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一八八九年,二顆以後在歐洲思想界大放異彩的巨星相繼於九月及十二月誕生,那就是德國的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和法國的馬賽爾(Gabriel Marcel, 1889-1973)。他們二人的思想雖頗有距離,但都以具體存在為出發點。以影響的廣泛而言,海氏遠勝馬氏;但從思想本身的成就來說,馬賽爾的確指出了當代西方思想的一個嚴重缺點,並指出了解救方向。他在當代思想中有其特殊地位,該是一件不爭的事實。
馬賽爾的最基本信念是:人世間的最大痛苦和最大問題是孤獨和隔離。他認為西方思想往往把一切視為研究和觀察對象,而不能作內在的參預;甚至人的價值也被某種客觀的社會機能所決定。馬氏認為人的最基本事實是他的主體性。人與人之間是「主體際」的關係,而非主體對客體的關係。因此人與人之間的正常關係是彼此溝通和共同分享,而不是彼此以「客體」相待,彼此隔離。馬氏稱共同分享、共融是「我與你」的關係,而稱以「客體」相待為「我與他」或「我與它」的關係。不僅人際關係應是「我與你」的關係,馬氏更進一步認為人與其他事物也能夠建立深一層的參預關係。當我們欣賞一朵花時,就不祇是「我與它」的情況,而是某種程度的「我與你」關係。
馬氏此理論的認識論基礎如下:往往有人以為有一種絕對與我人主觀條件無關的客觀事實,今日的訊息理論(Information Theory)似乎植基於此。馬賽爾從他傳播訊息的崗位上(可參看本書〈馬賽爾自傳〉中所云一九一四年擔任紅十字會情報中心主任等等),卻深深覺悟到沒有離開主體性的客觀事實。電腦所告訴我們的基本訊息即從二個選言判斷(或此或彼)中確定其一,訊息單位一般稱為bit(binary digit的縮寫)。訊息的傳播都必須經過「輸入」、「變碼」、「傳遞」、「譯碼」、「輸出」等等階段。但儘管有上述傳播訊息的一切條件,沒有探求訊息和最後理解訊息的主體,則一切是徒然(頁五七~五八)。換言之,主體是我人認識任何「客觀事實」的必具條件。馬氏進而指出,我人之所以感受外在世界,是因為某種資料臨在於主體;主體之感受到一朵花的芬芳絕非任何訊息理論所能解釋,而是神妙不可究詰的「奧秘」。「事物臨在於觀察者」,直接揭示出事物的「存在」。因此這所謂「存在」並非與主體無關的「孤島」,而是與主體相依為命的,並且與主體一起構成「奧秘」。沒有主體也就談不到什麼「存在」。主體對客體的神妙活動構成認識,而主體際的關係就是「我與你」的位格際關係。
由於忽視或無視我人在認識「客觀事實」時所有的祌妙不可究詰的主體性,斯金納(B. F. Skinner)才會把人的尊嚴一筆勾消。他以為祇有像「某甲智商一百二十」以及「某塊石頭重一百磅」這一類句子代表「客觀事實」,而忘記了認識這些「客觀事實」時所發生的主體事實同樣地是事實,甚至比「客觀事實」更有資格稱為事實。
令人驚奇的是:馬氏的「我與你」和「我與他或它」的說法,與猶太哲人馬丁‧布柏(Martin Buber)不謀而合。布柏的《我與你》一書於一九二二年出版,而馬氏的《形上日記》於一九二七年出版。但馬氏卻強調自己這一思想並非由布柏抄襲而來,而是他自己的靈感。徵諸馬氏早年對戲劇的寫作活動,我們實在有充分理由相信他的話。
原來馬賽爾雖是哲學家,同時卻也是劇作家。他自承對戲劇的寫作起因於寂寞:他是獨子,沒有兄弟姊妹可以談話,於是他從小就喜歡幻想,幻想出一些人物來交談;這也就是他之成為劇作家的濫觴。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很早就有劇本出版,最早的劇本發表於一九一一年,最晚的在一九六一年。而這些劇本的主題之一是人與人間的隔離和融通。馬賽爾早期劇本中的這一類思想既與「我與它」──「我與你」非常接近,當然我們沒有理由說他抄襲布柏。
