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簡體書）

; 魏東光站在對局室門口，再一次緩緩移動視線，從上到下，從左至右， 將室內的 一切納入眼底。他聽見自己勻凈綿長的呼吸聲。耳朵有點燙。激動畢竟難以 抑制。 兩百平方米的對局室中間擺著一座棋墩，厚五十公分，四條支腿上分別 雕著 虎，豹，貔貅和獅子。水晶燈的燈光照下來，整個深黃色的棋墩仿佛蘊含著 一團輕 霧。棋墩兩邊擺著兩只紫色的島桑木棋笥，里面裝著日向縣小倉海濱特產貝 殼打 磨而成的雙面凸棋子。 千年黃花梨棋墩是四百年前明朝萬歷皇帝賜給在朝鮮戰爭中丟盔棄甲的 日本 太閣豐臣秀吉的禮品。秀吉一生戎馬倥傯，百戰不殆，從一個賣雜貨的小商 販一路 打拼到統治日本所有大名的至尊太閣，卻在晚年的最後一戰中敗于明朝和朝 鮮的 聯軍。議和之後，萬歷皇帝本著懷柔東夷的美好愿望，將棋墩和其他珍寶賞 賜日本 執政，希望秀吉痛改前非，放下戰刀，擺弄棋子。酷愛圍棋的秀吉收下棋墩 ，命令日 本的能工巧匠配上日式棋具，原先的云子和紫檀棋罐反倒不知所終。 魏東光打心眼里佩服，真難為老教辦得到，居然將這副寶貝從京都博物 館借到 這里來了。晚宴後布置對局室，他的手一碰到棋墩，指尖就發顫，心一下子 蹦到一 個十分遙遠的地方，在那里跳得活潑潑的。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質感的歷史 。歷 史其實并不總是躺在時空的長河里，也許，某個時候，它會悄悄潛來你的身 邊，突然 現形，讓你驚喜交集，頭暈目眩。 兩張矮交椅比普通沙發稍高，通體黑亮，扶手上雕著兩條怒目圓睜、噴 云吐霧 的五爪龍。龍鱗隱隱，龍須飄飄。前年索思比倫敦春拍，壓軸一錘就是這兩 張椅 子。四百萬英鎊。六千萬人民幣。老教拍到手了。據說這兩張矮交椅是明成 祖朱 棣看馬球的專座，也是三寶太監鄭和進貢的壽禮。紫檀無大料，這兩張椅子 卻是一 棵紫檀出的整料，連接榫的地方都沒有。 魏東光原先一直想知道老教把這倆寶貝究竟藏在什么地方，要派什么用 場。 擱在寶庫里供著，見它們一面還得念“芝麻開門”，太麻煩，還不如送給故 宮博物院 呢。老教是個大迷信，絕對不敢坐永樂皇帝的龍椅，生怕上面裝著火箭推進 器，一 下子把他送到月亮上去。老教受不得寂寞，僅僅一個嫦娥解決不了他的問題 。現 在清楚了，敢情這個錢多得能讓鬼推磨的家伙在這兒等著所有人呢。除了皇 上的 專座，啥玩意兒才配得上豐臣秀吉的棋具啊！明天，日本嘉賓們可挑不出眼 啦，從 日本棋院院長到日本文化省的高官全得服服帖帖。在老教跟前，誰不服都不 行。 他生下來好像不為別的，就為了讓別人服他。也是，日本人同意從京都把看 家的寶 貝千里迢迢恭敬地捧送來，好歹得給人家一個面子。東夷怎么了？漢唐盛世 ，萬邦 朝服，我們的老祖宗對他們的老祖宗可也沒失了禮數。 魏東光微微一笑。這個老教啊！就喜歡把別人蒙在鼓里，然後再掄起鼓 槌一 通猛敲。跟他做了五十年朋友。沒被震成聾子真是萬幸。 魏東光下意識地摸了摸耳垂。耳朵還是燙得不得了。 五十年。彈指一揮間。魏東光比老教大兩歲。老教八歲進省隊圍棋集訓 班， 屁股上別著木頭手槍，手里攥著一個塑料奶瓶，脖子上掛著一把平安鎖，兩 只大眼 睛滴溜溜轉，肥嘟嘟的腮幫子粉嫩嫩。魏東光喜歡捏老教粉嫩嫩的腮幫子。 老教 不讓捏，魏東光把老教按在地上捏。老教一頭一臉一身的土和泥，鼻涕眼淚 抹得到 處都是。