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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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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師身》是一本頗具實驗性的突破之作。--郝譽翔

無法原諒,令人不安,卻又真實得使你啜泣的小說。
柯裕棻、紀大偉、郝譽翔、陳雪、駱以軍、鍾文音 推薦

她在育幼院長大,以為自己已經學會活下去的最好方式。
她成為孩子們最歡迎的老師,戀愛、結婚、創業,
但這些勉強完美的事物,終究要從她的手裡,一件一件失去。
直到她發現,唯有一個十五歲男孩,將是她最後的救贖,也是最痛的哀愁……

社會無法接受的女大男小師生戀,作者將之轉化為動人的愛情故事,與其說題材挑戰禁忌,不如說小說回歸一個基本命題:「愛情究竟是怎麼回事?」作者細緻的觀察與描述力,深入書中女性角色內心深處,呈現當代社會真實戀愛樣貌,以及女性面對情欲的整體困境。

本書特色

1.本土創作罕見的師生戀題材。

2.小說靈感來自台灣的新聞事件,當時被稱為「台版《魔女的條件》」。

作者簡介

王聰威

1972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畢業。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

1999年以〈SHANOON海洋之旅〉入選《八十七年短篇小說選》,隨即引起文壇注目。2008年以長篇小說《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獲得中時開卷十大好書獎、巫永福文學大獎,入圍金鼎獎與台灣文學金典獎,並入選法蘭克福國際書展選書,而同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說集《複島》則獲得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最終決選。

另著有《戀人曾經飛過》、《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書。

名人/編輯推薦

柯裕棻、紀大偉、郝譽翔、陳雪、駱以軍、鍾文音推薦

《師身》是一本頗具實驗性的突破之作。這一次,王聰威以都會前中年女性的視角登場,周旋在愛人與被愛之間,而展現出一種全新的感性與氣味。
--郝譽翔,中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這是一本讓人一打開便一直想讀下去,讀完後不自覺想摸根煙抽,以頂住書中給你那柔柔 哀矜 卻又一瞬天地搖晃的什麼,這樣的一本好小說。
--駱以軍,小說家

《師身》展示的想來是這樣的過程,是嚴肅小說家經常面對的考驗,如何以小說正面迎接現實事件的撞擊。--陳雪,小說家

《師身》為社會倫理中錮鎖的情愛、慾望和身體做了令人動容的辯護。
--柯裕棻,作家

《師身》改採事實勝於雄辯的策略,冷靜陳述慾望的滑溜事實,讀了為之燦然也悵然。」
--紀大偉,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這本小說切中了當代男女感情生活的深沉黑暗面,且顯影出平凡人的生活情韻與難題。
--鍾文音,小說家

世故與純真
文╱郝譽翔(中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師身》是一本頗具實驗性的突破之作。王聰威一改過去為我們所熟悉的「新鄉土」風格,這一次,他以都會前中年女性的視角登場,周旋在愛人與被愛之間,而展現出一種全新的感性與氣味。

但《師身》更往前推進一步的突破之處,卻不在於文學的技法——早在《複島》中,王聰威便已精彩展演了故事的軸線可以如何被渲染暈開,懸浮穿梭在文字所構築而成的多元時空,而《師身》卻反倒回頭,回歸傳統的敘事模式,意在講述一個完整明瞭且好看的故事。所以《師身》真正令人咂舌之處,竟是在它所處理的題材,從「師生戀」乃至於「姐弟戀」,不,或許「母子戀」一詞,才更能貼切形容男女主角年齡的懸殊。《師身》不僅是違反師教和女誡的雙重悖德,還敘述劈腿的三角戀情,與自己好友的男人出軌等等,表面上看來,四個主要角色皆是不動聲色,正常冷靜,進退有序一如常人,但其實卻各自纏繞在畸戀的漣漪迴旋之中,而此種以平常寫變態的手法,在日文小說中並不罕見,讓人不禁想起了村上春樹或是川上弘美,但在台灣社會乃至於文學中,卻仍是一塊鮮少被言說的禁忌處女地,這也使得《師身》的出版,注定將是一本引發爭議與不安的情欲狂想之作。

