165
捉鬼射狐 166
續黃粱 167
辛十四娘 171
姊妹易嫁 176
妾擊賊 178
卷　五
陽武侯 180
趙城虎 181
武　技 182
鴉　頭 183
封三娘 186
狐　夢 190
布　客 192
農　人 193
章阿端 194
花姑子 197
武孝廉 200
西湖主 202
彭海秋 206
堪　輿 209
竇　氏 210
卷　六
河間生 213
云翠仙 214
跳　神 217
吳門畫工 217
蕭　七 218
豢　蛇 221
菱　角 221
餓　鬼 223
聶　政 224
江　城 225
孫　生 230
八大王 231
鴿　異 234
冷　生 237
胡大姑 238
劉亮采 239
蕙　芳 240
卷　七
羅　祖 242
劉　姓 243
邵九娘 245
鞏　仙 251
二　商 255
沂水秀才 257
梅　女 258
郭秀才 261
死　僧 262
阿　英 263
橘　樹 267
牛成章 267
青　娥 268
胡四娘 273
僧　術 276
柳　生 277
甄　后 279
宦　娘 281
阿　繡 284
楊疤眼 287
小　翠 288
金和尚 292
龍戲蛛 295
閻羅宴 295
細　柳 296
卷　八
畫　馬 300
放　蝶 301
鐘　生 301
三朝元老 304
醫　術 305
夢　狼 306
夏　雪 309
禽?俠 310
象 310
周克昌 311
嫦　娥 312
褚　生 317
盜　戶 320
某　乙 321
霍　女 322
司文郎 327
丑　狐 332
錢卜巫 333
姚　安 335
采薇翁 336
崔　猛 337
邢子儀 341
李　生 343
陸押官 343
顧　生 345
陳錫九 346
卷　九
于去惡 350
狂　生 354
鳳　仙 355
佟　客 359
王司馬 361
小　梅 361
于中丞 365
績　女 366
張鴻漸 368
太　醫 372
王子安 373
刁　姓 375
農　婦 375
金陵乙 376
郭　安 377
折?獄 377
義　犬 380
楊大洪 381
查牙山洞 382
安期島 383
云蘿公主 384
喬　女 391
劉夫人 393
卷　十
真　生 397
神　女 399
湘　裙 403
長　亭 407
席方平 412
素　秋 415
賈奉雉 420
胭　脂 424
阿　纖 431
瑞　云 434
仇大娘 436
龍飛相公 441
珊　瑚 444
申　氏 448
葛　巾 451
卷十一
黃　英 456
書　癡 460
齊天大圣 463
晚　霞 465
白秋練 468
王　者 473
司札吏 475
織　成 475
竹　青 478
段　氏 480
狐　女 482
張氏婦 483
于子游 484
汪可受 485
樂　仲 485
香　玉 489
三　仙 493
王　十 493
大　男 496
石清虛 499
曾友于 501
嘉平公子 504
卷十二
二　班 507
苗　生 508
毛大福 510
雹　神 51

蓮　香
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舊州府名。治今山東省臨沂市）人。少孤，館于紅花埠。桑為人靜穆自喜，日再出，就食東鄰，馀時堅坐而已。東鄰生偶至，戲曰：“君獨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鄰生歸，與友謀，梯妓于垣而過之，彈指叩扉。生窺問其誰，妓自言為鬼。生大懼，齒震震有聲。妓逡巡自去。鄰生早至生齋，生述所見，且告將歸。鄰生鼓掌曰：“何不開門納之？”生頓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積半年，一女子夜來叩齋。生意友人之復戲也，啟門延入，則傾國之姝。驚問所來，曰：“妾蓮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樓故多，信之。息燭登床，綢繆甚至。自此三五宿輒一至。
一夕，獨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蓮，承逆與語。覿面殊非：年僅十五六，亸袖垂髫（雙肩瘦削，頭發下垂。亸，duǒ，下垂），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大愕，疑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問：“何涼也？”曰：“幼質單寒，夜蒙霜露，那得不爾！”既而羅襦衿解，儼然處子。女曰：“妾為情緣，葳蕤（wēi ruí，草名。這里是非常嬌嫩柔弱的意思）之質，一朝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無有人否？”生曰：“無他，止一鄰娼，顧亦不常。”女曰：“當謹避之。妾不與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來我往，彼往我來可耳。”雞鳴欲去，贈繡履一鉤，曰：“此妾下體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視之，翹翹如解結錐。心甚愛悅。越夕無人，便出審玩。女飄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出履，則女必應念而至。異而詰之。笑曰：“適當其時耳。”
一夜蓮來，驚曰：“郎何神氣蕭索（本指秋日景物凄涼，此謂精神萎靡、氣色灰暗）？”生言：“不自覺。”蓮便告別，相約十日。去后，李來恒無虛夕。問：“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約告。李笑曰：“君視妾何如蓮香美？”曰：“可稱兩絕。但蓮卿肌膚溫和。”李變色曰：“君謂雙美，對妾云爾。渠（她）必月殿仙人（嫦娥），妾定不及。”因而不歡。乃屈指計，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
