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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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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彷彿生出翅膀的女人。
身後跟著小恐龍的女人。
不斷夢見河與魚的女人。
以及反反覆覆聽見鸚鵡叫聲的女人。

十四位黃美美,十四則或冰藍或翠綠或黑墨的風景。

以《親愛練習》深獲好評的張耀仁,這次透過十四位黃美美,揭露「新移民女性」在台灣遭遇的屈辱、欲望、寂寥乃至對命運的不甘與拚搏,是《親愛練習》外籍移工的對位關係,更是「異鄉人系列」的延伸。
一樁又一樁商品化的跨國婚姻,來自異國的女性遠離早已慣習的語言、文化、家庭,投入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並且不斷遭男性沙文主義(Chauvinism)所扼。在權力、社經地位皆不對等的情況下,無從發聲也無從反駁,她們的功能除了勞動,只剩下傳宗接代。終日困坐於井,也終日引頸企盼,只能細長而悠遠的吟唱:
「天茫茫,地茫茫,無親無故靠台郎。月光光,心慌慌,故鄉在遠方……」

作者簡介

張耀仁,一九七五年生,政治大學新聞學博士候選人。現任教世新大學等校。曾於師範大學「教育部邁向頂尖大學教學卓越計畫」開設「小說創作工作坊」。
作品曾獲《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等多種,並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創作及出版補助。曾入選年度小說選,另三年連續入選年度散文選。短篇小說多篇經中華民國筆會(The Taipei Chinese Center, International PEN)英譯。
著有短篇小說集《親愛練習》、《之後》。散文集《最美的,最美的》。

