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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皮膚:老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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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皮膚:老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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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親愛的母親,請妳不要擔心,我會替妳收拾擔心。」
我會牽著妳粗糙的手,
望向大海, 
跟妳說,
「沒事了!」

我打開抽屜,散落一地昏黃斑駁的記憶,認識了老媽,也發現了自己。
老媽小時候幫忙務農的家種稻、種花生、上山採茶……,隨著農業式微,生澀的年紀離開了「清水里」,待過成衣廠、加工廠,不斷咳咳咳,咳出一顆顆小棉球;做過家庭代工、臨時工、駐廠人員、計時人員,藍色制服儼然她的另一層皮膚;也排隊領過失業救濟金;失業,加上外婆過世,最後又回到了「清水里」……而這一生,她最常說的是:「沒事、沒事了!」

2011年,黃博志一次關於母親的藝術展覽〈清水里147號〉,試著利用聲音、影像、文字等不同形式,記錄母親的故事與她的出生地。過程中,第一次與母親密集的相處、對話、聆聽,最後發現,自己對於母親,對於她的過去,依舊如此模糊,於是想好好回頭看自己家庭的歷史、自己母親的歷史。

利用書信和網路電話,母親說了許多故事,有關於農業、企業如何透過村長遊說村民賤價賣地的過程、農村人口外移對當地造成的衝擊……,更多更多是關於自己,她說著她的職業流變、說著她價值觀的轉變,或僅僅是她的生活、家庭、感情,甚至還有她試圖遮掩的苦衷。而藉著她的口述,雖然只是短短的個人歷史,卻間接反映五十年來,台灣的農業、經濟體制改革和社會變遷,不過,黃博志的「觀看」,仍是發自於一個人子的情感居多。這是一個母親的故事,如同黃博志母親常常說的「沒什麼好說的」那般,大半甘苦人都是這樣過了一生,微不足道,但也因為這樣越發動人。

作者簡介

黃博志

畢業於台北藝術大學科技藝術研究所。過往創作以影像、裝置為主,近來計劃的主題在於透過藝術資源進行自我組織,探討農業、經濟、民生消費與生產等等。作品參與國內外許多數位藝術節與展覽,如中國、韓國、日本、美國、澳洲、荷蘭、阿根廷以及台灣各大美術館、藝廊,並廣為美術館和私人收藏。近年策劃的展覽「軟抗爭」更入圍第八屆台新藝術獎年度視覺TOP 5。
目前則透過聲音、攝影、文字紀錄和建構自己的家族歷史,從中發現發現台灣的農業、經濟體制改革和社會變遷,也是我自己對家族與台灣社會的微觀察。

名人/編輯推薦

吳念真(導演、作家)、柯妧青(《她們的故事》紀錄片導演)、楊索(作家)、顧玉玲(社運工作者) 感動推薦 (以姓氏筆畫排序)

目次

1. 清水里147號
•清水里147號
•黃蓮解毒丸
•二哥的斑鳩

2. 楊梅、景美、三重、埔墘、中和
•奢侈的好奇心
•咳咳咳
•ㄟˋ蒸
•圓通寺

3. 觀音
•美國製造
•恁羞人

4. 中壢
•北安里辦公室報告
•領袖比較髒
•二號家工廠
•北安里二號
•Copy Right, Right Copy.
•阿貓阿狗
•藍色皮膚
•日常的錯覺
•蟹殼人
•第二層皮膚
•造夢人

5. 清水里147號
•訊息的味道
•老媽的老媽
•五百棵檸檬樹
•翻開的抽屜

書摘/試閱

黃蓮解毒丸

博志:
老媽先寫到這一段,還會繼續寫,只是不知道你看有毋?
給你放兩條綿短褲,睡覺或洗完早可穿,雨衣我兩種都放一件(刮倒的話都不會破。「黃蓮解毒丸」是這樣寫嗎?忘了!記得就吃,一天一次兩次都可以,茄子不要吃,對皮膚不好,保重。


