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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2012年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創作補助作品

◎一只國姓爺的錦囊,牽繫起一個家族的歷史與情感,見證了一個地方的興衰與變遷
◎附贈《錦囊》地景散步地圖,讓讀者跟隨書中人物的足跡一同體驗府城之美

打開束口上的流光絲線,探索錦囊裡的麗境瑰寶

錦囊裡有什麼?
出土的臉骨化石、
浮出海面的鯤鯓、
氾濫的運河、
摩登的百貨店、
長眠溪谷的先靈,
還有……
時代的巨流從錦囊傾瀉而下,
水波倒映出綿延不絕的悠長故事。

一個原始人類在與野獸搏鬥後,兩者雙雙被大地與時光埋葬,直到一萬年後在菜寮溪分別被考古學家與郭姓通靈人發現;一只傳說中國姓爺的錦囊,突然出現在拍賣會場,引起各方人馬競價、爭奪,林家子孫欲購回這個失竊已久的傳家之寶……時間回到鄭成功打敗荷蘭人後統治臺灣初期,平民林水土意外得到國姓爺的錦囊,他將錦囊與平埔族人換地謀生,鹽田生意的成功使得林家成為地方知名望族……錦囊曾回到林家,卻又無故失竊。從明鄭、清領、日治至民國的世世代代林家子孫,無論經歷結婚生子、成家立業,都會將錦囊的故事告訴後代,希望子孫們能取回國姓爺的錦囊,以慰先祖。林家開枝散葉後,延平街中藥鋪後代林家女兒的雙胞胎兒子,輾轉獲得郭神父的請託,將原始人遺失的左臉骨帶回菜寮溪,撫慰被稱為臺灣人「老爸」的先靈。

這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看知名文學作家呂政達,如何將臺灣人類、族群、地方發展的起源與變遷,以穿梭古今的精采手法,描寫成家族興衰和庶民生活的長篇小說。見證的不僅是家族、臺南的歷史,更是整個臺灣歷史的縮影。

作者簡介

呂政達

臺大國發所碩士,輔大心理系博士生。出生臺南,大學以前皆在臺南生活、求學,勝利國小、後甲國中、臺南二中畢業,現居臺北。曾任《張老師月刊》總編輯、《自立晚報》藝文組主任及副刊主編、《信誼基金會學前教育月刊》主編、《魅麗雜誌》編輯總監、大學心理學教師等職。

文學創作內容包括小說、散文和心靈類文章,屢獲臺灣多項文學獎,包括臺南文學獎、臺北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和評審獎、聯合報文學獎散文大獎和評審獎、梁實秋文學獎第一名、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桃城文學獎短篇小說第一名等等五十多項。更連續三年獲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並被九歌出版社選為臺灣三十位散文代表作家之一。張艾嘉導演曾將其作品〈諸神的黃昏〉改拍成短片,收錄於金馬影展開幕影片《10+10》中。

出版著作頗豐,包括《爸爸,我們好嗎》、《孤寂星球,熱鬧人間》、《怪鞋先生來喝茶》等書。其中《做個會發光的人》獲文化部選為中小學生優良課外讀物推薦,《與海豚交談的男孩》更榮獲2005年《中國時報.開卷》美好生活獎。

繪者簡介
貓。果然如是

喜歡在旅行中喝一杯酸咖啡,靜靜的畫圖。從事食物類、建築等日常風景插畫,並開始努力喜歡畫人,希望用插畫給世界留下美好的禮物。

名人/編輯推薦

【名家推薦】(依姓氏筆畫順序)
城市作家 王浩一
《中國時報》開卷版前主編 李金蓮
歷史學者 吳密察
國立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副教授 吳玫瑛
國立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黃雅淳
臺南市文化局局長 葉澤山
兒童文學作家 廖炳焜
臺南市長 賴清德

【師生推薦】
教育部閱讀推手 楊春禧
國立臺南一中 王政淯
臺南市立後甲國中 王政傑

「非讀BOOK臺南愛讀冊」電視節目主持人 溫美玉
天主教聖功女中 陳佳音
臺南市立中山國中 趙昱婷

【名家推薦】

作者的意圖十分明確,身為臺南子弟,他欲將府城輝煌的歷史說與讀者聽。這是近乎教科書的重責大任,讓小說來承擔,很危險,一不小心就可能寫成歷史小百科。但作者是練家子,他透過林氏家族和一只錦囊的因緣,出入四百年的歷史時空,情節綿密,節奏暢快,彷如建了一座家族劇場,林氏祖先一一上臺,表演各自的時代戲碼,流光婉轉,毫無冷場,好看!尤其蔡馨和林美智兩位女性風騷一時,引人遐思,在歷史舞臺上臺南女性可不曾缺席。我不免想,臺南遍地都是故事,如果鄭和下西洋在此汲過水的大井頭都成了「民權路上的一塊井溝蓋」,想必保安宮賣杏仁茶、左鎮街上的阿吉桑,或任何一名臺南人,大概人人家裡都有個錦囊,都有一段歷史,林家一族只是其中切片,故事源源不絕,臺南啊,真是意味深長的一座老城。
──《中國時報》開卷版前主編/文字工作者 李金蓮

《錦囊》既是生動的歷史小說,也是精彩的人文地誌。作者運用在地素材,藉由一只國姓爺的錦囊,從長久的歷史時光,串起世代的記憶,在古今時空的交錯之中,開展一段又一段虛實相映的感人故事,也重構了臺灣的過去與未來。種種青春面貌與年少情懷,纏繞著異國、異族、異文化的身分糾葛與迷離,單純的情與愛竟也透顯著化不開的幽怨哀傷,這是青年男女的故事,也是臺灣族群認同的隱喻。《錦囊》也是屬於臺南的文學寫作,臺江內海、一鯤鯓、安平、林百貨、東門城、開山路、延平郡王祠、馬公廟、臺南神學院等,歷歷在目。捧讀這本奇書,彷彿經歷了一趟神妙的走讀臺南閱讀之旅。
──國立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副教授 吳玫瑛

這真是一本令人驚嘆的歷史小說!
故事時間的長河,從遙遠一萬年前的一名左鎮人全神戒備地躲在風的翅膀下,打開感官,嗅聞著風帶來獵物的氣息開始展開……而以一只傳說中國姓爺的錦囊作為故事勾,穿梭古今地串起荷據、清領、日治、戰後來到臺南的現代時空,其間如過盡千帆的家族榮盛興衰與庶民的悲歡離合,令人捲卷沉思;卻又以一塊神祕消失的遠古人左臉骨的化石回到故事的源頭,「分離的已經復合,每滴血又回到了血管,生命的故事又重頭來過」,作者如是低語。
打開第一頁,「風是他最好的朋友……」即欲罷不能地一口氣讀下去,如詩一般綿密且精鍊的文字、以史實與虛構交錯的情節、歷歷在目的寫實場景、溫暖良善的人物刻畫……這個看似以國姓爺的府城開拓史為背景的故事,原來說的是我們每個臺灣人的心靈原鄉。「風是所有人的朋友」,作者於是以此句為故事作結。
──國立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副教授/通識教育中心主任 黃雅淳

如果你讀過美國知名作家路易斯‧薩奇爾的大獎小說《洞》,千萬別錯過這一部兼具魔幻寫實與神祕氛圍的巨著。
作者以如詩的文字摻揉歷史與想像,書寫臺灣四百年來穿越皇權、戰爭、開墾、殖民時期的歷史片段。當你追蹤一只御賜錦囊的輾轉,透過幾個小人物的命運流變與家族興衰,彷若走進一部史詩般的電影:或是眺望戰雲密布的臺江浪濤;或是跟隨平埔勇士,追捕隱匿叢林的獵物;或是來到舟楫紛忙的運河邊,聽商行的人聲鼎沸和苦力們的對喚吆喝,交織成古安平的繁華如夢。
一只錦囊背後的錯綜因果、層層謎團終將被你揭開,當你掩卷之時,也將如歌的行板,走過四百年的府城;走過一段再真實不過的臺灣。
──兒童文學作家 廖炳焜