但王聰威卻大膽選擇挑戰此一禁忌,也拋開了他因為《複島》《濱線女兒》等所帶來的「新鄉土小說」標籤,而鑽入另一幽暗奇異的情欲花園,探索道德與情愛的邊界究竟可以被推到多遠?特別的是,情欲書寫已在台灣盛行將近二十多年,但《師身》卻是別開生面,它並非在紙上打造出ㄧ場場繁花盛開的感官饗宴,而反是帶著點冷靜自持的味道,總在有意或無意之間,將自身抽離出來客觀地看待,故即使是在最墮落沈淪,非理性的極端時刻,竟也充滿了自我檢視,淡淡的嘲諷和理性辯證的趣味。故讀到《師身》才讓人恍然大誤,原來王聰威最擅長的,恐非我們刻板印象中的「新鄉土」,而是當代都會女性的情愛。而他筆下所聚焦的女人們,不見得擁有時髦的外表,如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中戀物拜金的模特兒,然而她們的內在思想與靈魂,卻又是十足的前衛當代,自由而虛無,熱情既又冷漠,說謊是她們的本能,卻也無礙其善良和真誠,這種種看似對立的情感,總是毫無矛盾地融合於一身,而熔冶出每一個獨立不同的個體,而她們看似晶瑩剔透,但卻又在下一瞬間變化莫測。

王聰威便以這樣曖昧迷離的姿態,帶領讀者進入《師身》的道德禁區,也用文字一點一滴掘開了女主角琇尹被閉鎖在自我保護下的內心世界。王聰威寫起女人,其實要較寫男人更勝一籌,《師身》中的兩位主要男性:阿平和小初,相形之下都變得平面而單薄,這或許是作者有意要如此,因為兩位女性:琇尹和美玲更像是情愛戰場上的主導者,誘發者,那條應該前進或是後退的準繩,總是掌握在女人的手中。關於愛情一事,十五歲的青春男孩與三十多歲的女人當會有截然不同的詮釋,至於誰勝誰負,未到最後關頭,亦未可知。純真的失落與不可挽回,當是《師身》對於這一段不倫戀發出的惋歎,也不由得讓人想起了奇士勞斯基《愛情影片》的最後一幕,那女主角一雙惘然而滄桑的眼,就在情愛的最後一剎那,才猛然獲得頓悟:原來世故與純真,早已悄悄地在彼此雙方之間換了位置。

作者後記
往旁邊走一步看看會怎麼樣

小說的靈感來自一則新聞。由於是與未成年孩子發生性關係,成人這一邊自然要負法律責任,新聞中的女主角也接受了這樣的現實,可是自媒體傳過來的,社會周遭的不安與憤怒情緒卻持續漫延,好像光是法律制裁並無法解決這件事情,有什麼東西繼續黏答答地存在著。 也因為不了解為什麼,於是用道德審判的方式來狩獵魔女,仍然是理解這世界最簡單的方式。

一開始確實懷抱著討厭道德審判的心情來寫這本小說,但是越親近小說人物,深入他們的想法,越覺得無聊脆弱的道德審判不值得一寫,小說裡對我個人真正具有意義的探索是:女人必須使用哪些必要手段,才能在古老的、漫長的、顯然性別歧視沒什麼改變的情欲折磨中,不讓自己的身心四分五裂,從而在現實世界裡「正常」地生存下來?

這是一本跟我原本的風格,以及喜歡寫的主題截然不同的小說,所以寫的時候,直到出書前都覺得像是在長長的懸崖邊緣騎著獨輪車一般,孤獨而緊張。

與過去依靠高濃度想像力的異國情調,或藉由歷史書寫打開來的陌生時空所創造的小說世界不同,《師身》相較之下就非常「寫實主義」。雖然與好壞無關,但這轉變令我非常痛苦,因為幾乎放棄了各種可以輕易製造的幻覺與魔術,用相當直白沒有防備的方式寫作,在過程裡,逼迫自己把原有的求生器材、傍身武器,甚至長久儲藏下來,可以一點點慢慢食用的存糧也都丟掉了,就這樣穿著一件薄衫牛仔褲上路去西伯利亞長途旅行。

