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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1:陌上郎(紀念版)(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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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1:陌上郎(紀念版)(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45.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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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 《涼生》系列紀念版全新修訂,經典回歸,與你共赴十七年之約;
2. 百萬暢銷,一代人的青春回憶
3. 涼生vs姜生vs程天佑,生生不息×天生一對;

4. 全文精心修訂,新增未公開出版番外《一生》,隨書贈送精美書簽、明信片;
5. 在我至死不渝的想念裡,是永遠少年的你。
6. 經典語錄——
① 只能這樣註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② 小咪,請你一定要記住涼生的模樣,記住回來的路,來世,替我做涼生的妹妹好嗎?
③ 或許,真如他所說的,姜生,我不會傷害你的。
④ 我能每天在他面前傻瓜一樣地笑,卻擋不住自己痛苦時流下的淚。
他能倒盡陶罐裡的沙,卻倒不盡對一個叫姜生的小女孩兒的牽掛。
⑤ 在我至死不渝的想念裡,是永遠少年的你。
⑥ 怕打擾她,卻也怕夢醒。
從此,我駛過每一條高速路,都會很想你。

如果你在長長的街上看到一個四處尋覓的男孩兒,他有著憂傷而漂亮的雙目,請你一定幫我問問他是不是叫涼生。
如果他冷了,請你幫我給他加一件舊衣;
如果他餓了,請你幫我給他一塊乾糧。
最重要的是,請你告訴他,那個叫姜生的女孩兒,一直在等他回家。

作者簡介

樂小米

華語文壇暢銷書作家。生於山東青島,行走於名山大川。長侍文字,信奉溫暖。一生一世,魂不消,文不滅。
締造十餘年暢銷神話,以文字陪伴一代人成長。
代表作:《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系列、《青城》《蒼耳》《梧桐那麼傷》《三生為有幸》等。

名人/編輯推薦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是我的青春。我隱約記得高中時在雜誌上看到它的初始觸動,在宿舍裡和室友談論它的名字。後來在我那段獨處的時光裡,我反復看完整篇故事,尤其記得結局剛看完,我又重新翻到第一頁。涼生薑生初遇,一切物是人非,好像夢一場,我哭得死去活來。這本書永遠是我的最愛,姜生每段心裡獨白都深深觸動到我。
——明天擁有未知的一切

第一次看《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就驚覺世界上竟然會有如此暖心的人,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我忘不了在樹上刻著無數個同一個名字的少年——涼生。他親手為她煮面,像守護者一樣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夜。這樣的疼愛就像和煦的風圍繞著生命般溫暖。我忘不了那個讓人心疼的男子——天佑。他有著優渥的身世,卻寧願披掛著滿身傷痕,期盼著薑生回眸,來成全一段尋常的愛情。
——樂姝leshu

什麼時候帶入的角色我已經不記得了,能記住的是紙張的折痕,泛黃的側封和被淚水浸透的褶皺。我愛《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裡每一個角色,鮮活、倔強,又揪心於每個角色命運的不公。這本書是不完美的,因為它有太多的遺憾,又是完美的,因為它帶動了我的青春。謝謝小米給予《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生命,也給予了我們的少年時代崇拜的夢。
——兔無厘

目次

第一章 涼 生
第二章 鋒芒畢露
第三章 程天佑
第四章 巷子彎
第五章 牽 掛
出版番外 一 生

書摘/試閱

第一章 涼 生
只能這樣註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01
涼生,就這麼不期而遇

十三歲那年,我突然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
我習慣在半夜睜大眼睛,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然而,在這漆黑的夜裡,我做的一切只是徒勞。
夜只是這樣濃重地罩滿我的身體。我縮在被子裡,小小一團。我想:我怎麼就一點兒也找不到小說裡所說的夜色如水的恬靜美麗呢?我只能在半夜聽到父親的咳嗽聲,母親柔腸百結的輕微歎息聲,還有涼生熟睡時所發出的均勻呼吸聲。
我看過涼生睡覺時的樣子。他喜歡側著身子,小腦袋埋在枕頭裡,長睫毛像兩隻熟睡的天鵝一樣憩息在他的眼簾上,略薄的鼻翼隨著呼吸輕輕地抖動,白色皮膚透著淡淡的粉。這種柔和的粉色皮膚在魏家坪這一帶孩子的身上是極少有的,所以,在我年少的意識中,涼生是與我不同的,與整個魏家坪的孩子都不同。
我喜歡在他睡午覺時,用初生的嫩嫩的小草尖探到他的耳朵裡,看他被癢醒,然後貓著小身子,躲在他床邊,學我們家的貓——小咪叫幾聲。涼生好聰明,眼都不睜,就可以猜到是我,嘴巴裡含混不清地說著:“姜生,別鬧了,我睡覺呢。”
他叫涼生,我叫姜生。
四歲之前,他與我的生活沒有任何瓜葛。
四歲那年,一個陽光灑滿半個山坡的美麗午後,一臉疲色的母親把一個如同電視裡才能見到的好看的小男孩兒帶到我的面前,說:“姜生,這是涼生,以後你就喊他哥。”
四歲,尚是記憶模糊的年齡,我眼裡只有泥巴、小草、狗尾巴花,不知道什麼叫天災人禍、造化弄人,更不知道那些天裡,魏家坪發生了一場慘烈異常的礦難,有四十八名礦工和兩名記者遇難。在我眼裡,魏家坪的天還是那樣藍,水還是那樣清。所以當母親把涼生帶到我的面前時,我一邊甩著清脆的童音喊他“涼生哥哥”,一邊背著母親沖他做了一個奇醜的鬼臉。
可能是因為我做的鬼臉實在太難看了,所以把好看的涼生給嚇哭了。
涼生哭的時候用胳膊擋住臉,努力地憋住聲息。魏家坪的孩子們哭起來可沒他這麼斯文——他們都是直接張著大嘴巴,哭得歇斯底里、驚天地泣鬼神。我對涼生的好感就是從他這斯文一哭開始的。
涼生剛來的時候,非常喜歡哭。每天夜裡,我都能聽到他斷斷續續地小聲抽泣。
我就抱著枕頭,挨到他的枕頭前,在暗夜中瞪著眼睛看他哭。夜色昏昏,我只能看到他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小腦袋不停地抖。
我說:“涼生,你怕黑的話,那姜生陪你。”
他似乎對我沒有太多好感,邊抽泣邊抗議道:“誰怕黑了?”
我就愣愣地趴著看涼生哭。
他轉身,眼睛紅紅的,說:“有什麼好看的啊?”
我撇撇嘴巴,像條小魚一樣鑽回被窩,挨到母親的身邊,問道:“是不是城裡人哭的感覺比吃糖塊兒還幸福呢?”
“幸福”是我那一年主動學會的第一個詞語,但母親並沒因此表揚我,而是給我蓋好被子,說:“姜生,你記住,涼生是你哥,不是什麼城裡人!以後你不能胡說!你一定要記住,涼生是你哥!”
仿佛聖命難違一般,四歲的我與六歲的涼生不期而遇。我不能也不知道去問,這個被喚作涼生的男孩兒,為什麼會突然來到我們家。
只能這樣註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02
魏家坪,涼生與北小武之戰

涼生來之前,父親總是很忙,只有過年回家看爺爺奶奶的時候,我才能見到他。如此一算,我們也只打過四個照面兒。他高瘦,一臉寡淡的表情,對我似乎也無太多喜愛。
這樣也好,反正我也不算喜歡他。不過,如果他能像北小武的父親那樣,老讓自己的孩子騎在脖子上坐大馬,我想我還是可以喜歡他一小下的。

母親看得出一個小女孩兒對男性家長寬厚的懷抱的嚮往,依戀對於正在成長的孩子來說是一種不可抹殺的天性,所以總是一邊忙碌著一邊跟我說:“姜生,你爸是咱魏家坪最了不起的人,所以,他不能總在咱娘兒倆的身邊。他是個大記者,每天忙啊忙的。姜生,你爸是為了咱娘兒倆啊。”
說完,她會抹抹額頭上的汗珠,沖我笑,嘴角的弧線卻透著苦苦的味道。
這樣的話,她一直說到涼生來的那天。從此,她便學會緘默,如同魏家坪那口廢棄的枯井那樣,深深湮沒在更多的農活和操勞之中。

她給涼生做最好的飯菜,涼生卻很少吃,淡漠的眼神中帶著一絲膽怯,眼睛圓溜溜的,不時地望向我。
母親看著厭食的涼生,轉臉對我說:“姜生,你要讓著哥哥啊。媽媽去醫院看爸爸。”
母親走後,涼生問我:“姜生,媽媽生氣時會打小孩兒嗎?”
我搖了搖頭,盯著他眼前的紅燒肉直流口水,只好閉上眼,胡亂扒飯。我想閉上眼睛的話,土豆塊兒我也能吃出紅燒肉的味兒。果真如此,土豆塊兒不僅有紅燒肉的味兒,而且和紅燒肉一樣軟。我美滋滋地大嚼,睜開眼時卻見涼生正踮著腳,那麼認真地一筷子一筷子往我的碗裡夾紅燒肉。
他沖我笑著說:“姜生,你慢慢吃啊。你看你那樣子,真不像個小女生呀。”
我沖他做鬼臉,這次沒把他嚇哭。
吃過飯,我就帶著他去魏家坪最大的草場上捉小蟲子。北小武正在率領一幫小屁孩兒玩戰爭遊戲,一眼就看到了我身邊的涼生,對我喊道:“姜生,那是誰啊?你家的小女婿嗎?”
魏家坪的孩子有口無心,甚至連北小武都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涼生的臉竟然紅了——城市裡的孩子,臉皮就是這樣薄。
我把北小武從“碉堡”上拽下來,拉到涼生的面前,說:“他叫涼生,是我哥。”
北小武看著涼生,咧嘴笑著說:“我叫北小武,是這裡的頭兒。”
涼生也笑,嘴角抹開一個無比漂亮的弧度,在陽光下,像個美麗的娃娃。
那天我們玩得很瘋。孩子總是忘事,涼生那天下午一直很開心,捉了最多的蟲子,也忘記了哭。
只是北小武一直在我的屁股後面嘰嘰歪歪:“姜生啊,你們家怎麼淨是這麼怪的名兒啊?哎呀,我忘了,你家老頭子叫姜涼之,怪不得呢。”
我不知道誰叫薑涼之,可涼生知道。小孩子喊對方家長的名字多有罵人的意味,儘管我相信北小武只是嘴貧而已,涼生卻不這麼認為。他毫不客氣地對北小武動了拳頭。
他們倆廝打在一起。北小武是小人,動手;涼生是君子加小人,又動手又動嘴。北小武被涼生咬得“吱哇”亂叫,漸漸撐不住了,就喊我:“姜生,你還不來救救我啊!”

我本以為北小武身後那幫小屁孩兒會對涼生群起而攻之,沒想到他們更小人,只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北小武落敗。我想若是北小武占上風的話,涼生早被這些人“毆打致殘”了。這是我第一次領教魏家坪孩子的小人作為。
我去拉涼生,說:“哥,咱走吧,別咬了。”
當時我那感覺就像鄰居喚自己家的大黃狗,大黃,別咬了!走!
涼生咬得太過投入。所以當我的手伸到他的面前時,他也毫不猶豫地落下牙齒。直到聽到我的慘叫,他才驚覺,扔下一臉牙痕的北小武,抱住我流血的手臂,喊:“姜生!姜生!”
我扭著的眉心漸漸地淡開了。因為,我看到了驚慌失措的涼生眼角的淚花。
我皺著眉說:“哥,我不疼,咱回家吧。”

03
礦難,夜色如水

晚上,北小武他媽拉著幾乎被“毀容”的北小武來到我家的院子。她臉上皺起的紋比北小武滿臉的牙印還要醒目。母親不停地端茶倒水,不停地賠禮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臉牙印才從我的面前消失。臨走時,北小武他媽還從我家的牆上拽去一大串紅辣椒。

我因涼生挨了母親的揍。
這是溫柔善良的母親第一次對我動手。她一邊用藤條打我,一邊哭著說:“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裡的針啊!讓你小心做人,你怎麼就這麼能折騰啊?非要整個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麼這麼欺負人啊?”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母親的話全是說給涼生聽的。她是個心慈的女子,軟弱,唯唯諾諾。
藤條抽到胳膊上涼生咬下的傷口時,我就哆嗦成一團,而在門簾後偷看的涼生就緊緊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軟弱的母親無助地舉著鞭子,頭發散著,淚水飄落。四歲的小女兒卻永遠理解不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悲苦。
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在還只是魏家坪一個窮酸的教書先生時娶了她,兩個人相濡以沫。她為了奉養他臥病在床的父母,為了不給他添生計上的壓力,在兩次懷孕後,都無奈地選擇了放棄。每一次,他都抱著她哭著說,對不起。這個男人流著眼淚對她發誓,將來他一定給她一個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後來,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記者,卻在外面有了新歡。那是一個同他一樣有文化、有層次、有見識的女記者!他們幸福著,纏綿著,甜蜜著,陶醉著。
一個鄉下的農婦卻在遙遠的魏家坪忍受著,痛苦著,掙扎著,等待著!明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家,並且有了孩子,她卻不敢吭聲,不敢哭也不敢鬧。她明白,他沒有同她離婚,就是因為公婆對她勤勞忍耐的喜愛與需要,以及她永遠不會干涉他風生水起的私生活。
幾天前,那個叫薑涼之的男人和那位女記者一同到魏家坪的煤礦進行採訪,卻被突發的礦難埋在井下。女記者死了,風花雪月沒了。薑涼之如今躺在醫院,生死難蔔,只有糟糠之妻陪在他的病榻前。他吩咐她把他跟另一個女人的兒子接到魏家坪來撫養,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撫養。是的,他無須請求她,只消吩咐。
有種女子,一生可悲,生時可以欺,死後亦可欺。
這個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此刻,她散著發,落著淚,如同失魂一般。至於父親的事,我到十三歲才弄清楚,才理解過來。也是從十三歲起,我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在半夜睜大眼睛,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尋找那種美麗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經,就在這月光如水的夜裡,母親責打了我,又抱著我哭著說:“姜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親中年後才得到的孩子。她是那樣珍視我。她一生不曾擁有什麼金玉珠寶,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寶。她把對前兩個沒能出生的孩子的內疚全化成愛,放到了我的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後,依舊罰我在院子裡站著。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樣孤單,我赤著腳站在院子裡,只有小咪熱乎乎的小身體偎在我的腳邊。
半夜時分,涼生從屋子裡偷偷地跑出來,小聲地喚我:“姜生,姜生。”
我看看他,一臉委屈,低下頭,裸露的小腳趾不停地翹來翹去。
他扯過我的手臂,心疼地看著上面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已經凝結成暗紅色的痂。他問我:“姜生,還疼嗎?”
我搖頭,又點頭,然後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地哭,眼淚、鼻涕擦滿他乾淨的衣袖。
他咬了咬嘴唇,說:“姜生,對不起啊。”
聽他這麼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淚,說:“姜生,別哭了。都是涼生不好!涼生以後再也不讓姜生受委屈了!否則,就讓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又說:“還是別讓月亮砸死你了,以後要是我再受委屈,你就用紅燒肉砸死我吧!”
我邊說邊用粉紅色的小舌頭舔嘴角,試圖回味下午吃的紅燒肉的味道。六歲的涼生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哭了。
後來我們上小學時,老師讓大家談理想,那幫小屁孩兒不是要做科學家就是要做宇航員,只有涼生傻乎乎地說他將來要做一個廚子,引得一幫同學狂笑,還因此被老師罰在門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擾亂課堂紀律。
為此,一向對他疼愛有加的父親臉色鐵青。涼生卻堅持做一名廚子,一名會做紅燒肉的廚子。

也是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涼生拉著我偷偷回正屋,打來涼涼的井水,一言不發地給我洗腳。我的腳很小,涼生的手也很小。
涼生說:“姜生,以後要穿鞋子喲,否則腳會長成船那麼大,長大了會沒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說:“我不怕。我有涼生,有哥。”
涼生不說話,把我從板凳上背起,回到睡覺的屋子裡。
母親早已睡著,夢裡都在歎息。我就挨著涼生睡下,兩顆黑色的小腦袋湊在一起,像兩朵頑強生長著的冬菇。
小咪蜷縮在我的身邊,我蜷縮在涼生的身邊。

我幾乎忘了剛剛挨過鞭子,沖涼生沒心沒肺地笑。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說:“姜生,聽話,快睡吧。”
我睡前偷偷看了涼生一眼,月光如水,涼生的眉眼也如水。

04
涼生,我咬了北小武

半年後,父親從醫院回到家裡,下半身已經失去知覺,左胳膊打了石膏吊在脖子上,右胳膊已經被截去。
我覺得這個新造型真奇特,不覺沖著這個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臉。涼生狠狠地瞪我,然後一頭紮進這個男人的懷裡,痛哭流涕。
我很難理解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只在潛意識裡覺察,我們家裡的關係和別人家的不同。
父親已經口齒不清,可仍拿出一家之主的氣勢,對母親呼來喝去。儘管母親打過我,可我仍然愛她、依戀她,所以我很討厭這個只知道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裡玩時,都試圖趁他不注意用小石頭偷襲他,後來因為怕涼生不開心,只好作罷。
善良的母親總把好吃的留給父親和涼生。涼生負責給父親餵飯,那本來是我的工作,直到有一次母親看到我把飯硬往父親的鼻孔裡塞時,才換成了涼生。
母親已經驚覺,有一種朦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裡暗生。其實,我也想做一個善良的天使,可是母親的愁苦如同一種荼毒,讓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紛紛風化消逝。
父親總是捨不得吃,斜著腦袋,把好吃的留給涼生。涼生再把好吃的偷偷地留給我。
我問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涼生與北小武一戰,成就了涼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
北小武臉上的牙痕已經變淡,我們依舊在草叢裡捉蟲子。北小武為了討好涼生,從家裡偷了他媽盛鹽用的小陶罐,說是供“霸主”裝蛐蛐用的。
我看得出涼生很喜歡那個陶罐。他從工地上裝來沙,埋入一塊生薑,悄悄放在床底。
我問他:“這樣就能生出蛐蛐?”
涼生說:“姜生,你真笨啊!蛐蛐只能是蛐蛐的媽生的,姜的媽只能生薑。”
我說:“哦,狗是狗的媽生的,貓是貓的媽生的。那涼生一定是涼生的媽生的!可涼生,你的媽呢?”
涼生的眼神變得憂傷,他黑亮的瞳孔中閃過一絲黯然之色。
此時,母親恰好經過。她摸摸涼生的頭,對我說:“姜生,你聽好了,你倆都是媽生的。”
我撇撇嘴,說:“哦。”