【師生推薦】

願望是憧憬,是期盼的美好,讓人如置身其中,喜悅流露。
願望是目標,是行事的動力,讓人如近在咫尺,喜悅可得。
願景,看似遙遠,卻可藉由築夢踏實而實踐。
長期經營親子客廳讀書會,我認為成員彼此間拋出問題,進而回答、追問,可增進情誼。親子共讀,布題也很重要,因而我相當重視親子對話的質與量。
學習,首需知如何學習。
如何學習,老師是關鍵。 家長也是關鍵。
學習,是與世界的相遇與對話;是與他人的相遇與對話;也是與自己的相遇與對話。從既知的世界出發,探索未知世界的旅程;是一種超越既有的經驗與能力,形成新的經驗與能力的挑戰。關鍵之一是師長對於問題的設計與掌握的時機,對孩子的理解與學科概念的精準串聯與構築鷹架。
閱讀呂政達《錦囊》如探囊取物,欲罷不能,您也可以試試看,親子教養可以很浪漫!
──教育部閱讀推手/天下雜誌閱讀典範教師/臺南市新化國小教師 楊春禧

爸爸和媽媽是我生命中的重要他人,因為自小到大,我的休閒假期是在閱讀歷史、府城遊蹤中度過。全家人曾經參與臺南米其林三星之旅,透過府城歷史散步,讓我緬懷古人,發思古之幽情,凡事儘量往好處想,就可擁有正能量。
閱讀呂政達《錦囊》,我覺得它是家族、臺南的歷史,更是整個臺灣歷史的縮影。特色如下:一、取材精當;二、內容豐富;三、故事生動有趣。我很喜歡它。透過文學的薰陶,讓我獲得歷史、文化的精髓,因而增長見識和智慧。推薦您閱讀!
──國立臺南一中 王政淯

我曾經投稿數十篇作品,刊登在國語日報上,其中一篇是〈風光明媚大臺南〉。府城其人其事,豐富這座古都,我愛府城。把自己歸零,用朝聖和海綿的心態學習,不斷地問問題、想問題,這是我閱讀與寫作優異的祕訣。
閱讀呂政達《錦囊》,我喜歡作家穿梭古今的精采手法。這部長篇小說讓我跟家人共讀,透過問問題增進互動,因而更加熱愛府城。這本書能讓你沉迷其中,欲罷不能!
──臺南市立後甲國中 王政傑

關於國姓爺鄭成功在臺灣的故事,其實,我們聽了很多,真正深入理解卻極少。一般人「近廟欺神」,總覺得歷史場景都在周遭,以為隨時都能取得資料毋須深究,然真要解讀這段歷史,才發現史料龐雜竟非想像中的易懂易得。
身為臺南子弟的呂政達先生,運用小說迷人弔詭懸疑手法,不僅巧妙將鄭成功作為關鍵人物時期,臺南府城風華盡顯無遺,還順帶鋪陳出臺灣四百年歷史軌跡脈絡,猶如戲中戲的寫作手法,挑戰作者多元整合能力,也大大滿足讀者各方需求。
臺灣歷史層次脈絡分明、小說劇情節奏明快絕無冷場、早期地理環境考證查實……這是一本非常值得一看再看的臺灣歷史小說。
──「非讀BOOK臺南愛讀冊」電視節目主持人/國立南大附小教師 溫美玉

風如段故事,狂野吹頌著,卻淡淡地成一抹回憶,令人細細回味……
風在訴說一個故事,關於聲音、戰爭、石頭、錦囊的故事。這故事有種靈性,反覆繚繞思緒,迴響空洞的耳邊。國姓爺所賜予的錦囊,巧妙地牽起一條線,串連了許多人的生命,儘管來自不同時空,但他們卻心靈相通。作者以科幻的口吻,緩緩道來久遠的過去;以說書人的語氣,輕輕訴說此刻的現在。我們流著一種血,一種來自祖先身上,那沸騰的熱血;我們聽著一個故事,一個來自長輩口中,代代相傳的故事……
這故事如風,輕柔吹拂過,卻深深刻畫於腦海中,令人欲罷不能……
──天主教聖功女中 陳佳音

一只錦囊的故事,在文化古都臺南,譜成了一首和諧的交響曲,這首曲子加上演奏家精心編排,演奏起來別有風味,成為一首動人心弦的樂章。
如果跟著這只錦囊,我可一步一步地踏上這首交響曲的音符。跟隨它所背負的眾多故事,我能想像自己成為其中的人物,甚至那只故事靈魂角色的錦囊,這樣,我就能跟著歷史,飛躍蟲洞……
讀了這本書,我彷彿真的身歷其境,透過作者細膩的描繪,那些景色就活生生地顯露在我面前,讓我可以真正地觸碰到歷史,使我對這從小生活到大的臺南,又多了點朋友的情誼,說不定我下次再看到那些早就看慣了卻又陌生的古蹟,心裡也會升起一股說是敬畏,卻又多了點真誠的熟悉。
──臺南市立中山國中 趙昱婷

推薦序 打開臺灣史的錦囊
文/臺南市文化局局長 葉澤山

一只四百年前留下的錦囊,牽動著幾代人的命運,同時亦帶出臺南府城歷史風華。國姓爺的錦囊封藏著祕密,錦囊一開,猶如拉開臺灣歷史的序幕,邀你一同盡覽時光長河中的榮盛興衰。
作者巧妙地利用傳說中鄭成功獲賜的一只錦囊,串聯出臺灣遠古左鎮人生活、荷據、清領、日治、戰後等時期文化風貌,透過本書的描述,臺南十七世紀大航海時期的繁榮風光躍然紙上。在風中,彷彿聽見臺江內海港口大船停泊時,人們的吆喝聲;在字裡行間,則看見七頭鯨魚守護的海洋上,漢人、平埔族人、荷蘭人彼此交換貨品的身影。

本書內容以林姓望族作為故事線,臺南歷史、地理及文化場景為小說時空舞臺,史實與虛構的情節交錯,描述不同時代的臺南文化風貌,同時兼具小說的趣味性與歷史的真實性。在書寫手法上,則以電影分鏡手法描述不同故事,故事看似獨立,卻在結局完整連結,每則故事都是一顆珍珠,藉由國姓爺的錦囊彼此串聯,讀者閱讀完本書之後,可初步了解臺灣歷史輪廓。此為本書可貴之處──讓年輕一代更願意閱讀歷史故事,進而探尋臺灣多元文化並呈下的種種樣貌。

臺灣人口組成來自四面八方外來移民,歷經中、日、荷蘭等不同政權,呈現豐富獨特的文化特色,本書從不同角度呈現臺灣殖民文化下的豐富樣貌,而又在結局回溯至史前時代,隱含臺灣主體性議題,讓讀者們在結束閱讀、闔上書本之際,開始思考臺灣人的身分認同,餘韻無窮且低迴不已。
臺灣主體認同需要更多人對於臺灣史的關心,然而歷史資料過於艱澀時往往拒讀者於千里之外。歷史的書寫需要趣味性吸引讀者的興趣,傳說則是歷史書寫時最佳調味料。本書打破歷史書寫的藩籬,藉由傳說、故事,讓歷史故事更貼近生活。

作者序 小說書寫的生命探源
文/呂政達

我的生命有一半住在臺南,青年後才移居臺北。審視我的寫作取材和範圍,基本上是從臺北的都會生活與經驗的碰撞出發,近年來也開始從青少年時期的回憶尋找寫作靈感和題材,這個過程,並未經過策畫或設計,但許多作家也出現過類似的生命回顧歷程。
從遠大一點的文學視野來看,呼應文學探源和尋根的風潮,不過,閱讀已故作家李潼的《少年噶瑪蘭》卻讓我確信,這趟臺南的文學寫作,不一定是要如實地從個人的經驗開始和完成、出發和抵達,如果只是依照此書寫慣態,我勢必又會去寫我所熟悉的散文和雜文路線。

其實,題材在我少年生活體驗裡俯拾即得,那就是臺南人生活裡到處見得到、呼吸得到的國姓爺鄭成功的文化氛圍。當然,我不準備寫一本以鄭成功為主角的小說,而是以國姓爺的開拓史為出發點,圍繞著臺南歷史時空的小說,融入我所理解、尋找、探索以及想像所及,並嘗試將四百年來的某些歷史片段當作書寫的焦點,完成一本屬於我的、臺南人的,甚或是臺灣人的小說。
這部小說,將環繞在國姓爺獲賜的一只錦囊,藉由四百年來這只錦囊的下落,串聯出臺灣穿越皇權、戰爭、開墾、殖民地時期的種種記事,在歷史的記憶身影裡,書寫臺灣人形塑身分認同的種種面向。

