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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人生(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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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人生(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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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人生就像一個看不見的賽場。我們每個人都是上帝製造的選手。殘酷的PK從爸媽孕育你的那一刻就開始了。然後,你之後的每一天都處在競賽的狀態——似乎沒有人想要一個比別人更遜的人生。小說的主人公柔依和凱特,一個為了事業的成功不擇手段,一個遇事不爭善解人意。她們從十九歲相遇的那天起,就開始了人生的正面交鋒——同為職業運動員,她們必須要一決勝負。甚至,在情場上。如果人生有一天,必須為了最愛的人犧牲,放棄自己原本認為最重要的事,她們各自的選擇會是什麼?最終,除了金牌一無所有的柔依,和為了家庭不斷犧牲的凱特,到底誰才是人生的贏家?這一次,請您做裁判!

作者簡介

克裡斯.克裡夫(Chris Cleave),2005年出版小說處女作《燃燒彈(Incendiary)》,即獲得極大好評,不但榮獲“毛姆文學獎”與“不列顛國協作家獎”提名,還被改編拍成電影。三年後推出第二本小說《不能說的名字(The Other Hand)》,一上市就造成轟動的閱讀熱潮!連續入圍“柯斯達小說獎”、“不列顛國協作家獎”、“都柏林文學獎”,以及年度十大選書等。備受各界期待的第三本小說《漂亮人生(Gold)》,克裡夫以兩位情同姐妹的奧運自行車選手為主人公,將她們放進最極端的情況中,讓她們做出最困難的抉擇,一如我們在生活中可能面對的處境,從而引起讀者最大的共鳴。匠心獨運的構思加上優雅的文筆勢必再次俘獲所有讀者的心。

書摘/試閱

柔伊瞪著下方的車道。凱特和傑克在笑。弧光燈照著他們。傑克仰頭大笑,凱特玩笑似的握拳捶他的肩膀。燈光在她的頭髮上閃動,也在他的眼中閃爍。他們兩人都他媽的在發光,好像他們是中空的,裡面有十億燭光的探照燈往外照,光亮穿透了隨風飄浮的雲朵,金銀閃光盈滿了普通人應該有肝肺腸的他們的體腔。
柔伊大皺眉頭,“他們怎麼可能一下子就喜歡上對方,就這樣?”她說,還彈了一下手指。
“啊,那叫化學作用。教練當久了,這種事也看多了。地球上最容易戀愛的人就是速度飛快的年輕人。”
柔伊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及時打住。
“有話就說啊。”湯姆說。
“好。”柔伊說,“你戀愛過嗎?”
他笑了出來,“大概一天只戀個二三十次吧。到了我這年紀早就不去計算了。青蛙只要接上電還是會踢腿的,其實它早就跟星期二早晨的迪斯科舞廳一樣,死透了。”
“不是啦。”她惱怒地說,“我是說真的戀愛。”
湯姆歎氣。“戀愛?”他說,“有啊,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什麼感覺?”
“你問錯人了。我說過,那是上輩子的事了。”
柔伊仍盯著凱特和傑克,說:“我只是覺得心裡有點沒精打采,大部分的時候。有點像死了。其他時候,我又超級生氣的。”
“這讓你很害怕嗎?”
她想了想,“對。”
湯姆點頭,頗像醫生同意自己的診斷。
“怎樣?”她說。
“沒怎樣。我只是覺得這樣子不叫做沒有問題。”
“我只是誠實說出自己的感覺。”
“你才十九歲,柔伊。事情會越來越容易。”
她做了個嘴巴飛走的手勢。
湯姆微笑,“真的。身為你的教練,我的神聖職責就是讓你知道,你沒見識過的東西還多著呢。”
“而你都見識過了,是嗎?”
“我只是說,光陰總是向前進的。將來你也會找到喜歡的人。”
她瞪了他一眼,“我不怕一個人。你怕嗎?”
“天喔,你瘋了嗎?我怕都怕死了。”
兩人在上面坐了一兩分鐘,看著凱特和傑克,沒有交談。最後,柔伊把色拉盤遞給湯姆,湯姆拿了顆葡萄。
他說:“謝謝。”
她說:“不會有下次了。”
湯姆哈哈笑,柔伊可沒笑。
“我想跟傑克比賽。”她說。
“你在說笑?”
