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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將軍(全3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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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將軍(全3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85.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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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晉江金榜作家蓬萊客全新古風代表作
2.人生縱有遺憾,鬥轉星移,百代過客,這一刻,他的身邊有她,足矣。
3.開疆拓土女將軍VS權傾朝野攝政王
攻下南都之後,我十三歲那年見過的少年,我希望能等到他來。
4.山依舊好,昨日少年,今日卻老。
5.他以天下為棋枰,上有宏圖和大業。我是他枰上的棋子。但我願意為他去做一個馬前卒,心甘情願。
6.雙封面設計,外封大氣水墨+磨砂UV,背封燙金。
7.新增出版獨家番外《與子偕老》。

姜含元在年少時,遇到過一個讓自己引路的少年。
後來啊,已經成為攝政王的少年早已忘記了引路的小兵,卻為了她和父親的將軍威名,求娶她為妃。
她曾以為,除了她自己,這世間不會再有第二人知,那個快馬追風、弓聲驚鴻的邊塞深秋的清早,也曾是她為少女時的全部荒涼夢境中的一抹亮色。
這一輩子,再不會有。
然而待到絕戰前夕,她對傳話之人說:
“無論他最後如何抉擇,自有他的緣由。和他夫妻一場,我尊重他之所想,也不會阻擋。等到攻下南都之後,我會去我十三歲那年曾替一個少年引過路的目的之地,等那少年再來。
“我希望到了那日,能等到他來。”

作者簡介

蓬萊客

晉江文學城簽約作者。
性本顢頇,心常歡喜,窗前照有蓬萊月,我便自比月下客。
已出版作品:《辟寒金》《折腰》《表妹萬福》《君侯本無邪》《歸鴻書》等。

名人/編輯推薦

精彩評論:


蓬萊客的文我基本每一本都會追,個人認為《長寧將軍》是蓬萊客近期寫得最好的一本,既有家國大義,又有兒女情長,也有血脈親人之間的承諾守望和相愛相殺。讓人一口氣讀完,並且回味良久。

打開積攢已久的《長寧將軍》還沒看幾章,先跳到了後面看結局,結果又還沒看幾個字就哽咽了,眼睛一熱,這文字這情感還是這麼有魔力我相信在每一條時間線裡的你都會擁有燦爛的光明前景。

其實我心中的女將軍top是長寧將軍姜含元,她奪走了我所有的偏愛。

目次

上冊
第一章 長寧將軍 1
第二章 大婚始成 65
第三章 少年皇帝 127
第四章 懸崖死鬥 197
中冊
第五章 命定之人 251
第六章 心意初通 313
第七章 宮中塞外 372
第八章 少年重現 443
下冊
第九章 風起青蘋 505
第十章 戰況頻變 568
第十一章 心有靈犀 625
第十二章 天下長寧 698
番 外 與子偕老 751

書摘/試閱

第一章 長寧將軍
野闊草黃,霜天孤雁。
姜含元站在一道崗坡上,望著北麓遠處的那個村莊。
村莊裡的火已經滅了,但過火的民房只剩一片殘垣斷壁。來自北方曠野深處的風悲鳴著,穿過村莊的上空,抵達坡頂,帶來了一陣忽高忽低的啜泣之聲。
這個地方在今日的黎明時分,遭到了北狄人的劫掠。
一支近百人的游騎隊伍於昨日深夜避開了有重點守備的邊亂地帶,越過距此處幾十裡的常規望哨段,潛了進來。
負責那一哨段的燧長和這村中的一個寡婦搭夥過日子,今年得了一個女兒。昨夜他恰好私自離燧回村,烽台只剩下兩人值守。因那一帶長久無事,留守的人便懈怠了,趁機偷懶喝酒,等發現情況不對的時候,已是晚了。
狄騎在黑夜的掩護之下,長驅直入,拂曉至此。
這種北狄游騎慣常伺機而動,搶完之後,帶不走的便燒。
短短不到半個時辰,整村民房過火大半,貨財被搶,婦女被擄走十數人,十來個逃得慢的男丁也喪命在了馬蹄之下。
姜含元恰巧行經此段。她這趟出來本是要去雲落城祭拜親人,為早日抵達,今早四更便上了路,黎明時分路過這裡,遠遠地見對面濃煙滾滾,沖天直上。
雖然煙束和她熟悉的烽煙不同,但出於本能,她還是停馬前去察看,見狀,便派人去召本地駐軍李和部,命其火速馳援。隨後她沒有片刻停頓,帶著隨行二十四騎,循著狄騎在北逃途中留下的痕跡追咬上去。
等到午後,狄人自覺已到了安全地帶,鬆懈了下來。
這些年,大魏邊軍遇到類似的零散劫掠,倘已叫狄人得手逃脫,考慮到各種因素,通常是不會花大代價去追擊的。這也就成了狄人肆無忌憚、屢屢伺機越界犯禁的原因之一。
再說了,魏人即便真的來追,也不可能這麼快便追上。一夜奔襲,饑渴乏累,這隊狄人紛紛下馬解刀,趁休息間隙,又對擄來的婦人施以獸行取樂。
其正猖狂之時,姜含元一行如神兵天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是一箭射殺頭領,繼而策馬列陣,縱橫衝殺。狄人毫無防備,一時間人仰馬翻,倉皇應戰,傷亡慘重,又不知對方後援還有多少,很快便放棄對抗,奔竄逃命。
一名滿面須髯、身材壯碩的中年軍官快步登坡,停在了姜含元的身後,稟道:“帶回的財物已悉數發放完畢,女人也被各家接了回去,李和跟進善後之事。村民十分感激,方才要來叩謝將軍,卑職代將軍拒了。”
這個中年人名叫樊敬,是姜含元的心腹。
“七郎他們的傷情如何了?”姜含元轉頭問道。
雖然白天的追擊大獲全勝,不但救回被劫走的女人,還令這支驕狂的狄騎死傷過半,除了逃走的,剩下全被割了頭顱,但是對方也都是兇悍之徒,加上占了人數之利,她的人也傷了七八個。
“問題不大,方才都處置好了。”樊敬頓了一頓,“不過,那名燧長熬不過去,剛斷了氣。他的女人抱著娃娃來了。”
燧長自知死罪,為求彌補,請求同行,傷得最重。
“兩個誤事的燧卒也被綁來了,請將軍處置。另外,李和也一併來請罪。”
坡下,一個女人跪在燧長的遺體旁痛哭。那女嬰未及周歲,被放在地上,懵懂不知發生何事,手腳並用地在近旁來回爬行,口中發出“咿咿呀呀”之聲。
隨從聚在近旁,一個剛包紮完傷處的娃娃臉小將憤憤不平,大聲抱怨道:“大將軍常年就只會命我們防著、防著!叫我們龜兒似的全都窩在關裡!太窩囊了!關外大片的朔州、恒州、燕州叫北寇占去了不說,最可恨的是他們竟還越界殺我百姓、掠我婦女!到底何時才能殺出去大戰一場,把這些狄人趕回他們該去的地方?殺出去了,便是死,也值!”
同伴們本也群情激憤,但聽他言語中提及大將軍,又不敢出聲。
隨後趕到的本地駐軍將領李和知眼前這些激進彪悍的少壯軍人都是姜含元麾下青木營的人,尤其是這個娃娃臉小將,名楊虎,字修明,小名七郎,精通騎射,還使得一手好戟,有斬將搴旗之勇,曾在一場近身戰裡幾度來回突陣,一戰便斬取敵首二十餘顆,狠勇好鬥、悍不畏死的名聲全軍皆知,因此還得了個“拼命七郎”的綽號。楊虎出身也不低,祖父曾位列郡公,如今雖家道敗落,要靠投軍來掙功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李和有一項監察失職之罪,在這裡哪有說話的份,便沉默不語。
“住口!”樊敬大喝了一聲。
楊虎扭頭,見大鬍子樊敬伴著主將來了,這才悻悻地閉了口。
李和惶恐跪迎,連聲稱自己失職,請求降罪。
女人向姜含元叩首,悲泣求告:“是我的罪!全是我的罪,和他無關哪!他已經好幾個月沒回家了,是我托人捎信,讓他回來一趟看看女兒的。是我害了他啊!是我害了他……”
女人哀慟欲絕,趴在地上俯首不起,哭聲充滿了絕望和痛悔。
殘陽搖搖,墜入原野,四周昏暗了下去。野風驟然疾吹,卷得姜含元那染著血污的衣袍下擺翻飛鼓動。
女嬰被衣袍吸引,以為是姜含元在逗弄自己,便朝她爬去,伸出手攥住她的衣袍下擺,晃動著胳膊,發出了“咯咯”的快樂笑聲。
女人驚覺有異,抬目見女將軍的臉上帶著血漬,雙目盯著腳下的嬰孩,神色陰晦。
女人忽然想起,眼前這位女將軍素有“女羅刹”之名,腰間那一柄環首刀殺人無數,又有傳言道她幼時以狼為母,是為狼女,至今月圓之夜仍要嗜血,否則便會現出獠牙狼身。
對這樣的傳言,女人是深信不疑的,否則一個女子怎可能如男子那般鏖戰沙場,令無數敵人飲血刀下?
女人哪敢再泣,慌忙求告,手腳並用地爬去想阻止女兒。卻見姜含元已彎下腰,在女人驚恐的注視下伸出一手,慢慢地握住了女嬰攥她袍角的小手。
這只手佈滿刀繭,掌與指皆極為粗糲。許是感到了疼痛,女嬰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女人恐懼萬分,又不敢奪女嬰,只顫抖著身子,不停地磕頭求饒。姜含元一頓,撒手鬆開了女嬰,轉身而去。
“燧長雖戴罪立功,但其罪,戰死仍不足以全赦。二燧卒以軍法處置,立斬,擬文書,告全軍,以儆效尤。至於李和之過,非我能定,叫他自己去向大將軍請罪!”
姜含元說完,接過一名手下遞來的馬韁,偏臉望向跟隨在旁的樊敬:“樊叔,還要勞煩你留下監察善後,將這一帶的全部邊防再檢視一番,務必確保沒有疏漏。”
“明白。將軍你放心去。”
“還有,”姜含元略略一停,望了一眼遠處那個仍抱著女兒跪地哭泣的女人的背影,低聲說道,“給她母女雙倍撫恤,從我的俸餉裡出。”
樊敬一怔,回頭看了一眼,隨即應諾。
“今日受了傷的,全部自行返營!其餘人隨我上路!”她最後下令,翻身上馬,單手一攏馬韁,策馬欲去。
楊虎急了,一躍沖上,攔在了她的馬頭之前,晃著自己剛包紮好的胳膊:“將軍,我好著呢!皮肉小傷!我要隨你!”
“給我回去!”姜含元低低呵斥一聲,策馬從他身旁繞過,去了。
剩下沒受傷的十幾人笑嘻嘻地沖著楊虎做了個手勢,頃刻間悉數上馬,呼哨一聲,跟著疾馳而去,剩下楊虎和那幾個受了傷的兵士立在原地,滿心懊惱。
楊虎望著前方將軍那道越來越模糊的背影,越想越氣,忍不住沖著前頭一個上馬離去的同伴破口大駡:“張猴子你這王八羔子!今日要不是我救了你,替你吃了那一刀,你已經挺屍了!你倒好,自己跟著將軍上路了!你給我等著,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那被喚為“張猴子”的同伴連頭都沒回,還催馬加速,轉眼便不見了蹤影。邊上幾個一道被留下的同伴不免幸災樂禍,又不敢笑,忍得頗是辛苦。
“行了行了!照將軍的吩咐,你們晚上休息一下,明早就回去!”
對著這個由女將軍親自選拔出來、似還被偏愛幾分的刺兒頭,樊敬也是有點兒頭疼。自然了,他是絕對不會表露出這一點的。他繃著一貫的嚴肅大鬍子臉,沉聲重複了一遍姜含元的命令。
楊虎只能作罷,沮喪地瞥了一眼這趟來的方向,不料卻見一匹快馬載著傳令兵,正從遠處疾馳而來。
“長寧將軍可在?大將軍有急令,命長寧將軍即刻火速歸營——”
那傳令兵遠遠看見樊敬幾人,迎風踩著馬鐙,在馬背上直立而起,高聲呼道。
傳令兵帶來了大將軍姜祖望的命令,姜含元只能中止行程,掉頭回她父親常駐的位於雁門西陘關附近的大營。
數日後,她于深夜時分趕到營中。
這個時辰,西陘大營四周漆黑無光,除了夜哨,將士都早已安寢入夢了。
姜含元穿過一座座營帳,來到父親所在的大帳前,見燈火從帳門縫隙裡透出,沒直接進去,停在帳外,叫守衛前去通報。
“將軍請進。”守衛很快出來,恭聲說道。
姜含元入帳。帳內只有她父親一人,穿著一襲軍中便衣,端坐於燃著燈燭的案後。
大將軍定安侯姜祖望雖戰功卓著,卻並非如一般人以為的武將那般生得燕頷虎須、雄壯過人。他容貌周正,劍眉鳳目,年輕時當是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只是現如今風霜侵鬢,即便此刻燈火並不明亮,也掩不住其面容裡透出的憔悴老態。
他早年曾中過冷箭,傷及肺腑,險些喪命。後來他雖憑己身壓制了傷勢,但隨著年歲漸長,加上邊地苦寒,舊傷時有復發,折磨實在不輕,只是他素來剛強,極會忍耐,因而知道的人不多。
看見女兒進來,姜祖望立刻從案後站了起來,朝她走去。
“兕兕你到了?路上勞累了吧?若是疲乏,先去歇息,明日再說不遲。”他喚著女兒的乳名,眉頭舒展,臉上也露出笑意。
姜含元領兵駐在從此往北幾百里的青木塞,青木塞幾十裡外便是魏軍和北狄的衝突頻發之地。平日若非有軍情,她與姜祖望碰面也不多。
她行了一個軍中下級拜見上級的常禮,隨即站直身體,用恭謹的語氣問:“大將軍急召我來,何事?”
姜祖望停住腳步,頓了一下,緩緩坐了回去。
帳中一時寂靜無聲。夜風從帳門的縫隙裡鑽入,吹得燈影搖晃。
姜祖望再次開口,臉上的笑意已經消失:“李和已向我請罪了。只是,你未免太過托大,不等援兵趕到,竟那樣追了出去!你們才多少人?對方多少人?便是晚些,那些婦人也不至於喪命!縱然你在軍中幾經歷練,就能以一當四?我本以為你不是這樣魯莽的性子!”
說到最後,他語氣已是十分嚴厲。
“是,婦人們大約不會死,但我若等李和的人到了再追出去,她們恐怕已是生不如死。”姜含元平靜地說道。
沒有約束的普通狄兵,獸行能至何等地步,姜祖望自然清楚。他這般斥責女兒,其實也是出於一點兒私心,是擔憂焦慮所致。被女兒一句話駁了回來,他一時沉默,待再次開口,神色也隨之緩和下來。
他轉了話題,問道:“含元,阿爹要是沒記錯,你也有二十歲了吧?”
他的目光從女兒落滿塵土的肩上,慢慢移到那張和她母親肖似的臉龐上。
“大將軍何事?”姜含元沒回答,只重複問道。
姜祖望一頓。
朝廷派遣使者——宗正卿賢王束韞北上,見到姜祖望,一番寒暄過後,再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詢問他的女兒長寧將軍姜含元。
“七年前,當今攝政的祁王殿下還是安樂王,曾代武帝來此犒軍,當時你也在。你應當還有印象吧?”
姜含元的睫毛微微一動,她用略帶戒備的眼神盯著父親,沒有接話。
“這一趟是賢王束韞親自來的。你知他此行目的為何?”
女兒仍沒應聲。
他一咬牙:“賢王是受攝政王所托來向為父提親,攝政王意欲立你為妃。”
空氣仿佛突然凝固。
姜祖望看著女兒,苦笑:“阿爹知道,這消息實在太過突然,你大約毫無準備。莫說你了,便是我也如此。不過——”他將話鋒一轉,再次從案後站了起來,面帶微笑,朝表情略微發僵的女兒走去,“不過,攝政王乃人中龍鳳,才幹當世無二,論姿貌風度,更是萬里挑一,你從前應當親眼見過的。何況,你畢竟不是男兒身,幼時便罷了,如今年歲也不小了,不好總這樣在軍營中蹉跎年歲,該當覓一良人……”
“父親!”姜含元忽然開口,“您真覺得,束慎徽為女兒之良人?您真覺得,如我這般,適合嫁人?”
她連問兩聲。
姜祖望頓住了,和女兒那雙如其母的眼眸對望了片刻,心中忽然湧出一陣濃烈的羞愧乃至狼狽。他甚至不敢和女兒對視,避開了她直直投向自己的目光。
大帳裡陷入沉寂。片刻後,還是姜含元再次開口打破了沉默,語氣已轉為平淡。
“罷了,我也知您不易,您應了便是。”她說完,未再做片刻停留,轉身出帳而去。
她大步走在深夜的大營裡,朝營外而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徑直走出轅門,解了拴馬樁旁的坐騎韁繩,翻身上馬。
“將軍,大將軍召你何事?哎,你要去哪裡?等等我!”
楊虎方才不肯去休息,抱著受傷的胳膊硬是等在這裡,見狀,立刻拍馬追了上去。
姜含元的坐騎是匹棗紅大馬,名天龍,是她外祖送她的大宛神駿,若放開了奔馳,尋常馬匹根本無法追上。楊虎才追出去沒多遠,前頭的一人一馬已徹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看不見了。
姜含元縱馬狂奔,一氣奔到了十幾裡外的鐵劍崖,直至絕了路,方停了下來。她下馬,登上崖頂,立在崖頭之上。
雁門西陘一帶,崖體多為黑岩,天晴時遠遠望去,猶如座座鐵山。她此刻立足的這座崖也是如此,因其高聳筆直而得名“鐵劍崖”。
今夜烏雲密佈,頭頂無月,亦無星光。
她迎著邊地秋寒深重的夜風站了許久,忽然蹬掉靴子,縱身一躍,跳至崖下。
這是她自幼時便常來的地方——她曾無數次從這裡躍下。崖下是口泉潭,此刻水面黑漆漆的,如一張張開的巨人之口。她人亦如石,入水後筆直地沉到了宛如地底的潭底。
世界在這一刻徹底無聲,心臟也仿佛徹底停止了跳動,她閉著雙目,在水底緊緊蜷成一團,如藏在母親子宮中的胎兒,靜靜不動。
良久,姜含元倏地睜開眼睛,松了手腳,赤足足尖在近旁的岩上一蹬,身子便如一條靈蛇,迅速從水底浮了上去。“嘩啦”一聲,她猛然破水而出。
她隨意地抹了把臉上的水,套回靴子,打了聲呼哨,召來天龍,再次縱馬疾馳而去。
天亮時分,楊虎帶人找到鐵劍崖下,在水邊的地上看到了兩個用刀尖劃出的字:勿尋。
賢王束韞還在營裡,姜祖望召回樊敬商議。樊敬本是姜含元母家那邊的人,十幾年前就跟過來了,視姜含元為小主君,對她的忠誠恐怕還要勝過對姜祖望的。此事,姜祖望自然沒必要對他隱瞞。
樊敬這才知道束韞此行北上的目的,內心之震驚可想而知。
“大將軍應了?!”他詫異萬分,只是話剛脫口而出,便領悟自己失言了。
對方攝政朝堂,與君王實無兩樣,既開了口,還遣束韞親自前來,姜祖望身為將臣,何來推拒餘地?
何況再想,這件事雖突然,卻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本朝高祖本為北方諸侯之一,幾十年前以秦雍之地為據,在群雄割據的大亂之世創立國基。隨後繼位的聖武皇帝更是雄才大略,在位二十餘年,南征北戰,終於在十幾年前滅掉了最後一股割據勢力,徹底結束了中原長達百年的戰亂分裂,一統天下。
但與此同時,中原的長久內亂也給了北方狄人絕佳的南侵機會。
當時的北方以兩個大國為主,以黃河中游為界,河西為魏,河東為晉。魏晉之間曾有過曠日持久的拉鋸對峙,但後來隨著魏國不斷崛起,晉帝期望能和北狄這個北方外鄰結盟對抗大魏,因而面對北狄的侵犯,一再退讓,舍地飼狼,最後非但沒能保住基業,反而令本屬晉國北方門戶的朔州、恒州、燕州等大部悉數落入北狄之手。
內亂平定、大業告成之後,武帝將目光聚向北境,謀劃北上,奪回重要門戶——朔、恒、燕等地。不料在出兵北伐的路上,武帝舊傷復發,臥床不起,計劃就此折戟。
武帝於數年後駕崩,太子繼位,是為明帝。
明帝為太子時,在弟兄當中固然顯得平庸,但自小寬厚有德,繼位乃是人心所向。偏他在位的那幾年,先是天災不斷,後又出現皇子爭儲之亂,明帝心力交瘁,亦是無力兼顧北方失地,於去年病重而去。十二歲的皇子戩奉上嗣大位,成為大魏的第四代君主,次年,也就是今年,改年號為天和,便是當今之少帝。
少帝尚未及冠,不能親政。明帝臨終前,指自己的三弟祁王為攝政親王,將少帝託付給祁王和另外一位輔政大臣。
樊敬雖駐邊多年,但也隱約知曉現如今的朝堂局勢有些微妙。
祁王早年被封為安樂王,母家高貴。聖武皇帝在世時鍾愛此子,纏綿病榻之際,還曾派祁王代自己到北境巡邊犒軍。當年那位少年安樂王的風采令樊敬印象深刻,雖過去了多年,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但言及祁王攝政,以他的資歷和年紀,恐怕未必人人信服。
早些年,朝廷重心不在北境,守邊二十余載的姜祖望也就被人遺忘了。但這幾年,隨著北境問題日益凸顯,他自然重獲關注。以他如今的聲望,在這個時間,攝政王擇其女為妃,目的顯而易見。
姜祖望默然。
樊敬忙告罪:“大將軍勿怪,實在是……”
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好在……好在攝政王……才俊,和將軍……堪稱良配……”最後,他只好這麼喃喃道,連自己也覺得這話實是軟弱無力。
姜祖望擺了擺手:“你長年在她身邊,她和你或比和我還親。她可能去了哪裡?”
樊敬立刻替姜含元辯白:“將軍自小穩重幹練,不會出事的,大將軍儘管放心。她許是一時沒想通,自己去散心了吧。她這次本就是要去雲落城的,或許又去了那裡?”
姜祖望緊鎖眉頭:“我沒想到含元對這事的反應如此之大……怪我疏忽了。你即刻帶幾個人去雲落城看看。”
“遵命!”樊敬匆匆離去。
姜祖望獨自出神良久,忽然咳嗽起來,面露痛楚之色,手扶住案角慢慢地坐了回去,神色委頓。
 