後 記 沒有戰爭的海岸
文/呂政達

請為我敘說海洋的訊息,夏日圍繞的海洋。
竹筏馬達劃過潮水,灰色的帆布篷在風裡翻動著,傳送來濃濃的氣息,我們的船駛過龐大的蚵架旁,永遠的靜默蔓延在水底裡。遠遠地,翻過對面沙洲的木麻黃林,才是海峽,那當地的導遊透過擴音機說,這是一片永遠風平浪靜的海面,蘊藏豐富的漁產,候鳥相約飛來過冬,颱風總在海口處轉彎。我默默觀看眼前的海景,就是這裡了。
竹筏停靠在沙洲上,安排遊客觀賞招潮蟹的洞穴,沙岸邊,有漁家搭起帳幕賣炸蚵仔。下船,我獨自走進木麻黃林,眺望平靜的海面,心內沒來由地傳來一陣悸動,就是這裡了,我放下負在肩上的包裹。早晨的霧仍然沒有散去,再遠,還能看見些什麼?我彷彿看見昔日的海戰場,戰艦從甲板射出繩索勾住敵船,燃燒的帆,溫度節節升高,將旗仍在火海裡飄揚,砲彈射進海面,激起龐大的水柱,數百艘戰艦的將兵一起吶喊,回音飄盪,繼續迴旋在歷史裡。在多年後寧靜的夏日海岸,我窩起手向遠方的海看過去,卻只見鷗鳥的盤旋。

那場海戰,將改變島嶼的歷史,但將軍並不知道,他永遠不可能知道了,船艦才剛靠岸,他就發下號令,率領兵士去追趕敵軍。據說曾有部下勸他紮營休息,將軍卻執意追趕,他必定曾匆匆穿過這片木麻黃林、海岸,看見我身處的這片風景,海風同樣從我們身旁掠過,他們繼續趕路,當年,會有靜默的蚵架,鹽田和虱目魚塭嗎?
八百名兵士追進平原深處,當年,這裡有高大的蔓草叢,漫無邊際,一走進去即迷失方向,只有荒疏的日頭指引。他們說不定見過驚慌走避的鹿群,幽靈在寂寞的草原間行走,驚動候鳥從他們腳邊飛起。黃昏,他們紮營,造飯,將軍卸下浸透汗水的戎裝,設想敵軍的行蹤。然而,就在那夜色即將掩來的時刻裡,將軍顯然並沒有設想到,歷史將為他設置的命運。

將軍,我細聲念著他的名字,如海岸邊的祈禱,我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我們的血管裡都流著他的血。時日如舊,仍有灰鷺停留在露出海面的木柱上,文風不動如同雕像;仍有黑面琵鷺群圍成圓圈,合力追捕水裡的魚隻;烏魚在陽光裡扭動尾鰭,閃亮鱗片。海岸彎成擁抱的姿勢,留住這一灣水,在內陸和外海間,如同海洋的記事簿,那場戰爭的記憶,也必然書寫在某段海面的紋痕上,隨著潮汐翻騰,在從不瞑目的沉船間,長滿青苔的盔甲,魚兵蝦將的巡邏取代了死去的誓願,他們還來不及登上期待的海岸。

我們家族的記憶,則一直保藏在舊厝的廳堂。小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即對供奉祖先牌位邊的書卷感到好奇,卻都要等到滿十八歲,才許開盒觀書。我始終記得自己的十八歲,天色尚明,廳堂裡長明燭佇立供桌兩側,祖父燃香祝拜,請下用紅綢緞布包好的木盒,「感謝將軍的庇蔭,家族裡又有個十八歲的男丁了。」我心知祖父嘴裡喃喃念著的男丁就是我,低下頭,翻看盒裡的將符、璽印和手書,經過幾個世代的翻閱,那方宣紙已顯泛黃陳舊,稍稍褪色的墨水寫著「一死豈憑丹心知,忠勇付與子孫訓。」四百年前寫字的人心內充滿悲壯,恍如準備要在死神面前繳械了。四百年後,輪到我來看這幅字時,我看著祖父虔誠的臉孔,內心底滿是惶惑:祖父,你還要派我去打那場戰爭嗎?

那場戰爭的結局是悲麗的滅絕,敵軍趁暗夜悄悄包圍過來,襲擊,火槍從草叢間伸出,在明滅的彈火間,只有幾名兵士突圍而出,讓後人得以了解那晚的事件。後來的史家一直想知道,為什麼那天將軍執意要追趕敵軍,然後遭受死亡的命運呢?黑夜裡響起的槍聲如高牆包圍,將軍臨死的心緒在想些什麼?歷史在喧嚷裡爭辯多年,在巨大的時代變遷與轉動裡,筆尖沾著墨水,卻沒有將這段最後的追趕寫定,他們一直想知道,失去主將的這場戰爭,應該算是勝利,還是失敗?

在長久的歷史時光裡,我們終究都失敗了。我彷彿看見將軍仍伏在桌案上,拿著毛筆寫字。天色尚明,氣氛凝重,從他緊握的手勢裡寫出來的楷書,也像接受發號施令,在宣紙上站好自己分派的位置。他的神情鐵肅,一個字接著一個字,慢慢地寫,好像想把他來不及用完的壽命、他分配到的時間,都耗盡在這場書寫裡。隔天,他就要離開家人,帶領艦隊遠航了,那時,他是不是已預見自己的死亡?我們這些還沒有輪到出場的子孫,在許多年代後屏息觀看他的書法,長明燭嘆息垂淚,黃昏的家訓,一去不回的青春歲月,全都在攤開書卷的剎那間湧向眼前。那次的出航從此決定家族的命運,像連根拔起的盆栽,植栽在一座熱帶的島嶼上,回歸線向南,北極星當空,然後發芽、結枝、連葉,孩子們跑過廳堂,高聲喧鬧,總覺得他仍坐在神主牌位裡,眼神炯炯向這邊的方向觀看,陌生而又熟悉。

小學五年級,我第一次在歷史課本裡看見他的名字,心裡滿是驚詫,咦,這個人從我們家的神案走了下來,轉身,就走進歷史課本了。那場海戰仍未結束,雖然結局勝負已知,卻每在有人翻開歷史課本時,繼續漫天的烽火,海上全是燃燒的船艦,屍體漂浮,魚群紛紛閃避,鷗鳥躲藏在礁岩間,而將軍的船艦仍將一再地靠岸,全身戎裝,刀箭齊整,發下號令,開始他最後的追趕。那天下課回到家,放下書包,我急忙拿著課本到祖父面前:「阿公,你看,這個人的名字,也出現在我們的課本裡呢。」祖父靜默地望我一眼,笑笑,好像是他早就知道的祕密。然而,我們有沒有遺傳到他的勇敢、他面對滅絕時的鎮靜自若、他的執著?我們能不能像他一樣,在死神來臨時解械,放下手裡的弓箭,卻仍執意抬起臉孔,露出傲然笑容?

我的祖父一生都在農事裡度過,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夏季微風襲來時,他躺在廳堂後側的榕樹下乘涼,有一天午後,祖母來叫他進去吃飯,他卻沒有再起來過,就這樣解械了。長一輩的都說,日治時代祖父做過里長,曾經解救過鄉人的性命。故事有許多版本,常聽到的是日本警察上門來抓那名鄉人,祖父用日語騙他們說,門裡面有蛇,嚇得日本警察不敢進去,這也該算得上是勇敢吧。直到去世前,祖父從沒有提起過這段往事,然則,祖父,你還要派我去打那場戰爭嗎?

再下一代,我的父親放棄農田,轉到小學裡教書,相親結婚,生下我們,我從不記得他有可稱為勇敢的事蹟。然後到了我這一代,我常覺得自己的個性像足父親,喜歡獨處,一個人去旅行,在陌生的遠方得到心靈的釋放,正如眼前靜默的海岸,木麻黃在風裡翻動,萬古的浪潮向前推進海沙,沉浸,迅速退去,一如往常沒有多餘的爭辯。潮退,招潮蟹才從小小的洞穴現身,爭先恐後的向四方散去,那是牠們的自然本能,那場海戰發生在這裡時,牠們還沒有出生,沒有占到觀看歷史的位置。眼睛如果望向海岸線,再遠,踮起腳尖來看,我還能看見些什麼?記憶的開端和結束,像鯨魚從海面驚鴻一瞥?