“不是,我對他很生氣。讓我試試能不能打敗他。”
湯姆懷疑地看著柔伊,柔伊強迫自己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她看著他的眼睛,兩人間竟浮現了某種悲哀。讓柔伊感覺痛,但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可能是她自己的脆弱吧。她突然懷疑她當真能比日子更強壯,也懷疑她可能是個固定的物體,而時間有如風洞裡的煙,無痕無跡地從她的身邊繞了過去。
湯姆說:“我是自行車教練,又不是媒婆。我是說,要是你喜歡傑克,何不乾脆下去跟他講話。”
柔伊居然臉紅了,“我才沒有喜歡他。”
“那就放手吧。”
她輕蔑地甩甩頭,“放他媽個鬼。”
湯姆仔細地觀察她。
“怎樣?”她說。
他曲起手掌,衡量兩塊隱形的物體,“你將來要不是上臺領獎,就是裝進屍袋裡。我正在掂量會是哪一種。”
柔伊冷哼,“你不可能真的關心。”
“我領薪水來關心你們,好嗎?這是我的工作。我深信你找對了教練,你會是個驚人的冠軍。”
“我不需要教練,我只需要比賽。”
“那我跟你談個交易,好嗎?如果我讓你跟傑克比賽,你就讓我訓練你一個月。一個月後如果你還是覺得不需要我,我就把你野放。說不定在你身上裝個追蹤器什麼的,將來警察找你的屍體也方便一些。”
她咧嘴而笑,“好。”
湯姆拍了拍她的肩膀,“乖孩子。好,你想跟傑克怎麼比?如果是爭先賽,你一點機會也沒有,對不對?”
她俯視傑克所站之處,他仍然在車道邊和凱特說笑。以車手來說,他很巨大,六英尺高,渾身肌肉,體脂肪是零,只有長長的骨頭上鋪展開四頭肌、臀肌、腹肌,有如一張解剖圖。柔伊上上下下打量他,看不出有軟弱的地方。
“距離嗎?”
湯姆點頭,“我看也是。讓他騎個幾圈,他可能會慢下來。有沒有比過追逐賽?”
柔伊點頭。個人追逐賽是最簡單的比賽。兩名車手各據車道的一側,以逆時針方向前進,追上對手。一開始就要使盡全力,誰追上了對手誰就是贏家。要是兩人都沒有追上,就看誰先騎完全程。
“那好吧。”湯姆說,“十四圈?”
“好。”
兩人下了臺階到走道上,湯姆召集學員,大聲宣佈比賽規則。柔伊緊緊盯著傑克,而他則覺得有趣地回看她。他那一雙眼睛似乎有魔力。柔伊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安全帽扣緊。她躲進鏡面護目鏡後面,喃喃說著:“來啊、來啊。”她開始控制呼吸。
她緊閉眼睛,任由所有深埋的憤怒浮上表面。她感覺到心底深處有股狂怒,怒氣開始上升,越來越快,最後她知道如果她不立刻跨上自行車,讓車子動起來,她會放聲尖叫,而害自己被帶離這個團體。
“開始吧。”她說,眼睛閉著,“來吧、來吧,開始吧……”
她任由自己被帶到起始線。不知是誰推來她的自行車。她的身體因腎上腺素而發抖。她獨自在起始線。其他學員聚集在車道另一側傑克的四周,他們都希望傑克贏。柔伊無所謂。可是沒有人幫她扶著自行車。湯姆號召自願者,誰也不願意。最後還是湯姆自己過來幫她扶著。
他握著柔伊的手臂,可是被她甩開了。
“得了,柔伊。”他悄聲說,“我們現在實際一點。先儘量別讓他在十圈內追上你,如果你能拖到最後四圈,你跟我就認為我們贏了,好嗎?”
她設法開口,說:“好、好吧。”
湯姆大聲要車手準備倒數,女生都興奮地站在車道另一邊,大喊:“加油,傑克!痛宰她,傑克!”紅光滿面地拍著大腿。柔伊看著賽場的中央,傑克回頭看她,還笑嘻嘻的,笑得很假。
她硬把目光拉開。湯姆大聲倒數。
還有十秒。柔伊瞪著前輪車道上的線。這窄窄的黑線會把你拉回來。她用力呼吸,把氧吸入血液裡。專心。她順著彎曲的黑線看過去,重力繞著她的憤怒軌跡在彎曲,召喚了她所有的惡魔,結合在一起,在她的核心凝聚為無邊無界的能量熱點。那力道令她打顫。她努力壓抑,但也在爆發邊緣。倒數即將結束。再壓抑幾秒,她將因這份絕對的憤怒而死。她拼命克制。速度想要破蛹而出。最後三秒,看似要失控了,但她還是克制住,專心想著比賽與真實的世界,只待信號一響,就要率先沖出。她的嘴在動:她在祈禱哨聲快響。
說時遲那時快,“嗶”的一聲,她都能感覺到尖銳的哨音沖下了脊椎骨。這一聲結合了她凝聚出的一個報復的白熱光點。哨音釋放了光點的生命。她的腦子還沒聽見哨音,腳已經先蹬下了。直沖出了二十碼才有知覺。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有條理的想法冒出來:喔,看看,我在比賽了。