半個月後,十月乙亥,秋高氣爽,京城西郊皇家護國寺迎來了特殊的一天。
禁軍將軍劉向昨日便清完寺院,驅走一切閒雜人等,今日一大早又親自統領五百禁衛來到這裡,布在寺院前後以及周圍,戒備之森嚴,連只蒼蠅也休想越牆。
禁軍之所以如此慎重,是因今日乃當今少帝母后蘭太后的壽辰。太后倡儉抑奢,又篤信神佛,是護國寺的供養人,是以護國寺為她繪製了一幅壁畫賀壽。今日,太后帶著少帝來此,為壁畫揭幕。
不但如此,同行之人還有以攝政王為首的諸王百官。此刻,一眾人等雖已入寺,劉向依然不敢有半分懈怠。
寺院內外各處早已安排妥當,但劉向還是抽空親自出來,又前後巡查了一遍,見確實沒有紕漏才放了心。
他在寺院後門外匆匆叮囑了手下幾句,正要入內聽宣,忽見對面山路的盡頭走來一人。那人著青衣皂靴,頭戴斗笠,因笠簷壓得低,加上未到近處,他一時看不清臉,但從身形判斷,年紀應當不大。
劉向立刻示意手下前去驅趕。那人便停在山道之畔,和到來的禁軍士兵說了句話。
劉向見手下折返,而來人竟還不走,不禁惱怒,大步走去,厲聲呵斥。
“將軍,那人說與您相熟,請您過去,有話要說。”
劉向一怔,再次打量了對方一眼,見來人依舊立在路旁,身影沉靜,實在想不出這會是誰,皺了皺眉,走到近前。
“你到底是何人?不知今日此處戒嚴?快走!”
對面的人舉臂,略微抬高笠簷,露出了斗笠下的臉龐——年輕乾淨,眼眸清澈。來人朝他微微一笑,說道:“劉叔,是我,含元。”
劉向一怔,端詳對方片刻,突然驚喜地出聲:“小女君!怎會是你?”
劉向早年是姜祖望的部下,駐守北地雁門郡一帶,與姜祖望同袍同澤。直到十幾年前,兩人才分道:姜祖望繼續做安北都護,持節綏靖邊郡,劉向則因舊傷解甲,後來入京做了禁軍將軍,掌宮門屯兵、內外禁衛。
當年武帝一統九州的戰事催生了無數的武人功臣,但劉向那些年一直跟著姜祖望在北境服役,並未建過什麼大功,能獲得如此機會,離不開姜祖望的舉薦。這些年,礙於內外不相交的禁忌,他們雖沒機會再見,但對自己的老上司,劉向一直是懷著敬重感恩之心的。
至於姜含元,就更不用說了,劉向在軍營裡是看著她長大的。
劉向認出了來人,態度立刻變得親熱無比。
“小女君怎會突然入京?大將軍可安好?哎呀,一晃多年沒見,小女君竟也這麼大了!我雖人在京中,這兩年也時常聽聞小女君的捷報,真是將門之後,武曲下凡,羞殺我等一干混吃等死之輩!”
他又上前,要向姜含元見禮,被她攔了。
“不敢當,劉叔不必客氣。實不相瞞,我今天來找劉叔,是有事想請劉叔幫忙。”姜含元含笑說道。
劉向立刻點頭:“小女君有何事,儘管道來。只要你劉叔能幫得上,絕不推辭!”
姜含元望了一眼護國寺的方向。
秋木掩映,自高牆寺宇的深處,隨風飄來隱隱的佛唱聲。陽光下,那一對高高立在雄偉大殿屋脊兩側的金碧琉璃鴟吻,閃爍著斑斕的光芒。
“那就多謝劉叔了。我想進去。”
劉向愣住:“這……”
他頓時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姜含元微笑道:“我自知所求無理,實在是為難您。但請您放心,我不會給您惹麻煩的。”
倘若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就算是至親提出這個要求,劉向也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但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姜祖望之女……
“敢問小女君,今日入寺所為何事?並非劉叔不願幫忙,而是……小女君你也知道的,我職責在身,不能有半分差池。”終於,他開了口,小心試探。
“我想看一眼攝政王。”她語氣很是尋常。
劉向再次一怔,想起一事:攝政王年二十又四,卻至今未曾娉內,王妃之位空懸。
幾個月前,劉向聽到一個不知真假的傳言。
攝政王入宮探望武帝朝的老太妃。太妃心疼他身邊至今沒個知冷知熱的知心人,催他立妃,他便笑稱自己仰慕姜祖望之女,若能娶其為妻,則當無憾。
姜祖望的原配早逝,他只有一個女兒,那便是從小被他帶在身邊的姜含元。
劉向又聽聞上個月,宗正卿賢王老千歲束韞出京北上了,無人知曉老千歲此行的目的,但那個傳言愈盛,都說老千歲是去替攝政王求親了。
今日姜含元在這裡現身,且看這一身裝束,分明是悄然入的京城。
看來傳言是真的。劉向暗暗松了口氣。
原來如此。小女君在沙場上雖不讓鬚眉,但終究是女孩兒家,想看一眼未來郎君的模樣,也是人之常情。
祁王攝政後,宵衣旰食,孜孜不倦,常理政至深夜乃至通宵達旦,為方便常宿于宮中,外人想入宮窺其樣貌自是不可能的。今日確實算是極為難得的便宜機會。
劉向又暗暗打量了一番姜含元,只見她氣定神閑、泰然自若,料她知道輕重。這一點,他是絕對相信的。
退一步說,就算不考慮自己和薑家的舊情,日後她若真成為攝政王妃,必居於京城,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不過這樣一個要求,他怎能不應?
劉向不再猶豫,低聲道:“也好,今日我就為小女君你破例一回。方才已觀畢供養殿的壁畫,攝政王伴著太后及陛下去了羅漢殿,在聽法師講經。你可扮作我的親兵入內,以暗語通行,來回無阻。只是,小女君牢記,切勿驚動他人。”最後他靠近些,用略帶調侃的親切語氣,促狹地道了一句,“攝政王姿貌無須近觀,小女君只消遠遠看上一眼,便有數了。”
“多謝劉叔,我有數。”姜含元絲毫沒有忸怩,只微微躬身,笑著道謝。
講經堂外烏桕森森,鳥聲悄絕。一尊高過人頂的碩大三足紫金香爐立于過道正中,敞口朝天,吐出縷縷不絕的嫋嫋白色香煙。
殿內正北方,蘭太後坐于一張繡墩之上,正凝神細聽上座法師講經。她是蘭司徒之女,年近三十,看起來卻只二十五六歲的模樣,雲鬢綺貌,端正莊嚴。她的周圍瑞煙芬馥,兩名女使為她斜打金翠翬扇,十三歲的少帝坐在她身側。
今日陪同的諸多內外命婦,從南康大長公主開始,按照份位高低依次伴在大殿西側。陽光從殿門照射而入,映得太后和一眾貴婦髮鬢衣裙上的金釵彩繡相互爭輝,散發著淡淡的美麗光暈。
大殿東側則分列今日同行的諸王百官。當中自以攝政王為首,特設尊座。此外,他身側另設一座,上面坐了一位腰系金玉環帶的壯碩昂藏之人,此人便是當朝輔政大臣,大司馬高王束暉。
高王其實已年過半百,但因武將出身,至今騎射不輟,所以體格依然健壯,若非眼角的幾道皺紋,其形貌與壯年時無二。他的地位也極高,因他本就是高祖之子、武帝之弟,早年又隨武帝多次出征,乃赫赫有名的大魏猛將,立過汗馬功勞,威望素著——兩相加持之下,不但當今少帝對他畢恭畢敬,以“皇叔祖”尊之,即便是攝政祁王對這位皇叔也是禮節周到,不敢有分毫怠慢。
座上法師敷演為太后所作之壁畫為《明王》,明王乃菩薩之恐怖相。菩薩為教化貪婪愚昧之眾生示出憤怒威猛相,其相對執迷眾生如當頭棒喝。菩薩又以智慧之光明,破除眾生愚癡煩惱之業障,故稱明王。
法師舌燦蓮花,但這位皇叔祖又何來心思聽什麼佛法,坐了片刻,餘光便掃向身旁的那位青年——自己的侄兒,攝政祁王束慎徽。
祁王的母妃來自吳越之地,外祖吳越王曾有鐵甲十萬,早年於大爭亂世中,卻始終沒稱帝,只以王號守國。等到武帝掃蕩南方,吳越王便率民投魏。那時元後已去,王女起初為妃,寵冠後宮。安樂王出生後,武帝便欲立她為後,卻被她拒絕了。此後武帝也未另立皇后,以她實領六宮。武帝駕崩後,她便以潛心修佛為由回了故地,長年隱居,不再入世。
王女年輕之時,有西子之貌,祁王亦承其母之貌。今日他身著玄色公服,峨冠博帶,朱纓玉簪,姿態放鬆,微微靠於寬椅之上,平視前方,視線落在殿中央的法師身上,神色專注,似深浸佛法,絲毫沒有覺察到來自身旁人的窺探。
高王恐被察覺,不敢久望,收回視線,餘光卻又不自覺地在祁王系於腰間的那條束帶上停了一停。
本朝冠服制度,帝束九環金玉腰帶,親王八環,餘者按照品級依次遞減,等級分明,不容僭越。
以高王今日之尊,也只能系八環金玉帶,而他身旁這個不過二十幾歲的子侄後輩卻因攝政,明帝臨終前親解衣帶,賜其同等衣冠。只不過祁王自己從不以此衣冠加身,平日依舊是著從前的親王衣冠罷了。
但,恰因如此,那條和自己同等的鑲金玉帶落入眼中,反而令高王更覺刺目。
高王頓感一陣躁亂,心“突突”地跳,但畢竟是身經百戰之人,再大的風浪也是等閒視之,很快便克制住了心緒。他穩了穩心神,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殿外的日影。
這時,他忽然見侄兒身邊那個好似名叫張寶的小侍出現在大殿門口,矮身貓腰,沿著殿壁輕手輕腳地飛快來到祁王的身畔,躬身附耳過去,低聲說了句話。攝政王聽完,神色如常,但很快便起身悄然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大殿門外。
高王的耳力不減當年,他方才雖表面無異,實則在凝神竊聽。奈何那張寶將聲音放得極低,以至於他並未聽到什麼東西,只能看著人走了出去。周圍百官應也留意到了這一幕,紛紛將目光投向攝政王出去的方向。
高王心神不寧,片刻後見祁王依舊未回,實在按捺不住,以更衣為名,也起身走了出去。他跨出殿檻,帶著自己候在殿外的兩名近侍,沿侄兒剛才離去的那條直廊右拐,慢慢試探,直至走到盡頭。
路盡頭是間偏殿,殿門半掩,殿內光線昏暗,隱約露出金色佛像,香火緩緩彌散,四周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
日影斜照,一簇古松虯枝從近旁的一堵牆頭探入,隨風輕輕晃動。松針落地,那“簌簌”之聲仿佛清晰可聞。
高王停步,環顧四周,短暫的茫然過後,心裡突地閃過一陣強烈的不祥之感。這種感覺告訴他,他要有災禍臨頭了。
這是他半生以來數次得以死裡逃生的法門,與無處不在的陷阱鬥智鬥勇而修煉得來的通往生門的秘訣。
他頓覺毛骨悚然,迅速決定立刻回去,並下達撤銷行動的指令。
但為時已晚。
兩名親衛裝束的人似從地底無聲無息地冒出來一般,如幽靈般出現在他的身後。
白練似的刀光閃過,他的兩個近侍倒在地上。
兩人的喉嚨皆被割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噴射而出,他們徒勞地張開嘴,如脫離了水的魚般不停翕動嘴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更多的血沫,不停地從他們的嘴裡湧出。
高王大驚,但反應也是極快,下意識地便伸手往腰間摸去。他想要抽刀,手卻握了個空。
他醒悟了過來。今日隨太后和少帝禮佛,為表虔誠,除了禁軍和親衛,諸王百官皆除利器。他本以為這是上天給自己的機會,卻沒有想到,這原來是上天要絕自己的陷阱。
他再抬眼,只見那得手的兩人已如獵豹,又撲到了他的身前,將他困在中間。
高王感到咽喉一冷。
就在這一刻,這位皇叔祖大司馬,前所未有地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恐怖氣味。他僵住了,慢慢地抬起眼。
一道玄色身影從大殿的幽深角落中緩步走了出來,停在了殿階前的一片古松樹影之下。
 
十月陽光明媚,照在高王的身上,他卻只覺得自己後背發寒,額頭冒著冷汗,牙根都透著涼氣。
就在看到那身影的一刻,他已明白了一切。他盯著立在殿階前的侄兒,指著對方,咬緊齒根,“呵呵”地冷笑。
“飛鳥盡,良弓藏。三郎小兒,可記得你幼時,老夫還曾手把手地教過你射雕!如今你乳臭未乾,竟也如此謀算起了你的親叔父!我有今日,豈不是被你所逼?!”
斑駁樹影落在對面那青年的臉上,半明半暗。
那青年並未接話,只是平靜地道:“皇叔,若我所料不錯,城中武侯府、監門衛裡呼應你之人,此刻應已伏誅。侄兒敬你是長輩,早年亦是勞苦功高,你可自裁,免受羞辱。你去後,只要你這一支血脈子孫安分守己,我必保他們榮華分毫不減。”
一侍衛上前,單膝跪在高王身前,雙手托起那柄方才抵著對方咽喉的染了血的匕首,恭聲道:“高王請。”
高王面如死灰:“我乃高祖親子,汝嫡親之皇叔,握有鐵券,可免十死!”
那青年神色淡漠,恍若未聞。
高王的面肌不停地抽搐,他從親侄兒的臉上收回視線,死死地盯著那被托在自己面前的利刃,終於,顫抖的手艱難地一分一分地伸了過去。他握住匕首抬起來,緩緩橫到胸前,閉目,狀似絕望欲刺之時,忽地睜目,猛地翻轉手腕——只見匕首激射而出,飛向立於階前的人。
以他之身手,倘若這一擊得手,攝政王怕不是得立刻血濺當場!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方才跪在他面前的侍衛拔身而起,迅如靈猿,又猛如虎豹,瞬間擊下了匕首。緊接著,另一人自袖中抽出一根套索,一下便套在了高王的頸項之上。兩人各執繩索一端,左右一收,活結一緊,登時將索套扣得牢牢的。
但高王是何等人,怎會束手就擒?他反應極快,竟將雙手插入索套,奮力往外拉扯。奈何他固然勇猛,但這二衛的身手也非常人能及。他縱有一身的本事,頸項被套,也是無處可展。
套在頸上的索套越收越緊,他的雙掌也深深陷入自己的頸項,他雙目凸起,臉龐發紅,發出了一陣猶如猛獸垂死哀號的“呵呵”之聲。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怪我不夠心狠……當年你的廢物皇兄,本就沒有資格繼位……”
高王拼盡全力掙扎,雙足胡亂蹬地,泥葉翻飛,壯碩的身體扭得如同砧板之上的一條鯰魚。
“三郎小兒……你設計殺我……你敢說一句……你就沒有分毫僭越之心……”
索套越收越緊,高王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含含混混地發出最後的聲音。
“別以為你將來就能善終……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這聲音怨毒無比,如來自地獄的詛咒。
二衛齊齊望向攝政王,卻見他依然靜靜立著,微微垂目,看著頑強不肯死去的皇叔,眼神之中似有幾分悲憫。
二衛再次發力,高王的頸骨徹底碎裂,這位昔日的大魏猛將終於停止掙扎,軀體變成一團軟肉,頭也無力地偏向了一側。二衛並未鬆懈,直至片刻後確定人死無疑,才收繩退至角落,悄然等待。
攝政王繼續在階前立著。
鋪在屋宇瓦片間隙裡的松針忽地被風吹起,無聲地落於他肩上,又跌落在他的腳下。
他走到已然氣絕的高王身畔,低頭望著那張扭曲的臉。片刻後,他彎腰,緩緩伸手合上那雙怨恨的眼,而後起身,從旁走了過去。
他回到講經殿中,在無數道目光暗暗的注視下,平靜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蘭太后借著翬扇的遮掩,望了一眼東殿這道片刻前不知何故出去又回來的身影,收目之時,餘光又瞥向立在西殿人群末端的一抹絳色身影,幾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
殿外,劉向被人引到後殿,見到駙馬都尉陳倫那張冷肅的臉,方如夢初醒,知出了大事。並排躺在地上的幾個死人,全都有他再熟悉不過的臉,其中一個甚至就是被他委以重任掌管小隊的隊正,負責今日保護攝政王。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以為經營得密不透風如同鐵桶般的禁軍,竟早已變成了篩子。高王在他剛執掌禁軍的時候安插了人,這一點兒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竟能逃過他上任之初的例行清洗。高王這些年一直沒有動用這幾人,以致他分毫沒有察覺。
高王的計劃是利用今日禮佛結束,各方戒備最為鬆懈之際,擲冠為號,幾名死士一齊出手,擊殺攝政王。
這些都是百裡挑一的猛士,距攝政王又近。弓馬雖是皇族子弟的必修課,但攝政王畢竟善文,又未攜防身之器,所以死士一旦出手,攝政王必死無疑。
也是這一刻,劉向方徹底明白過來:攝政王應早就在計劃除掉高王,為了給高王施壓,逼高王自亂陣腳,才故意放出求娶姜祖望之女的消息。
本朝聖武皇帝在時,自然是威加海內,人人俯首。但到了明帝在位時期,來自君主的威望大減,反而是如姜祖望這般的人物,手握重兵,常駐邊關,身先士卒,愛兵如子,部下對其的忠誠往往甚于對皇帝的忠誠,從這一點來說,是為隱患。這大約也是古往今來無數良將難有善終的原因。
但反過來,若是善用這些人物,他們則又如國之重器,定海神針。所以姜祖望若是被攝政王籠絡,徹底效忠于攝政王,攝政王自然如虎添翼。
高王應是覺察到了威脅,並且意識到了這種威脅背後的意味。在此之前,他或許未必真有立刻舉事的打算。但毫無疑問,他是個深諳鬥爭之道的老手,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雙方狹路相逢,誰能笑到最後,就看誰能更快地抓住機會,予對手以致命一擊。所以他才會動用早年安插在劉向手下的人,冒險在今日博一個先手。他卻不知,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在對手為他預設的那條路上,越走越遠,最後一頭陷入羅網。
不但如此,今日高王倒了,攝政王便又能以此震懾包括姜祖望在內的所有手握兵權的武人們了。
年輕的攝政王是位弓手,而束暉還有姜祖望那些人,不過都是他引弓欲射的一群老雕罷了。
這求婚之舉,真是一箭雙雕。
劉向盯著腳下的一具具屍首,內心深處的驚駭猶如巨浪,無法形容。他不敢想像,倘若今日高王得逞,當真出現那樣的喋血一幕,事態將會如何發展,等著自己的又將會是什麼樣的悲慘境地。
將罪名戴到自己頭上,再隨便拋出一個所謂的“主謀”,大司馬高王則將搖身一變,代替祁王攝政。
早年在北境服役,劉向也曾不止一次經歷過血殺,但從沒像這一次,感覺到入骨的恐怖寒意。慢慢地,他感到雙腿發軟,最後跪到了地上,冷汗涔涔。
忽然,一陣韶樂之聲飄入他的耳中。
前殿講經結束了,在悠揚的韶樂和深沉的佛唱聲中,兩隊彩衣侍女各端著一隻裝滿花瓣的花籃,向空中拋撒。在紛紛亂墜的天花裡,攝政王護著蘭太后和少帝出了大殿。
氣氛祥和,仿佛沒有人覺察到諸王隊列裡少了一人。或許有人覺察到了,但根本不會想到,就在片刻之前,在這塊淨地的一個偏僻角落裡,曾發生過怎樣足以影響這個帝國未來走向的驚心動魄的一幕。
一眾人出山門,攝政王將蘭太后和少帝送上輿駕,內外命婦和諸王百官也紛紛歸列,或登宮車,或上鞍馬。
攝政王卻未再同行,而是在側旁恭謹躬身,送走輿駕。輿駕去後,他慢慢站直身體,立於山門之外,依舊目送著寶蓋迤邐遠去,直到隊伍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裡。
這時,他身後的劉向“撲通”一聲跪下,重重叩首:“殿下!卑職死罪!萬死不能辭其罪!殿下——”
這個昔日也曾揚威沙場的宿將不停叩首,額前很快就滲出了血絲。束慎徽轉身,冷淡的目光落在劉向的臉上。
“忠直有餘,智慮不足。”片刻後,他冷冷地道。
劉向深深垂首,不敢抬起半分:“卑職無能至極!請攝政王降罪!”
“去把你的地盤給我掃乾淨,我不希望日後再有類似事情發生。”
劉向呆住,很快明白過來,自己這是被赦免了。他一時不敢相信,幾乎以為是在做夢,待反應過來,頓時感激涕零,無以言表。
這一刻,便是叫他為眼前的這位年輕攝政王挖心剖肝,他也心甘情願。他激動得渾身微微戰慄,心裡生出了決意要對攝政王徹底效忠的念頭。他紅著眼,再次用力叩首,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地道:“攝政王請放心,再有疏忽,卑職先自行了斷!”
不料攝政王聞得此言,竟笑了起來,面上寒霜化去,轉為溫和,指了指劉向:“你了斷事小,再誤我事,卻萬萬不可。”
說完,他邁步跨入山門,朝裡而去。
“是,是,卑職謹記……”
劉向感覺攝政王最後對自己所說的話,似乎並無多少責難之意,而攝政王給自己下的那八字評語,在某種程度上甚至還是一種肯定。
劉向只覺一腔熱血沸騰。他漲紅了臉,始終跪地隨那道身影挪動膝蓋,目送著攝政王的背影,再次恭恭敬敬地叩首。片刻後,他微微抬眼,那道玄色背影已消失不見。
他知攝政王必是去處置方才那事的後續了。
高王既擇定今日在這裡動手,京城那邊的武侯府、監門衛等處,自然也會有人呼應,劉向推測其地位絕對不會低於自己。不過,攝政王既已拿下了高王,其餘問題想必不大。
只是,等今日過去,京城之中,對於某些人來講,恐怕會有一場不啻巨震的翻天覆地之變。
劉向只覺後怕無比,第一次生出了京都富貴錦繡場竟不如苦寒沙場之感。至少,在沙場之上,人即便是死,也死得明白,死得壯烈。
一陣風吹來,方才浸透了冷汗的衣裳緊緊貼在他的後背上,冷颼颼的。
他定了定神,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正要從地上起來,突然間又整個人一頓,想起一件剛才被徹底忘記了的事——
含元!她在哪裡?
方才出了如此大事,她此刻人在何處?她是已走了,還是依舊藏身在寺內?
劉向一時焦急不已,朝內張望了片刻,沉吟道:“罷了,以她之能,料想應當能夠自處。”
少帝鑾駕已經走出有些路了,劉向一時顧不上兩頭,只能起身匆匆離去。
 