北小武用來討好涼生的陶罐又惹出了大事。
北小武他媽做飯時發現自家盛鹽的陶罐不見了,揪來北小武,好一頓家法處置。北小武把魏家坪孩子的小人作風再一次“發揚光大”,為了掩飾自己的“通敵罪”,硬說是涼生來家裡玩,給偷走了。
北小武他媽就扯著“交友不慎”的兒子來到我們家,將涼生的罪行誇大百倍,那陣勢就跟八歲的涼生洗劫了他們整個家一樣。
我突然身體發冷,小聲說:“哥,北小武的媽媽一來,我就又要做你的‘替死鬼’了。”
涼生大概早忘了被月亮砸死的誓言,說:“姜生,反正你沒有白吃紅燒肉,長那麼多脂肪,挨揍也不會疼的。”
我覺得涼生被魏家坪的孩子帶壞了,變得如此“小人”。
母親問涼生:“你果真偷了北小武家的陶罐?”
涼生無辜地搖頭。
北小武他媽風一樣躥入我們家的屋子裡,四處搜索,終於在涼生的床底下發現了盛滿沙子的陶罐。她抱著陶罐沖出來,跟一對歷經生離死別的母子似的,指著涼生大罵他不是正路來的貨,從小就這麼手腳不乾淨。
我看著涼生的臉變紅,眼神如同憂鬱的海,心裡恨死了北小武。我想反正最後替罪的總是我,被家法處置的也是我,就惡從膽邊生,躥過去撲向北小武。兩個人摔倒在地,我抱住他的臉,狠命地咬。
任憑大人怎麼扯,我都不鬆口。北小武疼得都不會哭了。
北小武的媽媽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道:“我怎麼就遇上你們這麼一窩強盜?!”
涼生說:“你把陶罐還給我,我就叫姜生鬆口。”
北小武的媽媽沒辦法,只好惡狠狠地把陶罐遞給涼生。
涼生看看裡面的沙沒有太多變動,就對我說:“好了,姜生,鬆口吧!”
彼時,我又成了鄰居家的大黃狗。

05
北小武,我和涼生要上學了

北小武他媽拖著兒子哭著離開,邊抹眼淚邊從我家院子的牆上再次摘走兩大串辣椒。
父親坐著輪椅從堂屋裡出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母親,嘴巴哆嗦了半天,蹦出一句話:“你生的好女兒!”
母親的眼睛一陣紅,淚水不由得落下,她抬起巴掌,狠狠地揮向我的臉,說:“讓你不學好,帶壞了涼生。”
一聲巨亮的脆響過後,我的臉竟沒任何感覺。我睜開眼發現,涼生擋在我的面前,捂住半邊臉,緊緊地護住我,小聲呻吟著:“媽,別打姜生了,她沒犯錯。那陶罐是北小武自己給我的,你要相信啊。”
涼生的聲音縹緲得可怕,堂屋裡的父親見母親竟然錯手打了他自己的兒子,像一頭發狂的雄獅一樣撲出來。只是他忘了,此時坐在輪椅上的他是個廢人!所以當他的半個身子撞出門後,重重地拋空在院子裡,只聽到“咚”的一聲。
父親再次被送進了醫院。
涼生也進了醫院,醫生說是營養不良。渾身不能動的父親只能用兩隻眼珠狠命地瞪母親,但母親覺得無辜。

其實他們不知道,涼生每天把好吃的都如數給了我。
每次,我們都會爬上屋頂,看月光如水,聽蟲兒低鳴。涼生通常把好吃的都藏在一個大碗裡,帶到屋頂上端給我,一邊微笑,一邊看我狼吞虎嚥。
我問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月光底下,我聽蟲鳴的時候,涼生的肚子也在“咕嚕咕嚕”地叫。那時的我只是以為,那是另一種蟲鳴的聲音。
哦,還忘了說,因為母親錯打的那記耳光,涼生的右耳朵變得有些背。從那時起,我喊他哥時,不得不將音量大幅提高。為此,我曾偷偷地哭著說過寧願是自己變成聾子。
涼生卻說:“傻瓜,涼生是男孩子,沒事。你是小姑娘,變成聾子會嫁不出去的。”

父親的再次入院,讓本來不富裕的家更是一貧如洗。
父親躺在病床上,像一具了無生命的屍體。鄰床病號的小女兒正在給她的媽媽唱剛從學校裡學會的新歌。
父親可能看著眼熱,便不顧一切地催促母親:“涼生都超學齡了,你怎麼當媽的,還不讓他入學?”
母親只是唯唯諾諾地點頭,說她會做到的。

我跟北小武說:“我跟涼生要上學了。”
北小武是個跟屁蟲,哭著跑回家找他媽。
不久,北小武的媽媽賣了幾隻母雞,讓北小武背著新買的書包上學了。
又不久,我媽去了一趟城裡,回來臉色蒼白,讓我跟涼生也背著她連夜趕制的書包上學了。
母親本來不想讓我讀書的,但我可憐兮兮地望著涼生。
涼生說:“姜生不讀書,我也不讀!”
母親無奈,狠狠心,咬咬牙,再次去了一趟城裡。在她越來越蒼白的臉色裡,我也進了學校。
進學校後,我和涼生學會了那首歌,也唱給母親聽。她開心地笑,像一朵美麗的花。
可是,媽媽,請您原諒,那時的女兒太年幼,尚不理解生活的艱難,更不理解一個母親的艱難……

06
涼生,就讓我做私生子吧

我和涼生讀書很用功,因為老師說過,讀書是我們離開魏家坪唯一的路!涼生本來就不屬�魏家坪,所以極力想離開。而我,因為涼生要離開,所以也想離開。
我想吃涼生說的巧克力,想去涼生說的遊樂場,還有公園。我想彈涼生說的鋼琴,涼生說起鋼琴的時候眼裡總有種光,那麼亮。
很多年,仿佛一種習慣,涼生的手常會有節奏地在空氣中彈奏,透過陽光,仿佛天籟,存於空靈。
我喜歡這時候的涼生,那麼遙遠,如夢,像謎。
好奇怪,每當這時,我總能看到一個成年男子的身影,眉眼間是涼生的影子,坐在一架白色的鋼琴旁,衣衫平整,手指翩然。
這是涼生吧?是長大後的涼生吧。

我想成為他所說的城市小女孩兒、城市小朋友,儘管心中覺得魏家坪的草場已經很美了。

涼生埋在沙裡的生薑發了芽,綠綠的,很嬌嫩。涼生把它抱在手裡,不肯給我,說:“姜生,別胡鬧,你會弄壞它的。弄壞了,我們就看不到薑花了。”
我問涼生:“薑花好看嗎?”
涼生撓撓頭,想了半天,說:“我沒看過。不過,姜生,它肯定比你漂亮。”
涼生是魏家坪最好看的男孩子,也是魏家坪婦女最痛恨的男孩子!魏家坪那場礦難奪去了她們男人的命!她們認為,那場礦難完全是因為薑涼之和他的愛人進入礦井裡,所以礦井塌方,而她們的男人也因此成了陪葬品!
她們認為涼生是不祥的,會給魏家坪和她們的生活帶來更多的新的苦難!因此,她們常常指使一些年齡較大的孩子在放學路上找涼生的麻煩。
有一次,涼生被那些少年壓在地上,泥土滿身,血不斷從他的額角滲出。我和北小武拽不動那些人高馬大的少年,就向河邊洗衣的婦女哀求。我們年齡太小,並不知道,她們才是暴力事件的指使者。
她們只會瘋一樣嚷嚷:“那個該死的涼生,就讓他死好了!”
那時,我的心是那樣地疼,因為我看到,當涼生聽到時,眼神變得那麼憂傷,那麼痛楚。
我就像一隻發瘋的小狗一樣,拼命地咬那些少年。他們的肩、他們的腿、他們的屁股,只要能下嘴的地方,我就咬,狠命地咬。
我和涼生只想像平常的小孩兒那樣無憂地生活。我們只是孩子,理解不了大人之間的恩怨。
北小武被我們兄妹咬過兩次後,可能已經領悟咬人是一門極其厲害的武功,便決心好好研習這門秘籍,所以也像我一樣不顧一切地撕咬。
如此看來,北小武是個很仗義的男生!
可仗義對我們三個小孩兒來說,是這樣微不足道。最終,我們三個被晾在地上,滿身是傷。那一幫少年得意地逃竄。
我抹去嘴巴上的泥,試圖拉涼生的手,可他的手握得緊緊的,淚花不停地在他的眼角綻開。我趴在他耳邊,大聲地說:“哥,你別哭。你不喜歡她們這麼說你,那我們換一換就是了。我做涼生,你做姜生。我不怕別人罵我!”
涼生握緊的拳頭慢慢鬆開,淚水滾滾而下。
我和北小武一起把涼生扶回家。在路上,北小武笑著說:“姜生,原來咬人是這麼痛快。”
我抬頭,看看他臉上的傷,心裡酸溜溜的,想說:北小武,對不起!
那年,我和北小武十歲,涼生十二歲。
我們的少年生活就這樣張牙舞爪地開始了。沒法子,我和北小武不能眼看著別人欺負涼生。

07
何滿厚偷了我家的雞

可是年少時光不會總是停留,人總會長大,當我的思維變得清晰起來時,我已經十三歲。我漸漸地明白我與涼生的關係,以及父親的種種過往。
我依舊喊涼生哥,可是我看父親的眼神卻越來越冷冽。我也能感覺到,輪椅上的父親的眼神已經變得閃躲不安。我的眼睛,仿佛是一條無形的追命索。他已經很少在我的面前對母親大聲說話,此時的母親,因為太過操勞,本應盛年,卻已似風中殘燭,被生活的重負壓得過早衰朽。父親似乎明白,如果母親不幸離世,他將一無所有。
有時,母親給他餵飯,遇到肉,他會示意讓母親也吃一口。不可思議的是,母親竟會為他的善舉而眼含淚花。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涼生的母親,或許我會有一個很幸福的家,我的母親也不會為了生計掏空了身體,如同隨時會凋謝的花。而涼生,竟可以如此安穩地生活在我家,享受母親委曲求全的愛和奉獻。
但是我遺忘了涼生的感受,其實,他何嘗不是生活在前世今生的罅隙中,無從求救,無從呼吸。他的前世是他的母親對我們整個家庭的傷,他的今生是我的母親永遠沉默的好,他被由此而生的內疚占滿了全部的生活。或許,他對我的疼愛也是因為這份糾纏已久的內疚吧。

涼生埋入沙裡的生薑只發芽,從來沒開過花。我不止一次問他,世上真有薑花嗎?
涼生的睫毛翹著,好看得如同女孩子一般。他想了半天,又看了我半天,說:“姜生,世上一定有薑花的。你要相信哥哥。”
我相信他。
那時的我們尚不知,薑花並不是生薑開出的花。

我的眼睛依舊在夜半時極力張開,企圖透過夜色看清那些我總看不穿的事,可是夜色濃重,註定一切只是徒勞。我並沒覺察,我的眼神從那刻起,多了一份怨恨,再也不曾清澈。
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同涼生在一起,因為他什麼事情都是讓著我的。
可惜我一直都沒有意識到,那時涼生的內心有過怎樣的悽惶。我只是在他笑的時候,跟著他開心地笑;在他仰望藍天的時候,跟著他仰望藍天。即便他在極其無聊的時候對我說“姜生,你是豬”,我也會仰著纖巧的小下巴迎合著他,大聲地說著“嗯,涼生,我是豬”。
這個時候,他總會用楊柳枝輕輕敲一下我的腦袋。微笑滑上他的唇角,午後的陽光都凝固在他堅定而憂鬱的眼睛裡。
我安靜地看著他在側光下的面孔。這時,北小武從遠處跑來,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涼生啊,姜生,何滿厚偷你們家雞了!你們家翻天了,快回去啊!”
何滿厚是魏家坪最專業的白手起家之徒,簡而言之就是小偷。我卻一直跟北小武說:“北小武,我覺得何滿厚是咱魏家坪最有出息的男人。你看,魏家坪還有誰比他有本事,能把自己的老婆喂得像他的老婆那樣膘肥體壯啊?”
北小武說:“姜生,你當是養豬啊!”
現在,“養豬專業戶”何滿厚在我家兼職偷雞。等我反應過來,涼生已經奔出老遠,北小武扯著我的手追在他的後面。
我和北小武相繼在涼生之後跑到家,門外全是人,院子裡一片狼藉。柔弱的母親在石磨前不停地喘息,殘疾的父親跌下輪椅,躺在院子裡,幾根雞毛滑稽地掛在他的眉毛上。涼生不顧一切跑向他,喊道:“爸,你怎麼了?”
我悄悄地躲在母親的身邊,不知緣由地同她一起流眼淚。涼生沖圍觀的人大吼,粗重的青筋凸起在其倔強的脖子上。
何滿厚從人堆裡探出半個腦袋,懶洋洋地說:“我說了,剛才是黃鼠狼來偷的雞!你們家怎麼都不信呢?”
北小武扯起嗓子說:“涼生,別聽他胡扯!我看到了,剛才是他把你爸摔下來的!何滿厚,你什麼時候變成黃鼠狼了……”
北小武話音未落,便被他媽一把撈進懷裡,那情形就跟餵奶一樣,嚇了我一大跳。
他媽乾笑道:“小孩子知道什麼?人家都說了,是黃鼠狼偷的。”
周圍的人也跟著附和著。在魏家坪,我們這個家庭的地位,遠不如一個遊手好閒的混混。母親柔弱,父親殘疾,兩個孩子尚未成年,更重要的是,魏家坪的人不喜歡涼生。
涼生的眼睛變得通紅,滿是委屈,他瘋一樣地撲向何滿厚,卻被何滿厚一拳重重捶倒在地。他固執地爬起來,再次沖上去,卻被圍觀的人拉扯開。他們說:“這孩子,怎麼這樣不知輕重?你何叔能騙人嗎?”
何滿厚一臉無辜地說:“我都告訴你了,你們家裡不乾淨,鬧黃鼠狼!”說到這裡,他“啊呀”一聲慘叫起來——我的牙齒狠狠地嵌在他的屁股上。他慘叫著大跳,試圖掙脫,可我的牙卻仿佛在他的屁股上生了根似的。
北小武被他媽綁在懷裡仍不忘大叫:“姜生,你什麼時候偷著把咬人秘籍練到第十重了?”
我沖著他直翻白眼——我只想咬一口為涼生報仇,怎麼知道何滿厚穿了一條這麼奇怪的褲子,讓我的牙竟然拔不出來了!
北小武他媽眼睜睜地看著我翻白眼,沖我媽歎氣道:“你看吧,不讓你收留那不乾淨的野種,現在好了,好端端的自家閨女也跟著中邪了。”
涼生掰開人群,吼道:“你們閃開,閃開,我要看我妹妹!”
但是他們怕他生事端,緊緊地勒住他,急得涼生號啕大哭。
看著涼生像魏家坪那些野小子一樣咧著嘴巴哭,我多麼想喊他一聲哥,想說涼生,咱不哭好嗎?可看到滿院狼藉的家,我的眼淚模糊掉了視線……

淚眼模糊中,我和何滿厚一同被村裡人抬到診所去了。

08
以月亮的名義起誓:我們要學會堅強

診所的老頭開著手電筒看了半天,一直搗鼓到半夜,也無法下手,最後沖何滿厚歎氣道:“怕是要把牙齒留在你的肉裡了。”
我當時對那老頭非常憤怒。那犧牲的牙齒是我姜生的,不是他何滿厚的,你憑什麼對他憐憫歎息?可我一想到自己即將少掉兩顆漂亮的門牙,還有北小武幸災樂禍的表情,就張開嘴巴大哭起來——午夜的魏家坪上空傳來何滿厚的慘叫。接著,我的牙齒竟然和他的屁股分開了。
我在診所裡狂漱口,漱得那老頭都煩了。當然,老頭以他的水平,絕不會明白這將是我一生最齷齪的回憶。
離開時,何滿厚的屁股上纏滿繃帶,而我踩著午夜的月光屁顛屁顛地小跑回家。
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涼生和他的影子,相對孤獨著。他坐在石磨上,背對著我,耷拉著兩條腿,一晃一晃的,月光如水一樣的憂鬱在他的身上開出了傷感的花,他的背不停地抖動著。我輕手輕腳地轉到他的眼前,攤開手。涼生抬頭,一滴淚水滴落在我掌心上,生疼。我低著頭,看著掌心的淚,小聲地喊他哥,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涼生一驚,說:“姜生,不是明早我去接你嗎?你怎麼一個人大半夜就跑回來了?你瘋了?”
我不作聲,抬手,用衣袖擦乾他臉上的淚。
涼生突然想起了什麼,說:“姜生,你的牙齒沒事吧?”
我笑了,露出潔白的小牙齒。
涼生說:“姜生,你還沒吃飯吧?”
說完他就跳下石磨,鑽進了屋子裡。
我安靜地站在月亮底下。
涼生一會兒就給我弄來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他似乎有些內疚,說:“姜生,家裡沒雞蛋了,你只能光吃面了。”
我一聲不吭地吃著涼生做的麵條。涼生看著我,眉頭漸漸地緊了。我沖他笑著說:“哥,你煮的面真好吃!”
涼生的喉嚨一緊,就像他六歲那年,剛來魏家坪被我的鬼臉嚇哭了那樣,用胳膊擋住臉,大聲地哭泣。他說:“姜生,姜生啊,哥哥……哥哥將來一定天天都讓你吃得上荷包蛋。”
我扯開他的胳膊,用右手食指輕輕地撫平他的眉心,指腹小心地摩挲著他好看的眉毛,說:“哥,答應姜生,以後不要再悲傷了,好嗎?”
涼生望著我,目光憂鬱而堅強。我端著大碗的麵湯,踮著腳尖,靠在他的身旁。
月亮底下,涼生和我,開始學著如何長大,如何堅強。

淩晨的時候,我依偎在母親的身邊。她單薄的背上傳來的溫度,溫暖著我的胸口。我認真地聽她均勻的呼吸聲,還有仿佛從她的夢境裡飄出來的歎息聲。
見她輕微地轉身,我便假裝睡著了。母親感覺到我在她的身邊,便起身給我掖好被子,久久地看著我,目光如水,浸漫了我的整個夢境……
夢裡,我帶她離開了魏家坪,給她養了好多隻母雞,攢了好多個雞蛋,她再也不需要害怕何滿厚那樣的小偷。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受人欺負了……

09
魏家坪姜生的酸棗樹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北小武來喊我們。
他一進門就沖我笑著說:“姜生,你的門牙沒埋在何滿厚那賊的屁股裡嗎?”
我給他一個傾城傾國的笑,露出潔白健康的小牙齒。
北小武不由得讚歎:“涼生,你看你們家姜生,從何滿厚的屁股裡還能長出這麼一口整齊的牙齒?真沒想到!”
北小武的話差點兒讓我把今天早晨吃的糧食都歸還給大地母親。
涼生說:“北小武,你別老是針對姜生。”
北小武冷哼:“你家姜生是個厲害的主兒,聽說何滿厚的屁股昨晚一夜不能沾床呢。我可不敢惹她!我的屁股可沒得罪我啊,我才不給它找罪受呢!”