技巧自動恢復。她的身體所受過的訓練開始接手。通過第一圈彎道,她放鬆坐上坐墊。兩手放掉了把手寬的部分,手肘使力,擺出了空氣動能姿勢。她的腦子胡言亂語。說:“幹幹幹,我要輸了。”說:“鞋子,我需要一雙新鞋。”說:“她的名字是裡歐,而且在沙上跳舞。”這時她的心跳是每分鐘一四〇下,消化系統也停止了,以便節省能量。憤怒轉化為肌肉燃燒。肌肉燃燒又化為速度。她的腦子說:“銦錫銻碲。”她的腦子說:“我見過你們這些人不相信的事情。”騎到第二個彎道,她找到了自己的節奏,心跳已經是一五〇下,心智麻痹,視線周邊開始模糊。是她的身體在截斷非必要系統的供血。她的腦子說了最後一句,隨即陷入死寂。“大伯恩罕樹林。彈跳!彈跳!”她的心跳一七〇。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哀鳴。到第六圈,心跳一九〇。她不能思考,甚至記不起自己的名字,也快失明了。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情。
一種極為緩慢的平靜將她籠罩起來。每一焦耳酸苦的憤怒都化為速度。她整個人放空了。沒有痛苦。風呼呼從耳畔吹過。她專注諦聽,唯有沉默,是宇宙在表現它的大慈大悲。終於,她誰也不是。
這是絕無僅有的時刻。
可是緊接著就不對了。先是像竊竊私語,慢慢地想否認也不可得,傑克的輪子在她後面呼嘯,還有他參差的呼吸聲。還有八圈,他已經要追上她了。她使盡了全力,他也是。傑克就是比她快,她也無可奈何。
被另一個人追逐,是非常親密的事情。她從來沒有被追到過。她聽見了傑克的每一次急喘,她聽見他的踏板轉到最高點要往下蹬時呼吸一頓;也知道他的身體俯得更低,貼著自行車,她能聽見他四周的嘶嘶氣流改變了音高。她的視線只剩下一個黑色的光圈,光圈裡有一條鮮綠色的隧道,仿佛她是戴著有色的頭燈在騎車。競速的黑暗邊緣後只有她的呼吸以及傑克的,越追越近。外圍傳出別的人類唱誦傑克名字的聲音。黑暗佈滿了幻影,她看見高大的樺樹掠過,她看見綠色斑駁的樹蔭,還有條柏油路在前方向左拐。她聽見在呼嘯的氣流中有個小孩子吃吃笑,她更用力蹬,希望自己的心臟會迸破,就不用再聽了。
就在這個時候,傑克對她說了什麼。他用不著拉高嗓門,因為他逼得極近。他說:“抱歉了,柔伊。”
他真的抱歉。她知道唯有這種抱歉是有意義的。他們兩人每分鐘的心跳二百下,筋疲力盡下的寧靜席捲而來,她能體會他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幾個字。她深知簡單的一句話他得付出多少代價。
她大可就此接受。她大可全身一松,緩慢騎上幾圈,隨他去吧。她很想要。可也不知是什麼愚昧的憤怒使然,怕是歲月的沉積,她的四肢自動上緊發條,讓她拼命到快昏迷的程度。她使出了全力,即將失去意識。忽然她的把手一抖一歪。
“砰”的一聲。
起初她不知道是她撞車了,還是傑克。
她的視線開始清晰,顏色恢復了。她仍在動,仍直立在自行車上。
稍後,湯姆向她解釋事情經過,他說他從沒見過有人那麼用力撞上內側的欄杆。傑克顯然是卡住了她的後輪。值班醫護人員只看了一眼,立刻在車道上幫他打針,讓他昏迷。然後才把他抬上擔架,移出場外。
事後的調查他們詢問柔伊為什麼不停下來。她跟他們說她一定是太過震驚。真的,她不要別人看見她的臉。她想要戴著頭盔,因為護目鏡可以遮住眼睛,而且她需要繼續騎,讓自己恢復正常。要是她能夠一直騎下去,騎到地老天荒,那她真的會騎下去。可是她只慢慢騎了二十圈,儘量不去看傑克昏迷不醒躺在地上。等他們終於把他抬走,她才在賽場中央下車,用那裡的固定訓練器做緩和運動。
她專注地把心搏率降下來,想從一六〇降到八十,以一分鐘降十下的速度,每蹬一下都用上兩分鐘。她降到了一四〇。有些女生走過來,沒有一個給她好臉色看。她只聳肩以對,因為她又沒有怎麼樣,她只是拼命地騎車。接著凱特過來了,眼裡淚光閃動,而且全身顫抖。
“我不想這麼說,柔伊,可是你很可能會害死他。”
她降到了每分鐘一三〇下。
“我沒有騎歪,我騎得很直。”
“不,是你斜插到他的前面,他怕撞到你只好急轉彎,他一點機會也沒有。”
“我又沒有要撞他,我只是不想輸。”
凱特瞪著她,竟然嗚咽了一聲──只有一聲,聲音尖銳。
“見鬼了!也不過就是一場自行車賽,柔伊。”
柔伊不敢看她的眼睛。悲涼的銳利邊緣又硬插了回來,把比賽賜予她的平靜硬生生掰開了。她極力抗拒,可是混亂仍然跑回來。她看著地面,緩緩搖頭,“我知道。對不起,凱特。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
凱特盯著她看了好久,接著走過來,碰她的手臂。
“也許你應該找個人談一談。你知道嗎?找個醫生。”
“嗯。”
“有沒有人能帶你去?”
