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花令（四）（完）

《飄花令》是臥龍生成熟時期的創作中，
將「逆反」這個主題展現得最為淋漓盡致、也最為駭人聽聞的一部。
 
如果說古龍的武俠小說，是以推理懸疑見長，
那麼，臥龍生的武俠世界，就是以剖析人性而獨樹一幟。

臥龍生為台灣最著名的武俠小說作家之一，
被喻為「台灣武俠泰斗」，是深受讀者歡迎的武俠小說作家。

柳暗未必花明，因為楊鳳吟忍痛放棄摯愛，而嫁給大聖主康無雙，為的就是幫助慕容雲笙得報父仇，但萬萬沒有料到，他的父親慕容長青不但可能仍然活在世上，而且竟還同時出現了三位慕容長青，其中並包括了一具已風化多年的乾屍。
慕容長青到底是生是死？三位慕容長青又是從何而來？一切似乎已成迷霧，而唯一可以確定、但也大出慕容雲笙意外的是，三聖門竟是慕容長青所創設的，那麼，原本希望在武林創出一股特殊力量，以排除武林紛爭，使江湖上少一些凶殺慘事的善念，為何最後竟轉變成危害江湖的最大禍源呢？
人都渴望了解真相，但卻不一定有面對真相的勇氣，因此，面對不知是一代名俠或是武林魔頭的父親，慕容雲笙該如何因應、抉擇呢？

《飄花令》之謎: 江湖爭霸所逼顯的人生無常
秦懷玉

雖然臥龍生較具代表性的武俠作品，主要被視為：乃是以將緊湊的故事、曲折的情節、熱鬧的過場、糾纏的情愛等等通俗文學要素融合得扣人心弦見長；然而，這並不表示他的作品沒有深層的言外之意。他從未標榜過自己的作品在探索人性深度方面，有何別出心裁的題旨或暗喻，但稍為細心的讀者卻可以從字裡行間，看出他對世事滄桑、人生無常的深刻感受與體悟。

甚至，他不時透過敘事情節的詭變與逆轉，巧妙地展示人生的真相往往與世人所見的表象逆反。這部《飄花令》，在臥龍生成熟時期的創作中，是將「逆反」這個主題展現得最為淋漓盡致、也最為駭人聽聞的一部。

奇詭布局與巧妙隱喻

評論者檢視臥龍生的作品時，常只聚焦於他早年的幾部成名之作，卻未遑對他中期之後刻意營求自我蛻變的軌跡多予注目；其實，他開始將奇詭的布局與人生的隱喻結合起來，作為推展情節的主軸，即透顯了一種有意提升其武俠意境的企圖，《飄花令》堪為例證。

故事開始時的氣氛雖然悲愴而詭異，卻似落入了古典武俠的窠臼：身懷血仇的少年慕容雲笙，到其父一代大俠慕容長青的墓前祭奠，墓園卻早已遭到其父生前的仇家監控，而此勢力龐大的仇家背後顯然更有深不可測的暗中主導集團。於是，藉由與其父的仇家、對頭及幕後主導集團的幾番明爭暗鬥，慕容雲笙背後的支持力量也逐漸現形，原來他們都是慕容長青生前的結義兄弟，以及仰慕大俠人格風範的武林白道人士。

江湖義氣與紅粉新秀

隨著敵對雙方一連串布局格殺與反布局圍堵的熾熱搏鬥，慕容雲笙逐漸明瞭，父親生前有四個結義兄弟：老二申子軒、老三雷化方均為血性漢子，老四以道士身分為掩飾，即自己的師父紫雲宮主，老五則是已遁入佛門的九如大師。據申子軒等透露，為了探查老大慕容長青遇害的真相，老四紫雲宮主毅然潛入敵人集團，已多年失去音訊，應是凶多吉少。而若非紫雲有親筆信函堅稱雲笙確為長青之子，失志為老大報仇的申子軒等人久歷患難，又豈會不懷疑雲笙是敵方派來潛伏的奸細？

慕客雲笙多次出生入死，終於發現疑似謀害其父的龐大黑暗勢力「三聖門」已開始浮出檯面，他即公然與之對陣，得到正與該黑暗勢力逐鹿江湖霸業的傑出英雌郭雪君及才智卓絕的紅粉知己楊鳳吟相助，逐漸撥開重重迷霧，走近黑暗勢力「三聖門」的核心──控制了眾多名門正派頂級高手的地下石城。

在那裡，雲笙歷經淬煉，險死還生，卻發現石城之主對他似乎並無真正的惡意。另一方面，「三聖門」所展示的實力之高強，完全在申子軒等正派耆宿及郭雪君等江湖新秀的意料之外，簡直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幸賴才女楊鳳吟奇謀迭出，料事如神，將敵方的攻勢一一化解，否則，雲笙等人恐早已身遭不測。