束慎徽聽完下屬回報的消息,目送那具蒙著蓋布的屍首被人抬走,再次從偏殿行出。他神色如常,步履卻帶了幾分凝重,二衛不遠不近地悄然相隨其後。行至方才講經的羅漢殿前時,他微微放緩腳步,最後停了下來。
一道絳色身影立於殿前巨大的香爐旁,附近候了兩個宮女。她凝望前方,似在出神。周圍柏木森森,遮天蔽日,顯得這道身影越發消瘦單薄。
束慎徽再次邁步,朝她走去。那女子也看見了他,羅裙微動,轉身迎了過來。
“婠娘,方才怎沒隨太后同回?”他問。
溫婠是已過世的太傅溫節的女兒,從小和束慎徽相識,有傳言說他們感情甚篤。早幾年,人人都以為溫女會成為祁王妃,只是不知為何,始終不見動靜。後來溫節去世,溫家只剩一兄長,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尚書曹郎,這種猜測方漸漸無人提及。
溫婠微笑道:“太后命我留下,替她尋幾冊經文帶回宮中。”
她出身於如此門庭,有絕色之容,更有過人才情,因而蘭太后很是喜歡她,常召她入宮陪侍伴讀。
束慎徽微微頷首:“尋齊了嗎?”
“還差一冊。方才小師父無晴替我去藏經閣取了,還沒回。我在此便是等他。”
束慎徽再次頷首,抬眼望向她:“我記得你早幾年身子弱,天氣轉涼便易肺燥咳嗽。最近兩年如何了?”
“無大礙。前幾日阿嫂請醫,順道也替我診治了一番,我吃了兩劑藥,已好多了。多謝攝政王關心。”她斂衽道謝。
束慎徽讓她免禮,又道:“沒事就好。太醫院應有新熬的秋梨膏,回頭我叫張寶給你和你阿嫂送些過去,平常也可用作潤肺。”
“我代阿嫂多謝攝政王。”她垂眸道。
束慎徽看了她一眼,似略躊躇,沉默片刻,忽道:“婠娘,隨我來藏經閣。”
溫婠一怔,悄悄抬眸飛快地看了他一眼,輕聲應“是”。
束慎徽吩咐二衛不必跟隨,轉身往藏經閣去,溫婠默默隨於其後。
兩人來到附近的藏經閣時,方才去尋經的小沙彌正手捧經卷走出來,撞見束慎徽,躬身退到路旁。
束慎徽命小沙彌將經書拿去給宮女,自己領著溫婠徑直入內。
“坐吧。”他盤膝坐到一張蒲團上,指了指對面的蒲團道。
溫婠慢慢走過去,端正跪坐於蒲團上。束慎徽抬目,注視著她。
一抹秋陽從她身畔半開的南窗外斜斜射入,光影浮動,映照著溫婠。她鬢邊的一支珠花泛出淡淡霞色,更顯花容姣好。
“殿下可是有話要說?”溫婠等待了片刻,輕聲發問。
“婠娘,我非良人,不必再空等我了。”年輕的攝政王凝視著面前如花的女子,面上帶著微笑說道。
溫婠定定地望著對面的男子,聽他繼續說道:“你的終身大事,一直是老師生前最記掛的。若有合適之人,你早日嫁了,不但老師得慰,你自己亦是終身有靠。”
他說完,停了下來。
闊大而幽深的經樓裡,時間仿佛凝止。一隻誤闖的黑頭雀“撲棱棱”地從南窗前飛過,驚破一室寂靜。她猝然回神,很快又露出笑容。
“我也聽說了,攝政王殿下要娶姜大將軍之女。那應該是真的了?”
她雖是笑著說出了這句話,然而,失了血色的臉還是顯露出其此刻紛亂的心緒。
束慎徽的眼中帶了幾分不忍和憐憫,但他沒有猶豫,頷首道:“是,賢王老千歲已代我去提親,早在半個多月前便到了西陘大營。倘若不出意外,姜祖望那邊不至於拒我。”
溫婠的唇畔依然噙著笑意,她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臣女恭賀攝政王殿下。女將軍之名,臣女也素有耳聞,對她極是敬佩。願殿下和女將軍締結良緣,百年好合。太后還等著臣女回復,臣女先行告退。”
她說完,微微低頭,邁步朝外而去,步履匆匆。
“等一下。”
忽然,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溫婠的腳步停在了門檻前,她抬起一手扶住門,身影隨之頓住,卻沒回頭。
“薑家之女,是最適合攝政王妃之位的人。”
片刻之後,那人接著在她身後說道。
溫婠終於緩緩地回過頭,卻沒開口。他依然那般坐著,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婠娘,你應當也知。父皇去後,皇兄在位的那幾年,少了父皇的壓制,大司馬倚仗爵位和從前的功勞,又掌著實權,日益驕縱。皇兄曾幾度想將散失的兵權收回,奈何阻力重重,不了了之。當今陛下繼位,大司馬更是不將他放在眼裡。上自京城有司,下到地方要員,暗裡附著在大司馬周圍的勢力無數。不除大司馬,莫說父皇遺願,便是朝堂穩定,恐怕也難以維繫。”
“聖武皇帝遺願?”她遲疑了一下,終於輕聲發問。
“是。”他點頭,“父皇一生有兩大心願,一是一統天下,萬民歸一;二是驅走狄人,收回北方諸州失地,令北狄再不敢南顧。奈何天不假年,父皇終究還是未能實現全部心願。”
溫婠的目中流露出濃重的關切之色,她轉過身,終於再次面向男子。
“我明白,殿下如今的處境很是不易。大司馬他……”
“大司馬已伏誅。”他淡淡地道。
“殿下說什麼?!大司馬他——”溫婠驚駭至極,失聲了,話音戛然而止。
“他已伏誅,就在片刻之前。”
溫婠圓睜雙眸,顯然是震驚至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也隨之沉默,仿佛陷入某種回憶,片刻後,再次抬目望向她。
“婠娘,我在十七歲那年,曾到雁門一帶巡邊,歸來之日,父皇不顧病體,連夜召我,要我事無巨細地向他稟告。那夜對談,直至天明,他沒有明說,但我知道,若不是他那時的身體實在虛弱,他一定會親自走那一趟的。後來在臨終之時,他猶歎息不止。他是心懷遺憾而去的。”
“殿下,你是想替聖武皇帝完成遺願,一雪前恥?”溫婠輕聲問。
他點頭,又搖頭。
“沒錯,此父皇之遺願,我必傾盡全力去做。但我也不只是為了完成父皇的遺願,更是為了收復我大魏的北方門戶,謀得北境真正之長寧,叫我大魏世代居彼一方的萬千子民和他們的子子孫孫,將來能夠安其居、樂其業,再不必遭受戰亂,不必日夜擔憂不知何日便家破人亡、足下沒有歸依之地!”他一頓,又道,“我知軍中近年頗多怨言,為多年固守不出之故。這些年,朝廷為何不能放開了打?是因內部多有掣肘,時機未到。是故今日求變,如刮骨療毒,雖痛苦萬分,但唯有如此。剔除腐毒,我大魏方能走上人和政通之道,在此之前,唯有秣馬厲兵,以待將來出擊之日!”
溫婠睜大一雙美眸,怔怔凝視著他。
“我明白了,殿下將來是要重用姜大將軍。”她喃喃道。
他並未回應,顯然是默認,接著道:“婠娘,你我從小相識,人非草木,你對我之心意,我焉能無知無覺?何況,我自小便隨皇兄得太傅悉心授業,師恩深重,你又才貌雙全、蕙質蘭心,若能得你這般淑女為伴,人生夫複何求?只是,”他一頓,“自十七歲北巡後,我便立下了志向。我大好河山,何其壯闊,豈容外寇馬蹄踐踏,更遑論拱手相讓!便是一片荒沙,亦寸毫必爭!大魏既應承天命,定鼎九州,則收復失地,驅逐敵寇,乃我輩必須完成的功業!
“婠娘,倘若父皇仍然健在,做成了他想做之事;倘若我還只是個安樂王,只需要清享安樂,我定會娶你為妻。京中仰慕你的世家子弟無數,當中不乏俊傑,你卻至今未嫁,我知是我誤了你。早前,我便不止一次想向你致以歉意,卻一直不得機會開口。”
淚水再也抑制不住,撲簌簌地從溫婠的眼中滾落。她用力搖頭:“不,不,殿下,你不必說了!我真的明白,完全明白了!你千萬勿自責,更不是你誤我。一切和你無關。殿下向來以禮相待,是我自己存了不該有的念想,令殿下徒增困擾。我明白了!”
“攝政王妃之名,確實只有那位女將軍方能擔當。”她轉過臉,抹去面頰上的淚痕,“殿下,我要多謝你,今日對我直言相告。”
束慎徽望著她,眼中充滿歉疚:“婠娘,往後你若有難事,儘管差人來告知於我。”他的話極是誠摯。
“多謝殿下。我去了。”
溫婠再次深深作揖,最後望了那年輕男子一眼,轉身去了。
她是真的去了。
束慎徽也未再開口說什麼,只是從蒲團上起身,立於原地,目送著那道絳影。
南窗外,秋木蕭森,寂然無聲。
佳人已然遠去,再不見影蹤。他卻依然未動,又靜立片刻,良久,方緩緩坐了回去,也不知在想什麼,一動不動。
一隻蜘蛛攀在一張結于藏經閣西北角暗處的羅網上,吐絲結網,忙忙碌碌,忽然不慎失足,從網上掉了下來。連著蜘蛛與羅網的那根蛛絲在空中晃蕩了幾下,終還是從中斷裂,蛛兒“啪”地掉到了下方的書架之上。
“出來!”束慎徽忽地抬眼,眼神陡然銳利,低低地喝了一句。
沒有動靜。
束慎徽望了一眼通往藏經閣外的路,很快,似有所悟,方才眼中露出的淩厲之色消失了,將視線掃向南窗的方向。
“還藏什麼?出來吧!”他又道了一句。
這回話音落下,伴著一陣“窸窸窣窣”之聲,自南窗之下,竟應聲鑽出一個腦袋。那是一個高且瘦的少年,戴著一頂小帽,一身宮裡小侍的打扮,眉眼生得甚是俊秀,只是面容尚未完全長開,唇邊還有一圈淡淡的絨毛,透出幾分尚未退盡的稚氣。
“三皇叔!”少年沖束慎徽扮了個鬼臉,“我才潛進來,還沒蹲下呢,就被你發現了!沒勁!”
他表情有點兒不甘地問:“你怎麼猜到就是我?”
束慎徽沒應,只立刻起身去迎,口呼“陛下”,向那少年行禮。
少年忙疾步躥了進來,伸手攔他,口裡抱怨起來:“三皇叔,我說了多少遍了,人後你不要對我行這些虛禮!”
束慎徽禮畢,微笑道:“簡禮不可略,此君臣之道。”
幾名負責今日保衛少帝出行的貼身親衛也遠遠地從門外通道盡頭的拐角處現了身,隨即紛紛跪地,神色惶恐。
這少年便是當今那位年方十三的少帝束戩,但因為長得快,如今個頭就有十五六歲的樣子了。只是他此刻這般著裝,原本戴的冕冠和身上的冕服竟全都不見了。
束慎徽打量少帝的裝扮,倒也沒露出什麼詫異之色。
少帝一見束慎徽將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待對方發問,立刻先行坦白:“方才一直不見你跟上來,我不想就這樣回去,便叫邊上的人脫了衣服,在車裡換了。我覷了個機會,下車回來找你。三皇叔,你留在這裡做什麼?”
束慎徽看著他,似笑非笑:“就算太后車駕在前沒有察覺,後頭那麼多的大臣莫非全被風沙給迷了眼,就任你這麼在半路大搖大擺地離隊?”
少帝知瞞不了束慎徽。反正在這位他從小就親近的三皇叔跟前,他也沒什麼不能說的,從前比這更荒唐的事,他也不是沒幹過,索性老實交代。
原是經過一片小樹林時,等太后的車駕拐過彎去後,他稱內急停車,下來鑽進林子,逼隨行的小侍和自己換衣裳,再命跟來的另幾人擁著小侍回到輿駕上,繼續前行。停下來等他的百官渾然不覺皇帝和小侍換了身份,見車動了,全都繼續跟著前行。他就這樣偷偷溜了回來。
說起自己脫身的經過,他頗是得意,“哈哈”大笑:“哎喲,這可太好笑了!那麼多人,全都無知無覺!還以為我真的又上了車!”
束慎徽微皺眉頭:“陛下,你如今和從前不一樣了——”
他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少帝打斷。
“三皇叔,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用你說,丁太傅就天天在我耳邊念叨,我的耳朵裡都要生繭了!是,我知道何為天子威儀,當如何去做!只是我都已經半年多沒有出來過了!我快要悶死了,即便不悶死,也會累死!今日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三皇叔你就可憐可憐我,別再教訓我了!”少帝又歎了口氣,“要是我的太子皇兄還活著,那該多好,我也就不用這麼累了,似從前那樣,天天逍遙快活……”
他的太子皇兄幾年前外出行獵,騎馬出了意外,不幸身亡,後來查出竟是二皇子母族之人的算計。他們暗中將一種能令馬匹癲狂的毒藥以特製的厚蠟密封之後,混在草料裡,喂入馬腹。蠟層被消化之後,藥效發作,馬匹發癲狂奔,將一眾隨從護衛拋在身後。太子自己無法停馬,最後墮馬而亡。
事情被查清後,牽涉到的皇子遭到重懲,正因如此,皇位最後才落到了束戩頭上。
束戩雖是皇子,但過於年幼,且母族蘭家並未有人居於顯要之位,將來不過就是當一個享受清平的閑王罷了,所以一向不引人注意。他喜歡尋他的三皇叔祁王玩,加上天性大膽頑皮,從前常找各種機會偷溜出宮去祁王府。明帝和三弟極為親厚,也因束戩是個普通皇子,所以明帝雖對這個兒子的舉止有所耳聞,但知其和祁王親近,也就聽之任之,沒有特別約束。如此,束戩竟養成了不受拘束的性子。待到後來命運使然,他成了繼位皇子,生活驟變,課業管教之嚴,可想而知。
如此生活已有幾年了,束戩卻至今沒有完全習慣,平日在人前倒也中規中矩,看不大出來,卻不想今天趁著這機會,竟故態復萌。
束慎徽聽侄兒如此哀歎,想到自去年登基以來,他確實也算努力,各種事情學得有模有樣,丁太傅對他的學業也算認可。束慎徽問詢過幾次,丁太傅稱“陛下聰敏,每日皆有所進益,唯一不足便是定性不夠,偶會取巧躲懶,倘能改掉這一點,那便大善”。
丁太傅其人清廉謹慎,乃至迂直,向來不會言迎合違心之語,如此評價,可見侄兒真的有進步。
人如禾生,揠苗助長,彈壓過度,怕也是不妥。
束慎徽想到這裡,語氣緩了下來:“我知道你辛苦,課業繁重,還要學著處理奏章、應對國事。你不是最崇拜皇祖父嗎?他在位時,天下群雄割據,諸國林立,戰亂不斷。那時我比你還小,不過七八歲,卻至今記得你皇祖父白天上馬作戰,夜間處置快馬送至他戰營中的緊急奏章,勤奮不怠,辛勞之程度,遠超你我今日。你將來若想成為像皇祖父那樣的一代聖君,今日這些苦,都是必須經歷的。”
他說一句,少帝便點一下頭,宛若小雞啄米。等他說完,少帝一揮手道:“我記住了!”
說完,少帝挨了過去,靠到他身邊,扭頭看了一眼身後剛來的方向,壓低聲音道:“三皇叔,我剛才進來時看見溫家女兒正出去,不想被她撞見,就躲了起來,卻見她低著頭匆匆走路,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束戩露出曖昧的神色,沖自己的皇叔擠了擠眼,“三皇叔,她是不是——”
“大司馬伏誅。”束慎徽出聲打斷道。
少帝一愣,張著嘴巴,方才想說的話頓時被拋到了九霄之外,圓睜雙目:“三皇叔你說什麼?大司馬死了?!”
束慎徽頷首。
也不用他再解釋什麼,束戩迅速反應過來,猛地拍了一下額頭。
“我明白了!早上你忽然出去,我見他也跟了出去;後來你回,他卻沒回,我走時也不見他人!莫非就是那段時間,三皇叔你……?”
束慎徽再次頷首,贊了一句:“果然聰明。”
少帝張圓嘴巴,在原地定定地立了片刻,突然,一下蹦得老高,整個人竟直接在半空中翻了個蜻蜓筋斗,連頭上的帽兒都飛了出去。雙足落地之後,他“哈哈”放聲狂笑,笑聲驚得棲在附近枝木裡的鳥兒紛紛驚慌飛散。
“我懂了!我懂了!”他手舞足蹈,繞著他的皇叔不停轉圈,快活得像只不小心掉進了米缸的老鼠,“父皇駕崩前指他輔政,不過是迫於局面,穩住他罷了。如今他終於沉不住氣了,打算動手了,卻沒想到三皇叔你等的就是他動,否則還真動不了他!老東西!早該死了!”
“哈哈哈——”少年又頓足大笑一陣,“太好了!高王老兒死了!他再也別想騎我頭上了!三皇叔,你還記得上月我叫人送你府裡去的南方進貢來的果子嗎?小侍偷偷跟我說,那批果子入宮之前,竟先被那老兒的孫兒給攔了,說高王最近口淡,揀了一層好的,剩下的才送進宮!反正事小,見怪不怪,三皇叔你事忙,我也就沒和你講。我呸,他算個什麼東西?!我也不稀罕吃!但真要論第一份,那也該孝敬三皇叔你,什麼時候輪得到他了?!”
少帝一把攥住束慎徽的手臂用力搖晃,仰著臉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滿驕傲和崇拜。
“三皇叔,我的親皇叔!你可太厲害了!居然就這麼不動聲色地除掉了人!我可做夢都沒想到,原來今日這一趟還另藏玄機!真是半點兒也看不出來!走的時候,一直不見那老兒,我心裡還尋思,他到底去了哪兒呢!”
束慎徽待少帝的情緒稍稍平定些後,請他入座,鄭重解釋道:“陛下,今日如此大事,本該提早讓你知道。但大司馬精明過人,臣恐陛下臨場沉不住氣,神色有所表露,若是被他看出端倪,莫說下回想再動他,眼前恐怕就生大亂。先帝臨終將此事交托於臣,未料今日始成。這兩年來,令陛下受盡委屈,是臣無能。臣事先不告之罪,還請陛下責罰。”
少帝眉開眼笑,手一揮道:“三皇叔,你說什麼呢?我怎麼會見怪?三皇叔你考慮得極是周到!只要能把人除掉,我怎樣都行!”
說到“除掉”二字,他咬牙切齒,目光不善。
束慎徽一笑,又正色道:“今日大司馬雖除,其京中黨羽也一併被捉,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我所料沒錯,某些心懷叵測之輩必然還會有所反應,且動靜不會小。不過,這也是必然之結果。他既伏誅,其餘人等便成不了大氣候,不足為懼。”
少帝點頭:“我知道,是青州成王吧?他和那老兒一個鼻孔出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要有三皇叔你在,天塌不下來,我什麼都不怕!”
他說完,眼珠一轉,再次重重拍了一下腦門兒:“我又明白了!”
“你又明白何事?”束慎徽問。
“三皇叔你之前是故意放出求娶姜祖望之女的消息,就為刺激那老兒,對吧?今日事既成了,三皇叔你就不用真娶了!太好了!趁還來得及,快快,趕緊地,快派人把皇伯祖叫回來!要不然婚事板上釘釘,三皇叔你豈不是慘了?”他急急忙忙地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跑出去就要喊人。
“陛下!”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少帝停步扭頭,見束慎徽微笑道,“你說對了一半,臣確有逼迫高王之意在內。不過,求婚一事,也是當真。”
少帝無奈,只好折了回去:“三皇叔,我知道你想示恩信于姜祖望,可是你這樣也太委屈自己了!我聽說姜祖望之女從小以狼為母,月圓之夜還要嗜血,否則便會化為狼身,露出獠牙利齒!”他雙手比畫著,瞪大眼睛,“就算那是不實傳言,但姜祖望之女從小在北地軍營長大,上陣殺人,那是實打實的事!可見她即便不是獠牙利齒,也必容貌醜陋、舉止粗野——”
束慎徽出聲打斷他:“陛下!倘若一位男子如她那般在軍營長大,上陣殺敵,陛下是否還會以‘容貌醜陋、舉止粗野’來論斷?陛下就不怕寒了那些為朝廷奮勇殺敵的將士的心?”
束戩臉一熱:“我錯了,我不該這麼說,但……但我就是覺著……”
他耷拉下腦袋,一時語塞。
束慎徽原本語氣中帶了幾分嚴厲,但見少帝這模樣,神色緩了下來:“戩兒,三皇叔是想讓姜祖望知道,朝廷是真正看重他,希望他一心一意為朝廷效力。”
少帝一聲不吭。
束慎徽豈會看不出來他心裡還是不服氣,笑道:“你還不服?想說什麼,儘管說。”
“這可是你叫我說的!”束戩嘟囔,“我就不信了,難道大魏就只姜祖望一個人能打仗?三皇叔你要這麼籠絡他——”
“是,大魏以武立國,能領兵打仗之人,原本多如繁星。我記得你皇祖父最後一次封功,光是一等公便封了不下十人。然而不過短短十來年,大多昔日功臣或耽于享樂,武功廢弛,或居功自傲,難當大任。
“在這幾十年間,北狄卻出了一位雄主,不僅仿效中原立國稱帝,又挾早年奪取北方諸州之勢,號稱控弦百萬,縱然傳言有所誇大,但其戰力之強,前所未有。不但如此,北狄國中幾名王子也非庸才,其中一名王子名熾舒,更非常人,引漢人投效,青木原一戰後便是此人坐鎮燕朔之地,尊號南王。想奪回我大魏的北方門戶,將來之決戰乃國戰,艱難程度或將超過當年你皇祖父的那些征伐,不是將猛不畏死便能所向披靡。領軍之人,須有運籌帷幄、舉重若輕之能,放眼如今之朝廷,日後最適合當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人,便是姜祖望。”
少帝起先一臉不服,漸漸地,凝視著束慎徽,眼睛一眨不眨。
束慎徽略略遲疑,繼續道:“還有一件事,先前還沒來得及和你講,我正打算近日告訴你的。姜祖望早年初入行伍,是高王的部下,得過其提拔——高王一直想要將他收為己用,這也是此番我求婚之舉令高王如此沉不住氣的原因。這就罷了,就在幾個月前,成王還暗中遣人秘密去見了姜祖望……”
遠處的角落裡,掉落的蛛兒在經海中攀爬,想回到它辛苦吐絲結成的網上,卻漫無目的地在原地焦急地打轉了片刻,又胡亂爬上近旁的一扇槅窗。
少帝吃了一驚:“什麼?竟有此事?難道姜祖望也和他們是一夥的?”
束慎徽搖頭:“姜祖望其人,行事保守謹慎,這幾年大約也看出高王日益膨脹,應當是懼怕惹禍上身,因而據我所知,他並未主動與高王往來。這回成王使者和他到底說了什麼不得而知,但我推測,必是勸他提防功高震主,意欲拉攏。姜祖望應當沒有答應,不過也未曾將此事上報朝廷。以他之能,時至今日,不可能看不出高王、成王之流的意圖。”
少帝大怒:“他竟也和那些人一樣,企圖騎坐牆頭,觀望而動?!”
束慎徽神色凝重:“他出於舊情,隱瞞不報,也是有可能的,不過,也不能不防。
“便如你方才所言,這種時刻,必然要彰顯朝廷對他的恩信。自古聯姻便是兩姓緊密交好之捷徑,皇家欲施恩于臣子,亦一概如此。將來會是如何再論,至少今日,我是借此向他傳遞態度——只要他一心向著朝廷,朝廷和陛下對他寄予厚望,絕無惡意。為表鄭重,這回代我去求親的還是你皇伯祖。我早年巡邊,和姜祖望處過幾日,雖時間不長,但也看得出來他是個有識之人,料他能夠體會我此舉的深意,做出他當有的反應。那也是我期待的。”
“可是人心隔肚皮,萬一他也和那些人一樣存有二心,意圖作壁上觀……”少帝停住。
束慎徽淡淡一笑:“這就是高王必死的原因了——敲山震虎,讓搖擺之人明白,及時糾錯,時猶未晚。”
“為什麼要給那些搖擺之人機會?為什麼不趁機殺光,以絕後患?”少帝狠狠地道。
“戩兒,你記住,世上最難掌控者,便是人心。‘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如此,總一海內而整齊萬民。這話你讀過吧?”束慎徽看向少帝。
束戩應道:“《禮書》之言。”
束慎徽點頭:“不錯!一個君主,在他之下,固然有誓死效忠之人,但也永遠會有搖擺不定之人存在。這樣的人是殺不完的,即便是昔日聖武皇帝一朝,你以為就沒有?不過是懾于聖武皇帝君威,不敢心存二念罷了。身為君主,你現在要做的,便是熟悉朝政,慢慢立威。當有朝一日,你的君威足夠強大,你便可恩威並施,令所有人都為你所用,包括昔日的搖擺之人。
“這回我求娶姜祖望之女,除了向他示好,還有一點用意。人人都知他是高王舊部,早年與高王交往不淺,現在高王倒了,暗中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他。倘若他非但沒有受到牽連,反而更得朝廷器重,這便是在向所有人遞送朝廷的態度:只要他們不是首惡,往後效忠朝廷,朝廷便可既往不咎。戩兒,你懂了嗎?”
少帝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三皇叔,你講書可比丁太傅講得有意思多了!我一聽他說話,就想睡覺!”
“丁太傅的學識造詣遠勝於我,你不可造次!”
“是,知道了。”少帝老老實實地應了一句,又看向束慎徽,神色猶豫,終於,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一咬牙,用悲壯的表情說道,“三皇叔,倘若一定要娶薑家之女,那也不一定非要你娶!我也可以!我娶便是!”
束慎徽大概沒想到會從少帝口裡聽到這樣的話,驚訝地打量了他一眼:“你?你方才不是百般瞧不上那位女將軍嗎?”
束戩漲紅了臉:“三皇叔,你別以為我還小……我什麼都知道!方才走出去的溫家女郎,你二人分明情投意合!她必是知曉了你要娶薑家女,才那麼傷心。我知道,三皇叔你心裡一定也不好受。”
他猛地挺起胸膛,滿臉即將就義般的凜然之色:“三皇叔你完全是為了大魏,為了朝廷,才決意做如此之取捨!既然如此,我是皇帝,這般犧牲是我身為大魏君主該做的,不該由三皇叔你來承擔!你為我,已經夠勞心勞力了!”他一頓,“倘若因我年歲還小,不能即刻成婚,可以先訂立婚約,待我成年之時,再行婚禮儀式,意思豈不是一樣?”
聽到如此的話從侄兒口中說出,望著他決絕的表情,束慎徽忽然有些忍俊不禁,但心中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感動。
少帝性格飛揚,厭惡拘束,常令束慎徽顧慮,也不知他何日方能穩重下來,真正明白帝王在享受無上權力和榮光的同時,雙肩須承擔同樣無上的責任。而此刻,自少帝口中說出的話,雖仍退不了稚氣,但也足見他的心意了。
束慎徽便道:“戩兒,你聽好了。第一,這樁婚事於我,絕非犧牲,乃我所謀;第二,我與她年紀更為匹配,日後自有更適合你的女子。”
“可是三皇叔,你和溫家女郎亦是天造地設的佳偶!我真的不忍心令你和心愛的女子就這樣生離——”
“戩兒!”束慎徽再次打斷少帝的話,頓了一頓,“我與溫家女郎只是因太傅而從小認識,較旁人多幾分淵源罷了,此外並無任何深交。似這種毀女子清譽的話,你往後再不要提!”
少帝顯然不信他的解釋,嘀咕道:“又不是我說的,外頭人都這麼傳,說她至今未嫁,就是在等三皇叔你……”
見束慎徽蹙眉,少帝有眼力見兒,立刻閉了嘴。
“戩兒你記住了,”束慎徽神色鄭重,“姜大將軍是我大魏名將,至於其女,我雖未曾與她見過面,但她絕非一般人可比,容不得輕慢。你如何待我,往後便須如何待她,不許心存半分不敬。”
“知道了……”少帝含混地應了一句。
束慎徽抬眼望日影:“差不多了,我該回城了,你也要回宮了。走吧。”
好不容易才走脫,這就回去了,束戩滿心不願,卻也明白今日情況特殊,上午出了如此大事,現在皇城各處關鍵衙門雖都在掌握之中,但三皇叔確實是要回去了。
少帝正磨磨蹭蹭間,自外頭匆匆沖進來一行人,打頭的正是劉向,後頭跟著禁衛。
劉向一眼便看到少帝,見其果然和攝政王在一起,長長松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疾步上前,先下跪請罪:“卑職護駕不力,請陛下和攝政王恕罪!”
原來,方才他追上輿駕,待少帝下車出恭又回來上車,行了一段路後,便留意到車外步行隨駕的小侍竟少了一個。聯想到少帝從前的一些跳脫舉動,他心裡便起了疑慮,於是上前到車旁,尋了個藉口和車中之人試探交談,裡頭卻長久無聲。他心知不對,叫停御駕,開門一看,少帝果然不見了,車裡只跪著一個套著冕服、面無人色、瑟瑟發抖的小侍。
這下同行的諸王百官炸了鍋,議論紛紛。劉向將此事稟告了前頭的蘭太后,太后這才知道兒子在中途溜走了,又氣又怒,當場便命人斬了那個膽敢僭越的小侍。劉向進言勸阻,稱今日太后壽誕,不宜見血,那小侍才撿回一條命。
此後,劉向命人先護送太后回宮,自己匆匆回來尋找。
雖少帝人沒事了,但一個上午,自己竟接連兩次嚴重失職,劉向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好在攝政王並未責怪他,只在聽到蘭太后要殺那小侍時看了少帝一眼,少帝低頭不語。
“陛下,請回城吧。”攝政王恭聲道。
這回束戩不敢再拖延了,怏怏邁步,當先跨出門檻。待攝政王隨駕而去,劉向也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帶著手下人跟了上去。
一行人遠去,腳步聲漸漸消失。
秋風自南窗掠過,一片黃葉飄飄蕩蕩,寂寞落地。
閣樓幽暗僻靜的西北角落裡,蛛兒努力往上,終於又從槅窗爬回了方才跌落的書架頂端。奈何斷絲在半空隨風拂動,蛛兒一次次試圖攀夠,又一次次地抓空,如此反復,竟有不死不休之勢。
忽然,一隻手探來,停在了小蟲之旁,靜待小蟲爬上了指端,隨後舉起小蟲,輕輕放在斷絲之前。
那小蟲得了機會,立刻抱住斷絲,沿著蛛絲飛快往上,終於回到網中坐定,片刻也不得歇,繼續忙忙碌碌,吐絲不停。
 
十一月,雁門西陘關,枯草蕭瑟。
從女兒留下那兩個字後消失到現在,已過去了月餘,這些天對姜祖望而言,度日如年。
雲落城地處西極,距此地的路途實在不算近,是以樊敬還沒消息。更令姜祖望煩心的是,那位被他以營帳無法抵禦夜寒為由送到城裡去住的賢王還沒走,時不時著人來問消息。
他之前是拿女兒祭拜外祖周年未歸為理由去擋的,只好每回搪塞,稱路途遙遠,消息和人來回都需時日。至於賢王所在的城中,他更是避而不入,免得被對方知道了找上門。
這日,姜祖望心事重重之際,小校前來稟告,稱樊敬終於回來了。可惜,樊敬帶回來的消息令他大失所望——
女將軍沒在雲落。據她舅父所言,她也沒有去過他那裡。
短暫的失望過後,隨之而來的便是濃重的擔憂。
女兒開口說話很晚,會說話後,從小到大雖沉默寡言,卻極是穩重,從沒有過像這樣不告而走的經歷。雖說她走之前留了字,但姜祖望怎可能真正放得下心?
他聽完樊敬的回報,緊鎖眉頭,定定地立在帳中,半晌不語。
樊敬很是自責:“是卑職無能,沒能找到將軍。不過,大將軍切勿過於憂心,卑職這就帶人再去別處尋!”
他說完就要走,卻被姜祖望叫住了。
“罷了。她從小就隱忍,有事從不和人講。我雖然是她的父親,卻也不知她心中所想到底為何。既然她不在雲落,北地之大,你漫無目的,能去哪裡找?”
“可是……”
姜祖望擺了擺手:“她自小便有主見,既然已經留字提醒,那便無事,我們就照她的意思行事吧。無論她有何事,等辦完了,自己會回來的。”他望向樊敬,“你也連日趕路,辛苦了,去休息吧。”
“大將軍!宗正卿賢王老千歲駕到——”
姜祖望的話音未落,外面忽然傳來了楊虎拉長調的獅吼似的通報聲。自然了,那是在提醒大帳內的人,外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見樊敬望過來,姜祖望立刻示意他先避一下。樊敬會意,匆匆出帳。
姜祖望也快步走了出去,遠遠地,果然看見楊虎攙著一位老者正朝大帳這邊行來。那老者須髯飄飄,走路顫巍巍的,好似不大穩的樣子。姜祖望見狀,忙快步去迎。
“你就是安武郡公楊家的那個小七郎?記得你幼時有一回跟著你爹來本王府裡赴重陽宴,本王見你虎頭虎腦,甚是聰明,要你背則詩文來聽。那時你斯斯文文,聲音小得都聽不到,怎的幾年不見,嗓門兒如此之大?輕些!輕些!你吵壞本王的耳朵了。”
這皺眉說話的老者,便是賢王束韞。
楊虎想起舊事還是一肚子的氣,當年當眾背不出詩丟了臉,回家就被大人狠狠打了一頓屁股。
“稟老千歲,軍營裡的人說話就是這麼大聲的,我還算斯文了!要不然,等上了陣,廝殺起來,自己人喊話都聽不見!老——千——歲——”他故意笑嘻嘻地湊過去,又大吼了一聲。
“哎呀!我看你這小娃娃就是故意要吵本王耳朵!”
“便是給我一百個膽,我也不敢哪!老千歲你冤枉我了——”
你一言我一句,一老一少竟好似鬥起了嘴。
姜祖望趕到賢王近前,壓下心中的煩惱,告罪道:“大營離城幾十裡路,若是有事,老千歲叫人傳個話,我去城中見老千歲便可,怎敢勞動老千歲親自來此?”
他這話絕非客套。
束韞地位極高,是高祖的嫡長子,聖武皇帝的同胞長兄。當初高祖要立他為太子,而他認為魏國強敵林立,需一智勇雙全的太子,而自己才智平庸,處處不及胞弟,堅決要將太子之位讓出。武帝繼位之後,亦厚待長兄,封其同萬歲,束韞又極力不從,最後只受了賢王的封號。他人如其號,賢明不爭,性情豁達,百官無不敬重他,稱其“老千歲”。他在明宗一朝便得了上朝賜座的獨尊待遇,哪怕是權焰熾盛的高王束暉,見了這位嫡長兄賢王也不敢無禮。
這也就罷了,何況束韞已是一把年紀,走路都需人攙扶,北地道路又坑坑窪窪很是顛簸,萬一路上閃了他的老腰腿,誰都擔待不起。
“大將軍你帳中繁忙。連日不見你入城,本王閑來無事,今日就自己出來了。萬一擾到大將軍,還望莫怪。”束韞笑眯眯地道。
“萬萬不敢!”姜祖望忙從楊虎手裡接過束韞,要將人扶入大帳。
“不用不用,本王老當益壯!我自己能走,不用大將軍你扶!”束韞擋開姜祖望伸過去的手。
姜祖望只好在他身後小心護著,入帳後,又恭敬地請他坐到正中位上。
束韞拒絕:“中軍大帳主位,豈是我能坐的?莫說我了,今日便是陛下親至,亦不可奪。”
姜祖望只好使人替老千歲另外設座。
束韞坐定了,張望帳外:“本王方才入轅門時,聽一小校講,女將軍帳下有位樊將軍,今日也歸營了?我進來時,依稀瞧見一位將軍自你帳中出來,滿面須髯,虎背熊腰,威武雄壯,人莫能及,正想再看個清楚,卻是老眼昏花,一晃便找不到人了。不知那位將軍姓甚名誰,擔任何職?”
姜祖望沒想到束韞眼睛賊尖,樊敬隔老遠都能被看見,只好應道:“那位應當就是樊將軍了。”
束韞眼睛一亮:“莫非是女將軍和他一道回了?”
“樊將軍確系小女麾下之人,不過這回出去是另有要務,和小女無關。小女那邊,前幾日末將也給老千歲遞過近況——她還沒回。待她回來,我立刻派人通報老千歲!”
束韞面露失望之色,撫須微微點頭:“原來如此,我還道是女將軍回了呢!”
姜祖望告罪,稱時不湊巧,令老千歲久等。
束韞道:“無妨。女將軍之名,本王在京中便有耳聞。這回攝政王求娶女將軍,本王主動請纓,除了要替攝政王轉達誠意,也存了一點兒私心,是想比旁人早些見到大將軍愛女,本朝獨一無二之女將軍!可惜如你所言,時不湊巧,不免遺憾。不過,這些時日,本王在城中也聽到了不少女將軍英勇善戰的過往之事。
“本王記得青木原那一帶,早幾年還是被狄人占住的,是女將軍領兵奪了回來,親自建鎮駐兵,打通了東西防塞。提起女將軍,我看城中是人人敬重。這一趟,路遠是遠了些,卻沒白來!”
姜祖望此刻何來心情聽束韞嘮叨這些,一心只想快些把這尊大佛請走,在旁唯唯諾諾,又代女兒謙虛了一番,便看了一眼帳外。
“老千歲,您看,外頭這天也不早了,邊地不比京城,這時節天黑得極快,入夜更是驟寒,與凜冬無二。營帳透風不暖,老千歲您萬金之體,不如末將送您及早回城,免得凍著了老千歲。”
束韞笑呵呵地道:“看來今日來得不是時候,打擾到了大將軍。大將軍這是下逐客令了?”
姜祖望自然連聲否認。
束韞忽地正色道:“罷了,本王今日前來是想告訴大將軍一聲,今日收到了一則京中加急遞送的消息。”他微微一頓,神色凝重,語氣也轉為低沉,“大司馬高王于前些天暴病身故,本王須儘快回去。”
姜祖望大吃一驚。
高王束暉雖年過半百,卻是龍精虎猛,傳聞王府後院曳羅綺者不下百人,夜夜笙歌。姜祖望萬萬沒想到,他竟暴病,就這麼沒了。
震驚之時,忽然,姜祖望又聯想到一件事,頓時心驚肉跳,後背驟然冒出了一層冷汗。他沉默著,沒有發話。
束韞繼續說著話:“本王本想等見了女將軍再回的,現今看來是等不及,只能先走了。只是一想,關於攝政王求婚之事,大將軍你好似允了婚,又好似還沒給個准話,若就這樣回了,本王不好回復。”他望向姜祖望,“如何?關於那日我之所請,大將軍可考慮好了?攝政王對令愛是誠心求娶,本王身為親長,樂見其成。”
說完,他輕輕拊掌,便有兩名隨從從外面進來,其中一名雙手捧著一隻長匣,另一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匣蓋。
匣裡靜靜地臥著一柄長尺餘、刀身微彎如新月的短刀。刀柄環首,刀鞘覆犀,上面累纏烏絲,又鑲嵌紋玉,整柄短刀古樸又不失華麗。
賢王轉向姜祖望,笑道:“此刀乃大匠效仿上古之法,淬以清漳,以百煉精鐵鑄造而成,光若星輝,吹毛斷發。這本是當年聖武皇帝的佩刀,隨聖武皇帝南征北戰,後被轉賜給了當時不過十四歲的安樂王。此刀已伴攝政王多年,攝政王視若珍寶,此番為表誠意,願以此為信物。
“刀劍本是彙聚血氣之器,不宜用作姻緣信物,但女將軍不是一般女子,攝政王以為,罄其所有,唯有此刀才配得上女將軍。倘若大將軍應允,本王便代攝政王留下月刀,回去回話。”
姜祖望半晌應不出聲來,最後慢慢地朝著那柄短刀下跪:“攝政王之美意,臣感激不盡,只是……我女兒自小在軍營長大,資質愚鈍不說,舉止粗鄙。與男子無二。微臣……微臣實在是怕含元當不起攝政王妃之位……”
束韞看著他,面上的笑意漸漸消失,咳了一聲:“大將軍這是看不上攝政王?”
感到他的話裡已是隱隱帶著威壓,姜祖望額冒冷汗,硬著頭皮低聲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老千歲恕罪!只是……”
只是……他一時竟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正心亂如麻,卻聽到座上束韞語氣一緩,又道:“罷了,兒女婚事,為人父母者,顧慮重重也是應當。本王明日動身,還有一夜,大將軍可再細想,明早再給本王回復吧!”
 