但老教沒告訴老師，就算後來老教知道了老師的板子是為魏東光量 身定 做的，也沒在老師跟前泄露一個字。被魏東光欺負急了，他甚至會將上文化 課用的 書包往地下一扔，一腦袋撞上魏東光的小肚子。 魏東光閉了一會兒眼睛，讓酸澀的眼角休息一下。五十年了。老教好像 一直 是那個永不服輸，別著木頭手槍，掛著平安鎖，愛喝牛奶的小孩子。好像一 直是。 魏東光咽下一聲嘆息。 實在不應該把老教整得那么狠，實在不應該把老教蹂躪得號啕大哭。也 實在不 應該讓老教沒滿九歲就鬧著要跳樓。不過九歲以後老教時來運轉，將他們這 幫人 治得伏伏帖帖，獨領風騷數十年。那家伙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魏東光是老教在省圍棋隊的第一個對練，大師兄帶小師弟，先來一個下 馬威， 吃了老教三十多個子的大龍。老教不服，纏著要再來。魏東光乘機定下規矩 ，輸了 捏三下腮幫子。一天下來，捏得老教兩個小臉蛋像涂了胭脂，又紅又紫。半 夜，魏 東光起床撒尿，聽見老教蒙著被子哭。他心軟了，上前想安慰幾句，卻被老 教一腳 踹在肚子上，差點踹掉了他的命根子。接下來三個月，魏東光過足了殺棋的 癮：老 教一聲不言語，死了棋就認輸，認輸了就收拾棋子，收拾完棋子就要求再來 一盤。 他讓老教擺兩個，老教不肯。他不下了，水平差還不讓子，下起來著實沒意 思。他 不下老教就哭，哭得驚天動地，死去活來。他犯了牛脾氣，不理，裝聽不見 。老教三 下兩下蹦到窗臺上，推開窗戶，像劉胡蘭一樣莊嚴宣布準備為圍棋犧牲。當 時魏東 光和別的小隊員全傻了，簡直是呆若木雞，哈喇子都流出來了。老師飛身上 前將老 教夾在腋下，回手彈了魏東光兩個腦奔兒。 生疼。魏東光不明白挨打的為什么是自己。老師說：“你們誰也沒像他 似的 愿意為圍棋死。你們誰也沒像他似的對輸贏這么看重。你們全都不如他！” 魏東光笑著摸了摸頭。那兩個腦奔兒好像剛彈過。老師說的沒錯，不到 半年， 他就再也蹂躪不了老教的大龍了，一年以後，他不得不時刻提防著老教對他 的大龍 下毒手。從老教十三歲正式參加國內國際比賽開始，他們一共相遇了幾十次 ，魏東 光輸多贏少。 看看那個永不服輸的家伙搞來的這張流水荷花酸枝條案，一千七百萬人 民幣， 是石濤曾經用過的文房器具。苦瓜和尚窮，不得已收了一個附庸風雅的巡撫 送的 這張條案，代價是一幅《風雨故人圖》。條案下面刻了八條銘文，八個收藏 家的題 記，最後一個落款的是近代收藏大師張伯駒。條案後面放了三個紫檀錦墩。 是為裁 判長、讀秒員和記譜員準備的。東邊窗前掛著三把古琴、兩把宋琴、一把明 琴。西 邊墻上是一幅董其昌的《寒山訪客圖》，一幅王石谷的梅花，一幅米芾的行 書，還有 一幅《張猛龍碑》的拓片。魏東光嘆了一口氣。攢這樣一間對局室得上億的 鈔票， 琴、棋、書、畫，全是頂尖兒的貨色。這恐怕是有史以來最貴的對局室了。 老教說 過，天才應該擁有一切。明天，在這間對局室里，兩個天才一定會留下傳世 的棋譜。 那個永不服輸的家伙一直想成為登峰造極的圍棋天才，可惜造化弄人， 上帝非 要他做一臺高速運轉的賺錢機器。魏東光理解那個家伙的痛苦。 魏東光關了燈，鎖上門。長長的走廊灑滿月光。竹葉匕首一樣的影子切 碎了 海風。他仿佛聽見了海浪的鳴響。魏東光穿過走廊。門外星光滿天。霄漢澄 澈。 山下海灣里泊著的豪華游輪燈火通明，映出海岬高峻的側影。 曠世之局，即將到來。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