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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4:彩雲散(紀念版)(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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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4:彩雲散(紀念版)(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45.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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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 《涼生》系列紀念版全新修訂,經典回歸,與你共赴十七年之約;
2. 百萬暢銷,一代人的青春回憶
3. 涼生vs姜生vs程天佑,生生不息×天生一對;

4. 全文精心修訂,隨書贈送精美書簽、明信片;
5. 你是否曾愛一個人,愛到生死相隨?
6. 經典語錄——
① 這一生,遇到過你,便已經是我們最好的團圓。
② 他是我青春盛年的一場煙火,縱然繁華落盡,也聲勢浩大後勝過這萬千星輝。
③ 風雨飄搖的城市裡,他是我唯一的懷抱。
④ 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有這麼一天,你記得我,卻不記得你愛我。
⑤ 那一夜,有人來,不辭風雪。
⑥ 姜生,你終於和他在一起了,現在的你,應該很快樂吧。
⑦ 只要我眼睛好了,無論她嫁人了還是生子了,她此生必是程太太!
⑧ 這個世界上,有三件事情最掩飾不住——咳嗽,貧窮和有一個人他正愛著你。
⑨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一場內心不斷被摧毀,卻又自我重建的旅程。
無人是你的上帝。
只能自我救贖。

浪漫的巴黎之都,等不到位的花神咖啡館裡, 她曾問過他:“你最近有什麼願望嗎?說來看看有沒有我能幫的。”
“幫我?”她一本正經的語氣讓他想笑,他想了想,說,“願望?那蠻多。”
她說:“最大的那個願望。”
那天的陽光灑在臉上。很久,他低著聲音,溫柔如誓言,說:“娶她,讓她做我的妻子。”

雨敲在窗上,他苦苦一笑。
最後啊,你終於成了程太太,卻不是我的妻。

作者簡介

樂小米

華語文壇暢銷書作家。生於山東青島,行走於名山大川。長侍文字,信奉溫暖。一生一世,魂不消,文不滅。
締造十餘年暢銷神話,以文字陪伴一代人成長。
代表作:《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系列、《青城》《蒼耳》《梧桐那麼傷》《三生為有幸》等。

名人/編輯推薦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是我的青春。我隱約記得高中時在雜誌上看到它的初始觸動,在宿舍裡和室友談論它的名字。後來在我那段獨處的時光裡,我反復看完整篇故事,尤其記得結局剛看完,我又重新翻到第一頁。涼生薑生初遇,一切物是人非,好像夢一場,我哭得死去活來。這本書永遠是我的最愛,姜生每段心裡獨白都深深觸動到我。
——明天擁有未知的一切

第一次看《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就驚覺世界上竟然會有如此暖心的人,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我忘不了在樹上刻著無數個同一個名字的少年——涼生。他親手為她煮面,像守護者一樣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夜。這樣的疼愛就像和煦的風圍繞著生命般溫暖。我忘不了那個讓人心疼的男子——天佑。他有著優渥的身世,卻寧願披掛著滿身傷痕,期盼著薑生回眸,來成全一段尋常的愛情。
——樂姝leshu

什麼時候帶入的角色我已經不記得了,能記住的是紙張的折痕,泛黃的側封和被淚水浸透的褶皺。我愛《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裡每一個角色,鮮活、倔強,又揪心於每個角色命運的不公。這本書是不完美的,因為它有太多的遺憾,又是完美的,因為它帶動了我的青春。謝謝小米給予《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生命,也給予了我們的少年時代崇拜的夢。
——兔無厘

目次

第一章 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第二章 一場煙火
第三章 生死相隨
第四章 懷 抱
第五章 你記得我
第六章 不辭風雪
第七章 你終於和他在一起了
第八章 她此生必是程太太
第九章 掩飾不住

書摘/試閱

第一章
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姜生,你放心,如果他出事,我也一定不會放過你。

 

01
程先生他很好

窗外的月光是情人眼裡碎掉的淚。
這是我蘇醒後的第二個夜晚。這兩日,在斷斷續續的清醒和昏睡間,我的大腦仿佛凝滯在一片混沌之中。
虛弱間,我睜開眼,醫院的天花板處明亮到刺眼的燈光如同匕首一般,刺痛我的眼睛。
髮絲間是被海水浸染過的腥甜。我閉上眼睛,一時之間,整個人像游離在時空之外,遲鈍而又茫然。
這劫後餘生。
錢助理進來的時候,秦醫生在一旁,一位姓劉的護士正在給我換藥。
我卻仿佛什麼也看不到,仿佛這個世界已與我無關。
秦醫生轉頭看到錢助理,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說:“兩天了,她醒來後,就這麼躺著,一句話不說,一口水不喝,也不吃飯,就這麼一直躺著。”
錢助理會意,上前將手裡一束盛放的粉紅薔薇擱在床頭,沖我笑笑,說:“你放心,程先生很好。”
程先生?
我茫然。

突然之間,仿佛一道光閃過,我已麻木混沌的大腦被劈開了一條罅隙,凋亡的記憶迅速復活,呼嘯而來,如同電影的閃放。
我像是經歷了一場噩夢,瀕溺于死亡的海洋,掙扎,窒息。
我以為縱身而下,這個世界將從此安靜劇終,再無紛擾。可程天佑卻像一道巨大的傷口,豁開在我的眼前,如天崩地裂一般決絕——他俯身而落,如影隨形。
我的瞳孔迅速放大,極度不敢相信地看著這個縱身而下的男子。就是這麼一個人,你空有萬丈赴死的決心,他自有此身九死不悔!
急速下落中,我被他緊緊地捲入懷裡,抵死相擁是他所能給我的最後的保護。
耳邊是風,是自由,是死亡,更是他眼睛裡的不可抗拒——我不要你死。
黑色的大海翻湧著深深的絕望,瞬間吞噬了我和他。身體落入海水中時發出了巨大的撞擊聲,那一刻,我幾乎能感覺到從他僵直的身體裡傳來的疼痛。
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藏藍色的汪洋中,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卻無法救他,甚至來不及呼喊他的名字。
隨後,我也被捲入波濤之中,掙扎,窒息,沉溺于死亡的海洋……

片片畫面如同鮮活的空氣,將我整個人從渾噩中驚醒!
我一身冷汗,突然感到身體如同被四分五裂了一樣的疼痛。我像是終於從一場噩夢中驚起,驚悸地抓住錢助理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求救:“天佑……他……”
聲音卻虛弱得幾乎只餘口型。
秦醫生見我對外界的刺激終於有了反應,忙上前檢查了一下,看了錢助理一眼,說:“她需要好好休息。”言語間,仿佛二人甚是相熟。
錢助理忙安撫我:“程先生他很好。嗯,他比你醒得早,只是身體受了些外傷,行動不便,暫時不能下床。還是他不放心你叮囑我過來看你的。你放心,他很好。”
錢助理的說辭讓我從極端的驚恐之中放鬆了下來,隨後而來的是無比的疲憊。
原來,他沒事。
真好,他沒事。
可是,我到底做了些什麼?
我躺在床上,身心疲乏,大腦再也無力面對這些沉重的思考,只覺得眼前的世界一片靜寂。
“程先生很好?誰告訴你他很好的?”病房門口,傳來一個男子恨極、怒極的聲音,似是寒冬臘月裡的冰晶,簇著尖銳的棱,冷冷地直插人心。

02
如果他出事,我也一定不會放過你

程天恩推門而入。
秦醫生回頭,一看來人這陣勢,黑壓壓一幫人戴著大墨鏡,穿著黑西服,就差手持尖刀了。他連忙走上前,試圖平息這場不知因財還是因情而起的糾紛,說道:“病人現在很虛弱,需要好好休息。”
程天恩那俊美的臉上不再是一貫優遊自持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毫無掩飾的烏雲密佈。
他斜了一眼,他身邊的人忙把秦醫生拉開。
劉護士太年輕,未經世事,被嚇得躲到一旁,小臉煞白,一雙桃花眼卻不住地往程天恩的臉上瞟。
錢助理一看,忙上前賠笑,含混著不願說破一樣:“姜小姐這些天不吃、不喝、不睡,心灰意冷的……這剛剛才好一些……二少爺您就別再刺激她了……”
程天恩一把推開他:“你算什麼東西?這裡輪不到你憐香惜玉!滾!”
說完,他轉動輪椅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那種力度似乎恨不能將我整個人生生捏碎。
若是以前,我見他這般肯定會驚恐無比,只是現在,死都死過了,還有什麼可恐懼的?不過,厭惡的情緒還是蒙頭而來。我無比虛弱地說:“你要幹什麼?”
此時的程天恩是暴怒的,我從來沒在他的身上見到過這種暴怒情緒。
他是個內心無比驕傲的人,一貫是雲淡風輕、運籌帷幄的表情,他現在這種失控感讓我不免心慌。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沖我吼:“你裝什麼心灰意冷?你不是想知道我哥好不好嗎?我這就帶你去見他!我讓你好好地見見他!”
我說:“你放開我!”
錢助理不甘心地在一旁喊:“二少爺,您別傷著她!她的身體虛弱……”
程天恩理都不理,一把將我拖下床。
我手臂上的針頭與掛水瓶分離,針口處鮮血密密地沁出來,後背上的傷仍隱隱作痛,我就被他從病房拖出來。
長長的頭髮帶著被海水親吻過的鹹澀氣息,散亂在我的頸項間,寬大的病號服映襯著我蒼白的臉,一副病中的模樣。
他這異常的暴怒讓我突然變得不安。我望著他,眸光開始抖動。我問:“他是不是出事了?”
程天恩沉默下來,恨意卻不減分毫。
他越沉默,我越恐懼。
我說:“程……程天佑是不是出事了?”
輪椅轉動間,程天恩依舊緊緊地抿著他的唇,斜看向我的餘光裡都是深深的恨,似乎同我多說一句話,都讓他厭惡至極。
我幾乎顫抖著聲音說:“你告訴我……”
重症監護室前,程天恩一把將我扔進去,說:“滾進去!自己看!”
值班護士忙上前,說:“先生,先生,沒有醫生准許,家人也不能進。您就是要進也要穿上隔離服啊!否則對病人不好啊……”
她還沒說完話,就被程天恩的手下給拉到一邊去了。
我呆坐在地上,抬頭望著病床,亂七八糟的管子插在那個一動不動的人身上。床旁多功能監護儀上明明滅滅的燈,閃著無聲無息的光,如他往日間沉默的溫柔。
我所恐懼的事情在這一刻變成了現實!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爬起來,赤腳緩緩地走過去,搖搖晃晃,一時間,心顫和悲傷全堆積在嗓子裡,只顫顫地喊了一句:“天佑——”我便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

程天恩在一旁,暗黑的眼眸中如同囚禁著一頭饑餓的猛獸。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無比平靜,卻擋不住那滔天的憤怒。
他說:“什麼‘程先生不能下床’?什麼‘程先生身體不便’?他是我哥!他是程天佑!瞎了眼愛上你的程天佑!但凡他有一口氣,但凡他有半點兒力氣,整整兩天時間,他怎麼能放下心不去看你一眼?他就是爬也會爬到你的床邊!他不去看你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根本沒醒來!或者……再也不會醒來!你若愛他半分,瞭解他半分,就該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他怎麼會愛上你這麼個冷血的女人?”
說到這裡,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卻難掩悲傷地說:“我哥……已經昏迷三天兩夜了,醫生說如果七十二小時內他醒不來,這輩子就永遠不會再醒來了!”
他顫抖著抬手,看了看腕表,聲音無比絕望,說:“還有兩個小時,如果他再不醒來……”
我只覺大腦裡“轟”的一聲,刹那間,全世界的時鐘都在我的耳邊響起,我的身體搖搖欲墜。
他眼眶通紅,停頓了一下,止住了悲傷,冷笑道:“不過,姜生,你放心,如果他出事,我也一定不會放過你。”

03
天佑,該起床了

重症監護病房裡,我靜靜地守在他的身旁。這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有這麼多時間,如此仔細地打量這個男人。
他的雙目緊閉,我再也看不到那雙溫柔而深情的眼眸。他被海水浸泡過的發粗糙而乾澀,不復往日的光澤。
吸氧面罩下,他的臉色灰白,整個人已經孱弱得宛若剛剛離開母體的嬰兒,下一秒是嘹亮的啼哭,還是寂靜無聲地失去呼吸,無人知曉。
我輕輕地去拉他的手,居然還是那麼溫熱。
我的聲音很輕,仿佛還不肯接受這個現實,我試圖喚醒他,說:“天佑——”
錢助理追過來的時候,我依然安靜地望著病床上的他。我從不敢相信,有一天他會這樣躺在我的眼前。
錢助理看了程天恩一眼,將一條輕薄柔軟的羊絨披肩披在我的身上,說:“姜小姐……我怕你受不住這個消息……所以……”
程天恩冷笑道:“受不住?我覺得姜小姐會開心得很!再也沒有人能阻礙她和她那苦命的情郎在一起了。”
我仿佛聽不見他們說話一樣,只是看著程天佑,覺得自己像個闖了大禍的小孩兒,卻找不到任何地方躲避。
我摩挲著他的手,夢囈一樣:“天佑,該起床了。”
錢助理看看我說:“姜小姐,你沒事吧?”
我看看錢助理,茫然搖頭:“我沒事啊。”
突然,我又焦躁起來,拉住錢助理說:“錢助理,你快叫醒程總,讓他起床。只剩下兩個小時了,再不起來,會議要遲到了!”
錢助理有些駭然,在我眼前晃晃手,說:“姜小姐……你別嚇我。”
我沒理錢助理,專心地看著程天佑,輕輕地搖了搖他,說:“天佑,天佑,你快起床吧,都這麼晚了。”
我轉頭努力沖錢助理笑笑,說:“他……是不是昨晚應酬喝多了?”
然後,我又低下頭,輕輕呼喚他:“天佑,你快起床,真的要遲到了啊!你起床!我以後再也不跟你吵架了!你快起床啊……”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仿佛那是我一生再也無法斷掉的牽掛。
錢助理一把將我拉起,沖著門外大喊:“醫生!護士!快來啊!”
程天恩在輪椅上,冷眼看著這一切。

當一群醫生、護士七手八腳地想將我拉走的時候,我仍不肯離開。我說:“我沒事,你們放開我,我得叫他起床,不然就遲了。求求你們!他不能遲啊!”
可他們不肯放開我,任憑我如何掙扎。仿佛這個世界都不能理解我,我沒有辦法,只好咬了那個牽制著我的手的胖大夫,他吃疼地大叫了一聲。
我掙脫開,再撲到天佑的身邊。
我焦急極了,說:“天佑,你怎麼這麼討厭啊?你快起床啊!”
我突然捉起他的手,試圖咬下去。
直到那針鎮靜劑注入我的體內,我才冷靜下來,昏昏然倒在地上。
地面那麼冰冷,如同我漸漸絕望的心。

04
天恩那麼恨天佑,巴不得他死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正午的陽光正盛,光亮尖銳得刺目。
我乏力地閉上眼睛,微微皺著眉頭,沖劉護士怒吼:“把燈關上!”
劉護士無限委屈。
錢助理在我身邊,說:“你醒了?”
我依然不肯睜開眼,只說:“把燈給關上!”
錢助理頓了頓說:“那不是燈,是天亮了。”
天亮了?
我怔了怔,一把扯過被子蒙住頭,蜷縮著,像把自己埋葬了一樣。我說:“明明是燈!明明沒有天亮……”
錢助理見我如此,忙解釋:“姜小姐,你不要害怕,程總不會有事的。二少爺那是唬你的。”
我拉下被子,歪著頭,突然沖他笑了:“那天佑起床了?嗯,太好了,會議沒遲到吧?”
然後,我就一直在笑,不停地笑,扯著被角笑。
錢助理一愣,慌忙扯過旁邊的秦醫生,說:“她……她不會有事吧?”
秦醫生認真地看了看我,對錢助理說:“身體各項指標正常,只有背傷和輕微的髒內出血,只是……遭遇這種大事……可能一時承受不住。對了,她之前是不是受過什麼精神重創?”
錢助理如實說:“她……患有抑鬱症。”
秦醫生說:“怪不得。”
錢助理問:“她不會出什麼大事吧?”
秦醫生沉吟了一下,說:“一般來說,病人恢復會經歷五個階段——否定期、憤怒期、掙扎期、抑鬱期以及最後的接受期。她現在,正處在否定期。”
說到這裡,見錢助理滿臉迷茫,秦醫生忙解釋:“否定期呢,就是否定災難所帶來的結果。她認定我們醫院能補救她的行為造成的可怕後果,現實卻沒有,程先生還是生死難蔔,所以,她內心一直在否認這個現實。”
錢助理問:“那……現在該怎麼辦?”
秦醫生讓錢助理不必太擔心。他說:“任何病人,或多或少都要經歷這五個階段。”
錢助理歎氣道:“辛苦你了。”
秦醫生笑笑,說:“都是老同學,別這麼見外了!當然,鑒於病人有抑鬱症,我建議,在她身體康復後,找一個好的心理醫生看看。”
他轉身叮囑劉護士說:“病人你多多照顧,注意病人的情緒。”
然後,他又轉頭對錢助理說:“還有,讓你們家那個什麼二少爺,少來折騰病人。”
錢助理苦笑道:“唉……這大家族裡的恩恩怨怨……算了,老父親說讓我慎言,慎言。”
秦醫生也沒多追問,只說:“我看,這二少爺很堅信他哥一定能醒吧,要不也不會三天三夜衣不解帶地守在ICU外。”
說到這裡,他看了我一眼,小聲問錢助理:“怎麼?倆兄弟同時愛上了一個女人?”
劉護士在一旁,立刻默默飄過來。
秦醫生忙恢復了一本正經的模樣,看了劉護士一眼,雙手插兜,很專業地對錢助理說:“病人顱內出血造成淤堵。這裡醫院設施再先進也不如首都,不如聯繫一下家人辦理轉院,或許醒來的機會更大……”
“家人?”錢助理沉吟了一下,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歎,說,“唉!可……二少爺不讓走漏任何消息啊……”
秦醫生聞言身體微微後傾,顯然有些吃驚。
錢助理自覺失言,忙掩飾說:“可能二少爺是怕老爺子擔心?”
秦醫生也不點破,然後轉頭吩咐劉護士給我注射鎮靜劑,最後對錢助理說:“讓她多休息吧。”
他離開前,習慣性地指了指床邊的薔薇,對錢助理說:“病房裡最好不要擺鮮花。”
當他的目光落定在薔薇花上時,他愣了愣,竟露出片刻走神的恍惚。

錢助理送走秦醫生,剛轉身,卻直接撞見我一張大臉糊在他的眼前,幽靈一樣瞪著他,嚇得他差點兒蹦起來。
他哆嗦了一下:“姜小姐,你……”
劉護士忙上前來拖我回床,對錢助理說:“我……我剛給她注射了鎮靜劑,大概是……是鎮靜劑起作用前的……不應期。”
憋了半天,她憋出了“不應期”。
我不理她,看著錢助理,似是魔怔,又像是溺水的人望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表現出很迫切的神情。我說:“程天恩是騙人的對不對?天佑一定會醒來的對不對?”
錢助理看看我,又看看床邊那束粉紅色的薔薇花,點點頭,說:“我相信,程先生一定會醒來,因為……他得親自給你送這花……”
他的尾音裡透著低到塵埃裡的溫柔。
我並不知道,三天前,亞龍灣酒店的那一夜錯誤的纏綿之後,天佑吩咐了他去買一束盛開的粉紅色的薔薇花。
他特意叮囑,薔薇,粉紅色的。
我夢遊一般的目光裡卻透著無比篤定的神情,望著錢助理,說:“你一定要告訴程老爺子天佑病危住院的事情。”
他愣了一下:“啊?”
我看了看窗外,像窺破了一個巨大陰謀似的,詭異一笑。我說:“程天恩那麼恨天佑,巴不得天佑出事!現在不正是他下手的最佳時機嗎?”
錢助理一把捂住我的嘴,看了看病床,說:“您還是休息吧。”那表情仿佛在說,我的姑奶奶!還嫌二少爺對付你對付得不夠啊!