“嗯。我是說當然有啦。”
凱特捏了捏她的手臂,“誰?”
她低頭看著心跳監控器。
“一大票人。”
“其實一個也沒有,對不對?”
別承認。這是柔伊第一個想法。別讓她看見弱點。往後的幾年你會跟這個女生競賽,可別給她抓到了小辮子。隨便編個家人,隨便編個夥伴,扯出北京人也沒關係,就是別告訴她你只有一個人。
她說:“嘿,你是好人,我不是。這樣總行了吧。”
“拜託。”凱特說,“我的意思是,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找個人談一談。我是說,我們以後經常要一起比賽,不是嗎?所以我很希望我們能做朋友。”
十三年後,在她四十六樓的公寓裡,柔伊煮第三杯雙倍濃縮咖啡,努力讓手不要發抖。
你應該找個人談一談。關心你的人都會這麼說。
快樂的人會相信某個人。她和凱特的差別就在於此。像凱特這樣的人總是謹慎地走在同伴的附近,準備隨時陪伴。即使是在最消沉的時刻,他們也能想像出有個人可以投靠。某個有魔法的人,能夠用言語把他們再黏合起來。這個某人需要是個善於傾聽的人,而且需要非常瞭解你,而且你也不必在十歲的時候殺了他們。
柔伊喝掉咖啡,沖洗杯子,進浴室去做今天早晨第二次的淋浴。她任由水把實習醫生沖洗掉,把經紀人沖洗掉,把和傑克撞車的回憶沖洗掉。一切都沖洗掉之後,她又是孤獨一個人,她哭了。沒什麼大不了。感覺很制式:純粹是壓力累積,接著淚水就湧了上來。幾乎是無聲的,唯有淚水混合著淋浴的水。一切都流了出來。為了淹沒身體的痛,她練習倫敦奧運得獎感言。你知道,我只是很高興我那天全力以赴,沒有讓隊友失望;我得說各界人士以及我的粉絲給我的支持實在是太神奇了,而且,哇,好多的英國國旗。謝謝各位。
東曼徹斯特,克雷頓市貝靈頓街二〇三號
傑克抬起蘇菲,要抱她下樓,動作很小心,怕壓到了希克曼導管。到了她的臥室門檻,傑克停下。
“你確定我沒辦法哄你把衣服穿上嗎,小把戲?”
蘇菲格格笑,兩腳亂踢,“不要!”
“那你這一輩子都要穿這套睡衣嗎?”
傑克感覺到蘇菲抵著他的肩膀點頭,只是看不到。
“睡衣?真的嗎?連回學校上課也不換嗎?連結婚那天也不換?”
蘇菲又點頭。
“連你踏上奧運頒獎台聽他們播放《天佑女王》也不換?”
“我沒有要當運動員,你忘了嗎?我要當絕地武士。”
“喔,我忘了,對不起。”
“你會後悔。”
“你在威脅我嗎?”
“這是保證。”
傑克哈哈笑,可是蘇菲對準他的太陽穴打了一拳,痛得他一縮。
“嘿!”他說,“你不是應該是可憐兮兮的男人婆嗎?”
他捏捏女兒,力道不重,只是讓她格格笑與扭動,並不會刺激到她的白血球又作出任何幫倒忙的反應。輕重該如何拿捏,你自會體會得到。
他抱著蘇菲下樓,把她放在廚房餐椅上。凱特早就下樓了,拿褐色釉彩大茶壺泡茶,她攪拌過後才端上餐桌,覆上國協旗圖案的茶壺暖罩。蒸汽從壺嘴冒出來,輕輕捲繞,穿過四月的薄光。凱特穿著紮口短褲和白色T恤,她探過身來要把茶壺放好,T恤下擺就往上跑,露出了屁股。傑克露出不懷好意的笑。
“怎麼了?”她問。
“你是世界上最性感的女人,只有你到現在還在用茶壺暖罩。”
她把他的手拍掉,“你們這些蘇格蘭佬,一點也不知道滿足。”
“還不是因為你太好欺負了。”
她壓低聲音叫他住手,扭動著掙脫他的魔掌。
傑克吻她的頸子,放開了她,還朝蘇菲眨眼睛。他把手機插進了音響,播放“宣告者”(TheProclaimers)的《五百哩》,因為這是蘇菲最愛的歌曲,還有什麼歌曲更適合揭開一天的序幕呢?艱苦的訓練尚未展開,清新的旭日顏色就像孩子的承諾。
蘇菲跟著唱了起來。傑克喜歡蘇菲對“宣告者”的喜愛,這兩個來自利斯的精力旺盛的小鬼頭,上半身穿著最好的星期日襯衫,塞進廉價牛仔褲裡,眼鏡和頭髮都醜不拉嘰的。如果他們還公開表演,說不定他會帶蘇菲去看,等她好一點時,那她就可以親眼看看他們如何站在舞臺上。一個彈著原聲吉他,另一個就空手站在臺上,大聲唱出這首歌,活像是把鋼彈射進惡魔的內臟裡。副歌的部分來了,傑克把蘇菲抱起來,在廚房裡轉動。
一聲啊會走五百哩遠!一聲啊會再走五百哩!做那個走一千哩倒在你門前的人!蘇菲大聲唱,傑克的胸臆間忽然充滿了對女兒的愛。這是叛逆的呐喊,這首歌的精神所在。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和凱特和蘇菲都知道她會好轉。內心深處,傑克很肯定他們可以贏過這個白血病,只要他們像個蘇格蘭人。
歌唱完了之後,該把蘇菲的化療藥物從各種褐色藥瓶裡倒出來,裝好一天的分量。蘇菲抱著他的腿,跳舞跳累了。
“來,蘇菲,坐下來好不好?我在弄你的藥。”
糟糕,他數到哪兒了。六顆黃色小膠囊。四顆藍白膠囊。六顆紅綠膠囊。裝進舊銀盃裡,銀盃把手上綁著黃緞帶,寫著“冠軍”。女兒知道服藥的順序,他們也印了一張單子貼在冰箱上,用漫畫的無襯線字,還有美工圖庫的小太陽。幸好,化療是這麼的歡天喜地,真的,否則的話傑克可能會覺得很可怕。
小手又在拉他的腿,“爸爸?”