那幾天,北小武一直在我的面前提我的牙齒同何滿厚的屁股之間的密切關係,令我不勝其煩。他信誓旦旦地強調:“姜生,你別生氣啊,我換一個文雅一些的問題問你啊。最後一個。”
我一邊咬著鉛筆一邊聽他絮叨,說:“北小武,既然是文雅的,那麼你就說吧。”
北小武撓撓腦袋,說:“姜生,我一直都想知道,何滿厚的屁股和你的頭連在一起那麼久,他就沒放屁嗎?”
我說:“你那麼關心這個問題,怎麼不把頭和他的屁股連在一起試試?”
結果下午,北小武那張臉就和我們班一個男生的屁股連在一起了,起因是爭奪魏家坪一塊小凸地上的幾棵酸棗樹。酸棗是魏家坪孩子們為數不多的可口小零食,這在現在說來或許很多人會笑,但我們那時那地的物質確實貧乏如此。
棗子很少,魏家坪的孩子卻很多,這種“僧多粥少”的局面常常引發惡戰。女孩子對零食可能更情有獨鍾一些,所以,我對北小武說:“那幾棵酸棗樹我要了,你幫我佔領了!”
北小武一直是一個為朋友捨生忘死的角色。因此他為我佔領棗樹遭到“敵軍”的反抗時,義不容辭地拉開了戰火。但當他的嘴巴咬在那個男生的屁股上時,他就後悔了——因為他忘記瞭解那個男生的飲食情況了。
事後,他一連三天不曾吃飯。涼生一直在安慰他幾乎崩潰的心。我也安慰他說:“北小武,選擇屁股也是一門學問。這一次算你‘舍嘴取義’好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北小武為什麼那麼倒黴。他咬的那個男生那天正在鬧肚子,被北小武的嘴巴一咬,痛覺刺激下,身體立刻不由自主……
北小武不言不語了三天后,突然跑到我家的院子裡大喊:“姜生,我現在終於想出來了,原來那小子吃的是槐花包子!”
關於酸棗,魏家坪的孩子們一直沒有達成共識,就連“霸主”涼生的意見都不太情願接受,雖然明裡答應了將酸棗留給我,但是當涼生去摘的時候,酸棗永遠是青顏色的。
最後他們達成了君子協議:如果涼生能把每條棗枝都刻上名字的話,他們就絕不再碰一粒酸棗。
很明顯,這是不現實的。他們最終想要的就是,酸棗誰摘了誰吃。
我看了看涼生,他皺著眉頭。我說:“哥,你別想了。我不想吃那些酸東西了,那麼酸,難吃死了!”
涼生笑著拍拍我的腦袋,許是笑我的口是心非。他轉頭沖他們,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好的,就這麼定了!”
下午,我和北小武一同回的家,涼生不知道去了哪裡。
晚上吃飯的時候也不見涼生回來,父親不停地用殘肢扶著輪椅到門口張望,母親悄聲問我:“你哥呢?”
我搖頭,說自己已經一下午沒見到他了。
天黑下來的時候,涼生回來了,滿手劃痕,匆忙地扒了幾口飯,就拿起手電筒又走了。我追到門外喊:“哥,你去哪兒?”
涼生沖我做了個鬼臉,說:“明天哥哥給你看好東西!”
他說完就匆匆離開了。
我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仍不見涼生的蹤影。北小武喊我去學校,我抓起涼生的書包就出了門。我跟北小武說:“完了,我哥失蹤了。”
北小武眼珠子轉動了很久,拉著我朝小凸地的酸棗樹奔去。
陽光照在大地上,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著睡在酸棗樹下。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沾著他柔軟的發。他疲倦地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
手電筒和小刀就在他的手邊,那個熟睡的少年便是涼生。我愣愣地看著他,伸手撫過一根枝條,褐色的枝條上刻著“姜生的酸棗樹”。
條條如是!
北小武踹了涼生一腳,說:“姜生,我媽沒說錯,你哥真中邪了!”
涼生驚醒,看到我後,揉揉眼睛,說:“姜生,從今天起,這些酸棗就是你的了。”

那天後,魏家坪的酸棗都屬�我了。那幫嘴饞的孩子看到每根纖細的枝條上清晰的刻痕時都傻了。
我一直抱著涼生劃傷的手哭,說:“涼生,你真傻。”
涼生說:“哥哥現在沒法讓你吃上荷包蛋、紅燒肉,不能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北小武說:“是啊,姜生,你別哭了。本來人就長得難看,一哭就更畸形了。”

10
老師,你就讓姜生去吧

初一那年春天,學校組織春遊,每個人交十元錢。
回家的路上,我邊走邊踢著小石頭,說:“哥,我真想去春遊啊。”
涼生看看我,眉心漸漸地皺起,又漸漸地散開,沉吟了半晌,說:“好,姜生,哥哥一定讓你去!”

第二天,涼生拉我去老師的辦公室,恰好北小武也在交錢。
涼生跟班主任說,他確實不能去春遊。
班主任對涼生說:“要不我去你家裡做做工作?”
涼生急忙搖頭。
班主任歎氣道:“涼生,你是個好學生,老師和同學們也期待你能參加這些集體活動……”
涼生歎氣,拉著我離開。
改天上課時,班主任在班上說:“昨天有個同學在我的辦公室裡拿走了十元錢,是誰我心裡有數,如果私下交回去就既往不咎。”
說這話時,她用眼睛緊緊地盯著涼生。此時的涼生正在睡夢中。
我看到班主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便推推涼生。涼生沒理我,繼續睡。自從涼生答應我一定要讓我參加春遊後,每天晚上,我就極少聽到他的呼吸聲。我想,他定是犯愁,夜裡不能入眠,所以在課堂上睡得這麼香。
春遊前一天,涼生給我剪了一個極整齊的劉海兒。他端詳了半天,說:“這樣好看一些。”然後他拉著我去鎮上買新鞋,最終選了一雙紅白色的小布鞋。他幫我穿在腳上,問我:“合適嗎?”
我點頭。
他說:“等哥有錢了,給你買很多新鞋、新衣服!”
我問他:“哥,你從哪兒來的錢啊?”
涼生看看自己的掌心,笑著說:“姜生,你問那麼多幹嗎?”

春遊時,涼生將十元錢鄭重地交到班主任的手中,說:“老師,我真不能去,讓我的妹妹去吧。”
班主任盯著那十元錢說:“涼生,這錢你從哪裡拿的?”
涼生只說:“老師,求求你,就帶我的妹妹去吧!為了這次春遊,她剪了頭髮,買了新鞋子。”
班主任壓住怒氣,拿出一副好老師的姿態對這個“失足男孩兒”循循善誘。她說:“涼生,如果你現在跟老師說明情況,老師不計較,給你們兄妹補上錢就是了。不要做一些壞事,那會毀掉你的一生的。”
涼生低頭,囁嚅著:“這錢就是我的。老師,求你帶我的妹妹去吧。”
班主任最後還是因為涼生閉口不言而選擇不讓我們兩個去春遊。涼生緊緊地拉住她的手臂,說道:“老師,求求你了,帶姜生去吧。”
老師生氣地甩開了他的手。涼生愣愣地站在原地。我握住他的衣角,低著頭,眼睛直直地盯著腳上涼生給我買的新鞋子。
太陽升上了天空,偷吻了雲彩,雲彩滿臉通紅。
雲朵下,涼生張著嘴巴,放聲大哭:“對不起,姜生,哥哥沒有讓你去成春遊……”
我依舊低著頭,看著涼生給我新買的鞋子,伸出手,給涼生擦淚。我想說,你看這鞋子真漂亮。可是我只喊了他一聲“哥”,眼淚便禁不住滾落。

11
涼生,對不起

班主任莫名其妙丟失的十元錢,讓涼生在魏家坪的生活徹底變得灰白。他只是一再重複,說那錢是他自己的,從哪裡來的,卻交代不出。
父親臉上的皺紋仿佛用痛苦雕刻成一般,他抖著嗓子喊:“涼生,你過來!”
涼生就乖乖地走到他的面前。
父親用全身的力氣撞向涼生,痛苦地嘶吼著:“我沒生過你這樣的兒子!”
我扶起涼生,看著倒在地上的父親,冷淡地笑。
涼生抱著父親哭。

夜裡,我同涼生一起在屋頂上看星星,問他:“那錢是不是偷的?”
涼生伸出手,上面佈滿層層的水泡。那時,我才知道,涼生為了讓我能參加春遊,每天夜裡都會偷偷出門,獨自爬進廢棄已久的煤礦裡,挖出滿滿兩擔煤,後半夜挑著走長長一段寂靜的山路,趕到鎮上的早市去賣。這便是為什麼那些夜裡我總聽不到他的呼吸聲。
我小心地摩挲著他的手,問:“還疼嗎?”
他搖頭,說不疼。
我問他:“你一個人在廢礦井裡,不怕嗎?”
他點頭,說怕。
我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星光下,我們兩個人並排坐在屋頂上,黑色的腦袋像兩朵頑強生長著的冬菇。
放學路上,由於下過很大的雨,地面上形成一些淺流,涼生不停地提示我,讓我小心。於是,我一步一步地小心前行。
北小武說:“姜生,我怎麼記得以前你蹚這些水窪時痛快得跟只大蛤蟆似的,什麼時候那麼淑女了?”
其實,我不想討厭北小武。只是他老這麼口無遮攔的,讓我確實難以適應。正當我想對北小武說幾句什麼話時,卻遇見了何滿厚。他似乎剛從我家的方向走過來,上下打量著涼生,說:“我怎麼看不出你也會偷東摸西啊?”
北小武說:“你的屁股忘了疼,是吧?”
北小武的話讓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難受起來。我拉著涼生就走,說:“哥,咱不理他!”

這天夜裡,我異常恐懼,因為母親竟然突發地咳血,血色大片大片地暈開在被子上。我驚恐地想喊涼生,卻被母親制止了。她用手捂住我的嘴巴,指尖冰涼。她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喘息。
我突然想起,何滿厚昨天似乎來過我們家,問道:“媽,何滿厚來幹嗎了?他又欺負你了嗎?”
母親平穩呼吸後說:“不早了,姜生,快睡吧。”

從那天起,我開始搶著幫母親做家務和農活。我固執地認為,自己多做一點兒,她就可以減少一根白髮,多一分健康。母親卻不讓我沾手。她是那樣固執地不讓我幹任何的粗活。我不知道她的內心在和什麼較勁。或許在她卑微的內心中,那個知書達理的女記者像一把尖銳的刀,粉碎了她作為女人最低微的要求。
她不想再讓自己的女兒重蹈她的覆轍,所以寧願自己辛勞,也要讓我有一雙城市裡的女孩兒那樣纖長的手,可以驕傲地活著。這樣的話她說不出,但我讀得懂。
我是魏家坪唯一沒下過地的女孩兒,是魏家坪唯一手腳纖長的女孩兒。我的母親卻是魏家坪最不幸福的女人。即使在病中,她也在不停地操勞,試圖遺忘那些屈辱和傷害。看著她日漸孱弱的身體,我整顆心都在碎裂。
早晨,我幫她拎水卻被她生硬地奪下水桶。她說這不是我該幹的。她聲音冷淡,毫無感情。我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可能將要失去她,但又從來沒想過,如果失去了她該如何生活。
我偷偷地躲在牆根哭,此時的小咪已經是一隻老貓了。我仍舊叫它小咪,它仍舊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陪在我的腳邊。
涼生從外面擔水回來,見到我哭,就拉住我說:“姜生,怎麼又哭鼻子啊?誰欺負你了?你跟哥說。”
我不肯看他,只是哭。
涼生知道我的心思,便放下水,小聲安慰我:“姜生,你別為媽媽難過,好嗎?”
我猛地推開涼生的手,說:“涼生,如果沒有你媽,我媽不會活成這個樣子!你是誰的兒子?你別這麼假惺惺!”
涼生愣在一邊,手裡緊緊地握著剛摘下的酸棗,滿滿的一小把。半天,他才緩過神來,拉過我的手,把酸棗放在我的手裡,一句話沒說,擔起水走進了屋子裡。
掌心的酸棗在陽光下閃亮著,刺得我眼睛發脹。我抱著小咪,“嗚嗚”地哭。
這時北小武進了門,一見我這樣,就喊:“姜生,你家的貓死啦,你哭成這樣?”
我生氣,掄起拳頭打他,一顆酸棗從我的掌心蹦出,落在地上。
北小武迅速撿起,放入嘴中,說:“哎呀,姜生,因為你這小狐狸,我可好幾年沒吃這玩意兒了!涼生真傻!不過,能在每根棗枝上刻字,也算他有本事。”
北小武的話讓我心酸不已,兩年前的景象不停地閃過眼前——酸棗樹下的綠地上,那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著睡著。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沾著他柔軟的發。他疲倦地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他用盡心力在那些褐色的枝條上刻著:姜生的酸棗樹。
他說,從此,這些酸棗樹都是你的了。
他還說,哥哥現在沒法讓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紅燒肉,不能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我跑進屋子,見涼生站在水缸前,肩膀微微地抽動著。我拉住涼生的衣角,緊緊地拉住,什麼話也不說。

當我同涼生只剩下憂傷時,我們發現除了努力地離開這個背負太多灰色記憶的魏家坪,沒有別的選擇。似乎,只有我們離開了魏家坪,那些橫亙在心上的巨石才能消失。
我和涼生別無選擇地走上了用功讀書的道路。

 

 

 

 

 

 

第二章
鋒芒畢露
就在這一天,蠻橫、沒有禮貌的小九,像一把鋒利的刀斜插入我們仨的生活,鋒芒畢露。


12
姜生,哥哥會有辦法的

兩年後,優異的成績讓我與涼生一同被一所市重點高中錄取。
面對高昂的學費,母親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傻傻地看著天空。
那時的我望著涼生,眼睛裡透著憂傷,說:“哥,你上學吧。我不上了。我供你。”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說:“傻丫頭啊,哥哥會有辦法的。”

中考後的夏季,每一個夜都異常悶熱。我睡不著,半夜走到涼生的房門前喊他,卻無人應聲。我悄悄推開房門,不見涼生的影子,不由得一陣心酸。
 
涼生經過兩個月的辛勞,終於拼湊出了我們的學費。收拾行李的時候,涼生執意要帶上那罐從未開花的生薑。北小武就像顆空投的炸彈一樣,飛進我們家院子裡。他說:“姜生、涼生,我北小武跟你兄妹倆一個學校。”
我對著北小武冷笑:“北小武,你那暴發戶老爹可真神通廣大啊!他給你砸了多少錢,才把你這棵地瓜花變成白牡丹啊?”
北小武說:“姜生,你長得倒是越來越好看,嘴巴卻越來越臭!看來何滿厚的屁股對你的影響還真大!”
然後他又轉身對涼生說:“明天我爸開車送我去學校,捎著你倆吧。”
涼生點頭。
北小武走後,我跟涼生說:“北小武就是這副德行!什麼都想要跟你一樣,可他行嗎?”
涼生說:“怎麼不行啊?他的爸爸不是多年前就發大財了嗎?”
我伸伸舌頭,心想,原來,涼生這樣清高的孩子,也認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第二天,北小武他爹開著車把我們仨送到學校報名。北小武那天穿得跟歸國華僑一樣,跟他爹站一起就像兄弟倆,而我跟涼生像被這兄弟倆拐賣的兒童。
下車後,我站在學校門口,像一株初生的小草一樣無措。涼生站在我的身後,說:“世界是這麼大!姜生,我們要爭氣!”
北小武也晃到我們的眼前,說:“是啊,姜生,你要爭氣,給咱魏家坪帶回去一個好女婿。”
涼生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我怒氣衝衝地追打北小武,他抱頭鼠竄。
我們的高中生活就這樣張牙舞爪地開始了。
我很快樂,因為再也不會有人對涼生翻白眼,再也不會有人罵他。從此,他只是這所學校裡一個單純無憂的漂亮少年了。
北小武他爹陪我們交完錢,整理好宿舍,然後帶著我們去了一個極好的酒店吃了一頓。他晃著酒杯對涼生說:“涼生,從今天起,北叔就是你乾爹了。只要你保證好好學,將來給乾爹考個清華、北大什麼的,這以後的學費,乾爹就全包了!”
我偷偷對北小武說:“看到了沒?正牌兒子沒出息,你爹就造假,花花腸子可真不少!”
我說的“花花腸子”還指魏家坪傳得沸沸揚揚的關於北叔發財後,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的事。當然,這是北小武他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做的宣傳。北小武眼露凶光,小手在桌下輕輕一捏,掐在我的腿上。我疼得直冒眼淚,上半身卻得裝淑女,微笑著看著他們仨。
涼生問我:“姜生,你怎麼哭了?”
我連忙吃了一塊辣子雞,說:“沒事,給辣的。”
北叔又接回話頭,指著我對涼生說:“哦,還有姜生,以後你們倆的學費、生活費,北叔全給你們付了!以後我們家小武有肉吃,你們就不會啃骨頭!”
然後,他又轉頭對北小武說:“不許回去跟你媽說啊。”
北小武點頭,做了一個數錢的手勢,賊賊地笑著說:“爸,你放心,沒有鈔票堵不住的嘴!”
只是,涼生沒有喊他乾爹。

北叔走的時候,把一包東西留給涼生。打開後才發現,那是涼生用來交我們的學費的零鈔。北小武他爹交錢時看了心酸,就拿自己的錢給我們交上了。
涼生盯著北小武他爹開車離開,張了張嘴,始終沒有喊出那兩個字。

13
北小武與涼生的金陵事變

開學之後,是長達一周的軍訓。太陽也做出了高度的配合,不出兩天,我們便成了標準的“非洲土著”。但是,涼生的皮膚還是那樣白淨。學校裡瞬間傳遍消息,說高一新生裡有一個絕世美少年,叫涼生。
有一次,一群小女生背詞,恰逢涼生經過。她們仗著人多,膽子也大了起來。她們一邊笑著往涼生這裡看,一邊大著聲音故意地喊——

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們背完,就嬉笑著跑開了。
涼生的臉微微泛紅,不改白淨。我的眼睛翻得跟倆荔枝似的。
北小武捋捋頭髮,自戀地說:“她們這是為哥傾倒啊。”
我糾正他說:“她們是為我哥!”

