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我─施永青的故事

淡淡的微笑，透出一種自信
寫這本書，先後訪問施永青五次，交談了十三四個小時。最深的印象，是他臉上永遠不變的微笑。
不是應酬的笑。只是淡淡的，不虛假，不誇張，不做作，在淡淡的微笑裏，透出一種安詳，自信。
而且，我發現，這種微笑不止出現在他直面別人的對談時，或演講時，甚至在他打電話時，臉上也會泛起那種自然的微笑，絕不理會電話線另一頭的對方是否能夠看到他。
他是公司大老闆，憶萬富豪，他的地產王國──中原集團在中港兩地擁有超過一萬名的僱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會有訓斥人的時候，但是，我知道至少在他很生氣的時候，他也是微笑的。他當然有對頭，有論敵，有對他有時不太友好的媒體，但他即使處於情緒高亢的論戰狀態時，他也沒有忘記他永遠不變的微笑，常常令對方一時不知所措。
那是非常要命的，因為這種安詳、自信的微笑裏可能含有各種各樣的意味。尤其在兩方對峙時，這種淡淡的微笑可能會被對方解讀為不妥協，不恭敬，不懷好意，不以為然，不把你當一回事。可能是一種挑釁、一種挑戰、一種嘲弄，甚至可能是一種蔑視：「哈哈，你早被我看穿了，少在我面前來這一套！」
這種微笑是不是與生俱來的？不知道。不過這種意味深長的微笑，給少年施永青曾經帶來不少麻煩，卻是事實。父母長輩耳提面命，言者惇惇，看到聽者卻在咪咪笑，心裏肯定老大不高興：你是聽進去了，還是只當耳邊風？至於在課室裏，那就更有問題了。師道尊嚴，一句頂一萬句，句句是真理，你卻公然膽敢咪咪笑，是不是對本師尊心懷惡意，在肚子裏嘲笑本師尊沒有學問，把本師尊上堂講課當作看猴戲？是可忍孰不可忍，必欲驅逐出堂而後快。他的微笑，因此令許多人看了不舒服，甚至有人說他是「笑面虎」、「笑裏藏刀」等等。在一種人人都認為必須嚴肅、認真、一本正經的環境裏，笑便是一種反叛，一個異數。不過，面對種種非議，他好像並不在乎，我行我素，一直到今天，五十年不變，仍然是淡淡的微笑，幾乎成了他公眾形象的一個「招牌」。
率性而為，獨立不阿，是他的個性。不只笑，幾乎他所有的行事方式，都只認定自己的宗旨和理念，特立獨行，不太理會別人的非議。他曾經是反叛少年，反抗父母，反抗老師，反抗學校；他曾經是「憤怒青年」，信仰馬克思，認同社會主義，參與社會運動，加入左派組織；七十年代末轉向，與左派決裂，投身商界，剛做了幾天大公司的小職員，就「不安於室」，用五千元創業，捱死捱活，也要做一個主宰自己命運的小老闆，終於成功，造就了今日的中原地產王國。他走過的路，曲曲折折，在「正常人」看來，簡直匪夷所思，完全不守「規矩」，甚至連最了解他的太太也感慨說這條路太難走了，走他那條路的人大都跌倒了，失敗了。他的成功，是命好。
可是，如果他不那麼走，他還會是施永青嗎？
像雜家，有難得的「書卷氣」
施永青的中原集團總部，在中環置地廣場附近。在如此充滿現代商業氣息的地方，他的辦公室卻有一份難得的書香氣，尤其大寫字檯旁的一排書，令我十分意外。
書相當雜，排得不是很整齊，看得出他是經常用的。排列的書裏，大都是經濟管理法律之類，但我相信有幾本是香港大大小小所有的商家老闆們絕對不會去翻看的。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放在這裏的是第十八卷。我知道即使在今日「社會主義」中國，也只有非常專業的研究學者才會偶爾去翻讀這套「革命聖經」，於是很好奇：「你看過『馬恩全集』？」他微笑說：「用的時候，會去翻一下。」
《晚期資本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名著。香港版，書頁有些發黃。我取過來翻了一下，相當艱深。他微笑問：「你不會有興趣看吧？」我支吾說：「可能會翻一下吧？」他又微笑說：「是很久以前幾個托派朋友想出版的，他們沒有錢，找我贊助。我看了一下，覺得這本書不錯。」
還有一本郭化若編校的《十一家註孫子》。看「孫子兵法」的人，在商界不算少，可是講究版本的不多。郭化若的版本很出名，他出身黃埔軍校，後來加入紅軍，是毛澤東的「軍事高參」之一，中共建國後官拜中將，任軍事科學院副院長，被中國大陸學術界譽為研究孫子的「秦斗」。他微笑說：「除了老子，我對孫子也有興趣！」
與施永青交談，常常讓你忘了他是一個大商家。他更像一個「雜家」，看書看得雜，古今中外，文史哲科，甚麼都懂不少，說得頭頭是道。少年時，他看「紅色經典」：《牛虻》、《鋼鐵是怎樣練成的？》、《青春之歌》、《金光大道》，以至《共產黨宣言》、《國家與革命》等等；後來，看西方名著，羅素、哈耶克、佛利民、沙特、卡謬、吉拉斯，還有一大串；經商之後，除了專業書之外，醉心老子、孫子，對孔子也有興趣。
他常常被人請去演講，前不久在港大的兩次講演，一次談老子，說老子哲學可以改變人的生活；另一次談福柯的《性史》，說性對人類生活的影響。一個做地產代理的大老闆，竟然跑到大學去大談老子、福柯，不是太有些「不可理喻」了嗎？
一次，城中名文人馬家輝在PAGE ONE書店裏，撞見施永青也在翻書，於是在他的專欄裏大加感慨，說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資本家也會跑到書店裏去「打書釘」。其實，只要略知施永青其人，就一點也不會奇怪了。
書卷氣，是施永青給我的又一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