那導遊遠遠從木麻黃林走來,召喚我,該是返回去的時候了。他們世世代代都住在這裡,守衛海岸、蚵架和黑面琵鷺,那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故事了,像綿綿伸展的海岸線,他認得這裡的每一株植物,叫得出每個鄉人的名。我們往回走幾步路,停下來交談,我說,請再等等,我還有件事要做。我提到那場海戰,提起將軍的名字和他必然的結局。導遊疑惑地側過臉來,咦,你怎麼這麼熟悉?是讀歷史的,還是有家族關係……我慌張地低下頭來,總以為只要坦白承認,對方就會拿歷史裡將軍的形象和眼前這副肉身做比較,想起讀國中時,歷史老師在課堂上提起將軍的名字,全班同學的眼神全投在我身上,試圖從我的神情、身影裡尋找將軍的模樣,但就算有,也已是稀釋過的血液,如蒸發掉鹽分的海水,被馴服的獸類,我同樣緊張地低下頭來。

這是祕密,噢,我一點也沒有遺傳到他的勇敢,常常,生命裡的一些小失敗,已足夠將我擊潰,抱著頭喊痛,總像有一根箭穿過渾濁的空氣,急急在後面追趕,聽見後面大隊人馬的嘶喊,火般渦漩從激戰的海面飄來,烏雲密布,我總是處在逃遁的隊伍裡,拚命地想逃進遠處高大的草叢,喪失所有的心神和意志,在絕望焦灼的谷底,這才會想起,像有人適時提著一桶冰淋向腦袋,是的,我血液裡留著將軍的血,我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忠勇的後裔。我應該停下來,轉過身,對著侵襲的那一方伸出我的拳頭。

最後的時候,將軍並沒有伸出他的拳頭。就在戰場附近,有名農夫開墾田地,挖掘出八百多具骸骨,考古學家認定,應該就是將軍和部兵的埋骨處。其中一副仍戴著完整的盔甲,綬印,他的刀還別在腰側,還準備要拔出來,向看不見的敵人揮砍。他們發現鐵彈貫穿他的額頭,在頭骨底下一個圓圓的窟窿,這樣的死去,一定來不及細思自己將至的結局。

新聞報導出來之後,學術機構前來聯繫,表示要找與將軍有直系血親關係的人前去驗DNA,以確認那具骸骨的身分,全家族的成人聚在一起開會,決議由我代表。那天,我坐在一具陌生的儀器前,伸出手臂,針頭刺進來時會有微微的刺痛,我用另一隻手掌捏著棉花,心裡想著:「是啊,我把自己的血還給將軍了。」想像那枚四百年前的荷蘭鐵彈嵌進將軍額頭的感覺,巨大的疼痛進入腦漿,替代了所有的思考,我唯有在這種遙遠的想像裡,才能覺察到體內一絲的勇敢。世代傳承其實像是一場血的割香禮,一代一代地分靈出去,他血裡的血,肉裡的肉,在眾人血管裡踏著慢板節奏行走。如果勇敢也確實是可以遺傳的DNA密碼,在迷宮般的基因圖譜裡,生命的訊息拼湊組合,完成所有的形態。如同嬰之未孩,早在我擁有這副軀體的欲望、想像、意志、懦弱和勇氣前,都脫離不了將軍的凝視。

我把自己的血還給將軍了,心裡這樣想著,那才是我自己的戰爭。檢驗報告出來後,確認了將軍的身分,我們計議迎回將軍的骸骨。時辰接近,在廳堂外,擠滿了攝影機和採訪記者,家族全體論輩排列相迎,堪堪將近四百年,將軍從荒草古塚回到了子孫興建的祠堂,歸位,奉祀,一死豈憑丹心知,將軍從長久的夢裡醒來,穿過熱鬧的空氣,絆倒一名搶鏡頭的攝影記者,他一一檢視陌生的子孫們,好奇這已是什麼年代?那場海戰後來究竟有沒有打贏?那只是我的想像。我排在行列的最後面,默默祝禱,想起我自己的十八歲,祖父從神案請下書卷的神情。陽光在廳堂的屋頂跳躍。祖父,這就是你要派我去打的那場戰爭嗎?行列的後面,我知道還會有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在靈魂未歸位為軀體前,混沌的未孩,已經寫好了宿命的篇章,墨色鮮明,我們血裡的血、肉裡的肉、將軍的後裔,等待他們自己的十八歲。

將軍,我細聲念著他的名字,如海岸邊的祈禱,再細聲,則念給自己知道。那一刻,我還給他的血,又再度返回脈搏,將軍匆匆掠過我的身旁,如一陣永遠的海風,他回過頭望我一眼,但該是回去的時候了,我打開包裹,南風吹來,讓將軍的骨灰灑向海洋,回到沉船間繼續發號施令,將一切還個清楚,回到肉身和靈魂未成形前的宇宙,意識悠悠蕩蕩,歷史的勝敗功過也就由它去吧。我回過頭,陽光耀眼的潟湖,那群鷺鳥仍停留在白色的木柱上,等待追捕魚群,木柱浸在海水裡,只剩一截露出,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木柱就已插在這裡了呢?從什麼時候開始,鷺鳥群就懂得守在海口,等待漲潮帶進來的魚群?

回程,遊覽車穿過鹽田,漫無邊際的甘蔗田,在海岸線外,落日剪影貼著車窗,追趕著我們,多像那年將軍最後的追趕。海面上烽火尚未澆熄,落日也曾追趕在他們身後,然而,他的死亡才是一切的開始,他垂下的手從來不及拔出腰刀。
我閉上眼睛,當記憶逐漸冰冷,灰燼散開,在回家的路途上,將軍,請為我敘說海洋的訊息,夏日圍繞的海洋。

(這篇後記〈沒有戰爭的海岸〉為呂政達先生二○○四年獲得第十七屆梁實秋文學獎文學創作類文建會優等獎的文學創作作品,並非個人親身經歷。《錦囊》一書的創作靈感來自沙永玲女士讀此文後的建議……一切,就從這裡開始;而戰爭,真的還沒有結束。)

目次

推薦序 打開臺灣史的錦囊 文‧葉澤山 2
作者序 小說書寫的生命探源 文‧呂政達 4

序 章 二萬年前 9
第一章 錦囊 39
第二章 在一鯤鯓 65
第三章 靜靜的運河 93
第四章 銀座今夜繁華 119
第五章 東門城故事 149
第六章 第一街 177
第七章 沒有左臉的人 209
終 章 血海湧現 233

後 記 沒有戰爭的海岸 文‧呂政達 236

臺南歷史散步‧臺灣歷史散步 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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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試閱

序 章 二萬年前

風是他最好的朋友。
此刻,他就躲在風的翅膀下,看不見的翅膀,足夠讓他趴下身,張眼窺看遠處獵物的動靜。風從獵物那頭吹來,他嗅到一股腥血,但他知道獵物嗅不到他。
風從四處八方吹來,有時是吹動草原、模糊顏色的勁風;有時只會掀起他裸露身軀上的獸皮。有時,就像此刻,風在他耳邊說話。
眼前的獵物豎起長耳,傳出意在恐嚇的低吼,嗅著風,找尋所有獵人的味道。有些聰明的獸,或者是別個族落的人,就懂得躲在風的下頭,靠著風的翅膀,那時,輪到他變為獵物。他必須趴在草叢內保持靜止,留意草原的盡頭,風會透露他味道的方向,有沒有敵人的動靜?有太多的獸或者人,等著要將他當成獵物。
風也帶來花的香氣,他沒聞過的氣味,從鼻孔進入,喚醒他的本能反應。香氣帶他找到一個和他不一樣的人,一個女人,有更柔軟的肌膚,胸膛隆起,如他小時居住的丘陵,頭髮染過昨夜盛開的紅花。他遇見她,說他的名字是「泰雅」,他發出這個音。他覺得這個音是屬於他的,「泰雅,泰雅」,他指著自己的胸膛。以後如果女人在遠處這樣叫他,他就靠近,奔進她的視線。