姜祖望送走了束韞。
夜幕降臨,姜祖望獨自坐在帳中,望著那把被留下的月刀,短刀泛著冷冷的寒光。
初冬的北風在邊地的曠野上空呼嘯了一夜,直至天快亮時,才漸漸止歇。
大帳內的燈火也亮了一夜。
姜祖望一夜無眠。束韞在等著他的回復,他知自己必須做出決定了。
他也終於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他猛然起身,抄起月刀,步出大帳,朝營外走去。
時值北地初冬清晨,頭頂天穹上的夜色依然濃重,喚醒士兵的早操角聲也未響起。
姜祖望出了轅門,迎著瑟瑟晨風,接過了親兵牽來的馬,正要上馬入城,忽見遠處有個騎馬而來的身影。
姜祖望停住,扭頭觀望。
漸漸地,那一騎近了,他認了出來,那竟是一去便沒了下落的女兒姜含元!
姜含元縱馬來到轅門前,一個翻身便下了馬,大步走到姜祖望跟前。她一副出行的便利打扮,風塵僕僕,面上帶著夜風吹出的淡淡霜色,顯見是經歷了一番披星戴月的長途跋涉方才歸來。
姜祖望的神色已從起初的欣喜轉為惱怒,他盯著女兒,沒有立刻發話。
“婚事,可。”她望向姜祖望,簡短地道了一句。
姜祖望吃驚,片刻前因女兒不告而走而生出的淡淡惱意也頓時被拋開了。
他一頓,轉頭望了一眼遠處被籠罩在夜色下的城池,命等在一邊的親兵避開,隨後道:“含元,我知道你是不願意的。為父已經想好了,方才正準備去城中給賢王最後回復,推掉這門親事。你不必胡思亂想,放心去休息吧。我去了!”
他說完,走向坐騎。
姜含元望著他的背影,再次開口:“父親,你誤會了。方才我說了,婚事,可。”
姜祖望停步,轉過頭打量著女兒。
轅門附近的火杖經夜不熄,火光在寒風裡跳躍,映著她的面容。她神色如常,只是眉目之間帶著疲乏之色。
姜祖望看了女兒片刻,一股濃重的愧疚之情再次從心底湧了出來。
攝政王求婚,連賢王這樣的人都請了出來,自是勢在必得,意圖明顯。姜祖望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拒婚意味著什麼——尤其是在獲悉京中出了那樣的大事之後。
然而,倘若說一開始突然獲悉攝政王求婚,他確實有些不敢拂逆上意的話,在目睹女兒如此強烈的抗拒反應之後,身為人父的天性還是壓下一切,最終占了上風。
從前因為懦弱,他已鑄了大錯,這一次倘若還是如此,因忌憚天威便違心承命,半點兒的可能性也不去爭取,將來便是死了,也無顏去見亡妻。
“你隨我來!”他轉身朝營裡走去。
姜含元跟著他入了大帳。
“含元,你不必為了顧全我,違心應許,委屈了自己。你先前的質問沒錯,攝政王絕非良人。莫說為父不能就這樣將你嫁了,便是因你的性情,也不能答應。你從小長在邊地,自由慣了。京城那種地方于你如同牢籠——你待不住,那裡也不適合你。”一進帳中,姜祖望便如此說道。
“雁門之西陘關,天下雄兵將來聚集之地。攝政王娶你,本意在我,應當還是以示恩羈縻居多。他必須要用我,所以此事並非完全沒有轉圜餘地。何況,他少年時巡邊來此,我和他處過幾日,他雖年輕,卻風猷遐曠,慨然有氣度,應當是個能容人進言之人。關於這件事,為父心意已決,推掉婚事!”
姜祖望語氣堅定,再無半分先前的猶豫彷徨。他說完,卻見女兒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她一言不發,對他的話依然沒什麼反應。
“你在聽阿爹說話嗎?”
她仿佛忽然回過了神,道:“我方才說過了,我接受婚事。”
“兕兕!”姜祖望叫了一聲她的乳名,加重了語氣,“阿爹說過了,你完全不必顧慮過多,一切有為父擔著!朝廷現在要用我,攝政王不會對我如何的!”
她慢慢抬起眼眸,望著自己的父親。
“多謝您為我著想。不過,您照我的意思答覆便可。”她頓了一頓,“另外,不知婚期何時,倘若來得及,我去趟雲落。”
她說完,朝自己的父親行了一禮,轉身去了。
姜祖望萬萬沒有想到,女兒失蹤多日,回來後竟態度大變。
做父親的直覺告訴他,就在一開始,乍然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是極其抵觸的。這些天她去了哪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竟會讓她的想法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他望著女兒的背影,忍不住再次叫住了她:“兕兕!你到底怎麼了?你當真願意?你這些天到底去了哪裡?”
姜含元在帳門前停步,立了片刻。
“父親,你方才也說過,此關會是將來天下雄兵聚集之地。”她慢慢地回過頭,望著姜祖望,“束慎徽需要你這樣的大將軍,你也需束慎徽那般的上位之人。這婚事於我也並非不可,我應下了,心甘情願。父親無須自責,只需秣馬厲兵,等待那一日的到來。”
說完,她走了出去。
姜祖望回過神,追出大帳,卻見女兒已遠去了。她的步伐穩健,一道孤影漸漸消失在微白的晨光之中。
東面天際露白,當第一縷陽光從被寒霜覆蓋的原野地平線下迸射而出的時候,載著賢王的馬車和隊伍出了城,往南朝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深夜,打更之聲從連綿不絕的殿宇重樓深處飄來,傳送到了人耳之中。
子時了,少帝早已回寢宮歇息。這個時辰,皇宮之內,也就這間屋內依然燈火通明。
此處乃文林閣,位於皇宮二道宮牆內的西北一隅,距中朝正殿宣政殿不遠,是朝議結束後攝政王用來日常理事召議兼作休息的場所。
更聲漸消。候在外間的老太監李祥春見跟在身邊的張寶已開始上下眼皮打架,便扭頭往裡瞧了一眼,只見攝政王依然坐于案後,微微低頭,聚精會神地批閱奏章。
這段時日,京中發生了太多大事。
先是蘭太后壽辰當夜,當朝大司馬高王暴病身亡。攝政王親自主持了喪葬之禮,哀榮備至,自不必多言。就在喪禮期間,皇城領軍、護軍、左右衛、驍騎、遊騎六軍將軍大半被調離職位,換了新員。另外,就在高王大喪過去沒幾日,一眾聖武皇帝朝的勳員們紛紛上表乞骸骨,朝廷一律准許,為表對這些老功臣的感念,各賜厚賞,並食邑千戶到五千戶不等。隨後,朝廷又廢了沿用多年的武侯府、監門衛等部,另設天門、地門二司,下領武威、奮揚等營,負責保衛京畿內外。
類似這樣的革新舉措,早在先帝明宗朝時就曾推行過,奈何阻力重重,最後不了了之。而現在,高王束暉的暴斃竟令不少人嚇破了膽,在幾個月前的朝議中還慣會跳出來說三道四的某些大臣,如今竟成了新政的鼎力支持者,道道政令暢行無阻,直達下方。不但如此,最近檢舉成王及其同黨的密奏也如雪片般從各地飛來,堆滿禦案。
至於攝政王那日親自到高王府上祭奠時,堂中之人,上從諸王,下到百官,皆對其俯首三拜,屏息斂氣。李祥春在旁定睛凝視,目光所及之處竟無人敢與攝政王對望。
好似就是那日之後,京城中迅速傳開了一句話,說什麼攝政王才雄心狠,殺人於無形。
那些話是宮裡一些不知死活的小侍不知從哪裡聽來私下學舌,偶被李祥春聽到的。在老太監聽來,那簡直都是屁話。他也是武帝朝的老人了,說句托大的,他就是看著攝政王長大的。從安樂王到祁王,再到如今的攝政王,主人是什麼人,他還不清楚?
當時,那幾個小侍被嚇得面無人色,跪地求饒。攝政王若是聽到了這話,想必也就一笑而過罷了,所以李祥春也沒怎麼為難他們,只叫他們各領二十杖,長個記性。
就算有人真的死在攝政王的手裡,那也全是該死鬼,活著就是糟踐口糧的主兒,老太監冷冷地想。
他只心疼攝政王,本就總攬朝政,少帝又……老太監在心裡暗歎一口氣。
攝政王是一刻也不得空閒,最近諸事還紛至遝來,忙碌之程度可想而知。
仲冬了,今年入冬又早,夜間寒氣侵襲。閣屋內雖燃著炭火,但此處樓閣空曠,候久了,李祥春還是感到手腳有些發冷。
今晚攝政王從少帝離去後,更是一直如此伏案,沒起身過。
打著盹兒的張寶突然打了個哆嗦,一下子清醒了。他跟了老太監多年,見其眼睛看向裡頭的暖爐,立刻會意,趕緊要進屋,卻見老太監沖自己搖了搖手。
估摸爐裡的炭火不旺了,老太監自己輕輕地走進閣中,掀蓋後拿爐鉗通了通火,夾幾塊炭添進去,再仔細地將蓋子蓋了回去。
他的動作很輕,但束慎徽還是被驚動了,信口問時辰。
李祥春等的就是這個:“方才鼓樓響過子時的更聲了。殿下大約專心于公事,沒聽到。”
“這麼晚了?”束慎徽口裡說著,頭卻沒抬,手中所執之筆也未停。
“是啊。老奴知道國事繁重,都須儘快處置。只是,老奴雖認不得幾個字,也聽說過,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攝政王便如咱們大魏的重器,您要是累壞了身子,如何為陛下分憂?昨夜殿下就只睡了兩個時辰而已,總這樣,便是鐵打的,那也受不了哇!”
束慎徽終於停筆,抬頭看了老太監一眼:“你比張寶還話多。”
外間的張寶忽然聽到攝政王提及自己,不知何事,耳朵一豎。
老太監躬身:“老奴多嘴!若說錯了,殿下勿笑話老奴。”
束慎徽一笑,待墨蹟幹了,合上方批完的本子,將筆輕輕地搭在一隻小山玉筆架上,搓了搓手,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扇。
連日陰寒,今夜亦是濃雲蔽月。窗外的近處,庭院花木凋敝,滿眼蕭瑟,池邊幾支枯荷殘葉。遠處,夜色勾勒著重重殿宇的沉沉輪廓,立在飛簷翹角上的脊獸也不復白天莊嚴威武,陰影森森。
一陣帶著濃重寒意的夜風撲入。
李祥春忙取了大氅送上去:“殿下,當心冷。”
束慎徽沒接,對著窗外出神了片刻,自言自語般地道:“賢王出去,也有些時日了吧?”
如與他心有靈犀般,恰在這時,外頭一個小侍快步來到外間門前,和張寶輕聲道了幾句話。張寶忙進來傳話:“殿下,方才劉將軍遞了消息進來,說賢王老千歲回了!老千歲就在宮門外,問殿下是否歇下了。”
束慎徽目光微動,驀地回頭,立刻朝外大步而去。
 
賢王束韞今夜方到京城,連休整也免了,直奔皇宮,直接就將車停在了宮門之外。
束慎徽親自將賢王從宮門接到文林閣,李祥春帶著張寶等人奉上熱水、毛巾等物。束慎徽擺了擺手,李祥春會意,領人退了出去,輕輕閉門。
束慎徽將束韞扶入座,親自替他擰了熱巾,雙手奉上。
“皇伯父這年紀,本早該保養年壽,享受子孫侍奉,如今卻還不顧年邁,如此奔波勞頓,只怪侄兒無能。侄兒萬分慚愧,更是感激不盡。”
賢王擺手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三郎你為朝廷盡心竭力,我不過是出門跑一趟罷了,談何勞頓!況且,這也是我自己要的差事,莫要如此說話!”
說著,他接過面巾,擦了把臉和手,再匆匆喝了一口束慎徽斟的茶,立刻便入了正題。
“高王怎的暴病身亡了?”他開口就問自己的侄兒高王的事,這也是他如此迫不及待,連夜便要見到束慎徽的原因。
他問完,卻見侄兒沒有應聲,只是走到自己面前,默默地行了一個告罪之禮,便明白了。
這一路回來,他千思萬想,心裡早已有所預料,但得知事情當真如此時,心還是“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自取滅亡啊,自取滅亡……”他喃喃地道了一句,神色慘淡。
束慎徽依舊沉默。
“他意欲何為?”片刻後,賢王壓下紛亂的心緒,低聲問道。
“擬于太后壽辰在護國寺趁機除掉我,控制陛下和百官,城內武侯府和監門衛呼應,然,被我反殺。”
高王不是賢王的胞弟,儘管這些年,兩人關係日漸疏離,但早年也曾有過兄友弟恭的日子。
賢王也知自己的這個侄兒看似溫文,實則隱鋒於鞘,也是武帝的皇子當中唯一繼承了武帝深沉而霸道果決的特質的。武帝鍾愛此子,人人都以為是因其母親的美貌和出身,然而武帝的後宮妃嬪均為美人,似吳越王女那樣身份的妃子也不止一位。賢王心裡很清楚,其實很大程度上,武帝是喜此子的性格最像自己。已駕崩的明帝自然也深知這一點,才會在臨終前將少帝託付給這個三皇弟。
賢王早前也暗中有所準備,知曉高王若再不知收斂,遲早會成為這侄兒的祭刀之魂。直到近日,他知時機也差不多了,只是仍然沒有想到,侄兒此局如此隱秘,就連自己此前竟也分毫沒有察覺。
現在看來,侄兒向姜祖望求娶其女,便是反殺的開始。
賢王也沉默了下去。
“請皇伯父恕侄兒之罪。”束慎徽說道。
賢王一下回了神,擺手,又起身朝著侄兒深深作揖,回了一禮。
“攝政王無須自責。高王有今日之果,皆是咎由自取。我反而要代大魏謝過攝政王,幸而你及時除凶,才免去了一場禍亂。”賢王正色說道。
束慎徽上前,伸手再次扶賢王落座:“多謝皇伯父體諒。”
賢王知束慎徽應也在記掛自己此行的結果,定了定心神,轉了話題:“三郎,我此行算是不辱使命,留下了信物——姜祖望應了。”
這答案應當就在束慎徽的意料之中,他只點了點頭,表情絲毫不見喜色。
“您提求親,姜祖望反應如何?”他問道。
束韞自然不會隱瞞,畢竟觀察姜祖望也是其此行的目的之一。
“起初我觀他雖略勉強,倒也沒有拒絕之意……不過中間出了一個意外。”
束慎徽望向他。
“姜祖望之女——那位長寧將軍應是不願,獲得消息後,竟連夜不告而走。姜祖望不欲讓我知曉此事,極力瞞我,哄我去城中住。他許是以為女將軍負氣去了其母家所在的雲落城,打發我後便暗中派親信去找人。就在收到京中來的消息,預備動身回來的前一夜,我再去試探姜祖望,可以肯定女將軍沒去雲落,並且還是沒有下落。大約受此影響,姜祖望態度大變,竟當著我的面意欲拒婚。”賢王頓了一頓,“我便略略施壓於他。等到次日清早,他再來見我,卻改了口,又應了婚事。只是我覺著,他改口似乎並非完全是我前夜施壓的緣故。”
“可是那日您走後,姜祖望之女又有消息了?”
賢王點頭:“應當便是如此。姜祖望若當真抗命拒婚,豈不亂了你的計劃?我怕出意外,當日回城前留了人盯著。也是巧,次日天明之際,那女將軍竟獨自歸了營。他們父女見了面,不知說了什麼,或是又權衡利弊,最後順利定了婚事。”
束慎徽沉默了片刻,問道:“知道姜祖望之女去了哪裡嗎?”
賢王搖頭:“這個,我也不知。”他看了一眼束慎徽,“關於此事,你莫放心上。姜祖望之女非一般女子,常年處於行伍之中,行事與男子無二,驟然談及婚嫁,反應難免過了些。不過,話也說回來,再如何她也是女子,待日後見到了你,必會回心轉意。”
這話倒也不是做伯父的往自己侄兒臉上貼金,畢竟長安多少女子都為祁王之風采所傾。
所幸攝政王極是大方,微笑著擺了擺手:“無妨。”
賢王忽然想起一事。此前他也有所耳聞,這侄兒似與溫家之女情投意合,奈何造化弄人。武帝去後,明帝便對束慎徽多有倚重,直至今日攝政,束慎徽肩負重責,行事自然以大局為重,似這等小兒女的私情,也就只能放至一邊了。
世上少了一雙璧人,老千歲也頗覺遺憾,暗歎一口氣,又談及此行的另一個重要目的。
“我在雁門停留多日,暗中四處探訪,姜祖望軍中確實綱紀整肅,未曾聽說各部將官有結黨營私之事。姜祖望與高王、成王之流,應當確實不曾有過深交。”
束慎徽道了聲“好”,終於釋然,笑道:“實不相瞞,姜祖望應許婚事,在我意料之中。我唯一不放心的便是此事。他將來的立場關乎國運,絕不能出任何差池。如此最好不過。”
賢王這趟北上的兩個目的達成,談完了話,束慎徽想他年邁,夜也已深,便道:“皇伯父快回府歇息,侄兒送您回去。”
賢王卻還是不走:“等等!我在雁門待了那麼些天,關於薑家之女,另外也得了些消息。”
不待侄兒回話,賢王便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姜祖望善戰,其女也大有其父之風,雖是女子,但我看軍營之中,從上到下無人以此為異。士兵提及她,皆以其號‘長寧將軍’呼之,敬重之情由衷而發。這回我雖沒能見到其面,但京中傳的那些此女乃狼女化身之類的閑言,荒唐至極!不過,我倒也確實聽說,她與狼有些淵源。據說她尚在繈褓中之時,與其母外出,路上不幸遭遇了意外。其母喪生,她則機緣巧合,也是上天垂幸,竟受母狼哺乳,方得續命,後來被尋了回來,僅此而已。其餘種種,想必因為自古便少有女將軍,一些從沒見過她面的無知愚人憑空附會,以訛傳訛罷了!”
雖然心裡為侄兒和溫家女兒感到可惜,但侄兒既是要娶薑女,無論這樁婚事初衷如何,身為親長,賢王也希望二人將來琴瑟調和,自然要替薑女澄清謠言。
“皇伯父所言極是。您費心了。”束慎徽笑道。
“另外,她的外祖老城主去年去世,當時你以陛下之名遣使監護喪事,特意賵賜馬匹、粟麥、布絹,加諡號,以示朝廷恩德。此事你應當還有印象。薑女與母家之人感情親厚,我聽說這回她本是要去雲落祭拜老城主,中途被召了回來,對婚事毫無準備。這應當也是她起初不願的原因。”
“侄兒明白。”束慎徽又笑道。
解釋到這裡,賢王忽然又想起此行聽來的另外一個消息。
據說,雲落城中有個西行歸來的年輕比丘,是一位高僧的弟子,從前落難,恰被女將軍所救並帶回城中。後來那僧人便留在了那裡,至今沒有離開。
這本沒什麼,問題是傳言那僧人容貌俊美,被女將軍收為面首。女將軍每回去雲落,必找那年輕僧人,還曾有人看到過女將軍在那僧人處留宿。但雲落城的人對此絲毫不以為怪,似乎認為此事即便是真也理所當然。
“皇伯父可還有別的話?”
賢王正出神,忽然聽到侄兒發問,回過神,遲疑了一下。他本欲將此事隱下不提,免得憑空添刺,但再想,日後若再被侄兒知道了,反而更為不美。晚不如早,兩人本就是聯姻,無論好歹,讓侄兒全部知曉得明明白白的,以便應對,如此才最為妥當。
“還有件事,不過,也只是小事……”
束慎徽望向賢王。
賢王微微咳了一下:“我還聽聞,雲落那裡有個西域回來的和尚,從前被女將軍所救,後來二人便有所往來。你也知,此事落入庸人眼中,其難免就會往別處想去。但照我看,似這等傳言,應和女將軍狼女之說那般,是捕風捉影,以謠言居多。”
攝政王果然大方得很,聽完神色毫無變化,只道:“明白,多謝皇伯父提點。您這一趟實在辛苦,侄兒送您。”
他將賢王送至宮門口,本要親自再送回王府,可賢王不允,叫他立刻也去歇了,不可太過操勞。
束慎徽應了,停步于宮門前,目送賢王一行車馬遠去後,回身往裡。
夜暗影深,他將雙手負於身後,獨自緩步行在兩側宮牆高聳對峙的幽深夾道之上。李祥春帶著小侍提了宮燈悄然跟隨,知攝政王是在慮事,故而不敢靠近,唯恐驚擾了他,如此行到夾道的盡頭,忽見他停了步。
李祥春疾步趕上,聽到攝政王吩咐:“今日朝議前,你喚禮部尚書先來文林閣。”
李祥春一下子便明白了——
此前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的攝政王娶姜氏女之事,至此定下。
 