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北小武歎氣道:“涼生,你要是女孩兒,姜生這樣的就只能屬�半成品了。我絕不會再看她一眼,這輩子就追你!”
涼生皺著眉說:“北小武,你少噁心人。”
我連聲說:“可不是嗎?兩個大男生惺惺相惜。”
北小武抱著面碗,看了我一眼,說:“姜生,你長得像半成品,八成是不甘心了吧?不過,就憑咱倆從小青梅竹馬、郎情妾意的,你就是原材料,你小武哥我也照單全收。”
我不再理睬他,悶著頭吃飯。北小武總是跟別人說我們如何青梅竹馬、“郎情妾意”,如何私訂終身、情比金堅一類的話,其實就是嘴貧,對我的感情遠遠沒有對他面前的那碗面深。所以他一邊說著對我的“情深似海”,一邊頻頻“外遇”。
軍訓第二天,他來我們班找我,對我說:“姜生,你們班那個叫金陵的女生長得可真好看。”
當時,我還不知道金陵是誰、長什麼模樣。北小武就滔滔不絕地給我描述,說:“你看你們的隊伍裡,柳葉眉、杏核眼、皮膚白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那個就是。”

我去找金陵。面對這個滿眼純淨的女孩兒,我沒讓她說一句話,就將自己要表達的意思一氣說了出來。
金陵撲閃著晶亮的眼睛,臉紅彤彤的,確實好看。
我說完北小武覺得她漂亮之後,她很開心,說想跟我們做朋友。
我將這個勝利的喜訊帶給了北小武。他高興得厲害,當天下午帶著我和涼生去了快餐店,說是要大擺宴席,請我們大吃一頓。
進門後,沒見過什麼大世面的我同涼生坐在座位上裝木雞,伶俐可愛的北小武同學歡天喜地地跑去點餐。
飀飀的冷氣中,我正考慮著,吃雞翅膀的時候該從何處下口,或者吃漢堡的時候該用哪兩個手指捏住。涼生在我的對面坐著,笑眯眯地點了一下我的鼻子,說:“姜生,你真饞。”
我沖他傻笑。涼生是那樣瞭解我的饞。說到饞,我不免想起了我家的小咪,可能是因為跟這只貓混久了,人也變成了饞貓吧。
我抬頭時,北小武端著一個託盤走過來,把它放到桌上,說:“來,快吃吧!”
我一看,託盤上靜靜地放著一小杯可樂、兩杯免費的白開水。我抬頭,北小武那張熱情洋溢的大臉正好擠滿了我的視線。
我說:“北小武,這……就是大擺宴席啊?”
北小武說:“姜生,給你可樂喝就不錯了。你少嘚瑟!人家金陵本來就對我有意,並不是你的功勞啊。我得精打細算了,不多久,我和金陵得結婚吧,得生孩子吧,得養家糊口吧……”
涼生沒理他,逕自走到前臺。我像小貓一樣跟過去,看著海報上的餐點,對涼生小聲地說:“哥,好貴啊,我不吃了。”
涼生猶豫了很久,直到後面排隊的人開始不耐煩,嘴裡嘟嘟囔囔,要涼生點餐快一些。
涼生從口袋裡掏出零錢,數了一遍,說:“姜生,咱們有錢,你告訴哥哥,想吃哪樣?”
我看了看,點了一份最便宜的,說:“哥,就要那個胡蘿蔔麵包吧。”
涼生想了一會兒,將錢仔細地放在點餐臺上,對服務員說:“給我妹妹一個香辣雞腿漢堡。”
涼生將那個小小的漢堡托在盤子裡,小心翼翼地端著,沖我笑著說:“姜生,你有漢堡吃了。”
我們要入座時,一個年輕的女子從對面走來,飛速地攔住涼生,仔細地盯著他,如畫一樣的美目迷蒙如霧。隨後,她莞爾而笑,說了一聲:“哦,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北小武沖我嘀咕:“厲害了,涼生的桃花運都交到校外了。”
我對那個女子皺皺眉頭,有些不高興地說:“認錯人就算了,你沒什麼事情就走吧,我們還要吃飯呢。”
那個女子淡淡一笑,看著我,還有我們桌上“豐富”的食物,然後就離開了。
真的很奇怪,雖然我心裡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子充滿煩躁,可是她的微笑卻那樣具有穿透力,仿佛她一笑,你的整個心臟也跟著她的笑容舒展開了一般。這種莫名其妙的好感令人感到不安。
沒多久,她就端著滿滿兩份全家桶放到我們的桌上,沖我們很溫柔地笑,細膩的皮膚在衣服上珠光片的映襯下美麗異常。她說:“我叫甯信,安寧的甯,信任的信,就住在這附近。你們如果需要什麼幫助,就給我打電話。”
說完,她將一張名片放在桌上,看了涼生一眼就離開了。她那湖藍色的真絲長裙如同一眼清泉,緩緩地侵佔了我們的整個夏季。
北小武將那張名片揣進自己的衣兜裡,說:“姜生、涼生,別嫌我小氣啊!我的錢包昨晚在宿舍不知被誰偷去了。”
我吃驚地看著北小武說:“怎麼會這樣?”
北小武說:“姜生,你也太單純了吧!”
我“咯咯”地笑。媽媽說這是個壞習慣,要我慢慢改掉。
涼生說:“北小武,你快吃飯吧,今晚不是有約嗎?別在這裡嚇我們家姜生了。她都要被你教壞了。”
北小武說:“反正你們倆住宿舍的時候要小心。到時,別說小武哥我沒提醒你們。”

北小武在快餐店裡時自封小武哥,可晚上回來後整個人成了“武大郎”。
他跟我說:“姜生,金陵以為我是你哥!”
我就笑著說:“怪不得人家想要跟我們做朋友,看來還是我哥哥的魅力大啊。”
北小武為此一個星期沒理睬涼生,每天半夜爬上宿舍樓頂唱歌,見了誰都說自己失戀了,到處揚言,要跟涼生決鬥。
結果,涼生用一支雪糕就將他收買了。兩個人在操場上走了一圈,我坐在石階上遠遠地看著,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只知道他們走近時,北小武舔了舔嘴巴,說了一句至理名言:“沒什麼可留戀的!什麼都不如一支小布丁。”

14
姜生,做排骨還是乳豬?

軍訓過後,北小武進的是藝術班。沒多久,他就有了流浪者的氣質,衣服和飾品離不開重金屬和塗鴉,看得我心裡亂糟糟的。
真奇怪,學校總讓我們普通班的學生注意衣著,卻從來不干涉藝術班的生活。
我們仨在不同的樓層上課,每次都是北小武下樓來喊我,我們再一起去一樓喊涼生。後來,我的虛榮心漸長,覺得一個男生在班門前喊我不過癮,就跟他們商議了另一套方案:北小武先去一樓喊涼生,然後他們再一起到二樓喊我。
北小武一甩他的貓王頭,說:“姜生,你會不會統籌安排?下去再上來,你想折騰死我?我下來喊你,涼生上來喊你,然後再一起走不就行了?”
北小武這一頓分析讓我很難過,因為平時他的數學總是在10分線徘徊,怎麼現實中卻這麼牛起來了?
涼生笑著說:“姜生,我們一起去喊你就是了。”
北小武對涼生怯怯地說:“你看到沒有?你妹妹的腦袋開始成熟了,知道虛榮了,怎麼身體不見成熟,還跟個洗衣板似的?”
涼生重重給了他一拳,說:“你少編派姜生!”

吃飯時,我和涼生打了兩份芹菜,北小武端了一份排骨。他看看我們,沖涼生沒好氣地說:“咱爸不是給了我們仨一樣的錢嗎?涼生,你那麼省幹嗎?”
說完,他把排骨推到我的面前,把芹菜拉到自己的眼前。
涼生不吭聲,只是埋頭吃飯。
我把排骨分給涼生和北小武,自己吃了很少。
吃完飯後,我跟北小武說:“金陵跟我一個班。”
北小武擦擦嘴巴,問:“金陵是誰?”
我笑,北小武大概忘記幾天前他還要死要活的,每天爬到樓頂上鬼哭狼嚎了。涼生用眼神示意我,少提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其實,我倒覺得涼生錯了,北小武當時純屬荷爾蒙作祟。

操場上,北小武倒掛在雙杠上,涼生斜坐在草地上,我一邊捉蟲子,一邊回憶著在魏家坪時的年少時光。
北小武說:“涼生,你不覺得姜生有些營養不良嗎?你看她像不像小排骨啊?我怎麼覺得她捂住腦袋絕對跟咱倆沒什麼兩樣?”
涼生一把就將北小武從雙杠上扯下來,揮起拳頭:“我說讓你少對姜生胡言亂語!”
北小武疼得齜牙咧嘴,翻身一腳,踢在涼生的小腹上,吼道:“我不也是關心姜生嗎?她不光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
他邊說邊壓在涼生的身上揮拳,喊著:“憑什麼虐待她?憑什麼只讓她吃青菜?”
涼生不還手,任憑北小武揮拳頭。我一看連忙跑上前,猛推北小武,又捶又打。我說:“北小武,你給我下來!你憑什麼欺負涼生?”
涼生不看我,抹了抹嘴角的血,說:“姜生,你一邊站著!這兒沒你的事!”
然後,我就乖乖地站在一邊,看他們打架。他們打著打著就打累了,筋疲力盡地躺在草坪上,不停地喘息。
涼生有氣無力地把頭靠向北小武,說:“北小武,那你說我應該把姜生喂成什麼樣子的女人?”
北小武斜著腦袋,大口喘息:“至少得像我們藝術班裡的那些女生!”
涼生說:“你少拿她們跟姜生比!”
然後他們就一起笑,陽光鋪在草坪上,一片碧綠中透著金黃。那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聽涼生說這些話。

15
寧信,別來無恙

北小武自從丟了錢包之後,就跟著我和涼生一起混飯吃,節儉了幾日。後來他感覺頓頓青菜確實支撐不下去,就打電話給他爸,哭訴了自己的遭遇。
我當時在一旁聽著,那感覺就是在訴說一部民族的血淚史啊。北小武的父親想都沒想,立刻答應“撥款賑災”。
北小武有錢後,立即花重金請我和涼生吃飯,說算是對前些日子的補償。我對美食向來來者不拒,可能是吃涼生做的水煮面吃多了的原因,總覺得換一種口味,就是一種小幸福。當然,我不是說涼生的水煮面做得不好吃。只是豬也架不住天天吃水煮面啊,何況是味蕾如此豐富的我。
說起那天的事,我又想起了那個叫甯信的美麗女子。我就問北小武:“你還記得寧信嗎,還記得她給我們的電話號碼嗎?”
“寧信?”北小武一時想不起,就直愣愣地看著我和涼生。
我說:“就是那個穿湖藍色裙子的年輕女孩兒,上次請了我們吃飯。”
一說吃的,北小武立刻恢復了記憶的天分,恍然大悟地說:“我記起來了,就是對咱涼生大肆調戲的那個女的,對不對?唉,怎麼她就不調戲我呢?其實,我哪兒長得不如涼生了?”
他一邊說,一邊看我。我當時正在以光速對他翻白眼,可能頻率過高,讓他忽視了我的白眼球。他仍自顧自地說:“這麼說來,她曾經盛情款待過咱們,咱得好好回請她了,是不是,姜生?”
涼生說:“我覺得她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兒。我認為如果沒必要的話,我們就不要再聯繫她了。”
涼生向來謹慎,我能理解。任何一個如他一樣長大的孩子,都會這個樣子,謹小慎微,對所有不確定的事或者人都避之不及。
北小武同意了涼生的意見,但還是翻出了寧信的名片——淡粉色的卡片上寫著:寧信,別來無恙。後面跟著電話號碼。北小武說這張名片是他見過的最奇怪的名片:“別來無恙是什麼意思?難道她在找人嗎?”
涼生說:“無論她什麼意思,都與我們無關。北小武,你就不需要這麼思考論證了。”
涼生說的話我懂。
北小武的思考論證能力從小學一年級起就已經很強了。
當時,我們上自然課,老師帶領我們學習天氣,怎樣測試氣溫、風向。老師說:“大家測試風向的時候有一個簡單的方法,就是用一個小物體拋一下,看看物體飄的方向,就可以知道吹東南風還是西北風了。”
然後,她要我們大家都試一下,看看哪個小朋友最聰明。
北小武從小就想表現得比涼生優秀,所以忙不迭地撿起一枚小石子,拋向空中,然後對著老師喊:“報告老師,今天刮的是上下風!”
老師當場就暈厥了——她怎麼也考慮不到北小武的辯證思維能力這麼強,按照他的思維來說,牛頓的萬有引力說就該被推翻了,那落地砸到牛頓的蘋果,不是拜地心引力所賜,而是被北小武所說的上下風給吹下來的。
我突然想起一件不相關的小事情——當時,我在物理課上學到地球是不停地做自轉運動的。自從那節課之後我就一直發暈,感覺地球自轉的速度全集中到我的腦袋上了,讓我不暈都不行。從小愚昧的我一直以為地球是一顆四平八穩的星球。小農出身的我和祖祖輩輩生活在黃土地上的農民一樣,覺得太平安穩才是大計。為了“安穩”兩字,我們甘願卑微,甘願低調,甘願流浪在城市中出賣廉價勞動力卻仍可能無從安居。
但我們能怎麼辦呢?誰讓我們卑微呢!

第二次進這間快餐店,我暴飲暴食了一頓,吹著涼涼的冷氣,面對著大大的玻璃窗,很是愜意。
我突然想起母親——在炎炎烈日下,她是不是又下地勞作了?小咪是不是已經很老很老了?何滿厚最近跟著北小武的父親混得很不錯,自然不會再去我們家偷雞,可是會不會有別的人欺負她?
我看著涼生,他的眉眼那麼清晰柔和,他在想什麼呢?想父親,還是想那罐裡從來沒有開過花的生薑,或是魏家坪茂密的草場和我們大把大把年少的時光?
突然,北小武指著斜對面一棟大門緊閉的建築大喊:“姜生,你看,你看,上面寫著什麼?”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緊閉的大門的招牌上寫著“寧信,別來無恙”。建築很氣派,規模很大的樣子。
北小武“嘖嘖”道:“怪不得呢!原來是這個樣子,這是一家俱樂部啊,一個娛樂場所。”
我很奇怪,就問他:“你怎麼知道‘寧信,別來無恙’是娛樂場所呢?”
北小武就說:“你真傻,除了娛樂場所,還有什麼場所是大白天關門的嗎?”
我點點頭,輕輕說了一聲:“哦。”
我還是蠻佩服北小武的,雖然他的話總是讓我不得安生。

回學校的時候,我特意跑到對面看了看。“寧信,別來無恙”的規模很大,我很難想像,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女子能經營得了這樣一家娛樂場所。
北小武說:“怪不得她那一天對咱那麼好呢,原來是想收買我們。她好惡毒啊!幸虧被我們及早發現。”
我突然想起那天寧信清澈標緻的眉眼,說:“北小武,我覺得寧信沒你說得那麼壞。你太小人了,總把人想得那麼壞。”
涼生一言不發,只顧走路,但我知道他在思考一些事情。
北小武說:“涼生,你得多給你這個傻妹妹上上課,別讓她總是沒大腦,將來老上當受騙。”
回到學校,我們在教學樓前遇到了金陵。她沖我嫣然一笑,問我:“姜生,你們去哪裡了?這麼熱鬧,三個人都在啊。”
涼生很不自然地轉開視線,逕自離開,北小武也沉默著離開。
金陵尷尬地看著我。
我笑,沖她吐吐舌頭,說:“他們剛才吵架了,所以才這麼沒禮貌。你不要介意喲,男孩子就這樣。”
金陵點點頭,一直看著涼生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樓前,然後對我笑著說:“原來是這個樣子。姜生,替我跟涼生道個歉。我給他和北小武製造麻煩了,都是我不好。”
我說:“什麼麻煩?他們是兄弟,事情早過去了,你也別過意不去了。北小武沒受多大傷害,你放心好了。”
金陵說:“這樣子就好。”
然後她就親熱地拉著我的手,往教室走去。