健康快樂
老媽

家裡的事情從國小開始就會幫忙。
每天下課回來,大阿姨燒飯,我跟二阿姨負責挑水,以前都是稻田,路很小條又不平不好走,挑一擔水要停兩次才會到家。寒暑假也會幫忙洗衣服,阿姨洗大件,我洗小件,碰到下過大雨,河水黃黃濁濁的,只好到小溪去洗。寒暑假也是農忙期,家裡準備割稻時,我就到後山請叔叔伯伯來幫忙。割完稻要拜土地公,答謝土地公保佑稻子豐收,順便請叔叔伯伯吃個豐盛的晚餐。
稻子一擔一擔被挑回曬穀場,我幫忙把稻草挑出來弄乾淨後再曬。以前最怕碰到西北雨,有時候正好吃著飯,全家大小放下碗筷,八、九個人一起槍收穀子,就像打戰一樣。最討厭的是有時剛收好,雨卻停了,不過一會,太陽又出來了。曬乾的後的榖子要用風車篩過,我記得篩風車都是爺爺在操縱,篩過後的榖子又被挑進穀倉,一期稻穀才算完工。

稻子割完後,要把稻草剪成三段。一個人負責拿稻草,一個人拿著類似裁紙器的工具負責修剪,剪完後再打散到稻田中,外公接著犁田、整平。但是稻子的根還沒有腐爛,必須用腳踩爛。所以每年我們兄弟姐妹都會排成一排,一人一隻竹竿當做輔助,以免不小心摔跤,也可以踩得比較深。
農忙的時候,常常會有人放要到河裡毒魚,把整條河的魚蝦毒到翻起白色的肚子。一聽到消息,所有人就會放下手邊的工作,趕到河邊去撿魚。我跟阿姨也不例外,馬上提著籃子和水桶趕去。到河邊一看,左鄰右舍都是全家總動員,每個人都光著腳丫子在撈魚。我很害怕,我最害怕打赤腳下水,因為周圍到處是各種的蟲,大大小小。其實連有些奇怪的魚我也不敢碰,沒用的我只能在河邊負責提籃子,看看每個人的籃子都有不錯的收獲,晚上可以一飽口福。另外有一種人是背著充電工具,沿著整條河電魚,不論大魚、小魚都會被電死。河川經過這樣子的摧殘,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

稻田整平後又要準備插秧,大阿姨帶著我跟二阿姨一起分工合作,大姨用剷子剷下一塊一快的秧苗疊到籃子裡,我跟二阿姨負責把秧苗挑到田埂上給插秧師父,田埂很小條,長滿茅草像針一樣刺人腳底。
每年有兩期稻作,要兩天的時間插秧,那兩天我是時時刻刻心驚膽戰的,也是因為不能穿鞋才會如此害怕,唉!想想自己真是沒用。插秧時,有好幾個師父要吃飯,外婆除了燒飯還要送點心,點心是用竹簍挑稻田埂上的。外婆會找個涼快的地方,請師父休息吃點心,每個師父從田裡起來都變成泥巴人,通常都隨便洗個手就席地而坐,大口吃起點心來,如果可以拍下那個畫面,蠻不錯的。
農家人的工作好像永遠都做不完。

以前茶樹沒整修比較高,外婆採上面,我採下面,不像現在都用剪的,比較輕鬆。從小西進去後還有一大片土地,用來種地瓜、花生、水果,小時候就常跟著外婆到山上工作,外婆拔花生,我就採花生,挖地瓜,我就撿地瓜。裝滿竹簍後,我就幫忙拿鋤頭回家。等我長大一點的時候,我也學會怎麼用扁擔挑竹簍,外婆挑大籃我小籃,只不過一路上要停好幾回才有辦法到家。
暑假沒得閒,寒假也同樣不輕鬆。冬天到田不需要水,所以水溝沒水可挑,家裡每一滴水都要從井裡面挑上來,我們姊妹分工合作,大阿姨燒飯,我跟二阿姨挑水。以前煮飯都是用大鍋水煮,飯熟了後再撈起來,營養都流失掉了。
為了保暖,外公把二期稻作收割下來的稻草綁成一把一把的挑回家來,再編成床的大小,鋪在床上當床墊,還挺保暖。剩下的稻草就堆成一座小山,留來生火煮飯。這座小山,就跟教科書或圖畫書裡畫的一樣,茅草屋旁的一座稻草小山,是真實的。