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洽。及寢，大駭曰：“殆矣！十日不見，何益憊損（疲憊，瘦削）？保無有他遇否？”生詢其故。曰：“妾以神氣驗之，脈析析（散亂的樣子）如亂絲，鬼癥也。”次夜，李來，生問：“窺蓮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謂世間無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應之。
逾夕，戲蓮香曰：“余固不信，或謂卿狐者。”蓮亟問：“是誰所云？”笑曰：“我自戲卿。”蓮曰：“狐何異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蓮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氣可復，縱狐何害？設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癆尸瘵鬼（因患肺病而死的人。瘵，zhài），寧皆狐蠱死耶？雖然，必有議我者。”生力白其無，蓮詰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蓮曰：“我固怪君憊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當如渠窺妾者。”是夜李至，裁三數語，聞窗外嗽聲，急亡去。蓮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絕，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語。蓮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視君死。明日，當攜藥餌，為君以除陰毒。幸病蒂猶淺，十日恙當已。請同榻以視痊可。”次夜，果出刀圭（古時量取藥末的用具）藥啖生。頃刻，洞下（中醫術語，下瀉）三兩行，覺臟腑清虛，精神頓爽。心雖德之，然終不信為鬼。
蓮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與合，輒止之。數日后，膚革充盈。欲別，殷殷囑絕李。生謬應之。及閉戶挑燈，輒捉履傾想，李忽至。數日隔絕，頗有怨色。生曰：“彼連宵為我作巫醫，請勿為懟（產生怨恨，埋怨。懟，duì），情好在我。”李稍懌。生枕上私語曰：“我愛卿甚，乃有謂卿鬼者。”李結舌良久，罵曰：“必淫狐之惑君聽也！若不絕之，妾不來矣！”遂嗚嗚飲泣。生百詞慰解，乃罷。隔宿，蓮香至，知李復來，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蓮益怒曰：“君種死根，妾為若除之，不妒者將復何如？”生托詞以戲曰：“彼云前日之病，為狐祟耳。”蓮乃嘆曰：“誠如君言，君迷不悟，萬一不虞（意料中的事），妾百口何以自解？請從此辭。百日后，當視君于臥榻中。”留之不可，怫然（惱怒的樣子。怫，fú）徑去。由是與李夙夜必偕。約兩月馀，覺大困頓。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惟飲（zhān，稠粥）粥一甌。欲歸就奉養，尚戀戀不忍遽去。因循數日，沉綿不可復起。鄰生見其病憊，日遣館僮饋給食飲。生至是疑李，因謂李曰：“吾悔不聽蓮香之言，以至于此！”言訖而瞑。移時復蘇，張目四顧，則李已去，自是遂絕（斷絕往來）。
生羸臥空齋，思蓮香如望歲。一日，方凝想間，忽有搴（qiān，揭，撩起）簾入者，則蓮香也。臨榻哂曰：“田舍郎，我豈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蓮曰：“病入膏肓，實無救法。姑（才）來永訣，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煩代碎之。”蓮搜得履，持就燈前，反復展玩。李女欻（xū，忽然）入，卒見蓮香，返身欲遁。蓮以身蔽門，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責數（列舉事實加以責問。數，shǔ）之，李不能答。蓮笑曰：“妾今始得與阿姨面相質。昔謂郎君舊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謝過。蓮曰：“佳麗如此，乃以愛結仇耶？”李即投地隕泣，乞垂憐救。蓮遂扶起，細詰生平。曰：“妾，李通判（官名。明、清為知府之佐，各府置員不等，分掌糧運、督捕及農田水利等事務）女，早夭，瘞（yì，埋葬的意思）于墻外。已死春蠶，遺絲未盡。與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蓮曰：“聞鬼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曰：“不然。兩鬼相逢，并無樂處；如樂也，泉下少年郎豈少哉！”蓮曰：“癡哉！夜夜為之，人且不堪，而況于鬼！”李問：“狐能死人，何術獨否？”蓮曰：“是采補者流，妾非其類。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斷無不害人之鬼，以陰氣盛也。”生聞其語，始知狐鬼皆真。幸習常見慣，頗不為駭。但念殘息如絲，不覺失聲大痛。蓮顧問：“何以處郎君者？”李赧然遜謝。蓮笑曰：“恐郎強健，醋娘子要食楊梅也。”李斂衽曰：“如有醫國手，使妾得無負郎君，便當埋首地下，敢復觍然于人世耶！”