我感到不安,像是個初學者似的,強迫症地修改,重覆探勘已經探勘過的立足處,一再地回到原點,因為本來就不是那麼帥氣灑脫的個性,我沉溺於年少剛開始寫小說時最原始的衝動、焦慮與快樂,連帶的也使得周圍的人,包括擔當此書責任編輯的妻子在內,都被我弄得神經緊張。

《師身》終究成了一本對我個人來說是非常特別存在的小說,一本具有當下現場感的小說。別人怎麼樣我不知道,但面對可以真正握在手裡(或眼裡)的現實性而寫作這件事,最終還是一種最大的挑戰,一心想要繼續寫下去的我,也必須赤裸裸地(心靈上)面對。

寫出這樣的小說對我來說,無論未來會變成什麼樣的小說家,都是非得要經歷的「往旁邊走一步看看會怎麼樣」的階段。我是這樣子想的。

書摘/試閱

琇尹站在小初的學校門口,一時之間不知道往哪邊走。

雖然答應他來參觀園遊會,但實際上看見這麼多人,便滿心不想走進去。紅白、綠白、黃白色相間的塑膠帳篷蓋滿了整座校園,穿著紅藍色運動制服的孩子、老師和家長,幾乎將水泥步道、停車場、草地和每個攤位都擠得無法行走。

不喜歡這樣的場所,也不喜歡排隊,沒有什麼事情值得跟這麼一大群人一起去爭取的,難道在育幼院裡還擠得不夠久嗎?每天要爭的東西還不夠多嗎?她已經把這種事情需要的能量,在育幼院裡用完了。

但是既然來了,只好勉為其難去看看,只要打聲招呼,遠遠地露個臉,讓他知道自己沒有爽約就好了。繞了大半個圈子,並沒有看見小初的攤位,他說他們會賣烤香腸、酸梅湯和打彈珠檯,另外附設卡拉OK。

聽他這麼說時,她笑個不停,這算是什麼老人生意,十五歲的小孩子適合辦這樣的攤位嗎?絕對不會有人來買的吧,真是糟糕透了。小初卻很得意地說,這全部都是他的主意喔,因為都沒人要動腦筋想,只說要請外面的人來做就好,他反正就去跟學校巷口的香腸攤子租設備買木炭、生香腸和酸梅湯包一次搞定,當天現烤現煮,加冰塊什麼的,然後自己畫了幾張很醜的海報貼一貼。至於卡拉OK就從另一個同學家裡搬過去就好了。

「很簡單又復古沒錯吧。」他也笑著說,「非常符合老師的年齡,所以歡迎來玩!」

居然敢開自己的玩笑了,她回說:「嫌我老啊?那我可是一寶囉。」

「老師的笑話都好冷。」

「不好笑嗎?」

「嗯……就是很符合我們攤位的風格啊。」小初說,「要來喔,我會請妳吃香腸和酸梅湯的。」

本來想算了,就跟他說人太多找不到就好了,忽然間,聽見卡拉OK的聲音,襯著台語歌曲的背景音樂,有個童稚的女聲傳出來,「快來快來,買烤香腸加古早味酸梅湯,就可以免費唱卡拉OK喔!」

琇尹一聽,嘴角不禁輕輕揚起,這一定又是小初的爛主意,誰會想在這種地方唱免費的卡拉OK呢?又不是一早在公園裡向老人推銷東西。循聲音走過去,在靠近垃圾場的水泥牆邊與鳳凰木之下,他們的攤子前最冷清了,兩三個孩子在打彈珠,一個人吃著烤香腸。隔著一條塗著黃色箭頭的水泥車道,她站在人群熱鬧擁擠的這邊,大都是各班級直接從外頭請來,專賣孩子們喜愛的遊戲與餐點的專業攤商,與小初攤位那邊相較,簡直是兩個世界。