05
算是,替他保重

“她怎麼樣了?”我剛躺下,昏昏沉沉間,聽到程天恩走了進來。
錢助理一驚,起身說:“二少爺?”
他看了看床上的我,慢慢地回答程天恩的問詢,說:“她醒來後,不肯承認天亮了,非說是燈,要我們關燈。醫生剛剛又給她注射了鎮靜劑,希望她再睡一覺會好點兒。”
程天恩沒說話。
錢助理歎了一口氣,說:“我以為她醒來會大哭大鬧,可她卻只是不停地笑。唉,怕是嚇壞了……二少爺,姜小姐她心裡並不好過,就是為了大少爺,您也別……”
程天恩冷哼了一聲,半是譏諷,半是挖苦,說:“錢至,你可真得了錢老爺子的真傳,憐香惜玉的事都替主子做圓滿了。話說,錢老爺子退下去也好些日子了,最近忙什麼呢?遛鳥還是養魚?”
然後,他瞟了一眼床上的我,話鋒一轉,仿佛剛才閒話家常的不是他,冷冷地說:“我哥受盡千般折磨,生死未蔔,她卻被百般呵護,不受半點兒懲罰?怎麼可能?天下哪裡有這麼好的事?”
錢助理不想觸怒程天恩,只能小聲委婉求情:“二少爺,我只是覺得,如果是大少爺,也不會捨得自己心愛的人……”
程天恩鄙夷地看了錢助理一眼,恨道:“程天佑就是個蠢貨,被這個女人搞壞了腦子!怎麼,你也被搞壞了嗎?錢至,你跟了一個情種老闆,就以為自己也是情聖了?”
說完,他轉眼看了看病床上的我,冷笑道:“她害得我哥落到這般田地,我嚇她一下又怎樣?我恨不得她死!”
錢助理見程天恩怒氣漸盛,便不再多言。
突然,程天恩扶了一下額頭,似乎是無限疲憊,輕咳了幾聲。
一個稍微年長一些的人忙上前,他膀大腰圓,身材似屠夫一般,聲音卻極特別。他說:“二少爺,你已經快三天三夜沒合眼了,還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吧。這裡這麼多人照顧,大少爺肯定不會有事的,說不定你一覺醒來,大少爺也就醒來了……”
程天恩擺擺手,那人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歎氣。
程天恩離開前,推動輪椅,在床前看了我半天,用手帕輕遮了一下嘴巴,美目一斜,清清嗓子,對錢助理說:“好好照顧吧。”
錢助理一愣,半天沒回過神,待回過味來忙應聲說:“二少爺放心。”
程天恩依舊沒好話,說:“別以為我會放過她,我是怕我哥死了我找不到人報仇!”
程天恩走了,只沖我扔了一句:“妖精!我哥死不了的!”
我緊繃了那麼久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笑容凝滯在我的臉上。幾經忍耐後,我終於抱著被子放聲大哭,像是放了心,又像是失了魂。
劉護士在一旁大氣兒不敢喘,目送程天恩離開後,又忍不住那顆蠢蠢欲動的心,瞪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上前問錢助理,聲音極小:“這……這人家裡……是什麼來頭啊,怎麼跟拍電視劇似的呀?”
錢助理笑笑,沒說話。
他坐在我的身邊,看著失聲痛哭的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哭吧,哭吧,總壓在心裡,多難受。”
劉護士自覺無趣,便悄然離開,指了指床頭的按鈴對錢助理說:“有事按鈴,喊我就是。”
錢助理點點頭。

窗外花枝好,天空碧如海。
藥效漸起,我掙扎了幾次,還是在眼淚中昏昏睡去。
睡前,我反反復複囈語、追問:“為什麼程天恩不告訴程老爺子啊?……他不告訴你為什麼也不告訴老爺子啊?老爺子平日待你不薄……”
錢助理無言。
直到我閉上眼,他在我的身邊暗暗地歎了口氣,說:“姜小姐,你好好睡吧。”
他還說:“姜小姐,退一萬步講,就算是……程總……真醒不來……你也好好保重自己,算是,替他保重吧。”

 

 

 

 

 

 


第二章
一場煙火
他是我青春盛年裡的一場煙火,縱然繁華落盡,也聲勢浩大,勝過這萬千星輝。

 

06
應是我,貪求太多

當天夜裡,我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掙扎著起來,執意要去看他。
劉護士忙不迭攔下我,說:“你就是要去看他,也得先吃藥啊。”她幫我拿來口服的藥,幽幽地對我說,“那個什麼‘二少爺’來看了你幾次呢。”
我跟她說:“手機借我用一下。”
劉護士像被叮囑過一般往後退,訕笑著說:“我沒……沒帶手機。”
我早該知道的,可是我還是不肯死心,說:“求你了!我得救他!”
劉護士看著我,也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求你了!沒用的!”說著,她的眼睛瞟了瞟房外守著的人,似乎是在警示我,不要想跑出去怎樣怎樣,有人盯著你呢。
我不再看她,望著窗外。
夜那麼黑,心那麼靜,靜到冷掉,仿佛這場生命旅程中,自己不再是參與者,而只能是旁觀者,眼睜睜地看著結局,卻無能為力。
我低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手腕上那些往事留下的痕跡,那些執念帶來的傷害,突然覺得自己這些年來是如此可笑,而這世間似乎人人也都可笑,事事也都可笑。
重症監護病房裡的他,現在怎樣了?
我默默地起身,腳尖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試探著穿上綿軟的拖鞋,感到自己如在雲端。這個不帶寒意的夜裡,我害怕任何關於他的不好的消息,讓我從這雲端跌落。
我問劉護士:“錢助理呢?”
劉護士端過熱粥,說:“你睡著的時候,警察來問詢,他去配合調查了。”
我愣了愣:“警察?”
劉護士點點頭,說:“對啊,警察。從你被送到醫院那天,警察就一直有過來找你,錢助理說等你身體好些再讓你配合調查。嗯……好像是……好像是,有個模特出事了呢……而她身上帶的身份證件是你的……反正我也不是很清楚呢。”
我茫然地問道:“我的?”
我又是一激靈,說:“歐陽嬌嬌?”
劉護士連忙點點頭,說:“對,是她!好可惜啊。”
我問:“她怎麼了?”
劉護士說:“她死了,淹死了呢。”
我又愣了。
沒等我回過神來,劉護士就被人喊走了。她離開前叮囑我不要亂動,就是要去看天佑也要等她回來陪我一起去。
我愣愣地,努力拼湊那些淩亂不堪的記憶,那些仿佛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記憶,迅速堆積,衝撞著我的神經。
原以為不會再有的痛苦感一瞬間洶湧襲來。我搖了搖頭。
我該如何擺脫?

這世間,情緣本無孽,應是我,貪求太多。

07
我全身而退,他飛蛾撲火

不知平靜了多久,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摸索著,一步一步,忍著身體的不適,摸去了重症加強護理病房。
在重症加強護理病房外見到程天恩,我愣了一下。
他面容略顯憔悴,似乎是一直守在病房外,並沒去休息。隔著玻璃窗,他一直沉默地望著躺在病床上的天佑。
程天恩身邊的那個雄壯威武的親信先看到了我,上前俯身對著程天恩耳語了幾句。
程天恩轉動輪椅,轉過臉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恨,還是不屑。
我看著他,面無表情。
然後他又轉動輪椅,讓開位置。
走廊盡頭的窗外,夜色無盡隆重,星光熒熒,他如黑暗之子。
我緩緩地走過去,隔著玻璃,再次看到了那個男人,他就這麼蒼白著臉,躺在床上。
玻璃那側,一切都那麼靜默,那個叫程天佑的男子安靜地合著雙目,吝嗇地不肯張開,不肯給這世界一道溫柔的目光。
整個房間裡只有呼吸機、多參數監護儀等冰冷的機械的光忽閃著,像無聲的訊號,告訴我們,裡面的那個他一息尚存。

一場災難,因我而起。我全身而退,他飛蛾撲火。
這一刻,我心中不知是何種滋味。

中心監護站的護士大抵怕再生事端,連忙走來,看了看我,問:“你也是……他的家人吧?”
“家人?”我沉吟了一下。
護士見我一身病號服,連忙扶住我,又見我滿臉悲切之色,於是安慰我說:“他一定會醒來的。你是……他的太太?”
“太太?”我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在一旁的程天恩竟笑了,他斜眼看了我一眼,說,“她配嗎?”
我看著程天恩,懶得爭辯。
那個護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對我說:“生病多休息,早些康復。”
我點頭謝過,護士跟我普及了一下重症加強護理病房的知識,告訴我如果是探視需要得到醫生的批准。
說到“批准”兩個字時,她特意看了天恩一眼,大抵是程天恩昨日“闖宮”的英雄事蹟,在護士站裡廣為“傳頌”。
程天恩面無表情。
為我們普及完知識,護士就走了。
就這樣,我守在玻璃窗前,靜靜地看著病床上那個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的男子。
縱然我心急如焚,也只能靜靜地等,等他醒來,就像是從一場睡夢中起床,伸個懶腰,微笑著走過來,說一聲“早啊”。
我的手指輕輕地觸碰著微微冰涼的玻璃,像是觸碰著他的臉。
劉護士不知何時趕了過來,瞟了一眼程天恩,細聲細語地對我說:“姜小姐,注意你自己的身體!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
我搖搖頭:“我想在這裡陪陪他。”
天恩在一旁冷笑:“陪他?這可真好笑!他健健康康的時候,怎麼就沒見你要陪他?”
我沒應聲,內心卻已翻江倒海。
劉護士勸說無用,因有其他工作要忙,就匆匆離開了。
深夜裡,她的腳步聲那麼清晰,漸漸地消失在走廊深處,讓我想起小魚山的很多個夜晚。
在那些夜晚裡,在偌大的房子裡,他的腳步聲伴著我醒來,亦伴著我入眠。這個叫程天佑的男子是我心底深處一方不可觸摸的柔軟。

他是我青春盛年裡的一場煙火,縱然繁華落盡,也聲勢浩大到勝過這萬千星輝。
他贈我一場此生再也無法複製的盛大愛情,此後,無論我同誰過完這一生,他都會張狂地存在於我記憶深處,狂妄地撒野。
我怎會不知道?
他拿命為愛祭旗,我成了敗軍的將,潰不成軍後,終這一生,再也無法回防。

不知過了多久,程天恩轉臉看著我,有些嘲弄的意味,說:“看樣子,你還是很關心我哥嘛。”
我沒回答。
程天恩低頭一笑,說:“我還以為我哥死了你會很開心,你就可以和我那親愛的涼生表弟雙宿雙飛了。看樣子,我錯了?”
然後,他又說:“其實也不怪你,一個是青梅竹馬,一個是命裡劫數,要我選,我也左右為難。”
他故作唏噓,卻掩不住奚落的語氣。
我轉臉,盯著他,平靜地說:“誰心裡有鬼,誰自個兒知道!程天佑他要是真的出事了,誰受益最多誰心裡清楚。”
“你什麼意思?”一瞬間,程天恩的眼睛裡隱藏著騰騰的火苗。
我轉身看著他,擺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是!我是從小門小戶裡出來的女孩兒,不清楚你們大家族裡面的事,但我再蠢也知道,程家的繼承人只有你和程天佑。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恨他嗎?你恨他毀了你,恨他可以獲得幸福你卻不能,恨他完整你卻不能,恨他成功你卻不能!就連我和他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說到傷心處,我頓住了,嗓子被硬生生地卡住了一般。
我不知用了多少力氣,才得以將言語完整地說出來:“好吧,我和他走到這步田地,是我自作自受!是我不配!是我罪有應得!可程天恩,你敢說這裡面沒有你半分‘功勞’嗎?要我說,你居功至偉!這一次,程天佑要是死了,你可就是得償所願了,對不對?”
程天恩轉臉盯著我,目眥欲裂,那表情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了。他說:“你再說一遍!”
我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縮,冷笑道:“我說您得償所願了!”
我說:“難道不對嗎?你為什麼封鎖他昏迷不醒的消息?你為什麼不告訴程家長輩他危在旦夕?你為什麼不把他送往首都更好的醫院……你就是想他不治而亡!”
說到這裡,我望了病床上的天佑一眼,竟再也忍不住,悲泣起來:“他是你的親哥哥啊……你怎麼……怎麼可以將他囚禁在這裡等死?”
我說:“天恩,你放過他吧。”
如果說,此刻我豁出去了,這個世界我都不在乎了,任何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但這個男人的生死,我卻還是在乎的。
這是我欠下的。
“你這個蠢……”他嘶吼著,話沒說完,就已緊緊地捂住胸口,仿佛不知道被多大的怒意衝撞了心肺一般,又仿佛自己一片苦心被錯看,艱難地喘息著。
他清俊絕美的臉上露出痛苦無比的表情。
就在這時,惱人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他那屠夫一般的親信迅速上前,將手機遞給他,聲音有些顫抖地說:“二少爺,是……老爺子那邊的電話……”
程天恩呆了一下,似乎毫無準備。

08
一念之間的選擇

程天恩接過電話,一面小心地應付,一面不動聲色地環視著他的手下,頗有審視的味道。
電話那頭不知道是說了些什麼,只聽到程天恩最後說了句:“好的,錢伯,您放心,也讓爺爺放心。”
電話收線那一刻,程天恩怔在那裡,握著手機的手一寸寸地收緊,指節泛著駭人的白。他的親信一看,連忙上前,問:“二少爺?”
程天恩回過神來,緩緩抬頭,看著他的親信,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告訴對方,說:“錢伯要來。”
他的親信立刻吃驚起來,說:“錢伯不是養老了嗎?難道是大少爺昏迷的事情……老爺子知道了?”
程天恩點點頭,瞬間,他的神情變得凝重,目光凜冽,頗有嗜血的味道。
他狠狠地將手機摔在他那幫手下的腳邊,抬起頭,壓不住那氣到極點的喘息,說道:“誰告的密?”
一時間,他的下屬們紛紛噤若寒蟬,不安地相互窺視,卻不敢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最後,他們又紛紛低下頭,仿佛為自己開脫一般,說:“二少爺,我們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大少爺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們怕有個萬一……”
然後有人說:“二少爺,我們這麼做,也是為了您啊。您對老爺子隱瞞消息,是怕他老人家擔心,那是您的孝心。可萬一……大少爺真的出了什麼差池……最後老爺子還是會怪您的……我們做下屬的,是為了您著想的啊,二少爺。”
然後,一眾人紛紛應和,說:“是啊,是啊,二少爺。”
“哈哈哈——”程天恩仰天苦笑起來,聲音無比悲涼。
他本以為是錢至走漏了風聲,剛剛不過是作勢試探,沒想到真的是自己的手下,而且還是一群手下。
我在一旁,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竟替天佑松了口氣。再看天恩如此憤怒,我冷笑,心想:難道是因為瞞不住程老爺子,獨吞不了家產了?
笑聲過後,程天恩大口地喘息不止,苦苦一笑,用手直戳自己的胸口,問他們:“二少爺?我?二少爺?”
他的那個親信見他如此,連忙上前,不停地輕撫他的後背,試圖減緩他的痛苦:“二少爺,二少爺,您別動怒,別動怒。”
程天恩一面喘息,一面甩開親信,大吼了一聲:“我不是你們的二少爺!”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重複地喃喃著:“我不是你們的二少爺!我不是!程家從來就只有一個大少爺,哪裡有什麼二少爺?我在你們眼裡,就是一個可憐的瘸子!一個一輩子都站不起來、掌不了事的瘸子!你們眼裡哪有什麼二少爺?你們平日裡口口聲聲喊我二少爺,可私底下,我在你們心裡就是一個可憐的瘸子!一個廢物!我怎麼敢是你們的二少爺!”
最後一句話,程天恩是嘶吼出來的。那一刻,他面對著“眾叛親離”的局面,恥辱感和挫敗感讓他整個人崩潰了,仿佛陷入了魔障一般。
抑或,這種恥辱感和挫敗感,並不是一朝一夕之勢,而是日積月累的結果,只是這種情感壓抑在程天恩自己的心裡,只有他自己明白。
無人能感知,也無人能領會。
雖然我和他在前一刻劍拔弩張,但此時,看著他受傷的樣子,我竟感覺不到快樂,而是憐憫。
他的那群屬下一個個冷汗直流,卻不敢再為自己分辯。
“你們!都給我滾!”程天恩一口氣上不來,一頭栽下去,直直地從輪椅上撲倒在地。
我被嚇了一跳。
一時間,只見他的手下們亂作一團,紛紛喊護士、醫生前來照顧程天恩,那個程天恩平日裡的親信已經是涕泗橫流。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姓汪,叫汪四平。
程天恩的手下在私下一般稱呼汪四平為汪總管,他算是看著程天恩長大的。
在程家,錢伯是笑面虎,汪四平是青面獸。
汪四平之于程天恩,就像是錢伯之于程天佑,既是心腹,也是亦師亦父的人物。
至於錢伯,他是錢助理的父親,一個在不久的將來,改變了我的命運的人。

人生有很多決定都在一念之間,一念之間的選擇,註定了你的人生走向了哪條路,讀了哪所學校,牽了誰的手,成了誰的新娘。

09
我恨死了這個“恨他”的我自己

程天恩醒來的時候,汪四平守在他的身邊,當然,我也在。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
很多事情很難解釋。
其實,我只是在他昏倒的那一刻,回眸看了眼在病床上昏迷著的程天佑。我想,在這一刻,如果天佑在的話,一定會守在天恩的身邊,無論天恩是張牙舞爪的魔鬼,還是墜落人間的天使。
這個原因,大概已經足夠。
我欠天佑太多,總急於還。

程天恩看到我,沒說話,盛怒之後,整個人反倒平靜了下來。
他躺在床上,在明亮的燈光下,整個人很安靜。我覺得他很好地演繹出了什麼叫作“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汪四平說:“二少爺,醫生讓您多休息。”說完他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就是,好走不送,別影響天恩睡覺。
我自覺無趣,想要離開,程天恩卻喊住了我。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對汪四平說:“給她買機票,讓她離開。”
我愣了一下,猛地轉身,說:“我是病人……”
他抬頭,仿佛一眼把我看穿,冷靜地說:“你不過是不放心他。”
我默然片刻,他歎了口氣,說:“錢伯都來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爺爺失去誰都不可能失去大哥的。”
我沒說話,那是我不願被說破的心事。
我看著天恩,低頭說:“他不醒,我怎麼能安心離開?”
程天恩看著我,語氣淡淡,言語還是讓人心痛:“你是因為愛他,還是因為不願背負良心債?其實不過就是為了自己心安。”
我低頭說:“隨便你怎麼想吧。”
程天恩聲音很輕,像是經歷了一場大病:“我哥拿你當心頭好,可是我們家老爺子絕容不下你。”
他不無嘲諷地說:“當初,只因為一個涼生,他老人家便對你有諸多不滿。今天,你像一個晴天霹靂劈在他老人家眼前,你和他的心頭肉、他的長孫、他的所有心血所托的程家大公子竟然也有染!你不會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有多想你消失吧!”
說到這裡,程天恩戲謔著冷笑道:“左手勾搭人家外孫,右手勾搭人家長孫,你還真當自己‘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啊?”
我沉默不言。
他炫耀他是詩人,我只好表示我是啞巴。
程天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汪四平,示意汪四平出去。
汪四平離開後,程天恩看著我說:“你……剛剛不是質問我有多恨他嗎?”
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
一個平日裡那麼驕傲的男子,臉上居然刻著那麼清晰的痛苦。這種痛苦勾勒出他的每一個表情紋理,交織著他的每一根脈絡,最終雕刻成他那精美如玉的面容。
“那麼我就告訴你。”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這些年……這些年……我也一直以為自己恨他,恨不得他死!可就在前天,當醫生告訴我……他這輩子可能永遠醒不來的時候……我寧可會死掉的那個人是我,而不是他!我恨不能替他啊!姜生!”
說到這裡,他搖搖頭,輕輕地說了一句:“他是我哥。”小孩兒一般的聲息,甚是黏膩。
他說:“姜生,他是我哥啊。從小到大,我跟在他的屁股後面長大,我喜歡著他喜歡過的東西,看他看過的動畫片,吃他愛吃的糖果,玩他玩過的遊戲……他給了我父兄般的寵……這種寵,血化不開。姜生,你不會不清楚,因為你也有一個哥哥,從小萬般寵你愛你、視你如珍寶的哥哥……可正因為這些寵愛,才讓我後來那麼恨他……我想過,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可能都會傷害到我,但是我從來都不會想到,我最愛的哥哥,最愛我的哥哥……會讓我失去了雙腿……讓我失去了站在這個世界上的機會……我甚至再也不能去摸一下我喜歡的籃球……”
說到這裡,他的眼淚靜靜地滑落,像從骨頭裡面滲出的血一樣凝重。
他沒有看我,而是望向窗外。那麼倔強的一個人,此刻,居然對一個和他關係微妙、類似敵人的女人,傾吐他那些苦不堪言的心事。
這些見不得光的、愛恨交加的複雜情感,長期以來,都這樣狂暴無攔地在他心裡發酵著。
誰也拯救不了他。
他笑了笑,說:“在我失去雙腿、從手術室裡被推出來的時候,麻藥的效果還沒有消退,我就看到哭得不成樣子的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平日裡被我視為英雄的他哭得那麼狼狽。姜生,從小到大,他都是我心裡最了不起的人……我就安慰他,我笑著對他說‘哥,不疼……真不疼,你別哭’,姜生,那一年,我才十幾歲……被截去了雙腿,我卻安慰他,別哭……我還努力地對他笑,逗他笑……
“因為他是我最親愛的大哥……因為我知道,他不是故意推倒梯子的。他是不小心。因為我知道,他不知道我在上面……這些年,我一遍一遍說服我自己。可是,我卻做不到不恨他。我恨死了這個‘恨他’的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我怎麼可以去‘恨他’?
“可是,姜生……我失去了雙腿……每一個長夜裡我在黑暗中驚醒,空空蕩蕩的被子裡,是那麼的冷啊……然而更冷的是,當你看到那麼大的一個程家裡面,所有人在你的面前畢恭畢敬地喊你二少爺,實則陽奉陰違、萬分惡毒地咒駡你是個死瘸子、死殘廢的時候……你的心沒法兒不失衡。”
他繼續說道:“你看著你心目中的大英雄,愈加被人尊重,成為他們心中的程家唯一的希望,而你,卻永遠成不了他那樣的英雄。你只能是個二少爺……不!你不是二少爺,你就是個可憐蟲,是個廢人……
“那群人擁護你,不是因為他們尊重你、倚望你,而是因為他們要照顧你、監護你……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姜生……”
他幾乎是說不下去了。
瞬間,他又笑了,說:“我曾經也可以擁有他擁有的一切,聲望、擁護、財富、權力……可是,我卻什麼都不能有……上至我的祖父,下至我的手下……呵呵,為我好?不!他們是為自己好!
“如果現在那個躺在重症監護病房裡的人是我,如果是他們的大少爺一聲令下,不準將我受傷的消息告訴老爺子,那麼,他們沒有一個人敢去告密,就是我病死在他們眼前,他們都不敢告密到爺爺面前……而我的爺爺……一定也不會因為失去我,而責罰他眼裡完美的家族繼承人……不過是失去了一個無用的二少爺,一個死瘸子,一個爛廢物……”
我愣愣地站在他對面,卻不知道怎樣去安慰他。
我對他從來只有厭惡和恨,這些年來,我和他不斷地衝突與構陷,可當有一天,他將他的傷口、他的內心暴露在我眼前時,我的內心居然複雜起來。
我此刻像是站在十字路口,茫然不辨方向。
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程天恩,是內心充滿掙扎的、柔軟的男青年,不再是那個心中充滿了恨與報復的魔鬼。
他的聲音越是平靜,我就越覺得害怕,不是害怕他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傷害我,而是害怕他傷害他自己。
他抬眼看著我,停止了傾訴:“姜生,如果我跟你說,我一直對程家封鎖消息……也是為了替大哥保護你,你信不信?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保護我?”我愣愣地看著他。
程天恩笑了,搖頭說:“我知道你不相信,甭說你不相信,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哈哈哈——”
他看著前方,良久,歎息道:“我雖然恨你害得他生死未蔔,可卻知道你是他的心頭好。他的命都拿給你了,我再討厭你、再恨你,卻得為他保住你。”
他頓了頓,說:“我一直不敢跟爺爺說三亞這裡的消息,我就是怕爺爺知道大哥出事,派人過來,就必然知道你這禍害般的存在。大哥昏迷著,誰能保護你?”
他歎息:“我爺爺不是我……‘心慈手軟’這個詞就不存在於他的字典裡。在他的眼裡,你是毀滅程家完美繼承人的災星……所以,姜生,聽我的,坐最早一班的飛機走吧。不管去哪裡,不要和程家有聯繫了。”
他說:“如果我哥醒了……他找你也罷,放棄你也罷,那是他的事。但是,我想對你說,天涯海角,小心程家那只……老狐狸……”
我看著他,有些蒙。
他苦笑著說:“錢伯。”