“幹嗎?”傑克說,聲音很大,趕緊又放柔,“怎麼了?”
“尿尿。”
“怎樣,那就去廁所啊。”
“可是我累了。”
“什麼,你連走到廁所都嫌累?”
她微笑,“對。”
他咧嘴而笑,儘量若無其事。她是真的太累了走不動,或只想纏著他胡鬧?有時候實在是很難分辨。
傑克朝蘇菲搖手指,“不要現在又變成嬌滴滴的英國小姐了。”
凱特從隔壁房間跳進來,把手機放在餐桌上,抱起了蘇菲,讓女兒坐在她一邊髖骨上。
“沒關係,”她說,“我來帶她。”
蘇菲微笑,兩手抱住媽媽,小臉埋在她的頸窩裡。凱特俯身親吻傑克,嘴唇分開,而且相當不急不緩,空著的那只手伸進T恤裡摸他的後腰。
“你……”她低聲說。就這樣,他的恐懼過去了。
傑克坐在餐桌後,看著她完美的屁股漸漸消失,心裡納悶人生究竟是用了哪一種的算法,才讓他娶到這樣的好女人。說不定人生只是剛好分了心,把藥丸倒出瓶子的時候算錯了。
 
東曼徹斯特,克雷頓市貝靈頓街二〇三號,樓下廁所
凱特抱著蘇菲到廁所,為她拉繩點燈。她摘掉了女兒的星球大戰棒球帽,因為女兒坐在馬桶上的時候,帽舌會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等著蘇菲尿尿。有時褲子還沒脫,就噴了出來,有時候你可以像這樣站上一分鐘,她還沒動靜。有時候只是虛驚一場,而你莊重沉默地等待著,一直到似乎安全了,母女倆可以稍息了。化療就是這樣子,每件事都受到影響。
她想著剛剛收到的短信。
“我跟柔伊下午訓練完了以後要去找湯姆,”她大聲跟傑克說,“可能有什麼狀況。你今天能不能再多照顧蘇菲一會兒?”
“沒問題。”她聽見傑克也喊回來,“反正我可能會帶她去看你們訓練。”
凱特站著,觀察女兒的大腿繃緊又放鬆,努力想尿出來。
“你要不要來看媽咪和柔伊訓練?賽車場裡可能會很冷喔。”
她半希望蘇菲說不,可是女兒說:好。還是沒有要尿尿的跡象。
利用等待的時間,凱特修正了下午訓練的後勤準備。既然傑克要帶蘇菲去看,他們就得帶著鼓鼓一大包的裝備袋子到賽車場去。他們會需要氧氣筒、希克曼導管,以及值班醫師名單。也會需要蘇菲的應急注射、她的吸入器,以及一整套的星球大戰公仔。他們還需要那十幾個不知為什麼埋到急救袋最底下的東西,東西的功能你都忘了,可是你知道你不會忘了把東西挖出來使用的第二天。因為以他們家來說,後果會不堪設想。他們不能讓蘇菲因為爸爸媽媽把她的輸氧管誤接上某個快廢棄不用的腳踏車打氣筒,而枉送性命。
另一方面,柔伊卻只需要把一把鑰匙塞進牛仔褲後口袋裡,就能出門。為了到賽車場,凱特和傑克必須把蘇菲安置到安全椅上,檢查所有的細節,再安全謹慎駛過十幾個廣告牌,每一個都有柔伊的臉。她的綠眼、她的綠發、她的綠唇膏,貼著泛出水珠的綠玻璃瓶。沛綠雅:冰涼後風味更佳。等到阿爾果一家子抵達車場,柔伊已經熱身一個小時了。凱特拿什麼跟人家比?柔伊一個人住在曼徹斯特最高的大樓上,而凱特卻住在下面的人間,和家人在一起。
“放棄嗎?”她輕聲問。
蘇菲歎氣,“嗯。”
她幫女兒拉上牛仔褲,抱了抱她。她知道今天下午的一對一訓練她會滿腦子想著蘇菲,而湯姆的哨子會冷不防吹響,那時她才會從恍惚狀態回到現實,而柔伊已經超前十分之一秒。自由使得柔伊更快更哀愁,就算凱特有選擇,她也不會跟她換。雖然如此,有時她仍得很費力才不感覺憤慨。即使知道是什麼在鞭策柔伊,即使瞭解她的弟弟出了什麼事,也很難忘記在兩人成為朋友之前的爭鬥。不過,再想一想,說不定人人都有這種感覺。說不定人人都在和記性獨有的缺點抗爭,你越是想遺忘什麼插曲,記性就越是貯存得牢。說不定等你長到三十二歲這個年紀,若是能夠完全原諒朋友,就可以說是奇跡了。