蓮解囊出藥，曰：“妾早知有今，別后采藥三山（神話傳說中的三神山，即方丈、蓬萊、瀛洲），凡三閱月（經歷了三個月。閱，經歷），物料始備，瘵蠱至死，投之無不蘇者。然癥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轉求效力。”問：“何需？”曰：“櫻口中一點香唾耳。我一丸進，煩接口而唾之。”李暈生頤頰，俯首轉側而視其履。蓮戲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慚，俯仰若無所容。蓮曰：“此平時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納生吻，轉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蓮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間，腹殷然如雷鳴。復納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氣。生覺丹田火熱，精神煥發。蓮曰：“愈矣！”李聽雞鳴，彷徨別去。蓮以新瘥，尚須調攝，就食非計；因將戶外反關，偽示生歸，以絕交往，日夜守護之。李亦每夕必至，給奉殷勤，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數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對時，亦悒悒不樂。蓮常留與共寢，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歸，身輕若芻靈（古時候為送葬扎的草人）。女不得遁，遂著衣偃（仰面倒下，放倒）臥，踡其體不盈二尺。蓮益憐之，陰使生狎抱之，而撼搖亦不得醒。生睡去；覺而索之，已杳。后十馀日，更不復至。生懷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蓮曰：“窈娜如此，妾見猶憐，何況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則至，心固疑之，然終不料其鬼。今對履思容，實所愴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張姓有女字燕兒，年十五，不汗而死。終夜復蘇，起顧欲奔。張扃（jiōng，關門，上閂）戶，不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遺舄（xì，鞋）猶存彼處。我真鬼耳，錮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詰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顧，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歸者，女執辨其誣。家人大疑。東鄰生聞之，逾垣往窺，見生方與美人對語；掩入逼之，張皇間已失所在。鄰生駭詰。生笑曰：“向固與君言，雌者則納之耳。”鄰生述燕兒之言。生乃啟關，將往偵探，苦無由。張母聞生果未歸，益奇之。故使傭媼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兒得之喜。試著之，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駭。攬鏡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軀以生也者，因陳所由。母始信之。女鏡面大哭曰：“當日形貌，頗堪自信，每見蓮姊，猶增慚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號咷，勸之不解。蒙衾僵臥。食之，亦不食，體膚盡腫；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腫漸消；覺饑不可忍，乃復食。數日，遍體瘙癢，皮盡脫。晨起，睡舄遺墮，索著之，則碩大無朋矣。因試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復自鏡，則眉目頤頰，宛肖生平，益喜。盥櫛見母，見者盡眙。蓮香聞其異，勸生媒通之；而以貧富懸邈，不敢遽進。會媼初度（謂初生之時，指生日），因從其子婿行，往為壽。媼睹生名，故使燕兒窺簾志（志，或作“識”，辨認）客。生最后至，女驟出，捉袂，欲從與俱歸。母訶譙（呵斥誚讓。訶，同“呵”。譙，同“誚”）之，始慚而入。生審視宛然，不覺零涕，因拜伏不起。媼扶之，不以為侮。生出，浼女舅執柯。媼議擇吉贅生。
生歸告蓮香，且商所處。蓮悵然良久，便欲別去。生大駭泣下。蓮曰：“君行花燭于人家，妾從而往，亦何形顏？”生謀先與旋里，而后迎燕，蓮乃從之。生以情白張。張聞其有室，怒加誚讓。燕兒力白之，乃如所請。至日，生往親迎。家中備具，頗甚草草；及歸，則自門達堂，悉以罽毯（即毛毯。罽，jì，一種毛織品）貼地，百千籠燭，燦列如錦。蓮香扶新婦入青廬，搭面既揭，歡若生平。蓮陪巹飲（指古時新婚夫婦食后各執其一瓢，飲酒漱口），因細詰還魂之異。燕曰：“爾日抑郁無聊，徒以身為異物，自覺形穢。別后憤不歸墓，隨風漾泊。每見生人則羨之。晝憑草木，夜則信足浮沉。偶至張家，見少女臥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蓮聞之，默默若有所思。逾兩月，蓮舉（生）一子。產后暴病，日就沉綿。捉燕臂曰：“敢以孽種相累，我兒即若兒。”燕泣下，姑慰藉之。為召巫醫，輒卻之。沉痼（病情非常嚴重，經久不治）彌留，氣如懸絲。生及燕兒皆哭。忽張目曰：“勿爾！子樂生，我樂死。如有緣，十年后可復得見。”言訖而卒。啟衾將斂，尸化為狐。生不忍異視，厚葬之。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
