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維根斯坦是本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很多哲學家甚至會說他是最偉大的。有人把他在哲學史上的地位,比做生物學上的達爾文,和物理學上的愛因斯坦。雖然他對哲學產生了那麼大的影響,他的貢獻在哲學界之外很少人知道。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對哲學本身有革命性的看法。傳統哲學自以為是研究一些宇宙及人生的基本問題的學問。例如:什麼是真、善、美?什麼是人生的意義?不同的哲學對這些哲學問題提出不同的答案,而這些答案就成為他們的哲學。假如我們問:維根斯坦的哲學是什麼?這是個難題,因為他不但對傳統的哲學問題沒有給答案反而對這些問題提出問題。他常對他的學生說他並不「解決」哲學問題而要「溶解」哲學問題。嚴格的來說維根斯坦沒有「哲學」,只有「哲學觀」,即他對哲學本質、目的、及方法的看法。
維根斯坦的哲學觀是對傳統哲學的一大挑戰,正如安徒生童話中那個孩子大叫國王露體無衣那樣,維根斯坦要人們看出傳統哲學的空虛無意義。他對傳統哲學的批判主要是針對哲學家們用的語言。他認為哲學問題是因為誤解語言的邏輯而產生的,若人們正確的瞭解了語言的邏輯,這些問題就會變成無意義的問題了。半世紀來西方哲學對語言及意義論的注意,甚至使「語言分析哲學」成為英美哲學界的主流,這都歸功於維根斯坦的哲學觀。
維根斯坦的哲學生命可以很明確的劃分為兩個時期。早期由他未滿30歲時出版的《邏輯哲學簡論》代表,後期由他逝世後兩年出版的《哲學探討》代表。《簡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成為邏輯實證主義的經典。《探討》在五、六十年代成為語言分析哲學或普通語言哲學的經典。一個哲學家一生能啟發一個學派就很了不起了。維根斯坦一生啟發了兩個很不同的哲學潮流,更奇怪的是他排斥了他所啟發的兩個大學派。他覺得他的跟隨者對他的哲學只是一知半解,而誤解了他的哲學重點。這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人們對《簡論》與《探討》之間的關係的誤解。維根斯坦本人原希望將這兩本書合訂出版,因為,他說:「後者只有以我舊的思考方式為背景,在同前者相對照下才能正確地了解。」(《探討‧序》)。一派哲學家把這句話解釋為:維根斯坦本人認為《探討》是《簡論》的發展,兩者一系相連,後者是前者的補充、深化。另一派哲學家認為兩書之間沒有邏輯的連續性,倒有邏輯的鴻溝。後期思想是早期思想的否定。其實這兩種看法都不對。維根斯坦自己說過:《簡論》並不完全錯誤──它並不像一個自稱為鐘錶的爛鐵,而像是一個報時不準的鐘錶。《簡論》中哪一部分是錯的,哪一部分沒錯,把這個問題弄清楚是很重要的。維根斯坦只勸我們拿他的後期著作跟他的早期的思考方式對照。的確,他的新舊思考方式完全不同。《簡論》沿用的是傳統形而上學的理論建構法,即使建造的只是一個最後要被丟棄的理論。《探討》裏沒有任何理論,而使用的是普通語言會話式的辯證法。不過,維根斯坦在《簡論》中對哲學本質的結論繼續擔當他後期著作的主導。因此,我們可說維根斯坦後期的思考方式是他前期思考方式的否定,而他後期的哲學觀是前期哲學觀的發展。這就是了解維根斯坦整體哲學的關鍵。
《簡論》與《探討》兩本書的寫作方式很不同,簡直不像是出於同一個人手裏的著作,這與他思考方式不同是有密切關係的。《簡論》又難念又難懂,不但有很多專用名詞及邏輯術語,句子構造不是敘述式解說式的,而是簡短的警句式的。這點很像老子的《道德經》。《探討》容易念但難懂。這本書很少專用名詞,句子都很通俗,但除非你是哲學家,否則你不懂他在說什麼,其實很多哲學家也不懂他在說什麼。維根斯坦在《簡論‧序》裏第一句就說:「這本書也許只有那些自己已經思考過在這書中所表述的思想或類似的思想的人,才能了解。」維根斯坦是個典型的「哲學家的哲學家」,他的著作是針對著哲學家說的,這是難懂的原因。但我覺得維根斯坦著作的核心,即他的哲學觀,並不難懂。所以這本書不是專為了哲學家寫的,而是為了對哲學有興趣的普通讀者寫的。我盡量避免具體哲學問題及細節。而專心闡述維根斯坦的哲學觀。也許念了這本簡略的介紹書以後,讀者會覺得維根斯坦的著作並不難懂。
這書的寫成首先要謝謝好友傅偉勳的鼓勵,再要謝謝愛妻于蕾的體貼幫助。我答應寫這本書後正好忙著開創一健康飲料事業,若不是他們對我的信心及長期的支持,這本書不可能見世。
范光棣
加拿大約克大學哲學系
國立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
199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