凱特打個哆嗦,硬把這想法趕走。
她低頭對蘇菲微笑,想將女兒額頭一綹稀疏的頭髮撥開,豈料頭髮卻黏在手指上,連根從蘇菲的頭皮上脫落。這是她最後的一束頭髮了。蘇菲並未注意到。
凱特拿起棒球帽幫女兒戴上。
“好,去跟爸爸玩吧。”她活潑地說。
蘇菲一走,凱特放下馬桶蓋,有如受了極大的打擊一屁股坐下。她瞪著手指上女兒的頭髮,小小的黃色發根在黑色發束的末梢顫抖,恍如裸露的電燈泡。她將頭髮舉到唇邊,吻了一下,感覺到髮絲的柔軟,吸入了微微的化療及灰塵味。接著她站起來,掀開馬桶蓋,把頭髮丟進去沖掉。沒道理大驚小怪。如有必要,傑克自己就會發現出了什麼事;否則,略去不提比較好。說欺瞞就太嚴重了。她覺得自己做的就像舞臺上的魔術師表演:玩個巧妙的手法,把噩兆的時刻收進掌心裡,將家人的目光導向比較健康的跡象。這只是個小技巧。一個家庭是否生病,全看你怎麼做。
凱特看著水由水箱如瀑布沖下。
蘇菲的頭髮第一次長到可以剪的時候是兩歲,凱特親手幫她剪髮。她把剪下來的第一綹頭髮收進相簿裡,用膠帶把黑色鬈髮黏住,以最工整的筆跡寫上蘇菲的名字和日期。為此,她還特地跑到街角商店去買了一支鋼筆,而不是一般的原子筆。
而眼前是她女兒最後一束頭髮,浮在馬桶裡。她再按一次沖水,可是頭髮就是沖不下去。其實,人生也是一樣沖不走。
傑克在精英展望計劃撞車之後,凱特不知所措。湯姆向其他學員宣佈傑克被送進了北曼徹斯特綜合醫院加護病房,至少有些骨頭斷了。計劃也就此結束,比預定時間提早兩個小時。震驚之余,腦中的思緒有如霧中聲音一般模糊,凱特沖了澡,從賽車場走路到火車站,裝備袋沉重地壓著肩膀,頭髮也還沒幹。
行走在寒冷的空氣中,她記起了傑克按著她的手臂,兩人在比賽間的長談,他還玩鬧似的摸她的臉。她現在就看見他的十指,骨折浮腫,骨頭穿刺而出。還是手臂?腿?脊椎?不同的畫面掠過心裡。她怎會就這樣走開?她不會用渴望或吸引來形容,那不是她的風格。她只是有所領悟,她在乎他究竟是斷了什麼骨頭──她需要知道。
然而去醫院的想法讓她不安。去幹嗎?坐在他床邊,檢查他的手,如果不是斷得太厲害,就握住他的手嗎?她憑什麼?她也不過才跟傑克認識三天。可是毫無行動,感覺也不對;搭火車回家仿佛兩人之間並沒有什麼,這樣也不行。難道這只是自然反應,不願意離開現場,只因為跟男生的交談不該這樣子結束,不應該是男生注射了鎮靜劑,一動不動,被戴手套穿工作服的醫護人員放上擔架抬出談話現場。以她想來,計劃中的每一個女生都跟她有同樣的想法。傑克不也都對她們微笑了?她不會是唯一心跳加速的女生吧?說不定她的感覺很平常,只是一個稚嫩的普通北方女生錯把下雨當成了彩虹。
凱特驀地在街上停住,行人略一躊躇就修正彈道,從她的兩側流過。
她抬頭,努力思索。承平時代並沒有現成的禮儀規範,可以讓你由輕鬆的調笑一躍而至嚴肅的探病,還能為這麼突兀的一步找出圓滑的托詞。沒有情感上的法理學;有的只是懷疑,懷疑她對傑克的感情是否真到了讓她需要為他產生感覺。倘使她真的對自己誠實,她現在確實是想坐在他的病床邊,雙手抱住他的手,說不定還小哭一場。對了,就是這樣──她想哭。是陪他一起哭,或是為他而哭,她也說不上來。