一踏進學校的中文部辦公室,中文部的主任馬上就遞給我一張Phili Post提領包裹的通知單。心裡雖然高興,還是忍不住暗自滴咕了一下這惡名昭彰的菲律賓官方郵政系統,因為足足比預定抵達的時間晚了一個月,往好的地方想,至少沒有人間蒸發,我也有幸可以見證許多人口中的「菲律賓時間」果然名不虛傳。
擔任中文部主任,來自中國的修女用標準的普通話一面好奇又一面挖苦我的語氣說:「唉呀,是台灣女朋友寄來的吧?」

包裹中除了女朋友寄來的一本關於逃跑外勞故事的書和信,以及幾項生活用品之外,還有一封就是老媽親手寫下關於她小時候記憶的信,是傳統的黃色牛皮紙信封。我就近在郵局對面轉角處的小雜貨攤坐下,身旁坐了好幾位用衣服纏繞住整個頭只露出圓滾滾雙眼的水泥廠工人,滿身白灰,以我不可理解的方式用吸管喝可樂。我翻了翻關於逃跑外勞故事的書,拆開女友的信邊看邊笑,眼神不時偷喵一下水泥工人喝可樂的方式,撕開用傳統黃色牛皮紙信封的信,是好幾張回收再用的A4紙,其中一張讓我特別留神。這張紙背面寫了大大的「款式明細表」幾個字,印著彩色的成衣樣式圖案。我一下就認出來是老媽以前擔任大賣場駐場人員時所用的表單,沒想到這個影響她大半輩子的成衣產業到現在還是陰魂不散。很有趣的是,這張紙的正反兩面,也剛好可以代表老媽的過去和已經發生的未來。
在我還沒看完信前,雖然水泥廠工人就已經離開,可是椅子上留下好幾灘從工人身上落下的水泥灰。

從老媽信中讀到的畫面或許在台灣已經不得多見,我隨意望去,我看見一個失學的小女孩手中正使勁賣力提著與她身形相較之下不合比例的塑膠水桶,她重心不穩地走著,水桶不時灑出一些水。
我突然覺得,似乎可以在這裡,發現老媽的過去。

奢侈的好奇心

一、二、三、四、五、六,我聽著訪談的錄音檔,心中暗自算了一算,老媽有六次和成衣產業的邂逅,「邂逅」或許不該這麼說,因為每一次都消磨去老媽生命中對於這世界的一些好奇心。

老媽年輕時在成衣代工廠工作的故事,一句句話變成我想像中的畫面,可能剛好那陣子看了不少科幻電影所造成的影響。不過在我的想像裡,我自己沒有走進去那六個方塊中,而是站在外邊,心裡想像著:「她是有六個奢侈好奇心的魚。」

前面有六個像籃球場那麼大的立體方塊,裡面都住滿了水,我好奇用手指頭輕碰其中一小角,冰冰涼涼的,是水,我輕輕嚐了一口,如海水一樣鹹苦。除此之外,水中還充滿了大大小小,肉眼都快要無法辨識的棉絮。我無法將水咽下去,因為棉絮正在我喉頭打轉搞得我直發癢,我大聲咳了出來,口中的棉絮變成了一顆顆的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