四周毫無動靜,他起身,匍匐前進,不知想找到什麼。他舉頭看著天空那個大大的圓盤,根本無法用眼睛直視。族落的老人相信,看著那個大圓盤會引來噩運,把整座草原和獸物蒸發成水氣。最好等到黑暗籠罩,圓盤沉下,又從另一頭升起一個小一點的,形狀多變,熱度降低,冰涼的光照著他走向草原的路,光變成他吐出的一層霜。他已不記得什麼時候,有人向白晝的那個大圓盤升起的方向走去,說會遇見大片的水,水的胸膛起伏,用力呼吸,傳出無法止住的哭泣。站在那裡,人會跟著想哭,但那片水就是要引人上當,突然張口將人吃掉。
他在一根獸骨上刻天空明與暗的紀錄,好幾根腿骨都記不了的日子前,從星星落下的方向跑來別的部族的人,搶他們的食物,將獸肉剝皮,切塊帶走,往大圓盤升起的方向行去,從此沒再回來。他看見留在獸皮上的圖畫,在那條兩邊被水包圍住的路上,會有長著尖嘴的魚跳起吃掉人,下一瞬間,他們什麼也不記得,只聽見兩旁水的胸膛用力喘息。

等待,他常抓到松鼠、雉雞,有時會有落單的水鹿。他披上風的翅膀,悄悄靠近,但寒冷來襲得特別早,清晨的草葉上結著鋒利的霜,腳掌踩上流出紅血。他在叢林裡將松鼠剝皮,用藤蔓纏住,負在背上行走,尋找更多獵物。松鼠的鬼魂不放過他,咬他的背脊,留下齒印。他跟養他長大的那個女人住在一起時,女人採來紅栗色的種子搗汁,敷在齒印上,為他念著驅走鬼靈的咒語。
他想不起是在何時離開那個女人,是刻完一堆獸腿骨的記號以前,然後他獨自一人走在荒野中,只有更多松鼠和野兔的鬼魂跟著他,蹦出燃紅的眼色。他喜歡見到天上整塊雲堆積,一下子就暗下來,有時雷電會擊中荒野的樹木,燃起火,他趕去捧著枯枝接火,在地面做起火堆。他相信這是住在天上的人送他的,他看不見他們,卻在烤熟獸肉時跪地祭拜,應該也有人曾經這樣做過。但風會將香味送到他看不見的森林深處,他舉起削尖的木棍和石塊,躲在風的翅膀內,確認香味沒有引來其他人或野獸,才拿著烤熟的獸肉離開。

有一次,又有個女人被香味帶來,他放下木棍,用磨平的石片削一塊肉分給她,油汁流下女人的嘴脣,從此她就跟著他 。他一樣跟女人說他的名字是「泰雅」,說時指著自己的胸膛。晚上,他們睡在山岩的洞穴裡,鋪上獸皮和枯草,他聞到女人身上的花香。
女人的胸膛起伏,嘴脣紅得像剖開獵物胸膛的心跳,他自己的心臟也在胸膛內竄走,他們終於找到身軀相疊的方法。白天,他醒來時,女人還留在洞穴裡,他出外打獵,回來,把獸肉交給女人,但死去的獸仍選擇跟著他。女人將兩塊獸皮縫上細藤,讓他穿上,從此,連帶勁一點的風都不能吹起。晚上,他不再睡在荒野或等待幼獸的窠穴邊,女人已為他在洞穴燃起火堆,撿拾栗子丟進火裡,女人的肚子漸漸隆起,晚上不讓他靠近。有一天,女人將一個嬰孩交給他,「泰雅,」女人說,「泰雅。」他知道這個小孩和他有一種聯繫,像窠穴裡的公獸和幼獸。他努力抓回更多獵物,背上布著更多齒印。將來這個小孩要長到能用兩腳站立,他要教小孩削木棍、磨石片,辨認所有風中的氣味。

寒冷來得特別早,比獸腿骨上的刻痕還早,只過了一夜,洞穴外鋪滿了白雪,風冰冷像哭聲。他出外一整日,走在空蕩的森林和草原,獵物竟完全不見蹤影,蛇和地鼠鑽進更深的地底,胃空得像冰塊,樹上的鳥巢裡搜不到鳥蛋。那晚,女人和小孩在火焰拉長的影子裡,餓著肚子睡覺。
第二天,他走得更遠,越過山嶺,抵達草原邊緣。他的手緊握住木矛,有一次還向左方的風聲擲去,刺得風哇哇大叫。他躲在風的翅膀內,感覺草堆上獸行走的方向,血和乳的交融。終於在那個方向,風帶著他找到一處窠穴內的兩頭幼獸。他趴下身,等待,風是他最好的朋友,沒帶來公獸或母獸的氣味。饑餓驅使他猛衝向前擲出矛,刺死兩頭幼獸。幼獸臨死前的眼神已記住他,魂靈爬上他的肩膀,在他回去的路徑遺留血跡和氣味。

女人和小孩歡迎他的歸來,將幼獸剝皮、烤熟,吃完那日的分量。隔日,雪已停止,他帶著矛、石片、木碗和裝水的獸皮囊上路,想試試那日的運氣。他往天上發熱圓盤的方向走去,直到風停止,鳥聲靜寂,才回頭走。
他走到洞穴前,女人和小孩沒有出來迎接他,洞穴內滿布了血痕,火堆已經熄滅,地上一灘血爭先恐後地和他說話,孩子的血吵著要他抱,把他們的哭聲融進風裡。風裡多了一個低低的咆哮,他緩緩回過頭,看見那頭母獸,額頭上有道白紋,在暗微的光線中露出尖牙,火堆移進牠的兩隻眼睛,牠跨出右前足,靠近,似乎畏怕著他挺起的矛,接著又跨出左前足,繼續靠近他。他猛力擲出矛,只來得及奔出洞穴,藉著他吃進體內所有獸類的力氣向前跑。風和火在他身周攪拌,光線投向他爆炸,他離開他的草原、森林,停下喘息,兩頭幼獸緊攀住他的頭頂,他知道那頭母獸還在後頭,要討回兩頭幼獸的魂靈。

天上的大圓盤烘熱他的身軀,他才睜開疲憊的眼,腦裡滿是血的記憶。他摸摸脖子,仍戴著女人用乾枯種子串起的珠練,現在女人和小孩都住在裡面。他聽見森林內的風聲,如果風往那個方向吹,母獸就會躲在風的翅膀下,暗中窺看他的動作。他感到一陣冰冷從頭頂向背脊竄下,那是他的本能,他開始繼續奔跑,往著大圓盤升起的方向,直跑到一大片會喘氣的水阻擋他的去路。他看見那條聽說會吃人的通道,遠處水平線掛著七種顏色的弧形,他想那個大圓盤大概就住在那裡。他跑向通道,遇見別的部族的人,成群結隊的老人、女人和小孩向他招手,戰士拿著矛,背著剝皮的獸肉,走在最前頭,這讓他安心,他知道母獸不敢攻擊人群。
他們展開漫長的跋涉,眼睛兩旁都可見到海洋,沿路散布死去的魚、貝類和珊瑚,珊瑚上長滿了粗大的毛細孔,會向他們噴出死去的、已變成鹽的水,來自草原的他,沒有嚐過的味道。他吃完獸肉,跟人群一樣撿拾魚蝦和貝類充饑。水總是會從天降下,可以喝的水。有個小男孩隨身帶著石具裝水,倒清水在他的木碗內,碗裡的水這才懂得安靜。他望著小孩湛藍的眼睛,想起自己已變成一灘血的兒子,跟小男孩說:﹁泰雅,泰雅。﹂他指著自己的胸膛,小男孩向他點頭,記住了這個男人和名字。