10
我更走不出的是,那一夜,
我曾願意為之交付我的心的男人,目睹了這一切

那天夜裡,我和天恩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仿佛是更深刻地瞭解了某個人,又仿佛是更加讀不懂某個人。
這世界上,大概很難有完全的愛,或者完全的恨。感情永遠都是複雜的,難以用一個詞語來完全描述。
這麼多年,與其說他“恨”程天佑,倒不如說,他是“怨”他更合適一些。
程天恩是一隻小狼崽,即便此刻他收斂了利爪,溫順地待在你面前,依然消弭不了他骨子裡的狼性。
當然,我也不是什麼善良的少女,做不到因為他一番內心痛苦深刻的剖白,就原諒了他在過去的時光中給我帶來的傷害。
相安無事,便已是我和他之間最安全的相處模式。

天漸黎明。
汪四平拿著一張機票宛如捧著聖旨一樣捧給我的時候,我對程天恩說:“我不能走。”
當時,我感覺程天恩的眼睛裡來來回回蹦著十二隻神獸——不能走?不是說好了的嗎?
他看著我,良久,說:“姜生,有句話,我必須說給你。”
我望著他,淡淡地說:“你說。”
他一字一頓,告誡般說道:“你是進不了程家門的!無論是我哥還是我弟。無論他們當你如命還是如寶。”
我低下頭說:“他現在因我生死未蔔,我做不到就這麼離開。也煩勞你告訴什麼錢伯,我不會再和他們的大少爺有任何牽扯,但是我想看到他醒來……否則,這輩子我都不能活得安心。”
說到這裡,我歎了口氣,笑笑說:“你們放心,他醒來,我一定不會再和他有任何聯繫了。我知道,我……不配。”
早在小魚山那一夜,我就已經不配了。
我的目光飄向窗外,想起那些漆黑的夜,曾有他溫柔相對的每個夜,那些他予我的所有好。我曾以為,這輩子,即使我不能給他一顆完整的心,總可以給他我完整的身體。
最終,我沒有任何東西是完整的。
這是我心裡一個永遠解不開的結,一場永遠走不出的劫。
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永遠走不出小魚山的那一夜。那個人像噩夢一樣,追著我、纏著我,讓我此生不能解脫。
我更走不出的是,那一夜,我曾願意為之交付我的心的男人,目睹了這一切。
此後,無論我如何開解我自己,可結果就是這樣,別人做了惡、犯了錯,遭懲罰的卻是最無辜的我們!
這一刻,我說出“不配”兩個字,心雖然痛了,卻釋然了。
說實話,需要勇氣;面對自己的心,也需要勇氣。
程天恩沒說話,只是盯著我。半天,他才躺回枕頭上,斜靠著床頭,無奈歎氣:“好吧,好吧。”
他說:“你要是被我爺爺抓到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說:“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親手給你收屍,把你燒掉,拿你的骨灰,找手藝好的師傅做成茶杯送給我哥,也算給他留個念想。等他洞房花燭夜,拿出‘你’來和新娘子喝個合巹酒,三個人,團團圓圓的。”
他的話聽得我滿頭黑線——能讓一個心灰意冷的人抓狂,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我問他:“你一定要把你爺爺說得這麼恐怖嗎?”
程天恩鼻子微微一皺,眉毛微微一挑:“嗯,不然呢?”
然後,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一盒糖,隨意吃了一顆,然後扔給我一顆。
我接過糖看了看,像他一樣吃掉了。
錢助理撲進來的時候,我正細細地嚼著糖,程天恩斜臥著看著我吃糖,慵懶得不得了,一副“本少體弱多病”的姿態。
錢助理真是“撲”進來的,他看到我還存活在程天恩的狼爪之下,感到很是不可思議。微微帶著尷尬,他對程天恩解釋說:“我……我以為……”
程天恩慵懶地躺下,表情仿佛是酒足飯飽後舔著小狼爪子的小狼崽。他說:“你以為我把她吃了?”
錢助理尷尬地笑笑,嘴上卻說:“哪能?”
程天恩直接把糖盒扔到他的臉上,說:“閉嘴!”
突然,我感到一絲眩暈,整個人微微一晃。
程天恩見我如此,微微側了側身子,胳膊斜撐著腦袋,一副計謀得逞的表情。
他沖錢助理擺擺自己的“小狼爪子”,說:“趕緊把她打包送走!你爹要來了,是我們家老爺子派他來的。我怕啊,我保不住我哥的這個寶貝了!”
錢助理忙扶住我,轉頭看著天恩,焦急地問:“二少爺,她這是……這是?”
程天恩伸了伸他的“小狼腰”,一副老謀深算的模樣,說:“糖丸裡有藥,夠她睡的,你趕緊把她送走!”
錢助理一急,口不擇言,言語間竟然是質問的語氣:“您怎麼能用這樣的爛招兒?”
程天恩毫不忌諱,冷笑道:“爛招兒?有效就行!”
我聽得差點兒噴出來一口老血——程天恩,我差點兒要對你有新的認識,你卻趁我不注意拿糖丸算計我,我早該知道的,怎麼可以輕信“狼崽子”?
至於後來,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浪費了程天恩的一番苦心——就在錢助理拖著我或者抱著我,想要把我“打包帶走”的時候,那個被稱作“錢伯”的神秘人物已悄無聲息地抵達程天恩的病房裡。
電話裡他笑吟吟說他明天中午到,結果黎明時就已經到了,讓人毫無準備。
錢助理抬頭一看,只覺兩眼一黑,瞬間把我擱在地上。
我尚未完全昏迷,吃疼地“哎喲”了一聲。
他覺得不妥,連忙扶了我一把,然後哆哆嗦嗦地,對著那個衣衫樸素、年逾六旬的老人喊了一聲:“爸——”
我昏昏然,應了一聲:“哎——”
錢助理的臉直接綠了,手一松,我又被扔到地上。
這下,我沒有“哎喲”出聲,倒是程天恩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在汪四平的攙扶下起身,堆著笑,將我擋在身後,決心守護一般。
每個人都有想要守護的東西——為自己在意的人。
這時,一個護士匆匆地從外面走進來,問道:“程天佑的家屬?誰是姜生啊?病人……”
我想說我是,可程天恩的那顆糖丸實在太歹毒了,我已迷糊得只剩下一絲意識,而這一絲微弱的意識,都不足以讓我辨認出會把我變成海底泥、大茶杯的錢伯,就已經消失。
這藥力好奇怪,讓人總想發笑。

 

 

 

 

 

 

 

第三章
生死相隨
你是否曾愛一個人,愛到生死相隨?

 

11
最不可追憶的,就是往事

當我從那顆糖丸的藥效中掙扎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晌午了。
我扶著腦袋起身,感到頭痛欲裂。我上下摸索著,確定自己尚未變成大茶杯,也沒變成海底泥面膜。
我抬起頭,不見劉護士,也不見錢助理,只見一個面容和善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手裡捧著一本書,讀得津津有味。
他戴著老花鏡,衣衫雖舊,卻極其乾淨整潔,與程家上下一片光鮮的打扮不甚一樣。此時,他的身體微微後傾,仿佛在仔細辨識著書上的字,看得極其入迷,都沒覺察到我醒來。
這是錢伯?
我的大腦在瞬間短路後,又瞬間清醒。
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頭,透過老花鏡看到我端坐在床上。他先是一愣,隨後像是怕怠慢了我一般,忙說:“姜小姐,您醒了。”
他沒有裝腔作勢地忸怩作態,更沒有高高在上的傲慢疏離,給我的感覺像是一位年長的親人。
他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我以為他會挑著眉毛,斜著眼睛,嚴肅地對我說“姜小姐,你該走了”,或者是拿出大家族的舊做派,指桑駡槐、故作高深地說一通,比如“姜小姐,這豪門的日子,是你能想而不能過的”。
可這些全然沒有,他對我竟然是恭敬謹慎的態度。
我沖他點點頭,因覺被尊重,人也自矜。
突然,我發現,這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不是醫院。我不由將被子拉緊,有些緊張地問:“這是哪兒?”
錢伯說:“這是程家度假的宅子,我已叫人打掃過。”
我吃驚地問:“我怎麼會在這裡?”
錢伯笑笑說:“在醫院總不如在家裡調養身體方便。”
我說:“可是……”
錢伯笑笑,說:“你放心,醫生、護士一切照舊。”
說完,他將書放下,摘下老花鏡,幫我按了床頭鈴,不久便有了回應。他說:“病人醒了。”
我眼尾暗低,思量著自己的處境。
他也不絮叨,恍如無事一般,重新看著手中的書。
突然,我似乎想起了什麼,問他:“我記得,有護士……說天佑他……”
話一說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對程天佑的擔心如此袒露在錢伯的面前很不妥。
錢伯似乎並不在意,說:“昨晚,大少爺在昏迷中突然有了意識,喊過您的名字,可惜等我們過去時,他又昏迷了。”
我頓覺心灰。
我有些尷尬地看著錢伯,像是為剛才的過度關心而辯解,說:“等他醒了,我就走。”
錢伯扶扶眼鏡,說:“哦?哦。不過,姜小姐,等你身體好一些就多陪陪大少爺,他很需要你。”
“啊?”我望著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你以為他是帶著王母娘娘的簪子來劃銀河的,卻沒想到,他是溫言好語、慈眉善目的月老。
他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阮姐手藝很不錯,做得一手很好的湖南菜,很得老爺心。聽說姜小姐是湘鄉里的,我也將她一併帶了過來,照顧你的飲食。”
我又愣了愣。
這態勢哪裡像是滅我,簡直是度我。
不過,我還是搖搖頭,鬱鬱地看了看窗外,我低下頭說:“不打擾了。”
我心意已定,只要天佑能醒來,我就離開這裡。至於去哪裡,幹什麼,我都沒想過。我只知道,我想離開這紛擾,這旋渦,這一切!
錢伯好像不以為意,半是探詢地說:“我聽錢至說了,發生意外之前,您和大少爺在酒店吵架了。”
他這麼一說,我更覺滿心負疚,眼淚在一瞬間沖出眼眶,怕他看到,我就將腦袋別向一邊。
他卻笑笑,說:“夫妻年輕時哪有不爭吵的?我看不管您怎麼生他的氣,他也為此付出代價了,您就別再跟他慪氣了。”
我徹底摸不著北了。
錢伯將那卷書擱在手邊,遞給我一杯水,閒聊家常般說道:“姜小姐和大少爺也是舊相識了,姜小姐……上學時就和大少爺認識了?”
我不知他什麼意思,還是點點頭,側過臉,偷偷擦乾眼角的淚。
第一次見到程天佑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
那時的他風華正茂,不苟言笑時是拒人千里之姿態,笑起來讓人感覺如沐春風。
那時的我有著海一樣的心事,他仿佛是上天對一個有著秘密心事的女孩兒的特殊饋贈。
那時,每次他出現,我都感覺到心裡揣著一隻小鹿,它“撲通撲通”地在我的心裡亂撞。那只小鹿啊,它長著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
最不可追憶的,就是往事。它緩緩地走過,輕輕地走遠,淡出時光的軸線。可當往事被念及時,卻呼嘯著撲面而來,逼得人不能喘息。

錢伯也不再多問,只是笑吟吟地念叨了句:“好啊好啊,少年夫妻老來伴兒。”
我聽得有些蒙,一時間真不知眼前這位老人是敵是友。
我一面喝水,一面偷瞧他,心裡也默默念著“少年?夫妻?老來伴兒?”突然一激靈——不對,我倆少年時……根本就沒……沒做夫妻啊!
錢伯問:“怎麼了?”
我脫口而出:“我們沒做夫妻!”說完又覺得心虛,尷尬地小聲補了兩個字,“少年。”
我害怕錢伯多想。
那段再也追不回的純白少年時光,大約會是我此生再也不會經歷的絢爛與生動,我不希望它在別人的心中被演繹成一個拜金少女如何心機深沉地攀高枝兒的故事。

12
這和程天恩說的“錢伯是只老狐狸”完全不搭啊

錢伯離開前告訴我,天佑已經轉出了重症監護室,現在在普通的特護病房,我當下還吃了一驚,只是沒多想。
他說:“你多去陪陪他,希望他早日醒來。”
我低頭,淚水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會傷得這麼厲害,我卻安然無恙。”
錢伯說:“聽說小姐的背傷得也很厲害……您身體弱,也就別多想傷心事。唉,從那麼高的地方摔到海面上和摔到水泥地上是沒太大區別的。大少爺顱內出血,醫生說,是否能醒來……”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繼續說,“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我猛然抬頭,說:“轉院會不會希望更大一些?”
錢伯看著我,似乎想到了些什麼,緩緩地說:“我這次來,也帶來了兩位這方面的專家。”
然後,他輕輕地笑笑,臉上是很和藹的表情,似乎很想結束這方面的談話,說:“姜小姐,您休息吧,不必掛勞。”
劉護士進來的時候嚇了我一跳,不過想起錢伯說的“醫生、護士一切照舊”也就了然了,心裡竟覺得他對自己周到盡心。
劉護士給我檢查了一下,又測量了血壓,詳細記錄後囑咐我飲食儘量清淡,有助於恢復。
走的時候,她偷眼看了一下錢伯,然後沖我撇嘴,輕聲說:“好凶啊。”
我沒聽清,瞪大眼:“啊?”
劉護士沒再敢細看我,一溜煙兒走了。
錢伯目送她走後,轉身對我說:“姜小姐,您這裡沒事,我就先離開了。您好好休息,一會兒我讓他們給您送粥過來。”
我茫然地點點頭。
他微微點頭以示道別,然後踱著步子離開了。
錢伯前腳離開,劉護士後腳蹦進來說:“那老頭昨晚一個大耳光差點兒把錢助理給抽死,罵他罵得好凶。”
我震驚地看著劉護士。
劉護士聳聳肩,說:“可惜啊,我聽不懂他們說的方言啊。”
劉護士一走,錢助理就給我帶來了熬制的小米粥,放到簡餐桌上,說醫生囑咐了阮姐,這三五天的飲食都清淡為宜,否則容易補傷。
我偷偷看看他的臉,似乎真的有些腫,我忙低頭裝作沒看到,說:“我也沒胃口,這樣就很好。”
我看著眼前的熱粥,默默地吃了幾口,心有所慮,食之無味。
錢助理似乎有些緊張,他看著我,忍了又忍,才緩緩開口,問:“我父親……他沒怎樣吧?”
我搖搖頭,說:“他人很好。”
錢助理一臉不可思議,但也沒多說什麼。他問:“不知道我父親跟你說了沒,程總他昏迷著喊你的名字。”
我點點頭。
熱粥蕩起的霧氣繞了眼,眼底是濕濕的感覺。

13
你都死了幾次了,還有命死嗎?

錢助理離開前叮囑我多照顧自己的身體,別總這麼悶悶不樂。我沒說話,他便轉身離開,剛到門前,他就愣了,喃喃道:“二少爺。”
我抬頭,只見程天恩站在門前,似乎來了許久的樣子。汪四平在他的身後,銅牆鐵壁、金剛護體一般。
程天恩沖錢助理點點頭,說:“我聽說錢伯把姜生接出院了,料想是來了這裡。”
他仰著頭,一看我,故作驚訝的表情,說:“哎喲,你還沒死啊?我這正準備給你收屍呢,這燒茶杯的師傅都聯繫好了。”
我不理他。
昨夜,他剛剛說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話;今天,他依舊不改毒舌本色。
見我不說話,他又四顧,纖長好看的手指遮住嘴巴,做不經意狀,問:“錢伯沒給你上十大酷刑吧?”
我回敬他,說:“他對我很尊重。”
“很尊重?對你?錢伯?”程天恩冷笑。
我仰著頭,回望他,說:“對!反正比某些人尊重人。”
程天恩沒作聲,嘴角彎起,無聲地嘲笑。他似乎不太相信錢伯沒有對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於是,他沉吟著、思索著,端量了我和這間屋子半天。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凳子上那本翻開的書上。
然後,他輕輕拿起書,無意地翻了翻,頭也沒抬地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對元曲感興趣了?”
我說:“錢伯忘在這裡的。”
“忘在這裡的?”程天恩皺了皺眉頭,一雙眸子波光流轉,仔細地瞧著手裡的書,突然,他笑了,笑得那麼開心,然後,他輕聲地罵了一句,“老狐狸!”
我很奇怪地望著程天恩。
程天恩抬頭看看我,把書遞給我。
我一看,是白樸的《牆頭馬上》。
這故事我知道,講的是古代一李姓千金小姐,因愛慕騎白馬而來的裴公子,與之私奔生子的故事。
程天恩說:“你瞧瞧,咱們錢伯看的可是第三折,特意給他老人家尊重的您分享呢。”
我低頭,只見翻開的那頁書上,突兀的是一令《七弟兄》。

你比無鹽敗壞風俗,做的個男遊九郡,女嫁三夫。
可不道“女慕貞潔,男效才良”。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

我愣在那裡。
程天恩特別得意,眉毛一挑,滿眼漂亮的桃花色,說:“哎,這‘女嫁三夫’,得對你多尊重啊,嘖嘖。”
那卷書上的字像一通巴掌劈頭蓋臉而來,我只覺得臉熱辣辣的,胸口仿佛被巨石重重壓住,喘不上氣來。
我咬著牙,不接他的話,身體卻不住地發抖,手腳瞬間冰冷——這是一種讓人無從啟齒的羞辱。
無論是錢伯有意羞辱我,還是程天恩通過解讀錢伯的用意來羞辱我,我確實被戳中了痛處。
種種殘破不堪的往事,種種痛苦的回憶,凜冽而至,似乎要將我整個人撕碎。
程天恩笑著說:“在錢伯眼裡,你不過就是我哥的一個寵物。打狗還得看主人,他不奚落你是他的修養,他尊重你?呵呵,你是有多想不開。他是不是要你多休息,多保重?寵物們保重,主人們才能開心……”
我大喊一句:“你夠了!”
這種無地自容感,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千多個巴掌,卻一個也無法奉還一樣。這地方,這群人,讓我感覺一刻鐘也待不住了。
我起身下床,想要逃離這裡。
程天恩一把拉住我,低聲說:“你要去哪兒?”
我甩開他的手。
程天恩順勢拽回我,冷笑道:“這就禁受不住了?我還以為死過一次,真就不悲不喜了呢,敢情脾氣還是又急又臭啊!”
然後,他回頭對汪四平說:“將她帶走!”
汪四平上前,說:“姜小姐跟我們走吧。”
我大叫:“你放開我,我要自己走!”
程天恩黑著臉,命令一般,說:“你不能自己走!除非你活夠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程天恩。
他將我推到床上,說:“錢伯現在不動你,是因為這老狐狸還沒想好最穩妥的法子!我爺爺想你消失,我哥拿你當命,他自己也在權衡,到底是對老爺子唯命是從,還是唯我大哥馬首是瞻,他兩面都不想得罪。可以確定的是,他斷然不敢明著動你,因為他不能得罪我哥!可你要是自己離開這裡的話,你不是送給他機會嗎?”
我看著他,突然大笑起來,說:“機會?你們還需要機會?我命如草芥,你們高高在上,我是你們富貴人生的棋子,我認命了!你們給我一千個巴掌我只能挨著!你們要我在這個故事裡哭,我就不能笑!無論是涼生還是程天佑,你們要我和他分開,我們就不能在一起……”
說到這裡,我看著天恩,淒然一笑,捧著心口,說:“到了這一天,你覺得我會怕死嗎?我怕的是不死!放開我,讓我走!”
程天恩氣急敗壞,揮手給了我一巴掌。
我直接愣了。
我瞪著程天恩半晌,說:“你……打我?”
一旁的錢助理立刻奔過來,擋住程天恩,扶著我,說:“姜小姐,你……你沒事吧?”
程天恩指著我的鼻子說:“這一巴掌是我替我哥給你的!老子今天就告訴你,現在,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我哥的!你沒資格說死!你都死了幾次了,還有命死嗎?”
說完,他轉身,狼目怒視,對汪四平說:“把她帶回醫院,給我看住了!”
這時,門外傳來錢伯的聲音,腳步聲漸近。
程天恩佯裝不知,回頭對正在左右為難的錢助理一笑,清清嗓子,故意拔高聲音,說:“你跟錢老爺子說一聲,我看不慣我哥在醫院受苦,她在這裡享福,我要帶她回去守著我哥!”
他仿佛想讓自己的說辭更顯真實,狠狠地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你就祈禱吧!我哥要是有事,我讓你陪葬!”
門外有片刻的寂靜,似是思忖,緊接著腳步聲輕起,漸行漸遠。