突然間一個一個年紀介於十六到二十五歲的女孩們,很有秩序和節奏往這些方塊走去。

「小心啊!會被淹死啊!」我放聲大叫試圖阻止她們進到方塊中。
「沒問題的!」帶著傻傻微笑的女孩這麼跟我說,「你也一起來吧!」

我仔細一看,這女孩的長相特徵與我還真有幾分神似。她帶著微笑走進方塊中,馬上就被水中的棉絮層層包圍,一層又一層,各式各樣顏色和大小的棉絮自動黏在她身上,她看起來就跟熱帶魚一樣自在。每過一段時間,會從口中、鼻中清理出一顆顆的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當立方體的頂端浮滿小球時,也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沒有繼續升學留在家中幫忙農事的老媽,正好在茶園工作,她用眼角餘光瞥見外出工作趁假日返家的鄰居大姐。摩登、現代的裝扮吸引住老媽的目光,讓她既羨慕又期待自己也可以有機會一探農村外面的世界。身旁許多同年齡的女孩開始議論紛紛外面的世界,工作、工廠、紡織、成衣、加工、裁縫——這些都是對話裡常常出現的關鍵字,而漸漸也可以聽見遠方傳來叫賣這些關鍵字的聲音。

天還沒亮,紡織廠的交通車沿路接送上下班的員工,幾乎都是女孩,身上穿了件淡淡蘋果綠的制服。老媽心中充滿好奇,偷偷地觀察停在馬路邊的交通車,車門一開,下班的員工使得空氣中飄來一陣微弱卻不好聞的氣息,是由下班員工疲憊的表情加上淡蘋果綠制服上滿滿的棉絮所散發出來。三班人力輪班的紡織廠不眠不休地運作,一台一台的交通車跑遍窮鄉僻野,收集妄想可以在紡織廠裡編織自己夢想的年輕女孩。從女孩們結束一天工作後的疲憊神情上看來,讓人充分明瞭,要在紡織廠的工作中實踐夢想,在這之前,得先將身上滿滿的棉絮撥開才得以看見。

滿懷於心的期待在參觀紡織廠後全然幻滅,在偌大的廠房內,老媽與朋友們啞口無言,無法開口的理由是因為空氣中清楚可見的棉絮,深怕一開口會讓棉絮趁機竄進口中,所以只能選擇吞下自己的話,震耳欲聾的紡織機不停運轉,卻帶來無止盡的沈默。

「打~死~我都不~要~做這個工作!」雖然是隨意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老媽確像受盡這份工作苦頭的過來人,或許是因為她萬萬都沒料想到,自己也將栽進另一個讓她理不清頭緒的產業之中。

一位來自楊梅小型製衣廠的業務,沿街叫賣不可多得的工作機會,業務就像收集成衣零件般,把一個個年紀十來歲的女孩攬入這看似得來不易的機會。 業務的口袋裝滿了各式各樣看起來像水果一樣的東西,他剝開果皮,果肉由透明的結晶體組成,這是他費盡唇舌,以工作機會和女孩們所交換來的好奇心。

老媽戰戰兢兢拎個包包就決定一腳跨進所謂的機會中,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份正式工作,一位初級裁縫養成工。連同老媽在內,總共有六個人,同時從鄉村來到楊梅的這家小型製衣廠,她們每個人都互相分享彼此之間六個奢侈的好奇心,用好奇心去換取對這個社會的認識。

製衣廠一眼望去,挾帶吵雜運轉聲的機台強迫進入眼簾,緊接著是堆積如山的成品和半成品,而一綑一綑靜待剪裁的布料則散落在旁。所有人滿是疑惑想著「這是倉庫?還是工廠?」空氣中所彌漫的嗆鼻氣味嗆得讓她們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而且,有人已經開始咳嗽「咳!咳!咳!」。

從養成工到熟手工的訓練期間,坐在電動裁縫機台前的每個人都很認真盡力完成自己的工作,逼自己以最快的時間熟悉技巧與流程,她們很少交談,因為幾句話就是好幾份的工角 。

「咳!咳!咳!」

老媽趁短暫休息的空檔望向那位累得不停咳嗽的同事,棉絮霸佔住她的呼吸系統,使她咳得快喘不過氣,她還不懂如何將棉絮揉成小球吐出。老媽抬起頭,視線由下往上直達方塊的最頂端,看見棉絮像浮游生物一樣自在飄浮。

她們六個人的眼框一直都是溼潤、眼白泛紅,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傷心難過的事情盤踞心頭,而是布料的氣味強烈到連眼睛都受不了,刺激的程度好比切辣椒一時大意,用手拿辣椒的手指搓揉眼睛後辣到睜不開的雙眼。「怎麼會這樣子? 怎麼會這樣子?」這遠遠超出她們理解的範圍,因為只有在切菜時會發生的慘劇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重現。