目次

自序


黃美美醒來的時候
因為在黑暗裡
清潔的一天
馬鞍藤之眼
嘩啦啦啦墜落的雪
妹妹背著洋娃娃
比桔梗藍更藍
青春相思
死亡練習
更年
身分
鸚鵡
我的名字是

書摘/試閱

嘩啦啦啦墜落的雪

黃美美是怎麼站上樹梢的,沒人說得清。只見嘩啦啦的花簇漫天墜,如迎面撲稜的鞭炮碎片,如毫不留情的大風雪,雪白遮蔽了視線遮蔽光,一個回神,黃美美已然聳立於樹頂成為人人仰望的身影了。
「妳這是在做啥?」氣喘吁吁的金腰吼著:「阿美,妳站那麼高做什麼!」
其他的男人也嚷,聲音團團的,顯然喘得很、也狼狽得很:好幾張面孔掛著枝枝葉葉,好幾雙鞋沾上了爛泥與木屑──和金腰同是兄弟的金肚尤其又紅又綠又白,誰叫他顧上不顧下,膝蓋、腹部盡是芒穗與蒲公英,外加幾條分岔的血絲。
「下來!妳快下來!」金腰咬牙切齒。
不知是風還是樹冠裡的人影搖晃,白雪似的花簇再次劇烈紛飛,飛得更遠更決絕的姿態,令眾人眼花撩亂:「那邊!她現在跑去那邊啦!」視線裡的黃美美好整以暇的扶著樹幹,坐下來,看望葉片翻飛,像小學生觀察桑葉如何被蠶啃掉的專注,一只擺盪的珍珠白平底鞋險些掉下來,引眾人一陣驚呼。
「做什麼啊?」金腰激動著:「美仔!妳到底想幹麼?」
「What’s wrong?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嘛?」工地領班美國博說。
「就是說啊,怎麼爬上去的?」美國博旁邊的飛機頭說。
「不是爬,是飛!」飛機頭旁邊的矮仔粿說。
「汝咁有看到?伊真正是用飛的嗎?」矮仔粿的好兄弟黑狗說。
「啪啪啪啪的,我有看到,真的,不信你可以去問飛鼠有沒有!」矮仔粿說。
「你啊!只顧著吃飛鼠和飛鼠腸!」飛機頭說。
「噓。」金肚揉著腳。
樹棚蓋沙沙沙沙響起來,似乎是黃美美起身張望些什麼,從葉與葉跌落的光點在她臉龐投下青翠與銀亮,下邊的男人與女人同樣沐浴在凌亂的碎光底,唯獨他們的表情是黑與白的困惑。他們跟著黃美美的腳步歪歪曲曲向前走,也歪歪曲曲側耳傾聽枝椏吱嘎吱嘎,深怕一個不留神,黃美美修長的身影將自他們眼前砰咚墜下。
「這麼高,她究竟是怎麼爬上去的啊?」飛機頭依舊鍥而不捨。
「昨暝,恁倆個冤家是否?」黑狗嫂問。
「吵架嘛,不吵不叫夫妻嘛。」美國博說:「如果每個人吵架都要爬樹的話,那太ridiculous(荒謬)了!」
「還是,汝給人家打是否?」黑狗嫂問。
「不可能,才剛結婚一個月啊!」飛機頭說。
「還是,伊想後頭厝,想伊爸爸媽媽是否?」黑狗嫂問。
「想的話,現在電話都會響,不信你可以去路上隨便問什麼人,都有電話啊!」矮仔粿說。
「噓。」金肚捂著腹部。
「阿美!」金腰冷不防踹向樹幹,樹葉嚓嚓作響,朵朵小花再次翩飛、再次騰升,像縷縷迴旋的銀絲線,像擴散的雨點往下降。「阿美!」金腰又吼了一聲,聲音夾雜著哭腔:「妳到底想幹麼啦?」突如起來的風旋起樹下層層疊疊的花瓣與枯葉,連帶旋起嗚嗚的哀鳴,彷彿樹木也有話要說,彷彿除了黃美美還有誰躲在樹林深處?
「妳趕快下來!阿美……」金腰幽幽的抹了把臉:「妳爸媽那邊……妳爸媽那邊……」
有一片刻,黃美美朝下看,逆光的面孔發散碧綠的光──嘩的樹的墨綠色內裡拗折至頂端,白光瀑洩,使人不由分說側身閃──「細膩哇!」黑狗嫂喊著,只見黃美美立直身、雙手平舉,像走平衡木那樣一步一個浮顛,看得底下一步一個驚心,人人額庭冒汗,汗水糅雜了工作服原本的餳澀,餳澀帶他們回到稍早之前的那個工地現場──據說建案完成後,此處將是「亞洲最大」的水上樂園兼渡假中心──那是近月來,公司難得接下的「大案子」,所以每個人格外賣力,又是刨木、又是釘槍、又是拉管線,整個屋子懸盪著黏著劑與香蕉油混合的奇異氣味,使他們一面思索工序,一面聯想至食物之可口,腦袋瓜子與肚子相互交戰,簡直要命,要命。
也就是那時候,黑狗嫂低聲對金腰說:「恁某,伊看起來不太爽快哩。」
「當然不happy啦!」美國博說:「想想看,以後這裡蓋好了,我們連一個晚上都住不起嘛。」
「一張門票貴悚悚!」黑狗接腔。
「那也很難說,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問──」矮仔粿的話猛然停住,怯怯躲開黑狗嫂瞪著的灰褐眼珠。
「阿兄,笑一下啦,」金肚擦響打火機,遞菸:「今日都還沒有聽汝講冷笑話!」
金腰笑著,笑得有些勉強。今天的他有些心不在焉,約莫昨晚母親的一席話令他耿耿於懷。母親說:「汝啊——汝!不要那麼寵伊,當作這裡是旅社是否?寵某多痟鬧!歸日就知曉寄錢回去,也不想想看——」他向來就不喜歡母親碎玻璃似的嗓門,亟欲辯解,卻找不著有力的證據,只能任憑聲音繼續刺扎扎:「早知道這款樣,就應該把伊送回去!那個仲介──那個大面神!當初伊是怎樣掛保證?一只嘴就知曉胡纍纍!」叨念的同時,屋外湧進這個時節少見的霧,霧氣把母親的臉龐舔得又濕又亮,也把那些哇啦哇啦的話語浸潤的又亮又濕,濕淋淋的字句使他幾乎滅頂,也令立在門洞口的黃美美一臉蒼白,嘴唇一掀一閤,終究只是無聲的看望著他以及,婆婆。