「這孩子也實在是太笨了,學人家請專門的人來辦就不用自己動手了,又可以多賺一點錢不是嗎?」

看見小初瘦高的身形在攤位後輕鬆地站著,有時候被那兩張醜不拉幾的海報給半遮著臉,好像對冷清的生意沒什麼感覺。拿著麥克風的女孩子站在小初旁,將麥克風塞到他的手上。她薄薄的身體貼在他的臂膀,手挽著手,大概是卡拉OK的背景音樂太大聲的關係,她踮起腳尖不知朝他耳裡說些什麼。

看著這畫面,停住了原本要踏向前去的腳步,不知道為什麼感到一絲絲纏繞橫隔膜的嫉妒呢?她想起,那是不是就是小初媽媽說的,那個總跟著他回家的女孩子呢?原來如此啊,這就是青春的戀愛,能夠自然而然地摟著挽著,或被摟著挽著。

已看見了小初,沒有她存在時的模樣,其實是那麼稚氣可愛。他手裡拿著麥克風,任那女孩在他身上亂蹭,青春稚嫩的臉上掛著笑容,卻又好像在困擾、思考著什麼,她覺得這樣的表情真的好棒啊,自己一定從來沒有過類似的臉色吧。

要不要走向前去跟他打招呼已經不重要了,她轉身離開,重新穿越朝她面前滾滾而來的人群,令她神經緊張。好不容易才從園遊會脫身,正要走出校門,卡拉OK的背景音樂停止了,她聽見有人對著麥克風輕咳的聲音,然後叩叩叩,那人輕敲麥克風試音,接著,在毫無背景音樂聲伴奏之下,粗糙、換氣不順的顫抖卻乾乾淨淨地,傳出她喜歡的那首歌,林憶蓮的〈遠走高飛〉。


你打開一扇窗
我看見窗外的希望
你說了聽不懂的話
才發現渴望……
我獨自穿越這條傷心的街
怎麼忘記你回過頭的身影
我鼓起勇氣忘記這個距離
怎麼告訴你愛已慢慢燒盡……

回過神來時,歌聲已經結束,她發現自己又重新陷入人群之中,正往小初攤位的方向艱難前進,彷彿那邊有顆只屬於她的巨大星球,使她被無法抗拒的重力吸引。但園遊會即將結束,像是所有人都決定在同一時間回家,朝校門口湧出,只有她逆向而行。心裡想著只要再往前一步就好了,就能看見塗著黃色箭頭的車道,也就能看見小初在車道的另一邊了。

「你喜歡這首歌嗎?」想問他。

「聽妳講了之後,才上網捉的。」小初一定會聳聳肩這樣回答。

「不喜歡的話,幹嘛唱呢?」她也大概會這樣賭氣地說。

無法克制自己,也沒空去想人潮自她身上輾過的噁心,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但這只是心裡這樣想,她只是在原地徘徊而已,一步也沒有踏出去,卻覺得已經移動好久,就要走到他的身邊。

但他一定不懂的,不懂為什麼她喜歡這首歌。

進到育幼院裡,對她這樣的小孩來說,不都是獨自穿越一條傷心的街,看著拋棄自己的那個人的身影離去。從正常有溫度的世界,跨過了一條街,隨著時間過去,空間轉換,距離拉長,不得不,不對,是一定會將原本的愛與恨都燒盡,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自己了。

即使有幾十個人吃飯,有認養的家長來參觀送禮物,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孤獨地存在,有再多的人有什麼用呢?一個人也不了解自己啊。笑著、哭著、他們有所回應,但那不是她,他們正在說話的不是她,只是一個軀殼而已,把一個大玩偶搬到他們的面前而已,真正的她還是躲在後面,做鬼臉,故意罵髒話什麼的,「我知道喔,什麼希望啦,什麼渴望啦,都一定會消失掉的。」但他們都不知道啊。

但是同樣的,她多麼期盼自己能像歌中的角色一樣,只要再次穿越一條街,整個人生就不一樣了,無論是喜是悲,有時可能是療癒有時可能是背叛,但至少有個截然不同的人生,是好是壞都有一個轉折。在育幼院的漫長時間裡,每日都在期盼這樣的一天降臨在自己身上,等到有一天,走出育幼院時,世界會變得不一樣,而不是像在育幼院裡似的,時光只凍結在孩子們被遺棄的時刻:「從此後我們是被遺棄的人了」一旦如此,就被刻進人的最深處,跟用鉛字印刷在脆弱的紙面上一樣,任憑時光流逝蜿蜒,未來如何,再也不會改變被傷害的性質。