16
小九,就這麼鋒芒畢露

高一,彈指而過。
高二過了成人禮之後,我和金陵才慢慢地熟悉起來。
北小武說:“你少跟她接觸。她肯定是為了接觸涼生,才和你好的。這樣工於心計的女孩子太勢利了,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人!”
北小武的話中不難聽的話很少,好在我耳朵的抗打擊能力已經很強了。當時的我並不懂,其實北小武一直很維護我,生怕我被傷害,所以他才對我身邊的任何事物充滿戒心,畢竟我們仨是從魏家坪走出來的連根的小草。
我眼珠骨碌碌地轉,對著北小武不懷好意地笑,說:“北小武,你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吧?”
北小武也不跟我爭論,說他沒那閒工夫。其實,我聽涼生說過,北小武認識了一個叫小九的女孩兒。
我問他:“哪個班的?”
北小武一副得意的表情,說:“小九啊,小九能是學校盛得了的人物嗎?”
我想想也是——北小武認識的女生基本都是跟他一樣的人。我說:“北小武,你真有品位。”
北小武說:“姜生,我可沒有涼生有品位啊。”
我說:“我哥怎麼了?”
北小武瞪大眼睛說:“你不知道他跟八班的未央……?我想他怎麼一直不捨得給你吃呢,原來都省下錢去哄人了。”
我吃了一驚,但臉上還是擠滿了笑容,說:“可是,涼生怎麼沒跟我說呢?”
“這是隱私。隱私,你懂嗎?”北小武笑著看了看我,“姜生,你不舒服嗎?”
我笑了笑,說:“我……不舒服什麼?我……”
我突然,不會說話了。
在學校裡喜歡涼生的女孩兒不在少數,因為在很多時候我充當過她們的“郵遞員”。早知道生意會這樣紅火,我就把它發展成一項業務了,每個人收費五元。
我也知道八班的未央,那個永遠像公主一樣優秀、安好的女生。我捂著被子偷笑,覺得涼生真是好福氣,眼角卻是一片冰涼。
我問北小武:“為什麼涼生這麼受歡迎?”
北小武說:“涼生好看,成績又好。”
我問北小武:“那我好看嗎?”
北小武說:“好看啊。”
我又問:“那我成績好嗎?”
北小武說:“好啊。”
我說:“那為什麼我跟我哥不一樣啊?”
北小武怪笑著說:“因為他們都以為你是個好看的男人啊!哈哈哈哈……”
涼生把我拉到一邊,說:“姜生,別聽北小武亂說。因為你是好女孩兒,男孩子都怕嚇著你。王子總是遠遠地看著公主的。”
我吐吐舌頭,想,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老騙我,王子哪能遠遠地看著公主呢?王子看到漂亮的公主時,都會很熱情地請她跳一支舞的。如果涼生,真像你說的那樣,男孩子怕嚇著好女孩兒,那我寧願是個不好的女孩兒!
北小武沖涼生做鬼臉,說:“看到了吧?涼生,咱們的姜生長大了。”
我想了想,對北小武說:“北小武,如果將來涼生有了女朋友的話,我就孤單了。到了那時,我就做你的女朋友吧。”
北小武一臉愕然,沖涼生說:“你看到了吧?營養缺成這樣,讓你給虐待得人都傻了。”
我執拗地拉住北小武,說:“我沒傻,精神著呢。北小武,我是認真的!”
涼生拉我:“姜生,別胡鬧。”
我直直地望著涼生:“哥,我沒鬧。”
北小武沖我眨眼:“得了,姜生,將來實在沒人要你,我收留你就是了。”
說完這話,我們已經來到了校門口,北小武說要帶我們看看小九。

小九出現時,幾乎是用光速躥到我們的眼前,沖我們大笑。陽光晃在她玉石一樣的小牙齒上,閃爍著耀眼的光。
北小武都有些不知所措,跟失了魂似的,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眼前這個花裡胡哨的女孩兒就是小九。
他很奇怪地問:“小九,你不是總是穿一身‘黑寡婦裝’嗎?怎麼今天變成‘熱帶魚’了?”
小九甩甩頭上的非洲小辮,嬌媚地笑著說:“人家不是今天來見你的朋友嗎?得給你長面子,讓他們印象深刻啊!”
涼生張張嘴巴,問北小武:“她是你的……?”
北小武就跟小九笑成一團。小九腰肢舒展,一身彩裝迎風招展,沖涼生媚媚地笑著說:“我是大家的!”
北小武也沒有一點兒不痛快的表情,指著我跟涼生說:“小九,這是涼生和姜生,我最好的朋友。”
小九沖我眉開眼笑,伸手擰北小武的耳朵,說:“北小武,你真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啊!”
北小武說:“小九,你想什麼呢?那是我的妹妹。”
小九哼了一聲,說:“你當我傻啊!”
就在這一天,蠻橫、沒有禮貌的小九,像一把鋒利的刀斜插入我們仨的生活,鋒芒畢露!

17
哥,陶罐裡的生薑開花了嗎?

因為小九的出現,我們的三人行從此成了四人行。小九的主題套裝一天一更新,每一次都是那麼引人注目、標新立異,看得人眼球疼。
其實,我跟涼生並不願意同行,可穿著一身綠毛龜裝的小九說:“大白天太陽高照,你們倆還能有多大排場?”
我私下跟涼生說:“我怎麼一點兒也不喜歡小九?”
涼生說:“沒事,北小武也就三分鐘熱情。”
小九的出現占去了北小武的大部分時間。我從來沒看到北小武對哪個女孩兒有對小九這麼上心過。但我覺得小九這個女孩兒有些不正常:北小武對她越好,她越不把北小武當回事;北小武被她折騰壞了,對她稍微冷漠的時候,她反倒一副甜蜜的模樣。
只不過,前一種情況居多,後一種情況很少。
他們經常吵架,吵得天翻地覆。小九就倨傲地看著北小武,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皇。我很想跟北小武說小九這樣的女孩兒不值得有人對她好,但沒敢說。因為我一直感覺涼生錯了——小九在北小武心中的地位絕不是一支雪糕可以比擬的,儘管我一直對她沒有多大的好感。

小九有時也會帶上一大幫子人,騎著冒黑煙的摩托到校門口等北小武。
我躲在涼生的背後。涼生對北小武說:“我跟姜生就不去了,你們好好玩。”
小九有些不樂意,說:“要玩大家一起玩,你半途退場算什麼事?”
說完,她伸手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拽上摩托,發動馬達。那幫人也跟著發動馬達,跟在小九的身後,飛馳而去。
我在小九的身後瑟瑟發抖,不顧一切地回頭喊涼生。
小九通過反光鏡看到身後瘋狂追趕的涼生,說:“姜生,你真有福氣,有那麼好的哥!”
她又說:“姜生,把你哥給我吧。”
風太大,她的話還沒在我的耳邊凝結就被風吹散了。
小九他們停下車子。
涼生追上來的時候,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堅定地把我從小九的身邊拉到自己的身後,說:“小九,你幹嗎騷擾我的妹妹?”
小九笑著說:“因為妹妹有個好哥哥呀。”
這句話正好被跑上來的北小武聽到。他走上前,給了小九一巴掌。鮮紅的印子就像桃花一樣盛開在小九好看的臉上。
小九的人立刻把北小武圍住。小九依舊媚笑,讓他們閃開,然後對北小武說:“你以後別來糾纏我!我跟你不過是玩玩而已,你不必當真。”
北小武扯過我,一把把我抱在懷裡,說:“小九,我也根本沒覺得你有多好!”
我愣了。
涼生一把將北小武推倒在地,說:“你這個渾蛋,別碰我的妹妹!”
北小武悶哼著,就是不還手。
我看到小九的眼中有那麼多憂傷的暗影在流動,這樣的眼神總是讓我想起小時候的涼生。

小九他們一幫人騎車離開,只留下一路煙塵。
我拉起涼生,又拉起北小武。
我說:“北小武,我知道你難過,難過你就哭吧。”

我沒有預料錯,那個叫小九的女孩兒確實是一把刀,鋒利冷酷,就這麼媚媚一笑,將我們三個人的關係劃開了裂隙。
我問涼生:“我和北小武讓你不開心了?”
涼生說:“離北小武遠一些。”
我問他:“那哥,你也會離未央遠一些嗎?”
涼生久久地看著我,並不說話。
我笑,說:“未央真的很漂亮。哥,陶罐裡的生薑開花了嗎?”
涼生搖頭,說:“哥一直在等它開花呢。”
我說:“哥,我已經長大了。你就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情了。”

18
北小武,你不能欺負姜生

北小武的行頭越來越時尚,他開始不滿足在衣服上“創作”,每天去物色牆壁,打算在牆上大肆塗鴉。
每天,涼生給我準備好午飯後,我就蕩在北小武的自行車上,陪他尋找理想的牆壁。
北小武遇到喜歡的牆就會停下,然後在上面發瘋似的亂畫。其實,我根本沒有從他的畫上讀出什麼藝術氣息來,只是感覺他在思念誰,很瘋狂地思念。
我想如果我是一個男孩子的話,我不會將喜歡壓成碎片,讓它在記憶中疼痛、褪色、消逝,也會像北小武一樣,這麼瘋狂地思念。
生生不息,不是指別的什麼東西,是指愛。愛一個人,如果不讓她知道,那和不愛有什麼區別。
每天看他發瘋的人很多。也有很多次,我們被城管追得無路可逃,都是涼生意外出現,為我們解圍。可北小武並不感謝涼生,看涼生的眼神冷得可怕。
他指著涼生說:“是姜生要跟著我的,我可沒求她!”
涼生就狠狠地把北小武壓在牆上,說:“北小武,你不能欺負姜生。”
北小武沖我笑著說:“姜生,你看,誰上學還帶著個‘爸爸’管天管地的!”
路上的行人不停地指指點點,使我羞愧難當。我就沖涼生吼:“涼生,你滾!你滾啊!”
涼生憂傷地望著我,並沒放開北小武。
他的眼神讓我心疼。我閉上眼,狠狠地將書包扣在他頭上。但我忘記了,書包裡有飯盒,裡面是涼生給我準備的午飯。他遞給我時還囑咐我要多吃,餓瘦了他心疼。
而此時這飯盒恰好重重地落在涼生的頭上,鮮血順著額角急急地滲出,米飯、肉汁撒在他的頭上,和血液交織在一起。涼生有氣無力地指指我,對北小武說:“拉開姜生,她暈血。”
說完這話,他才安心地昏過去。

醫院裡,涼生躺在床上,床單潔淨,他的頭上纏著白色的紗布。
未央說:“看不出啊,姜生,你這麼瘦,手勁還真不小。”
我知道未央在責備我。
我看著涼生,他那樣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小時候,我總喜歡挨著他睡,蜷縮在他的身邊,腦袋靠在他的肩上,就像兩朵相依為命、頑強生長的冬菇一樣。
時間這麼匆匆過去。從此,再也不會有兩顆緊緊挨在一起的小腦袋,那麼頑強地相依為命了。一朵冬菇,和另一朵冬菇,他們分別叫姜生和涼生。
姜生是妹妹,涼生是哥哥。
我默默地走出病房,在醫院的大廳裡,歇斯底里地哭。
涼生說錯了,其實,世界是這樣小,小到有些事情,永遠只有一個選項。選擇了,一生都不能變更。

北小武一個人消愁,見了我也沒有抬頭。
那天,傷心的北小武抱著桌子哭,邊哭邊喊:“小九……小九……”
而傷心的我則狠命敲桌子,只敢哭,不敢喊,但看北小武喊得那麼歡暢,實在憋不住,就喊冬菇。
服務員又給我和北小武上了一盤冬菇,北小武不得不為此多付十八塊錢。
最後,我們倆捨不得,就把那盤冬菇給吃掉了。好傢伙,吃完這冬菇之後,我和北小武都跟中毒了一樣,暈暈漲漲。
北小武說:“姜生,我們好像吃了毒蘑菇。”
我大著舌頭說:“那我們會不會一起躺板板?”
路上,我們倆都開始搖晃。北小武邊走邊晃,說:“姜生,幸虧你喊冬菇,你要喊鮑魚燕窩,看我不收拾你!”
他搖搖晃晃地回了學校,而我晃去找小九。
我也是跟蹤北小武很多次才知道了小九的“藏身之地”——那個又髒又亂的地方。我門也不敲就一頭紮進小九的房裡,開口說道:“小九,你也就配這麼髒的地方。”
在毒蘑菇的加持下,我看到的小九似乎有兩個腦袋,其中一個腦袋被兩個人拽著壓在桌上,周圍是一群男人。
小九說:“姜生,你快跑!快跑啊!”
我說:“小九,我想跑,可我吃毒蘑菇了,跑不動了。”
我搖搖晃晃地沖一個看起來比較順眼的男人走去。他長得真的很順眼,那麼好看,好看得就像那個令我心疼過無數次的夢境一般。
我對他說:“你讓他們先閃閃,我有話跟小九說。”
那個男人吃驚地看著我——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不長眼色。其實他錯了,我只是難過,今天還誤吃了毒蘑菇……
他對拽小九頭髮的人使了個眼色,小九的腦袋就自由了。
我暈暈漲漲地轉了一個身,打了個飽嗝,看不清小九在哪個方向,只是估摸著她的位置說:“小九,你聽好了!如果你敢對不起北小武,我……我就……”
我邁步沖向小九,可是腳下一軟,直接撞在那個順眼的男人的懷裡。
有了依靠的感覺真舒服,然後我就痛快淋漓地在這個“依靠”的身上大吐特吐,最後翻了翻白眼,暈了。

19
程天佑長得再像涼生,也不是涼生啊

我醒來時,陽光突兀地充斥在周遭。毒蘑菇沒把我送走,但令人頭疼欲裂。我睜開眼睛,想死的心都有了——很顯然,這不是女生宿舍,也不是小九的小破屋,而是一個漂亮的房間,漂亮得充滿危險的信號。
當那個順眼的男人那明媚的臉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一顆心“咚咚”地跳。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一種自己也無法解釋的衝動——我是那樣想伸出手,去觸摸他的眉眼。
在他的眉眼間,我看到了那個令自己心疼的影子,一個令我永生無法訴說思念的影子。就在昨夜我看到他時,恍惚地以為自己走進了那個令人心疼的夢境。此刻,他卻這麼輪廓鮮明地出現在我的面前。
那些日子,因瘋狂地迷戀周星馳,所以我就自作聰明地想借用他的電影裡的橋段來緩解這份尷尬。我沖他吹氣,說:“我沒刷牙!”
他冷淡地笑,嘴唇簡潔有力地勾勒出一道弧度,說:“丫頭,這理由救不了你!”
我出神地看著他,世界上的事情是這麼奇妙,同樣是單薄的唇型,在涼生的神情中表露出堅定,在眼前這個男子的臉上卻透露著寡情。
他一副嘲笑的表情,很不屑地皺著眉頭說:“你們現在的小女孩兒是不是都瘋了?就這麼喜歡作踐自己?很新潮?很刺激?”
他並不知道我是吃了毒蘑菇才那鬼德行。
我搖搖頭,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大叔。算了,不跟你說了,我得走了。我得上課,否則老師要是查到我昨晚夜不歸宿,會叫家長的。”
其實我還想說涼生要是找不到我會急瘋了的,但沒說。涼生是卡在我胸口上的刺,伴隨著每一口呼吸而疼,只有呼吸停止了,疼痛才能停止。
他冷哼,說:“別叫我大叔,我姓程。”
“哦,程大叔,可我真得回學校。”我說。
“我叫天佑,不叫大叔。”他被我氣壞了,“你昨天吐了我一身,胡攪蠻纏地喊我哥,非纏著我,要我帶你回家。”
我低頭嘟噥:“聽到了,天佑大叔。可我昨天吃的東西也很貴啊,吐在你的身上,我也心疼啊。”
程天佑頭都大了,說:“姜生,你真難纏。”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說是小九說的,隨後又擺出一副很迷惑的表情看著我,問:“你一個學生,怎麼跟小九這樣的人糾纏在一起啊?”
我搖搖頭,說:“一句兩句說不清,說了你也不懂。”
程天佑說:“你別一直盯著我看,好不好?”
我說:“不好。你長一張臉不就是給人家看的嗎?”