老媽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五」還有五個, 另一個口袋是工作幾個月下來少得可以的工資。又有人像在叫賣熱騰騰的肉粽一樣在叫賣工作機會,她們六個人沒有考慮、沒有探聽消息,再次交出藏在口袋裡的好奇心,糊裡糊塗就出發到景美一間家庭代工廠,他們分別在公寓改建成的工廠上下兩端生活和工作。

工廠裡有個很瘦很瘦的老板娘,脾氣很好,卻常常被壓力壓得喘不過氣的老板破口大罵。對老板來說,不明所理的謾罵是釋放體內過高壓力的良方。老板的壓力來自代工廠只能賺取跟衣服一樣薄的利潤。已經骨瘦如材的老板娘,她的身形,也跟成衣代工的利潤一樣越來越薄,唯一向上成長的只有老板越來越大的脾氣和謾罵聲,特別是謾罵聲,聲音大到整座工廠裡裁縫機台運作的聲音都蓋不過。

為了趕上出貨的船期,老板急急忙忙拿起粉筆簡單寫下「加班」兩字,沒有人多說些什麼,只是抬頭看了因為心情急躁寫得歪七扭八的兩個字,也沒有人詢問加班時間。機台轟隆轟隆運轉的聲音不間斷響了三天兩夜,充滿整個空間,老媽說這聲音會暫時蒙蔽對世界的想像,認為自己的世界就在那個工廠裡。

「像鋪了一層什麼似的。」老媽發現旁邊的同事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起來走動,非常專注在手邊的工作,棉絮靜悄悄不著痕跡地堆疊在她身上,連她長長的眉毛上也鋪了一層白白的棉絮。「那我呢?」老媽直覺性拿起手邊的化妝鏡一照,「哇塞!我的眉毛也白白。」

「怎麼妳的眉毛還是那麼黑?」所有人揶揄起一位有紋眉的同事,「以後你孫子會笑你喔,『奶奶、奶奶,怎麼妳的頭髮白白,眉毛黑黑?』」笑聲持續不斷的這個美妙時刻,坐在老媽對面那位同事則突然站了起來,雙手一揮,先甩去手上的棉絮,接著開始用雙手試圖拍去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上所沾黏的棉絮,有些棉絮越拍越往衣服的縫隙裡鑽,鑽進皮膚,鑽進肌膚上的每個毛細孔中。聽著她拍去自己身上棉絮所產生的節奏,可以感受到她的煩躁與焦慮,但驚見四處紛飛的棉絮,大家趕緊連忙制止,因為她的拍打像是給棉絮注入能量般而有了生命——變得更輕,飄得更高,飛得更遠。

在陽光照射下讓原本就鮮艷多彩的棉絮多了迷人的光暈,「真是漂亮啊!」正當老媽出神緊盯這意料外的美景之際,「咳!咳!咳!」。對棉絮有過敏症狀的同事又開始咳嗽,老媽也不例外,也咳了好幾下, 咳出一顆顆的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現在每個人都已經學會如何吐出小球,三天兩夜之後,老媽抬頭驕傲地看著首次浮滿小球的頂端,她吐出最後一顆小球,結束了這批老是追趕不上出貨日期的訂單。

當天晚上,她們散步到工廠附近一個由小發財車改裝成的傳統麵攤,吃碗沒有加肉絲的陽春麵慰勞自己。 藍色的車,白色的日光燈,紅色的小凳,遠遠就可以看見 。老板熱情地招呼後是親切的問候「怎麼那麼多天都沒來?」

「每天生活在同一個步調中,」她們不介意老是品嘗同一個味道的陽春麵,可以忘記身旁經過的腳步聲。在機台前,她們開始換上同樣服裝「穿個圍兜、袖套加口罩。」色彩總是很鮮艷,讓她們像一隻隻的熱帶魚,露出疲憊卻依舊明亮的雙眼。仔細一看,表情、動作是那麼相似,甚至生平也很雷同,談起理想都不約而同的只是一抹淡淡的微笑,害怕又害羞的覺得自己不該擁有。