姜含元到了雲落城。
雲落地方不大,小小一座城邑,於雪山之下,戶不過數千。它是如此寧靜。在這裡,無論身處何地,只要抬眼,便能看見城南遠處那山頂終年積著皚皚白雪的連綿雪山。天晴的時候,山下湖泊的水面仿佛一面鏡子,能清楚地映出雲落女兒如花朵一般的美麗面容。
二十多年前,正值中原戰亂,北狄嘗到了從晉國手裡奪走朔、恒、燕等州的甜頭後,食髓知味,又將目光放到了大魏的西關,試圖獲得這一帶諸城的藩屬權,進而以此為跳板,封鎖魏國西關。當時,位於要衝之地的雲落城便首當其衝。
當時,姜含元的外祖一邊率領舉城兩千勇士奮勇抵抗,一邊向宗主國大魏發去求援消息。那時武帝還顧不上北境,但也容不下如此公然挑釁,派軍北上,協助雲落打退了進犯的北狄。
武帝派去的將軍便是姜祖望。他出身將門,有著極高的軍事天賦,十八歲便已在武帝一統中原的大業裡屢立戰功,聲名赫赫。他和許多出身于世家的開國勳貴子弟一樣,正當年輕熱血之時,為武帝劍指九州的千古功業而振奮不已,夢想能更上一層,在其間留下屬�自己的輝煌烙印,名垂青史。
這位來自大魏的年輕將軍英俊勇毅,意氣風發,吸引了無數雲落女兒的目光。而他愛上了雲落最美麗的女兒燕氏,娶了她,將她帶回了京城。
故事的開頭總是很美好。年輕夫婦兩情相悅,雖聚少離多,卻也度過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幾年後,燕氏得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她盼戰亂早日止息,夫君便可再也不用離家征伐,便給女兒起了一個寄託願望的乳名——兕兕。
兕,傳說中的上古神獸,天下將盛則出。
京城之繁華遠勝雲落,但燕氏還是漸漸開始想念雪山湖泊旁的遙遠家鄉。正逢老城主壽辰,姜祖望恰也回了長安,便向朝廷告假,親自護送她回鄉。如此,夫婦帶著尚在繈褓中的女兒,踏上了這條探親之路。
原本一切非常順利,經過一段長途跋涉,再過些天,他們就可以到雲落了。但這一日,後頭忽然追上一人,傳來一個消息,稱當朝新寡的南康長公主出京去往封地,不知為何中途改道,竟如此巧合也朝這個方向來了。她的輿駕現就停在後方的武城,她命姜祖望前往此地,稱有要事。
七天之前,夫婦二人路過了那個叫武城的地方。
南康是高祖之女。據說她出生時,一隻麋鹿自京城郊外經過,有相師稱此為祥瑞,果然,不久之後便有小國前來歸附。高祖因此寵愛此女,特意為她建了麋園,擇婿尚之。武帝繼位後,封其為長公主,對這個妹妹也是有求必應。當時的京中,南康長公主權勢遮天,麋園更是人人趨之若鶩的地方。
長公主突然現身在此地且召丈夫前去,到底是什麼緣由,燕氏心中自然有數。此前在京中時,新寡的長公主就頻頻向他示好。
姜祖望滿心不願,卻忌憚對方的地位和威勢,最後還是不敢不從。
姜氏夫婦當時所在的地方,前頭不遠有座名為昌樂的城邑,與雲落世代交好,相互守望。姜祖望只好將妻女送到昌樂,叮囑燕氏安心等自己回來,隨後匆匆掉頭,趕往武城。
他不知道,從他做出掉頭這個決定的那一刻開始,災禍便降臨到了他的頭上,繼而改變了他的一生。
昌樂老王已去,繼位的新王被北狄的密使遊說心動,圖謀將來在此擴張自己的勢力,自幾個月前便開始與北狄暗通款曲,得遇如此機會,便密謀入夜動手,將燕氏母女交給北狄。所幸,計劃被一個和雲落老城主有舊的人得知。那人將此事告知燕氏後,燕氏脫去華服,喬裝打扮一番,帶著女兒悄悄離開,混出了城。
然而幸運沒持續下去,燕氏逃出城沒多久,追兵便追了上來。燕氏身邊的隨行護衛越來越少,最後只剩她抱著繈褓裡的女兒,退到一座懸崖邊緣,再無可退之路。
崖下,亂石林立。
燕氏性烈,不願落入北狄人之手,更不願讓自己成為脅迫親人的工具。她脫下厚衣,一層層緊緊裹住繈褓裡的愛女,祈禱雪山聖神護佑女兒,隨後用盡全部的力氣,將女兒遠遠地拋向了崖下一片生著茂枝的密林,自己也縱身躍下。
當姜祖望趕回,已是半個多月後了。燕氏在崖下被找到,粉身碎骨。不但如此,她的遺體還遭野獸啃噬搬運,只剩了幾片殘餘衫角和零星殘骨,情狀慘不忍睹。女嬰也不見蹤跡,人們只在附近密林之中尋見了零星的狼足印痕和一個散落在遠處的繈褓。人皆以為女嬰已被狼吃掉,屍骨無存,不料幾個月後,她竟被發現僥倖存活,奇跡般地出現在幾十裡外的一片荒林中的獨狼穴中。
她是被一個獵人在追蹤野狼之時無意間發現的,據說當時滿身髒汙,眠於母狼之側。姜祖望聞訊趕到,憑著胎記才認出了女兒。當自己被驅開,見女嬰被強行帶走後,那母狼還遲遲不肯離去,遠遠跟隨。姜祖望令人勿傷母狼,它便跟了長長一路,最後大約知道無法奪回“孩子”了,才傷心號叫著離去。
而當日令姜祖望被傳走的所謂“要事”,據說是前日路上遭遇野獸,那位新寡的長公主受驚病倒,寢不能寐,須這位大魏的勇武將軍護駕同行。
經此一事,姜祖望嘔血大病一場。後來他病癒,武帝為表彌補,為他與南康長公主賜婚。姜祖望以曾對亡妻發毒誓此生絕不另娶之由拒了婚,武帝便也未再勉強,做主為長公主另擇佳婿,此事算是過去了。
再後來,當昔日那些舊友實現夢想,紛紛在武帝統一九州的戰事裡立下耀目功勞的時候,姜祖望自請到北地戍邊,與風沙為伴,一吹便是二十年,從此再未踏入京城一步。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去年,姜含元那位一次次守住這座雪山小城,守了一輩子的外祖父,也走完一生的路,去了。她的舅父燕重成了城主。
燕重是一個脾氣暴躁、說話大嗓門兒的漢子,繼承了燕氏世世代代的勇武和忠誠。他更以姜含元為榮,獲悉她將至雲落,當天親自出城去接。
城門附近的人們看見姜含元,紛紛停下手裡正在做的事,從四面八方擁來,爭相向她行禮。
由於姜含元幼年那段離奇的經歷,在別人看來她或許是不祥的化身、恐怖的象徵,但在雲落城的人們眼中,她是受到神靈護佑的神女。
是啊,倘若不是如此,繈褓中的女嬰怎能活下來,又怎能變成如此一位令敵人切齒痛恨的悍勇之將?
燕重見這一幕,開懷大笑,揚鞭指著那些迎接外甥女的城民,道:“兕兕你瞧!我們雲落之人敬重勇士!他們敬你,竟還超過我這個城主!大家都盼你能一直留下!這裡就是你的家!”
姜含元含笑感謝城民,在熱烈的歡呼聲中縱馬入城。
青木塞地理位置重要,卻被魏國奪了回去,南王熾舒正是因那一敗,親自坐鎮幽燕等地。去年外祖過世時,姜含元正領著軍隊與一支試圖奪回青木塞的狄軍周旋作戰,沒能趕來。是以今年祭日,她本打算提早來,沒想到中途又出波折,直到今日才得以成行。
燕重準備親自帶她去祭奠。
“舅舅,我自己去吧。去年沒能趕到,今年又錯過日子,我想一個人陪外祖父幾天。”
燕重知她和外祖父感情深厚,也不勉強同行,點頭應“好”。
老城主的安眠之地位於城外的山谷中,那裡也是燕氏族人的埋骨之地,晴天的時候,從穀口便能看見對面的雪山和鏡湖。
姜含元獨自在一間簡陋的草廬裡住了下來,席地而臥,伴著外祖父,還有她記不得模樣的母親。不過她知道,母親是真實存在過的,這裡的一座墳塋裡就埋著那幾片碎衣和幾根殘骨。
母親原本應該有著幽蘭的氣息、溫熱的皮膚、溫柔的聲音。她是雪山腳下最好看的女子,鏡湖中曾留下過她那張美麗面容。
是的,姜含元能看見這一切,就好像她總是能在夢裡看見那只曾經哺乳過自己的母狼。
一個被包裹在重重繈褓裡的嬰兒,帶著母親的全部祝福,穿過一片茂盛的枝葉,掛在了幾條纏繞成網的枝蔓上,懸在空中。過去一天一夜,她因為饑餓而啼哭不停。她的記憶告訴她,只要她這樣啼哭,就會有一個散發著好聞香味的溫柔的女人抱住自己,讓自己的嘴貼上溫暖而柔軟的皮膚,用甘甜的乳汁喂飽自己。但是這一次,那個人沒有來。最後,她掙扎著,用自己的小手小腳掙開了繈褓,從樹頂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厚厚的灌木叢裡——這是她第一次獨自面對這個世界。她到處尋找那女子,哭得聲嘶力竭,嗓音沙啞,直到再也爬不動。在她奄奄一息的時候,來了一隻母狼。
那是一隻年輕的母狼,第一次做母親。不幸的是,它外出覓食歸來,發現自己的孩子不見了,窩裡只剩下一攤血。失去狼崽的母狼悲傷而憤怒,漲乳的痛苦更是令它焦躁不安。它到處尋找自己的孩子,闖入樹林,發現了地上的人類嬰兒。它撲了上去,利爪深深地刺入嬰兒後背嬌嫩的皮膚。就在它低頭要咬上嬰兒脖頸的時候,那人類的孩子聞到了它腹下乳頭處正不停滲滴的乳汁的氣味——母親的味道。她被饑渴和強大的求生欲望驅使,忘記了來自背上的痛苦,張大嘴巴狠狠叼住乳頭,用盡力氣使勁地吸吮,大口大口地吞咽。驟然而來的乳汁暢通的快感令母狼中止了撕咬的動作,它注視著身下那正在吸食自己乳汁的人類嬰兒,眼裡的凶光漸漸散去,靜靜立著,任這幼崽吸吮。等到她終於吃飽,閉著眼睛入睡,它舔去嬰兒背上被自己抓出的血跡,叼著她離去……
夢境一轉,姜含元看見一個美麗的女子緊緊地抱著懷中的嬰兒,倉皇奔逃,狼狽不堪,最後逃到路的盡頭,立在懸崖之上,那些追趕她的人就要逼到近前了。
停住,不要再繼續夢了,我不想夢下去。夢中的姜含元這樣告訴自己,努力掙扎,想要醒來。可是每一次,夢都是如此深沉,將她牢牢吸住,讓她猶如身處旋渦,無法掙脫。
“是你害死了姑母!是他們說的!姑母本來已經藏起來了,壞人都已經過去了,是你哭了起來!你害死了姑母!”
一個四五歲的男童傷心地號啕大哭,用尖銳的嗓音沖著姜含元叫嚷。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祖父和父親都對這個來了幾年後才開口說話的阿姐比對自己更好。
停住,不要再繼續夢了!
夢裡的姜含元再次逼迫自己醒來,可夢境還是不肯結束。
姜含元又看見了西陘關大營外那座熟悉的鐵劍崖,看見自己就站在崖頂上,迎風縱身一躍而下,仿佛曾許多次做過的那樣。崖下的那汪潭水在夢裡再一次變成了嶙峋山石,又一次,她重重地砸在了山石上面,鮮血噴濺,粉身碎骨,四肢百骸乃至靈魂深處,沒有一處不是疼痛至極。
那個溫柔美麗的女人,在死去的那一刻,應就是這種感覺。
她該如何痛苦啊。
血越來越多,到了最後,姜含元已分不清那些是那女人的血、戰死的同袍的血,還是自被一刀砍了頭的敵人脖腔裡射出的血。夢中只剩下漫天的血雨,將她從頭到腳澆濕,將她澆成一個血人。
濃烈的血腥味深深地滲透到了她的每個毛孔裡,散不去,永遠也散不去了。
她的身體抽搐,緊緊縮成一團,僵硬得仿佛一塊冰雪裡的凍石。
不能哭,夢裡的那個自己再次提醒她。
從知道是自己的哭聲害死了那個女人之後,她便發了誓,永遠不會再哭了。
她要跨上馬,挽最強的弓,握最利的刀!
唯有如此,她才能保護所有需要她保護的人!
姜含元緊閉的眼皮忽地一動。她還沒睜眼,便反手抽出了身上帶的刀,自那從小便重複了無數次的噩夢裡猛然坐直身體。
“阿姐!醒醒!是我。”
夕照暗淡,一個瘦弱的少年站在她幾步之外,見狀,微微後退。
“父親派我來請阿姐回去。”
燕乘望著面前這雙佈滿了血絲的殺氣外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說道。
是阿弟來了。
目中殺氣退去,姜含元略微茫然地環顧四周。日將西落,她靠坐在母親的墓碑之側,就這樣睡了過去。她閉了閉眼,慢慢籲出一口氣,收了刀。
“是我父親那邊來消息了嗎?”她問。她的嗓音嘶啞而疲倦,仿佛一片被撕破的綢緞。
“是的。樊將軍來接阿姐你。他說,京中的迎親使者到了,要接阿姐你走了。”
 
樊敬等在穀外,待姜含元走出,迎了上去:“迎親使者到了,黃門侍郎何聰。”
黃門侍郎平常給事于宮內,是皇帝侍從,內顧問應對,外則往往陪乘,與皇帝關係親近,居此官之人往往是皇帝信任的重臣或外戚宗室。
“現在就回嗎?”姜含元問。
“自雁門出發,若隨大隊日行夜宿,需月余方能到京,況且從這裡到雁門也需要些時日。何侍郎說,婚期是太史測天時觀星曆選的良辰吉日,所以最好……”他停住。
姜含元已點頭:“我明白了。”
她轉頭,望向西北方向。
樊敬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裡有座千年風吹而化的石頭山,山壁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狀若蜂巢,上有摩崖。此時正當黃昏,那摩崖岩便靜靜地臥在夕陽的斜暉之中,遠遠望去,橘光一片。
“你們先回城吧。明早會合,一道走。”
樊敬又看了一眼那座沐浴在夕陽裡的摩崖石山,若有所悟,卻也沒說什麼,只用複雜的眼神望了一眼女將軍,應“是”,便扭頭帶著人去了。
最後一抹夕陽落下了山巔,天色驟暗,昏鴉繞著山頭禿岩聒噪。山腳處有條通往上方的簡陋石道,石道的盡頭是個不知哪朝哪代的修行人依山鑿出的窟。此刻在石窟之外,一對城裡來的父子正彎腰向對面之人表達著感激之情。
那是一位年輕的僧人,肩披葛衣,腳穿草履,因為清瘦,顯得眼眶微凹,目光卻越發炯炯。他面帶著笑容,雙手合十,朝那對父子還禮。那兒子千恩萬謝後,拿著草藥,攙著父親,沿著便道下來。他們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到城中,忽然看到站在一旁的姜含元,認出她來,忙相扶著走過去向她行禮。
姜含元知這對父子應是從雲落城來這裡求醫的,便頷首示意他們不必多禮。
那僧人目送那對父子離去,轉身回石窟,正要入內,忽然仿佛覺察到了什麼,遲疑了一下,停步,轉過了頭。
姜含元立在如天梯般的石階之末。暮色朝她四合而來。
她朝僧人微微一笑,邁步沿著石階走了上去。
“無生,我又來了。”她說道。
這個法號無生的僧人注視著她,也笑了,合掌道:“小僧等候將軍多時了。”
這個獨居於摩崖洞的僧人,曾有過一段不為人所知的隱秘往事。他本出身於一個末代皇室,乃帝之幼子,聰敏早慧,過目成誦。在他六歲那年,國為大魏所滅。他僥倖存活,與比丘結緣,成為一位來自天竺的高僧的嫡傳弟子,從此割斷紅塵,受法號無生,取無生無滅真諦之意。多年之後,高僧圓寂。那時的無生雖年紀尚輕,卻已得禪學衣缽,精通梵文,造詣高深,聲名遠揚。長安護國寺也慕名派了使者,請他入寺主持講經,然他舍了一切,踏上了他的前行者曾走過的苦行之道,風沙砥礪,西行漫遊。
三年前,他終於帶著所得的經文東歸,隨一隊商旅同行,不料經過這一帶時,遭遇一夥狄國遊騎的劫掠。商旅紛紛被殺,狄人見他是比丘,暫留了他的性命,卻對他肆意加以淩辱。正當他生死攸關之際,姜含元帶著士兵如神兵般從天而降,將他救下,帶到了這個地方。傷好後,他停下了腳步,棲身在這個不知名的先人所留的石窟裡,一邊繼續修行,一邊翻譯經文。
這個獨居城外摩崖洞的比丘,不但精通梵文,亦通藥理,時間長了,消息被周邊民眾慢慢傳開,便時常有人來此找他看病。他從不推拒,後來還將石窟辟出一角,專門用來存他跋山涉水采來炮製而成的各種草藥。便這樣,時間一晃,竟已三年之久。
窟內的陳設和姜含元上回來時見過的一樣,分毫沒有改變。除了那些草藥,便是一幾、一燈、筆墨紙硯,再一石榻,榻上一條薄薄麻被,一口陳舊藤箱。窟外另有一處簡陋火坑,用以煮食燒水,旁貯幾袋口糧。
這便是全部了,一個人得以維持生命的最低級的需求。
這地方唯一豐盛的,便是那一冊冊堆疊而起的梵文經卷,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可見主人平日愛護的程度。
姜含元曾讓舅舅每隔一段時日派人送些補給過來,卻被無生婉拒,讓她不必為此掛心。他飲食簡單,倘若打坐入定,可七天七夜不飲不食。他笑著說,即便自己沒有勞作採摘,光是靠著那些來他這裡看過病的淳樸城民不時送來的口糧,就足以果腹了。
姜含元知他澄心空空,天龍護念,所求不是這些凡人的身外之物,後來便也未再提過了。
無生盤膝坐於石窟內的那張案幾之後,就著青燈,譯著經文。姜含元靠坐在摩崖窟的洞邊,望著遠處雪山頂上的那縷白日餘光。當黑暗徹底降臨,雪頂消隱,她整個人也被籠罩在了黑夜裡。
“無生,你知道嗎?我要嫁人了。”她忽然說道。
無生執筆的手在紙卷上微微一頓,一滴墨從筆尖滴落。他抬頭看了一眼坐在窟口的那道青色身影,又慢慢地低頭,就著方才的墨點繼續落筆。墨點消失。
“是嗎?”他應答。
“是的。我以前見過那個人,在我十三歲的時候。那時他也年少,我見他仿佛愛笑。無生,你見過晴天之時,來自雪山的風吹皺鏡湖,湖水泛出層層漣漪的景象嗎?這就是他笑起來的感覺。”
僧人再次停筆,思索了一下。
“小僧未曾見過。”他沉聲說道。
“你何日有空,可以去看看,湖水非常美。當然了,他必早已忘記見過我了。其實莫說他了,便是我,倘若不是這回他向我父親求親,也早已經忘了他了。畢竟,那是多久之前的舊事了。誰會整天記著從前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你說是吧?”
“將軍說得是。”無生在她身後繼續低頭譯著經。
油燈昏暗的光微微搖動。
“無生,你知他為何娶我?”她悠悠的聲音再次傳來。
“想必總有他的理由。”無生應道。
“是。他以天下為棋枰,上有宏圖和大業。我是他枰上的棋子,但願意為他去做一個馬前卒,心甘情願。無生,你知道為什麼嗎?”
僧人又一次停筆,思索了一下。
“不管為何,他是一個有福之人。”最後僧人說道。
那道青色身影仿佛笑了起來,因為無生的這句話。
“無生,你心有慧燈,通常是對的,不過這次,你錯了。他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失了此生所愛,何來有福?”
“求仁得仁,亦是福緣。”無生在她身後應道。
她再次輕聲而笑,為這一句話。
“其實我本打算與他面談,因實在不甘就此受下我所不欲之安排。但我見了他後,改了主意。他的為人何其無情,心性何其堅定,似他那樣的人,為達目的,可絕人欲,可劈山,可裂海。無生,你相信嗎?我被這樣的人說服了。我無法不成全他的所想,因他的所想,便是我之所想。所以,我改了主意。”
她停住,似第三回自己笑了起來,而這一回,是自嘲的笑。
“算了,我今日話太多,不說這些了,你也不會懂的。無生,你的世界距俗世太過遙遠,你生來就和普通人不同,高高在上,低眉慈悲。你的使命是傳播佛法,普度眾生,將來成為釋迦那樣的偉大之人,去受世人的頂禮和膜拜,我不該和你說這些,擾了你的清淨。”
“你可以的。無論你想說什麼,都是可以的。”她身後傳來回復之聲。
姜含元轉過頭,看見摩崖窟的深處,昏暗的油燈映出一團朦朧的身影。無生並沒有看她,還是那樣低著頭,繼續寫著他的經文,一邊寫,一邊和她對話。
她看了他片刻,環顧這處苦寒到了極點的石窟,搖了搖頭:“有時候我不大明白,你為什麼不走,偏偏要留在這荒涼之所?”
他停了筆,慢慢抬起頭,在昏暗的燈火中,遠遠望向她。
“這是小僧的修煉。”他應道,“譯經也將是小僧這一生的重大責任。只要有筆墨,身在蓮台寶境,或是九荒之野,於小僧而言,都是一樣。”
他說完,放下了筆。
“將軍,我可以誦經給你聽。你還想聽嗎?”
她從前說,他誦經的聲音極好。雖然聽不懂他在誦什麼,但無關緊要,她喜歡聽他誦經的聲音。
姜含元點頭:“想。”
“那麼就誦小僧手頭的這部經文吧,講化生天道。佛陀宣說了成就十種佛論,以此‘降諸天魔、外道、邪論,摧滅一切諸眾生類,猶如金剛堅固煩惱’,斷一切障……”
在淡淡的草藥苦香和無生不疾不徐的平靜的誦經聲中,姜含元靠在洞口的岩石上,慢慢地閉上了眼。
他繼續誦著經,直到她完全睡沉了方停止,起身,取過石榻上的麻被,走到了她的身畔。他彎腰,凝視著她的睡容,輕輕地將麻被蓋在了她的肩上。
隨後,他走回去,盤膝坐到近旁的一張石臺上,閉目,打坐。
一夜過去,天明,當第一道陽光照射到摩崖洞口外的崖壁之上,他緩緩地睜開了眼。
石窟口,昨夜那道曾聽他誦經的青色身影已離開了。此刻,那裡空蕩蕩的,不留半分痕跡。那條曾被蓋在她身上為她取暖的麻被,已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回在了石榻之上。
她一夜安眠,是在五更拂曉時分醒來的。無生靈台清醒,心目觀她悄然離去,卻沒有出聲和她道別。
他們無須道別。
若是有一天,她又想聽他誦經的聲音,自然還會回來。
而若是有一天,她遇到了另外一個能代替他的誦經聲的聲音,在那聲音中,亦能安然入眠,自然便不會回來了。
那時,他也就可以離開這裡。
他的修煉,也將達到圓滿。
 
黃門侍郎帶著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抵達雁門郡,長寧將軍就要被迎入京中和攝政王大婚的消息已在西陘大營傳開,盡人皆知。但這消息對於遠遠駐紮在西陘大營北去幾百裡外的青木塞的官兵來說,聞所未聞。
直到這日清早,早操結束之後,消息才終於傳到青木塞。而且,據說便是這兩日,長寧將軍就要動身入京了。
這下子,整個青木塞的兵營都為之轟動,簡直如同炸了鍋。平常早操後一窩蜂擠滿了人的伙房前,今日竟是冷冷清清、門可羅雀。士兵們到處紮堆,相互打聽消息,議論個不停。
伙房那頭走來一人,長手長腳,肩寬胸闊,手裡抓著兩隻大饃,嘴裡還叼了一隻,邊走邊吃,左右張望。另一個身材精瘦、奔跑起來猶如獵豹的年輕士兵見狀,沖他狂奔而去,高聲大叫:“楊虎!楊虎!你還吃呢?!大事不好了!”
這人便是上次在追擊狄騎的行動中被楊虎救過的那綽號叫猴子的士兵張駿。
“幹什麼?天塌下來了?就算塌下來了,我也不能餓肚子!”楊虎咬了口大饃,“今早是怎麼了?肚子都不餓嗎?我一解散就沖了過來。你們平常個個都跟餓死鬼一樣,今早居然沒人和我搶?”
“不是不是!”張駿雙手亂擺,神色驚恐。
“你怎麼了?撞見鬼了?”
“將軍要嫁人了!”
“將軍嫁人?哪個將軍會嫁人?你腦子壞了……”
“是咱們的頭兒!說是要嫁給攝政王了!”
“啪嗒”一下,楊虎手裡的大饃掉落在地,兩隻眼睛瞪得如銅鈴,腳定在地上,一動不動。
“嚇到了吧?我也是!剛聽到的時候,如同遭了雷劈啊!”張駿臉上的神色沮喪至極。
他少年時父母雙亡,為求有口飯吃,投身軍伍。因耳聰目明,機敏過人,他從軍後被女將軍選中,接受了特殊的追蹤和察跡訓練,如今領著一支斥候小隊。上回眾人能那麼快就追上那支狄人遊騎,靠的就是他的本事。
這麼說吧,便是單獨行動時迎面撞見了狄人的千軍萬馬,他也沒方才乍聽到那消息時來得震驚和恐慌。他便如一下子被抽了主心骨,說天塌了也不為過。
楊虎終於反應過來,嘴巴一動,嘴裡叼著的大饃也掉了下去,在他腳下骨碌碌地滾了一圈。
“你放屁!不可能!將軍怎麼可能嫁人!”楊虎的臉都綠了,他責駡一聲。
“是真的!說一個什麼迎親的大官早就領著人到了!西陘大營那邊的人也早就知道了,就我們還被蒙在鼓裡呢!完了完了,頭兒都沒了,以後我們不知道要被打發到哪兒去混了……”張駿念叨個不停。
楊虎呆了片刻,忽然一把推開憂心忡忡的張駿,邁步便走。
“楊虎你去哪兒?”張駿沖他的背影喊。
“找將軍去!我要問個清楚!”楊虎大吼一聲。
張駿一愣,拔腿追了上去:“等等!我也去——”
有了帶頭人,很快,官兵越聚越多,最後全都跟著楊虎擁了出去。
這段時日在營中暫攝軍務的另一名副將年紀長些,行事自然較這些愣頭青穩重,見狀出來阻攔,卻哪裡攔得住。那一眾人群情激憤,擼起袖子發狠,剛出青木營的轅門就遠遠看見馳道之上來了一隊人馬。
很快,人馬到了近前,如此之巧,正是姜含元回了。士兵們見她回來,漸漸安靜下來。
和姜含元同行的樊敬停馬,掃了一眼這群將轅門堵得水泄不通的士兵,喝道:“幹什麼?這是要去打架?”
眾人方才熱血上頭,此刻見主將回了,卻不敢出聲,紛紛縮頭看向楊虎。楊虎大步出列。
“將軍!他們都說你要嫁人了,是真的嗎?”他沖著馬背上的姜含元大聲問道。
樊敬怒了:“放肆!楊虎,你眼裡還有軍紀嗎?以下犯上!膽敢如此和將軍說話!”
“我不管!今日就算砍了我的腦袋,我也要說!”楊虎臉漲得通紅,再次轉向姜含元:“將軍!同衣同袍,共生共死!這可是你三年前建敢死前部時說過的話!我楊虎是第一個報的名!現在我們人還在,敢死前部也變成了今日的青木營!我們個個以身在青木營為榮!你若要我們衝鋒,哪怕前頭是刀山,我們眼睛也不會眨一下!現在轉個頭,你竟要去嫁人了!”
說到這裡,他幾乎是咆哮了起來:“我不管你今日嫁的是何人!別說攝政王了,便是皇帝,我也要說!言猶在耳,將軍你卻丟下我們這些人去嫁人?你背叛了我們!”
他的話音落下,轅門附近一片死寂,士兵們有的心有戚戚,有的面露驚惶。
張駿慌了,萬萬沒想到楊虎這個缺心眼兒的竟無愧於“拼命七郎”的綽號,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他趕緊看向身旁平日交好的軍官百長宋時運,對其使了個眼色。宋時運會意,與張駿上前一左一右攥住楊虎的胳膊,齊齊一摁,便將人捺在了地上。
“你瘋了?還不趕緊求饒!”張駿在楊虎耳邊低語。
楊虎卻是眼睛發紅,奮力掙扎,竟掙脫了身後兩人的鉗制。
這下張駿也不客氣了,狠狠踹了楊虎的屁股一腳,讓他直接撲在了地上,順勢又揪住他的頭髮,將他的臉死死地摁在地上,好讓他不能再發出聲音。
楊虎吃了一嘴乾燥的黃塵,被嗆得咳嗽起來。
“我不服!將軍你就這樣去嫁人了,丟下我們這些人,算什麼?說好的!同衣同袍,共生共死!”楊虎一邊咳嗽,一邊竟還不肯屈服,又掙扎著扭過頭,聲嘶力竭地嚷道。
周圍人聽得清楚,皆悄然無聲。
樊敬之前也猜到青木營的人對這消息必會有所反應,但沒想到眾人的反應竟會如此之大。他心中亦是有所觸動,面上卻是分毫不能表露,厲聲下令:“把他捆了,關起來,等待軍法處置!”
同行回來的幾名親兵一擁而上,和張駿、宋時運一道,正要七手八腳地將人捆成待宰的豬一樣拖走,卻聽姜含元開口道:“放了他。”
主將既如此發令,眾人立刻撒手。
楊虎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氣,抬起那張糊了泥沙的臉,見姜含元下了馬朝自己走來,最終停在面前,低頭望了過來。站在他身旁的張駿又踢他的屁股,催他認錯,他卻咬著牙,梗著脖子,趴在地上就是不肯開口。
兩人如此僵持片刻,眾人屏住了呼吸,氣氛也越發緊張。忽然,姜含元俯身朝楊虎伸出了一隻手。楊虎遲疑了一下,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被她一把握住。她一拽,他整個人便被從地上硬生生地拽了起來。
楊虎一時不明所以,站定後遲疑了一下,終還是忍不住了。
“明明說好的……”他喃喃道,眼眶發紅,聲音裡竟似帶了點兒委屈的哭腔。
“是,說好的!同衣同袍,共生共死!你們沒忘,我也沒忘。”姜含元忽然應道。
楊虎一愣。
她轉過頭,環顧營外的大片丘野之地。
“這個叫青木原的地方,從前被狄人占了,直到三年前,我們才終於奪了回來!那一戰,戰死的人裡,最長者二十六歲,最小的不過十四歲!他們此刻就躺在我的腳下,化作了白骨。今日,狄騎依舊劫掠我民,國土依舊未曾奪回,我何來膽量,膽敢忘記他們!”
話音剛落,她自靴筒內抽出一把匕首。眾人尚未看分明,便見她挽起一袖,寒光動處,她的左小臂的內側赫然被劃出了一道長達數寸的口子,殷紅的血迅速地從傷口裡湧出。
“將軍!”
眾人吃了一驚,紛紛擁了上來。
姜含元神色不動,只平抬起流著血的左臂,緩緩轉了半周,令自臂上流出的血一滴滴地落入腳下的土裡,隨後抬起了眼。
“我姜含元,今日以血起誓,狄騎一日不驅盡,青木營一日不會解散!”她的眼睛望向對面的一張張臉,她朗聲道,“將來若要解甲,也必是一同解下,放馬南山。今日我雖去,不日即將歸來!你們要做的,就是替我守好青木塞,且等我回,共飲敵血!”
她的聲音鏗鏘有力,傳送到青木營每一個士兵的耳中。
轅門附近起先靜悄悄的,幾息過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如雷般的歡呼之聲。楊虎更是一蹦三尺高,飛快地抹了把眼睛。
“嚇死我了!將軍你怎麼不早說?我以為你真的不要我們了,要去和那個攝政王過日子生娃娃了!太好了!太好了!將軍你一定要早點兒回來!”
姜含元微微一笑,點頭。
楊虎實在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回頭又沖著夥伴喊:“張駿!宋時運!崔久!弟兄們,你們都聽到了,將軍說了,她很快就會回來的!”
張駿和宋時運喜笑顏開。那叫崔久的弓兵百長,臉上有道長長的傷疤,平日沉默寡言,此刻站在人群之後,聽到楊虎叫自己,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
楊虎喊完話,想起自己方才的衝撞之舉,不免訕訕,忽見姜含元垂下的手臂還在淌血,又大喊軍醫。軍醫奔來為姜含元包紮,楊虎便在旁緊緊守著,伸長脖子巴巴地看,唉聲歎氣。
“將軍你……只要你說一聲你會回來,我們就會信的……你不用這樣啊……都怪我不好!”
這等皮肉傷于姜含元而言自不算什麼,軍醫也很快處置完畢。她自顧自地整理著腕袖,不理睬楊虎。
“我……我這就去自領軍棍!”楊虎漲紅了臉,說完就要走。
“下不為例。這回軍棍免了,罰你每日早操比別人延長一刻鐘,直到我歸來為止!”她開了口。
楊虎松了口氣。
“不行!一刻鐘太短!兩刻!”他討好般地喊。
姜含元瞥了他一眼:“你自己說的。”
“兩刻鐘!絕不食言!”他一挺胸膛,神色堅定。
姜含元點頭:“那便兩刻鐘。不許趁我不在就躲懶!”
“是!謹遵將軍之命!”楊虎大聲吼道。
張駿湊上去,撞了撞他的肩,擠眉弄眼:“說,方才是不是哭了?幸好將軍是要回來的,否則你豈不是要在地上撒潑打滾哭鼻子了?”
楊虎那張娃娃臉“騰”地發熱,他自是抵死不認,摸了摸自己還留著新鮮腳印的屁股,抬腳便踹。
“說,剛才故意踢了我多少腳?我都數著呢!上回我就不該救你的!”
其他夥伴被吸引了注意力,紛紛圍過來,起哄的起哄,拱火的拱火,巴不得兩人打起來,場面一時熱鬧極了。
張駿拔腿就跑:“還沒吃早飯,都趕緊去吃啊!再不去,搶光啦——”
眾人被提醒,方覺腹中饑餓,紛紛奔去搶食,片刻前還擠得水泄不通的軍營轅門附近,“呼啦”一下,人便全散了。
樊敬暗暗籲出了一口氣。
姜含元注視著士兵們離去的身影,片刻後,轉向樊敬:“樊叔,我這趟回來就是想和他們道聲別。我去了,此處便先交給你。”
樊敬本是雲落燕氏的家臣,因為勇毅忠誠,從姜含元摸刀射箭起,便被老城主派去她身旁,還充當過她的弓馬師父。這麼多年來,於他而言,女將軍既是他的主君,也讓他在心底有舐犢般的感情。這是她頭回獨自遠行,雖說他也相信女將軍一定會回來,但到底是什麼時候就難講了。畢竟,這回她去的地方是京城,嫁的還是當今的攝政王,說他不擔心,那是不可能的。
樊敬壓下心中的擔憂和不舍:“將軍放心去,末將必竭盡所能,不負將軍所托!”
姜含元含笑點頭。
“將軍,還有一事。”
姜含元看過去。
樊敬看著她的神色,小心地說道:“大將軍說,京中的禁衛將軍劉向是他舊部,這些年雖礙於內外不相交的規矩沒有往來,但舊日的交情應該多少還有些。大將軍叫我和你說一聲,入京後若有不便之處,可以找劉向,料他多少會顧著點兒舊情,予以助力。”
姜含元沒說話,只是再次望了一眼青木營,望著這裡的一草一木、一旗一纛,終於收回視線,上馬而去。
 