14
屬�我們兩兄弟的東西,我是絕不容許別人覬覦的

程天恩將我帶回醫院,一併帶回來的還有劉護士。
他對劉護士說:“這裡沒你的事。”
劉護士兩眼冒著桃心,攪著小手指,迅速走人。
程天恩看了我一眼,說:“別以為老子喜歡管你的爛事!等我哥好了,老子把你還給他,老子認識你是誰!”
說完,他將錢伯的書扔在我的面前,轉身離開了。
我看著地上的那本書,它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那裡,似是無聲的嘲笑。
門外,程天恩和汪四平在低聲討論著什麼,我卻仿佛什麼都已聽不到了。
汪四平問:“老狐狸居然沒阻止你?”
程天恩說:“將不見帥的,他才不想為了這點兒小事和我正面衝突。”
汪四平咂咂嘴,說:“那也是。二少爺,你說老狐狸這麼殷勤善待她,唱的哪一出啊?”
程天恩沉默了片刻,說:“老狐狸怕是想讓她不求名分。這如意算盤,既不得罪老爺子,說不定也能得到我哥的默許,到底也算是在一起,就看……”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
汪四平說:“就看什麼?”
程天恩說:“就看那清高倔強的姑娘點頭不點頭了。”
汪四平說:“她有什麼不樂意的?”
程天恩沒說什麼,不置可否地一笑。
隨後,他問汪四平:“大哥昏迷的事情,沒外傳吧?”
汪四平搖頭,說:“對老爺子也保密著。”
程天恩說:“也是,這風雨飄搖的,對爺爺不能不保密啊。”
然後,他歎了口氣,說:“現在啊,程家可真是多事之秋。爺爺年邁,時日無多;父親萬事不理,遊戲人間;大哥又這樣……家族裡誰不惦記著這塊肥肉?家裡人惦記倒罷了,周慕這渾蛋也惦記,弄了個涼生來。哦,還有自己親娘舅家也虎視眈眈的,恨不能吞了我們!如果大哥真的就這麼去了,真不知未來如何啊。”
他明明是歎息著,卻好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樣平靜,語氣淡淡,滿是嘲弄。
汪四平說:“二少爺,這不是還有您嗎?”
程天恩一笑,說:“我?呵呵!”
汪四平說:“二少爺您殺伐果決,這些年也沒少為程家出力,哪裡比大少爺差了?”
程天恩看了他一眼,說:“你這是在頒安慰獎啊。老汪,你有這閒工夫還不如思考一下找個好的下家吧。”
汪四平忙搖頭,說:“二少爺,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然後,這膀大腰圓的漢子幾乎快哭倒在程天恩的懷裡。
程天恩閃了閃,眉頭皺了皺,卻不得不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也只是說笑而已。玩笑都開不得了。”
見汪四平還不收聲,他眉毛皺得更緊,說:“你夠了啊!見好就收吧!老汪!”
“老汪?”汪四平收住略顯澎湃的小情感,說,“少爺,這稱呼像狗。”
程天恩不理他,但他也懂汪四平這膀大腰圓的漢子對自己的赤膽忠心,歎了口氣,說:“好了,你放心,屬�我們兩兄弟的東西,我是絕不容許別人覬覦的!”
他說得雲淡風輕,卻擲地有聲。
汪四平再次湧起的眼淚還沒噴出來,就這麼被堵了回去,在一旁扭捏得難受。
他似乎有些不甘,小聲說:“兄弟倆的……總不如自己的,二少爺要多為自己打算啊……”
程天恩眼睛一斜,說:“現在你真的可以閉嘴了!”
汪四平見他動氣,就立刻閃到一旁。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對程天恩說:“二少爺,昨個兒大少爺轉病房的時候,我聽護士說,病房裡傳出了很大的動靜,像是爭執,還摔了什麼東西……”
程天恩愣了一下,說:“嗯?”
就在這時,他們的交談聲突然止住了。
原來是錢助理趕了過來。
他和程天恩在走廊裡打了個照面,程天恩沒再說話,對汪四平使了個眼色,汪四平便推著他離開了。錢助理尊了一句“二少爺”,目送他離開後,便進了房間。
他一見我坐在地上,便忙上前,說:“姜小姐,你這是……”
地上的那卷書,讓人感覺無比的冷。我默默地蜷縮成一團,沒看錢助理,只說:“你出去吧。”
他不肯,說:“姜小姐,你這樣我不放心。”
我說:“我想一個人。”
他站在原地,一臉束手無策的表情。
我抬起手,指著門口,不說話。
他無奈,只能歎了一口氣,離開了。

15
那場大火中,將我抱走的人,是他?

我安靜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抱著腿,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
這一刻,只有床頭那束粉紅薔薇,依舊倔強、沉默地盛開著,像一道溫柔的目光,一曲不舍的離歌。
那一天,它守著我,我對著它,直到夜幕落下,又待黎明到來。
第二天上午,我在那束薔薇花下醒來,發現錢助理在我的面前,捧著一碗熱粥,而程天恩的人依然守在門外。
我搖搖晃晃地起身,錢助理上前扶我,被我拒絕了。
我低頭,看著昨日那卷跌落在地上的書,那卷書上的那幾行字,它們帶著嘲弄,詭異地微笑著,看著我。
錢助理將粥擱在床頭,說:“姜小姐,你洗漱一下就吃飯吧。哦,我父親說,你要是同意,就讓阮姐來給你好生補身體。”
我笑笑,說:“照顧我嗎?他老人家真體貼啊。呵呵!”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猛抬頭,問:“天佑他怎樣了?”
錢助理小聲說:“還那樣。”
我失望地低下頭,沉默著,無比黯然。
無精打采地洗漱過後,我看著那碗熱粥,轉頭對錢助理笑笑:“這世界,真像一個囚籠啊。”
然後,我又笑笑,對錢助理說:“好了,你不必安慰我,程天恩這煩人精昨天說得對,我還有命死嗎?”
我喃喃,低頭苦苦一笑:“我還有命死嗎?”
錢助理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他看了一眼我床邊的那束粉紅色薔薇,說:“姜小姐,你知道粉紅色薔薇的花語是什麼嗎?”
我抬頭,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我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然後,我又歪著頭,笑笑,帶著一絲狡黠,悄聲說:“不過啊,我知道紫色薔薇的花語是‘被禁錮的幸福’。”
嗯,被禁錮的幸福,這還是未央告訴我的。
你以為你退讓,你成全,你就很高尚?在別人的眼裡,你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連喘氣都是一種強取豪奪!
錢助理見我如此,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扶扶眼鏡,說:“我本來也不知道,是剛剛看到它,就好奇在網上搜索了一下。”
說著,他將手機遞給我。
我低頭,看著手機,網頁上的字那麼清晰——粉紅色薔薇的花語是:我要與你過一輩子。
我愣住了。
我要與你過一輩子?
我抬頭,看著床邊的那束粉紅色薔薇,溫柔而堅強,仿佛他往日的模樣。
我想起了亞龍灣酒店那一夜,那些片段如同記憶的碎片——他的擁抱、他的吻……他的臂彎,他出神地望著我的那個早晨。
他親吻過我的眼眸,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肩窩,小心翼翼地摩挲著。
他說:“姜生,試著愛我吧。”

錢助理說:“姜小姐,有些話,我作為一個局外人,今天就多嘴了。”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這些年,程先生一直把您保護得很好,就連我們這些他身邊的人,都不知道您的存在。確切地說,我們知道有您這麼一個人,卻以為只是程總的逢場作戲。”
他說:“姜小姐,八年時間,程先生得多用心良苦,才能保護您保護得這麼周全,才能瞞過他身邊這些親信?八年時間,如果您還能記得的話,您第一次和程先生遇到的那個夜晚,他身邊是帶了多少人?他是極少一個人的……可從那之後,程先生只單獨在您身邊出現,不要司機,也不要陪同……您可能並不知道,我父親是個怎樣厲害的角色,他如今沒有對您痛下殺手,我想,他也是掂量了您在大少爺心裡的分量的。”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發現程先生對姜小姐的情分不同,是在程先生離城卻歸城那天。那天,花店失火,程先生像發瘋了一樣,不顧性命地開車撞開了門,自己被氣囊給弄傷了,所幸救出了您。為了您,他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遺憾的是,姜小姐在昏迷的時候,錯喊成了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那個男人對姜小姐很重要,就像姜小姐對程先生來說很重要。
“那一天,程先生很難過,因為您臨危之時用手機留給那個男人的八個字是: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愛情大概不能勉強,所以程先生把您送往醫院後就悄然離開了,他讓二少爺通知了那個男人來照顧您。
“我斗膽猜想,到現在,姜小姐應該都不知道,那天為救您沖進火場,連自己的命都不要的男人,是程先生,而不是守在您病房裡的您以為的那個男人,對吧?所以,姜小姐,您也應該理解了,為什麼昨天二少爺會因您輕言生死而如此憤怒。您也確實不能再輕看自己的性命了,不為別的,就為有個男人曾屢次為您不顧性命!您的命確實不該只是您自己的,權當為程先生,也請保重自己。”
從頭到尾,他都不肯提涼生的名字,只用了“那個男人”。
我愣愣地,一時之間回不了神——原來,那場大火中,將我抱走的人,是他?

16
你是否曾愛一個人,愛到生死相隨?

我忘記自己是如何衝破天恩的人的阻攔,來到天佑的病床邊的。我只記得當錢助理告訴我,當日花店,那個奮不顧身開車撞門沖進火場救我的人是天佑時,自己像是跌入了一片白茫茫的旋渦,迷茫間,心疼到死。
回頭想想,他回城後的時日裡,故作的冷漠態度,刻意薄涼的言語,都不過是他堅硬的殼和尖銳的刺,用來保護他破碎的心,來維繫那一點點隱忍的自尊。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
可是時光何以倒流!

這是他沉睡的第五天。
三亞的時光,漫長到可怕。
我就這樣無聲地守在他的身邊,心臟像是擱在熱鍋上的雞蛋,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他睡在一個我走不進去的世界裡。
我輕輕地抬手觸碰他的臉龐,想要深深地記住他的容顏。我怕他破碎在這深深的睡夢裡,我便再也尋不到。
閉上眼,亞龍灣一幕幕再次浮現——
我縱身而下,他俯身而落,毫不猶疑。
你空有萬丈赴死決心,他自有此身九死不悔!
耳邊是風、是自由、是死亡,更仿佛是他眼睛裡的不可抗拒——我不要你死。
…………
你是否曾愛一個人,愛到生死相隨?

我將他的手輕輕地擱在我的面頰上,眼淚就流了下來。我說:“天佑,你醒來吧。”
我的心是如此灰,我知道,我欠他的,這輩子都還不了了。
我就這樣守著他,默默流淚。
錢助理看著我如此消極的模樣,說:“你背上的傷還沒好,這樣下去,不等程總醒來,你就已經先倒下了。”
我沒說話。
倒下就倒下吧,最好永遠不醒來。
錢助理四下旁顧,問我:“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我抬頭,茫然地看著他:“以後?”
“以後”的事怕是我最沒想過的事情。
我低頭看著天佑,說:“如果他醒不了……我還能有什麼以後?”
說完,我的眼淚就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像一個“句號”,靜靜地停留在他的皮膚紋理中。錢助理說:“姜小姐,你別想太多了。”
我的手緊緊地握著天佑的手,他手指端的余溫是我此刻最大的支撐。我是多麼多麼害怕,害怕他的手在我的手裡,漸漸地冰涼下去。
我抹了抹眼淚,扭頭看著錢助理說:“你不必安慰我。”
我低頭看著天佑,眼前閃過他隨我落崖而下的那一幕,他那奮不顧身的容顏。
我說:“如果他真的醒不了,我就永遠陪著他。”
我給他講每天發生的事情,我替他看每一天的風景——春天的雨、夏季的花、秋天的葉、冬天的雪……我會守著他,每天給他擦落在他眉毛上的塵,我會看著他生出第一條皺紋,看著他白髮滿頭……我會守著他,直到他,或者我的百年。
若他先百年,我披麻葬他;若我先百年,我的魂魄必來相守。
錢助理很直接地來了一句:“如果他醒來呢?”
我愣了。
錢助理不再說話。
很久,他才開口,說:“如果你只想到如何同一個人共死,卻從未想到如何與一個人同生,那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愧疚。”
他說:“如果大少爺知道自己拿命換到的不是愛,是愧疚,那該有多諷刺。”

17
她呢,是我兒子的,這輩子沒跑了

傍晚時分,一位年輕漂亮的護士進來,準備幫他擦身。
護士很年輕,皮膚白皙,如同牛奶上漂著玫瑰花瓣。這句形容是我高中時在一本漫畫書上看到的,便再也忘不掉。
漫畫書的名字叫《凡爾賽的玫瑰》,是我看過的唯一一本漫畫書。
漂亮的護士一進門,看到我,就露出職業的微笑。
她說:“我要給病人擦身體。”
錢助理說:“我先離開。”
我收起了懨懨的情緒,紅著眼睛,說:“我也離開。”
離開的時候,我回了一下頭,想到那護士要扒光這個男人,頓時有種蒙受了財產損失的感覺。
我突然想起了柯小柔,他曾經做過護士。那一刻,我竟然覺得男護士其實真的挺像“天使”,然後又一想,也不對,要真讓柯小柔幫他擦身體,還指不定出多大的亂子。
錢助理轉頭,看著我古怪的表情,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我這才把眼睛從漂亮護士身上移開,推門走人。
回到病房,我才覺身體傷痛疲累。
錢助理撿起地上錢伯的那卷書,說:“姜小姐,您休息吧。”
他轉身欲離開,卻停住了步子。
我問:“怎麼了?”
他低頭瞥了一眼手裡的書,說:“無論別人怎麼說、怎麼看,什麼奔奔聘聘、妻妻妾妾、配與不配,能讓一個男人為她捨生忘死,能讓一個男人興起與她過一輩子的念頭,她便是那個男人心裡的妻子。”
他說:“婚書也罷,戒指也好,偷不走、換不去的,只有男人的心。”
“說得好!”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喝彩聲。
我回頭,未見說話的人,卻見門外程天恩的人都向後避退了幾步。
“不過,我說,小錢同學,老錢這輩子就只顧著關心他的大少爺去了,就沒好好教過你,你什麼時候學會向好人家的姑娘灌輸這種思想了啊?”
隨著這充滿戲謔味道的聲音,從門口走進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懶洋洋的,一股舊上海十裡洋場老花花公子的腔調,他一面拍著巴掌一面走了進來。
奇怪的是,門外天恩的人,竟然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裡,很敬畏他的模樣。
這陌生的中年男子衣衫熨帖,藍灰色的襯衫隱約散發著古龍水的味道,淡淡的,並不逼人,他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沒有一絲不妥帖。
他環顧了這個病房一周,唇邊掛著笑,最後目光才落在我的身上。
那是一張保養得極為用心的臉,他的目光之中透著一股風流不羈,卻有種天生的堅毅,眼角眉梢,隱隱透著一股似曾相識的氣息。
我疑惑地看著他,隱隱有些不安,又望瞭望錢助理。
錢助理的嘴巴張得老大,顯然也是愣了神,半晌,他才結結巴巴地開口,剛要稱呼來人,卻被對方輕聲“噓——”了一下。
他說他想和我單獨談談。
錢助理微微遲疑,卻只能點頭,然後看看我,離開了。
我的心直接沉了下去,錢助理和程天恩手下人的態度,給了我一種不好的預感,難道這人……是天佑的父親?
他看著我,笑了笑,將身體很自然地靠在床邊,說:“你就是姜生?”
“你是?”我回過神,看著他,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像這樣闖入別人的私人空間的人,就是有再好的容顏和氣度也不會太受歡迎,所以我的語氣中隱約有著不滿。
他倒並不在意,看著我,反而說:“你還沒回答我呢。”
我沒回答,只是昂起頭,回視著他。
他見我這般,竟突然笑了起來,說:“我不過是過來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能讓一個男人急火攻心到一口氣上不來,竟咳出血來。”
我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他笑笑,說:“果然還是漂亮的,沒浪費你父親的好皮囊。”
我看著他,越加驚異,說:“你到底是誰?怎麼會知道我父親?”
他並不回復我,只是喃喃自語,像是在認真地回憶,說:“啊,你父親,你父親當年可是你們那兒四裡八鄉有名的美男子,才華橫溢,英俊瀟灑,只是可惜……可惜啊……”
那時,我只是覺得這人詭異,卻並不知道他那句“可惜”的背後,斷下的是“可惜啊,他不該碰我的女人”。
我皺著眉頭,說:“你到底是誰?”
他不管我的質疑,笑笑,毫不掩飾自己的輕狂,說:“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得善待他。”
說著,他指了指門外。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他卻瞬間將手縮了回來,沖我戲謔般笑笑:“別看了,看不到的。哈哈!少安毋躁,他一會兒一定到。”
他看看我,拍拍身上,捶捶腰,說:“好了,姜生,我的好兒媳,我先回避一下,那小子一定不想見到我在這裡。這兒女啊,真是父母前世的債啊。”
末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著留下一句話:“你說啊,這算不算是姜涼之對我的補償啊?哈哈。”
我被他繞得雲裡霧裡,他卻轉身走人了。
我轉頭,看著他走到門口。
他站在那裡,沖錢助理招招手,錢助理走了進來。
他沖錢助理笑笑,說:“我跟你說啊,別總有事沒事攛掇著人家小姑娘,她是我們家未來的兒媳婦。”
錢助理有些撓頭,但還是糾正了他,說:“周部……不……周老闆,她是我們程總的……女人。”
被稱作周老闆的人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地挑挑眉毛,說:“好吧,好吧,以前是程總的女人,現在是我們家的了。”
錢助理也被他弄瘋了,口不擇言地說:“她是程太太。”他言之鑿鑿的模樣,仿佛我被明媒正娶了一般。
“程……太太?”周老闆皺皺眉頭,然後回過味來,頷首笑笑,說,“沒錯,是程太太。”
錢助理剛要再說什麼,他卻拍了拍錢助理的肩膀,頗有一種“節哀順變”的感覺,說:“話呢,我今兒就撂這裡了,她呢,是我兒子的,這輩子沒跑了。甭管周太、程太,她一定是我兒子的!不就一破稱呼嗎?程太太也很好,我喜歡,很好。”
錢助理欲哭無淚。
周老闆說:“你別這表情看著我,奔喪呢?我跟你說,你要是惹了我不高興,我就去給你們少爺拔了氧氣管,讓他有命來,無命走!”
我應激反應一般,說:“你不能傷害他。”
他回頭看看我,扯嘴一笑。

18
我卻不知,他已是程家的三少爺啊

直到他離開,我才從回過神來。雖隱約猜測到了,卻不敢斷定,我問錢助理:“他是誰?”
錢助理沖我苦笑了一下,說:“周慕。”
我脫口而出:“陸文雋的父親?”
錢助理點點頭,然後又補了一句:“也是三少爺的父親……”
“三少爺?”我愣了愣,一時間琢磨不出這劇情。我只知道程家有兩位“少爺”,程天佑和程天恩,卻忘了還有一位“舅舅不親、姥姥不愛”的表少爺——涼生。
我並不知道,在涼生和程家相認期間,還有一段糾葛。
最初,程方正一直以為涼生是程卿與姜涼之所生,所以,多年來,他也任憑涼生漂泊在外。
直到很多年後,他思女心切也罷,另有打算也罷,總之,他翻看了愛女的遺物——一本日記,這才知道,他有個血脈金貴的外孫,這個外孫身上流淌著根紅苗正的家族血液——他是周慕的兒子。
於是,程方正才開始急忙尋找這顆程家的滄海遺珠。
尋到後,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周慕,周慕欣喜若狂。此生失去程卿,本是他生命中無邊的遺憾。這遺憾,卻在二十年後,因一個十九歲的翩翩少年而得以圓滿。
這件事情,再次加固了程家和周家的關係。
程方正與周慕一起競標了三家磁鐵礦的開採權,賺得盆滿缽滿,解除了程家當時因為時風集團外匯合約巨額虧損事件陷入的困境。
最初,周慕一心想要涼生認祖歸宗,但程方正卻不肯,認為這樣做會讓程家蒙羞,況且,這也會損害周慕的聲譽,影響他的仕途。
周慕這人雖不拘繁文縟節,更不會在乎程家是否蒙羞,卻極為珍惜程卿,不忍汙了她亡人名聲。
程方正也正是利用了這點,才得以讓涼生從了程姓。
兩家約定等過些年,時機成熟了,再告訴程三公子,他生身之父是周慕一事。此前,只把他送往巴黎,讓他一面讀書,一面跟周慕學習做生意。
其實,說到頭來,程方正是個純粹的商人。
尋找涼生,程方正心懷目的,而讓涼生從了程姓,程方正亦是懷有其他目的,並非真為了亡女程卿的名譽。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我當時一時沒反應過來,程家何時多了一個“三少爺”,便問錢助理:“三少爺是誰?”
錢助理看著我,良久,才緩緩地回我:“三少爺就是涼生。”
我愣了。我本該知道的啊,涼生和陸文雋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他是周慕的兒子。
可是,我卻不知,他已是程家的三少爺啊。
我苦笑了一下,心裡千百種滋味,卻不知如何形容。

19
幾步路,千山萬水。再擁抱,物是人非

錢伯踱著步子走進來的時候,我正在黯然傷神。他指了指那些守在門外的人,問錢至:“這是?”
錢助理為難了一下,說:“嗯……是二少爺怕有人驚擾了姜小姐。”
錢伯笑眯眯地點點頭,未置可否。
錢助理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試探著說:“剛才周部長來過。”
錢伯顯然吃了一驚。
不過,他隨後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像是告訴錢助理一般,沉吟了一句:“嗯。前兩天老爺子說起過,他已經回國了。”
風頭過了,周慕熬過了這一劫。周家為此多方周旋,雖然是元氣大傷,但也保住了根本。
當時,周慕去國外的時候,蘇曼失去依附,在沒有攀上其他更高的枝頭時,也不敢明目張膽地背叛,生怕以後她沒了好日子過。所以有很多利益交換,她“雇用”了小九……
想到小九,我的心不由地沉了一下。
錢伯似乎覺察到我的臉色有變,忙問:“姜小姐,你沒事吧?”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直接轉臉對錢助理說:“我有些累,想休息了。”
錢伯愣了一下。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喧擾聲,原本半掩著的門被推開了,聲響有些尖銳,我不悅地回頭,卻只見涼生站在門外,一身風霜。
我定定地愣在了那裡。
他看著我,幾乎是不敢相信的表情,滿是血絲的眼睛在瞬間濕潤。他沒說話,幾步走上前,一把將我攬入懷裡,緊緊地,緊緊地,再也不肯放手。
幾步路,千山萬水。
再擁抱,物是人非。
他的眼淚瞬間滴落在我的髮絲間。
他哽著,說不出話來,只有強忍的痛苦的喘息聲響在我的耳邊。
這個突來的懷抱啊,這麼遲,卻還是來了,還是來了,卻這麼遲。
我的眼淚也一下子落了下來,沾滿了他的衣衫。
我吞著淚,嗓子憋得生疼,卻不敢哭出聲音。