程天佑開車將我送回學校,一路上沒跟我說一句話,走的時候突然回頭,似乎有話要問我。他說:“姜生……”
我回頭:“嗯?”
他眼眸黯了黯,淡淡一笑,搖搖頭,說:“沒什麼。”
我撇撇嘴,沖他揮揮手,說:“再見!”
程天佑深深一皺眉頭,看著我說:“還是不見了吧。姜生,你是一個麻煩。”
我不知道他說的麻煩是指什麼,但是下午小九就來學校找我了。
她穿著一身雪白的衣服,飄飄蕩蕩的,跟剛從古墓裡走出來的小龍女一樣,看得我渾身發冷,就跟穿著T恤逛北極一樣冷。
北小武在一邊斜視了她一眼,冷哼一聲,說道:“哎呀,怎麼改頭換面了?”
小九看了看他,並沒說什麼,而是轉身對我說:“姜生,走!今天姐姐請客!”
我還沒來得及看北小武一眼,就糊裡糊塗地跟她去了一家小飯館。
飯桌上,小九說:“姜生,你真是個好女孩兒。”
我說:“哪裡好了?”
小九說:“昨晚,幸虧有你。”
小九端詳著自己的手,就像在看寶貝一樣,有些滑稽。
我慢吞吞地吸了一口果汁,小心地說:“小九,程天佑不像壞人啊。”
小九笑著說:“好人和壞人不是寫在臉上的。你昨天吐了他一身,他竟沒生氣。他要剁我的手指,你就把你的手也伸出來讓他剁。他一直驚訝地看著你,你就抱著他哭,一直喊他哥。你還哭著要他帶你回家,回魏家坪,回去給你摘酸棗。姜生,你沒看到,當時他的表情多麼柔軟,簡直不像他。”
我笑笑:“我怎麼不記得?”
小九笑:“不過,天佑的確和涼生長得有點兒像,都那麼好看。”
我說:“那麼,你是真的喜歡好看的涼生嗎?”
小九笑著說:“我不喜歡任何男人。”
小九喝了點酒,抱著桌子大哭。她年長我們幾歲,她的世界我不懂。
我發現很多有心事的人喝完酒都會哭。酒精是一種讓人誠實的東西,儘管它也如此令人頹廢。
我問小九:“你欠了天佑什麼東西?”
小九擺擺手,說:“欠了很多很多錢。姜生,就算天佑拿你當寶貝,你也不能掉以輕心啊。程天佑長得再像涼生,也不是涼生啊。他是個有背景的人物,不是你能想像的人。”
我說:“小九,你開始亂說話了。”
小九又抱著桌子哭,哭的時候喊一個人的名字——北小武。
那天夜裡,在飯店狹小的空間裡,充斥著煙的味道、酒的味道,還有思念的味道。
我將小九扶回家的時候,跟她說:“小九,不管一個人以前經歷了什麼,或者遭遇了什麼,當她遇到自己喜歡的人或者生活時,都該翻開嶄新的一頁了。小九,你和北小武都一樣。”
小九大笑,說:“姜生,你什麼時候成詩人了?”
然後她就跌進了睡夢中。
燈光昏黃,小九睡覺時的樣子像一個溫暖的天使。

20
兩道傷痕,一種疼痛

我回到學校時,涼生站在學校門口,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好長。他見到我,急忙走上前,問:“姜生,昨晚你去哪兒了?”
我聽到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有些顫抖。他眼睛紅得一塌糊塗,額頭上還有淡淡的傷痕。我用手輕輕地碰,問他:“哥,還疼嗎?”
涼生輕輕地搖頭。

我四歲那年,六歲的涼生在我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咬痕,此後的日子裡,傷痕醒在我每夜的睡夢裡,疼痛欲裂。
涼生十八歲這年,十六歲的我在他的額頭上留下了一道傷痕,此後的日子裡,傷痕也將醒在我每夜的睡夢裡,疼痛欲裂。
兩道傷痕,一種疼痛。
今天見北小武的時候,他還臭駡了我一頓,說我沒心沒肝沒肺。他說:“你知道不知道涼生昨晚到處找你?你知道不知道他一個大男孩兒會害怕得哭啊?”
我看著北小武,知道他同我、同涼生的感情。雖然,現在他因為小九和涼生基本決裂了,但並不影響其內心深處保留著的那份年少時的情誼。
我不知道一個男孩兒怎樣才會哭。涼生是因為很害怕嗎?很害怕我遭遇了不幸嗎?如果世界上真的少了一個叫姜生的女孩兒,涼生你真的會難過嗎?會像小時候,我看到別人欺負你那樣難過嗎?
涼生說:“姜生,你在想什麼呢?快回宿舍吧。過一周就要考試了,你該好好準備了,也讓北小武好好複習吧。”
“嗯。”我輕輕地點點頭,和涼生一起回到校園裡。
涼生沒發現,此刻的我已經是一個滿懷心事的女孩子了。有些事情,我漸漸地不同涼生談了,譬如關於北小武的事情,關於小九的事情,還有那個叫程天佑的男子的事情。

回到宿舍,我見金陵的小臉蒼白。她拉著我的手就問:“姜生,你嚇死我了。現在沒事了吧?”
我點點頭。
“沒事就好。”金陵想了半天,又說,“未央昨晚一直在我們的宿舍等你呢,可能是因為你哥擔心你吧。”
我看著金陵瓷器一樣白皙的臉龐,說:“哦,知道了。金陵,你先睡吧。”
那天晚上,我在未央宿舍門前的回廊處徘徊了很久很久。我有那麼多話要對她說,想讓她替我多照顧涼生,想跟她說抱歉,打擾了涼生那麼久。
可是這些話我都說不出。就在離開魏家坪前,涼生還是我的哥哥,我可以在他的面前恣意妄為,而現在,屬�年少時的大片時光就這麼長了腿似的溜走了。
多傷感啊。
所以那天夜裡,我像只不能見光的蝙蝠一樣縮在洗手間裡低聲地哭泣,直到睡著。夢裡,小咪就在我赤裸的腳邊,那麼乖巧,那麼溫順,我端著涼生做的麵條大口大口地吃著,而涼生在我的身邊仰望著天上的月亮。

21
姜生,你的小腦袋裡每天亂七八糟地裝些什麼啊?

自從進入期末考試的複習階段,每個學生都有了自己暑假生活的新盤算。
北小武盤算著如何從他老爹手裡哄來更多的錢做盤纏,去五臺山剃度出家。他說:“姜生啊,反正我也沒人要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睛紅紅的,瞟向我身邊的小九。
小九並沒有理睬他。我知道她正在籌劃著新的生活,如何還清程天佑的錢,如何忘記那些令人鬱悶的過去。
金陵的計劃是去一趟南京城。她說她出生在南京,但是剛滿一歲就跟父母分開了,後來再也沒去過那座城。她很想看看那是一座怎樣的城市。
我很贊同金陵的想法。因為我覺得六朝古都色彩斑駁的繁華很適合金陵身上的那種氣質——很柔和,很大氣。
至於涼生的心思,我並不想去猜,因為猜了也沒用。隔了那麼久,我早已猜不透他了吧。
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回魏家坪,回去看看蒼老的母親、濃綠的草場,還有涼生為我蓋章留痕的那幾棵酸棗樹。

考試結束後,北小武跟我說:“姜生,我考一百分沒問題。”
我說:“那真恭喜啊。”
他說:“我是說八門課。”
我說:“我也是恭喜你八門課考一百分啊。”
“你這人真討厭,我還沒說完呢。我是說,這八門課在理想情況下才能考一百。譬如老師心慈手軟,或者我填上答案的那些題正確率百分之百……”
我說:“行了,你別說了,還是去五臺山吧。”
北小武冷哼一聲,說道:“姜生,你跟你哥一樣沒良心。”
說完這話,他停頓了一下,問我:“姜生,涼生最近好嗎?”
我低頭,看著腳尖,不作聲——其實我也不知道涼生怎麼樣。

下午收拾行李的時候,涼生來找我。
他給我買了一瓶橘子汽水,遞給我,說:“姜生,咱什麼時間回家啊?”
我說:“我想現在就回去。不過,你有事的話就先忙,我在這裡等你幾天就是了。”
涼生笑著說:“我也沒什麼事情,就是想知道你有沒有其他的安排。如果沒有的話,咱就回家。”
我說:“那好吧,不過,我得先陪小九到處逛逛,然後回來找你,咱再回家。你也可以跟未央多聊一會兒。”
涼生笑了笑,說:“未央早回家了。她說她考試考得不好,心情不好,想早點兒回家。”
我沖涼生撇撇嘴:“怪不得你也想早點兒回家呢。”
涼生搖搖頭,歎氣道:“姜生,你的小腦袋裡每天亂七八糟地裝些什麼啊?”
我說:“哥,我不跟你說了,得去找小九了,估計她在學校門口等我了呢。”
涼生點點頭,說:“你注意安全啊。”
我頭也顧不得點,就急匆匆地向校門口跑去了。

小九在校門口正像一隻無頭的蒼蠅一樣繞來繞去,我估計她是等久了。果不其然,她見了我就大吼:“姜生,你是出意外了嗎?這麼晚才過來!”
我沖她笑,說:“對不起啊,剛才跟涼生商量什麼時候回家,耽誤了一下。小九,你就別生氣了。”
小九今天穿得很特別,一身華麗的黃色,跟一隻大檸檬似的,確切地說,是一隻正在生氣的檸檬。如果再加兩個黃色的翅膀的話,就像一隻剛從雞蛋殼裡跑出來的小雞崽。
我說:“小九,我終於明白北小武為什麼對你這麼念念不忘了。因為你每次的造型都這麼深入人心,讓他想忘都忘不了。”
小九說:“姜生,你少來,我不跟你貧了。咱先忙正事去吧。”

22
如果出了什麼麻煩,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再次遇見程天佑,而且是在這樣糟糕的情況下遇見。
我和小九逛街逛到很晚,小九也沒買什麼東西,只是瞎逛。到了八點的時候,我才想起答應過金陵,下午六點的時候同涼生一起送她去車站。
我對小九說:“這下子好了,金陵准生氣了。”
小九笑,說:“反正姜生你已經將我得罪了,也不怕再得罪別人。”
我不理她。
她賠笑說:“姜生,我帶你去巷子彎吃小龍蝦,算是對你賠不是,好嗎?”
巷子彎是這個城市裡一個很偏僻的地方,但是很多小吃都集中在這裡。來這裡的人除了學生就是窮人,不過這裡的美味也不是所有人能夠輕易品嘗到的。

我和小九說笑著拐進巷子彎,可一進巷子,我就看到了渾身是血的程天佑。他蒼白著臉,奄奄一息,周圍是一群麻木的圍觀者。他們沒有一個人上前,更沒有人肯撥一個電話。小九一看是他,拉起我就要轉身離開。
我卻固執地推開小九,中邪一樣地跑到程天佑的身邊,搖著他的胳膊問:“你怎麼了?怎麼了啊?”
他虛弱地抬眼,看了看我,抖動著青紫的嘴唇,說:“姜……姜生,給寧信打電話……”
說完,他就昏死過去。
我慌忙從他的口袋裡翻出手機,找出那個叫寧信的女子的號碼,撥了過去。我聲音顫抖得一塌糊塗,說:“你快來看看他吧,他在巷子彎……”
電話掛斷後,我才驚覺寧信是一個多麼熟悉的名字。天佑手機上的寧信是不是就是我、涼生和北小武在快餐店裡遇見的那個美麗如煙、溫婉如玉的女子,經營著一家讓北小武很不以為意的娛樂場所——“寧信,別來無恙”。
我掏出手絹給程天佑止血。小九在我身邊站著,毫無表情地說:“姜生,你這是何苦呢?怎麼老往自己的身上招麻煩啊?程天佑不是你能招惹的人,我跟你說了好多遍,你怎麼就是不聽啊?”
我說:“小九,我沒招惹他,可是他被人傷成這個樣子,都快死掉了,我們不能不管啊。”
小九說:“那好,我知道你是小菩薩、小仙女,可是姜生,將來如果出了什麼麻煩,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我看著程天佑的血沾滿了整條手絹,心一抽一抽地痛。我說:“小九,你別把事情說得那麼玄,好吧?”
小九搖頭,什麼話也不肯再說。

甯信的車直接闖進了巷子彎。見到躺在地上的程天佑,她一句話也沒說,直接讓同來的人將他扶上了車。但是,我可以看到她的鼻尖上冒出的細密的汗,和眼中滑出的不易覺察的心疼。
她將一遝鈔票放在我掌心裡,說了聲“謝謝”,看都沒看我一眼,就逕自開車離開了。
那一刻,她似乎忘記了我們的一面之緣。是我的臉孔讓人易忘記,還是因為程天佑的傷,讓她的眼睛忽視了別人的面孔?
我傻傻地站在巷子彎。這時,小九拉起我就跑。她說:“姜生,你真傻,拿了這麼多錢還不跑,想在這裡被打劫啊?”
小九的話讓我突然醒悟,那個叫寧信的女子是將一枚炸彈放入了我的手中。想到這裡,我背後泛起了一陣涼意。

23
他們好像開始和好了

我跟小九說:“魏家坪的天很藍,水很清,草很綠。”
小九接著補充了一句:“人很傻。”
我說:“可能是吧,如果北小武喜歡你是一種很傻的行為的話。”
小九笑,說:“姜生啊,我是說你。甯信給你的錢,是你應得的。你幫她救了程天佑那個渾蛋,她感謝你是應該的。你把錢存著幹嗎?難道要還她不成?”
我輕輕地點點頭,說:“小九,我想救他,並不是因為錢,而是看到他傷成那個樣子,我的心就疼。”
小九冷笑,說:“真動聽,你留著跟他說吧。不過,姜生,不是你小九姐我沒提醒你啊,你這樣的話肯定感動不了程天佑那樣的貨色。他們這些人早就油鹽不進了,萬事一個‘利’字當頭,你別把你的生活等同於他們這些人的生活。”
我剛想說小九你真的想多了的時候,北小武出現了。他背著一個大大的行囊,說:“姜生,你不回家了嗎?我的叔叔一會兒來接咱。”
我奇怪地問:“那你爸怎麼不來?”
北小武笑著說:“我爸帶何滿厚他們一夥人去外地了,估計得年底才能回來,說是要在那裡發展市場。”
我說:“哦,這個樣子啊,那等等涼生吧。”
北小武說:“好吧,那咱等等吧。”
最近一段日子,北小武同涼生的關係已經漸漸不那麼勢同水火了。雖然依舊不說話,但是提起涼生,北小武的面孔已經不再那麼扭曲了。
小九說:“姜生,你回魏家坪了,以後就沒人和我玩了。”
我笑稱:“就一個月的事。不過,小九,反正你在這裡也是一個人,不如跟我們仨一起回魏家坪吧。我帶你去看看涼生給我佔領的酸棗樹!”
小九竟欣然同意了。她說:“好,我也不用整理行囊,去了穿你的衣服就行。”
我說:“好的,這個是沒問題的。”
北小武冷笑,說:“哎呀,姜生,你什麼時候有火雞裝、黑寡婦裝、小龍女裝、檸檬裝啦?人家小九可是喜歡主題套裝的人啊。”
小九給了他一拳,說:“北小武,你想去五臺山現在就可以去了,也不用到你的老爸那裡騙錢,姜生現在就有很多錢給你!”
北小武說:“好了,小九,我不跟你貧了。你要去魏家坪,我怎麼也得盡地主之誼啊!過了這段時間,我再剃度吧。”
我聽著北小武與小九你一言我一語的,感覺蠻開心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小九是因為什麼總躲著北小武,但是現在看來,他們好像開始和好了。
涼生提著大大的行李袋來找我,見到北小武,竟不知所措起來。倒是北小武,不知是不是因為小九要去魏家坪,突然對涼生熱情起來,伸手幫涼生拿行李。
涼生的臉竟然變紅了。

 

 

 

 

 

 

第三章
程天佑
只是,小咪,請你一定要記住涼生的模樣,
記住回來的路,來世,替我做涼生的妹妹好嗎?


24
魏家坪的天空

回到魏家坪,小九同我住在一起。
當她看到我們家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臉上的驚詫——四壁空空,兩個滄桑的老人,一個躺在床上,另一個坐在輪椅上。
涼生回家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幫父親和母親洗腳。他們蒼老的皮膚和涼生年輕的皮膚一同映照在晶瑩的水珠下,那場景就如同時光一樣永恆。
小九說:“姜生,我一直知道你們家窮,但我沒想到是這樣窮。”
我笑笑,說:“我同涼生的所有學費以及生活費都是北小武的父親資助的。如果沒有北小武的父親,我想,涼生現在會更令人心疼的。”
小九說:“沒想到臭屁北小武有一個這麼可敬的老爸啊。”
我笑,說:“小九,你怎麼什麼事情都願意昇華呢?我倒願意你說他的老爸是個好人就行了。‘可敬’這兩個字還是留給那些大人物用吧。”
我想了想,又說:“不過北小武的爸爸最可敬的事情在於他將何滿厚帶出了魏家坪。這樣子,我們家的生活能更好過一些。”
說這話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特別記仇。多年前何滿厚對我們家的欺辱,我到現在竟然還遲遲不忘。
好在小九沒有問我,何滿厚與我們家到底有什麼淵源,否則,我又得花費力氣給她解釋。
我帶小九去看那幾棵酸棗樹,魏家坪的一切還是那副舊模樣。小九吃酸棗的時候,讚不絕口。她說:“哎,姜生,如果我有一個像涼生這樣的哥哥,那該多好啊。”
很多女生都這麼說:“姜生,如果我有一個像涼生這樣的哥哥該多好啊。”可是,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涼生是任何人的哥哥,也不要是我的哥哥。
酸棗真的很酸,到了心裡,就剩下了澀。樹枝上的字跡已經模糊,那個在酸棗樹下昏睡到清晨的男孩子也已經長大了。
長大是一種永難磨滅的疼痛,只是當時同涼生一起捉蟲子、吃紅燒肉的時候我不懂。

我跟小九說:“我得找個時間給金陵打電話。”
小九說:“我的手機壞了,你還是用北小武的手機吧。”
正說到這裡,北小武拖著他的大屁股晃著手機沖我喊:“姜生,姜生,快點兒,有人打電話找你啊!”
在這裡先允許我插一點兒話——關於北小武的大屁股的話。北小武的小身材長得不錯。五歲那年,我發現北小武的屁股長得比別的男生的大,就當著魏家坪所有孩子的面發揚了自己勤學好問的道德情操。
我說:“北小武啊,你的屁股怎麼這麼大?”
結果北小武就哭了。
那天,他哭得特別傷心,好像我的話損害了他的自尊似的。
所以到現在我只能看著他的大屁股晃啊晃的,卻不敢再提大屁股的事情了。因為北小武是一個比較臭美的男生。
現在他晃著大屁股來到我的面前,告訴我有電話找我。我詫異地看看他,又看看小九。我問北小武是不是金陵,因為除了金陵我的腦子裡想不出任何人會通過北小武來找我。
北小武搖搖頭,說:“不是,好像是一個叫什麼程天佑的人。”
小九急切地小聲說:“姜生,姜生,你千萬別接!”
我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伸到了北小武的面前,接起了手機。