老媽不忘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還有四個。

「肉粽~肉粽~燒肉粽~」聽到騎著腳踏車叫賣肉粽的流動攤販的聲音,老媽就知道時間已經接近午夜,但看看同寢室的室友們,或坐或躺或趴各自佔據塌塌米大通鋪的其中一角,每個人手中都緊握一本雜誌和小說,靠著微弱的燈光,津津有味地咀嚼書中每一字、每一句,直到眼力不堪負荷才逐漸在朦朧意識中睡去。

「從來沒買過肉粽,」雖然每天都聽到叫賣聲,「但是不敢去買!」

我納悶老媽為何會不敢去買,在訪談後的閒談中才發現,這個理由不單單是不敢下樓買肉粽而已,還是她們離開這間家庭代工廠的主要理由。

「恐怖噢~」當時紅遍大街小巷的鬼故事作家的口頭禪常常被老媽們拿來互相開玩笑,跟所有時代的年輕人相同,她們也被故事中驚悚懸疑的劇情所吸引,只不過令人膽顫心驚的劇情在現實中活中重演,反倒讓人不知所措。在接二連三發生許多離奇的靈異事件後——自動明滅的日光燈、不斷開?的門、無從解釋起的人影、自動蹦開的塑身褲……。

「鬧鬼拉!」老媽這才突然想起她離開景美這間加工廠的理由,不是因為難以忍受的棉絮,不是因為一成不變的步調,不是因為和衣服一樣薄的薪資,是「鬧鬼拉!」老媽在電話那頭笑得非常大聲。不知為何,聽到這跳脫常理的理由,讓人心情輕鬆不少,我也跟著笑了出來,而且我猜想,會在以女性員工為主的加工廠逗留的靈魂,應該是個色鬼吧。

最後, 老媽離開加工廠時不忘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還有四個。

老媽的老媽

外婆是個勤儉持家,默默付出的傳統女性,從十九歲就把她的青春歲月奉獻給家庭。一年三百多天,天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外婆生了五男三女,負擔和壓力可想而知。外婆和外公一樣,都是晴天出外工作,雨天在家做些縫縫補補的手工藝,她會用她靈巧的手裁幾件衣服,踩著陪嫁過來的縫紉機幫我們兄弟姐妹縫製新衣服。外婆每次都把衣服加大,袖子都要摺兩摺起來。
外婆說:「這樣明年還可以穿。」
每年第二期稻子收割完後,外公翻土,外婆整地。田裡會中一大片青菜,吃不完就會拿到市場去賣,換點錢買布料。以前常看到外婆在寒風刺骨中醃漬蘿蔔、芥菜,兩隻手凍到紅通通……。

「有時想得起來,有時想不起來。」關於外婆,老媽寫得不多。「頓在那裡。」她說自己常常拿著筆,面對信紙面對筆記本喚醒的不是滿腔不知如何梳理的感情,反而是一片茫茫的空白。在傳統父系家庭的包袱下,外公外婆似乎也逃不過嚴父慈母的角色分配,深為么女的老媽,與外婆之間的關係其實格外緊密。
年紀輕輕就在楊梅的加工廠上班的老媽,每到星期六晚上結束工作後,就會破不及待跳上末班公車回到清水里。當時還沒有任何的路燈,車窗外一片漆黑,除了微弱的月光,就剩外婆拿著手電筒在站牌前等著自己的燈光。從見面的瞬間開始,她們開始分享彼此一週以來的近況,邊走邊聊。晚飯時,外婆會為了週末放假返家的老媽特別加菜。晚餐過後,外婆在大灶燒熱水,老媽幫忙洗碗筷。她們同睡一張床鋪,話題一換再換,不曾間斷,直到身體的直覺告訴她們應該睡去。
隔天中午,外婆外公,一前一後一路送老媽到雜貨店旁的公車站牌前,不輪晴雨,外婆都撐著一把傘,總是藉口說剛好要到雜貨店和老板娘聊天,順便送老媽去搭車。