半晌,他抬起頭,將我的臉輕輕地捧著,那般小心地端詳著,仿佛觸碰的是一場鏡花水月,合上眼,一切又將化成泡影。
他漂亮的眼睛裡噙著淚花,好看得如同那本我唯一看過的漫畫書裡的男主人公一般。
他那麼認真地看著我,用細長的手指穿過我的髮絲,輕輕地,終於擠出一句完整的話:“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喃喃著:“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說完,他的眼淚又重重地掉落在我的衣衫上、他的襟前。
他再次將哭著的我擁入懷裡,緊緊地抱著,再也經不起失去一樣地喃喃道:“我怎麼可以把你一個人丟下啊?這樣的錯誤,我十九歲時就犯過,怎麼能一犯再犯啊?我怎麼能?我怎麼能!”
在他心疼的自責聲裡,我哭出了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在一旁久站的錢伯輕咳了一聲,錢助理的視線從我和涼生的身上轉向了他。
他踱步上前,微微欠了一下身,對著涼生客氣有度地招呼了一句“三少爺”。
涼生禮貌地點點頭——他已經習慣這種大家庭裡的人情冷暖。
最初被認歸時,他莫名其妙地成了三少爺,後來不知為何又莫名其妙地被稱作表少爺,再後來,又是三少爺。
現在,他知道了,這一切都與一個叫作周慕的男人有關,這個男人的起落註定了他的價值幾何。
在程家,親情是個稀罕物,他求不得。
錢伯轉臉,不急不慢、不卑不亢地清了清嗓子,對我說了那句剛才沒說完的話:“姜小姐,我過來是想告訴你,大少爺他醒了。”

20
因為你就在我心裡,死亡也奪不去

錢伯的話讓我的身體一僵,我的淚水未幹,人已驚起。
條件反射一般,我從涼生的懷裡掙脫,幾乎是一路飛奔到天佑的病房裡,根本沒注意自己還光著腳。
涼生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後。
我沖到他的病房裡,只見空空的床位上已不見他的蹤影。
涼生在旁邊,默默地看著我臉上的表情。
錢伯急匆匆地跟了上來,見我惶惶的模樣,很淡然地說:“我忘記跟姜小姐說了,大少爺已經被我接回宅子裡了。”
我疑惑不解地問:“可他剛醒,身體怎麼能……?”
錢伯說:“大少爺醒來後,身體雖然虛弱,但到底是盛年,醫生說無恙,我就將大少爺接回宅子裡休養了。”
我的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總覺得有些蹊蹺。我說:“我想看看他。”
錢伯說:“嗯,大少爺吩咐了,他想先好好休息一下。”
我皺眉:“什麼意思?”
錢伯說:“姜小姐別想多了。大少爺吩咐,小姐可以先休息。明天下午三點,他想見你。”
我看著錢伯,心裡鬱悶——什麼話你就不能一口氣說完嗎?你就說一句“他醒了之後想先休息,明天下午三點見你”不可以嗎?
錢伯看了涼生一眼,說:“姜小姐不如一起,跟我回宅子?”
我張張嘴,種種蹊蹺讓我不安到了極點,確實恨不能立刻奔去一探究竟,而當我的目光接觸到涼生的眼睛,他那蕭瑟的目光和風塵僕僕、倦容滿面的臉……
最終,我沒有接話,轉身,默默地從錢伯身邊走開了。
錢伯並不死心,跟了出來:“姜小姐,宅子裡住的地方還給您備著呢,不如這就讓司機送您過去。明日見大少爺也方便。”
我沒說話,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心思千頭萬緒,如鯁在喉,卻不知如何說起。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它們就這樣裸露著,這時,我才覺得地板很涼。
涼生默默地走上前,俯下身來,將那雙一直默默地握在手裡的拖鞋從身後拿出,輕輕地放在我的腳邊。他的態度不親昵,亦不疏離,而就是這份恰當到不能再恰當的分寸更讓我難過,想要抱著誰痛哭一場才好。
錢伯在一旁冷眼看著,末了,他再一次重複:“姜小姐,住處已經準備好了,您看,您是不是住過去?這樣大少爺也能安心。”
然後,他又轉頭對涼生說:“家裡有大少爺的女眷,同居一處也不方便,三少爺,我就讓錢至給你準備酒店吧。”
錢伯謙恭有禮,卻拒人千里之外地替他的主人宣示主權。
涼生看了看他,淡淡地說:“我的事情一向有老陳照顧,就不煩勞錢伯如此操心了。”
錢伯看了他身邊的老陳一眼,笑呵呵地說:“三少爺到三亞這麼大的事情,陳老你也不跟我們說一下。我們沒照顧周全事小,要是三少爺因我們的怠慢出了什麼差池,那麻煩就大了。”
老陳稍有尷尬,他曾是程老爺子的人,被委派照顧涼生,實際上是把涼生每日的作息起居事無巨細地彙報過去。
涼生的羽翼漸漸豐滿,自然不甘心生活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所以,老陳兩下權衡,不得不做出選擇。
很顯然,在程家盤根錯節的新舊勢力之中,他選擇了做涼生的心腹之人。
雖然錢伯當面詰責,但老陳到底是圓融之人,直對錢伯歎氣,滿腹委屈地說:“我當然是時時刻刻謹記老爺子訓導,事事都以三少爺為大。我哪裡能不知道他老人家關心愛護三少爺,十九年骨肉離分之憾,恨不能事事親替?所以,一直以來,我也厚著臉皮事事跟他老人家那裡叨擾,也沒少讓錢老你也跟著費心費力。唉,只是這次……唉!不知哪個挨千刀的,給三少爺寄來一份三亞的報紙!三少爺不看還好,一看報紙就看到姜姑娘的事啊,急火攻心,咳了血。這是強撐著來到三亞。我光顧著揪心他的身體,哪裡有半點兒精力做其他事情?”
說到這裡,老陳眼裡擠出了幾滴淚。
錢伯愣了愣,不知為何瞪著眼睛狠狠地挖了錢至兩眼,錢至故作迷茫地回望著他的老父親,說:“報紙不是我郵寄的!”
話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不迭,簡直此地無銀三百兩。
錢伯恨到不行,卻不能發作,只能轉頭順著老陳的話,滿眼關切,對涼生咳血一事噓寒問暖,一副駭然的模樣,最後,轉頭對老陳感慨地說:“這也難怪,兩兄妹從小相依為命,也真的是兄妹情深。”
他話裡有話,意味深長。
我擦擦眼淚,轉臉對錢至說:“麻煩你跟錢伯說一下,我想單獨待一會兒。”
因為那本書,我對錢伯的印象已然壞掉。
錢助理有些尷尬地看看我,又看看錢伯,然後訕笑著、硬著頭皮對錢伯說:“爸,您看三亞這邊的事情這麼大,當紅模特出事了,公關公司剛來電話,說是比較棘手……”
“棘手?他們收錢的時候怎麼不嫌棘手?”錢伯冷笑,並不理錢至。
錢至只能繼續賠笑,說:“爸,難得您老人家來了,不如給兒子指點一二,我也好跟著學習學習……”
錢伯看了看他,說:“學習?呵呵!怕是我得跟你學習了吧!”
錢至尷尬地笑,說:“哪兒能啊。爸,您這邊走。”
錢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說:“我先去處理這邊的事情了。你們兄妹難得劫後相聚,我也就不打擾了。”
然後,他就踱著步子,跟錢助理離開了。
他們走後很久,我一言不發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涼生就靜靜地坐在我的身邊。老陳看著我,欲言又止,過了半天才說:“小姐啊,先生他……受苦了……”
他一直稱呼涼生“先生”,從不冠以姓氏,許是涼生對那個姓氏頗有抵觸。
他說:“唉!不知道哪個該下地獄的,給先生郵寄了一份三亞的報紙,好巧不巧是三少爺離開三亞那天的報紙。”
他歎了口氣,繼續說:“那報紙上面用紅筆劃了的《尋屍啟事》,是姜小姐的姓名和身份證號。那是先生離開三亞時沒來得及看的報紙啊!先生又急又氣又懊悔,急火攻心,當下就一口鮮血……”
老陳還沒說完,涼生就輕輕地擺了擺手,示意他別說下去了。
老陳看了看我和涼生,歎了口氣,就悄悄退後,默默離開了。
我看著涼生,想哭卻已經哭不出聲音了,就這麼定定地望著他。 
夜那麼長,月光那麼涼。他的身影宛如綻放在無邊涼夜裡的水中花,有著驚心動魄的美。
但我知道,觸手即碎。
不知過了多久,涼生開口打破了沉默,他並沒看我,眼睛直直地看著遠方,問:“你很擔心他?”
我沒說話。
他低下頭,眼角微微下垂,睫毛抖動著,扯起嘴角輕輕地一笑,表情有些疲憊,說:“其實我該知道啊,卻總是心存僥倖。”
我沉默。
半天,我率先打破了沉默,問他:“陳叔剛剛說你……”
他一笑,不置可否,說:“急火攻心了。”
我暗自飲淚,說:“如果死的真是我,不是一了百了了嗎?”
他苦笑:“一了百了?我也想。”隨後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我哭著說:“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別再這樣。”
他笑笑,看著我,說:“怎麼跟遺言似的?”
我看著那間天佑曾待過的病房,良久,低下頭,緩緩地說:“其實,你一定不知道,他若死了,我也不會活了。”
他直直地看著我,說:“我只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會好好地活著。”
我仰起臉,看著他。
他說:“因為你就在我的心裡,死亡也奪不去。”他的聲音很輕,卻很篤定。
他不再看我,抬頭仰望著窗外的月亮,他的側臉俊美異常,就如同今晚的月光。
我知道,這月光,此後經年,永在心上。

21
你啊,總喜歡用他傷我

那個夜晚,我在極度不安中入睡,夢到了天佑。
我夢到他躺在床上,似是睡著了,這些時日的病容那麼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臉上,月光之下,他的臉蒼白而安靜。
我就這麼傻傻地看著他,不敢驚擾,只能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錢伯不知從何處走過來,像從地府裡走出的一團影子一樣,帶著潮冷之氣,輕輕地說了一句:“大少爺,姜小姐過來了。”
他似乎是聽到了,虛弱地點了點頭。
然後,依然疲憊地合著雙目。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望向我,那眼睛如同無底的黑洞。他輕輕地喊了我的名字:“姜生。”
他說:“他們都說你很好,可我不放心。”
他的聲音很輕。他的話音一落,我的眼淚“唰”地又流了下來。
我握著他的手,緊緊地,想說“我很好,你不要擔心”,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涕淚交流間,只能輕輕喊著他的名字。我哽咽著:“天佑——”
他望著我,手背似乎觸到了眼淚的冰涼,說:“你為我哭了?”
他說:“原來你會為我哭。”
他說:“別哭,別哭。”
然後,他抬起冰涼的手,輕輕地,摸索著向前,試圖觸碰我的臉,試圖給我擦去臉上的淚,臉上是那麼心疼的表情。
錢伯抬眼看著他,輕咳了一聲,說:“大少爺,三少爺也來了。”
天佑的手在空中明顯一頓,最終,還是緩緩地觸到我的臉龐,給我擦去了眼角的淚。他沖我努力地笑了笑,滿眼憐惜地看著我,像是看一個小孩子。
他說:“你啊,總喜歡用他傷我。”
然後,他就在我的眼前碎掉了,就像風化掉的石像。

我驚懼地哭喊著他的名字醒來,只見在白茫茫的三亞五月天裡,涼生在我的床邊。
他送到我面前的是一碗清粥。

 

 

 

 

 

 


第四章
懷 抱
風雨飄搖的城市裡,他是我的懷抱。

 

22
有些情緒,心知肚明

我滿懷心事地吃過早餐。涼生不言,我亦不語,我們同居一隅,卻各懷心事。
劉護士過來例行檢查,看到涼生,直接蒙了。
大約是在她想像的劇情裡,超過了兩個男主人公這一範疇之後,從天而降第三個男主人公讓她有些吃不消。但是,從她難以隱藏的充滿期待的眼神裡可以看出,她又在暗自期待更多男主人公出現。

一早,錢伯派人來接我的時候,我吃了一驚,因為不安,總是驚心。
涼生皺了皺眉頭,問:“不是下午嗎?”
來人回了他說:“錢伯吩咐,要姜小姐現在過去。”
涼生看了看我,說:“我陪你吧。”
來人說:“正好,大少爺也想見三少爺。昨天吩咐約見姜小姐的時候,就特意囑咐了,要三少爺一起。”
我一愣,擔心地看了涼生一眼。
涼生表情卻極淡,說:“好。”
他看看我,眼眸裡閃過一些疼惜的神色,說:“要不今天我替你去看望他吧?我怕你的身體吃不消。”
我搖搖頭。
他滿目紅血絲,我卻不知道,前一晚,他不顧勞頓連夜向秦醫生問詢了我的病情,又徹夜挑燈翻了老陳替他找到的這些年關於我身體病況的一切資料。
一粥一飯味淡,一夜一燈情深。
只是,有些擔心,自己親見才能放下;有些道別,自己完成才不遺憾。

去程宅的路上,涼生不時看看我。
秦醫生跟他說讓他好好照顧我的情緒,因為我就像是一張繃緊了弦的弓,一旦到了極限,要麼箭射傷了別人,要麼弦斷傷了自己。
車安靜地行駛在乾淨的柏油馬路上,整個三亞都是透亮的,綠樹是透亮的,藍天是透亮的,碧海是透亮的,金色的陽光是透亮的,可是,人的心卻不是透亮的,被包裹得嚴嚴實實,不願讓人看清楚。
像歎息一樣,他問我:“怎麼會這樣?”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問,輕輕地一聲:“啊?”
我沉默了一會兒,閉眼,腦海中的畫面全是陸文雋的威脅。我咬牙狠狠地篤定了心思,便編起謊來。
我歎氣道:“三亞美女多,又養眼又清涼。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去酒吧,有女人對他投懷送抱,我沒忍住,就跟他吵了一架,脾氣一上來,人就想不開。結果,把他害成這樣了……”
涼生抬頭,面對著我此時不該有的輕鬆口氣,露出並不肯相信的表情。
但又能如何?他也只能歎了口氣,說:“都多大的人了,就不能讓人省點兒心……真是把你慣壞了。”
我點點頭,說:“是啊,我一身壞脾氣。誰讓你是我哥,都是從小到大你給慣的。”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我輕輕地喊了他一聲:“哥——”
他愣了一下,轉過身去,看著窗外,沒應聲。
那一瞬間,車廂內的溫度降到了冰點,滴水成冰。
我和涼生便再無言——有些情緒我們心知肚明,話說再多都是言不由衷。
車窗外,風景匆匆,一如時光,去了,便再也留不住。

我們到了程家度假宅院,剛一進門,就見程天恩坐著輪椅出來了。
他身後的汪四平像一座金剛雕塑,另外幾個人幫他推著行李箱,像是要去飛機場。
他一見我,表情淡淡,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當他的目光落到涼生的身上時,先是一愣,隨即從唇角撇出一絲嘲笑,說:“呵,你也來了?”
涼生不看他。
程天恩笑,輕佻地說:“你來,是關心我們大哥呢,還是來關心我們大嫂啊?”
涼生沒理他。
程天恩的目光從涼生的身上瞥向我,冷笑,說:“大哥要是知道自己一醒來就要見你們伉儷情深,還不如不醒呢。”
我垂著頭,想從他的身邊經過。
他說:“站住!”
他轉動輪椅繞到我的身前,說:“以後呢,你要死,揀個清淨的地方!想怎麼個死法兒都成,就是別拉上我哥!”
涼生一把將我拉到他自己的身後,對天恩說:“夠了!”
程天恩剛想反唇相譏,旁邊有人提醒他道:“二少爺,老爺子要您趕緊回去,別耽誤了飛機。錢伯在茶室裡候著姜小姐呢。”
程天恩冷哼了一聲。
涼生拉起我的手,面無表情地從他的身邊離開。
我一愣,低下頭,默默地看著那雙牽在一起的手。只是,涼生,它已不配被你捧在掌心……
我輕輕地將手從他的手裡掙脫出來,卻不敢抬頭去看涼生的表情。

23
高高在上的神,如今碎裂了

我和涼生走到了茶室裡,錢伯早已在茶室裡等候,翻著一卷書。
案幾前,茶香嫋嫋,仿若明前。
他看到我,忙起身,一看旁邊的涼生,倒有些奇怪:“你也來了?”
涼生微愕,便也泰然,語氣淡淡,說:“派去的人說,他想見我。”
錢伯愣了愣,瞥了一眼帶我們過來的人,那人忙表示,大少爺確實有此吩咐。錢伯點點頭,沖我們一笑,表示了然。
錢伯對涼生說:“我有幾句話想和令妹單獨談一下。”
涼生冷冷地回絕:“醫生說她這些日子情緒極其不穩定,病痛抑鬱,言語也古怪,怕受不了刺激。”
錢伯笑笑:“三少爺不必擔心,只是家常事,更何況她是大少爺的心頭好……”
我打斷錢伯的話,轉頭對涼生說:“等我。”
涼生看了看我,目光裡是諸多不放心,但還是去了偏廳。
我看著他離開,轉頭看向錢伯。我說:“你要說什麼,我想我已經知道了。其實,你不說,我也會這麼做。我之所以留在這裡,只不過想看到他真的沒事,我就離開。我保證,從今往後,我和他再也不會有半點兒關係……”
錢伯看著我,笑笑:“你能保證,大少爺也能保證嗎?”
我說:“你想我怎麼辦?殺了我?”
錢伯說:“姜小姐言重了。”
我淒然地笑笑,說:“難道不是嗎?斬草除根。”
錢伯說:“姜小姐是個聰明人,我也就不繞彎子了,這麼做,也是老爺子疼愛長孫心切,我希望姜小姐能理解……”
我說:“理解什麼?理解我命如草芥嗎?好吧,我已來領死了。”
錢伯說:“我要真這麼做了,將來大少爺不會善罷甘休的。不為自己,為了錢至的前途我也不能這麼做。”
我冷笑道:“你可以死不承認。”
錢伯說:“與姜小姐有關的事情,‘莫須有’就足以將我打入黑名單。我在程家辛苦一生,何必呢?”
我說:“我還以為您為程家赤膽忠心、春蠶到死呢。”
錢伯笑道:“別人如何評價我不在意,我只想姜小姐能明白,我自認對程家上下忠心耿耿,但‘忠心’不等於愚蠢。人生一輩子很長,不能忠心於一件事、一句話、一個眼神上。我的忠心體現在程家的長久之計上。我希望的是用更好的方式,讓老爺、少爺都滿意。”
我看著他,冷笑道:“更好的方式?”
錢伯試圖緩和氣氛:“姜小姐不妨先喝杯淡茶。”
他緩緩地走到案幾前,遞給我一杯茶,說:“姜小姐,請。”
我沒接:“你有話就直說。”
他說:“你可以留在大少爺的身邊。”
我愣了愣。
他頓了頓說:“但是,大少爺依舊可以和其他女人戀愛、結婚、生子,過他在公眾面前的日子。”
我冷笑:“那我算什麼?”
錢伯說:“他的女人。”
我緊緊地看著他,說:“只是永遠得不到名分?只是要同別人分享?他的情人?”
錢伯說:“雖然沒有名分,但是你可以得到很多。”
他緩緩地說,似乎帶著蠱惑的意味:“美宅名車、錦衣玉食……每一季最新的衣服、鞋子、手袋……最光鮮的一切,巴黎米蘭櫥窗裡第一天出現的也會在同一時刻出現在你的衣帽間裡……所有你能想到的以及想不到的。”
我心裡不住地冷笑,問他:“你覺得這些對我很重要?”
錢伯含笑,亮出撒手鐧,說:“甚至,你可以是他最愛的女人。”
我像是聽了一個笑話一樣,看著他,說:“最愛的女人?真是抬舉我啊。我需要跪謝您嗎?”
錢伯笑了笑:“您不必謝我,要謝也謝大少爺。”
我一愣。
他緩緩地倒了一杯水,說:“我欣賞姜小姐的倔強,不過,您倔強的資本無非就是認為大少爺對您用情至深吧?您一定覺得大少爺會為了您不惜與整個世界為敵,何況一個程家,對吧?”
我仰著下巴,看著他,不屑說話。
他輕輕地啜了一口茶,自言自語一般:“也是啊,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幾番捨命。呵呵,只是,這茶泡久了,味也就淡了。感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我怔了怔。
他說:“我不過是一個外人,程家的事,本輪不到我指手畫腳。既然此刻,我甘冒不韙,跟姜小姐談……就表示這事,我已經跟大少爺提前說過了。”
我臉色突然變得蒼白,說:“你什麼意思?”
錢伯說:“我的意思您再明白不過了。”
他頓了頓,說:“大少爺也知道他和你不可能見容于程家,更明白程老爺子派我過來的意圖,無非是讓姜小姐消失。這一點,姜小姐也應該明白吧。難道一定要為一個‘在一起’爭個魚死網破?我也是這麼問大少爺的……”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說:“我只是告訴大少爺,何苦魚死網破,其實還有一個代價更小的方式,既可以讓他和你‘在一起’,又可以對程家有交代,兩全其美。只不過是,姜小姐要委屈一些……”
說完,他看著我,目光裡是洞察世事一般的憐憫。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你說……他知道你跟我談這些?”
錢伯說:“我覺得,姜小姐的話應該這樣說更合適——他要我來跟你談這些。有件事情,姜小姐怕還不知道,其實,大少爺在我到來那天就醒來了,但一直到今天他才肯見你,我想,這樣的決定,他也是深思熟慮了。”
一瞬間,天塌地陷,我久久地回不過神來,整個世界仿佛懸空在一片茫茫之中,然後光速跌落,四分五裂,宛若盛世瓷器碎裂,再無巧工複修。
我搖頭,無措極了,說:“怎麼可能……?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錢伯歎氣,卻仿佛贏得了一場勝利:“他們懂得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包括愛情。”
我拼命搖頭,說:“不會的!他不會的!”
突然之間,我就仿佛癡呆了一樣,不知該坐該立,不知該哭該笑,不知臉上該有怎樣的表情,更不知自己的腦子裡想的是什麼。
是的,我明明是要離開的,要成全他此生的碧海藍天。
可是,當這個男人,為我舍生、許我以命的男人,終落了俗套——他要他的錦繡前程、家族體面,而我成了午夜罌粟,在暗夜裡綻放一生……當這一刻到來之時,我卻怎樣也無法接受。
他在我心裡,因愛如神,如今碎裂了,就仿佛愛情信仰碎裂了一般。