在這條通向天上七道顏色的路上,白天的大圓盤變得異常炙熱,夜間的天空卻布滿發光的石頭。他睡覺時,將矛放在兩腿間,警戒地注視他來的那個方向。白天,其他人已經走遠,他一個人走在成堆的骨骸間,認出人、牛和狗的骨頭,撿起一根牛腿骨繼續刻痕,還有他沒見過,像丘陵隆起的大魚骨骸,臉骨仍留著笑容,裸露的牙床還帶著食物的回憶。他看見有隻大魚的身軀半在水裡半在陸地,背上噴起水柱,睜著一隻眼看他。他知道大魚的意思,用盡力氣要將牠推回水域,狂笑的風前來阻止他,光線在大魚身軀跳舞,誘引天空成群鷗鳥盤旋。最後他決定放棄,留下過夜。他想升起火堆,卻等不到雷電,無端又想起女人身上的花香。第二天,他繼續趕路,又加入了前方的遷徙隊伍。
天空七種顏色的盡頭等著他們的,是高山、草原、河流和更多獵物,風也在那裡等他,掀動他身上的獸皮。河流送他滿滿一個皮囊的水,這只皮囊是路上一名戰士送他的。其他部族的女人將帶來的種子埋進土壤,等待種子在一塊新的土地上復活,繁衍後代。
他遠離人群,學會從枯木喚醒火,水鹿在長滿蘆草的霧氣裡好奇看他,直到他把木矛擲向同伴體內,才學會了驚慌散開,逃向更深的森林,躲在風的翅膀下。夜晚,他聽見陌生的叫聲,黑毛的猴群和他一樣用雙腳站立,在他睡覺時,前來探望沒有睡去的火堆。

他升起火堆烤鹿肉,水鹿的鬼魂不知道要在他的肩膀留下齒印,只默默地望他,離開。他一樣先躲好,等著風告訴他更多訊息,沒有敵人的蹤跡,森林一片靜息,他找不到獸腿骨做刻痕,改將日子刻在樹上。刻完一節樹幹後,有個女人帶著小男孩來到鹿肉旁,男孩看著他,他摸著脖子上的珠練,兒子和死去女人住在那裡,女人的鬼魂常在夜晚的湖邊洗長髮,悄悄在他心內耳語:沒有關係,他們可以住下來。
他使用磨尖的石片切鹿肉,分給男孩和女人。第二天,他出外打獵,回來後,女人摘來白花鋪在他睡覺的草堆上。他教男孩擲矛,喚醒火,跟蹤水鹿的氣息,跟男孩說他的名字是「泰雅」。「泰雅。」男孩複誦他的聲音,以後男孩也這樣稱呼自己和後代,這個聲音一直傳誦著。
「泰雅」,他聽見森林裡的聲音,分不清是鬼魂,還是真有人叫他。他停下來,躲在風的翅膀下,風溫柔地撫摸他凌亂的頭髮,說那是他的幻覺。「泰雅」,他又聽見了,取下脖子的珠練,遠處傳來一群猴子的警告聲,接著,他聽見記憶裡熟悉的吼聲,一陣冰冷從頭頂竄下,那頭母獸追著他,向大圓盤升起的方向,也穿過了兩頭都是水在喘氣的通道,但他還在風的下頭,他的氣味還沒有鑽向母獸敏銳的鼻孔。

他跑向森林,找到女人和小男孩,將珠練交給小男孩,以後將成為一個部族的辟邪物。死去的兒子和女人從此認命地跟著小男孩,兩頭幼獸卻更加用力攀住他,感覺出母獸的來到。他揮手趕他們,快走,快走,別再讓母獸找到。男孩奔跑前回頭看他一眼,確實就是最後一眼。
他已在夢裡一再溫習母獸出現的場景,風仍輕柔,母獸嘴邊的腥味卻越來越近,追著他。他在前頭帶領,要母獸遠離女人和小孩奔跑的方位,最後,他停下來。
在一個空地上,大圓盤發出的光線在四周爆炸,他坐在一堆隆起的草前,風是他最好的朋友,招引母獸燃燒復仇的眼睛找到他。風在那時也停止了,山谷和森林內只剩兩道呼吸。母獸繞著空地,放緩足踏,把他當成最後的獵物,發出低吼。
來呀,來呀,他心裡如此嘶喊。舉起石片劃向左臉,大片血立刻湧出蓋住他的左臉,風將腥味帶向母獸的鼻孔,喚出牠的本能。母獸的吼哮響遍森林,嚇得所有生物不再出聲,牠繼續繞圈,繞圈。

曾經,風是他最好的朋友。
曾經,風吹過林地和平原,白天陽光炎熱,照射得皮毛發疼,夜晚明月冰寒,貓頭鷹在夜的翅膀下發出枯寂的鳴啼,比時間還枯萎,墳場一般的寂寞,連鬼魂也不敢打擾。
極熱的曝曬後開始寒冷的冰河期,許多鬼魂沒能逃過冰凍的命運,河道改變,低谷隆為高山,山巒毀壞成石堆,森林裸露花崗岩層,溪谷散布卵石和昔年的屍骸,鷲鷹一圈一圈往上盤昇,漫久的時間後,海水決定淹沒通道,接收徘徊於途中的所有鬼魂。鯨魚睜開眼睛巡遊,所有眼睛望向跟著爸爸來撿石頭的郭家小兒子。
小時,郭家兩個兒子跟爸爸來,爸爸彎腰,專神望著溪谷內隨處散落的卵石和礫塊,要他們學習分析石塊的形狀和氣息。爸爸撿起一塊石頭,湊近鼻子嗅,閉目凝思,說這是一只古代巫師的牙齒,長條形的則是人的手指骨。小兒子觀上半天,怎麼也不像。爸爸跟他和哥哥說:「你們要專心一點,要用心來看,才看得出來。」爸爸說,每塊石頭都可能是古代的生命,他和哥哥也學爸爸,揀起所有看來有生命的石頭。

燦爛的陽光下,爸爸撫摸著攤在手掌上的石頭,開始通靈招魂。小兒子感覺溪谷內所有眼睛的凝視,所有聽覺都轉向他們,他的皮膚發癢,感覺有意念想鑽進他的腦袋,他的左臉沒來由地襲來疼痛。
起初,小兒子跟爸爸說起左臉的疼痛,爸爸陷進一陣恍神,復原後跟他說是魂靈附身。爸爸把右手搭在他的肩膀,口念咒語,高喊:「速去,速去。」跟他說這樣就可以了。小兒子其實不太相信這一套,下次當疼痛再次發作,小兒子不再告訴爸爸,按捺想摀住臉的衝動,只淡淡地跟爸爸說:「真的,好多了。」
屋裡堆放爸爸揀回的石頭,有些真得長得像牙齒,有些像啃過後丟棄的肋條,留著形狀,和彷彿見得到的神經紋理,卻已化為石質。爸爸外出通靈、驅邪,會戴一串圓石珠練出門,有一次,小兒子好奇地問道:「爸爸,這是誰的魂魄在上面?」爸爸急忙制止他,又在神桌上插了三柱香,才平息了那次的騷動:「別亂說,這是舍利子。」

在左鎮、新市和善化這一帶的版圖內,居民皆知曉這號通靈人物,當地的小孩子都見過爸爸帶著兩個兒子的身影,穿梭於問事的人家,有些小孩在長大後仍然記得這三名父子,有些人則一直以為是小時的幻覺。那時,從遺產、土地糾紛、來不及說的遺願到遷葬,萬事全都可問。大兒子跟著爸爸,小兒子緊隨在後。爸爸聽了請事人的問題,取出一塊石頭,身子左右搖動,「來了,來了。」爸爸向屋內的人大聲宣告,兩個兒子跟著喊:「有喔。」身體也跟隨搖動,爸爸有時會寫上幾行字,有時就直接說出魂靈的信息。
曾有宮廟的乩童前來踢館,問爸爸是哪尊神明的降駕,爸爸說他小時走在溪谷內,揀起一塊像頭蓋骨的石頭,突然天靈蓋發光,從此聽懂石頭的訊息,有了通靈本領。這番話引來乩童一陣狂笑,「笑話,沒有神明護體也敢來吃這行飯。」乩童隨後就在廳堂發作附身,跳起一段舞,從此在廟前廣場宣稱,他的神已打敗了這名通靈人。