故事表象與生命真相

然而，以上情節其實都只是故事的表象，而隨著情節的推展，諸多駭人聽聞的真相逐一豁然呈現。「大俠」慕容長青非但根本未死，其人的偏狹心術、梟雄行徑，竟連日常相處親密的義弟申子軒、雷化方等都被蒙在鼓裡，所謂遇害云云只是一個布局脫身的幌子。更離奇的是，圖謀建立霸權、一統江湖的邪派集團「三聖門」，竟是慕容「大俠」手創，而與他並稱「三聖」的另二名絕世高手竟是少林掌門天通大師、武當掌教鐵劍真人，而這「二聖」竟是為他所暗算謀害，死得不明不白。

「大俠」何以搖身丕變為大奸巨憝，名門正派的掌門何以寧可放棄身分另組意欲雄霸天下的新勢力？藉由情節的轉折，臥龍生自有他的一番論述。但更奇詭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慕容除去彼「二聖」不久，自己居然也遭到身旁親信暗算，不得不再詐作當場身死，然後設局隱遁，徐圖捲土重來，報復此一陰狠無比的篡位者。情節詭變至此，大起大落的故事主軸算來至少已是三度「逆反」。

駭人聽聞與意料之中

然而，駭人聽聞的真相繼續揭露：原先被老二申子軒、老三雷化方等公認為最具俠義情懷，不惜苦心孤詣、捨身毀容，潛入敵後探求老大遇害實況的老四紫雲宮主，竟正是「三聖門」中憑功勞獲得慕容長青信賴，而終於幾乎一舉將他置之死地的篡位者，亦正是慕容雲笙在渡盡劫波後曾經遇到的地下石城之主。於是，另一個迎面而來的「逆反」便是：所有雲笙為報「殺父」之仇、為反邪惡勢力而從事的浴血奮鬥，全都成為荒謬可笑的虛妄與反諷。

事實上，慕容長青固然根本不需要他這個篡位者的兒子來為他報仇，他的生父紫雲宮主當初騙他以慕容長青之子的身分出道江湖，無非是為了試探長青是否隱遁未死，以及反「三聖門」的力量究有多大而已。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刻，長青與紫雲拚了個同歸於盡，自是理所當然的結局。不過，臨到收尾，作者卻神來一筆地拋出了另一個匪夷所思的「逆反」：一直在與慕容長青的「三聖門」鬥智鬥力，屢屢壞他大事的才女楊鳳吟，竟然早已知道自己才是慕容長青之女！

想來，不斷大破大立的「逆反」之後，慕容雲笙應要喃喃自問：我到底是誰？正如古龍〈邊城浪子〉中的傅紅雪，金庸〈俠客行〉的石破天一樣，永遠不能確知自己的真正身世。
誰說武俠小說只是通俗文學，誰說臥龍生只是說故事的人，其作品通常不處理嚴肅的人生問題？「逆反」，往往正是人生在世可能面臨的生命真相之一，也正是極嚴肅的人生課題吧！

三聖主臉上的血洞聳動，冷冷說道：「大聖兄多慮了，就算小弟的記憶不好，但大聖兄的容貌，豈敢忘去。」

大聖主道：「這麼說來，兩位聖弟一定要看了。」
三聖主道：「其實大聖兄不肯取下蒙面黑紗，才是不智之舉，那似是更難免去我們心中之疑，只怕，只怕……」
大聖主冷笑一聲，道：「只怕怎樣？」

二聖主搶先接道：「大聖兄如是心中無愧，又為何不肯取下蒙面黑紗呢？」
大聖主道：「如是我心中有愧呢？」
這答覆大大地出了二聖主和三聖主的意料之外，兩人相互瞧了一眼，迅快地戴好了面具。
只見那三聖雙手一抬，背上交叉的雙劍，一齊出鞘。
慕容雲笙定神看去，只見他手中雙劍，各具異徵。

左手劍尺寸稍短，宛如秋水，霞光閃動、冷氣逼人，一望之下，即知是一柄神物利器，具有削鐵切玉之能。
右手之劍，泛起一片晶藍光華，分明是經過劇毒淬練之物。

二聖主左手端著盒底，右手按著盒蓋，大有一語不合，立揭木蓋之狀。
但慕容雲笙用盡心機，就是想不出那二聖主盒中裝的什麼兵刃，那木盒長不過一尺，寬不過數寸，實非容納兵刃之物。