第二章 大婚始成
兩個月後,天和二年的正月剛過,春寒不減,雪滿長安道。
那件已讓京城百姓津津樂道了些時日的大事終於到來了。
今日,當今的攝政王祁王將要迎娶安北都護大將軍姜祖望之女——長寧將軍姜含元。
薑女其人,早年在京中並無人知曉,直至三年前在雁門郡取得了青木原一戰的大捷,她的名字才為人所知。
據說,當時就是否要打那一仗,姜祖望麾下戰將意見不一。在朝廷長期以防禦為主的方略影響下,眾將自然也以保守居多,姜含元卻如初生牛犢,是當日為數不多的主戰派中的一個。她認為充分準備,可以打。最後也是她請命立下軍令狀,領著一支三百人的敢死前部,夜出西陘關,發動突襲,成功地撕破了狄人的防線,大軍繼而壓上,取得大勝,奪回了這個重要的關隘,將魏軍被割裂的兩側防線連接了起來。隨後青木塞建立,她領兵常駐。便是那一仗後,她在軍中聲名大噪,無人不知。此後兩年,狄國皇子南王熾舒也曾幾次派兵,試圖奪回青木塞,卻皆未能如願。
實是自古以來,少有女子從軍,至於如此出眾者,更是鳳毛麟角,所以戰報入京,引起轟動。當時還在位的明帝特意下旨,封其長寧之號,以資嘉獎。姜含元出名後,大約因她一介女子,卻在戰場上霸烈如斯,於是好事之人添油加醋,關於她狼女轉世、月夜化身之類的聳人聽聞之傳言也越傳越真了。不過那一陣過後,她漸漸地就被人淡忘了。
直到最近,因為這樁婚事,她才又成了京城上下最為關注的人物。“身高八尺”“腰闊十圍”“聲若驚雷”“虎頭太歲”,她就差口能噴火、日行八百里了,坊間人說得口沫橫飛,好似親眼見到過她一般,至於早前那些“狼女化身”“月圓嗜血”的傳言更不消說,已被傳得婦孺皆知。
人人都好奇萬分,終於等到了今天這個日子。據說,女將軍一行昨夜便已至距北門光門十數裡的渭河渭橋畔。那裡有座驛舍,早幾日前已清空閒雜人等,禮部派人灑水清道,還在周圍為迎親之禮設了圍帳。
儘管今日從驛舍到祁王府一路戒嚴,天門司、地門司以及禁衛各營都出動人馬,沿途幾十步設一崗,但依然擋不住好事者的腳步。閒人不辭路遠,紛紛出城奔去渭橋。至於城內,通往祁王府的通衢大道和王府附近,更是早早便擠滿了男女老少,就等著攝政王迎回女將軍,熱鬧之情狀,堪比元宵燈會。
姜含元獨自身處驛舍,一身嫁衣,立於窗前。
窗外遠處有道虹影,那便是渭橋,連渭水南北兩岸,是長安通往渭西和渭北諸多州郡的主道。千百年來,或西行,或北去,或迢迢奔赴黃金殿,紅塵紫陌,長安客從這裡來來去去。就是在這裡,失意人飲離別酒,得意者催馬蹄疾,在這古老渭水的橋頭之上,日復一日地上演,如橋下之川,永不斷絕。
暮色漸漸濃重,積雪垂枝的橋頭柳上,忽然亮起了特意為今日而懸的第一盞燈籠。接著,第二盞、第三盞……幾乎是在錯眼間,橋上次第亮滿了燈,一盞盞鮮紅果,又如一只只紅色巨眼,飄在了泛著淡淡雪色的渭水上空,悠悠蕩蕩。
姜含元耳邊傳來叩門聲,是侍郎何聰親自來請,說攝政王領著迎她的厭翟車已到,此刻就在外頭等候。
她知道的,片刻前,耳中已飄入肅穆而平和的鐘鳴禮樂之聲。
“出來了!出來了!”
遠遠錯落立在高處翹首張望的長安閒人起了一陣騷動。
暮色朦朧,紅光滿天。在前的兩名負責引導的侍人各持一把金羽翬扇,相互斜交,擋住了薑女,但在人走出圍帳的短暫瞬間,百姓隱隱還是能覷見個大概:女將軍竟好似不過是普通女子的樣子,並不見傳聞裡的身高八尺、腰闊十圍的金剛狀。人群再次騷動,或失望,或訝異,或懷疑,噫歎之聲此起彼伏。
來接她的厭翟車已經停在門外。那車車身寬大,前後飾以黃金,帳幔的紅綾之上繡滿了金色的雲霞翟紋,就連車輪輪輻之上也繪著朱牙,在周圍火杖的映照下,金碧輝煌。
姜含元登上了這輛婚車。在禮贊聲中,車帷落下。大隊的儀仗前引後隨,車前一名身穿緇衣的馭人坐定,揮鞭,前方一排配著金絡玉轡的駿馬便起了蹄,車轔轔前行。
天完全黑了下來,一輪圓月皎若銀盤,升上長安的夜空。
厭翟車穿城門而入,摻著嬉笑聲和呼喚聲的喧囂聲驟然放大,浪濤一般從四面八方湧來,將車隊徹底淹沒。長安的街市本就燈火通明,今夜更是輝煌燦爛,火杖映亮了半城,奪走了月輝,紅透了殘雪。那光沁入車外覆滿的錦簾,車裡也朦朦朧朧起來,人若浮於一個虛幻的夢境。
車輪不緊不慢地碾過平鋪於道上的條石之間的縫隙,馬車微微顛簸。姜含元上車後便感到有些疲倦,正合目休息,忽然,聽到夾雜著陣陣“千歲永安”的喊聲。隨即,前頭道路兩旁,又起了一陣如雷般的呼聲,那是民眾為今夜這位正騎馬行于大道中央的攝政王的風采所傾,自發歡呼。
“阿娘!女將軍在哪裡?我怎沒看見?她會在月圓之夜化為狼身?阿娘你看,今夜月圓!若她吃了攝政王,那該如何是好?”
海潮般的呼聲裡,忽然飄來一道稚嫩的童子叫嚷之聲。童音尚未結束,便猝然消失,童子應是被身旁的母親捂住了嘴。
姜含元本被馬車顛得昏昏欲睡,倒是因那童子的嚷聲清醒了些。她忽然覺得,這趟長長的、令人除了疲乏還是疲乏的旅程,好似終於有了幾分趣味,因這一句爛漫無忌的童言童語。
據說束慎徽頗得民心,看來確實如此,月圓之夜,連長安城裡的懵懂童子都在替他憂心。
“放心。”
她微微勾了勾唇角,也不知是說給那憂心忡忡的童子,還是此刻車前馬背上的那道正接她去往攝政王府的背影聽。
就算這個叫姜含元的人真的能夠月夜化狼,也不會吃了那人。
從明事的第一天起,她便明白,在戰場這個修羅地,自己沒有任何先天優勢。她唯一的優勢,就是會比別人付出更多,心志更加堅忍。手被磨出血皰又如何,自會結痂癒合,再磨破,再出血,再結痂……反反復複,終有一日,當雙手覆滿了厚繭,她便再不會感覺到疼痛了。
那一年她十三歲,讀兵書,參過戰,殺過人,整日和兵卒一道摸爬滾打。她總是沉默的,從早到晚滿頭滿臉的灰和土,身上帶著摔打出的瘀青,還有仿佛永遠也洗不去的泥巴和汗水混合的氣味,看起來和身邊那些因家貧無依而不得不早早投身軍伍的小卒沒什麼兩樣。周圍的人也習慣了她的存在——大將軍那個受過狼哺的女兒,自然天生就異于常人。她仿佛成了一個超越性別的、特殊的人。在西陘大營當中的很多人還沒來到軍營的時候,她就已經在了。
秋,武帝遣三皇子安樂王北巡撫邊,來到了雁門郡的西陘關。
安樂王時年剛滿十七,未及弱冠,猶少年之身,容貌美而英俊,舉止貴而文雅。人人以為安樂王會高高在上,姜祖望更是顧慮頗多,畢竟皇家中人面目如何,他的心裡再清楚不過。
但是很快,隨著安樂王的到來,一切顧慮皆消。無論是他初到便下到軍營與軍士笑談共飲的瀟灑隨和,還是隨後表現出來的器量與風度,無不令軍營上下為之折服。
他將在此停留半個月,姜祖望本以為他只會在西陘關附近巡視,便於城內準備了一座精舍,不料第一天過後,他便舍了儀仗,沿北境走遍了東西各個重要關隘,無一遺漏。若天黑時人還在路上,他便就地於野地宿營。最後歸來,他又出西陘關,抵達當時還被狄人占住的青木原,登上高地,近距離觀察對面的地形和佈防。
那天天氣晴好,北狄哨望很快就發現了高地上的人,引來弓兵,萬箭齊發。一時間箭鏃滿天,自對面射來。箭矢劃破空氣發出密集的“嗖嗖”之聲,如疾風暴雨,烏雲壓頂。
雙方距離過遠,射來的箭矢最後只落於高地前的坡下,插入了地,但這般陣仗依然叫人捏一把汗,隨行眾人當中少有不色變者,安樂王卻神色自若,足下分毫未動。
狄營守軍終於放棄射箭,卻心有不甘,於是便用學到的中原話大聲謾駡,罵聲不堪入耳,隨風傳到高地上。
當時同行眾人,包括姜祖望,再次色變,這回卻是因怒氣,恐安樂王會被冒犯,便欲召來弓兵,以盾護身,前出十數丈後組織回擊,如此應當能夠將箭射到對面。不料,此舉卻被安樂王阻了。
“今日便是將這些跳樑小丑悉數射死於眼前,又有何用?”身量猶帶幾分少年清瘦感的安樂王,望著對面那些不停謾駡狂笑羞辱他們的狄兵,平靜地說道,“大將軍,箭且留著,待到他日,一併射回,也是不遲。”
誠然,組織回射本就是意氣之爭,並無實際意義。姜祖望之所以如此安排,也只是因為對面羞辱得太過,想在眾目睽睽之下,保全眼前這位皇子的顏面罷了。他沒有想到,對方竟說出了這樣的話。
這趟陪同安樂王巡邊本已令姜祖望對這位少年皇子生出了頗多敬意——這一刻,他更是訝異于對方所表現出來的和其年紀不相符的少見的隱忍和冷靜。
安樂王的話說得平淡,如隨口之言,但在那一刻,姜祖望忽然生出一種感覺:倘朝廷將來能有安樂王這般的人主事,那麼自己在有生之年,在防守了漫長得猶如見不到頭的時間後,或有一天終將等到出擊的命令。
自然了,這一切都和姜含元無關。不過,硬說二者有什麼關係的話,倒也確實不是完全沒有。
因為安樂王到來,她的外祖父也提早從雲落趕了過來,參與拜見。待安樂王的全部行程結束,外祖父歸去,她去送行,一直送出老遠,才依依不捨地回營。
那時天正傍晚,夕陽如火,她在距離西陘大營十幾裡外的一條野道上,遇見了安樂王一行人。
他便衣快馬,鞍角懸弓,身畔是伴駕的駙馬都尉陳倫,帶七八名侍衛。
她知他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他巡邊之事已畢,歸京前的最後一日欲獨遊一番,令姜祖望不必同行。一行人此刻應是外出歸來,卻不知為何停馬於道,似在商議著什麼事。
姜含元在他到來的第一日,曾隔著迎他的大隊人馬遠遠地看了他一眼。認出人後,她不欲與他們碰面,轉馬要改道離去,卻已被對面的人看到。
一名侍衛沖她喊:“你,過來!”
姜含元只好下馬走了過去,朝被擁在中間、高坐馬背之上的人行了一禮。
“西陘大營的兵?”他打量了她一眼。
“是。”
“何營?”
“步卒。”
“多大?”
“十四。”她撒了個謊。
那些年暫無大的戰事,朝廷為繁衍人口之計,官府有不得徵召未滿十四歲男丁入伍的條文。但在民間,許多貧寒人家或為吃飯,或為軍功,還是會讓小於這個年紀的男丁投身入伍,軍營長官若是查出,通常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地放過。
她那時個頭小,即便站直了,也堪堪只及他胯下那匹白色駿馬的馬背。她見他似又瞥了一眼她的身量,顯然是不信她對年齡的回答,卻也沒有深究下去。
“知道靈丘嗎?”他問。
靈丘是戰國時期趙武靈王之墓。趙武靈王乃趙國第六代君王,胡服騎射,提韁挎弓,南滅長期得到強鄰支援的中山國,粉碎了強鄰利用中山國牽制趙國的意圖,北上則大破樓煩、林胡,設無窮之門,是位英主。可惜他對家事優柔寡斷,釀成內禍,最後竟以主父身份,在壯年被兒子活活餓死在了沙丘宮,死後也不能入王陵,被遠遠地獨自葬在了這片他昔日縱馬馳騁過的邊地,引後來無數文人墨客到靈丘憑弔,幽思懷古,悲慨不已。
姜含元點頭,指著東北方向:“有條近道,路難走些,但騎馬一日可到。”
少年安樂王順著她的手指,遙遙眺望了片刻遠處夕陽裡的靈丘方向。
“你來帶路!”他回過頭說道。
“謹美,天就要黑了,不如明日再去吧。”一旁的陳倫望了一眼落日,出聲勸阻。
慎徽,意恭謹宣美,所以他字謹美,以呼應其名?
姜含元便想到了自己幾個月前剛讀過的書,正微微走神,耳邊又響起那少年皇子的說話聲:“趙雍克定禍亂,以其一人之力,使趙國躋身於亂世七雄之列,以其功業,稱一代雄王,委實不過。若是明日去,便要後日回,回京整整推遲兩天,不妥。既想到了此事,又一夜能到,不去祭拜一番,未免遺憾。”
他向好友如此解釋了一番。
陳倫,字子靜,是朱國公的世子,比安樂王大幾歲。他去年娶了安樂王的堂姐——賢王之女,因其妻破格得封永泰公主,便也做了駙馬都尉。他和安樂王平日關係親厚,既是伴駕,也是老友,私下常互稱名字。他知安樂王是性情中人,既聽對方如此說了,便不再勸阻,應“是”。
姜含元卻不想替他們領路。她以為他們只是問路,便是去也要明日動身,不關己事,所以才隨口指了下路,卻沒想到這位安樂王竟說走就走,要連夜上路。
早知如此,她就說不知了。她悶聲不動,想尋個理由推託,譬如說自己記不清具體的路了。
她剛要張口,他卻誤會,以為她擔憂不能按時歸營要受懲罰。他將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你不必害怕,等回來了,若有人問起,本王定會替你解釋。”
夕陽在旁,金色餘暉照在少年皇子俊美的臉上,他的眉目若染了一層光輝。
望著面前的這張臉,便如鬼使神差一般,姜含元竟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了。她張了張嘴,又慢慢地閉上,最後默默地上了馬,帶著這一行人往靈丘而去。
他們行了一夜,只在中途短暫休息,終於于破曉時分來到了那座丘陵之畔。
古趙國的雄威王氣早已隨著漫長歲月被風吹散,昔日的趙王之陵,現如今也不過是一座枕著荒山的野地小丘而已。
那日正值北地深秋,天光微明,山月蒼白,仍靜靜地掛於山巔之上。人立於高臺之上,極目遠眺,只見曠野蒼茫。一陣秋風掠過,陵畔荒草颯颯,野狐走兔,滿目盡是荒涼。
雖行了一夜的路,但安樂王看起來絲毫沒有困乏。他迎著帶了濃重秋寒的晨風,在那一座黃土丘之前佇立。良久,姜含元聽到他低低地歎息了一聲:“昔年功蓋世,今我秋草黃。酌酒澆王土,不老唯青山。”
他自鞍袋裡取出一壺酒,拔塞,高高舉起,對著土丘,將酒澆於黃土之上。
以酒酹地後,他道了一聲:“回吧!”。見他轉頭欲去,陳倫便喚侍衛,姜含元也跟了上去。
這時,一隻自北向南的雁忽然從一片雲中穿出,出現在秋日清晨的天空中。安樂王仿佛被勾出興致,停步,仰頭,目不轉睛地看著空中之雁,隨即抬起一臂。
侍衛會意,奔去安樂王的坐騎旁,從鞍角上取下掛著的弓箭,又飛奔回來,遞了上去。安樂王接過弓箭,搭箭於弦,拉弓,箭鏃隨著頂上之影緩緩移動,瞄準待射。
空中的飛雁仿佛感覺到了不祥的殺氣,忽地發出一聲長鳴,狀似示警。
少年眼睛一眨不眨,目光銳利,扣著箭杆的拇指微微一松。就在他意欲將箭射出之時,自剛才的雲層裡竟又飛出了另一隻大雁。
後雁鳴叫不絕,極力追趕前者。很快,雙雁會合,振翅疾飛。
姜含元見他繼續瞄了片刻,卻始終未發箭,最後竟松了弦,慢慢地放下弓,似是放棄了射雁之念。臂落,他又仿佛有些不甘,微微一挑眉,忽然再次舉弓搭箭。
這一回他不再猶豫,拉滿弓,將弦繃得筆直。只聽“嗖”的一聲,羽箭飛出,撕破空氣,如一道白光朝著頭頂射去,眨眼間便到了雙雁之旁,卻是不偏不倚地從兩雁中間飛過,又射了數丈之高,直到力盡,方從空中掉落,遠遠地消失不見。
饒是如此,雙雁亦是受了大驚,在鳴叫聲中胡亂撲棱翅膀,紛紛揚揚,抖落幾簇翅羽,又在原地盤旋了幾圈,才仿佛驚魂稍定,急急忙忙,一併倉皇地繼續往南飛逃而去。
安樂王這才放下弓,目送那一雙遠去之雁,笑了起來。
陳倫見狀,不解地道:“謹美,你這是何意?”
安樂王將弓拋回給方才替他取弓的侍衛:“本以為是只孤雁,不料卻是雙雁。前途兇險,它們竟也雙雙對對,相互守望至此,實是不易,罷了,放過吧。不過,箭既上了弓,便無回撤之理,故射了出去,嚇上它們一嚇,也不算白費一箭。”
陳倫性情穩重,聽罷解釋,對安樂王這帶了幾分少年氣的舉動有些咋舌,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好道:“謹美,你的箭法較之從前,又有精進。”
安樂王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聲。他似乎是個喜歡笑的人。
“子靜見笑了。不過,論及武功,我唯一還能勉強與你一較高下的,大約也就弓箭一項了。”
陳倫也笑道:“這可不敢當!殿下自謙了!”
他二人談笑間,侍衛牽來了馬。安樂王翻身上馬,挽韁收轡,正要催馬而去,似是想起了那名給自己帶了一夜路的小兵,便回頭看了一眼。
姜含元還在原地翹首,望著雙雁離去。
這是一個北方秋日常見的晴朗清晨,雙雁離去的方向霜天破曉,山頭下的朝陽尚未躍出,但那噴薄的光已染雲為霞,令附近高遠的深藍天穹也泛出了層層的透粉之色,宛如春日裡的一片淡櫻霧海。
她曾無數次早起,在這樣的清晨裡操練,埋頭學習各種作戰和殺人的方法。仿佛是平生第一次,她抬起了頭,然後見到了一個如此輕盈而多彩的邊塞深秋的清晨。
“喂!上路!”一名侍衛高聲催她。
她看得入了神,突然聽到催促聲,扭頭,卻見安樂王和眾人都已坐在了馬背之上,正在看自己。她邁步要走,又見安樂王忽然抬手,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她只好朝他走去,停在他的馬前,距他幾步遠,仰頭問:“殿下何事?”
“還能跟得上嗎?”
姜含元答:“能。”
“姜祖望練兵,果然還是不錯的。”陳倫在旁插了一句。
安樂王沒接話,只微微低頭,目光從她因行路一夜而被寒霜打濕的頭髮和泛潮的衣領上掃過,隨手解了自己身上的那件煙湖色厚緞外氅,朝她拋了過去。
“呼”的一下,還帶著原主體溫的衣物,倏然罩在她冰涼的肩上。她的鼻間也沖入了一縷極淡的,但確確實實存在著的若沉香般的熏香氣味。
姜含元聞慣自己身上的泥巴味和汗味,一時之間反而不習慣這陡然間將自己籠罩住的乾乾淨淨的沉靜香氣。她整個人陡然發僵,立得筆直,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那外氅相較於那時她的身量,委實過大了,搭上她的肩便往下滑,快要掉落到地時,她方驚覺,猛地伸手,一把緊緊將它攥住。
她這模樣落入他的眼裡,大約甚是可笑。他搖了搖頭,又笑了一聲,在破曉的霜天之下,顏若朝華。
“小娃娃,馬騎得不錯,路也帶得不錯。還看什麼?回了!”他用嘉獎的語氣道了一句,隨即丟下了她,騎馬而去。
姜含元怔了片刻,忽然回神,胡亂卷起外氅,急忙也上馬追了上去。
那天,他們是在傍晚回到營地附近的。姜含元不欲讓他知曉自己的身份,回到昨日相遇的地方,便從後追上他們歸還了衣物,隨即轉向,就要脫離隊列。
“站住!”
她走出沒幾步,忽聽身後傳來他的聲音。她回過頭,見他從腰間解了一枚玉佩,一把朝自己拋擲過來。
“小娃娃,這是帶路的酬謝!你年紀尚小,不足以入伍,看你呆頭呆腦的,若真打起仗來,怕是要送命的!若是因家貧投的軍,你便拿著這個回鄉,尋最大的一個官,就說是本王給的,換幾畝田地想必足夠。你往後便在家中好生侍奉雙親,過幾年娶房妻室,勝過在軍伍賣命!”
那少年說完,便挽韁縱馬當先去了,陳倫緊隨其後,其餘人“呼啦啦”地跟上。一行人疾馳歸營,漸漸地消失在了姜含元的視野之中。
 