大兒子記得,媽媽受不了爸爸整天去揀石頭,失魂落魄的模樣,吵過幾回後,在他小四時塞給他一百塊零用錢,就未再回來過。同學問他:「嘿,你爸爸就是那個揀石頭的瘋子嗎?」
大兒子一拳擊去,扭打成一塊。那個同學揀起石塊,砸他的臉,「還說不是,你們全家都是瘋子。」血流出時,大兒子嚐到了一股一輩子也忘不掉的甜味,好像那其實不是他的血,而是融化的棒棒糖。
一次,從善化來了個長髮女子,面容蒼白,聽鄰居介紹找到爸爸,要問她丈夫的事。女人說丈夫被狐狸精拐走,不回家了,可不可以挽回?爸爸神色丕變,把兩個兒子趕出來,低聲說:「等一下再回來,小孩子不要聽這些。」
小兒子到街頭轉了一圈,用爸爸給他的零用錢買了棒棒糖,含在嘴中,還沒完全融化,回來,已不見那名女子,也不再聽爸爸提起。

三天後,一夥人聚在家門口,吼著要找他爸爸。爸爸才披上衣,一個歐巴桑闖進來:「你這個大瘋子,大騙子,到底說了什麼?我媳婦穿紅衣上吊自殺啦!」
爸爸跌撞一跤,忙道:「我聽到的魂靈就是這樣說的啊。」
幾名漢子闖進充場面,將案桌上的石頭全掃下地,石塊跌在水泥地,發疼作嚷,兩個兒子全嚇哭了,只聽爸爸兀自嚷道:「你們不要觸犯神靈。」
「你還說,嘴硬,再說啊。」男子大喊,將爸爸推倒在地。
眾人走後,大兒子噙住泣眼,狠狠瞪著爸爸,轉頭奔離。只剩下小兒子陪伴爸爸,將石頭逐一撿回,放回案桌。爸爸嘴中念著什麼,神色黯重,要小兒子扶正香爐,打散的香灰就如崩解的礫塊。小兒子沉默看著爸爸點燃一柱香,遞給他,一起祭拜。

從此,爸爸把石頭告訴他的事擱在心裡,罕少再應請通靈。國中時,小兒子放學回家,在天光暗微的廳堂看見爸爸憐愛地擦拭石頭,嘴形翕動,和石頭說悄悄話。小兒子從不知道如何才能和石頭說話,他曾拿起一塊中央凸起,如頭蓋骨的石頭,「石頭,你好。」他報上年分日月,但石頭默不應答,小兒子的耳朵或心內,沒有聲息或意念像風吹進廳堂那般地掀動。哥哥在這時進門,看見他對著一顆石頭發呆,冷冷地說:「家裡有一個還不夠嗎?」
高中畢業後,大兒子離開家,很少再回來。只有小兒子隨著六十多歲的爸爸,繼續前往菜寮溪揀石頭。陽光明媚的日子,溪水跳過石頭唱歌,一千隻黃蝶同時振動翅膀,為他們遮蔭。他們遇見同樣來揀石頭的人,戴著帽,背著背包,巡察每種形狀的石塊,爸爸跟他們打招呼,說他們是﹁化石收藏家﹂。但爸爸帶他離開有人的地方,在溪谷深處繼續尋找他們的靈氣。爸爸取出木棒,另一頭是繫著細繩的針,靜靜站在石堆前,等待靈氣從石縫鑽出。爸爸還說,這叫﹁磁場﹂。石堆前就是爸爸擺設的祭壇,爸爸自己的儀式。小兒子雙眼溼潤看著爸爸,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他願意相信爸爸了。

有一次,在形狀如廢棄肩胛骨的石頭上,針真的開始逆時針旋轉,像有個人在推動著時間的石磨。爸爸興奮地跟他說,轉動越快,代表磁場越強。小兒子看得瞠目結舌,忘情鼓掌,這是一場父子倆獨自的演出。
「快,你去揀塊石頭來試試。」爸爸說,持木棒的手激動顫抖。
「要怎麼選石頭?」小兒子問。
爸爸頭也不抬起,「覺得那塊石頭好像在跟你說話的,就是了。」
小兒子走進石堆裡,溪流向著他大聲唱歌,鯽魚群探出頭想看清楚他,風吹拂他頸上的細毛,像情人的手指。他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找到一塊灰白的卵石,想像這是一顆來不及孵出即被巫師詛咒的蛋。他側耳傾聽,沒有聽見任何話語。
小兒子將卵石放在爸爸面前,猶如考試交白卷的學生般。爸爸閉起眼,等待,那根針毫無動靜,只隨爸爸的顫抖而搖晃。鯽魚群失望地返回水底,發出一個巨大的打嗝聲。小兒子遲疑地說道:「對不起,爸爸,我沒有遺傳到你的本事。」
爸爸也沒告訴小兒子,他自己是否聽見了什麼,只是安慰他,沒關係啦,多練習。
那一年,某研究機構的宋院士在某位化石收藏人家中,找到一顆像頭骨片氟和錳的測定,初步認定屬於二萬到三萬年前舊石器時期的智人骸骨,是臺灣沒有發現過的人種。消息傳出,宋院士接受報紙專訪時說,這塊頭骨,就是考古學界一直在尋找的「失落鏈扣」。記者引述宋院士的談話:「這樣一來,臺灣人的歷史將可連到二萬年前,比黃帝都還早。」又補充一句:「我不知道這個男人有沒有後代,如果有,他可能是許多臺灣人的共同祖先。」報紙刊出專訪時,就將這塊頭骨稱為「老爸」。

考古學界向來將宋院士形容成遺址現場的王,他留著落腮鬍,穿著雙扣的卡其布裝,像極殖民帝國時期的某名英國總督。他專心思索時,眼睛習慣瞇成一條線,像要把腦中的思緒全壓擠到眼神經附近。在遺址現場,宋院士不容許有任何差錯,探勘挖掘面積誤差值須在容許範圍。設好界樁後,圍起黃色封鎖線,不容外人侵入破壞。宋院士瞇起眼,仔細檢查所有挖出土的石塊、土堆,他拿著小刷清掉石塊上的灰垢時,總希望這是一只壺、罐或祭偶的碎片。

十多年前,宋院士以在噶瑪蘭的加禮遠社挖掘遺址而聞名,他最著名的研究則屬南島語系和閩南文化圈的關係。在噶瑪蘭遺址那次,宋院士指揮挖掘團隊,整整七日七夜,挖出一個接近完整的墓區,仍保有完整的陪葬物和珠飾。宋院士從文物考證這是一名宋代女子的棺柩,陪葬物的豐厚顯示她可能還具有皇室身分。這項發現徹底地推翻吳沙在十七世紀末開墾蘭陽的神話,隨後展開長達十年的論戰。宋院士常在夢裡,回到初見此女子的情境,在沒有光線跳躍的墓室,女子頭骨上的釵飾微微顫動,似乎骸骨上的魂靈努力想轉過頭,看清楚這個吵擾睡眠的人,甚或起身,跟他盈盈行禮。「唉,你怎麼遲了一千年才來?」在夢裡,宋院士悄悄回答:「我其實不知道你在等我。」

這回,宋院士帶領老團隊,在菜寮溪展開挖掘,他竟然又想起那名女子。但他不動聲色,不知道這次到底誰在等著他。在溪谷的溪流、石堆和空地間,照樣定出挖掘範圍,圍上封鎖線,只准自己的團隊進出。整整三日三夜,溪谷挖出了一個大洞,像沒有牙齒的牙床。郭家小兒子和爸爸從此處經過,想走熟悉的路線時,就被宋院士的助理攔下。小兒子抗議:「我們來這裡找石頭,已經二十幾年了,為什麼不能過去?」
助理看到的是一個面容黝黑,疲倦而顯然有病的老人和一個瘦高的青年,提著背包,帶著一根長長的木棒連著細繩,第一個直覺是哪裡來的馬戲團。他乾咳一聲,驅走想笑的衝動:「我們現在在從事學術考古工作,你們進去會破壞現場。」
小兒子高聲說道:「我們才不要跟你們在一起,只是要從這裡經過,到另一頭的溪谷。」