看見了小初,隨著人群朝她這邊湧來,正對著她揮手。想朝他靠近,但忽然間覺得好疲憊,雙腳沉重如綁了鉛塊,像在夢中被剝奪了力氣一樣,一步也無法舉起。

她朝路旁的攤位傾倒過去,小初像阿拉斯加大棕熊跳入滿是鮭魚的河中似地排開人潮,捉住她的手貼近自己的胸口,另一隻手環繞她半邊的身體,護衛著她走出人群。

「有沒有怎樣?」

小初領她到空蕩的教室走廊,她脫離他的身體,靠著窗邊喘氣。

「沒事。太擠了,有點呼吸不過來而已。」笑著說,「沒想到國中生擠起來這麼可怕。」

「還有外校的學生,跟家長,人真的好多。」

「你要去哪裡?」

「去找妳啊。」小初一臉輕鬆,「都快結束了,還沒看見老師,想說是不是人太多找不到我們,所以出來繞一圈看看。」

「這麼擠幹嘛還背著相機出來?」

「放在攤位怕被偷啊。」

「結果你找了多久?」

「繞了三四圈吧,本來想放棄了,不過我想妳不是會騙我的人啊。所以就再看一下。」

「是啊,我是來了。」

「可惜要收攤了,沒辦法請妳吃烤香腸喝酸梅湯。」

「沒關係,下次再來好了。不對,明年你都上高中了,如果要去也是去高中的園遊會了。」

「我還要回去收攤子。」

「好,那我先回家了。」她整整身上的衣服,隨著人潮的尾部走去。

「老師!」他喊著,「再見。」

「再見。」轉過身,輕輕揮手,「上課見囉。」

然後,看見他彷彿探詢她是否同意似地,慢慢舉起背在身邊的相機。

直到舉至眼前,相機底下的他僅僅露出微笑,並慎重地按下快門。



她看看手機,是從小初家裡打來的。

「老師好,我是小初。」

「你好。」

「我是來跟老師道歉的。」

「道什麼歉?」

「媽媽問怎麼回事,我就把事情告訴她了。她罵了我一頓,叫我打電話來跟您道歉。」

「你自己不想道歉嗎?」

「自己也想,只是說媽媽也這樣說。」

「誠心道歉,我才接受。」

「嗯,我是誠心的。」

「嚇了一跳嗎?」

「嗯。從來沒見過您這麼生氣。昨天那樣走掉,我還以為您不要我了。」

她笑了,「又不是在演電視。」

「因為怕您生氣啊。」

「別裝了,一直您啊您的,這樣很難過吧。」

「嗯……」

「你在想什麼?幹嘛不說話?」

「老師太不明白現在的孩子想些什麼吧。」

「總之不許胡思亂想!」

「想老師也不行?」他的聲音像尖銳石塊丟過來,「也太嚴格了。」

「特別不行想我,我不喜歡被想。」她咬咬牙,這孩子在說些什麼啊。

「就像不喜歡拍照一樣?」

「對,會讓我神經緊張。」

「被人家想怎麼會知道?」

「我會知道。」她可以看出那眼神,聽出那聲音,「你不懂。」

「因為我是小孩子?」

「對,因為你是小孩子。」

「哈!」電話那端傳來清亮爽朗,跟太陽出來了一樣的笑聲,「還好我是小孩子,不用懂這些。」

她覺得這陽光曬傷了自己,也讓自己一下子明白那心多麼空蕩不堪,毫無遮蔽。因為整顆心一片光滑堅硬,什麼可以躲藏的縫隙都沒有,只能永遠赤裸裸地面對這世界,「如果我也有曾經不懂的片刻就好了。」她想,「我就能有一處可以回去窩著的小小洞穴。」