忽然,耳中又湧入一陣極大的歡呼聲,姜含元感到身下的馬車放慢速度,最後,緩緩地停了下來。
她知道,這一趟漫長旅途的終點——那從最初的安樂王府更為祁王府,如今又被稱作攝政王府的地方,終於到了。
少頃,她面前的車門將會從外被人開啟,那名為束慎徽的男子將會來引她下去,禮成。隨後,便是只有二人相對的漫長的夜了。
她再次閉目,在心裡估算回青木營的大概時間。
攝政王府的大門大開,門前高懸紅燈,從門中望去,一條長長的兩側燃滿庭燎的通道如火龍一般,將庭院照得輝煌若晝。
攝政王下馬,朝婚車走去,即將引著他新娶的王妃進入這道門。
駙馬都尉陳倫,身兼京城天門司長官和攝政王多年伴駕兩重身份,今晚這樣的場合,自是同路隨行。但這一路,他一直將神經繃得緊緊的,絲毫不敢放鬆。
自去年秋高王束暉“暴斃”之後,向朝廷檢舉宗室成王及其黨羽的密奏便沒有斷絕過,牽涉者眾多,最初連安北都護姜祖望都在其中,上奏者稱其與成王有多年私交。後來攝政王將娶姜女為妃的消息被證實後,姜祖望才退出了被彈劾的名單。
去年年底,成王再次被人檢舉,私募兵馬證據確鑿。成王自知已無退路,倉促間於青州舉事,然而不過半個月,事敗。成王自裁,成王一脈子孫連同黨羽宗族皆被誅殺,其餘人發徙嶺外,終身不得歸朝。
禍亂雖已消弭,但保不齊還有走脫的餘黨殘孽妄圖反撲。今天這樣的日子,人多事雜,各司豈敢懈怠?從渭橋入城到攝政王府的這一路,除了常規出動的兩司和禁軍明衛,沿途更是安排了數以千計的暗哨,嚴密監視道路兩旁的圍觀人群以及房屋乃至屋頂,以防有人潛伏生事。
此刻,攝政王及姜氏王妃的厭翟車儀仗這隊浩浩蕩蕩的人馬,終於到了府邸大門之外。他們入了這扇大門,今晚這場全城矚目的盛大婚儀,便算是圓滿度過了。
陳倫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將目光從正走向厭翟車的攝政王的背影上挪開,又掃了一遍周圍。婚儀贊禮是來自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身著官服,各就各位,正候著攝政王將姜女迎下婚車,隨後入內。
今晚,能近距離站在這裡的所有人員,上從眼前這幾位當朝第二品官員,下到各部隨行人員和守衛,全都被陳倫暗中查了個底兒朝天,沒有任何問題。
王府正門的周圍,道路空闊,沒有死角。
陳倫終於微微松了口氣。這時,他的目光掃到了對面數丈外的路口,人忽然一頓。
那裡聚著眾多追隨迎親厭翟車觀禮的城中百姓,他們都已被攔在預設了路障的路口之外,然而這時,一名童子竟從人群裡脫了出來。
從陳倫這個角度看去,童子六七歲的模樣,看著像是調皮,脫離了大人的保護,獨自向著車駕蹦蹦跳跳而來。
不待陳倫發令,離路口最近的地方,立刻便有兩名守衛上去,意欲將那童子拉回。突然,童子似磕絆了一下,撲摔在地。守衛彎腰欲捉,童子卻忽然蜷作一團,如同一隻球,竟滴溜溜地從其中一人襠下穿了過去,接著繼續朝前滾動,速度快得異乎尋常。
陳倫雙目瞳孔驟然縮緊。他已看清楚了,那不是童子,而是一名侏儒!
在遍佈長安的樂坊和酒肆裡,並不乏這種以自身殘缺來逗人笑樂維持生計的俳優。但今夜出現在這裡,又偽裝成童子,此人是什麼身份,顯而易見。
路口周圍的另外七八名守衛也反應過來,和方才那兩名同伴一道,齊齊飛身而上,朝那還在往前翻滾的侏儒擁去,迅速合圍。
侏儒被迫停住。然而,就在同一時刻,他自衣下抽出一張弩機。
刹那間,一支弩箭發射而出。
弩機射程不及弓遠,但在有效的射程內,弩箭的速度和力道勝於弓箭。經由特製弩機發射而出的弩箭,甚至能貫穿人的胸膛,從後背而出,力道極是恐怖。
陳倫不顧一切,朝距自己不遠的攝政王撲去。
然而,已是來不及了。
縱然已是傾盡全力,他還是沒能追上那支如疾風般射出的箭,眼睜睜看著它如一道閃電般從自己的眼前掠過。在掠過他的那一刹那,那箭鏃在他的瞳孔里拉出了一道幽幽的藍線——那是劇毒的顏色!
這支毒箭又繼續從站得更靠近攝政王,卻分毫沒有覺察異常的禮部主官和幾名儀曹的身畔掠過,朝著前方那道已停在了厭翟車前的背影疾射而去。
陳倫的心臟因為滅頂般的極度絕望和恐懼,幾乎要在胸腔裡爆裂。他甚至在自己的耳朵裡清楚地聽到了因血液的沖刷壓力驟增而發出的“隆隆”之聲。
厭翟車內,姜含元猛地彎腰撩起裙擺,一把拔出從不離身的匕首,縱身就要破門而出。這時,那名停車後便如同陰影般悄然隱在車廂旁的馭人突然從暗影裡縱躍而出,五指大張,自方才坐過的座位之下抽出了一把刀。
已疾射到攝政王近前的弩箭在空中被斬斷,後部箭杆旋轉著墜落,前端的箭鏃則被劈歪了方向,勁道卻依舊未消,伴著沉悶的“撲哧”聲,深深地射入厭翟車旁的一片暗影裡,只餘一截斷杆露在地面之上。
火杖照出那人的面容,原來是禁軍將軍劉向——今夜他竟親自充當了攝政王大婚所用厭翟車的馭人。
而這一切,從頭到尾,不過就發生在一個短暫的呼吸之間。
此時,王府大門前正主持著禮儀的禮贊官才剛剛反應過來,主官和身後左右的一群人猝然停下,面露驚恐之色。至於路口的百姓,因視線被圍攏而上的守衛遮擋,更加不明所以,只道他們興師動眾圍捕一名誤入禁區的頑皮小兒,起了一陣小小騷動。
姜含元止步在車門之後,很快,又聽到車外在片刻前中斷的祝詞聲恢復了,有人上前啟門。她迅速後退、彎腰,才藏回了匕首,還沒來得及抬頭,眼前便驟然明亮。
車廂裡猛地湧入了來自王府大門內跳躍著的輝煌的庭燎之光,兩扇描金雲霞翟紋的廂門從左右兩側被兩名禮官開啟。
攝政王束慎徽著一身禮服,端正立于車前。車門開啟,他舉目,望向車內的那名女子。她鬆開了匕首的把柄,抬起頭。
兩人便如此一下子四目相對。
庭燎的灼灼之光,連同車門口這名來迎她的男子的身影,躍入她的一雙瞳仁之中。
如片刻前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他目光炯炯,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舉臂向著車裡的她伸出了一隻手。
這只手淨若潔玉,骨節勻停,生得如同其主一般好,此刻掌心朝上,修長的手指以自然的方式微微舒展,停在了姜含元的面前,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回應。
姜含元慢慢地站直身體,從這只手上收回視線,目光轉向車外之人。
他始終注視著她。當兩人再次四目相對,他露出了微微的笑容,頷了一下首,向她致意。
姜含元沒有回之以微笑,但也沒令他等待太久。
在車外許多人的注視下,她慢慢地向他伸去了自己剛剛才鬆開匕首的那只手。他便收攏五指,輕輕握住了她予以回應的手,牽住,帶她下了厭翟車。
姜含元的手是粗糲的,指掌覆繭。握住對方的手後,兩人的指掌不可避免地相互貼碰,她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這男子手心處的溫暖,這令她不適。
足落地,她便不動聲色地往側旁挪了些,二人袖下本就只是虛虛相握的手自然便相互脫離了。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他也收回了手,隨即微微偏頭朝向她,低聲提醒她前方有臺階,便如此引著她,跨入了攝政王府的大門。
片刻前發生在門外的意外,如投入廣闊湖面的一粒石子,只在王府大門近旁引出一陣小小騷動,很快便歸於無痕,如從未存在過一樣。
婚禮循著既定步驟進行,隆重而肅穆,最後,兩人被引入新房,禮贊官奉上了合巹之酒。
這是婚禮中最重要,也最受重視的步驟。
盛酒的杯子通體以白玉雕作,雙杯相連,其間又有玄鳥立足於瑞獸之背,祥瑞皆作莊嚴之貌。二杯便如此,左右相互貼依,緊密無縫,靜靜地置於鋪了絳錦的案面之上。
他率先以雙手端取左杯,以標準而優雅的動作徐徐抬高,平舉禮服大袖之中的雙臂,最後停於胸前,隨即望向對面的新婦,靜待著她舉杯。
姜含元的視線落在餘下的那只杯上。
本為天南地北客的陌生男女,飲了這杯酒,從此便為一體,同尊卑,相親愛,不相離。
她伸出雙手,也穩穩地端起這為她而留的玉杯,若他那般平舉於胸前,抬起雙目,平靜地對上了對面男子的目光,在禮贊官的稱頌聲中,和他相互行禮,隨即將杯送到唇邊,一飲而盡。
放下合巹玉杯,至此,兩人結成了夫婦。
禮官退出,侍人放落一道道的帷幕,將今夜的新人留在內室的深處,隨即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閉合房門。
重重帳幔深垂,正對著床榻的牆前擺了一座碩大的落地鎦金卷枝燭臺,燭臺上燃滿紅燭,光耀灼灼,照著床榻前的兩個人。
兩人依然保持著方才禮贊官退出前的樣子,並肩坐在榻沿之上,中間隔著一臂的距離。兩人身後,兩道被燭光投映在紅帳深處的影,如一幅畫,一動不動。
起初誰也沒有說話,房內靜悄悄的,不聞半點兒聲息。忽然,一支紅燭的火苗爆了朵燈花。伴著輕微的“劈啪”之聲,燭火晃了一晃,男子的身影也隨之動了一下。
他轉過了頭,望向身畔之人。
“何侍郎道你一路甚是辛苦,實在是有勞你了。今日事又多,你想必乏了,不如早些休息吧。”他開了口,率先打破沉默,對她如此說道,神色極是自然,語氣極是溫和。
說完,他先起了身,走到床榻旁的一座衣帽架前,背對著她,微微低頭,開始解起腰間的束帶。隨著他的動作,安靜的內室裡響起了來自帶扣和衣物摩擦而起的“窸窸窣窣”之聲。
“殿下,我有話說。”
束慎徽解帶畢,正要抬手將衣帶掛起,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他停住手,轉頭,見她已站了起來,雙目望著自己。
他面上並無任何異色,只示意她稍候,將方才解下的腰帶重束了回去,略略整了整衣物,全身重歸整齊後才轉過身,向著她,面含笑意:“何事?”
“殿下何以擇我為妃?”姜含元問。
他目光微動,看了她一眼,沒有立刻回答。
“殿下若是不便,無須答我。我有幾句話,和殿下說明,也是一樣。”她繼續道,“我的父親——自然了,還有我——從前未曾對朝廷有過半分不忠,從前如此,現在、將來,亦會如此。今我忝據攝政王妃之尊位,殿下的善意與期望,父親與我皆是明瞭,銘記於心。金甌傷缺,至今未補,姜家人既身為武將,又幸逢明主,以軀報國,也是在所不惜。
“以上,請攝政王知悉。”
她語氣平靜,神色坦然。
她說話的時候,他面上原本含著的笑意消失,神色轉為嚴肅,目光直落在她的臉上。
她也望著他的眼,沒有任何避讓。兩人便如此又對視了片刻,他定住的肩忽然略略動了一下。隨後,他緩緩點頭。
“甚好。我會將你父女二人的忠心,傳達到陛下面前。”他話裡帶了幾分素日裡與大臣對話的口吻。
“末將代父親多謝攝政王。”姜含元向他行了一個鄭重的全禮。
他看著她,動了動唇角,應是以笑算作回應,隨即便停在了原地,既沒說話,也沒再繼續片刻前寬衣解帶的動作。
她也不動,行完禮後便站直,依然如方才那樣立在榻前。就這樣,兩人相對默立著。
忽然,似有一縷風從外間而入,竟透過重重的帷帳侵入內室,惹得燭焰大片跳躍,兩人的影子亦隨之在錦帳裡輕晃。內室裡的氣氛,好似也平添了幾分尷尬。
視線掃過她身後那張闊榻上的錦繡被衾,他微微清了清嗓,再次開口:“薑氏,那麼……”他略略一頓,“歇了?”
他重又看向她,話裡帶了幾分徵詢的意味,卻也無須她回答,問完了便不再說話,默默轉過身,再次背對著她開始寬衣解帶。
只是這一回,不知何故,或是玉帶扣卡住,過程不順,過了許久他方解落了身上的那條玉腰帶。他一手執帶懸於架上,又低頭慢慢地除著最外層的衣裳。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謹慎的輕微叩門之聲。
“何事?”他停了手,轉過頭,應聲發問。
前來叩門的是李祥春。
“啟稟殿下和王妃,陛下來了,就在外頭。”老太監在外間門外說道。
陡然間,他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放鬆了下來,又迅速整好衣物,一把扯回束帶系好,隨即轉向她,用帶著幾分歉意的口吻解釋道:“陛下應是聽聞了今晚的意外,等不住,親自來了。我先出去瞧一下。”
他說完話,神色已恢復了一貫的沉靜,邁步朝外去,走了幾步忽又停住,再次望向她:“薑氏,你想必乏了,不必等我,自行休息便是。”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幾重赤紅帷帳之後,伴著輕微的開門和閉門聲,腳步聲漸漸遠去。
正如束慎徽所言,少帝束戩是為今晚在攝政王府大門之外發生的那起意外而來。束戩在宮中一聽到這樣的事便當場驚怒,性子又急,根本就等不到明早,立刻出了宮,直奔攝政王府來了。
李祥春跟著束慎徽朝外走去,不住地低聲告罪:“老奴無能,實在是勸不回陛下。老奴若再不來請殿下,陛下就要自己闖入了……”
束慎徽望著前方,沒有應聲。很快,他們便到了少帝所在的昭格堂。
這裡是他平日見客的堂院,未經允許,外人不可擅入,所以此刻,通往內裡的四扇四抹隔扇門雖開著,劉向卻沒敢進去,正帶著人等在臺階下的遊廊附近。
劉向已審完那名刺客了。
那侏儒應是死士,被拿後意欲咬破口裡藏的毒丸自裁,卻哪裡逃得過劉向的眼,被捏開下頜取了毒丸。隨後劉向親自訊問,施以酷刑,不料那侏儒竟又聾又啞,讓他一無所獲。與此同時,天門司下暗門中的人在長安城眾多樂坊裡的訊問也無成效——之前無人見過這名侏儒。
調查結果並無太大價值,加上今夜是攝政王和王妃的洞房之夜,劉向、陳倫等人便沒敢來擾他,碰頭商議後打算明日稟報。不料少帝收到消息,召劉向入宮盤問一番,怒火沖天,直接就連夜出宮來了這裡。
劉向哪敢阻攔皇帝,只好一路跟了過來,這會兒立在堂外,看見一身禮服的攝政王從遠處走了過來,忙快步迎了上去。
“殿下!陛下他……”
束慎徽沒等他說完便擺了擺手,上臺階,入了昭格堂。
少帝束戩此刻正在廳中走來走去,焦躁不已,忽然頓住腳,拔腿就要出去。
王府裡的小侍張寶正彎腰縮脖地貓在門旁的角落裡,窺著廳內的少帝,見少帝跨出了門檻,似乎是要直接闖去新房那邊,急忙出來“撲通”一聲跪在了門前:“陛下!陛下!攝政王和王妃在洞房呢!”
少帝沒提防門外突然躥出個大馬猴似的影子,被嚇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火了,抬腳就要踹過去。腳都踹到了張寶的胸前,最後卻又硬生生地停住,少帝頓了一頓,放了下去。
少帝從前常出入王府,張寶也常跟在他後頭走動,自然知道他的性子,也知自己是沾了攝政王的光,否則少帝這一腳,怕不早將自己踹下臺階,滴溜溜滾作圓子了。
張寶急忙又磕了個頭:“奴婢爹爹已去通稟了,陛下可再等等?若就這樣過去,萬一……萬一……怕是有所不便……”
少帝年後便十四歲了,長於宮中,對男女之事自然也非懵懂不知,聽張寶吞吞吐吐仿佛意有所指,便皺了皺眉,抬眼望向堂門的方向,恰見一道身影朝裡走來。他頓時眼睛一亮,立刻繞過張寶沖了出去,一把便攥住了那人的衣袖。
“三皇叔,你可來了!擔心死我了!你沒事吧?”
束慎徽邊說自己無事,邊入內。堂中燈火明亮,束戩見他衣著整齊,面帶笑意,觀之確實和平常一樣,這才徹底松了口氣。
“實在是太險了!三皇叔你沒事就好!”
放下了心,少帝又想起聽來的關於當時情景的描述,雖人沒在現場,卻也心有餘悸,牙齒根都咬得“咯吱”響了,狠狠地道:“不必問了!除了高王、成王餘黨,還有誰要置三皇叔你于死地?看來前次殺的人,還是不夠多!”
少帝猛地回頭,目露凶光,“噔噔噔”走到束慎徽面前:“三皇叔,青州賊人死猢猻散,縱然還有餘孽,料也沒那麼長的手敢就這麼伸到長安來。不是我記仇,此事必是高王兒孫幹的!他們表面老老實實,背地裡對三皇叔你下手!萬幸今晚三皇叔你無礙,可萬一有個不好,他們便可糾集餘黨,渾水摸魚,到時候怎樣還不知道!
“他們這是老壽星上吊——自己找死!莫再耽擱下去了!這就將人全都捉了,好生訊問!只要問下去,總是能查出證據的……”
他是個極端的性子,記一個人好便待人極好,記一個人壞就睚眥必報。
少帝正慫恿得起勁,劉向突然現身在堂門之外,朝裡張望。束慎徽見狀,示意他進來:“何事?”
劉向向二人行禮:“陛下!攝政王殿下!方才收到消息,靈壽郡王突然瘋了。”
少帝“啊”了一聲,嘴巴張得可以塞進一枚雞蛋。
“什麼?瘋了?”他將雙目睜得滾圓,怪叫一聲。
劉向點頭:“稟陛下,說是瘋了。”
高王後院女子眾多,子嗣卻是單薄,據說是因其早年受傷,損及了那處,故只得一個成年的兒子,便是靈壽郡王。
束慎徽看向劉向:“怎麼回事?”
劉向便將方才得到的消息講了出來。
據稱,靈壽郡王今晚獲知攝政王遇刺的消息後,兩眼發直,魂不守舍,將自己關在了屋內。家人覺著不對,闖了進去,發現他竟懸頸于梁。他被解下來後,雖是被救了回來,但是醒來後便胡言亂語,看著竟是如失心瘋一般。
少帝錯愕過後,冷哼一聲:“我看是做賊心虛,故意裝瘋賣傻,想要脫罪吧。”
劉向低頭:“卑職不敢斷言。”
這消息委實出人意料,方才他聽手下來報的時候,也覺得不可思議,但再一想,好似也是有跡可循的。
據負責監視高王府的暗探所報,高王“暴斃”後,靈壽郡王閉門謝客,至今一步也未曾出過門。據說他惶惶不可終日,日夜不得安眠,聽到門外有類似鎖甲鐵環相碰之聲,便膽戰心驚,疑神疑鬼。他自上月病倒後,屢傳太醫,病情卻始終未見起色。今晚突然出了如此大事,他若不是被少帝說中,裝瘋賣傻想要脫罪,那便極有可能是恐懼過度,真的迷了心智。
“三皇叔!他定是裝瘋!還有他那個兒子,不是猖狂得很,連送進宮的貢品都敢攔嗎?!今晚你遇刺,一定和他們脫不了干係!”少帝轉向劉向:“去!立刻把這對父子抓起來,朕叫他再裝瘋!”
劉向口裡應“是”,眼睛卻偷偷望向攝政王。
束慎徽沉吟:“陛下,不必這麼急,他便是當真裝瘋賣傻,人也走不脫的。既然道是人不好了,何妨叫太醫再去瞧瞧,看情況究竟如何,再論也是不遲。”
少帝似是有些不甘,卻也只好聽從他的話:“也罷,那就照三皇叔你說的做,我看他能裝到幾時!”
劉向得了話,正要出去辦,忽然聽到攝政王又叫住了自己。
“你叫人傳話給蘭榮,讓他帶著太醫過去,就說是陛下關心靈壽郡王的病情,過去之後,瞧瞧情況究竟如何。”
蘭榮是蘭太后之兄,少帝之母舅,剛被提拔執掌地門司不久,和陳倫一道被視為攝政王之左膀右臂。
而郡王論輩是少帝的叔父,所以讓蘭榮去探病最好不過。
少帝喜道:“對對對!還是三皇叔你想得周到,這個安排好!舅舅見多識廣,定不會叫人給混過去的!”
攝政王笑了一笑,示意劉向去辦事,待劉向去後,又轉向少帝:“陛下,不早了,臣送你回宮。你再不回,太后知曉怕是要擔心的。”
束戩今夜出來之時,確是滿心擔憂和焦急,又恨高王一家恨得厲害,簡直一刻也不能耽擱,一心想把人抓起來,此刻的心情卻是大不相同了,哪肯就這麼回宮:“無妨無妨!母后時常教導我,要我聽三皇叔的話,與你多多親近。今晚出了這樣的事,我來看三皇叔你,她若知道了,誇獎都來不及,有何可擔心的?”
他說著話,轉頭朝新房的方向望了一眼:“三皇叔,戩兒來都來了,若不叫一聲‘皇嬸’就這麼走了,豈不失禮?先前不是你說的嗎?我如何待你,便如何待她!你就讓我喊她一聲,喊完了,我二話不說,立刻回宮!”
雖說明日也能見到薑家之女,但他實是對女將軍好奇至極,既然都來了,女將軍又近在咫尺,不立刻看上一眼,怎能甘心?
束慎徽見侄兒就是不走,還振振有詞,也略頭疼。他想了一下,召來張寶吩咐了一聲。張寶應“是”,退了出去,拔腿就往新房方向跑去。
攝政王從前的寢臥之處距這裡不遠,在昭格堂後面的澗月軒,因頗是可心,他已住多年。這回新婚,張寶本以為婚房也會設在澗月軒,不料改了地方,換成了王府東側的一座名為繁祉的院落。
那座院子的建築自然也是好的,前庭後院,論占地之廣和裝飾之奢,甚至勝過澗月軒,確也適合用作新房,但其已空置多年,且距離昭格堂有些遠,不但隔著兩道院牆,還有一座池園。從王府一頭到另一頭,他若不用跑的,走一個來回怕是一盞茶的時間都打不住。
張寶怕讓少帝久等,撒腿飛奔,一口氣跑向繁祉院。
新房裡,束慎徽出去後,姜含元自然也沒休息。她除下頭冠,站在窗前,推窗望了出去。
窗外是一座庭院,占地極廣,今夜懸滿燈籠,紅光映著冬枝,枝上的積雪宛若簇簇紅梅,遠遠望去,流光溢彩。然而大約是庭院太大了,此刻也不見人,那團團朦朧紅光,非但不見喜氣,反而平添了幾分寂寥之感。
忽然,她回頭望了一眼外間,再等待片刻,轉身穿過重帷出了內室,打開門。果然,一小侍模樣的人就站在門口,舉著一隻手要敲不敲,正喘著氣。
她方才就是覺察到了門外的呼吸聲,等了一會兒,索性自己過去開了門。
張寶片刻前就到了這裡,舉起手欲敲門,又止,再欲敲門,又一次止住,比畫掂量該用何種方式來敲門,才好讓此刻應當正在門裡等待著攝政王回來的王妃不會覺得自己唐突可厭。
正琢磨著,冷不丁門開了,他一抬眼,就見女將軍竟自己開了門,站在門內,投來目光。他心裡一慌,急忙縮手,躬身後退。
“啟稟王妃,是殿下叫奴婢來的。方才陛下想見王妃,殿下就差奴婢來問一聲王妃是否方便,若得便,他便引陛下來此。此間不遠處有間正屋,勞煩王妃移步。”
張寶傳完話,低頭垂目,不敢直視女將軍,心裡對這位女將軍充滿敬畏。
倒不是女將軍外表駭人,或是氣勢壓頂,把他給震懾住了。相反,今夜第一眼瞧見人時,這個也算是見過大世面的小侍極為意外——此前聽多了關於女將軍的傳言,他便難免也先入為主地有了想像,卻沒想到女將軍乍看和普通女子無甚兩樣。不但如此,她也不是張寶之前想像的濃眉大眼貌。
女將軍的眉眼生得秀而好,眼睫如兩排鳳尾似的,一路密密地掃上眼角,宛若蝶飛。這樣一副眉眼,若在閨閣女子臉上,該當是如何眉若翠羽、秋水顧盼,但生在女將軍這裡,斷不會讓人生出如此聯想,因她便是靜立,腰背也收得格外緊而直,加上又不如何笑,如劍般的莊重之感便迎面撲來,如大雪壓松,蓋過了別的一切。
不只如此,她的目光更不是張寶本以為的咄咄逼人、如刀如劍,對視之時,殺氣流露可誅人於無形。恰恰相反,張寶雖不知這位與刀鋒為伍的女將軍上了戰場如何,只從今夜看,她的眼神是內斂的,不見喜怒,甚至可以說是平和的。
張寶推測,她平日應當是位沉默寡言之人。
自己的相人術靈不靈,日後再論,反正,女將軍固然會讓人不敢在她面前過於放鬆,但也絕不至於令人感到害怕。
讓他如此小心的原因,除了女將軍本身,也包括攝政王對她的態度。
今晚,前一刻才經歷過刺殺的攝政王若無其事地親手扶她下厭翟車;現在陛下要見她,攝政王竟也打算帶著陛下穿過半個王府,來此和她見面。
攝政王一向謹守禮節,照平常的作風,難道不該是請王妃到少帝所在的昭格堂去見面嗎?今晚如此行事,攝政王自是為她方便考慮。可見在殿下心目當中,這位女將軍如何重要,地位如何特殊。
張寶傳了話,豎著耳朵等待應答。
她沉默了片刻,道:“還是我去那邊吧。”
昭格堂那頭,束戩站在門口不停地張望:“三皇叔,新房為何不用你從前一直住的澗月軒?澗月軒距這裡近,你又住了這麼多年了。你搬去那處,豈不是很不方便?”
“既迎新婦,自是要用最好的屋院。那裡建築周正,最合適不過。”束慎徽似不想談論此事,淡淡地應了一句。
束戩也只隨口一問,“哦”了兩聲:“可以走了吧?”
束慎徽估計張寶已通知到了,姜家女兒應也做好了準備,便起身,領著侄兒出去,道:“戩兒,她從雁門長途入京,一路勞頓,尚未休整便成婚。婚儀之繁縟,你也知道。方才你來,三皇叔出來時,她實是已歇下了。你執意要見她,三皇叔便叫她出來,等在繁祉堂,並非她對你不敬,而是……”
“知道知道,是她太累!不用她來!咱們快去!”束戩簡直迫不及待地想見女將軍,催道。
束慎徽領著侄兒正要跨出昭格堂,卻突然腳步一停,只見姜含元竟自己來了這裡,現身在門外階下。
很快,他反應過來,邁步迎了出去,低聲解釋:“姜氏,陛下性急,今夜定要見你一面再走,擾你休息了。不過你本可以不必來此,我領陛下去那邊也可。”
“殿下言重。陛下親至,豈能失禮?”她簡短地回他。
“臣姜含元,未能及時拜見陛下,望陛下恕罪。”姜含元向對面的少年行禮。
少帝兩隻眼睛盯著她,臉上掛著不加掩飾的驚訝表情,看著實在不大像樣。若是太傅知曉此事,怕是又要痛心疾首,自責教導不力。
束慎徽輕輕咳了一下,束戩回過神,急忙道了聲“免禮”,又扭頭沖著束慎徽道:“三皇叔!你叫女將軍……不!是三皇嬸!叫她往後在人後,也不必和我行君臣之禮!”
束慎徽只看了一眼姜含元,卻沒照束戩的意思發話。
姜含元也沒停下來,繼續行自己的禮,禮畢,方直起身道:“多謝陛下。”
少帝沒話了,就這樣又站了一會兒,忽然一拍額頭,如夢初醒:“不早了,我真該回宮了!要不母后知道了,要擔心。”
束慎徽便送他,姜含元自然同送。
出了昭格堂,下臺階,少帝道:“三皇嬸,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走。”
束慎徽轉向姜含元:“你止步吧,我送陛下出去便可。”
姜含元停在階下,束慎徽和方才等候在外的劉向等人繼續前行。
少帝起先一聲不吭,埋頭只顧走路,等走到通往大門前堂甬道的拐角處,才偷偷回頭飛快掃了一眼身後,扯了扯束慎徽的衣袖。
“三皇叔,有沒有搞錯?姜祖望是不是另外有一個女兒?她真的是長寧將軍?我怎看著不像?就她,能上陣打仗,降得住手下的一群兵將?”
束慎徽的眼前便浮現出她方才來時的樣子:她仍著婚服,但已卸去頭冠,只隨意將烏髮在頭頂綰成一個飽滿利落的髻,以一支簡單的鳳頭釵固定。即便是今夜如此場合,她亦未施脂粉,但一張臉竟也能壓得住身上的婚服。
也難怪少帝如此大驚小怪,想是這女將軍和他想像的相差有些大了。其實莫說是少帝了,便是束慎徽自己,乍見她時,又何嘗不是有幾分意外?
“三皇叔,你倒是說句話啊!”
束慎徽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一眼,見她還遠遠地立在昭格堂外的臺階下,被燈火雪色籠罩,身影沉靜。這般看去,那身影便如頭頂的夜色,朦朦朧朧的,似不十分真切。
“莫非是姜祖望為博取名望,以其女冒領他人功勞,這才有了長寧將軍之名?”
他的耳邊又傳來少帝狐疑的嘀咕之聲。
束慎徽便想起今夜自己和她初初照面時,厭翟車車門開啟,看到的那一雙倏然抬起的眼。那雙眼生得很好,但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眼中的光。
那是一雙唯看慣生死之人方能有的無波深眸。
還有她的手,他短暫地牽過——那只手不大,他一掌便足以滿握,但他的手指清晰地觸到了其掌心裡生的片片刀繭。
“休得胡說八道。”
他將視線從那女子身上收回,轉頭阻止了侄兒不著邊際的胡言亂語。
 