「不行,就是不行。」男助理也高聲回應,引起帳篷下宋院士的注意。宋院士心想,這些業餘人士還不是想趁機會來揀化石發財嗎?轉頭繼續清理一堆出土的石頭,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
「算了,我們走上頭的路。」郭家爸爸拉住小兒子,撫平他的衣角,「就算路遠一點,還是可以到。」疾病在爸爸體內攀住他,每天在固定時刻啃吃他的胃袋,他一直收留的魂靈開始不安躁動,「沒有你,我們該何去何從?」
郭家父子從另一頭繞進溪谷,一千隻蝴蝶鼓振翅膀,為他們開路。爸爸坐定,要小兒子去揀石頭,爸爸說:「你要懷著敬意,像找到離散多年的親人,放輕鬆,聆聽石頭裡的聲音,懂了嗎?」
小兒子點點頭,走進溪谷,兩旁溪岸自動為他讓路,在風的帶領下,他這次又捧起一塊很像頭骨的石頭,帶回給爸爸。
爸爸看著他,滿臉堆滿紋路,有些皺紋並不是他的。爸爸滿懷期望問道:「好,告訴我,石頭跟你說什麼呢?」

許久,等待過可以在獸腿骨記上刻痕那樣的時間,小兒子終究搖頭,他什麼也沒有聽見。除了唱歌的溪流,或者他自己快速的心跳。
爸爸再次點頭,沒關係的。他想起自己的爸爸,也從來沒有真的教他學會什麼事情。這其實是兩父子最後一次一起走進溪谷。
許久以後,小兒子必定記得,當風吹起,溪谷上空奔跑的雲層,光線的變化,四處突然竄起的蟲鳴。他也會記得在風的翅膀下,不遠處的挖掘現場傳來的聲音。
他們往下挖掘,每十公尺隔成一層,就是一個時期人類生活的時空樣本。每段時期長可達幾千年,遺址覆蓋遺址,時間疊上時間,越底層越接近遺忘,沒有人能確定他們真的存在過。宋院士宣布挖掘到貝殼、石器和炊煮的痕跡,在數千年前,有人燒焦了一鍋肉,成為他們存在過的見證。宋院士說,從貝殼遺留的樣子觀察,石器時期的智人最少接觸過海鮮,懂得烹煮海鮮,他們甚至還找到了一截珊瑚。
往下,再往下,穿越貝塚、石器和枯乾的種子,穿越一個個時期的斷層,黃昏,他們挖進一個保持完整的洞坑,發現一具人和獸的骸骨。宋院士接獲通報,趴爬進狹窄的洞坑時,心跳急速加快,像是來赴一場萬年前的約。

人的骸骨,抱住了獸的骸骨,看起來,確實是擁抱的樣子。人的頭蓋骨仍在,但左臉骨卻整塊掉落,像是個開口朝上的圓壺。他們清空整座洞坑,根據坑內木頭的碳十四測量,推測二萬年前可以從坑底見到陽光,卻遍尋不著那塊左臉骨。
研究機構團隊請來古生物學家,仔細看過獸骨後,認定這是一種瀕臨絕種的貓科動物,類似臺灣特有的石虎,但體型較大。宋院士推測,這個二萬年前的人馴養了這頭獸,死後,獸也跟著主人陪葬。遺失的左臉骨則因年代久遠而剝落、風化。考古醫學界也加入討論,有位常上電視的醫師說:「或許,這個男人得了一種罕見的臉骨病,那應該是種可怕的病毒,會把臉骨都吃掉。二萬年前也許曾盛行過這種傳染病,造成了人種的滅絕。」
另一派學者主張,是那個人捕捉了老虎,卻無法解釋,他們為什麼葬在一塊,隨即遭到另一派學者的駁斥。

湧上來許多記者拍攝,鎂光燈和探照燈照亮溪谷,嚇著一群正從上空飛過的候鳥。政府決定將人和獸骨移進博物館做永久保存,事件才暫告一段落,人們開始遺忘這個南臺灣的角落。在溪谷邊立著一塊紀念碑,明載臺灣最早人種發現的經過,並以當地地名命名,當然,也寫下宋院士的名字。
事件結束後,溪谷才恢復了寧靜。蝴蝶返回,風輕輕地吹,只有每次立委選舉,有位候選人都選擇從這塊碑開始他的拜票行程,卻從沒有選上過。他的競選對手說:「當然選不上啊,若有人住在那裡,也不會有投票權。」
風輕輕地吹,將要帶走所有的記憶和痕跡,只剩下一千隻蝴蝶還常懷念著那對父子,石頭也想念郭家爸爸溫柔的觸感,他們已許久未再回來過。
郭爸爸去世時,握著小兒子的手,大兒子卻遲遲沒有趕到。最後,爸爸和體內的魂靈意念一致,放棄了等待,跟小兒子交代:「你把我們燒掉後,骨灰就灑回菜寮溪谷吧。」
小兒子垂著眼,點頭,心裡卻想:「為什麼是『我們』?」
喪禮結束,完成火化儀式後,兩個兒子一起來到溪谷,由大兒子捧著骨灰罈,小兒子端著爸爸的照片,一程一程地走著。陽光耀眼,惹得大兒子想起那年他們跟著爸爸來到這裡的記憶,那時世界還鮮嫩,用力呼吸還可聽見肺葉發笑。他頭一次有了這樣的念頭:「也許,我不應該離開這個家。」但他揮動手勢,趕頭上的蒼蠅般,想把這個念頭驅走。

停下,在爸爸常坐著的大石塊旁,舉行簡單的告別儀式,小兒子說:「我帶來了爸爸測磁場的木棒,是不是要先測一下?」大兒子不作聲,卻瞪了弟弟一眼,逕自就放出骨灰,骨灰跟著風的翅膀,一片白霧飛向天空,不再眷戀。
轉身,小兒子卻注意到,在一堆溪邊礫石的底層,露出一截灰白的,像是面具的石片。那一瞬間,他彷彿見到它發散光亮,像一個眼睛對著光,突然對小兒子眨了一下。
他走過去,揀起那塊石片,摸在手裡的感覺卻像是石灰質,他突然聽見在耳朵邊,或者僅僅在意念裡,發出了一個聲音,跟他說:「泰雅。」
這應該是他的幻覺,他遲疑了一下,再度聽見:「泰雅,泰雅。」
「怎麼了?」哥哥問他。
「沒什麼。」小兒子望向溪流日光下瀰漫的霧影,透明的光線扭曲變形,此刻爸爸也在裡面嗎?「頭暈了一下,應該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小兒子說。他們準備一起回去沒有爸爸的家,小兒子想起他小時候左臉的疼痛,不覺摸著臉,他許久不再感覺疼痛。
那張面具般的化石,卻曾經是一個人的一部分。血湧出時的疼痛,把眼前的森林染紅。那頭母獸仍繞著他轉圓圈,只要再踏前一步,就將掉進他挖的陷阱裡。這場人和獸的戰爭就將結束,當血湧上時,他憶起女人身上的花香,此刻,女人和小男孩應該已逃離森林。

但母獸只是繞著他,發出森林都震動的吼叫,猴群全躲在林梢,連風也屏住氣息,血液凝結成冰塊。母獸顯然已發現了陷阱,牠追蹤氣味,忍受饑餓,穿過海洋間的通道,只想把兩頭幼獸的鬼魂帶回去。
意念決定停止,海上的鯨魚還保藏著這個男人的記憶,幼鯨出生時,一起移進幼鯨的腦海。也許這樣就已足夠,母獸心內慢慢出現一個感覺,如果再繼續下去,男人會失去力氣,臉上的血會耗乾。牠一點也不急,圍著獵物,不讓他逃開,牠一定能贏得這場戰爭。
他對著母獸吼叫,發出「來呀,來呀」的聲音,他不知道,在那一刻,他發明了語言。他瞥了一眼天上的大圓盤,順帶發明了時間的計算法。
最後,他用完所有的力氣割下左臉,一陣劇烈的疼痛甩落那兩頭幼獸,臉上、背上、肩膀上所有的鬼魂,穿過左臉,往前奔向母獸,攀住母獸的眼睛、肩膀和背脊。母獸突然承受著鬼魂的重量,驚慌撲前,在陷阱邊緣停住。
「來呀。」那時的森林,確實響遍了如此確切的聲音,好像是人類的文明誕生的一刻。喊出這個聲音的人撲向前,在最後時刻抱住母獸,他們一起掉落陷阱。
這當然不是最後的時刻,不是才剛發明時間嗎?
風也不是,不甘願地鼓動翅膀,從咆哮平息的洞底飛出。
風是所有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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