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已逝

二○二○年，第42回野間文藝新人賞入圍作
王牌AV女優紗倉真菜
以溫柔而堅強的筆觸深刻描繪
亞洲集體主義傳統中，冠以家庭之名而被迫噤聲的本我渴望
以及女性生來即丟失的身體主權
往昔被視為隱密的禁忌話題，逐一揭露真實原貌


人無論到了幾歲，
都會墜入愛河、會慾火焚身――
紗倉真菜以滿懷愛情的文筆，
鮮明而赤裸地刻劃，
徬徨不安的身心靈。


〈春，逝〉
就算我再掙扎也沒辦法改變這一切。以前也好，現在也好，我就是一個男人，都是一個有性慾的男人，從沒變過。我不會容許任何人褻瀆這一點、這個事實，沒有人有資格冒犯我。

年屆七十的富雄喪妻六年，本以為與兒媳比鄰而居的晚年生活，是通往「天倫之樂」的幸福階梯，然而，在妻子抑鬱而終後，卻只能日復一日在自己房間裡自慰來排遣寂寞。
這份遲來的洶湧情潮，為何在妻子逝去後，才化為無以名狀的騷動，如同惡作劇，將世界塗上一層朦朧的「靄」？
直到與學生時代有過肌膚之親的同學文江重逢，蟄伏的情慾才給了曖昧的答案――
「家庭」是否只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將一群人窒息地綑綁在一起，相互寄生、相互榨取活力？
那麼，當一個人孑然一身時，是否就能擺脫世俗的道德拘束？
是否就有權正視內心深處，對自由的渴望？
是否――這次能夠徹底成為「自己」，只為自己而活？

――無法死得其所的生命，是否終將走向枯涸一途？

〈揮別母親〉
既然沒生小孩，未來也就沒人會哀悼自己。我空空的子宮只會像那一塊塊堆上卡車貨台的墓碑碎片，沉悶地喀噠喀噠晃蕩不休。

母親柔軟的肚子上，那道蜿蜒扭曲的疤痕，是努力生下她的證據。
八歲的小夜美，第一次聽到「剖腹」這個詞，是在一次全家外出的用餐中。
黑紅色的縫合疤痕，沿著肚子一路流向肚臍，也流向父親內心深處，匯集成難以直視的恐懼裂縫。
明明結婚生子應該是兩個人的事，為什麼會對另外一個人造成心理陰影？
是她出生的方式，害母親留下了無法抹去的傷痕；是她出生的方式，讓父親不敢在明亮的地方，直視那道疤痕。即便不舉也不願服藥。
是她的錯，抑或父親的錯？
嘴上說著喜歡培養東西、婚前說想要小孩的男人，卻在踏入婚姻後，對認真規劃生子的另一半支吾其詞。
難道女人的價值，非得用填滿子宮來完整？

――無用的子宮，是女人生命中永遠的缺口？


【日文版推薦】
一部傑作。
真實刻劃紀實文學中難以窺見的「現代」家庭。――伊藤氏貴（文學評論家）

鄙夷與羨慕的情感交錯。無論內心認同與否，母親總是女兒生為女人的指標。紗倉真菜一把抓住了女人心中最深層的恐懼。――中江有里（演員、作家）

衰老，父親與母親、母親與女兒、男與女、「我」和誰？
明明無論哪種，理應是司空見慣的光景，為什麼還會如此具有新鮮感呢？――高橋源一郎（小說家）

【譯者推薦】
「性是一種跨越時間維度與身分的廣泛存在，
而且一旦在生命中萌芽，至死都無法連根拔起。」――沈俊傑

★特別收錄☆
【文創聚落策展人／文學研究者與編輯】洪敘銘　專文解說
逝去的是身體或感知？――《春光。已逝》
「在看似一切如常的生活作息裡，深深地撼動著『家』的定義。」

作者/紗倉真菜（Sakura Mana）
1993年3月23日生於千葉縣。
2012年尚就讀高職時便與AV製作公司SOD簽約，以SOD專屬AV女優身分出道。
2015年成為史上第一位囊括Sky PerfecTV! Adult（俗稱「AV屆金鐘獎」）三大獎的AV女優。
著作包含小說《最低。》、《凹凸》，前者已由瀨瀨敬久導演翻拍成電影。
另著有散文集《現役AV女優的幸福論》、『働くおっぱい』，以及穿搭造型指南『MANA』。