后生舉于鄉，家漸裕。而燕苦不育。狐兒頗慧，然單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yìng，妾）。一日，婢忽白：“門外一嫗，攜女求售。”燕呼入。卒見，大驚曰：“蓮姊復出耶！”生視之，真似，亦駭。問：“年幾何？”答云：“十四。”“聘金幾何？”曰：“老身止此一塊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飯處，后日老骨不至委溝壑，足矣。”生優價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頷而笑曰：“汝識我否？”答言：“不識。”詰其姓氏，曰：“妾韋姓。父徐城賣漿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蓮死恰十有四載。又審視女，儀容態度，無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頂而呼曰：“蓮姊，蓮姊！十年相見之約，當不欺吾！”女忽如夢醒，豁然曰：“咦！”熟視燕兒。生笑曰：“此‘似曾相識燕歸來（語出晏殊《浣溪沙》詞）’也。”女泫然（流涕的樣子）曰：“是矣。聞母言，妾生時便能言，以為不祥，犬血飲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夢寤。娘子其恥于為鬼之李妹耶？”共話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遂與親登其墓，荒草離離，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謂生曰：“妾與蓮姊，兩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生從其言，啟李冢得骸，舁（yú，抬）歸而合葬之。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不期而會者數百人。余庚戌（康熙九年）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劉生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傳，約萬馀言，得卒讀。此其崖略（梗概，大概）耳。
異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觍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阿　寶
粵西（大約是現在的廣西壯族自治區）孫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駢指。俗稱“六指”）。性迂訥，人誑之，輒信為真。或值座有歌妓，則必遙望卻走。或知其然，誘之來，使妓狎逼之，則赪（chēng，紅色）顏徹頸，汗珠珠下滴。因共（一起）為笑。遂貌（形容）其呆狀，相郵傳作丑語，而名之“孫癡”。
邑大賈某翁，與王侯埒（liè，等同）富。姻戚皆貴胄（貴族的后代。胄，zhòu）。有女阿寶，絕色也。日擇良匹，大家兒爭委禽妝（呈送訂婚聘禮），皆不當翁意。生時失儷，有戲之者，勸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從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貧之。媒媼將出，適遇寶，問之，以告。女戲曰：“渠去其枝指，余當歸之（嫁給他。古時女子出嫁叫歸）。”媼告生。生曰：“不難。”媒去，生以斧自斷其指，大痛徹心，血益傾注，濱死。過數日，始能起，往見媒而示之。媼驚，奔告女。女亦奇之，戲請再去其癡。生聞而嘩辨，自謂不癡；然無由見而自剖。轉念阿寶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nǎng，以往）念頓冷。
會值清明，俗于是日，婦女出游，輕薄少年，亦結隊隨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數人，強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觀可人否？”生亦知其戲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見其人，忻然隨眾物色之。遙見有女子憩樹下，惡少年環如墻堵。眾曰：“此必阿寶也。”趨之，果寶也。審諦之，娟麗無雙。少頃，人益稠。女起，遽去。眾情顛倒，品頭題足，紛紛若狂。生獨默然。及眾他適，回視，生猶癡立故所，呼之不應。群曳之曰：“魂隨阿寶去耶？”亦不答。眾以其素訥，故不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歸。至家，直上床臥，終日不起，冥如醉，喚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曠野，莫能效。強拍問之，則蒙眬應云：“我在阿寶家。”及細詰之，又默不語。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見女去，意不忍舍，覺身已從之行，漸傍其衿帶間，人無呵者。遂從女歸，坐臥依之，夜輒與狎，甚相得；然覺腹中奇餒（餓），思欲一返家門，而迷不知路。女每夢與人交，問其名，曰：“我孫子楚也。”心異之，而不可以告人。生臥三日，氣休休（xiū xiū，同“咻咻”，指喘氣的聲音）若將澌滅。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還，何由遺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執故服、草薦以往。女詰得其故，駭極，不聽他往，直導入室，任招呼而去。巫歸至門，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奩什具，何色何名，歷言不爽（全部說出，沒有差錯。爽，差錯）。女聞之，益駭，陰（暗暗）感其情之深。