姜含元等在原地,片刻後,便見束慎徽獨自回來,停在自己面前,對著自己微笑道:“陛下回宮了。今晚有勞你了,回房吧。”
兩人便往新房去,並肩同行,只是中間隔了些距離,經過一座院,經過一扇門,又經過一座院,再是一扇門,一路竟始終無話。
最後穿過那有水的池園時,他微微側過臉,悄悄看了她一眼,見她雙目望著前方,竟忽然開口,指著一池水為她介紹了起來:“此處池園,如今是無甚可看的,待天暖了,到六七月,芙蕖當季,荷香陣陣,還是有幾分江南秀色在裡頭的。你若是喜歡,也可泛舟其上……”
姜含元扭頭,看了一眼他所指的那一大片黑乎乎的什麼也瞧不清的水,“嗯”了一聲。他本想繼續說下去的,見她似無多大興趣,便閉了口。
便如此,兩人繼續默默地過了池園,又經一道長廊,回到新房,合門,過外間,再入內室,終於回到了起初的地方。
不過,許是因方才有過那樣的一番來回,兩人之間最初的陌生之感似也淡了些,他的神色已恢復自如。他用帶了幾分歉意的口吻,對她微笑道:“今夜你我新婚,卻這一通折騰,也是沒想到的,難為你了。不早了,歇了吧。”
他再次來到先前那座衣帽架前,今夜第三次解起了衣帶。這一次卻頗順利,他很快除去衣帶,又脫了一襲外衣,只剩中衣在身時,他略略轉頭望了她一眼,卻見她依然那樣立著,仿佛在看自己,再瞧,她的注意力又好似並非在自己的身上,像走了神。
他想了想,回身向她走去,停在了她的身前,和她相對而立,中間不過隔著一肘之距。這應是今夜見面後,兩人離得最近的時刻了。
隨著他停步,腳步聲消失,內室也再次悄然無聲,仿佛連呼吸聲和燭芯被火焰灼燒時發出的“吱吱”掙扎之聲都能聽到。而紅帳深處那兩道相對的影子,看起來竟也似乎多了幾分親密之態。
“薑氏。”他試探著,輕聲喚她。
那一雙本垂著的睫毛動了動,她應聲抬目。
“方才若不是陛下來了,我有句話是想讓你知道的……”他注視著她的眼睛,繼續說道。
她依然沒有開口的意思,只望著他。
他仿佛摸到了她能不開口便不開口的脾氣,也不等她回話,接著說:“無論起因如何,你我今日既成夫婦,便是一生之事。往後我必會敬你,你想要如何,只要我能做到,也必會遂你心願。”
他向她連道了兩個“必”,語氣很是鄭重。
滿室燭輝照耀。他說完,注視著她,面上噙著一貫的微笑。見她依然沉默立著,他遲疑了一下,手微微動了動,接著,便緩緩抬起,試探一般,最後手指落在了那支固定著她髮髻的鳳頭釵上。
他欲為她解發。隨著鳳頭釵被一寸寸地抽離,她那一團豐盈的髮髻也慢慢變得蓬鬆。他沒有停,繼續一點點地、緩緩地替新婦抽去發飾。
紅帳深處,燭影裡的一雙人看上去已漸顯親密。
就在他快要將鳳頭釵抽出,她的髮髻也即將因失去支撐而崩散之時,她忽然有了反應,擺頭躲開了他的手,並微微往後退了一步。
“殿下,方才你之所言,可是當真?”她開口問道。
束慎徽看了她一眼,慢慢收回那只被遺留在了半空的手,頷首。
“如此正好。我有一事相求。”
“你講。”
“我想儘快回雁門。”
她直率的態度一下子便沖淡了方才因她避開他的手而生的些許尷尬。
對於她提出的這個要求,他似乎並不感到意外,面上依然含笑,略一思索,隨即爽快地點頭:“一年後,明年再論如何?你也知道,你我成婚,朝廷上下皆是注目。”
“一個月!”姜含元接道。
他唇畔的笑意消失。他盯著她,而她神色自若。
“半年吧!半年後,再安排此事。”他遲疑了一下,退讓一步。
“兩個月!”
這下,他仿佛被她逗樂,輕輕地搖了搖頭,也不再說話了,就那樣瞧著她。
她也看著他,眼中絲毫沒有退讓或是猶疑:“殿下,婚既已成,殿下若也信我父女,我以為這並非不可。我一副皮囊,人在何處有何干係?何況我本就是邊將,離京還須顧忌人言?”
也不知是被她說服,還是因她語氣中的堅決,他沉默片刻,終於抬目道:“我的母妃如今在故地休養身體。這樣吧,你暫且安心留下,過些時日,待我京中之事能騰出些空了,我便和你同去拜見她。此事結束後,以軍情為由,你直接回雁門。這樣如何?”他又添了一句話,“你放心,我會儘快安排。最遲三個月,能多早便多早,不會耽擱你太久。”
實話說,這樣的結果是超出姜含元預期的。今夜還沒進這屋,尚在厭翟車裡時,她就在想這個最重要的問題。
她本做好了至少被困在這裡半年的打算,現在時間縮短一半,心情忽然就變得愉悅了,再看眼前的這個人,也好似變得順眼了些。
她只要能回,還能儘快回,別的事與之相比,都無所謂。
她點頭:“可。”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兩人又歸於無話。方才抽釵一事不好再做,兩人相對再立片刻,夜色愈深,不可避免地,接下來便又是新婚之夜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就寢之事。
他的視線從她鬢邊那支發釵上掃過,他微微一動,尚在遲疑時,卻見姜含元忽然抬手,一下拔了發釵。本就松了的髮髻徹底崩散,烏髮盡數淩亂地落於她的肩上。
她看也不看,隨手一投,“叮”的一聲,手裡那東西便飛到了一張十來步開外的條案之上。接著,她彎腰撩起裙擺,從一圈紮在長腿上的護膝似的繃帶裡拔出了一柄側插的匕首,如法炮製投到了案上。
她解釋了一句:“殿下放心,我絕無對你不利之意,只是習慣了。若是入宮,我自曉得該如何做。”
說罷,她又利落地除下腰間的衣帶,脫去外袍,最後如他一般只著一件輕薄純絲中衣立於他的對面。她徐徐張臂,露出了布著猙獰傷痕的臂,徹底地張開了滿是糙繭的雙手,將自己整個人完全地展露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起初他默默地看著她拔釵解發,待見她從身上抽出了匕首,仿佛也只略微驚訝而已,但接下來隨著她寬衣解帶,又向他張臂展體,舉動恣意,他的神色逐漸不自然起來。
“貌陋如我,殿下請看清了。我自小便長於邊地軍營,除了這副女身,別的早已和男子無二。殿下若當真願意同寢,我是無妨。”
她說完,等著他的回答。他沉默。
她點了點頭:“不早了,那就歇了吧!”
最後,她替他將他的話也給說了,轉身走到榻前,躺下便閉了眼。等了片刻,卻無動靜,她睜眼,見他還那樣立在原地看著自己,一動不動,好似發怔。
沒想到此人私下竟是如此拖泥帶水的性子,她頗感意外。就這樣的人,若是在青木營裡做個伙夫都會被嫌不利索。
“殿下若無此意,我無妨。我睡外間去。”
他如此,姜含元求之不得,一個翻身便坐了起來。
外間靠窗的地方有張美人榻,長而狹,本是用來日間小憩的,但容一個人睡覺也是綽綽有餘。
“不,不,你誤會了!你我既成夫婦,此為人倫之道。況且也是我求娶你,我何以不願?這就歇了!”
他如夢初醒,立刻出聲阻止,說著便到了榻前。待要上榻,他見身後那排紅燭明晃晃地正對床榻,照得人膚發纖毫畢現,一頓,又掉頭走了回去,將懸於榻前的最後兩道帷帳也放了下去。
帷帳厚重,垂落閉合,一下子便將光線悉數擋在了外頭,剩下這片狹仄空間,變得昏暗。
“薑氏,你且往裡靠些,容我上榻……”他停在了床榻之前,低聲地道。
倒不是床不夠大,不容二人同臥,而是她臥在了外側。這是她多年軍營生活養成的習慣,軍營中夜間遇緊急警哨出帳是家常便飯,人睡外側,便於下榻。
她看了他一眼,往裡挪了挪。他慢騰騰地除了靴,上了榻,坐好,展被,先將她蓋好,嚴嚴實實地遮到脖頸,接著將被子往自己身上掖了掖,慢慢地躺了下去。
起初兩人都似睡了過去。姜含元閉目,是真想就這麼睡,片刻後卻感到被下有只手朝著自己緩緩伸來,摸索著替她解起了中衣的系帶。她一動不動地等著,卻發現那只手在她腰腹處停留了有些工夫,半晌竟連解個衣帶也不利索。她等得實在是不耐煩了,推開了他的手,自己三兩下便解開了。
身邊的男子靜默片刻,覆上了她。
姜含元極其不適,忍著將人一腳給踹下去的衝動,閉目神遊。
她先是想起了出發前夜,雲落城裡來的老嬤嬤向她叮囑的話。她也沒細聽,只抓到了一句重點:“忍一忍,過去了,往後就知道夫婦人倫之樂。”
接著,她忽又想起十幾歲時在軍營附近一座馬場裡無意間看到的配馬情景。當時她驚駭至極,萬萬不曾想過,發情的公馬與平常時竟相差如此之巨,猙獰醜陋至極。不過後來,她也就波瀾不驚了——邊地沒有衝突和戰事的時候,到了夜晚,那些還沒被白天練兵耗盡精力的男人們湊在一起,什麼樣的葷話都講得出。天道共生,萬物相類,人和馬,本質上有何區別?
罷了,無趣,不想此事了,她轉而去想明後幾日自己先要抓緊辦的一件事。
便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好似有些長,又好似只是片刻,她發覺他沒有下一步行動了。他覆在她身上,起先還動了幾下,慢慢地,到最後好似昏過去一樣。莫說什麼人倫之樂了,她預想中的“忍一忍,過去了”也始終沒有到來。她不禁狐疑地睜開眼,推了推他的肩。
“你快些。”她催了一聲。
他一動,緩了回來:“我……我有些……實是對不住你……”
他的嗓音聽著有些發虛,好似軍營裡的人沒吃飽飯就出操,說話聲也越來越低。或是實在難以啟齒,他頓了一頓,道:“不如……下回……”他的聲音裡又充滿了濃重的愧意,“實是今夜,我也不知為何……或是真的乏了……”
說完這句話,他又為自己的無能做起了解釋:“明後幾日,朝廷為我的大婚休沐,故前些時日事更多了,還須準備婚事,我已連著幾夜未曾睡好。”
姜含元明白了:這就好比軍中之人臨陣用槍,槍卻舉不起來了。
她坦坦蕩蕩主動至此,他還不濟——她信他絕非故意,那麼歸根結底,果然是自己沒能讓他產生興趣。
她的腦海裡便現出那日在護國寺裡的所見所聞,以及那溫家女郎的動人美貌。她悟到了什麼,更是如釋重負,甚至有些可憐起他了。
人活於世,各有苦痛。販夫走卒有販夫走卒的不幸,王公貴族有王公貴族的不幸。這人的犧牲,委實令她同情,娶了自己不算,還要這般勉力奉承。
眼前光線昏暗,卻也足以看清人了,她見他低頭望著自己,滿面慚色,神色頹喪,額前好似還布了一層薄汗。
“無妨。我正也乏了,歇下吧。”她應道,不忘安慰一句。
見她如此說,他卻好似又悔了,遲疑了一下,道:“你且稍等可好?我或再來……”
“殿下!”姜含元再也忍耐不了,直接阻止,“殿下當真不必如此勉強!我知殿下對我無半分不敬之意!您只要容我儘快回去,我便感激萬分了。”
她的語氣誠懇。確實,這是她的心裡話。
男子默默地從她身上下去了。姜含元整了整身上淩亂的衣裳,朝裡翻了個身。
這夜再無別話。她也不知和她共枕之人睡得如何,於她而言,這一趟來時最大的心事去了,竟難得一夜好眠,最後是被身旁發出的動靜給驚醒的。
她睡覺不認地方,在哪裡都能睡,但向來眠淺,倘能不入夢魘,便是睡好了。她霍然睜眼,看見枕畔那人正緩緩地離枕坐起身,掀被似想悄悄下榻。
他忽見她醒了,一頓,隨即道:“辰時前到太廟便可。時辰還早,你可再睡些時候。我另有事,先起了。”
因光線昏暗,姜含元看不大清楚他的臉色如何,但聲音聽著是乾巴巴的,還帶幾分啞。他說完便下了榻,背對著她,很快穿好衣裳,多一刻也未停留,掀開垂帳走了出去。
 
其時方過五更。
攝政王從前若是睡在王府裡,這個時辰通常已是起了身的。今早新婚夫婦也要早早去太廟拜廟,所以此刻門外兩側的長廊上,李祥春、張寶和一位侍奉束慎徽母妃的女官莊氏帶著侍女等,已在候著了。見攝政王開了門,眾人入內服侍洗漱,外間卻不見新婚王妃。
“她昨夜乏,還在睡。嬤嬤你可晚些來。”
束慎徽見莊氏將目光投向內室,略略遲疑,道了一句,可話音未落,就聽身後傳來腳步聲。他扭頭,見她竟已出來了。
老實說,這個早上,他還沒有完全從昨夜的那個巨大意外裡走出,下意識地不願和她面對面,更遑論對視了。見她望向自己,他勉強略略點頭,隨即轉了臉,默默地自去洗漱。
莊太皇太妃不在京城,對皇宮中的事也早不過問了——長安城裡唯一讓她掛心的便是攝政王,幾個月前,她獲悉攝政王欲迎女將軍為妃,特意把身邊跟了多年的莊氏派回來,服侍將來的那位王妃。
女將軍非一般女子,昨夜初見後的印象更是如此,並且感覺也不容易接近,所以莊氏有些掛心,也不知昨夜攝政王與女將軍處得如何。方才聽他如此說了一嘴,又暗觀他眼圈泛著淡淡青暈,似是沒有睡足,莊氏便想歪了,以為這是他和女將軍如魚得水,年輕人不知節制所致,心裡才一松,不料轉個頭,見王妃也出來了。
這時莊氏再看二人,女將軍神態自若,攝政王卻有些不對勁,竟是神色木然,兩人似連目光都沒完整地對上過,怎麼看也不像是昨夜如魚得水、剛睡了一個被窩出來的。莊氏心裡不禁又疑惑起來,只是面上絲毫也沒表露,帶著侍女侍奉女將軍靜靜洗漱。
那邊,束慎徽更衣畢,李祥春說:“蘭將軍已來了,在慶雲堂候著。”
束慎徽正是要去見蘭榮,正待走,一頓,扭頭向著姜含元說:“我去一下。你不用等我,先用早膳。”
他在說話的時候,眼睛是看著她的嘴的,說罷就往外去。
張寶端了只盞追上去:“殿下,天冷腹空,先喝口水,暖暖身子。”
束慎徽擺了擺手,頭都沒回,匆匆邁步跨出門檻,下臺階,身影消失在了黑濛濛的寒冬天色裡。
姜含元早就餓了,自然不會等他,自去用膳,莊氏領著侍女侍奉。
姜含元不識莊氏,見這中年婦人身材合中,面皮白淨,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模樣幹練而親切,對自己十分敬重的樣子,又看其年紀和旁人對這婦人的態度,估摸她是有地位的,所以見她要親手給自己奉食,便說“不敢”。
婦人笑道:“我隨殿下母妃之姓,王妃喚我莊氏便可。能侍奉王妃,乃我之榮幸,王妃儘管差遣。”她又道,“我早年學過幾日廚膳,能做一兩個小菜,這回過來就是服侍王妃。也不知王妃口味如何,我便自己胡亂做了幾樣。王妃且嘗嘗,不喜哪樣,下回我便換掉。”
食案從左到右被擺得滿滿當當,上面的飯菜足能喂飽十來人。其中除了常見的長安各色朝食,另有十來樣菜,碗盞無不玲瓏,食物無不精細,雕花刻牙,賞心悅目,應就是這婦人自己另外做的。
被擺在姜含元面前的,是一碟看著像肉片的東西,擺盤精緻自不必說,在燈火之下,那肉泛著一層瑩潤的紅光,叫人食指大動。姜含元夾了一片,入口卻是甜的。
多年來,她在軍營一向和士兵同食,飲食的主要目的是飽腹和禦寒,食物多粗陋,即便是肉,也為燉煮出來的大塊之肉,口味鹹重居多,似這甜肉,實是生平頭回吃到。她本以為會膩,但咀嚼下去,味道清甜,外皮酥脆,肉卻軟嫩至極,幾乎入口即化,咽下後唇齒余甘,仿佛帶著淡淡的桂花清香。
她頗是喜歡這道菜。那碟子本就玲瓏,除了盤飾,肉在中央統共不過擺了七八片,便如鳥食,不過三兩口的事,她就全吃了。
婦人看得雙目發亮,暗暗記下,等姜含元吃完,欣然道:“原來王妃和殿下的口味竟是相同!這酥蜜鴨脯原本是太皇太妃南方故地的一道菜,殿下幼時跟著太皇太妃,也最喜食這道酥蜜脯。這菜是取嫩鴨胸肉切片,以花蜜醃漬,春以蘭,夏以荷,冬以梅,故餘味各有花香,卻又不盡相同。如今有桂花,我便做成了桂蜜酥脯,王妃也喜歡,再好不過。這回備料不多,下回我再做給王妃吃。”
姜含元本是餓的,聽罷此話,卻忽地好似被剛吃下去的肉片給撐得飽腹,暗自懊悔不該吃這東西,頓時沒了胃口,草草再吃幾樣便停了箸,起身回房。
攝政王哪知自己喜食的一碟蜜肉竟生生倒了女將軍的好胃口,徑直到了王府裡用作會見外客的慶雲堂,蘭榮帶著太醫令來覆命,已在等著。
蘭榮其人貌端體健,儀錶堂堂。從前他只做了個散騎常侍的閑官,因蘭妃而得封縣伯,邑五百戶,不算無勢,卻也不顯,加上為人低調,鮮少出頭,在長安的一眾公卿貴族當中一向並不如何引人注目。這幾年,時來運轉,他方漸漸出人頭地,究其原因,一則是當今天子母舅的身份,二則也是他原本就頗有能力,有了機會,便幹略漸顯,辦事從無差錯。更難能可貴的是,即便是少帝登基之後,他也未因地位變化而滋生半分驕狂之氣,言行反比從前更加謹慎,所以頗受讚譽。幾個月前,隨著那場高王“暴斃”引發的京城官場震盪,他和駙馬都尉陳倫分別執掌了長安的新兩司,真正手握實權,成了攝政王的左膀右臂。
他昨夜得過吩咐,不必連夜回報情況,旦日一早也可。他自是明白,是攝政王和女將軍洞房夜之故,所以今日一早前來,來了後,讓王府管事不要驚動攝政王,自己在此等著。他已等了些時候,忽見堂外燈影一陣晃動,接著,一道身影出現在了庭階下。
攝政王到了,正往這裡行來。蘭榮急忙幾步迎出堂外,俯身便拜:“攝政王恕罪!微臣擾了攝政王休息。”
束慎徽看起來精神奕奕,跨入堂中入座後,示意蘭榮也就座。蘭榮固辭不坐,束慎徽便也不再勉強。
蘭榮立定,先是稟告刺客之事的後續,道昨夜地門司協同天門司徹夜緊急排查完了全城各處重要之所,暫無新的可疑情況。接下來的一段時日,他所掌的地門司將繼續和陳倫的人一道嚴查治安,除了明檢,已安排暗線全面鋪查,以消除隱患。
束慎徽頷首,隨即問他昨夜去高王府的詳細情況。
蘭榮一五一十複述。當時,他帶著太醫院的三名太醫到高王府探病,整個王府愁雲慘霧。
“微臣到後,見靈壽郡王兩眼發直,雙目無光,口裡填著口塞,乃不許他發話之意。我命人取了口塞,他便胡言亂語……”蘭榮停了下來,小心地看了一眼座上之人,“攝政王恕罪,微臣不敢講。”
“如實說來便是。”
蘭榮應“是”,繼續道:“郡王起先咬牙切齒,道攝政王你……”蘭榮又頓住,抬眼見座上攝政王望來,一咬牙,道,“他道攝政王你假仁假義,要殺便痛快殺,好叫他落個乾淨,好過這般日夜煎熬,生不如死。那世孫恐懼,極力辯白,一家人跪了滿地,哭求他住口。他忽然又號啕大哭,撲跪在地磕頭,撞得頭破血流也不管,說事情和他無關,是有人要陷害他,求攝政王饒了他……”
當時那情景,委實難看。蘭榮說完,屏氣斂息不敢出聲,卻見攝政王神色平淡:“太醫如何講?”
蘭榮松了口氣,忙稟:“太醫反復檢查,道是痰迷心竅,不像是假。微臣怕誤事,當時帶去三人——太醫令胡銘,還有太醫左右丞。今早微臣將太醫令也帶來了,人就在外頭候著,攝政王可親自查問。”
李祥春將太醫令傳入。胡銘拜見攝政王後,將昨夜自己和左右二丞的所見與診斷結論詳細稟了一遍,便如蘭榮所言,郡王發瘋,不似是假。
胡銘的恩師是一位多年前因病告老歸鄉的杏林國手,胡銘盡得其真傳,醫術極是高超。他敢下如此肯定的論斷,自然不會有誤。
束慎徽讓太醫令先下去,將目光落到了蘭榮的臉上:“昨晚之事,你如何看?”
蘭榮猶豫了一下,恭敬地道:“攝政王既問,微臣斗膽從命。以微臣之淺見,郡王父子本就無甚大能,不過是狐假虎威,如今皆被嚇破了膽。高王暴病而亡時日不長,即便他們對攝政王心懷恨意,料也不敢這麼快就有所異動。至於成王一党,固然尚有漏網之魚,但微臣以為,那些人如今於暗處自保求生尚且不及,應也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做下如此逆舉。”
“郡王沒膽,成王餘黨也不像,那麼可能是誰?”
蘭榮頓了一頓:“微臣倒覺著,是亂晉皇甫氏的餘孽所為也不無可能。狄國六王子熾舒于幽州燕郡設南王府,親自坐鎮,效我漢制禦當地之民,多有漢人投效。當年亂晉末帝及其子孫皆死於倒戈亂軍之手無疑,但當時晉室中還有一頗具聲望的王叔下落不明,傳言其與心腹北逃而去。倘若傳言是真,幽燕乃皇甫氏故國舊地,其自會和熾舒勾結。皇甫氏對我大魏必然恨之入骨,日夜所思,皆為顛覆,攝政王自然成其眼中釘。他們派細作伺機潛入刺殺,也是有可能的。”最後他又恭聲說道,“以上皆為微臣之淺見,以攝政王之大智,對此事必早已明若觀火。請攝政王指正。”
束慎徽沉默了片刻,對蘭榮點了點頭:“你之所言,頗有道理。昨晚也辛苦你了。”他望了一眼堂外漸漸泛白的天空,又含笑道,“你出來得早,是否用過早膳?若無,可與我共進。”
蘭榮豈會連這等眼力見兒也無?他忙躬身辭謝:“微臣多謝攝政王美意。攝政王大婚,竟遇如此險情,驚擾到了攝政王和王妃,本就是微臣的極大失職,如何敢再打擾攝政王和王妃?微臣告退。”
束慎徽一笑,喚來管事,命其送蘭榮出府。待要返回繁祉堂,他忽然遲疑了一下,又吩咐太醫令暫且留下。
胡銘被李祥春再次帶入,束慎徽看了一眼李祥春。老太監會意,知攝政王接下來的話連自己也不能聽,便躬身領著幾名小侍遠遠退避。
胡銘被單獨召見,心中略微忐忑,也不知道攝政王要問自己何事,行禮後便屏氣斂息。好在座上的攝政王面含溫和笑意,叫他不必多禮,看著似乎並非什麼重要之事,他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太醫令且坐下說話,不必拘束。”攝政王又笑道,態度親和。
胡銘豈敢真放鬆,謝座後只站著:“敢問攝政王,何事需微臣效勞?”
他問完,卻見攝政王又不言語了,出神似的許久沒有發聲,面沉若水,也不知在想何事。他也不敢催,就只等著。
終於,攝政王仿佛思量完畢,抬目望了過去:“本王要問之事,倒也並非大事,只是今早見你也在,想起來順便問一聲。”
“是,是,攝政王請講。”
“事也並非本王之事,乃本王一位好友,素來與本王無話不談。前些日,他私下尋我講,他……”
胡銘明白了,這應當是攝政王替密友問疾,徹底松了口氣,凝神細聽,不料攝政王講到這裡,方才起了個頭,又打住了。
“殿下,可是您那好友有何疑難症況?若是,殿下只管講來,微臣必盡力解答。”太醫令等了片刻,問道。
攝政王又頓了一頓,忽然擺手,面上再次展露笑意:“罷了,小事而已,還是叫他親自問疾為好。本王這裡無事了,你去吧。”
胡銘莫名其妙,但見攝政王如此發話,自也不會多問,應“是”,躬身退了出去。
攝政王在慶雲堂外又獨立了片刻,抬頭,見天光比方才又亮了幾分。時辰催人,容不得他再駐足於此。他只得壓下心中雜念,先匆匆回繁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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