譯者/沈俊傑
日文譯者。
醒時譯書，夢時囈書。
時時梭巡字句之間，刻刻丈量文義焦距。
聯絡信箱：q5849661@gmail.com

導讀節選：

逝去的是身體或感知？——《春光。已逝》

《春光。已逝》除了是一部紀實文學的作品外，對於女性身體——更準確地說是「器官」的感官描寫上，有著非常坦誠的描寫。然而更值得讀者關注之處在於，這些鉅細靡遺的敘述所表現出來的「性」與「身體」，並非是一種「腥羶色」的噱頭，作者嘗試從當代社會中較容易被忽略的「老人的性」，或極力避談的「母親的性」，層層解離他們「成為禁忌」的原因，通過書中角色的選擇與游移，表現出深刻且具歧異性的家族探索與身分認同，其中又尤以女性為核心，或者可以說是作者紗倉真菜對於己身經驗的深入挖掘的直視。

一般而言，人們常將物件書寫與女性身分的認同相互連結，當然，這和19世紀以來城市現代化的發展，以及女性在消費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息息相關；然而，「家庭」物質空間與女性之間的關聯，如何作為身體習慣的延伸，又如何導向對於其個人價值、意義的認同？向來是許多文學作品不斷嘗試探觸的議題，如黃宗潔（2011）所言，女性透過物件的傳承所建構的身分認同，除了表現在消費行為外，她們與物件之間的互動，及其「惜物、戀物」的特質，均常反映在女性家族敘事的作品中（頁124）。

在這個脈絡的解讀上，《春光。已逝》儘管有著精采的對於情慾竄升、流動的書寫特色，但它仍無疑是一部女性藉由物件，展開對於自身家族記憶的深入探索、挖掘的坦誠之作。〈春，逝〉中富雄描寫妻子喜美代「愛操煩」的神經質十分活靈活現：
她什麼都要仔細消毒殺菌，就連牛肉也要烤到全熟甚至焦了才肯讓孩子吃。……喜美代害怕細菌孳生，所以依舊習慣吃完飯後要他喝杯熱茶；衣服一旦落地就得扔進洗衣機；她還視洗碗精為毒物，洗碗時總是沖了又沖，勢不留下任何一滴油汙。

 

老家附近有一間歷史悠久的酒鋪，現年將近八十的老闆是第二代，他高中畢業之後就繼承了家業；母親每晚必上這間擁有將近九十年歷史的老店買酒回來小酌。那間店本來還有賣乾貨和蔬果，後來縮減品項只賣酒，並藉著一些適合下酒的小菜和罐頭，繼續提供店內喝一杯三百日圓的親民服務。聽說客群非常廣泛，有人是帶狗散步途中順道坐下來喝一杯，也有一些是公所退休的老人，還有住附近的醫生娘，最年輕的是一名四十歲的送貨大哥。由於店裡沒有空調，所以夏天時他們是採用前一個時代的模式，在店外的屋簷下擺幾座啤酒箱代替座椅。
老闆娘在隔壁市種了一座田，但也會到酒鋪裡幫忙。如果她傍晚帶著作物回到店裡，還會免費招待當天現採蔬菜做成的沙拉、天婦羅、涼拌、豬肉味噌湯或簡單調味的燙青菜。
「雖然這違反衛生法規就是了。」
「但很實惠呢。」
「我就是在那裡認識阿康的。」
「他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記得是樓梯扶手吧。」
「所以是木工？」
「不是，不太一樣。啊──那叫什麼，想不起來了。他說他離過一次婚，養的狗現在生了病，聽說是白內障，幾乎看不到東西。我看著看著也覺得那隻狗可憐了起來，光從外表就能看出牠有多虛弱。阿康說他之前養的狗被車撞死，害他難過得不得了，很擔心自己再失去現在這隻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男性好像比想像中還害怕面對這種事情的樣子。與其說我喜歡他，應該比較像是同情他吧。」
母親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什麼，從包包裡拿出保健食品，往嘴裡扔了一大把。那是超市內藥局賣的營養補充品，我以前也常吃，但我在感受到效果之前就不吃了。我眼看著那些錠劑擠過母親的喉嚨，感覺母親獨自默默生活的寂寞將我整顆心都揪了起來。我不禁嘆了口氣倒在沙發上。
「小夜美，這樣也挺好的不是嗎？畢竟妳時不時就會操心媽只有一個人嘛。」丈夫一副欣慰的樣子拍拍我的背。
「可是啊，阿康最近也怪怪的。」
「妳們吵架了嗎？」
「不是，不是心理上的問題。」她左手拍了拍胸口。
「我猜我是被陽痿的神明詛咒了。」
丈夫的手停在盤子上，表情僵硬，直盯著手邊亂打到起泡的蛋黃。
「……還有掌管陽痿的神明嗎？」
丈夫怯生生發問，打破了短暫的沉默。
「肯定有。」母親神色怪異地點了點頭。
「唉，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
「這樣啊……不過現在也有藥可以吃不是嗎？嗯──威爾鋼還有那叫什麼的，聽說也沒那麼貴。」
對不對？是不是？一般來說都會這麼做吧？母親連連應和丈夫的話，點頭如搗蒜，感覺都快把頭給甩斷了。
「可是阿康就是賭一口氣也不肯吃藥，說什麼男人的自尊不允許他這麼做。我傷腦筋到還想說乾脆塞條鋼絲進去算了。」
母親搓了搓人中，吐了口電子菸抱怨。
「真受不了，他怎麼和你爸說出同樣的話呢。」
母親兩眼無神瞧著我說。