24
她像一株柔美的藤,溫婉地依附在他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眼裡的淚凝結成了血紅,我冷靜地對錢伯說:“我要見他!現在就見他!”
錢伯說:“這麼說,你接受了?”
我搖頭,斬釘截鐵地說:“不!”
我說:“我見了他,同他道別,我要謝他救命之恩!謝他如此好意肯讓我做他的解語花!然後我會乾乾淨淨、永永遠遠地離開!”
錢伯說:“既然是這樣,那麼,我覺得,姜小姐現在就可以離開了,完全沒有必要再見大少爺了。”
我愣了一下。
錢伯說:“大少爺說的,如果你們倆尚有姻緣,那麼他便見你;若無姻緣可談……請姜小姐從此保重。”
我紅著眼眶,憤怒在頃刻之間爆發,我說:“姻緣?露水夫妻居然可稱‘姻緣’?求他別毀了這兩個字!什麼姻緣!不就是我不同意就不能見他,對不對?”
偏廳的涼生疾步走了進來,見我激動如此,有些責備地問錢伯:“怎麼了?”
錢伯不說話,一副好走不送的表情。
我說:“好啊!好!我接受!我接受還不行嗎?現在你可以帶我去見他了吧!帶我去見他啊!”
涼生緊張極了,說:“你接受什麼?”
我不看他,淚如雨下。
我想當面問問他,問問他怎麼可以這樣?
錢伯說:“你若真心接受,那麼……這裡有份合約,你先簽了吧。簽了,此生便不能反悔。”
我整個人幾乎被氣到癲狂,不顧涼生阻攔,合約看都沒看,直接在合約上按了指印!
指印都已經表達不了我此刻的憤怒了,那一刻,我多麼期望自己練就的是如來神掌。
錢伯依舊不動聲色,末了,收起合約,微微一笑,說:“姜小姐,既然你接受了,就更不必見大少爺了,來日方長。”
我也委曲求全了!合約也騙我簽了!他跟我說來日方長!
就在我要發火的頃刻間,一種極端不祥的預感蒙住了我,我的背後一陣涼。我說:“他是不是出事了?”
錢伯氣定神閑,一副“姜小姐你太自作多情了”的神態。
我越發驚恐,問:“是不是……他出事了?”
是的,這再三的阻撓,這連日來的詭異,讓我覺得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他一定是出事了!
錢伯說:“怎麼會?”
我卻不肯信他,越想越怕,情緒開始激動,聲音裡帶著哭意,說:“你騙我!他一定是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
說完,我就推開他們,轉身就跑,焦急地滿屋尋找著,大喊著他的名字:“天佑!天佑!”
錢伯來不及阻止,涼生也沒拉住我。
我如同著了魔一般,身體不住地發冷發抖,內疚與痛苦擠壓著我這些時日裡緊繃的情緒,一發不可收拾。
我在樓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尋著,一面涕泗橫流地喊著他的名字,一面哭著喃喃:“我早就該知道……他出事了……我早該知道啊……”
涼生追在後面,試圖安撫住我。
錢伯見我如此,我的反應似乎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測,他控制不住局面,只好歎氣,說:“唉!我這就帶你去見大少爺。”
我卻像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一樣。
那一刻,我如同在自己製造的迷宮世界裡走不出的孩子,痛苦和自責吞噬了我的全部神經。這麼多時日深刻、痛苦的擠壓,終於,在這一刻引燃,爆發。
錢伯問涼生:“她怎麼……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涼生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冷,幾乎咬牙切齒地說,“這些年裡,你們程家奉送給她的痛苦太少了,所以,她才會這樣!”
說完,他疾步上前,將陷入魔怔一般哭叫不停的我一把攬入懷裡,緊緊地抱著:“姜生,別這樣。”
我卻像沒聽到一樣,哭著喊著掙脫了他的懷抱。
他再上前,心疼地將我抱住,我卻狠狠地咬了他的胳膊,他吃疼得皺緊了眉頭,卻死死地不肯再放手。
我的神志隨著涼生皺起的眉心而漸漸冷靜下來,隨著有人下樓的腳步聲被扔回了軀殼之中。
涼生眉宇間的疼痛制止了我像個瘋子一樣失控,冷靜抬頭的那一刻,理智回到了我的軀殼之中,我迅速蘇醒!
我抬頭的那一刻,看到了他,更看到了他身邊的那個女人!
在看到他安然出現的那一瞬間,我的眼淚決堤沖出眼眶,卻又在視線觸及她的那一瞬間,覺得這淚流得像一場笑話。
他若孤松,肅穆,冷漠,周身散發出的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息,一如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在小九的出租屋裡遇見他時一樣。
她像一株柔美的藤,溫婉地依附在他的身邊,隨著他的步子,緩緩地從樓梯上走下來,白淨的臉,烏黑的發,淡掃的眉,還有眼神之中,那一種篤定的溫柔與安然。
我愣在了那裡:“寧信?”

25
姜生,你是個妖精嗎?

她看到我和涼生,微微一愕,仰起白淨的臉,看了看身邊的天佑。
他停步在樓梯處,雙目審視般看著樓下。大病初愈之後,他蒼白,沉默,雙唇緊閉,如同一座黑夜中孤獨的山。
寧信見他並不說話,便獨自走了下來,走向我,私密卻又下意識地護著小腹。
我愣愣地看著她,似乎明白了,錢伯為什麼告訴我沒有去見他的必要了。
這好像……真的沒必要了。
寧信輕輕地扶住我,仔細打量,很關切地說:“聽說你沒事,我也就放心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涼生,對我說:“你讓他擔心壞了。”
然後,她仿佛向涼生解釋一般,說:“昨天你走之後,未央找不到你,就跑去你家亂砸東西,我過去阻止她……所以,你放在客廳裡的那張報紙,我不小心也看到了,上面有血跡,我也看到了……我擔心得不得了,也就飛了過來。所幸啊,他們倆都沒事。”
涼生看著她,不說話。
寧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樓梯處的天佑。
我恍然,終究訕訕,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我……我只是不放心……我……以為他出事了……”
寧信看了看我和涼生,然後,她語氣委屈,眼紅含淚,忍了又忍,埋怨說:“他啊,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都不說。”
我擠出一絲笑容。
寧信輕輕地撫摩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探身靠近我,仿佛自言自語一樣:“他沒事,我和孩子也就沒事了。”
她的聲音極小,只有我和涼生能夠聽到。
“孩子?”涼生猛然抬頭,看著我。
我訕笑,不知如何同他解釋。
我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涼生狠狠地瞪了樓梯處的程天佑一眼,一把拉起我的手,說:“跟我走!”
我一驚,說:“你這是帶我去哪兒?”
涼生說:“不管去哪兒,你這輩子再也不能同他在一起了!”
涼生看著我的眼睛,精緻的面容嚴肅而峻然。他說:“我不能讓你跟別的女人去分享同一個男人!我不要你還沒嫁進門去就已經有孩子喊你後媽!我不要你之後都生活在幽怨之中,鬱鬱寡歡,每日以淚洗面,像我們的母親一樣!不管你愛他愛得要死還是要活,我都不允許你再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
他這突來的霸道,我竟不知該歡喜還是憂傷。
“誰說我哥有別的女人?誰說我哥讓她當後媽?誰說我哥會讓她一輩子鬱鬱寡歡?我哥那是巴不得把她當菩薩供著,晨昏叩首,早晚燒香……不對,是咱哥。”這時,程天恩從轉角處幽幽地拐進來,坐在輪椅上,挑釁般望著涼生。
汪四平在一旁憋著勁兒,看著錢伯不說話。
這些年,青面獸同學雖然總落下風,但始終瞧不上笑面虎。據說是因為錢伯的舊主人曾是一位有著傾國傾城之貌的壓寨夫人。
那時的程方正二十四歲,隻身入湘西。血氣方剛的年紀,與這被掠入土匪窩的女子一見鍾情,月下私奔了。錢伯那時只有十二三歲,是土匪頭子名為僕人實為監視女子的小嘍囉。女子仁善,怕自己失蹤連累了他,拼了性命,將他也帶出了大山……正因這段往事,汪四平總瞧不上錢伯。
程天恩身邊的人見汪大總管又在拿捏自個兒的身份,很是無奈,只能恭敬地對錢伯解釋道:“有颱風,航班改簽了。”
涼生沒放開我的手,將我擋在身後,看著天恩,突然一笑,說:“對,是咱哥。不過,這個‘咱’也承蒙二哥您成全,沒有您的肢體不全,我也入不了你們程家,做不了這風光的三少爺。”
程天恩被戳到了痛處,臉色頓時醬紫,唇色都發白了。
我看著涼生,從來沒有想到他也會這麼刻薄、狠毒,會這麼毫不掩飾地直戳天恩的痛處。
涼生已不許我再猶豫,拉住我的手,說:“走!”
“站住!”樓梯處的程天佑終於緩緩地走下來,緩緩地開口,聲音很輕,卻極度霸道,擲地有聲。
錢助理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著他。
他一開金口,手下人就紛紛上前堵住門,將我和涼生圍堵住。
涼生回頭看著他,說:“你還想怎樣?”
錢助理搬來一把椅子,程天佑落座,聲音氣息極低,如同病中的豹子,優雅卻不失獵殺本性:“這是我和她的事,與你何干?”
他沉身坐著,雙目暗黑如黑洞,一臉絕情的模樣,如暗夜之神,這是我最害怕的模樣——他的這種表情,我只看到過兩次。
一次是在小九的出租屋裡時,那是初相遇;另一次是他為難涼生的時候,導致我們終別離。
往事讓人恐懼,我從涼生的懷裡掙脫出來,護在他的身前,抬眼望著程天佑,那麼近的距離,卻又那麼遠。
我看了看他旁邊的寧信,突然笑了,說:“我們之間的事?”
程天佑的目光順著我的聲音尋來,他對錢助理說:“讓無關的人離開。”
一旁的程天恩看了看程天佑,又看了看寧信,對汪四平使了個眼色。汪四平會意,向自己人使了使眼色,推著程天恩離開了。
程天恩對寧信說:“一起?”
寧信看了看我,滿目秋水,便也轉身跟著離開了。
我看了看涼生,他關切的眼神讓我如此難過。我說:“你先走吧,我自己的事,自己處理。”
程天佑說:“他不必走。”
我一愣,輕輕地護在涼生的身前。
錢伯將那份合約遞給程天佑,說:“姜小姐已經把合約簽了。”
程天佑接過,睨著我,不解道:“既然如此……不是皆大歡喜了嗎?”
我走上前,試圖奪過合約:“我根本就沒同意過!他們不讓我見你,我以為你出事了,我害怕……”
他的手緊緊地按住了我的手,冰冷,有力,阻止我去撕毀合約。
我近在他的眼前,他卻沒有看我,只是低著頭,看著我被他壓在膝蓋上的手和那疊合約。
他說:“你害怕我死了?”
他這麼一說,我的眼淚就想往下掉。
是的,我害怕他死了,害怕是我害死了他,所以剛剛才會發瘋一樣哭喊、尋找,才會這樣失魂落魄地站在他的眼前。
三亞的這些天漫長得可怕,驚恐、負疚,種種情緒如影隨形,早已壓得我無力喘息、幾近崩潰。
他抬手,輕輕地摸索到我的臉頰上,用微涼修長的指尖輕擦我的淚,說:“你哭了?”
他歎了一口氣,說:“你總是這麼輕易讓我改變自己的決心。姜生,你是個妖精嗎?”
只因他一句溫柔悲憫的話,我就哭倒在他的身前,頃刻間,仿佛委屈了很久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哭泣的理由。
我不想哭,不想情緒失控,卻在他那句溫柔的話語裡再也把持不住情緒,號啕大哭起來。我說:“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我把你害死了……”
他緊緊地將我擁入懷裡,大手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長髮,無聲地歎氣。他說:“以後,不要再這麼傻了。”
我不知這話裡深意,只是不住地哭泣。
錢伯在一旁無比焦急,說:“大少爺,你不能改變主意啊……”
程天佑擺擺手,不讓他多言。
錢伯只能無奈地歎氣。
不知哭了多久,只記得他一直在我耳邊軟語溫言。
他說:“姜生,你知道嗎?你在我床邊說的那句話,我一輩子都記得。你說,若我先百年,你披麻葬我;若你先百年,你魂魄必來相守。你說,如果我真醒不了,你就永遠陪著我。你說,你給我講每天發生的事情,你替我看每一天的風景,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夏季的花,秋天的葉……”
他輕輕的聲音如同憧憬著童話。
他喃喃著:“你說,你會守著我,給我擦每天落在眉毛上的塵,你會看著我生出第一條皺紋,看著我滿頭白髮。你說,你會活著守著我,直到我,或者你的百年。”
他靜靜地重複著,如同一個小孩兒回味著糖果的香甜,卻又不無炫耀。
涼生愣愣地站在那裡。
我的心裡,千般滋味。
程天佑低著頭,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長髮,仿佛傾盡了一生的溫柔,說:“姜生,那一刻,我躺在床上,真希望就這樣一直躺下去,直到百年。”
說到這裡,他無比落寞地歎了口氣:“可是,姜生,你大抵不知道,現在的程家已處於風雨飄搖之際。當年程家合縱連橫,收購恒泰,何等意氣風發。現如今,程家卻也面臨被收購的境地……你以為,這次只是個簡單的模特大賽嗎?不,這是在向那些二世祖們籌錢……”
我的身體一僵。
他歎氣,摩挲著我的臉,說:“祖父年老,族人虎視眈眈,如果我再像父親那樣遊戲人間,不管不顧……那麼,整個程家就要在我的手裡毀掉了!”
我抬頭,看著他。
半晌,他看著手中的合約,說:“我以為這是對我們倆最好的成全,沒想到會讓你如此傷心憤怒……”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剛剛那句“以後,不要再這麼傻了”是什麼意思。
你不要傻到因為別人的一句溫柔的示好,就覺得他背後有苦衷。他怎麼會有苦衷呢?他的苦衷只是讓你不肯接受!
那些你以為是別人背著他搞的伎倆,卻原來真的是他所授意!你以為他不能!他不會!他不捨得!原來他都能!他都會!他都捨得!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程天佑,我錯看你了!”
程天佑歎氣道:“你以為只有涼生會妥協嗎?唉,所有的男人都會!只要他付不起這代價,只要他付出的代價會讓他落魄!”
我的心仿佛墜入了嚴寒冰窖。
突然間,我仿佛失憶了一般,再也記不得曾經是否真的有一個男人霸道地對我說過“若我是他,若是我愛你,就是天王老子拉著你的手,我也會帶你走”。
如今想起,再多的信誓旦旦、生死盟約,到頭來,不過是甜言蜜語說過頭後的一句天大的笑話。
我從地上爬起來,擦乾眼淚,沖著他笑,仿佛剛才那些相擁而泣、溫柔繾綣,都是煙雲一般。
我仰著尖尖的下巴,冷笑道:“我以為你會死掉,你永遠醒不了了,我才會在你床前說那些話!你不要太當真!”
他不說話,低著頭,若無其事地整理著那些合約。
我說:“程天佑,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對於你,我永遠都是愧疚!永遠都不會是愛!你把我留在身邊幹嗎?有意思嗎?留一個不愛你的女人,留一個心裡永遠只有別的男人的女人,有意思嗎?你是受虐狂嗎?”
他依舊不說話。
錢伯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了,勸道:“姜小姐,對大少爺說話,你多留點兒口德吧!”
我橫了錢伯一眼,無比悲涼:“口德?我若有‘德’,也早讓你們給活活弄沒了!”
我指著程天佑說:“姓程的!你聽到了嗎?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從我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是在利用你。我知道你有錢,你是公子哥兒,能滿足我所有的欲望!我拜金!我貪圖享受!我配你不起……”
程天佑沒看我,笑了笑,帶著微微悲傷的味道,卻又那麼無情:“你愛不愛我,心裡有沒有我,我心裡清楚。你的身體比你的嘴巴誠實。”
他在那麼多人面前調情,不如說是侮辱。
我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後,我沖著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程大公子救我!一次深海,一次火海,救命之恩,沒齒不忘,容他日再報,這裡就別過了!”
說完,我轉身,狠狠地擦掉眼角的淚,快步離開。
他說:“你要走?”
我沒回頭,說:“是。”
他指著我身邊的涼生:“為了這個人?”
我冷冷一笑,說:“是!”
他歎氣道:“也罷,也罷,到了今天,你們倆,我成全得起。”
這一次,不似以往,沒有劍拔弩張的情緒,只有淡到不能再淡的語氣。
說完,他拍拍手,有人應聲,端了滿滿一大碗藥汁過來,碗旁邊還有一個大大的藥罐——仿佛早有準備一樣。
刹那間,空氣之中彌漫起一股令人恐懼的氣息。