生既離床寢，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寶，希幸一再遘（gòu，遇到）之。浴佛節（佛誕節，每年農歷四月初八中國佛教徒為紀念釋迦牟尼誕生而舉行活動的節日），聞將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勞。日涉午，女始至，自車中窺見生，以摻（sh`n，女子的手奸細美好的樣子）手搴簾，凝睇不轉。生益動，尾從之。女忽命青衣來詰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搖。車去，始歸。歸復病，冥然絕食，夢中輒呼寶名。每自恨魂不復靈。家舊養一鸚鵡，忽斃，小兒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為鸚鵡，振翼可達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鸚鵡，遽（急速）飛而去，直達寶所。女喜而撲之，鎖其肘，飼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鎖！我孫子楚也！”女大駭，解其縛，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銘刻）中心。今已人禽異類，姻好何可復圓？”鳥云：“得近芳澤，于愿已足。”他人飼之，不食；女自飼之，則食。女坐，則集其膝；臥，則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憐之，陰使人（jiàn，看視）生，生則僵臥，氣絕已三日，但心頭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復為人，當誓死相從。”鳥云：“誑我！”女乃自矢。鳥側目若有所思。少間，女束雙彎（即纏足），解履床下，鸚鵡驟下，銜履飛去。女急呼之，飛已遠矣。女使嫗往探，則生已寤。家人見鸚鵡銜繡履來，墮地死，方共異之。生既蘇，即索履。眾莫知故。適嫗至，入視生，問履所在。生曰：“是阿寶信誓物。借口相履：小生不忘金諾也。”嫗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審之確，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惡，但有相如之貧。擇數年得婿若此，恐將為顯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媼從之。馳報生。生喜，疾頓瘳。翁議贅諸家。女曰：“婿不可久處岳家。況郎又貧，久益為人賤。兒既諾之，處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親迎（新婿親至女家迎娶，是古時婚禮之一）成禮，相逢如隔世歡。
自是家得奩妝，小阜，頗增物產。而生癡于書，不知理家人生業；女善居積，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即今日所說的糖尿病），卒。女哭之痛，淚眼不晴，至絕眠食。勸之不納，乘夜自經。婢覺之，急救而醒，終亦不食。三日，集親黨，將以殄生。聞棺中呻以息，啟之，已復活。自言：“見冥王，以生平樸誠，命作部曹（古時中央各部分科辦事，其屬官泛稱部曹。這里指冥府某部屬官）。忽有人白：‘孫部曹之妻將至。’王稽鬼錄，言：‘此未應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顧謂：‘感汝妻節義，姑賜再生。’因使馭卒控馬送余還。”由此體漸平。 值歲大比（明清兩代每三年舉行一次的鄉試），入闈之前，諸少年玩弄之，共擬隱僻之題七，引生僻處與語，言：“此某家關節（指行賄主考官。此處指賄買得到的考試題目），敬秘相授。”生信之，晝夜揣摩，制成七藝。眾隱笑之。時典試者（主考官員）慮熟題有蹈襲弊，力反常經。題紙下，七藝皆符。生以是掄魁（選為第一名）。明年，舉進士，授詞林。上聞異，召問之。生具啟奏。上大嘉悅。后召見阿寶，賞賚（lài，賜）有加焉。
異史氏曰：“性癡則其志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癡者也。且如粉花蕩產，盧雉傾家，顧癡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過，乃是真癡，彼孫子何癡乎！”
集癡類十：“窖鏹（窖藏成串的錢。鏹，qiǎng）食貧。對客輒夸兒慧。愛兒不忍教讀。諱病恐人知。出資賺人嫖。竊赴飲會賺人賭。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帳目太清。家庭用機械。喜子弟善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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