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近代,是個不精確的時間概念。它概指距我們不太遠的這一段時間,有時也指現在。為了描述它,有人使用了諸如「半封建半殖民」「資產階級民主」之類稱謂,有人則稱此為千古未有之變局。但此一時代之特徵,似乎並未因此而更清晰,反倒是越發模糊、越多爭論了。
在這個充滿爭論的時代,言辭往往和之以刀光。學術上的「嘗試集」與「實驗主義」,落在現實世界,便是一場場以社會為實驗品、用人生來做嘗試的劇目。這個主義、那個學說,左與右、激進與保守,紛然雜陳於舞臺上。學術與政治、言說和實踐,奇特地糾纏在一起,其間勝勝負負,起伏動盪,是是非非,更是講不清楚。英雄塵土,萬物芻狗,戲倒是一齣難得見的好戲,無奈其蒼涼悲壯何!
這是天地不仁,故以此成就了蒼涼悲壯的戲劇性張力嗎?我們讀史者,總不免有此疑問。
但這些疑問與感受,又不真屬於歷史,它就鮮明地在我們身上、在我們這個時代中。我們對它,不可能如視越人之腴瘠,當成是身外之物。我們活在這個特殊的時代中,即不可能不接受這百年來之歷史所帶給我們的恥辱與哀傷,也不能不享受這激昂的革命情緒之撞擊。在這種情境中做學問,便有了特殊的意義。因為治學不再只是所謂客觀真理的探索或歷史真相的辨明,它還必須澄清或撫慰我們被時代激擾的生命,必須為時代找尋走出迷霧的道路。
這樣的工作,實在太艱鉅了。我試著努力做做,漸漸積了點文章,但問題並未逐漸清晰,生命並未逐漸清澈,處於焦慮與挫折中的靈魂,也彷彿國家的道路那樣,不易立刻找著方向。即使只是所謂歷史事件的考辨,亦未必便有定論。理未易明、事未易察,唯一能獲得的,大概仍是爭論和困惑罷了。
可是這並不足以令人悲觀或沮喪,因為治學本來就是如此。
讀書做學問,是頂嚴肅的事,但也是極好玩的事。奇書搜討,疑義與析,其中真是萬怪惶或,奇絕難名。我們尋幽訪勝,時而驚喜會心,時而瞠目結舌,自能享受一種靈魂冒險的樂趣,彷彿遊賞名山大澤,或在叢林中狩獵一般。
然而,知識的探求,固然像狩獵一樣,不會毫無所得;這種探求與收獲,卻未必是要使人快樂。王國維曾言:「人生過後惟存悔,知識增時轉益疑」,我們探求知識的目的,似乎不在解答人生的問題,而在於更清楚地明白人生存有著各種問題;不在解脫人生的苦難,而在於更深刻地去承擔這些苦難。
因此,只有無知,才能獲得幸福。但人是不能無知,也不應無知的。特別是活在這樣一個畤代,每個中國人都不可能不承擔一些屈辱與苦難,每個人亦必須了解屬於這個時代的問題。不問這些問題,不面對這些苦難,便是對自己苟且、不負責任了。
我在這裏輯存的幾篇文章,即是對近代中國文化發展的一些反省。探尋社會文化變遷的軌跡,追查知識份子的生命型態,討論理性主義的功過,預測未來的發展。其中充滿了對過去發展狀況的悔痛與不滿,對現在情勢之疑處與不安,對未來之期盼與不確定感。這不滿、不安及不確定,就是我的人生態度嗎?我也不能斷言。但不管怎麼說,我總算承擔了一些苦難,也思索了一些問題。
對這些問題的解說,我的意見當然與學界流行的看法頗不相同,但我希望能以此貢獻給每一位開始思索當代文化問題的朋友。
民國八十年九月寫於行政院大陸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