「那周五我們打羽毛球嗎?」

「我會帶球拍去球場,六點。」

「謝謝老師。」

「別客氣,小初。」

「byebye。」

「byebye。」



羽毛球隊解散後,在兩間教室中央的花棚底下,椅凳上,「送給妳。」小初說,「道歉的禮物。」

接過禮物,是一本方正的褐色布面相簿。翻開來的第一頁,黏貼在上頭的,便是第一張他拍的拍立得,只有半張臉,光色斑點流淌,驚恐不已的她。逐頁翻過去,都是自己的照片,大部份都在他房間裡拍的,每一頁的右下角都標注了清楚的日期。雖然不是每一次見面時的照片都有,但仍像是周記似的,記錄她穿了什麼衣服,那天是否化了妝,看來是否疲累,戴著黑框眼鏡或是隱形眼鏡,這周是否剪了頭髮。有時坐在椅子上、床上,有時站著、靠著門邊或衣櫃。大多數是正正經經地看著鏡頭拍,有一些則是他趁她不注意時偷拍的,但那表情也沒多自然,總是反應迅速地瞪著鏡頭,不甘不願似的。有幾張是在客廳或是廚房拍的,多半是小初媽媽不在家,他們輕鬆一點,在房間之外上課,甚至有一組連續照片,她穿了圍裙,端一壺茶正繞過吧台,啪啪啪啪地走向他。她看了不禁微笑起來,本來還以為自己每天都沒什麼變化,一日複製一日地過生活,沒想到光是同一件亮紫色的高領保暖衣,也換了幾次截然不同的搭配,圍絲巾、戴項鍊、套在T恤、圓領毛衣或橘紅色運動外套裡。她驚訝地發現,居然穿過一件領口寬鬆的暗紫色繡花薄衫,因為姿勢略為傾斜,露出了裡頭的黑色圓瓣蕾絲肩帶。

有時候穿得好隨便,只穿件緊身的綠色T恤或格紋襯衫和牛仔褲,將胸部包得又大又圓。有時還挺慎重的,雖然不記得是為了什麼事,但卻穿了領口有大片花瓣剪裁的白色連身洋裝,披著黃紅變形蟲花紋的淡藍色底絲巾。

自己也覺得,總是剪相同的髮型,長度也應該一模一樣,可是從照片裡一看,髮尾像吸收水份的蕨葉般敏感亂翹的角度,瀏海形成的方式,有時只有一縷垂落,有時像鋸齒狀排列,有時用髮夾夾起來,一片光光的額頭、紮好馬尾或盤成包頭的樣子,都讓自己看起來如此不同。忽然覺得,光是看照片的話,自己好像也不是那麼無趣的人。

最後一張,是他在園遊會為她拍的唯一一張照片。她想,假如一開始便走向攤位去跟他打招呼的話,應該會拍更多的照片,他那天帶相機去的目的,一定有一大部份是為了好好拍她吧,畢竟在家裡已經拍得夠多了。她看著這唯一一張照片,照片裡背後人潮擁擠正如當天的景況,身旁一位路過的太太似乎被人一推,剛好也轉頭看著鏡頭,一臉「這是在幹嘛的表情?」

那她自己呢?

沒什麼特別的,穿著黑色的高領薄毛衣、一件軍綠色防風外套和磨得發白的牛仔褲,一隻手提著提包,一隻手稍稍捉住外套下襬,雙腳併攏地站著,長長的頸子朝右邊微微伸長,像是刻意要露出髮絲間的耳朵,戴著菱形黑框眼鏡,被冷風刮紅的臉,正對著鏡頭……但她忽然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跟報紙上的「猜猜這個圖哪裡有問題」的遊戲一樣,明明覺得哪裡不太對,卻一下子說不上來。

重新翻了翻前面的照片,最後這張照片,跟其它那些變化多端的照片有什麼不同呢,這不同緊緊捉住了她,不對,不僅是照片上的不同,那好像是在告訴她,自己本身也確實已經變得不同了,只是她沒有發現而已。一瞬間,她掩著嘴,淚水泛滿眼眶,幾乎要哭出聲來。

這是整本相簿裡,唯一一張笑著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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