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病房內,為別人挺身而進|那些比我懂事的病人們
在死亡面前,我們如此卑微,病人教會我們的,比我們幫他們的還要多!
02 搶救沒有終點線的耐力賽
本來應該是個輕鬆的四小時班,沒有主要負責照顧的段落,只需要接一床新病人入院,簡單的打雜,準時的打卡下班才對,怎麼會才剛踏進病房,就聽到有病人突然沒有了呼吸、心跳的呼救……
每當清明節的來臨,腦袋瓜裡不時的會冒出一小段唐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腫瘤病人欲斷魂,借問太平間何處去……」,第四句就留給大家自由發揮。
本來應該是個輕鬆的四小時班,沒有主要負責照顧的段落,只需要接一床新病人入院,簡單的打雜,準時的打卡下班才對,怎麼會才剛踏進病房,就聽到有病人突然沒有了呼吸、心跳的呼救。
△急救畫面,與死神搶快
快步衝過去支援,映入眼簾的是披頭散髮的阿姨,嘴巴依著心臟按壓的頻率,吐出一口一口暗紅色的血黏液,站在旁邊眉頭深鎖的是號稱腫瘤科師奶殺手的小徐醫師。其實在剛才上班的途中,正巧看見他邊講電話、邊過馬路,陽光灑在他帥氣的臉龐上,搭配著笑容,看起來心情相當愉悅,對比現在站在這裡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目光很快地又掃回到病人身上,就是標準的急救畫面。小倩醫師顧不得腳上的跟鞋與套裝,第一時間就跳上病床跪於病人身側,雙臂打直、雙手交疊、垂直按壓,壓胸的速度就跟教學影片一樣,一分鐘一百下。如果很難想像一分鐘一百下有多快,進行簡單的數學計算後,大致上差不多就是一秒內要壓胸兩下的頻率,而每次的按壓時,口中會跟著大口呼氣,就像衝刺完百米後,令人喘到不行,但這場競賽沒有終點線,比較像是一場耐力賽。當腎上腺素消耗殆盡時,隊友就必須無縫接軌的遞補上來。
聽說,病人是突然叫不醒的,然後就沒有了呼吸與心跳,就跟電視上鄉土劇演的差不多,人就是先昏過去,然後再怎麼大力搖晃,也都無法讓他張開眼睛。雖然已經演變到CPR的局面,但病人的生命徵象都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我擠進急救人群中,努力騰出個空間,好讓自己站在抽痰的位置,隨時都有進行插管的準備。
△全體總動員,ACLS接力賽
阿姨的口鼻不停滲出鮮血,擔心分泌物組塞了呼吸道,我將抽痰管小心翼翼的放入鼻腔,抽出來的不意外的也是大量鮮血,心裡開始臆測,應該是腫瘤出血導致的缺血性休克。
負責聯繫的同仁帶來的口信,卻是他們在電話中泣不成聲而無法決定,急救中的雙手更不能停下來,因為家屬正在趕來的路上。三分鐘一支強心針、3到5秒擠一下甦醒球、胸腔按壓的速度仍然必須維持恆定。
但本月的住院醫師清一色全是女孩兒,真的感覺到她們壓得非常辛苦,也顧不得自己搞得一頭亂髮,汗水沿著臉頰一滴滴接續著滲進了病人的衣服,三位住院醫師一個人按壓三分鐘已經是極限,輪完一輪也只有十分鐘。
手上的錶默默來到了急救後的十五分鐘,我想她是醒不過來了,但醫生們都已經疲累不堪,想說平常號稱是護理界的運動健兒的我,應該有過人的體能,自告奮勇跳到床上幫忙壓個幾分鐘,腦海裡取代唐詩的迴盪,變成ACLS的口訣:「用力壓、快快壓、不要停」,根本無法思考到底已經壓了多久,雙手乳酸堆積的酸麻感佔據了所有感官,不停地跟自己信心喊話──再撐一下就好了。
此時。聽到下一個人大聲喊:「換我來!」居然是這麼的感動,從急救的床上下來,我接替打針的角色時,雙手竟然不爭氣的抖抖抖,還要小心不要把針扎到自己。
突然有人邊叫著阿姨的名字,邊從病房門口衝了進來,口中喊著:「阿芬我來了,拜託你們不要給她插管!」這位男子就是阿姨的先生。