26
一同死去的,還有我對他這麼多年以來逃避躲閃的愛情

我緊張地後退,涼生上前,一把把我護在懷裡,說:“這是什麼?”
程天佑臉色冷漠,語氣卻很淡然,說:“為她餞行的茶。”
我在涼生的懷裡,搖頭道:“我不喝!我不會喝的!”
涼生安撫著我,抬頭,用冰冷的眸子看著程天佑,說:“她不想喝,你別為難她。”
程天佑笑了笑,說:“為難她?”
涼生低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說:“你們之間有再多的愛恨糾纏,都已經過去了,放彼此一條生路吧。”
程天佑說:“唉,三弟真是溫柔多情天下無雙。難道你看不出來,我這是在成全你們?唉,我真是白費苦心了。”
涼生愣了愣,不知道他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程天佑擺弄著手裡的合約,歎氣道:“她如果不喝這藥……那麼,我可不敢保證,不久之後,你會不會莫名其妙地當爹,這可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情!”
涼生臉色一沉,說:“你什麼意思?”
程天佑輕薄一笑,語調故意拖得悠然而漫長。他說:“意思就是,三亞的這些夜晚,我和她很快樂。”
涼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程天佑——他是這樣肆無忌憚地在涼生的面前淩遲著我的自尊。
我無地自容,卻無處可逃。
錢伯似乎不希望他們兩兄弟為此反目,親手將茶端到我和涼生的面前,說:“這茶,是萬安茶……程家祖傳的。男女同房,七日之內,女子若飲此茶,保證不會懷孕,可斷後顧之憂。”
涼生憤怒極了,臉色陡然鐵青。他揮手,一把將茶杯打翻在地,指著程天佑說:“我們不需要!”
程天佑說:“可我需要!”
他唇角勾起一絲嘲弄的笑,說:“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我的孩子流落在外,就像當年的你一樣。落魄、狼狽,像一條狗,夾著尾巴的狗!”
這是涼生的痛處,他卻絲毫不留情面。
我從涼生的懷裡掙脫,迎面看著程天佑,以及他身邊站著的那些銅牆鐵壁一般的人。
他是這樣高高在上,操控著我的悲歡。
他說:“這杯茶,你喝下,算是我們之間一個了結。茶裡面是滑胎的秘藥,我不想那一夜歡樂給你留下什麼,這對你我都好。”
我仿佛被雷劈了一樣,看著他,低頭又看看那杯茶。
我絕望而悲傷地看著他,不顧一切地沖他大吼:“你明明知道,這輩子我都不能再有孩子了!你何苦這麼羞辱我啊!”
說著,我就蹲了下來,號啕大哭。
周圍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涼生喊著我的名字,上前想要扶起我。
程天佑一個手勢,他手下的人就蜂擁上前,將涼生生生拖開了。這舉動,讓錢伯都嚇了一跳,似乎這一切超出了錢伯的預料。
我驚恐地看著他:“你要幹嗎?”
程天佑仿佛沒事人似的,語氣依舊淡淡,有些疲乏的意味,說:“難道還要我玩幾年前的那場遊戲嗎?”
痛苦的往事如同閃電一樣襲擊了我的記憶。我不敢相信地看著他,說:“他可是……你親姑姑的兒子啊!”
他冷笑,說:“你可能帶走的還會是我的親兒子呢!”
我渾身發抖,說:“程天佑,你當我是什麼?”
程天佑說:“錢伯不是已經都告訴你了嗎?”
我看著涼生,我知道,這輩子,我再也不能讓他因我而再受傷害。他是我的軟肋,而程天佑永遠捏得住。
我含淚,說:“好!我喝!”
涼生痛苦地阻止,頭上青筋暴起,他掙扎著大喊:“姜生!不要!”
我端起那碗藥,淚流滿面——我從來不會想到,有一天,這個叫程天佑的男子會狠心至此。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喝下去的,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坍塌了。
程天佑在一旁,冷眼相看。
我一飲而盡,將碗狠狠地扔在地上。
程天佑的臉色一黑,他說:“再給姜小姐倒一碗。”
錢助理在一旁坐不住了:“大少爺……”
程天佑並不理睬。
錢助理就眼睜睜看著別人給我倒了第二碗。
我看著程天佑,我知道,這萬安茶不是斷卻什麼後顧之憂,不過是他對我回絕他的報復。我悲從中來,說:“你哪裡是給我喝萬安茶,你是給我喝誅心的毒、忘情的水。”
程天佑說:“情?呵呵!難為你肯承認對我有‘情’!怎麼,我還需要謝謝你曾愛過我嗎?”
我不哭不鬧,冷靜地想喝下去,以便逃離這地獄般的地方,最終卻嗆住了嗓子,碗掉在地上,藥汁灑了一地,我忍了又忍,號啕大哭。
程天佑對他手下的人說:“姜小姐喝不下去,你們幫幫她吧!”
我說:“不——”
涼生掙脫不開,眼睛血紅,悲憤不已,大叫:“你這是想殺了她嗎?”
程天佑沉默。
涼生發瘋一樣痛駡程天佑:“她是你愛的女人啊,你怎麼這麼對她?”
程天佑轉過頭面向窗外,外面的天已經陰得不成樣子,颱風已至。他冷冷地笑,我對她的愛,早已淹死在深海裡了。
他又揮了揮手。
他的手下愣了愣,見他始終沒有動搖,最終,三五個人上前,按住我的手腳,不顧我的哭喊掙扎,將這些藥一碗一碗地灌了下去。
我躺在地上,全身冰涼,再也無力氣哭,也無力氣鬧,我就那麼躺著,像死去了一樣,一同死去的,還有我對他這麼多年以來逃避躲閃的愛情。
程天佑在錢助理的幫助下走了過來,他俯下身,看著我,暗若黑洞的眼眸,是最絕情的捕獵場。
他的手指輕輕地試探著拂過我的唇角,用那麼冷漠的語調說:“你是不是還不明白,這次我怎麼能對你如此心狠?其實,你該知道的,對於男人來說,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得到了也就不過如此了。”
他的語氣如輕薄的刀,遊刃有餘地淩遲了我的心。
我卻仿佛已聽不到了。
我就這麼躺在地上,仿佛凋零在這冰涼、冷硬的地面上的花。他那麼清俊攝人的容顏,再也投射不到我的瞳孔之中。
那曾是溫柔得化不開的容顏啊。
我的手擱在肚子上,眼前閃過一片一片五彩斑斕的光。
那些曾經的畫面一幅幅在我的眼前閃現。
曾經有一個美好的男子,年華正盛,容顏俊美,惜我如珍寶,愛我如生命。
他正專注而笨拙地釘著一張小小的嬰兒床,額前的發一絲一絲地落在他深情的眼眸前,嘴裡還輕輕地哼著自己胡編亂造的歌:“小姜生,在竹籃裡睡著了。在竹籃裡睡著了的小姜生,不要哭,不要鬧,不要吵醒了大姜生……”
這首他曾經哼過的歌曲啊,在那麼長的時光裡,一直迴響在我的夢境裡,為那個曾在我肚子裡未出世的孩子——那個他明明知道不是他自己的,卻又認下的孩子……
我望著天花板,突然就笑了,笑得那麼溫柔,那麼明亮,仿佛那個男子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我躺在地上,喃喃著:“你聽,他在釘嬰兒床;你聽,他在唱童謠啊。”
然後,我就輕輕地哼了起來,那首一直回蕩在午夜夢境裡的歌:“小姜生,在竹籃裡睡著了。在竹籃裡睡著了的小姜生,不要哭,不要鬧,不要吵醒了大姜生……”
我抱著自己的肩膀,像哄著一個嬰兒入睡一樣,輕輕地,輕輕地,有節奏地拍著,哼唱著。
涼生不顧一切地沖了上來,小心翼翼地扶起我,露出心疼的表情,仿佛我是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他說:“姜生,姜生……”
我看著他,眼神晶亮:“咦,你怎麼長得和他那麼像啊?好奇怪。”
他輕輕地為我擦去唇角殘留的藥汁:“姜生,你別這樣。”
我就笑著說:“你焦急的樣子,也和他好像啊。”
然後,我就伸手去觸碰他的眉毛,試圖讓它舒展開:“我從來都沒告訴他的,每次,他皺眉頭的時候,我也會很揪心……”
我說:“我不說,他就不知道的。”
我說:“他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好多啊。”
我說:“我明明那麼揪心他,卻總是傷害到他……因為我愛著一個我永遠不能愛的人!我傷害了他的小姜生,我將他的小姜生弄丟了。他那麼愛她……我弄丟了他的孩子……”
我突然愣了愣,又詭異地笑了,像說一個秘密一樣,偷偷地在涼生的耳邊說:“那不是他的孩子。”
我失落地看著自己的小腹,說:“可是,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涼生痛苦地看著我,說:“你別說了!姜生。”
涼生回頭看著他,雙眸通紅:“你把她害成這樣,現在你滿意了嗎?”
程天佑一直呆呆地看著我,看著我哭,看著我笑,看著我唱著他曾經哼唱的歌,可當涼生詰問他的時候,他卻很冷淡地說:“這是她欠我的,理應還給我。”
涼生抱著我,像抱著一個破碎的洋娃娃。我看著他,愣了很久,端詳了很久,突然溫柔地笑了,說:“你回來了。”
我說:“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
我說:“冬菇餓了。我也餓了。”
我抬手輕輕地觸碰涼生的臉,有些癡迷地說:“我好想聽你彈鋼琴,我好想你帶我去放焰火,我好想回小魚山……”
涼生愣了愣,悲傷地點點頭,說:“我帶你去。”
說完,他就輕輕地抱起我來,慢慢地向門外走去。
我在他的懷裡,呆呆地望著他,說:“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孩子。對嗎?你的大姜生再也生不了寶寶了,你還要我啊?”
他說:“我要你。一輩子都要你,只要你。無論你怎樣了,老了、醜了、變胖了,我都要你。”
我放心地點點頭,將腦袋輕輕地靠在他的胸前。
我說:“你答應過我了,會等我四年時間的。你說,這四年裡,你不再做壞事,不再欺負人,不再有別的女人……現在,我畢業了,回來了。”
我抬頭看著他,眼神那麼明亮。我說:“天佑,我回來了。”
涼生緊緊地抱著我,眼淚滴落在我的髮絲間。
程天佑在一旁冷眼旁觀:“這麼多年,你用他謀殺了我對你的愛,以後別再重蹈覆轍,用我去謀殺掉他對你的愛了。”
涼生抬眼看著程天佑,冷冷地說:“能被謀殺掉的,就不是愛情。”

涼生抱著我剛走到門口,寧信和天恩就走了進來。
我看到寧信,有些驚起,不再迷糊。我輕輕地抬手,去摸寧信的肚子。寧信下意識地後退。我說:“噓!別讓他知道,他會給你殺掉的!”
然後我摸著摸著,就哭了,對涼生說:“你肯給她,卻不肯給我。”
然後,我就捶打涼生:“你怎麼肯給她的,就不肯給我?嗚嗚嗚……天佑,你怎麼這麼狠心?怎麼這麼狠心?”
涼生緊緊地抱著我,說:“姜生,從今天起,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我都給你。”
涼生轉頭,一字一頓地說:“姓程的!我發誓,這輩子你欠她的,我要你百倍!千倍!來還!”
程天佑正在上樓,聞言回頭,星眸淡淡,唇角一勾,說:“也罰我喝萬安茶嗎?”
然後,他正色道:“放馬過來吧!”
涼生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將我交給寧信,不顧一切沖上前,卻被程天佑的人給死死攔住。
他如同被囚禁的獸,拔卻了爪牙,鮮血淋漓,卻無力奉還籠外那個得意揚揚地把玩著他的沾血帶肉的爪與牙的人。
最終,他平息,轉身,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天氣裡,將我抱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出門,狂風哀號,大雨傾盆澆下。
風雨飄搖的城市裡,他是我唯一的懷抱。
這一年的三亞,有颱風來襲。一個叫程天佑的男人用區區一杯茶,屠了我心的城。
血流成河,哀鴻遍野。

 

 

 

 

 

 


第五章
你記得我
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你記得我,卻不記得你愛我。

 

27
那該有多好啊

如果世間有一種橡皮擦能抹掉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
那該有多好啊。

28
我會儘快帶她去法國的

回城之後,我突然高燒不斷。
三亞那場大雨引起了我的肺炎,高熱反反復複,從未徹底退下。
我打針,吃藥,輸液。
還原型谷胱甘肽粉、痰熱清注射液、莫西沙星氯化鈉這類頂級抗生素我都用過,始終無效,醫生卻又查不出高熱的原因,束手無策。
一周後,醫院竟下達了病危通知書。
涼生一直守在我的身旁,他的手輕輕地撫摩過我的臉。他說:“你一定要好起來。好起來,我就帶你去法國,去巴黎,帶你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我迷迷糊糊地看著他,嘴唇發幹,問他:“永遠?”
他點點頭,說:“永遠。”
永遠是個美麗的詞,所以,我們才會貪戀它。
可它卻也是個脆弱的詞,現實傾軋之中,一觸即碎,所以,我們才會痛不欲生地難過。
錢助理也從三亞回來了,到醫院看我,還送了一盒杧果。
杧果這東西,目前對我來說,是最具有諷刺意味的水果,因為我離開三亞那天,錢助理居然出現了,來給我送行。車緩緩地開動駛向機場的時候,他突然跑上前,將一顆杧果扔到我的懷裡。
他說:“姜小姐,你要好好保重。”
一顆杧果啊!我陪程禽獸一夜就換了一顆杧果?
病床前,涼生警惕地看著他,語氣不悅,說:“你來幹什麼?”
錢助理說:“我來通知姜小姐儘快回永安辦離職手續。”

那些日子,我像是一個躲在軀殼裡再也不願醒來的魂,苟且偷生在另一個世界裡。
迷糊間,我問涼生:“我會不會死掉?”
涼生說:“不會。”
我望著他,很久,說:“哥,如果我死掉了,一定把我藏起來,我不要被抓回去燒成倆大茶杯……”
涼生愣了愣,不知道我為何對茶杯怨念如此深,但他還是很篤定地對我說:“你不會有事的。”
我就睡著了,隨後,又非常不安地醒來,說:“還有,我死了,一定不要用杧果給我當供品啊……”

十幾天後,當我以為我要永垂不朽的時候,這場詭異的高燒居然退去了。
我像是經歷了一場夢,一場劫。
我沒像故事裡的女人那樣,被程天佑折磨到心神俱疲,只是,兩次肺炎之後,我的聲音沙啞得有些像鴨子。醫生說慢慢調養或許會康復,飲食要清淡,讓我多注意休息。
然後,在涼生的要求下,醫生給我列了一大堆飲食注意事項。
我出院後,涼生將我從三亞回來的消息告訴了朋友們。
他隱瞞了所有,對於我為什麼長時間“消失”,他只是雲淡風輕地表示,我淋雨引發了一場高燒,住院了。
這天下午,北小武和金陵跑來看我,八寶不負眾望、毫無意外地掛在北小武的屁股後面。
八寶說過:“攻克北小武這座神聖莊嚴的冰山是我全部的愛情夢想,而小九這個巫婆是盤踞在這座冰山上的‘終極首領’。不過你們要放心,我會越挫越勇的。”
柯小柔說:“這是臉皮厚。”

他們三個趕到的時候,我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
反正出院後這幾日,我也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完全是一副大病初愈後的呆滯模樣,不言不語,沉溺在一個別人怎麼也走不進去的世界裡,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北小武站在臥室門口,轉頭對涼生小聲說:“看樣子真燒得不輕,瞧這成色,皮焦裡嫩,都成烤鴨了。”
八寶說:“那是沒做好防曬。”
涼生沒說話。
他們並不知道,在過去的這段日子裡,我身上發生過什麼,所以才如此樂呵地貧嘴,一如從前。
倒是金陵發覺了古怪,她先是埋怨涼生,我生病住院這麼大的事也不告訴他們,然後,她又悄聲問涼生:“她在三亞……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冬菇在她的懷裡傲嬌地舔著爪子。
八寶晃蕩著她兩條筷子一樣的小細腿,一面撫摩冬菇,一面問:“涼生啊,你們家姜生怎麼弄得跟坐月子似的?”
北小武就戳她,說:“會不會說人話啊?”
涼生看了看她仨,又看了看我,說:“沒什麼,淋了一場大雨。”
末了,他看了看窗外,說:“我會儘快帶她去法國的。”
他這句話說得極突然,前後毫無關聯。
金陵他們都沒回過神來,一齊愣了愣,相互交換了眼色,看了看床上的我,想問什麼,卻都沒有問出口。

29
她叫你哥啊

金陵晚上要去報社加班,所以她很早就離開了,說晚些再過來。
北小武是美術組的,沒有金陵那麼忙,所以他就留了下來和涼生一起吃晚飯。
我醒來後,聽到有外人的聲音,就走下樓,見北小武正在廚房裡狠命地剁一隻雞,表情之猙獰,像在報殺父之仇。
涼生在旁邊做意面,唇角溫暾著無奈的笑。
八寶抱著冬菇在一旁,瞧著北小武,說:“哥們兒,你鞭屍呢?”
北小武說:“熊孩子,你怎麼說話呢!一隻雞,一心赴死,只為了成為你的腹中餐,這是大愛啊!大愛!是不是啊涼生?”
涼生不想被他們攪和進去,就沒應聲。
但北小武依舊沒有放過涼生,轉頭,看著涼生,說:“你讓你們家慶姐去照顧未央?前女友啊!那是什麼?是地雷!是炸彈!是宇宙大殺器!”
八寶擠眉弄眼地說:“涼生這是故意將慶姐弄走,好清清靜靜地享受二人世界……”
北小武說:“一邊去!你懂什麼!”
然後,他轉頭問涼生:“哎,我說,你不是打算給未央那丫頭養老送終了吧?哎——姜生……”
他的話說到半截,就發現我已經下樓,正站在廚房門口。他忙上前,說:“你……你怎麼下床了?”
八寶蹦過來,說:“哎呀,姜生,你醒了。快跟我說說,模特大賽好玩嗎?聽說有好多有錢的公子哥兒啊……”
她話沒問完,就被北小武扒拉到後面去了,說:“熊孩子,能不能讓人省省心?”
我沖他們笑了笑,說:“你們也在啊。”然後我對涼生笑道:“哥,我覺得我的身體好了很多,我想搬回自己的房子。”
我這突然一笑,差點兒把涼生嚇出心臟病。
一場遭遇,心智迷蒙;十幾天的大病,渾渾噩噩;現如今,一下床就對你笑,任誰也害怕。
北小武看了看我,說:“哎,哎,不是!你……你叫他什麼?哥?你還叫他哥?我不是……你們……哎,還有姜生你嘴巴裡含著什麼,聲音怎麼這麼怪啊?”
涼生連忙走過來,推開在那裡囉唆的北小武,說:“你少說兩句!”
北小武有些蒙,說:“哎——我——”
涼生看著我,有些擔心,似乎此刻我的臉上不該有笑容一樣,他像看一個迴光返照的病人一樣看著我,說:“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竟像是從沒發生過什麼一樣,說:“沒事啊。”仿佛我沒有經歷過三亞的那場風雨,也沒有經歷過這座城市的高燒。
北小武揮著那把刀,刀上還卡著那只沒剁開的雞,油膩膩的手拍了拍我的腦袋,連護髮素都省了,說:“傻了!一燒燒十多天,還沒事?你沒死那是老天不收!”
涼生一把扶住我,沖北小武說:“你輕點兒!”
北小武轉頭在涼生的耳邊小聲擠對道:“喲,這麼關心!快拖回房間裡去檢查檢查吧。”
涼生不理他。
我濛濛地問:“你們在說什麼?”
涼生說:“沒什麼。”
那天,涼生沒有直接同意我搬走:“留在這裡吧,我好照顧你。就算你要搬走,也等去醫院複查後吧。”
我卻突然歇斯底里起來,發瘋一樣沖他喊:“你為什麼一定要管我的事?我的事情到底跟你有什麼關係啊?求求你了!放過我吧!”
我蹲在地上哭著說:“放過我吧!”
這一切來得毫無徵兆,整個房間一片靜寂。
我卻又突然站了起來,安靜極了,安靜得像秋天的樹葉,那麼溫順,就好像剛才那個發瘋大叫的人不是我一樣,理了理被自己抓亂的頭髮,說:“好的,聽你的,哥。”
涼生看著我,是驚愕,是小心翼翼的探尋,卻最終沉默。
北小武也很激動,再次揪著涼生的襯衫領子說:“她叫你哥啊!”
我不理解他為什麼那麼激動,按照他的激動程度,此刻他抓住涼生的襯衫該配的臺詞應該是——你這個狠心的人啊!我懷了你的孩子了,你卻要跟我分手!你讓我們娘兒倆怎麼活啊?
我轉身,跟愣在一旁的八寶打了個招呼:“嘿!”
八寶都快哭了,跟躲鬼一樣躲著我,在北小武的身後,拿起冬菇的貓爪沖我揮舞,沖我說:“嘿。”
我回頭對涼生說:“哥,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找金陵陪我一起住。”
八寶忙不迭沖上前,說:“我陪你吧!”
北小武就冷哼,說:“就你?一天到晚穿得跟野戰似的,跟你住,涼生就更不放心了。”
八寶一臉氣憤的表情,卻也沒還嘴。
那一天,是我做的飯。我將這三尊雕塑轟出了廚房。一種叫作“賢妻良母”的基因在我身上突然蘇醒。
北小武看著我,問涼生:“她是不是燒傻了?我這輩子,從小到大,從魏家坪到這裡,就沒見她去過廚房啊。”
八寶悄聲說:“噗!我覺得她這麼母性氾濫,情緒反復無常,八成是懷孕了吧。”
涼生臉一黑,北小武連忙拍了八寶的腦袋一巴掌。
為了證明我沒被燒傻,我一鼓作氣做了六道菜:紫蘇煎黃瓜,魚香茄子煲,苦瓜釀肉,法國郎酒三杯雞,火腿娃娃菜,絲瓜蛋湯。
北小武落座一看,說:“妹子啊,哥從來沒想到有生之年能吃上你做的菜啊。”
八寶咬著筷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吭哧了半天,說:“你在三亞到底發生了什麼啊,怎麼淨跟條狀物過不去啊?你瞧瞧,六道菜裡五道菜都是……”
涼生臉色一正,說:“好了,吃飯。”

30
就像從來沒有受過傷

就在涼生以為我會一蹶不振一段時間之時,我卻出奇地平靜,平靜得就像那些悲烈的故事從未在我身邊發生過一樣。
這裡沒有背叛與傷害,沒有死亡的狙擊和步步相逼,沒有不堪回首的羞辱與折磨……簡而言之,沒有萬安茶和小杧果!
一切仿佛都已被我遺忘,我就這麼若無其事地繼續生活著,平靜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海平面。
我逛街,喝茶,做蛋糕,收拾家,遛冬菇,週末去福利院看望小綿瓜,閑來無事買一堆花兒回來做老本行——插花。
甚至,還“私會”了前員工,親愛的薇安。
咖啡廳裡,魁梧的薇安坐在我的對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表示對涼生惦念不已,我頓覺我哥的魅力真大,和高中時一樣,走到哪裡,都有一群女孩子躲在他的身後嘰嘰喳喳。
就在我暗歎薇安對我真好,都離職了還不忘我這個落魄的前老闆,還樂意請我喝咖啡,傾訴心聲之時,薇安從她那小巧的手袋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報紙,帶著一種類似關心,又混合著八卦、詭異的幸災樂禍以及一小部分心疼的情緒對我說:“姜,這男人啊,到底都是靠不住的啊!”
說完,她就捂著眼睛大哭,一面哭,一面從指縫裡偷瞧我。
報紙上是程天佑的花邊新聞,說的是情場浪子總有終結日,當紅女模特歐陽嬌嬌在三亞意外殞命,素來緋聞不斷的程天佑終於是抵死傷心了一回,日漸消沉,不再在公共場合中露面。歐陽嬌嬌是日前五湖星空的新晉紅人,頗有商業價值,傳聞她是程公子的新女友。此次歐陽嬌嬌出事,程公子痛失愛將,傷心不已,已停止了一切公開活動。對此傳聞,五湖星空的相關發言人並未正面否認。
報紙上配以程天佑戴著墨鏡、獨自一人落寞的照片,然後細數他的各大情史並附以照片,我和蘇曼赫然在榜,不過,對我的闡述版面最小,用的只是一句話——傳聞程公子口味突變,大概厭倦了活色生香的演員、女模,結交了一名妙齡少女。
我都佩服自己,居然可以像一個旁觀者一樣耐心地看完這些文字。
我抬頭看著薇安,薇安也看著我,那表情就是:給點兒反應啊,姜。
我毫無反應。
薇安抓住我的手,說:“姜!痛到深處是無聲。我知道!男人到底薄情。程天佑!是我錯看了他!”
她說:“你要是想哭,我就借你我的肩膀,雖然我也是一個弱女子……”
我拒絕了她,我拍拍她厚實的肩,說:“薇安,你這麼弱,我不能!”
就這樣,整個五月過去了。我一刻都沒讓自己閑下來。
我很忙,真的很忙。
兒童節那天,我做了蛋糕,給小綿瓜送過去一些和王浩打了個照面,那少年依舊冷著臉,然後我又請了各位兄弟姐妹前來品嘗我的手藝,其中包括薇安。
薇安捧著胸口說她不能,她怕看到涼生,她怕再次沉淪,萬劫不復,而且她已經名花有主兒了,姑媽昨天給她介紹的男孩兒不錯,她要月亮絕不給她星星,她要猩猩絕不給她猴子。
我說:“你前天不還愛著我哥嗎?”
她就哭了:“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我沉默無言。
當我將花式蛋糕分給大家吃的時候,他們都用一種看上古神獸的眼光看著我,一面吃,一面看,再吃,再看。
我說:“我要去西藏了。”
他們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啊?”
我點點頭:“我打算騎單車去。”
他們:“啊?和誰?”
我說:“一個人,我帶著我。”
然後,他們就用一種看神獸的眼神看著我。八寶抱著冬菇,用一種看正在療傷的文藝女青年的崇拜目光望著我,手激動得有些哆嗦,蛋糕直掉渣,說:“你這是去流浪嗎?”
我為什麼會想去西藏,我自己也不知道,總覺得現在的自己好像偌大世界裡的一粒浮塵,不知位置在哪兒,總覺得心底有個聲音在輕輕地呼喚,淨空、白雲、寺廟,就如同一種歸去,永恆的歸去。
又或者,我只不過去看看,僅此而已。
金陵努努嘴,問涼生:“她沒事吧?”
關於我在三亞的遭遇,涼生已經私下告訴了金陵。
因為他擔心我會想不開會出事,而他瑣事纏身,不能步步緊隨,所以,他希望金陵能幫助他密切關注我的一舉一動。
遺憾的是,我的一舉一動無非是逛街、喝茶、做蛋糕、收拾家、遛冬菇、每週末去福利院看望小綿瓜、閑來無事買一堆花兒回來做老本行——插花。
涼生沒回答,只是搖搖頭。
八寶說:“我看,八成墜海之後,真的姜生已經淹死了,一個未來的靈魂穿越到她的身上了。”
金陵說:“為什麼不是古代的靈魂?”
八寶翻了翻白眼,說:“因為她沒要求你們給她建個繡樓繡花啊。”