但那大聖主卻全神貫注在木盒之上，似是對那木盒的戒懼，尤過三聖主手中削鐵、淬毒的兩把寶劍。
態度較為緩和的二聖主，輕輕嘆息一聲，道：「大聖兄還請三思，我等並無奪位野心，只求一見大聖兄的廬山真面。這些年來，大聖兄不少事獨斷獨行，我們從未有過隻字片語的不滿，今日如為此事反目，豈不是太不值了嗎？」

三聖主冷然接道：「一旦動手相搏，大聖主是否有自信勝過我門聯手之力？何況還有四使者及聖堂八將，尚在聽蟬小築之外，備作我等援手。」
大聖主哈哈一笑，道：「可惜這或和或戰的決定，並不操於我手。」
大聖主突然回顧，望著楊鳳吟，道：「和戰之決，已至最後關頭，必需要立刻決定，已無暇再讓妳多作思考了。」

三聖主冷笑一聲，道：「好啊！女色誤人，果是不錯，一個十幾歲的女娃兒，在大聖兄的心目之中，比我兄弟重要多了。如若這丫頭死了，也許咱們兄弟還有和睦之日。」
語聲未落，右手長劍突然一沉，指向楊鳳吟。
只聽幾聲輕微的啵啵之聲，三道銀線，疾向楊鳳吟射了過去。

敢情他右手毒劍之內，還藏有毒針一類的暗器。
慕容雲笙吃了一驚，暗道：「好惡毒的兵刃。」心想搶救，已自不及。
只見那大聖主右手一抬，啪啪啪三聲輕響。
三枚兩寸五分的銀針，盡都釘在一件黑色皮套之上。

大聖主右手拇指輕彈，皮套脫落，露出了一把八寸長短的匕首。
那三聖主突然發難，暗器閃電射出，大聖主已然來不及除去匕首上的皮套，去撥打暗器，只好連帶皮套，用做拒擋暗器之用。
這時，楊鳳吟也已拔出一柄金色的短劍，準備撥打暗器。
目睹暗器被大聖主接住，立時嬌叱一聲，道：「還你暗器。」
喝聲中，金劍脫手飛出，疾如流星，射向三聖主。

三聖主一揮左手寶劍，寒芒閃動，一把金劍竟被他手中寶劍劈作兩斷，跌落地上。
大聖主冷笑一聲，道：「三聖弟何必急在一時，如是非打不可，小兄自會奉陪。」
二聖主緩緩向後退了兩步，道：「三聖弟，咱們再給大聖兄多想片刻的機會。」

三聖主道：「照小弟的看法，大聖兄已然被那楊鳳吟的美色陶醉，只怕把咱們兄弟之情，早已拋擲於九霄雲外了，而且，他不肯揭下臉上面紗，是不是原來的大聖主，也是大成疑問。」
那大聖主突然間沉默下來，一直靜靜地站在原地未動，也不說話，也不出手。

二聖主輕輕咳了一聲，道：「大聖兄，你想好了沒有？」
大聖主冷冷說道：「想什麼？」
二聖主道：「取下面紗，證實你的身分。」

大聖主一揮手，道：「你們先退出去，容我想想看，一頓飯時間之後，你們再進來如何？」
二聖主道：「好！但我們仍希望大聖兄能夠懸崖勒馬，繼續領導我三聖門。」
回顧了三聖主一眼，雙雙退了出去。

大聖主目睹兩人退去之後，輕輕嘆息一聲，道：「楊姑娘都看到了。」
楊鳳吟道：「看到了。」
大聖主道：「在下希望姑娘在一盞熱茶工夫之內，給我答覆。」
楊鳳吟沉思了一陣，道：「我明自了，明白了……」
大聖主道：「妳明白什麼？」

楊鳳吟道：「你心中既想娶我，又不願放棄三聖門的權勢，所以，你才想出了這個方法逼我。」
大聖主在兩位聖弟苦苦相逼下，始終能保持著一份平靜的神情，但楊鳳吟這幾句話，卻使那大聖主有些情難自主，全身微微顫抖，良久之後，才緩緩說道：「就算在下出於偽裝，但此刻時猶未晚，姑娘心中有何打算，但請說出。」

楊鳳吟道：「送我離開此地，你肯嗎？」
大聖主沉吟了一陣，道：「好！咱們動身吧！在下為姑娘帶路。」
楊鳳吟大感意外地道：「咱們能夠走得了嗎？」

大聖主道：「我不知道。至少那是一件很艱苦的搏鬥，要衝過重重攔截。」
楊鳳吟道：「你心中既然是毫無把握，為什麼要帶我走呢？」
大聖主道：「我要在姑娘面前證明一件事，證明我未對你用過心機。」