「我生和也的時候是自然產，所以根本不用想那些有的沒的。」
暑假結束後的第一天，我從學校回來時，聽到母親正在講電話，聽語氣應該是在跟嬸嬸聊天；我走進客廳，母親稍微揮了揮手表示看到我回來了，另一隻手仍握著話筒；我放下書包躺到沙發上，母親立刻壓低了聲音，開始講些模稜兩可的回應。
「但誰知道小夜美的疤痕會讓他不舉……」
我聽到自己的名字心頭一驚，看向母親的背影。小夜美的疤痕，一聽就知道那不是哥哥，是我在母親身上留下的印記，於是我豎起耳朵仔細聽下去。
「……對啊，他沒有在明亮的地方看過，所以整個人都嚇出心理陰影了。但你不覺得很沒道理嗎？如果是我產生心理陰影就算了，他那個沒痛過的人憑什麼排斥我啊？這明明就和絲襪的勒痕差不到哪裡去。」
我腦中立刻浮現前幾天的狀況，與母親的話重合：僵在游泳池邊的父親緊盯著母親肚子上的傷痕。
心理陰影、排斥，我思索著母親對著話筒說的事情是什麼意思。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撕裂的東西並不只有母親的身體。

＊

「媽是怎麼了啊？」
丈夫聽著母親的腳步聲上了二樓房間後悄聲說道。母親的臥室就在我們正上方。我躺在床上，轉頭看向一旁打地鋪的丈夫。平常總是倒頭就睡的他雙手抱在頭上，神情難以言喻。
「話說得那麼露骨，害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
「她從以前就是那樣啦。」
或許是因為累了，我也藏不住心裡話。陽萎、威爾鋼，無論什麼話她都能在人前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口，和我不一樣。
「那個對象感覺也毛毛的。我就算發再大的神經，也從沒像他那樣堵在情人家門前過。」
「他長得也滿詭異的。」
我們交換彼此隨便的看法後，丈夫「唔──」了一聲。
「剛才是不是應該把他叫進來啊？」
「有叫沒叫都沒差吧。」
「是嗎？妳對妳家人好像都有種說不上來的冷淡呢。」
丈夫吸引我的地方，就是他對什麼事情都很淡定。就算餐廳店員遲遲忘了幫他上水，就算我跟他約會遲到了一個小時，他都不會出言責備。即便我煮的東西味道不上不下，他也會稱讚好吃。美香說：「他那哪是淡定，是隨和吧。」我覺得這個說法貼切得就像穿上一件合身至極的衣服，各個部位都服服貼貼。
結婚兩年，我們家的人口也沒有增加。美香有一次挺著大肚子來玩，她回去之後，丈夫便摸了摸自己的肚腩說：「我的肚子跟美香有得比呢。」
「結婚後馬上懷孕，看來他們的性生活很圓滿呢。」
我語帶諷刺，拍了拍丈夫緊繃的肚皮。我們剛結婚時也很積極做人，但明明已經在身體裡備好新房等待房客入住，卻遲遲沒有任何跡象。隨著懷孕計畫輕易受挫，我們對性事的熱情也逐漸降溫，但我們都把嫌惡的情緒與隨之而來的心聲藏在自己心中。
「不過我身邊也有那樣的人啦。」
丈夫抓了抓頭，說得一副理所當然，卻又因為理所當然而心煩意亂的樣子。
「哪樣的人？」
「像狙擊手一樣的人，一發就中的那種。」
「你怎麼知道人家是一發就中？」
「也是啦。如果獵物的動作很靈敏，就算是神射手也打不中吧。」
「什麼意思？難不成是我的卵子在躲嗎？」
丈夫慌張辯解他沒有那個意思，硬生生笑了笑想把話題帶過去。「不過要不要趁這個機會去醫院看一看？」
「你不覺得在那之前先增加『次數』比較好嗎？」
「我們的次數有那麼少嗎？」
他就只會在那邊唔來唔去。
「我才要問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
「孩子啊。你想生，還是不想生？」
「我覺得可以啊。」
「這不是可以不可以的問題，如果生了小孩，我們現在的狀況和生活都會完全變一個樣。我們會失去自由，再也沒有一個人的時間，也沒辦法悠悠哉哉打遊戲了。」
「……是這樣沒錯啦。」
丈夫這句話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我聽的。但他又深深地、緩緩地重複了一次：「是這樣沒錯啦。」這次是說給我們彼此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