關於我和程天佑的事情,八寶也是知情者——涼生跟金陵說的時候,她悄無聲息地扒在門後,完完整整地聽到了。
當涼生髮現時,她一面睜著剛開了內眼角的大眼睛,一面喝著奶茶,表情特別無辜。
金陵告誡她,這件事情千萬不能告訴北小武,否則會出亂子。
八寶拍拍胸脯,說:“我八寶最講義氣!對朋友那是兩肋插刀!告密這種叛徒才幹的事,我八寶是絕幹不出來的!”
結果,轉個屁股的時間,她就把我如何被程天佑折辱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訴了北小武。
她說:“北小武!不好了!我跟你說,你千萬別跟別人說啊,程天佑為了一個叫萬安的女人逼著姜生喝茶墮胎……”
然後,北小武這個爆竹直接被點燃了。
他四處圍堵攔截,卻找不到程天佑本尊,便叫著要去連夜火燒小魚山……結果他還沒來得及去,就以“擾亂治安”被逮進看守所去了。
於是,這些時日裡,我除了逛街、喝茶、做蛋糕,還幹了八寶給我弄出的新差事——去看守所探望北小武。
北小武出事後,八寶就開始對著涼生哀號,沒日沒夜地喊:“你把我的北小武給弄出來啊、弄出來啊。”
其實,北小武去找過涼生,質問涼生為什麼不為我做點兒什麼,報個仇、雪個恨、肉個搏、決個鬥!
涼生說:“我不是不想報復,只是時機不到。”
北小武很生氣:“你就是懦弱!要是誰這麼對我的小九,老子就是不要命了,也要廢了他!”
涼生歎氣,說:“我需要時間……”在他心裡,最完美的報復就是讓對手沒有反擊的餘地。
北小武說:“你可真愛惜自己的羽毛!別說得那麼好聽,你不過就是不想傷自己分毫而已!我和你不同!在我看來,君子報仇,分秒必爭!”
涼生說:“莽夫!”
北小武說:“我就是莽夫!我這就去莽給你看!”
兩人不歡而散。

上周,我去看北小武,他在玻璃窗的後面,居然顯得無比英俊,都有那麼點兒英明神武之感了,我都懷疑自己眼瞎了。
我說:“北小武,你是不是整容了?”
北小武說:“你以為我是八寶啊,拿菜刀把倆眼割得跟大馬猴似的。”
我就笑,半晌,看著他在裡面灰頭土臉的模樣,右眼也不知道怎麼弄的,烏青烏青的,跟只獨眼熊貓似的。
他對我笑:“怎麼樣?小武哥英明神武嗎?火燒連營八百里啊!哈哈!”
我看著他,說:“嗯!”
我的眼睛一紅,聲音低到嗓子裡,說:“你真傻。”
北小武就哼哼,說:“不傻!”
我撇撇嘴,眼眶越來越紅,越是強忍,越是難過。
北小武一看,立刻擺手,說:“好了,好了!你可千萬別哭,我肝兒疼。當然,你也千萬別跟我說你感動得要以身相許啊!唉!誰讓我少不更事的時候,當過你‘前夫’啊,還牽過你的小破手,怎麼著也得為你出頭負責吧。”
他說得越是輕鬆,我卻越加難受。 
我低頭,忍著眼淚,喃喃道:“他是誰,我們又是誰!我們有什麼?你這麼做,不是雞蛋碰石頭嗎?”
我說,聲音微啞:“我怎麼能不難過?我難過!我怎麼能不恨?我恨!你以為我就不想回敬他嗎?可是,我回敬不了!我只能打掉牙齒和血吞!為了我哥,為了我哥我也得吞下去,不能有任何的難過表現在他的眼前……因為我不願意他,也不願意你,捲入我這無法救贖的仇恨裡去,落得傷痕累累。你知道不知道?他,我們招惹不起!”
二十二歲這一年,我才明白,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打臉,你就伸過頭去,挨著就好。
北小武看著我,笑笑,歎了口氣,說:“原來你也知道,他這樣的人,招惹不得啊。那你當初還不聽我們家小九的話。”
悲傷突然襲來,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了北小武——他還在說他的小九,他還在說他的小九啊。
就如程天佑註定就不是我的那個他。從多年前那個午夜,小九出租屋裡的第一次相遇,他就不會是我的那個他。
我捂住臉,控制著情緒,不想再為程天佑流一滴眼淚。
是的,那時候年紀小,感情來的時候,就這麼來了,就這麼招惹了。我以為我能駕馭住自己的感情,最終卻駕馭不了。
北小武神秘地說:“你不要以為你若無其事得跟沒受傷害似的,涼生就不會報復他,你太小瞧涼生了。”
我愣了一下。
北小武說:“他雖然不說,但我知道,在他心裡,最完美的報復,就是讓對方沒有還擊的餘地。”
我低下頭,不再說話。
他歎了一口氣,說:“有時候,我不知道,這個涼生,心機重重、腹黑深沉,還是不是當年的那個淡泊溫和、與世無爭的涼生?其實,也可能是我們這些年錯以為了他吧。寄人籬下,怎麼能不收起爪牙?”
他說:“姜生,不管你信不信,其實,我沒有那麼生他的氣。我總覺得涼生的心底有一把刀,鋒利得可怕的刀,而淡泊無爭是這把刀最好的鞘。”
說到這裡,他笑了笑,故作輕鬆地說:“別忘了,涼生當年可是咱們魏家坪的小霸王啊,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哎,姜生,你回去找個醫生好好收拾一下你那把破嗓子好不好,弄得我總覺得自己在跟唐老鴨說話。”
我被他後面的話給逗笑了。我說:“哪有那麼誇張?八寶說挺性感的。”
他見我笑了,自己卻嚴肅了起來,歎了口氣:“或者,這才是真的他,自始至終都沒變過的他。”
我說:“哥,咱們不是在說唐老鴨嗎?”

31
後面的日子,我依舊若無其事地生活著

原本,涼生是不想“搭救”北小武的。
因為怕他出來再惹是生非,招惹更大的麻煩,到時候就是他有心也搭救無力,所以,想讓北小武在裡面多反省反省,長點兒記性。
那幾天,八寶一直哭,就差在涼生面前自行了斷了,可涼生就是不為所動,原本就清俊的小臉冷著,是相當的臭。
八寶說:“哥,實在不行,我為你獻肉體、獻青春,你救救北小武吧。”
涼生臉色一黑。
於是八寶使出了撒手鐧:“你看著辦吧!我肚子裡的孩子沒有爹我還活什麼活?我這就跳樓去!一屍兩命!孩子啊,你伯伯狠心啊……不救我們娘兒倆啊……”
涼生輕輕地閃開,將落地窗全部露出來,給八寶讓開路,雙手抱在胸前,眉毛一挑,那表情就是:請。
最後,我給八寶出了個主意。
我說:“相信我。”
八寶在按背,美體師的力度有些大。她說:“哼!相信你?算了吧!什麼主意在你哥那裡都沒用!我尋死覓活,獻身都用上了!我說我懷了北小武的孩子,你不救他,我們娘兒倆就死在你眼前……都沒用啊!”
金陵“撲哧”一笑,說:“你怎麼不說你懷了涼生的孩子,小屁孩兒還懷孕……”
我等她們吵完,轉頭對八寶說:“聽我的,你去告訴涼生,就說你去見北小武了,北小武說,他沒有那麼生涼生的氣,他總覺得涼生的心底有一把刀,鋒利得可怕的刀,而淡泊無爭是這把刀最好的鞘。”
八寶說:“有用嗎?”
我點點頭,說:“相信我。”
八寶撇嘴,說:“你自己怎麼不去說?”
我說:“美女救英雄這麼悲壯濃烈的愛情傳奇我不能跟你搶,萬一北小武一激動要以身相許,我也受不起啊。”
其實,關鍵是我要真對著涼生這麼念,涼生還不把我送精神病院去啊?他已經以為我經歷了海難、高燒以及程天佑……現在已精神不正常了。這些日子裡,他天天把我往各大醫院裡扔,和醫生們交流得那叫一個神秘歡快。
八寶背誦了很久後,問我:“這是哪個殺千刀的腦子壞了才會這樣說話,戲文似的,這麼難背!”
我說:“北小武自己說的。”
八寶便立刻溫柔秀氣地一笑,說:“我們家武哥真有學問啊。”
果然,涼生聽了這句話,沉默了很久。
我想,他一定是知道北小武不會再為我強出頭鬧事了,所以,他不動聲色地吩咐老陳,想辦法將北小武保釋出來。
老陳這次卻意外地表示有難度。
老陳皺著眉頭,歎氣,說:“就怕程家方面施壓啊。先生,你想,這可是危及大少爺安危的事啊,老爺子怎麼會輕易放過。”
涼生說:“我去跟爺爺擔保。”
老陳歎氣道:“先生,你在三亞對大少爺說過的那些狠話,已不知被傳到老爺子耳朵裡多少回了。他們懷疑你是主謀還來不及呢,你怎麼擔保?唉。這件事啊,要我說,您避之都不及,就別往前湊了!”
涼生說:“我不管,你想辦法,但北小武一定不能有事。”
老陳很無奈。
這些年,涼生已經從那個懵懂少年變成了年華正好的青年,但行事作風還是一貫如此,不按常理,也不加掩飾,有一種近似無恥的淡然和一絲狡黠的霸道,讓人無奈。
老陳只能歎氣:“我盡力。”

就這樣,後面的日子裡,我一面默默地擔心北小武,一面若無其事地活著,雲淡風輕,就像從來沒有受過傷一樣。
其實,我不去涼生的面前念叨讓他去搭救北小武,無非就是任何和程禽獸有關係的事情我都想躲得遠遠的。我實在不想讓涼生覺得我是愛受虐的人,人家虐我千百遍,我待人家如初戀。
他肯定會覺得我萬安茶喝少了。
自然,涼生也根本就沒在我的面前提北小武的事,因為三亞那件事我有多慘,他知道,程天佑這個名字有多不能再在我面前提,他也知道。
那是一道何其壯觀的疤啊。
甚至在我回來第一次試圖抱冬菇的時候,涼生都條件反射地想要阻止。他生怕我心一狠、手一抖,將這只承載著我和天佑記憶的貓給扔下三十七樓去。
哪兒能呢?我早已遺忘。

32
我從來沒想到過有這麼一天,你記得我,卻不記得你愛我

六一之後,天漸炎熱。
燥熱消不了的暑期,依然是一個又一個忙碌的日子,我覺得我過得很好、很充實,但在他們眼裡卻是離群索居的孤單。
我不想去法國。
雖然涼生說,在巴黎,他們的華人圈裡有個很好的心理醫生,人也非常不錯,已經為我聯繫好了。
我依舊強硬地拒絕——我很健康!
所幸……其實,也不該用“所幸”這個詞,就是因為北小武縱火一事,延遲了涼生帶我去法國的計劃與行程,也避免了我與他的這場衝突。
金陵絕對是個靠譜兒的好朋友,除了工作,她將所有業餘時間都貢獻給了我。
她和他們一樣,總覺得我是在逃避,不肯面對。
金陵說:“不能正視過去的人,是沒有未來的。”
所以,她總是試圖帶著我多參與他們的“集體活動”,讓我少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吃飯,她陪著我。
我逛街,她陪著我。
我遛貓,她陪著我。
我去做普拉提,她也陪著我。
我去趟洗手間,她也想擠進來。

週末,金陵如約而至,我正忙著插花。
金陵忍了又忍,說:“姜生,我知道你難過。你要是難過,你就對著我哭哭。我不會笑話你的。”
我一面忙著幫柯小柔插花,一面說:“是啊,你不會笑話我,你只會把它當八卦刊登到報上去。”
金陵說:“姜生,你以為我跟柯小柔一樣無恥啊。”
金陵之所以說柯小柔無恥,是因為柯小柔有了女朋友,正在初步交往中,我插的這花就是柯小柔要送那女孩兒的。
我說:“你可少編派我的好朋友啊,人家可是第一次交女朋友。”
金陵說:“好了,我不說柯小柔,只說你!姜生,我說正經的,你老這麼偽裝堅強,我們都很擔心的!”
她說:“姜生,你老這麼忙來忙去的,面無表情的,我總覺得你這是在做‘臨死前的101件事’,做完了就去尋死。”
我沒抬頭,歎氣道:“你能不能不這麼咒我?怎麼?我非得哭了,你們才樂意啊?可是我哭什麼啊,誰還沒分個手啊?世界這麼大,分手的這麼多,難道都去尋死覓活?”
金陵看著我,那眼神裡透露出的光就是:人家是分手了,可人家沒你這麼慘!
八寶總那麼不甘寂寞,總願意往我和金陵身邊插,明明帶著一顆探聽八卦的心,卻總愛充當人生導師。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對金陵說:“程天佑到底是個優質男人啊……”
我臉一黑,說:“滾!”
八寶這些日子之所以這麼愛蹭在我和金陵面前,無非是此時金陵已經是除小九外她的頭號假想情敵。
事情是這樣的。某次聊天兒,八寶提及小九,嘟噥著說:“哎,她都消失了這麼久了,說不定都是孩子的媽了,噗……”說這話的時候,她迷蒙著眼睛瞟了一下北小武,個中神情,如泣如訴。
她很希望有人能站出來替她說句話,比如:北小武,小九再美好,也是你的過去。她!八寶!才是你的現在!希望!以及未來!
北小武白了她一眼,說:“收!你別跟個棄婦似的,好歹你也是一個名人了。”
八寶雖然沒去三亞參加模特大賽,卻因為某攝影師開了天眼,給她拍了一組文藝清新的照片。她那無辜而清純、渾然天成如同嬰兒一般的眼眸,讓她突然在網絡上走紅。
八寶就笑:“名人?噗……”
涼生若有所思,突然轉頭,對正在訓八寶的北小武說:“嗯,其實,金陵很不錯。”
八寶直接傻掉了,自己沒撿到便宜,還天降一個情敵,還是身邊人,不能用鐵血政策,只能懷柔啊。
當時我在幹嗎?哦,對,我在給小綿瓜縫校服。
我現在不僅擁有“沉默”“安靜”等美好情操,還被“賢惠”上了身。
原本,八寶提及小九時,我就和金陵各懷心事地相視了一眼——關於小九就在這個城市的秘密,這麼久以來,我們倆都沒敢告訴北小武。
八寶有些急了,說:“你們倆眉來眼去的幹嗎?”
我回回神,稍作掩飾,順口說了一句:“哥,我覺得金陵好像更適合你啊。”
我話音一落,在場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我身上了!就像綜藝舞臺上隨著音樂變換的燈光,相互交錯,別有深意,最後,又都投射到了涼生的身上。
涼生起身,緩緩地走過來,如一朵暗色的雲。他看著我,眼神微黯。他說:“適合我?”
我抬頭看著涼生,不知道為什麼,他讓我感覺有一種怪怪的壓迫感。
這種折辱感在我和他之間出現,讓我有些尷尬得想逃避。
我微微往後縮了縮,還是誠實地回答說:“是啊,如果你不和未央和好的話,你們倆挺般配。”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看著涼生。
涼生終於有些著急了,說道:“姜生,我是誰?”
我笑道:“你是我哥啊,怎麼了?”
涼生說:“只是你哥?”
我就笑了,低頭輕輕地說:“哪兒能?”
涼生輕輕鬆了一口氣,看著我,眼神裡是暖而心疼的光。他輕輕地伸出手,幫我整理額前的細發。
我仰起臉,對涼生說:“其實,對於我來說,從小到大,你既像哥哥,又像父親。怎麼能只是哥哥?”
涼生的手瞬間冰涼,他愕然的表情,吃驚而受傷。
周圍的人,他們臉上的表情一個比一個怪異,就跟吃了毒蘑菇似的。
我不解,問:“怎麼了?”
涼生看著我,最終沉聲說:“沒怎麼。”
他說:“姜生,你記不記得千島湖,我帶你去過的千島湖?”
我愣了愣,皺了皺眉頭,腦子想得有些吃力:“好像有印象……”
他說:“你還記得河燈嗎?那些河燈,很多很多的河燈,它們曾拼成了一句話。”
他看著我,眼神那麼涼,又那麼渴望。
我努力想了想,搖搖頭,說:“我記得好像千島湖有機魚頭很好吃……”
涼生一臉頹然,不敢相信地看著我。
那天,我疑惑著被涼生帶去了醫院,去做了腦CT。他是如此急切,想要去確認這些時日裡讓他一直忐忑和猜測的事情。
涼生和醫生一起聊了很久,很久。
他走出來時,神色蕭瑟,卻依舊對我微笑著:“姜生,沒事的。”
我說:“既然沒事了,那我就搬回自己的住處吧。”
涼生看著我,眼裡是溫柔悲憫的光,良久,他點點頭,說:“好。”
夜裡,他倒了一杯牛奶給我。
我說:“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這麼老照顧我,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
涼生看著我,點點頭。
那個夜晚,我睡得很沉,不知道涼生什麼時候走的,只記得天上月正圓。

33
遺 忘

城市之中,月色都顯得那麼珍貴。
不知是誰在誰的床前長長佇立。
月光一樣的優雅清冷和疏離的臉,他的指端輕輕地劃過她年輕的容顏,如同蝴蝶一樣,輕輕地,飛過那些小時候——
酸棗樹,魏家坪。
醫生說:“她墜海時受到了撞擊,我看到她的病歷上也標注了‘腦震盪’。外加後來的痛苦刺激,難免留下創傷性記憶……更何況事後,那十多天的高燒……這一連串的事情,都可能造成她的記憶受損。這應該是心因性失憶症中的選擇性失憶。”
失憶?
雖然這些日子,他早已隱隱地有此擔憂,但他還是不願相信這樣矯情而可笑的橋段。
就如同五年前的他,“被失憶”的那段時光。難道,五年前程家安排給他的荒唐“劇情”,到頭來卻要在她身上真實地上演?
醫生點點頭,說:“一般是病人遭受痛苦打擊之後,突然發生。過一段時間後,也可能又恢復記憶。當然,如果再受過多刺激的話,就會引發更不好的後果也說不定,記憶也是趨利避害的。”
他有些無法接受,激動地說:“記憶趨利避害,那她應該忘記他,而不是我!”
他突然又問:“她會不會是假裝失憶呢?”
就像五年前的他,假裝自己忘記了她。
雖是熟識,但醫生依然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沒說話。
他自知失態,只好講抱歉。
醫生離開前囑咐:“病人抑鬱症,儘量不要刺激她,讓她慢慢恢復,不要直接刺激。另外,記得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夜晚那麼長。
醫院走廊裡,她在等他,也在等結果,懷裡還抱著小綿瓜的校服,正對著他笑,仿佛這些年來,所有的傷害都沒出現過一樣。
看到她笑靨如花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個酸棗樹前小小的她、歡笑的她。
他似乎突然懂了她。
懂了他為何在她的記憶裡失卻了。
如果說,程天佑給了她心靈和身體上的傷害,她最無法面對的不是那些傷害,而是無法面對他目睹了這一切。
說到底,他才是她心底最致命的傷,是因為她最在乎的是他。

公寓裡,他回過神來,低頭望著她睡夢中的模樣,一如她的那些小時候,他的眼淚想流,卻流不出來。
他傻傻地守在她的床邊,心裡默默地歎息:姜生,請你告訴我,所謂失憶,不過是你在騙我,也在騙你自己。好不好?
姜生,你知道嗎?
關於我和你之間,我想過很多很多……在我獨自去巴黎而失去你的時候,在我在千島湖擁有你的時候……我都會想,想我們的未來會怎樣。我想過一千種,一萬種……
可是,我卻從來……從來沒想過有這麼一天,會是現在這樣——你記得我,卻不記得你愛我。

月色孤寂得可怕,他走下樓,如同走入一場無邊的孤單。
老陳在樓下客廳候著,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臉色。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問:“先生,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說:“你走吧。”
老陳不放心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在月色裡這麼寂寥的年輕人。
從他十九歲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就如此寂寥,這種寂寥縱使巴黎那種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都消弭不了。
老陳剛走到門口,他突然說:“等等。”
老陳忙回頭。
他說:“小姐失憶忘記了我。這件事情……你想辦法傳到老爺子那裡去吧。不過,你要讓老爺子知道這件事我們是高度保密的,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尤其程家。至於要怎麼傳到他耳朵裡,你想辦法。”
老陳立刻領會,說:“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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