對我們中國人而言,馬氏的「我與你」和我國傳統的仁喑合。他對世界的「參預」和「分享」態度,也很接近我國古哲與萬物為一體(方東美先生稱之為「總體性和諧」)的詩的意境。馬賽爾又對人世充滿希望,一反沙特的絕望和灰色情調。他也處處表示出對取消人性尊嚴之集權主義的深惡痛疾。他清楚指出共產政權事實上植基於謊言,使人失去所是與所說之間的一致性而與自己發生疏離。因此,沙特的思想我們儘可置之不論。馬賽爾卻是當代存在思想中極有積極建樹的一位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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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大部份均由《人性尊嚴的存在背景》(The Existential Background of Human Dignity)英文本所選譯,包括本書中〈我研究哲學的途徑〉、〈什麼是存在〉、〈忠於自己〉、〈存有的奧秘〉、〈人性尊嚴〉、〈必死性、希望與自由〉六篇文章。《人性尊嚴的存在背景》一書的緣起如下:一九六一年馬賽爾應哈佛大學邀請主持「威廉‧詹姆斯講座」。由於這一邀請,馬氏被迫對自己的思想儘可能作簡潔扼要的敘述:《人性尊嚴的存在背景》即在此情況中產生,因此是他理論性著作中比較最清楚最易讀的一本書。我們所選譯的六篇可以說是全書九篇中的精萃,因此冒昧保存原書的名稱。除這六篇以外,我們也選譯了他的《存在主義的哲學》(The Philosophy of Existentialism)中的〈自傳〉。這篇文章和〈我研究哲學的途徑〉二文最能幫助我們對他的思想有初步瞭解;後者尤其清新可愛,值得每一位有心研究哲學人士細細去咀嚼。
我們也收集了〈馬賽爾超越戲劇概說〉一文,這是美國學者米且里(Vincent P. Miceli)發表於一九六五年夏季《思想》(Thought)季刊中的一篇論文。所謂的超越戲劇,意思是以超越隔離而達到共融為題旨的劇本。馬賽爾的三個劇本已經有中文譯本(《隔離與溝通》,先知出版社印行,現已絕版)。馬賽爾的思想和戲劇有內在的聯繫,因此這篇文章可以說是很好的補充。
最後我附加了〈馬賽爾生平及著作簡表〉。這份簡表很不完整,但對讀者可能不無少補。
本書中〈馬賽爾自傳〉、〈我研究哲學的途徑〉以及〈什麼是存在〉三篇分別由張平男、楊世雄、傅佩榮先生等譯成中文,〈馬賽爾超越戲劇概說〉的譯者是方黍小姐,其餘四篇均由岑溢成先生所譯。除〈忠於自己〉、〈存有的奧秘〉及〈必死性、希望與自由〉三篇以外,其餘均已發表於《現代學苑月刊》或《哲學與文化月刊》中。我個人則對全書各篇均曾煞費心思加以訂正,其極大部份的修訂工作非常吃力,所費時間心力簡直不亞於自譯。但應向讀者交代的一點是:我並未逐句核對,祇在發覺譯文上下文意義不連貫時才仔細研讀原文,並努力使原意不致完全走樣。各篇譯文出於不同手筆,文筆難免有極大出入。至於原作者表達時的拖泥帶水,那就無法可施:既不能怪譯者,也不能怪訂正者。讀者儘可以抓住原作者的思想重點,買其珠而還其櫝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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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民國六十八年本書問世以來,它已替我國讀者提供了馬賽爾介紹自己思想的最佳入門書。祇可惜早已絕版,而民國七十二年出版的《是與有》則是他的「哲學日記」,無法替代比較更有系統的本書。東大圖書公司決定再版,實在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重閱此書,我發覺許多章的譯文仍不很理想。但我既沒有工夫去作全面修改,也就祇好在意義不明朗之處重譯一些片斷,尤其是在第五章〈存有的奧秘〉中。
項退結 於仙跡岩下
民國七十六年二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