兩老坐在橋頭,扶著欄杆目送老媽離去,沒有揮別,也沒有說太多。
工作、婚姻、家庭,老媽隨著一次次的改變,回到清水里的次數也漸漸少了。至於清水里,道路拓寬,鋪上柏油,路燈亮起,公車班次卻也少了。
外公去世後,為了陪伴頓失依靠久久無法適應的外婆,老媽開始平凡往來北安里和清水里之間, 既不會騎摩托車,更害怕開車的老媽,只能選擇搭乘大眾交通系統,她會說:「公車很方便。」我知道事實上,並非如此。老媽仔細安排公車、火車轉車換車的時間,免得浪費時間,其實有限的公車班次,時刻表早就清楚印在她腦海裡。每天、每月、每年時刻表都在變化,多了些怎麼都等不到的班次。回清水里的路程不遠,但在火車、公車來回轉換,讓人有種錯覺,覺得好遠好遠。
老媽與外婆和過去一樣,話題一換再換,不曾間斷,說著有些百般無聊的日常,重複一再提起的過去。老媽親自幫外婆洗澡、洗頭、剪頭髮,我覺得髮型跟以前老媽幫我剪的很相似,修剪完頭髮的外婆看起來像個學生,其實她說起話來也真的像個小學生。

「小黑你回去!小黑你回去!」
老媽對著聰明伶俐的小黑狗這麼說,牠滿身像假髮般的捲毛隨著搖擺不停的尾巴震動。看見手上拎著包包的老媽,精明的小黑知道老媽要搭公車離開。從老媽一步出家門,小黑緊緊跟上老媽的步伐,有時落後,仔細觀察,有時超前,頻頻回頭確認。小黑沒有發出任何叫聲,只是跟著。
「小黑你回去!小黑你回去!」怕小黑走在馬路上會有危險, 老媽再三重複了好幾次。小黑後腿一蹲,挺直上半身,垂垂的耳朵都快要遮住牠的眼睛。小黑蹲坐路口, 牠的視線從沒離開直直望向老媽,直到老媽上車,直到公車離開 。
「小黑討厭死了!我的媽媽不會送我,換妳再送我?」老媽已經很久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回過頭去揮手道別。因為外婆不再像從前一樣,說著牽強的藉口要送老媽到站牌前。
站牌、路口、門口,老媽語帶哽咽地說:「老人家的路越走越短,越送越短。」

外婆去世了
老媽留下了用日曆紙背面做成的便條,通知正要返家的我。趕回清水里後,走調的樂儀隊正在吹奏一首走調的歌,連對音樂外行的我都聽得出來哪裡出了錯,雖然錯誤百出,卻讓人聽得好哀傷。
老媽一見到我,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有些不知所措,距離上次握住老媽的手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她的手好粗糙,這是我當時唯一的感覺,從沒想到老媽的手會是如此,我有些難過,因為竟然是那麼陌生。
屬兔的老媽,雙眼變得比兔子還紅,每次的行禮、跪拜都令她雙眼溼潤。紅紅的雙眼,涕泗交流的兩行熱淚,我一直記得,我將手輕放她的背上,一句話都沒說。老媽生澀地處理這要不得的揪心疼痛,她手足無措,她雙手緊握,和以前一樣,勉強自己不停說著:「還好、還好。」她說了個故事來說明她的「還好」。老媽說以前晚飯過後大家會圍坐圓桌,小孩們埋頭寫作業,外公外婆則做些家庭手工藝。圓桌上的油燈是唯一的光源,火光隨風搖曳,引誘大家拔下自己的頭髮,朝火光送去,髮絲灰飛煙滅突然消失的瞬間總讓人驚喜。一段時間火光漸暗,必需用竹籤把綿繩作的燈芯撐起來一點,不能太多不能太少,要讓燈芯一點一點慢慢耗盡,大家總是趕在燈芯燒完前結束工作,等著燈火慢慢滅去。父母親就像油燈一樣,燃盡的燈芯強加油只是徒勞無功,而油盡燈滅更是在自然不過,曾經照亮,就已經足夠。