如果她在街上看見有人這樣淒慘地抬著頭,她可能會基於禮貌而移開視線。這樣正常嗎?別的女人也有這樣半瘋狂的感覺嗎?或者這樣的左右為難是她獨有的,與她所選擇的激烈生活有關?說不定她並沒有反應過度,說不定這是她真正的感情,只是太過銳利,乍然湧出所以才承受不住,被十三年來的艱苦訓練壓抑住,而如今像智齒一般割傷牙齦。
她呻吟了。難怪沒有人要參加自行車賽,難怪沒有人要一天訓練七小時,難怪別人要喝酒、累積體脂肪、晚上和朋友放輕鬆,才不用像新生兒一樣處理這麼棘手的感情。她的心跳加速,腦子亂成一團。她蜷起手指握成拳,挫敗地閉緊眼睛。
白晝的明亮日光被午後的雲遮住了,這時第一陣雨點落在路面上,其他行人紛紛加快腳步。新雨赫然帶來了清新的水汽,滲透了城市交通的烏煙瘴氣。她看著人群四散,不禁納悶是哪件事比較可怕:她也跟大家一樣,或是她跟大家不一樣。假使他們也有和她一樣的感覺,那怎會有人活得下去?要如何承受那麼多撕裂割扯?那麼多裂解,而你的每一層黏附著彼此,卻由你的核心完全剝離?如果她讓自己戀愛,很快她會一無所有。只剩她在做鳥獸散的人群裡踽踽獨行。
她應該回家。她明天早晨五點又要恢復訓練。她在LA健康中心擔任私人教練,還在大學修課,兩年後就能成為物理治療師。她有需要她的人。
凱特邁步又走,向火車站而去。她很自覺地導航,悒悒然知覺到每一步都是不祥的預兆,都帶著她遠離傑克,回到自己的生活。她自覺太渺小,無法思索這麼宏大的問題。她看著運動鞋又在潮濕的石板路慢下來,她對腳下的紋理與踩到的每樣東西都極敏感。這是合成鞋底和濡濕的煙蒂,以及一坨坨硬掉的口香糖的重要對話。
要是她現在轉身朝他而去,她會失掉重心。她原本計劃在精英展望計劃結束後離開賽車場,直接搭火車回家,再等著看英國自行車協會是否跟她聯絡。計劃很好,可是偏又出了這件事。她的心既是日落又是日出──明晃晃,卻又半昏暗的一團混亂。既是她一生中最刺激的時刻,又是極端痛苦沮喪的時刻。
她十九歲。走到車站的半途中猛然打住,方向一變就朝醫院飛奔而去。
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了加護病房外的寬敞走廊。兩邊牆壁排滿了可堆棧的褐色塑膠椅。護士說不出個所以然,要她等。她坐了一個小時,讀著有關死亡與死因的傳單,還是沒有消息。今天的比賽讓她累壞了,所以她躺在三張椅子上,用大衣當被子蓋上。
她夢到傑克,醒來時雙腿間濕潤,胸口如小鹿亂撞。外頭一片漆黑,醫院走廊亮著長燈管,死蒼蠅困在霜狀表面的亞克力罩殼裡。這是她看見的第一樣東西,然後才是一張中年人的臉俯視她。她坐了起來,兩眼眨個不停。男人的臉很像傑克,卻是半死不活的。她一手捂住嘴,硬把尖叫吞了下去。
男人身邊還有個女人,握著他的胳臂。
女人低聲說:“你嚇到她了。”
凱特的心智在夢境和難以理解的現實間打哈欠。
男人一臉好奇,也可能是敵意,也可能兩者兼具,“你是來看傑克的?”
凱特坐起來,擁著大衣,“嗯,對。”
“你也騎自行車?”
“對,我是凱特。”
男人瞪著她。他的臉和傑克的臉全混在一起了。她嚇死了,用力眨眼,驅走睡意,膝蓋緊緊靠攏,突然又羞又慌。夢裡的影像逐漸散了,不知道她在睡眠中有沒有發出聲音。
“你就是那個害我們家小子撞傷的瘋女孩?”
天啊──這是傑克的父母。
她搖頭。
“那你跑來幹嗎?”