他顧不得手中剛去買的水果,任由它們散落各地。擠進人群的他,牽起了阿芬的手,堅定但哽咽的再重申一次:「她之前就有交代過我,千萬不要給她插管,醫生,我拜託你們不要給她插管,不然她會怨我。但你們還是要救她,我給你們拜託。」
本來打算要停下來的手,又因為一句「你們還是要救她」繼續上下起伏,又這麼馬不停蹄的過了十幾分鐘,但心跳並沒有因此恢復應有的弧度,仍然是直直一條線,時間終究是來到了三十分鐘的停損點。
△突然的離開,很難的決定
總醫師總算是開口了:「大家辛苦了,我想我們應該要讓她走了。」轉身過去面對先生說:「真的很抱歉要告訴你這樣的消息,我們盡力了,但她還是走了。」拍了拍先生的肩膀,醫生群慢慢地撤出病房,剩下負責善後的我們。
先生沒有哭,只是維持很震驚的表情,然後他不停的叫喚病人的名字,希望她可以睜開眼睛告訴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們不敢關掉氧氣和生理監視器,因為他看起來還不能接受病人死亡的事實,接著他開始學醫師幫病人壓胸,再看看阿姨有沒有呼吸,就這樣反覆的做了幾回。他突然轉過頭看著我,希望我可以試著幫阿姨抽抽痰,看會不會好一點,我沒有拒絕他,確實再從口鼻抽了些血水出來。其實我之前並沒照顧過這個阿姨,也沒接觸過她的家屬們,不知道該從哪個點來勸他停止這些舉動,思考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了口,想說還是說些什麼好了。
「阿姨之前有跟你說過不插管!」我邊抽痰邊淡淡的說出剛剛他自己說的話。
「對啊!她說生這麼嚴重的病,插管也沒有幫助,還要被關進加護病房被隔離 到頭來還不是一樣。」他若有所思地回想,阿姨當初與他的對話。
「嗯!所以你其實很了解這些事情,也知道她不想這麼痛苦。」我停下手上的動作,把抽痰管收了起來。但他還是沒停下雙手,上下按壓著阿姨的胸口。
「我當然了解,因為我爸爸那時候也是被插管,是她陪著我,才有辦法面對那些事,很難,做決定很難。」
「那一定很辛苦。」我緩緩著接著說。他卻突然停了下來,似乎若有所思。
「其實阿姨應該已經沒有反應了,你看她的瞳孔都放大了,也都大小便失禁,剛剛抽出來的東西都是血,表示裡面也都是流血的狀態。」我指著病人的眼睛、褲子還有抽痰袋裡滿滿的鮮血。
「我知道……」先生深吸一口氣後從嘴邊吐出這三個字,然後把手伸向阿姨的臉,懺悔的哭著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妳這麼辛苦的!」
「可以讓我們幫她整理乾淨,先讓她換上一套乾淨的衣服,那你幫我連絡一下你們的家人好嗎?」
他點點頭,開始撥著電話,告訴親人阿姨離開的噩耗,透過電話傳遞彼此的哀傷與不捨。
當意外發生時,我們無法知道當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醫療人員跟家屬一樣沒有預先做好的心理準備,但我們卻不能顯得慌張無方,得明確的告訴家屬下一步我們該做什麼、能做什麼,還有什麼是我們想做,卻做不到的。
阿姨的突然離開,讓家屬毫無心理準備,而病房裡也沒有預先準備好可以換上的乾淨衣物。
正愁不知道是不是要先讓她穿上手術服時,阿芬阿姨讀國二的女兒說話了:「還是媽媽可以先穿我的外套!」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把身上的外套脫了下來遞給我,那是一件非常鮮艷的黃色夾克,換上之後,阿姨顯得非常有精神。
先生將阿芬阿姨一直戴在身上的天珠取下來,轉而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彷彿阿姨的靈魂已經附在天珠裡。
這份愛,彷彿只要相信,就能常伴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