25
小公子突發羊癇風

我小心翼翼地對著聽筒說了一聲“喂”。說不出為什麼,那刻,我心裡湧動著一種細微的不安與忐忑,就如細細的毛毛雨碰到細軟的草尖。只是那時我沒有去思考,是否是因為這個尚屬陌生卻總是離奇相遇的男子。
程天佑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來,沙啞著,有些慵懶。我仿佛可以感覺到,他單薄的嘴唇因為前幾日的重創,有些許乾裂。他說:“姜生,是你嗎?”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眼睛圓溜溜地望向小九,小九的眼睛也圓溜溜地瞪著我。
手機那端的程天佑確定是我之後,竟突然大吼起來:“姜生,你是豬嗎?你把我的手機給弄哪兒去了?”
“手機?”我突然愣住了。
程天佑還在手機那端吼:“是啊,就是你給寧信打電話的那個手機!”
我緊緊地捂住手機,悄悄問小九:“那天,我把程天佑的手機扔哪兒了?”
小九吃驚地看著我說:“他半死不活中給你打電話,竟然只是為了一部破手機?那小少爺是不是跌管兒(跌了腦袋)了?”
我說:“小九,我真忘了把他的手機擱哪兒去了。你不是說過程天佑是個厲害的角色嗎?那我是不是完蛋了啊?”
小九說:“那小公子還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主兒,你跟他實話實說就行。”
我戰戰兢兢地挪開手,而在手機彼端的程天佑可能吼累了,跟頭小騾子似的喘粗氣。我說:“我當時太緊張了,真忘了把你的手機給放哪兒去了。不過,我真的沒自己留下……”
程天佑打斷了我的話,說:“我知道你也不好意思留下,寧信給你的見義勇為的報酬也夠多了,你的小手還想握多少錢啊?”
他的話讓我有些惱。我差一點兒脫口而出“你姜大爺我好心救你的小命就為你那幾個破錢?你姜大爺現在窮得跟個大窟窿似的,那幾個破錢算哪粒米啊?你是不是真的跌腦子了?錯,是我跌了腦子,才會救了你這麼個白眼狼”!
當然這樣的話,我是說不出口的。儘管我目露凶光,猙獰可怕,聲音卻出奇地溫柔平和。我說:“你今天不是來要手機,是來索要寧信給我的報酬的吧?說實話,我還正不想要呢!急用,你就來拿;不急用,等姐姐我給你送回去。”
程天佑在手機那端剛要發作,我就聽到一個隱隱約約的女聲傳來,甜美婉轉。她說:“天佑,你幹嗎跟小孩子過不去啊?”
這話說完,那甜美的女聲立刻放大在聽筒那端。她說:“喂,是姜生嗎?天佑可能因為疼痛,所以總是四處找碴兒。你別委屈啊,他也不是為手機的事情,而是埋怨我前幾天不該把你丟在巷子彎。這些日子裡,他有事沒事地就給我找碴兒,擔心你會遭到報復、遇到麻煩,所以費了好大周折才聯繫上你。手機不過是個由頭,他只想知道你現在是不是平安。姜生,他是好意的,你別生氣啊。”
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誰能把程天佑剛才令人髮指的行徑美化成這般模樣,除了那個二十多歲就把一個娛樂場所經營到省城數一數二規模的寧信,我想別無他人了吧?
當然,我也不是傻乎乎的主兒。寧信既然這麼說了,我也只能對程天佑的身體狀況表示深切的慰問。寧信笑,說:“姜生,等開學了,你們幾個過來玩啊。”
我滿口應承下來,然後就掛掉了電話。
小九滿臉狐疑地看著我,問:“怎麼回事啊?”
我把手機還給北小武,說:“沒什麼,就是小公子突發羊癇風、狂犬病了。可小九,你說那手機到底讓我給扔哪兒去了呢?”
小九說:“別想了,救了他就不錯了。不過,姜生,我確實想不出,誰敢在太歲爺的頭上動土啊?而且,姜生,我跟你說,程天佑可是個牛高馬大的主兒,不是隨便幾個人能夠撂倒的,所以我一直很納悶。”
我望瞭望北小武,然後就對小九笑著說:“你別說得這麼玄乎,好吧?”
小九翻了翻白眼,說:“那你要我怎麼說?”
我嘟了嘟嘴:“反正我覺得程天佑沒有那麼強壯。你說得太失實了,我能不說你玄乎嗎?”
小九冷哼一聲,說道:“姜生,你少‘情人眼裡出西施’,我不過是說小公子的身手好罷了。以後不跟你說程天佑的事情了,說了我就煩躁。”
北小武說:“小九,走,到我家吃飯去,別跟姜生討論哲學了。”
我拿著一根小草橫在嘴巴上,沖北小武笑,說:“你讓小九去你家吃什麼?吃你家的冷灶台嗎?”
我說的都是真事,自從北小武他爹一夜之間暴富後,北小武他媽就開始精神失常。她幾乎對魏家坪的每個人都哭訴了一番北叔在外面動歪心思的事。上到在家臥床的老人,下到剛出生不久被家人抱到街上的小娃兒,很多孩子被她嚇得號啕大哭,大街上兒啼聲真是此起彼伏,比池塘裡的青蛙還熱鬧。但是,魏家坪的人都說北小武他媽是被錢“燒”著了,因為這麼多年過去了,北叔似乎並沒和什麼女人在魏家坪出沒過,也沒跟北小武他媽離婚。北小武的母親從此開始信神、信佛、信菩薩了,從此常年不做飯,還神神秘秘地跟北小武說,媽這是不食人間煙火,等修行夠了,就能變成七仙女啦。這番話弄得北小武哭笑不得。
北小武被我說得一聲不吭。
我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得有些過,連忙拉著北小武的手,說:“走,一起去我家吃涼生煮的麵條吧,還有荷包蛋呢。”

26
那只叫姜生的快樂的貓

我們仨回家時,涼生正在給父親捶腿,帶著幾分調皮地跟父親說笑著學校裡發生的事情。父親的眼神異常安詳,如同和煦的陽光一樣撫過涼生年輕的臉龐,貪婪地捕捉著他每一個生動的表情。
看著這幅畫面,我突然有些心酸。我傻傻地想,如果沒有十二年前那場礦難的話,涼生應該是幸福的,生活在城市中,有優渥的家境,有良好的教育,像個王子一樣。
涼生小時候就告訴過我,他四歲開始學鋼琴。那些孩提的時光裡,他常常會一大清早跑到我的床前,把我叫醒,滿臉興奮地說:“姜生,姜生,昨晚,我又夢到我的鋼琴了。”
他說:“姜生,等你長大,哥哥教你彈鋼琴,讓你也像一個公主一樣坐在鋼琴旁,好不好?”
我使勁地點頭說“好”。看著涼生在空氣裡彈奏的手指,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成年男子的影子——白色的鋼琴旁,衣衫平整,手指翩然,冷然而悠遠。
那個影子越來越遠,就如涼生的夢想,註定只能越來越遠。
當六歲的涼生來到了魏家坪,一切都已經變得縹緲起來。只是當時我們那麼小,小到不知道前途堪憂,小到以為長大了夢就能成真。
就在此刻,我也想,如果可以交換的話,我不管付出什麼,也不願魏家坪的那場礦難再發生。我寧願自己是一個隻會和北小武這幫泥孩子一起廝混的野丫頭,寧願不知書、不達理、滿口粗話,寧願皮膚黝黑、骨骼粗大,也不願意涼生如現在一樣,吃那麼多苦,受那麼多罪。
涼生見我們回來了,說:“爸爸媽媽都吃過飯了,我一直在等你們呢。四碗麵條,就是時間長了,有些爛。”
北小武嬉皮笑臉地拿起筷子,說:“涼生,你就會做麵條,就不會做點兒別的東西吃啊?”
小九看看涼生,就去奪北小武手中的筷子,說:“你這廝不吃就算了,別跟個老娘們兒似的嘮嘮叨叨的,有完沒完啊?”
什麼叫雅俗共賞?小九的話就叫作雅俗共賞。我覺得沒人能像小九這樣,沒上過幾天學,卻能達到這種出神入化的境界。一個“廝”字說明了人家小九學問還是有基礎的,能夠運用古人的措辭,這不叫雅嗎?一個“老娘們兒”聽得我這樣的俗人都掉了一地雞皮疙瘩,難道不是大俗特俗嗎?可偏偏人家就這麼結合在一起了,而且沒有語法錯誤,也不產生歧義,普通話也極其純熟。
涼生把自己碗中的那個雞蛋夾到我的碗裡,說:“姜生,你在想什麼?”
“啊。”我突然轉回神來,沖涼生笑,“我在想出本語錄文選什麼的。”
“就你?”北小武突然噴飯,又跟涼生說:“你還記得不?咱姜大小姐的作文寫‘看著“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這八個大字,我心情澎湃……’咱語文老師說什麼來著?‘姜生,你澎湃就澎湃吧,可再怎麼澎湃也不能不識數啊。’我說姜生,你數學是體育老師教的吧?”
涼生偷偷一笑,然後正色地對北小武說:“安安靜靜吃你的飯,別惹姜生了。”
我沖北小武惡狠狠地做了一個鬼臉。
小九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姜生,北小武說你們家有只貓,你一直拿它當自己的命似的,我怎麼沒看到?”
小九突然提起小咪,讓我不禁難過了一下。
涼生看了看我的表情,對小九說:“小咪已經去世了。”
然後他又拍拍我的腦袋,說:“姜生,咱家的小咪已經是只很幸福的小貓了,有你這麼個好主人。”
我吸吸鼻子,沖涼生笑,說:“哥,我知道。”
同涼生一樣,小咪也是我童年生活裡的一部分。每次我哭或者被母親在院子裡罰站的時候,小咪總是在我的腳邊,那麼小小的、茸茸的一團。至今,我仍然記得它身體的溫度,有時候,它小小的鼻翼裡噴出的熱氣還會暖暖地沖向我的腳踝處。同涼生一樣,它是我的生命裡為數不多的歡樂。
小咪去世的前些日子,不肯理人,性情也有些暴躁。
涼生陪我把它抱到魏家坪的草場上。小咪安靜地伏在草叢裡,眯著眼睛,偶爾睜睜眼,看看周圍茂密的草。
我問涼生:“來世,小咪會記得回來的路嗎?”
涼生說:“傻丫頭,哪裡有什麼來世啊?”
我突然變得跟小咪一樣暴躁,沖著涼生直跺腳,說:“你騙人,騙人,騙人!有來世的,就是有來世的!”
說著說著,我突然感到那麼委屈,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滾落在我顫抖的唇角上。
涼生傻傻地看著我流眼淚,說:“姜生,你別哭了。我不願意看到你流眼淚的樣子。”
我擦擦眼淚,咧著嘴展開一個很難看的笑,說:“涼生,來世我不做妹妹了,讓小咪替我做你的妹妹好嗎?”
涼生一直不肯說話。月亮孤單地掛在天上,遠遠的,看不見人間的寂寞。
也是那天晚上,小咪失蹤了,確切地說,是去世了。大人們經常說,貓是種很奇怪的動物,死的時候總是躲起來,不讓人看到。
我一直覺得,世界上所有的貓都是女孩子,而世界上所有的狗都是男孩子。所有的女孩子都像貓一樣小心翼翼地隱秘著自己的心思和傷口,生怕別人發現;所有的男孩子都像狗一樣有著那麼忠於自己內心的眼睛,就算不說話,他們的眼神也能洩露出他們的世界。
那天晚上,涼生坐在石磨上溫書,而我在他的身邊坐著,晃著腿,仰望著星空。十三歲的年齡,我遇到了第一場離別——同小咪的離別。
我問涼生:“哥,你知道你上輩子是什麼嗎?”
涼生合上書,搖搖頭,眼神清冽地看著我,如天上的月光一樣,潔白而晶瑩。
我說:“哥,可是我知道我上輩子是什麼。”
涼生用書敲了一下我的腦袋,笑:“淨瞎說。姜生啊,我看你可以給前街的王神婆做繼承人了。不如以後,我就叫你薑大神婆吧?”
我皺皺眉頭,沖他做了一個鬼臉,繼續說:“哥,真的,我真的知道自己上輩子是什麼。我上輩子是一隻貓,像小咪一樣的貓。”
我安靜地看著涼生,月光下的涼生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溫潤可親。我說:“涼生,你信嗎?每個有哥哥的女孩兒上輩子都是一隻貓。”
涼生不解地望著我,搖搖頭,說:“你怎麼就這麼肯定呢,姜生?”
我說:“真的,我就是這麼感覺的。上輩子,你的那個妹妹不願意來生還做你的妹妹,於是,就對她懷裡那只叫姜生的貓說,姜生,來世,你替我做我哥哥的妹妹吧。所以,我就由前世那只叫姜生的貓,變成了今生涼生的妹妹。”
風吹過我的小碎發,涼生的眼睛眨呀眨地看著我,他說:“那麼姜生,我的前世是什麼啊?”
我翻了一個白眼,說:“哥,你真笨,你前世還是涼生啊。”
涼生輕輕地“哦”了一聲,說:“那我前世那個妹妹去哪兒了?”
我冷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跳下石磨,說:“誰管你前世那個妹妹啊?幹嗎要打擾那只叫姜生的貓呢?讓她一輩子都不快樂!我討厭你那個前世的妹妹!”
涼生在我的身後直搖頭,說:“姜生,我真怕你了。自己杜撰出這麼一套東西,然後跟自己生氣?真是個傻丫頭!”
我不回頭,一直往屋子裡走。
涼生到現在也不知道,三年前,我往屋子裡走的時候多麼傷心,眼淚多麼大顆地往下掉。就好像那一年,我滿懷希望地想去春遊卻被拒絕一樣。那一刻的我陷入了自己杜撰的魔咒裡不能自拔:我深深地相信,自己的前世就是一隻叫作姜生的快樂的貓,變成了今生再也無法開心的女孩兒。
只是,小咪,請你一定要記住涼生的模樣,記住回來的路,來世替我做涼生的妹妹好嗎?

27
涼生,你說謊了

我咽下涼生給我夾到碗裡的雞蛋時,北小武跟小九已經把面吃完了。
涼生看看我,說:“姜生,你到底在想什麼?怎麼吃得那麼慢啊?”
北小武笑,說:“她在想自己吃這麼多飯也是浪費。你什麼時候見到豆芽菜能吃成胖大海?”
涼生瞪了北小武一眼,說:“你少說話惹姜生了!她這麼瘦,還不是被你給禍害的,整天遭受你的精神摧殘、蹂躪、折磨……”
小九笑,說:“涼生,涼生,知道你的詞匯豐富了,可你要真想你家姜生肥,就給她喝蜂蜜,不出倆月,就不扁了。”
我不滿地沖他們翻白眼:“我扁關你們什麼事?我扁我樂意啊,你們想扁也扁不起來呢!”
北小武笑著說:“姜生,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對你進行精神摧殘了。我發現你現在真是傻了。我和涼生本來就很扁,你是看不出來還是摸不出來啊?”
小九在一旁笑。
涼生一聽,臉都綠了,放下碗指著北小武就吼:“你少在這裡跟姜生說胡話!”
北小武搖搖頭,對著涼生賠笑說:“大家都是大人了。再說,我也只是說說啊,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人,你幹嗎那麼計較啊?真不義氣。”
小九也笑,說:“姜生,以後我和北小武再也不編派你了,不過,姐姐我可真怕過幾年後,你想不開,去動手術受苦,還不如趁現在還沒發育完全,喝蜂蜜來得快!”
說完,他們兩個就溜出去了。
我把臉轉向涼生,說:“哥,我是不是真的很難看啊?”
涼生說:“別聽那兩個爛人的,他們的話聽不得。姜生已經很好看了。”
我吐吐舌頭,慢吞吞地說:“那……那萬一我想更好看呢?”
涼生一時語塞,最後笑笑,說:“我看,好像沒有那個必要了吧。姜生,你聽哥哥的,北小武就是對你進行精神荼毒,你以後離他遠一點兒。”

我“嘿嘿”地笑,繼續吃涼生做的麵條。我抬頭看了看涼生,說:“哥,要是我一輩子都能吃到你煮的麵條就好了。”
涼生說:“少說胡話了,那還不膩死你?”
我很固執地搖頭,說:“要是,我一定吃不膩呢?”
涼生笑著說:“好,那我就給你煮一輩子麵條吃,這簡單的。”
我搖搖頭,說:“哥,你也學會騙人了,這樣不好。”
涼生有些著急,眉心微微地隆起,說:“我什麼時候騙你了?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我說:“是啊,不對。長大後,涼生有涼生的家,姜生也要有姜生的家。涼生會煮飯給別的人吃,也會有人給姜生煮飯吃。涼生不可能給姜生煮一輩子飯吃,所以,涼生,你說謊了。”
涼生愣了愣,笑了笑,隱隱約約。我發現他的眼睛裡湧起一股晶亮,他吸吸鼻子,笑著說自己好像感冒了,那股晶亮又陡然黯淡,消失了。

晚上的時候,我們把涼席拖到院子裡。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涼生就在院子裡垛起一些碎木頭和濕草,燃起濃濃的煙,借此來熏走蚊子。
他給我打著扇子,自己的額頭倒出現了一層細密的汗。他問我:“姜生,今天有人打電話找你了嗎?”
我奇怪地看著涼生,點點頭,說:“是啊,一個朋友。”
涼生笑著說:“看不出,我們的姜生也會交朋友了。”
我笑著回答:“我本來就有很多朋友啊,小九啊,金陵啊,還有我們宿舍的人啊,可多了。”
說到金陵,我不禁想起,我該給她打個電話了,也不知道她去南京了沒有,玩得開不開心,有沒有遇到漂亮的男孩子。
涼生說:“我知道,可是北小武說那個人是社會上的,不是我們學校的。我是擔心你遇到壞人。”
我吐吐舌頭,說:“反正我這麼扁,壞人見了早跑了。”
涼生哭笑不得地說:“姜生,你那是什麼破理論啊?”
我說:“哥,不是你想的那樣。那男人的手機丟了,他問我看到沒有。沒你想得那麼複雜。”
小九也一骨碌爬起來跟涼生說:“姜生沒騙你,那小公子每天亂花迷眼的,姜生這根豆芽算哪根蔥啊?”
涼生說:“我只是問問。”
我問涼生:“哥,你回來後還沒跟未央聯繫吧?小心她生氣啊。”
涼生用扇子拍拍我的腦袋,說:“你每天都在想什麼呢?”
我看著涼生笑意盈盈的眼睛,嘴角漾開一個明媚的微笑,閉上眼睛,沉沉睡去。睡夢裡,我是前世那只叫作姜生的貓,不懂眼淚,不懂心傷。
我也夢到了涼生,夢到他像一個王子一樣,坐在一架黑色的鋼琴旁,纖長有型的指尖滑過黑白鍵盤,流水一樣動人的音樂立時傾瀉而下。他微笑著,嘴角有一個淡淡的笑窩。鋼琴旁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透著流雲一樣飄逸生動的青春。我不哭也不難過,因為在夢裡,我只是一隻叫作姜生的貓,冷漠而驕傲。