楊鳳吟接道：「你很痴，也很愚。」
大聖主哈哈一笑，道：「一個又痴又愚的人，竟然能領導龍蛇雜處的三聖門。」
慕容雲笙突然一揮手，道：「大聖主，你答應在下一見家父的事，是否還算數呢？」
大聖主道：「適才閣下親目所見，你覺著他們還會聽我之命嗎？」

慕容雲笙黯然說道：「他們知曉了你對我有此承諾，會不會遷怒於家父身上，把他殺害？」
大聖主沉吟了一陣，道：「這倒不會，閣下但請放心……」
楊鳳吟道：「咱們不能走，也不能長守於此，你準備做何打算？」

大聖主道：「唉！我原想藉此事逼妳就範，我失了三聖門大聖主之位，可得個如花似玉的嬌妻……」
楊鳳吟接道：「就算你成功了，那也只是得到了我的身體，永遠得不到我的心。」
大聖主道：「唉！妳說得不錯，現在，我又改變了主意。」
楊鳳吟道：「你要怎樣？」

大聖主道：「沒有條件地幫助妳。」
楊鳳吟道：「很難叫人相信。你如想暗施詭謀，還不如當面說明得好。」
那大聖主似是受到嚴重的傷害，全身顫動，但他只止於激動，卻忍下未讓它發作出來。
良久之後，才輕輕嘆息一聲，道：「此時此情，在下似用不著再用心機，假裝慈悲了。」
楊鳳吟回顧了慕容雲笙一眼，緩步行到大聖主的身前，道：「你如真有此心，我會感激不盡，但你已身陷重圍，自身也遭懷疑，如何能有餘力，照顧我們呢？」

我們兩個字，只引得那大聖主面上黑紗轉動，望了望慕容雲笙道：「我如答應了他們某種條件，他們大概會答應我了。」
楊鳳吟道：「只送我一個走嗎？」
大聖主道：「姑娘之意呢？」
楊鳳吟道：「把我們進入三聖門的人，全都放走。」
大聖主道：「這個只怕他們不會答應。」

楊鳳吟道：「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辦法嗎？」
大聖主道：「還有一個辦法，打！大家各憑武功，以分勝負。」
楊鳳吟道：「你覺著是否有勝人的把握。」
大聖主道：「機會不大，就是算上妳和慕容雲笙，實力也是不足，較安全的辦法，就是我答應他們的條件，交換你們離開。」

楊鳳吟道：「你留在此地，會有何等的後果。」
大聖主道：「很難說。你們離此之後，大可不用管我。」
慕容雲笙突然接道：「你送楊姑娘出去，我要留在這裡，見我父親一面。」
楊鳳吟道：「我們已然知曉了三聖門的所在之地，留此還有何用？」
楊鳳吟道：「此地凶險萬狀，你一人之力，如何能夠辦到。」

慕容雲笙道：「為見家父一面，死亦無憾。」
楊鳳吟神色淒然地說道：「我會成全你。」
慕容雲笙奇道：「妳如何成全我呢？」
楊鳳吟道：「你如能見得父親一面，其他的事，全都不放在心上了麼？」
慕容雲笙道：「求見家父一面，乃我唯一之願，此願得償，死亦無憾了。」

楊鳳吟黯然嘆息一聲，道：「如若有個人能夠幫助你見到你父親一面，你是否會一輩子感激他？」
慕容雲笙道：「自然是一輩子感激他了。」
楊鳳吟一雙美麗絕倫的眼晴中，緩緩滾下來兩行淚水，柔聲說道：「你不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重要的事嗎？」
慕容雲笙道：「就目下而言，能見家父之面，是我唯一之願了。」

楊鳳吟美麗絕倫的臉上，泛起了無比哀傷，緩緩地轉過身子，舉起衣袖，拭去臉上的淚痕，慢慢地走到了大聖主的身前，柔聲說道：「你可以為我冒險犯難？」
大聖主道：「是的，甚至死而無憾。」
楊鳳吟道：「好！那麼，你就幫助我去找到慕容長青。」
大聖主道：「好！姑娘準備何時動身？」

楊鳳吟道：「立時動身。」
大聖主略一沉吟，道：「可以，不過，你們要聽我吩咐，咱們立時出發！」
舉步向外行去。
楊鳳吟低聲說道：「慢著走。」
大聖主道：「還有什麼事？」

楊鳳吟道：「如若咱們能活著出來，我就立時嫁給你……」
那大聖主臉上黑紗顫動，顯然，心中亦有著無比激蕩，緩緩說道：「嫁給我？」
楊鳳吟道：「我說的是千真萬確，所以你一定要活著。」

大聖主淒涼一笑，道：「如若在下不幸戰死了，姑娘也不用為此承諾煩心。」
楊鳳吟接道：「我親口說出了這句話，那就是海枯石爛，永無更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