龍眉鳳眼濃濃唇紅的左金童、右玉女,手執幡旗指引來世路,上面各自寫著「金童接引西方路」、「玉女隨行極樂天」。身後有棟豪華雙層獨棟大別墅,台式西洋風,門前有台配有司機大哥的黑頭大轎車,司機大哥眼神明亮五官深邃還帶著微笑,一頭金色卡紙做成的頭髮根本是外國人來著。道士開玩笑說領頭的司機就是要這個表情才能開車載外婆邁向美好的西方極樂,從此快快樂樂。冰箱、電視、冷氣機,所有日常生活的用品一樣都不少,甚至還有一大筆現金,用來打通街巷阡陌。
一煙二酒三檳榔的胖道士侃侃而談死亡的大道理,我緊盯他血紅的雙唇和染色的牙齒。道士的結論,總歸一句「時也命也,不可違逆」。 胖道士手腕上的電子錶鬧鐘響起「嗶、 嗶、 嗶」,他說時程已到。 道士邊走邊跳邊誦經,繞著金童,繞著玉女,繞著正被烈火吞噬的獨棟大別墅。
我們盯著烈火,盯著金童,盯著玉女,盯著金色頭髮的司機,盯著他不太自然的微笑。被烈火團團包圍的他們正跨越今身與來世,他們是否正從西方的極樂盯著面無表情的我們,又或者他們的眼中只有眼前的熊熊烈火。
圍著烈火,雙眼乾澀皮膚灼熱。當烈火燒儘一切,唯一留下的是臉上還沒退去的溫度。那時剛好冬天,感覺很暖很暖。

外公外婆相繼去世後,老媽放棄了在大賣場計時工的工作回到了清水里。每天早晚,她親手為外公外婆各點燃一炷香,有時閉上眼睛,有時雙手合十,有時深呼吸,有時輕輕嘆息。
老媽以她自己的方式悼念死亡。
有次電話中她笑著說:「我現在就像外婆一樣!」
老媽遵循著外婆的步調,從吃飯到睡覺,偶而也穿上外婆的舊衣舊褲,有時連走路都有點像,或只是不起眼的小習慣——弓起背懶懶的賴在沙發上。她重新打理快要荒蕪的菜園,拼湊關於耕種的種種祕訣——從流失的記憶中想起外婆既像抱怨又像嘮叨的隨口一念,從漸漸不靈光的眼耳手腳中體驗外婆模糊的身影,一句話,一個動作,都是?發。做農事的那種苦,老媽已經忘了很久,而現在的苦更甚於昔,但她可以想像得到未來的甘甜。瓜果菜葉,按照時令年節漸次綻現,老媽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風,只露出戴著老花眼鏡的雙眼,一手鐮刀,一手紅、藍、綠三色塑膠提袋,裝滿香椿、鳳梨、苦瓜、絲瓜,腋下夾著一顆過大塞不下袋子的南瓜。口罩還戴在嘴上,已經迫不及待說著要如何料理今天的晚餐。老媽重新發現味蕾中不曾忘記的味道,味道裡有對外婆的記憶,芥菜、酸菜、福菜、梅乾菜,醃、漬、釀、晾、曬,味道沒有因此而變調,記憶越來越濃烈。

我問老媽覺得死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說:「死亡是人生最公平的一件事情。老與病只是一種訊息,時間不同卻會公平地來到。」她從沒有談過外公外婆的去世,一如往常,說了個故事。
老媽說自己和外婆共享同一個關於死亡的夢,關於藍色斑鳩的夢。她們常常會到河邊洗衣服,外婆洗大件,老媽就洗小件。那時是老媽的二哥失蹤下落未明之際,外婆對老媽說自己最近常常做一個夢,夢見站在樹梢上的藍色斑鳩,藍色斑鳩突然開起口來對外婆說:「 我變成了一隻小鳥飛回來,看見你在河邊洗衣服,一邊洗一邊哭。」
我知道她們兩個都相信,死亡並不是去世,而是回世,回到一個更適合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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