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就世界歷史記錄來看,中國可能是歷經憂患最多的國家。從「洪水橫流」「禽獸偪人」的時代,到「黥髡盜販,袞冕峨巍」、「千里無一栗之藏,十年無一蔍之寢」的世紀,中國所歷的天災人禍,罄南山之竹,不足以盡述;像波濤般的外患,幾乎使中國無片刻喘息的機會;貪殘的事件,差不多瞬息間就可能將中國吞噬。可是中國能適應憂患,能克服憂患,洪水可平,禽獸可驅,喪亂可弭,文明可臻,國亡百年或數百年後可復。林立的萬國中,歷史綿延發展,歷五千年而不絕者,中國是惟一的國家。備嘗憂患,萬古彌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中國何以能如此呢?
中國是舉世最重視歷史的國家。從遠古時代起(最遲從夏代起),迄於清末,中國設立及時記載天下事的史官。天子之惻,諸侯之旁,盟會之時,讌私之際,皆有史官,,及時記載。「君舉必書」,「史不絕書」,「諸侯之會,其德刑禮義,無國不記」,是中國史官記事的盛況。且中國的史官,是一群有學養有風節的人,他們博學多識,而又神聖獨立,正直不屈,以致能奮筆直書,真歷史賴以保存。環顧以重視歷史自詡的西方世界,從未出現過史官,其及時記載下來的歷史文獻,遂遠不逮中國豐富。無數人及時直書當代發生的事件,數千年如一日,是惟一在中國歷史上有過的盛事。中國又有大史學家乘時出於其間。最偉大的學者孔子,是開闢中國史學的先師。「乾綱絕紐,禮壞樂崩,彝倫攸斁,弒逆篡者國有,淫縱破義者比肩」,而又「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孔子處在一個憂患重重的時代,於是據魯史,作《春秋》,於是中國的史學出現。中國的史學,自憂患而誕生;《春秋》的褒貶之筆,大一統之義,使中國史學負有維持大一統的中國與維繫人類文明的兩大神聖任務,於是中國的憂患,乃得以紓解。《春秋》一書,使中國從黑暗到光明,使人類從禽獸的邊緣,恢復到文明,秦漢大一統的局面,也隨之出現。繼《春秋》而寫的《史記》、《新五代史》、《通鑑》,在維持中國統一及挽救人類文明上,都發揮了大功能。衰唐及「干戈賊亂之世」的五代,能進至宋代的文明,《新五代史》與《通鑑》的貢獻極大;《史記》貫穿自黃帝以後接近三千年的歷史,則使中國人清清楚楚知道自黃帝以後的歷史,而生存在歷史之中了。所以中國能歷經憂患而巋然獨存,史學是最大的關鍵。
與西方的historiography相比較,中國的史學,所包含的內容,豐富甚多。中國的史學,是學術的淵藪,文化的溫床,知識的寶庫。出現於中國的歷史載籍,舉凡經術之文,幹濟之策,文人騷客的詠歌,疇人技士的奇藝,無不廣蒐博羅;禮、樂、律曆、天文、地理、食貨、百官、刑法、輿服、選舉、藝文、經籍等項目列入書志,更說明在中國史學的徽幟下,史籍備載學術、文化項目,而知識盡萃於其中。所以中國的史學不絕,中國即學術不熄,文化不滅,知識不竭。民族的智慧,乃滔滔汨汨,永生不已。遇到憂患,能沉著應付,能謀出對策。史學既大,立國遂久,其間相應,分毫不爽。
自民國肇造,簇新的時代來臨,傳統的史學,則被揚棄。設立數千年的史官不見了;史學中的大一統之義與文明意識不顯了;學術、文化,漸與史學脫節;知識、智慧,難再自史學產生。新史學僅有錦繡的外衣,內容不足,中國現在又處於一個大憂患的時代,外有強大的外族,虎視眈眈,內有邪惡的豺狼,噬盡文明。中國能不能繼績生存下去呢?
近些年來,感覺到置身一個大憂患的時代,而寫成〈憂患的世紀〉一文;看到血淋淋的北京大屠毅事件發生,而寫成〈從宋襄公談起〉(見民國七十八年六月二十六日《中央日報》副刊)、〈可以看到聽到的歷史〉(見《政治大學歷史學報》笫八期,民國八十年元月)、〈一部柔美的歷史〉(見《政治大學學報》笫六十一期,民國七十九年六月)諸文:在中國歷史學會大會上,面對當代史學界碩彥,我提出了史學自憂患而生的初步見解(寫成的〈憂患與史學〉一文,發表於《國史館館刊》復刊第十一期,民國八十年十二月);在中華民國史料研究中心學術討論會議席上,我就〈史學往那裏走〉一問題,表明了個人的看法(文載《近代中國雙月刊》,民國七十八年四月);〈中國史官的及時記事與修史〉一文,則是有感於史官的廢除而憤然執筆的;〈尚書與史學〉(見《政治大學歷史學報》第九期,民國八十一年一月)、〈萬斯同之史學〉(第二屆國際華學會議發表的論文,民國八十年十二月)、〈民國史學與西方史學〉(見《孫中山先生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民國七十五年三月)、〈比較史學的困境〉(見《第三屆史學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民國八十年二月)、〈歷史專題的研究與撰寫〉(見《國史館館刊》復刊第九期,民國七十九年十二月)、〈史學方法論的教與寫〉(歷史學系課程教學研討會上宣讀之文,民國八十一年六月二十三日)諸文,則是談史學與史學方法的;〈清乾嘉時代流行於知識份子間的隱退思想〉(見《政治大學歷史學報》第七期,民國七十九年一月)、〈頌清與刺清──趙甌北的徬徨〉(見《國史釋論》,民國七十七年四月)、〈關於趙翼傳的新資料〉(見《故宮學術季刊》第七卷笫四期,民國七十九年夏季)、〈評廿二史劄記校證〉(見《東方文化》第二十八卷,一九九○年第二期)諸文,是談趙翼及其時代的。多關於史學,而又與憂患相連,彙而集之,名之曰憂患與史學,惟幸博雅君子教正。
三民書局董事長劉振強先生慨允出此書,並告以其隻手創建的三民書局,明年即屆滿四十年。此書預逢其盛,美事極矣。當初,振強先生在衡陽路46號六十坪大小的店面中,由只佔後面三分之一約二十坪店面的小書店起家,歷盡風雨,四十年慘澹經營,卓然成為出版界中流砥柱,功在學術文化。創業自憂患始,又誰曰不然?
爰為序。
民國八十一年十二月杜維運於看山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