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雞與花栗鼠
送先生與孩子出門後,房子頓時很安靜。
院裡杜鵑盛開,淡粉純白深紫,舒展在陽光下。門口石盆裡,公婆送的鳳仙花湛紅燦放,可以一直開到秋天。
突然,有只火雞從對面鄰居的草坪悠閑地穿過馬路,朝前院而來。
靠近樹林的住家,野生動物常見。前後院,春天露臉的土撥鼠、長年出沒的松鼠、雌雄難辨的野兔、搞不清有多少分身的花栗鼠……,大家都把人家當自家。尤其野兔每天蹦跳出入,早春時把郁金香花苞掘出啃個精光,夏天時則對紫錐菊與琥珀玫瑰等下手,一有花開,即可見它們蹲踞一旁,不慌不忙地用餐,嚼到只剩花苞殘骸。仲夏剛成熟的蔬果更別提了,或從人間蒸發,或被咬了幾口後拋棄。氣得跳腳,不時噴灑點驅蟲劑之外,雖念叨著要圍欄張網保護,卻也無可奈何,不免懷疑:莫非園裡這些全是波特小姐筆下那只最頑皮的彼得兔,“硬擠進蔬菜園柵欄下,一開始它吃了些生菜和法國豆,又吃了些小蘿卜,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就去看能不能找到些西芹。”
比較起來,俏皮怕生的土撥鼠、冬雪裡俊逸現身的野鹿,春天乍現的火雞,則屬於季節性、園裡的意外訪客。
其中又屬火雞最尋常親切。
大多數北美的孩童自小就認識這些巨大的“鳥”,每年感恩節前,幼兒園的孩子把張開的手掌壓在紙上,按形描繪,如一只張翅的火雞,並寫下感謝的話語。剛學拼字的年紀,歪歪扭扭寫下對世界的純摯童心,留下了變大中且一去不復返的手形。
過去數年,周遭一下子出現許多火雞,三不五時地,三三兩兩或多達近十只,成群漫遊於街道或草坪上。一有同伴落後了,前行的便咯咯作響地指路導引。它們都是屋後茂密樹林的居民,因不遠的坡下有一條河,水源無慮,樹林成了安家立室的理想環境。遠遠望去,這些龐大的鳥,有如一群小恐龍出沒,難以想象它們夜間如何睡在樹上?盡管我與孩子不時出入樹林,卻從沒見過它們的巢,著實令人好奇。
有時,推開門,遠遠近近,七八只火雞在對面鄰居的草地踱步。仔細一看,七名武士,或前或後,照看著一名無所事事愛玩耍的小兒,猜是“小主出巡”。武士們不時鼓翅開翼,耀武揚威,或齊步或圍圈開臨時會,穿越馬路時,不忘警覺地佇立中央,指揮交通。小主子們則一派輕鬆,邊玩邊走邊吃,無視於那壯大的護衛隊伍。“這邊,這邊”、“快走,快走”,明朗安靜的街道,守護的聲音。
走在最前頭的通常是幾只雄火雞,雄赳赳氣昂昂地,有事沒事張開耀眼的羽冠炫耀,吸引了一群環肥燕瘦的雌火雞,鼓噪地跟在其後,爭風吃醋好不熱鬧。有時,灌木叢下會看到一群巴掌不到的小火雞,嘰嘰喳喳地跟在一只母火雞後面,自成一國;而那公火雞,離得遠遠地,事不幹己,興起時漲鼓羽翼,生氣勃勃地招晃,追逐另一群忙碌尋食的淑女。“真是個自私的男人。”見狀不禁嘀咕,徑自批評兩句。
院子裡,矮叢杜鵑花(Azalea)此起彼落輪流地開著,此時,難得落單的雄火雞,正穿過杜鵑花叢緩步而來。
我坐在對窗書桌前,遠遠地看著它,希望再有機會看到那壯觀的羽翼。仔細一看:禿額、綠臉、垂皺的脖頸、不懷好意的長嘴喙,野火雞其實長得其貌不揚。或許因為缺乏熱情的粉絲,今早它只伸長頸子啄幾口凋謝的杜鵑,低頭拾食草地裡的果谷,不徐不緩地閑步著。
我並非火雞唯一的觀眾,窗下階梯上,有只小花栗鼠,豎直身體,正同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火雞。