28
如果生命能在這一刻停駐,我會甘之如飴地享受這份不算美好的美好

小九問我:“姜生,你爸和你媽怎麼會病成這樣?”
我看了看院子裡正在推著父親接受陽光的涼生,輕輕地給母親梳理著頭髮,異常小心。現在,母親的頭髮變得無比脆弱和敏感,我生怕一用力,它們就會無情地脫落。就如十二年前魏家坪那場突來的礦難一樣無情,改變了涼生,也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沒回答小九。
我很喜歡這一刻,我、母親、涼生、安靜的院子,還有高大樹木上那些瘋狂鳴叫的知了。如果生命能在這一刻停駐,我會甘之如飴地享受這份不算美好的美好。因為在這個時刻,這裡有我的家,有我最愛的兩個人——我蒼老的母親和親愛的哥哥。
母親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沉默?
是啊,破碎的一生,還有什麼語言能使它重新黏合呢?很多書本和很多言論教我們堅強,但我覺得那是空談。只要眼淚不是從自己的眼眶裡流出,你就永遠不知道眼淚有多麼苦澀。如果魯迅讓他筆下的祥林嫂堅強地活到這個社會,我想我會立刻瘋掉。所以,魯迅還是一個很尊重人心的文人——他讓祥林嫂瘋了,死了。
類似于我的母親這樣的人也學不會堅強,此時的我倒寧願她學會哭泣,也勝於現在的沉默。
很多人可能想知道,十二年前魏家坪那場礦難是如何平息下來的,那些死難者得到了怎樣的賠償。
近日,某煤礦公司一位領導在接受採訪時表示:“××礦難主要歸咎于井下礦工對規章制度執行不力,勞動者的素質離我們的要求還差很遠。”
同樣,十二年前的那場礦難也被歸咎于素質不高的勞動者了。當然,那個礦井的楊姓頭頭兒也因此在魏家坪這一帶失去了競爭力。從此,魏家坪飛速進入了北小武他爹“統治”的時代——北叔時代。
小九問我:“姜生,你別光發呆啊。你說程天佑是怎麼搗鼓到小武的電話號碼的?他怎麼知道找他就能找到你?”
我將母親推到房子裡,沖小九笑了笑,說:“因為我是北小武的‘正牌’啊。”
小九嗤笑:“你少來了。姜生,我想在魏家坪四處逛逛,你陪我遛遛。”
我爽快地答應了,問小九:“要不要喊上北小武啊?”
小九說:“不用了。”
我跟小九說:“魏家坪除了草場很美,天很藍,水很清澈,其實也沒什麼好的地方。”
小九笑,說:“你還真當魏家坪是旅遊勝地啊?我不過是隨便溜達溜達。哎呀,姜生,你看,那是什麼意思?”
她指了指一堵牆上的大標語。
我看了看,也跟著小九笑起來,說:“小九,這樣的標語在農村多得是。這個只是很普通的教育人民計劃生育和致富的標語。”

吃晚飯的時候,小九把自己看到的那條好笑的標語跟涼生和北小武說了。她說:“真有意思,這個養孩子跟養豬能等同起來嗎?”
涼生笑,說:“姜生,你帶小九去看什麼不好,怎麼帶她去看那些東西啊?”
我說:“又不是我要她看的,是她自己看的。”

29
我硬生生地將她說的“妒婦”聽成了“蕩婦”

未央的到來是毫無預兆的。
那天,北小武接到她的電話。她在電話裡哭,說:“北小武,我要找涼生。”
涼生和未央通完電話後,眉眼間有很大一片陰雲,久久揮不開。
我小聲地問他:“哥,出什麼事了嗎?”
涼生看看我,又看看小九,說:“未央到縣城了,我得去接她。”
說完,涼生就甩開步子往外走。
我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涼生在清水橋覺察到我的存在,轉過身,很吃驚地看著我。他說:“姜生,你怎麼來了?”
我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終還是說出來了。我說:“哥,你是不是不高興啊?”
涼生笑笑,說:“我沒有不高興啊。”
我突然哭起來,眼淚掛滿我的睫毛,亮晶晶的。我說:“哥,你是不是怕未央看到咱家這個樣子會瞧不起你?哥,我看出你的不開心了。”
涼生狠命地吸了吸鼻子,然後揉了揉我碎碎的頭髮,說:“傻姑娘,快回家去吧。等哥哥回來。”
涼生把未央接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我一直在院門處蹺著腳等,直到涼生溫柔明媚的笑容在夜空下出現,才安靜地坐回屋裡。
北小武熱情地迎出門去,沖未央來了一個諂媚的笑。他說:“哎呀,大美女,你怎麼不招呼一聲,就這麼跑來了?”
未央淡淡地笑,打量著這個院落,又看看涼生。然後,她對北小武說:“我就是暑假一個人在家特別悶得慌,才來這裡看你們,還是在一起熱鬧。”
三個人邊說邊走進門來。
小九說:“看到你哥沒?標準的‘有異性沒人性’。”
我點點頭,說:“對,跟北小武一個德行!”
說完這話,我突然覺得悲哀——我們仨一起玩到大,怎麼到了現在,好像只有我自己是多餘的?
未央進門後,驚訝地看著小九,說:“這個人,我怎麼好像在哪裡見過?”
小九媚媚地一笑,說:“我整天在你們的學校裡亂轉悠,你沒見過都難。”
可未央還是認真地思索著,說:“我感覺不像是在學校,可是在哪裡又一時想不起來。你怎麼來這裡了?”
小九笑,說:“跟著涼生混吃混喝來了。”
未央就笑:“跟涼生這樣的窮人還能混吃混喝,可真不容易啊。”
小九顯然不是很喜歡未央,所以語氣也變得有些尖酸起來。她說:“涼生怎麼窮了?好歹人家也有一個國色天香的妹妹,賣了也值幾兩銀子吧?”
我聽前半句時真開心,一聽後半句心裡就特別不是滋味。所以,一等小九說完話,我就連忙小聲補充了一句“我哥不會把我賣了的”。

晚上睡覺的時候,小九跟我說:“姜生,你看到沒有,未央進門後一句話都沒跟你說,為什麼呢?答案就是,這小娘兒們分明將你當成了假想敵。”
我瞪大眼睛看著小九,說:“什麼叫假想敵啊?”
小九踢踢拖鞋,說:“姜生,你真是一頭豬。就是她把你想像成跟她競爭涼生的人唄。”
看到我的臉突然紅成一片,小九就笑,說:“姜生,你臉紅什麼?該臉紅的是那妞。她估計把全天下女人都幻想成自己的假想敵了,一個十足的妒婦。”
小九這次的普通話有些不夠標準,使我將她說的“妒婦”硬生生地聽成了“蕩婦”。我很吃驚而又敬佩地看著小九,剛想開口問問小九這個是怎麼看出來的,才發現是自己聽錯了,所以臉不由得更紅了。北小武說得對,姜生開始長大了。
小九看著我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又紅,問:“姜生,你怎麼聽什麼都臉紅?”
不等我回答,就聽未央在一邊埋怨。我和小九偷偷地跑過去聽。她對涼生說:“你看,三塊九毛錢的牙刷就是沒有六塊五毛錢的好用,我的牙齦都出血了。”
涼生解釋:“你也看到了,這種是那個超市里最貴的了。如果想把這裡和你們省城比的話,那你現在就回家好了。”
我瞅了瞅小九,憤憤不平地說:“我才用九毛錢的牙刷。”
小九冷笑:“人比人,氣死人啊。涼生那小子還真有‘志氣’。”
她說完就拉著我,跟兩隻黃鼠狼似的溜一邊去了。

睡前我去洗漱時,突然發現自己的牙刷竟然被換了,藍白相間、小巧的牙刷頭,流線型的刷毛,很是精緻。
涼生正要去北小武的家裡睡覺,看到我愣在院子裡發呆,就問我:“姜生,你發什麼愣啊?”
我說:“是不是北小武他媽真成七仙女了,怎麼我想什麼就有什麼呢?”
我說這話,完全是因為北小武他媽對我進行過“精神荼毒”。前年,我也不知道她怎麼就發現了我的骨骼清奇,於是每天來動員我加入她的隊伍。當時我拼命拒絕。
最後她說:“既然你還不曾參透,那麼等我功德圓滿,成為七仙女時,也讓你和我享有同樣的待遇,就是想什麼就能有什麼吧。
“到那時,你自然會明白我們是怎樣的博大精深了。”
今天我偷聽未央的抱怨時,就想自己要是能用上一支三塊九毛錢的牙刷就該偷著笑了。結果,我的牙缸裡確實安安靜靜地插著一支這樣的牙刷。
為此,我只能想到北小武他媽的承諾了。
涼生輕輕地拍拍我的腦袋,說:“傻瓜,快刷牙去吧,看看好用不?”
那時,我才知道,涼生給未央買牙刷的時候,也給我買了一支。
我愣愣地看著涼生,嗓子裡冒起一股濃濃的酸澀,一直抵達眼睛裡。
涼生說:“我一直不知道牙刷的選擇也很重要,今天聽未央說了,怕你以前用的那些牙刷對牙齒不好。你用用看吧。”
說完,他就去北小武家了。

30
原來,真的可以“化悲痛為力量”

未央在魏家坪的日子裡,涼生一直勸她早些回家。可是未央一直跟賭氣似的,並不聽涼生的勸說。
我問涼生:“未央跟她的家人慪氣嗎?這算離家出走吧?”
涼生說:“我只知道她在跟家人慪氣,卻不知道為了什麼。未央這女孩兒,哪裡都好,就是性格太倔強了。”
我一聽,馬上覥著臉,說:“哥,那我呢?”
涼生就笑,說:“你?你有什麼好的地方嗎?”
我一聽,臉立刻陰沉起來。
涼生就笑,說:“姜生,你就是聽不得別人說實話。”
聽他這麼一說,我都快哭了。
涼生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要不,你跟小九去勸勸未央,女孩子之間比較好說話。”
這時,小九插話了。她說:“涼生,難道你就看不出那妞悍得很?我跟姜生哪能對付得了她啊!”
北小武一聽,臉都笑腫了。他說:“小九,你就別逗了。要我說,姜生肯定不是那悍婦的對手。至於你,當那悍婦的祖宗都可以,還在這裡亂嘚瑟什麼?”
小九的臉立刻猙獰起來,她沖北小武揮著細胳膊,吼道:“你再給我扯?!你再扯不出句人話來,我掐死你!”
北小武立刻討饒起來,說:“女大王,你就饒了我吧!我以後再不說了。”
小九拉著我,說:“姜生,咱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不就一‘妒婦’嗎?咱還怕她不成?走!”
我說:“姐姐,我肯定不行。我見了未央就打哆嗦。”
小九輕蔑地笑著說:“你看你這德行!”
我下定決心,說:“好的,我跟你去。”
再怎麼著,我也不能被小九給看扁了不是?
我問涼生:“未央在哪兒呢?”
涼生恍然大悟,說:“我還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剛才還在屋子裡呢。”
為此,我們不得不分頭去找未央。

我和小九在清水橋找到未央的時候,風雲劇變,天空突然降下傾盆大雨。不出半分鐘,我和小九的衣服全都濕透了。我們喊:“未央,未央!”
可能她急著躲雨,並沒往我們這個方向看,加上雨聲太大,淹沒了我們的呼喊聲。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了未央淒慘尖銳的呼救聲,但她已不在橋上,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清水橋一旦遇到雨天,橋面便會變得異常滑,經常有人從橋上掉入河中。
我急切地望向河面,面對這樣的暴雨,能見度變得異常低。當我發現未央的時候,她已經被驟起的浪頭卷到了遠處。那時,我什麼都沒想,奮不顧身地跳下河。我沒想自己很討厭未央,沒想萬一我淹死了,就再也見不到涼生了。
我逆浪遊到未央的身邊時,她已經奄奄一息,幾乎就要沉到河底了。我奮力拉住她在水中卷成束的長髮,然後拼命地向岸邊遊。
雨急劇地落下,蒙住我的視線。我的體力漸漸耗盡,我聽到小九在岸邊瘋狂地喊叫:“姜生,姜生,你千萬別淹死啊!”
游近河邊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了涼生跟北小武的影子,涼生幾乎瘋跑過來。這時,一陣大風推起一排浪頭,未央突然從我手中滑掉,我的身體也失去了控制。眼看著涼生越來越近了,我腦子中竟然閃過一個極其可笑的念頭:如果涼生來了,會先救誰呢?
他應該會先救未央吧。想到這兒,我感到一種驟然的疼痛密密麻麻地佈滿我的心臟。疼,特別地疼。這種疼痛使我驟然清醒,反身去找未央,然後狠命地拽住她,奮力地朝岸邊劃。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真的可以“化悲痛為力量”。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將未央拽到河岸,看見涼生踉踉蹌蹌地趕到,便把未央的手放在他冰涼的手裡,沖著他笑,然後緩緩地閉上眼睛,慢慢地沉了下去……我確實需要這樣來深深地憋上一口氣,否則,我的雙眼會流淚。可我又不願意讓別人看到我哭。
當我從河裡鑽出的時候,涼生正在河邊一臉焦灼地給未央做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雨水打濕他們的臉、他們的發、他們的唇,也打濕了我的臉、我的發、我的唇。
我在河裡靜靜地看著。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人魚公主的故事。曾經她也在漫過胸膛的海水裡,看著公主將自己喜歡的王子帶走。
最終,我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滑了下來。

未央醒過來後,小九和北小武扶著她離開了。涼生在岸上安靜地看著我,雨水在他的臉上肆意流淌,也在我的臉上肆意流淌。
我最怕他說“姜生,謝謝你”。
可是,他確實是這麼說的。他說:“姜生,謝謝你。”
突然,這一句話就成了我們之間永遠的距離。以前我以為,涼生同姜生,姜生同涼生,是永遠不需要謝的。因為涼生就是姜生,姜生就是涼生。
我沖他吐吐舌頭,大聲地喊:“未央沒事吧?”
涼生說:“沒事的,嗆了一口水。小九他們把她扶回家了。”
別人或許會忘記涼生的右耳有些背,但是,我無法忘記。每次他傾聽別人說話的時候都是將左耳略微傾斜,唯獨聽我說話時不需要這樣。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記得他右耳上的傷,所以總會大著聲音說話,讓他聽清晰。
我不知道涼生還記不記得,我曾偷偷地哭著說:“哥,我寧願是自己變成聾子。”
而他說:“傻瓜,涼生是男孩子,沒事。你是小姑娘,變成聾子會嫁不出去的。”
我故作生氣地問涼生:“剛才我沉下去,你不怕我出事嗎?”
涼生說:“不怕,因為你這個壞習慣從小就有,一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就喜歡憋氣沉到水底。”
可是,我不甘心,繼續追問:“可我要是真的淹死了怎麼辦?”
涼生一把把我拽到岸上,說:“哪裡有那麼多可是?如果有那麼多可是,那我就白做你哥哥了。”
我上來就開始打寒戰,心底突然討厭極了這個詞語:哥哥。
涼生就笑,用手給我擋雨。
我突然開始發冷,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我就說:“涼生,我怎麼這麼冷啊?”
涼生將手貼在我的額頭上說:“姜生,壞了,你在發燒!”

31
世界上第一大笑話

那天晚上,我被涼生從診所裡背回來後就一直在說胡話。我說自己真該一直活在清水河裡,做一隻水妖,又說自己不是人,是一隻貓,一隻叫姜生的貓。
涼生不停地給我喂姜湯,用濕毛巾幫我退燒。
面對著涼生那麼壞的臉色,小九和北小武都在一旁沉默著。父親和母親也守在一邊,我並不知道他們會擔心,因為在我的眼裡,他們都是沒有喜好的孤單之人。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隔天中午了。涼生看我醒來,高興得傻笑,跟吃了山珍海味似的。
我說:“哥,我怎麼這麼餓啊?”
涼生連忙給我端來麵條,說:“來,我喂你吧。”
然後,他看我一口一口地吃下,臉上止不住地笑。
我問他:“未央呢?”
“我一大早就讓北小武把她送回家了。”他想了想,又說,“你知道未央的姐姐叫什麼嗎?”
我搖搖頭,狐疑地看著涼生。
涼生笑了笑,說:“算了,等你好了,我再給你講,以你現在的智商聽也聽不懂。”
說完,他吹了吹碗裡的麵條,繼續喂我。
奇怪的是,那時候,我竟然沒有刨根問底的興趣。
涼生說:“姜生,等你好些了,我想和北小武去打一個月的工。我們不能事事都靠北叔叔,你說是吧?”
我點點頭。其實,我在想,我也該去找份適合自己的工作,賺點兒錢,賠程天佑一部手機,免得惹來一身麻煩。
程天佑跟寧信是什麼關係呢?我越想越好奇,但問小九的時候,她一臉不屑地說:“關於他的事,你還是少知道一些的好。再說了,姐姐我又不是江湖百曉生,怎麼可能知道呢?”
我在養病的日子裡,竟然很少笑。這一點,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北小武跟涼生說:“八成是你這個妹妹燒傻了,失去笑神經了。”
所以他們開始極盡可能地逗我笑。北小武做出各種各樣的怪樣子,但我竟然連笑的衝動都沒有。
北小武說:“姜生,你還記得嗎?當時你抱著小咪去上課,咱老師說,摩擦這只貓的毛皮,可以產生電。你還記得咱們班有個傻瓜怎麼說的嗎?”
我搖搖頭。
北小武就大笑:“那傻瓜說,老師,那發電廠得養多少貓啊?哈哈哈哈哈,好笑不?”
我搖搖頭。
涼生說:“北小武,你好像忘了告訴姜生那個傻瓜的名字了吧?”
北小武很不樂意地看著涼生,跟我說:“當然了,當時那個傻瓜就是我。”
我笑了一下,說:“我好像記起來了。”
小九把北小武拖到一邊,對我說:“姜生,姐姐給你講個笑話聽。你一定要笑啊!我這輩子可就指著這個笑話活著的。”
接著,她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我不小心踩死了一隻螞蟻,小螞蟻傷心地哭起來,說‘那是蟻后。嗚嗚嗚嗚……我們沒有蟻后了’。”
小九說完就自顧自地笑起來。
我也笑了一下。
北小武自嘲地笑了笑:“這笑話好冷。”
小九低頭,不說話。
那天,小九扶我去上廁所,突然問我:“姜生,什麼是世界上第一大笑話,你知道嗎?”
我的眼睛突然酸澀,搖搖頭——最大的笑話在我心底,我卻永遠沒法告訴別人。
小九的眼睛也充滿迷茫,涔涔著淚光,她說:“姜生,你知道嗎?對於我來說,世界上最大的笑話就是北小武說的‘小九,我愛你’!”
她用清秀的臉仰望著天空,說:“姜生,你知道嗎?這個暑假,我為什麼來魏家坪?因為我想要一份回憶,單純關於我和北小武的。”
然後,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因為,我很快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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