凱特這才發覺自己臉紅了。
“哎呀,別煩這個小姑娘了。”女人說。
“我是羅伯?阿爾果。”男人說,“這是我太太席拉。”
席拉穿牛仔褲、藍T恤、米色麂皮靴,腳踝內側的麂皮磨得發亮。她大約四十歲,骨瘦如柴,膚色蒼白,頭髮乾燥,藍眼睛,還有兩個黑眼圈,不像是挨過打,倒像是服毒所致。劑量極小,不動聲色地服食多年。看她的皮膚,微泛蠟黃。還真可以想像出她溜到樓梯下的櫃子,把鞋油盒打開,迅速地嗅一下舔一下,再匆匆回到廚房,幫羅伯泡茶。羅伯那副樣子……凱特說不上來。就像是那種會把你逼到去吃鞋油的傢伙。
席拉抬頭對她短促一笑,又低頭看著雙手,擺弄著一件折起來的藍色丹寧布外套。
羅伯比兒子矮小,也比較瘦,禿頭,臉上帶著病容。五官確實有點像傑克,可是抽煙腐蝕了他的生命。他的皮膚蠟黃,粗如皮革。凱特的腦筋轉不過來,怎麼可能傑克那麼健美,他的父母卻是一副中毒已深的德性?傑克簡直是醃蛋裡孵出來的天堂鳥。
羅伯和席拉在走廊對面坐下,面對凱特。兩人之間留了一個空位,羅伯把汽車鑰匙放在上面,還有一份折起來的報紙,是那種在第一頁就有乳房可是乳頭以小星星覆蓋,以免有人覺得傷風敗俗的小報。他又在鑰匙旁放了藍色迷你打火機,一包十支裝的班森海吉香煙。他穿棕色皮外套,有墊肩。散發出煙和牛的氣味,有些沖鼻。他沒看凱特,而是瞪著她頭上的牆。
“我們兒子是來這裡出人頭地的,不是來給小妞追的。所以別動歪腦筋。”他的視線一直往下掉,最後直直看著凱特,“對吧?”
就連他的眼白都是黃色的,虹膜混濁。
席拉臉紅了,兩手擠壓外套。不看凱特,卻對她說:“對不起,凱特,真的很對不起。可是你不瞭解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我們那個地方。這是能讓他脫身的唯一機會。”
她搖了好幾次頭,動作很快,強調她的話。
羅伯拿起了打火機,只轉動了摩擦輪幾次,動作也很快,但並沒有打燃瓦斯。
他說:“醫院打電話來,我們馬上就趕過來了,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席拉說:“不知道。”
“我們走M6公路來的,汽油一升一鎊,可是誰叫他是我們的兒子呢。”
席拉說:“我們的兒子。”
凱特聽見自己說:“對不起。”
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說這句話,她也搞糊塗了。突然從跟傑克有關的春夢中被叫醒,就撞上了他的父母親,這樣的現實太沉重了。她急忙告辭,拎起裝備袋,匆匆沿走廊離開。
如今她明白了,她誤判情況,錯得離譜。她也真是的,怎會天真得以為傑克的調笑有更深刻的含意。他當然會跟女生甜言蜜語。而她毫無免疫力。這些年來別的女生陸陸續續累積經驗,已經打過許多預防針,而她只懂得繞著圈子越騎越快,現在可好,她被內在的各種力道壓得不成人形了。
她羞愧得無地自容,趿著濕透的運動鞋,背著沉重的袋子,在夜色及雨幕中走向曼徹斯特皮卡迪利車站,及時搭上開往格蘭吉杉茲的末班車。搭出租車回家後,深更半夜無法成眠,只看著窗外黑色的海浪輕拍沙灘,然後她又騎著訓練自行車回車站,又買了一張到曼徹斯特的票。她太疲憊了,一絲絲詫異也沒有。她搭上了南下第一班火車,溫馴地坐在角落,車廂很快擠滿了乘客。她根本也不是勇敢。她兩手交握,擺在腿上,小臉抬起來看著雨,高速的氣流吹得雨珠橫飛,打在車窗上,她等待著,清楚地知道等著她的只有羞辱。
從曼徹斯特皮卡迪利走回醫院,她是個毫無希望的囚犯。她爬上樓到加護病房,腳步沉重,等到了走廊上,就聽見護士說傑克已經轉到一般病房了。饑餓再加上一夜無眠,她的頭嗡嗡響,但她仍勉強循著明亮的三原色標線在走廊上尋找,最後找到了傑克的病房。她一掌平貼著沉重的自動門,不知道傑克看見她會有何反應。可能是難以置信吧,而後是尷尬,再來就是憐憫。她的腦袋嗡嗡響,覺得視界變小,好似快要暈倒。
她一把推開門。半空的病房對面一半的地方,傑克躺在病床上。他躺在綠床單上,頸子裝了護套,一條骨折的腿吊著。床邊有人坐在褐色塑膠椅子上,剃了大光頭,穿著黑色羽絨外套,也是一副自從意外發生就沒闔過眼的模樣,是柔伊。她用雙手握著傑克一隻手,柔情款款。
凱特走進病房,柔伊抬起頭,兩人視線交會。當時柔伊的眼神──恐懼、挑釁、淒涼兼而有之──凱特永遠也忘不了,即使是這麼多年後、柔伊已經是她的朋友的現在。
凱特扯了兩張衛生紙,沿著孔眼折成一張,小心把紙平放在馬桶裡,蓋住蘇菲僅存的頭髮。水箱又裝滿了水──時間自動更新──凱特再按一次沖水柄,把頭髮和衛生紙一起沖走。等到確定都沖掉了,她才把蓋子放下來,坐在上面,在光禿禿的燈泡下。坐下後,她輕拂電燈的拉繩,看著她的舊國協金牌吊在灰色磨損的拉繩尾端,來回擺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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