說到這花栗鼠,在家門口掘穴而居,當房客也有段時日了。稱它為房客而非鄰居,是因為它在門外木階梯裡挖洞寄居,非但不繳房租,還隨意留下一堆堆工程遺土,且任意地擴建中。
樓梯之外,花栗鼠在花圃中、藩圍花圃的木樁裂縫裡也挖了幾個洞。每當一聽有人車出入,它一溜煙地,從這頭鉆入,那頭冒出,速度之快,教人不得不懷疑,那整個地下甬道,根本全被打通了。
春夏時整天進進出出,到了秋天時,花栗鼠更是忙碌。 天一轉冷,它們開始勤快地收集果子。拾拾撿撿,這些小東西把食物塞滿兩頰,再奔回巢穴裡儲存過冬,幾次偶遇,那鼓著臉的模樣讓人忍俊不禁。如松鼠,有時它們來來回回,互相追逐一一前行的偶爾稍停,眼見後面追兵上來了,立刻飛速跑開,有時則來個大翻轉,追的與跑的角色互換,追跑,跑追,在外人看來,完全是一場毫無規則的遊戲。
許多早晨,目送兒子上了校車,回屋時,總見木階上一小堆蘋果殘余,想必是花栗鼠吃剩的。院裡的蘋果樹難得盛產,但蘋果極小極澀,看了教人嘴巴發酸;但花栗鼠顯然不以為意,長途搬移到窩邊,啃掉大半顆。
木階上了年紀,裂痕難免,花栗鼠在裡面鉆進鉆出,這端探頭,那端露尾,母子倆愛想象:花栗鼠們挖掘出一條條蜿蜒繁復的地洞隧道,可藏可隱可進可退之奇幻,不免為之神往。
烏鴉、老鷹、狐貍和美洲小土狼出現的夏日,不時可聽到花栗鼠“chip-chip-chip”啾叫不停,以嚇阻入侵者,保衛洞穴。有時可連續啾鳴上一二十分鐘,玲瓏小鼠,意志堅定。
上述天敵之外,騷擾花栗鼠的,還有如我這般,無聊無端打擾的人類。
有時,或倏地開門,或拿起相機對著專心用餐的它們猛拍。小東西或被驚嚇地猛地跳開,或緊張一失手,眼看剛剛還捧在手裡的美味堅果,直直掉入洞穴裡,想撿又急著逃命,猶豫了那麼一兩秒,還是放棄,落荒而逃。眼見它倉皇地消失花枝叢間,不免自責:形高猛、手似舉武器的人類,果真壞人一枚。
想到那些神出鬼沒的鼠影,有時竟不太能確定,院裡到底住了幾只花栗鼠?單就門口來算,那洞裡住的,究竟是一只?兩只?或是一窩花栗鼠?事實是,它(們)身手之敏,我唯有開門時突然嚇彼此一跳,或是車駛入車道時,才遠遠瞥見那棕灰毛茸、飛快消失的影子。每回都如此匆匆擦身而過、短暫照面,那麼,我看到的究竟是同一只花栗鼠?還是它那些神似的親屬朋友?
直到有一天,緊跟著一枚快晃的身影,細細觀察它消失於其中的地穴:洞口殘果零散碎小,應是一人食量,洞裡安靜無聲,並無伴侶吵嘴或家小嬉吵,應可斷語:門口的木階裡,住的是一只單身的花栗鼠。
此刻,觀景窗裡,踱步的火雞不知小花栗鼠正注視著它,凝神的小花栗鼠也毫無察覺,背後窗內有人正默默觀察著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大半個早上,我自備咖啡與水果,來來去去停留窗前,戶外的風景如一場劇情緩慢的懸疑片,難以猜測劇情走向。近午,火雞與花栗鼠退場後,白雲朵朵飄過,松鼠跳躍樹間串場,郵差來了又走。出去取信時,驟不及防地,鄰居的園丁啟動了割草機,馬達聲驚動下,花樹間的群鳥亂飛,我不免期待,什麼刺激的情節即將上演;但沒有。割草聲中,只見熾熱車道上,冬天冰裂的地面,一長排辛勤的工蟻一一抬著細小葉片或沙粒,沿著裂縫堆沙筑巢穴。之後一整天,它們就那樣幾乎無聲無息、來回千百趟地勞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