「阿美……」金腰愣住:「阿母不是這個意思……」
作婆婆的倒沒鬆口的打算:「譁啥?伊咁聽有?講兩句就風火倒!那這樣再講下去,不就跳起來頂到天?」
「阿美──」
「免追啦!」母親喊:「真正是,沒米遇到閏月,沒錢撞倒草地親戚!」
金腰一拐一拐追出去,甬道裡盡是霧與腳步的碰撞,黃美美的身影若隱若現,長長的南洋沙籠在霧裡浮動著牽絲絆藤的印花,印花有著異國的顏色:白的金的軟呢的,就是不知該把視線往哪放的窘迫?「阿美!」金腰一把抓住她的手:又細又冷,彷彿霧也有了具體的重量與形象。「阿母她愛說笑哩。」金腰囁嚅著,輕輕握了握那雛鳥似的手:「妳不要亂想,阿母那個人說話就是比較直……」
「阿美?」金腰俯下身來打量她,她的臉低低的,像張沒有情緒的紙。
她聽得懂嗎?不,金腰相信,她的思緒比誰都清楚,否則這些日子不會在夜裡無端哭泣。說起來,他也很想好好安慰她,很想告訴她:我們搬出去!奈何他就是開不了口,在母親面前他變成了沉默的背景,而母親像場大霧籠罩著他,他們:滿臉濕濡、兩眼汪汪,像汗也像淚,一天總要流上好幾回。
「對不起,對不起。」金腰低低的說。
白皙的單薄的肩頸顫抖著,顫抖的是金腰的手──別無其他,肯定是黃美美感到害怕的緣故。自從結婚以來,他們之間的肢體碰觸就好比夜裡窸窸窣窣的綷縩,細微並且隔閡,偶爾激動些,黃美美奮力向牆的一邊瑟縮著,像一只瑟縮的小獸,以致金腰每每錯覺:自己正犯下一起罪愆,而非面對一場美夢。他總是枕著手,看望黑澹裡的天花板,像看望他們蒼白的關係,不由想起那張傳單:「可睡、可工作、可生小孩——為什麼你不結婚?除非你有問題!」母親將傳單遞給他,說是隔壁阿雄家的越南仔又會做家事又好乖,「比請一個外勞擱卡會合(划算)!」母親沾沾自喜:「伊還講,足好控制耶。」
神情像打算馴養一條狗或者管束一隻貓。
「頭一個就生查甫囝哇!」母親瞪大眼睛:「汝啊──汝!再不給我信道,後擺汝就了然!」
金腰捏捏那條自小就不那麼有力的腿,怔忡聆聽過於安靜而產生的蟲豸抑或蛙鳴之波頻,彷彿聽見黃美美的心跳,輕柔的低喃的,混合了新奇與生疏的律動──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一條條光束射進金腰覷瞇的眼,大霧驟然散去,事事物物露出瓷細的弧線,現在他總算看清楚,黃美美所在的那根枝條以及枝條底下成串的小花蔓澤蘭:心形葉片溜溜的轉,披披掛掛遮蔽了大片的光。為了看得更真切些,他們一群人拿著柴刀又劈又砍,引生靈亂飛亂跳,致令樹冠深處幽幽細語──現在他真的看清楚,這些樹並不如想像中高大,奇怪的是樹棚蓋厚重無比,涼森森的黑綠壓迫著他們,有一片刻,他們以為置身於墨綠的海域中載沉載浮──刷的有什麼自樹裡鑽下來,黑墨墨、亮晶晶,旋即往上衝!
他們幾個全豎直背脊,緊握拳頭。
「是烏秋是否?」黑狗說。
「啪啪啪啪嚇死人,飛鼠也沒這麼衝動啊。」矮仔粿說。
「God!」美國博拍拍胸口。
嘩嘩嘩的樹海再次湧動起來,陣陣寒意襲擊著眾人,他們一面呵氣搓手,一面望見黃美美又一個站起,又舉起手來撩撥頭髮,像要展現自身的美麗,更美麗那樣的,朝底下拋出一個極其狐媚的嬌眼。「阿嫂!汝緊下來啦,不然我阿兄會不甘(捨不得)!」金肚嚷著,被劃傷的腹部一張一弛。他們泰半匆匆忙忙從工地追出來,來不及卸下工具也沒時間抓件衣服,故而像金肚赤著上身的人所在多有,唯獨金肚結實的體格讓他看起來更像叢林的一分子──也許不,也許黃美美才是真正的叢林之人──且瞧她一會兒撩起裙襬,一會兒踮腳癡笑,全然不在意林子內氤氳幽藍,抑或林子外日照光燦,兩種截然不同的光度襯托著妖幻氛圍,枝葉都有了靈活靈動的身影。回想起來,黃美美在此之前並沒什麼異狀,照例頭低低的立在一旁為他們遞水、遞工具。大夥心知肚明黃美美不是來做工的,只是金腰希望她能夠多和外界接觸,豈知,一個轉頭和黑狗嫂聊上幾句,倏的「哇」一聲黃美美且往外衝!
她究竟怎麼了?她是怎麼「飛」上枝頭的?
「咁會是──?」黑狗嫂小心翼翼望了望四周暗黑處,沒再往下講。
「攏怪汝!沒代沒誌講那個五四三,莫怪阿美會不歡喜!」黑狗沒好氣。
「我,哪有講啥?」黑狗嫂反駁:「我只是講伊看起來不爽快。」
「噓。」金肚說:「阿嫂,汝有什麼委屈先下來,阮都挺妳啦──」
「就是說啊,那麼高,先下來,不然連飛鼠都害怕!」矮仔粿說。
黃美美持續往前走,沒有打算停下的意思,珍珠白的腳步起伏著,像起伏的花序,輕盈得彷彿沒什麼重量,唯獨叉出的尖銳的枝椏勾住了沙籠裙襬,其上紅底金邊的印花全糅進了不確定的光影裡。黃美美的臉龐同樣有著不確定的表情,盤髮的手勢驟然停住了,肩頸抖落單薄而細碎的光,連帶嚶嚶的哭聲也顫抖著。連帶整座樹林晃盪著恍惚的面貌,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金腰絞著褲縫,什麼也沒說,其他人也沒說什麼。
黑密的樹叢裡迴盪著哭聲以外的各式聲響,令他們一度以為是不是聽錯了?金腰尤其聽得仔細,卻也更不知所措,畢竟只要他一開口,黃美美的情緒就顯得格外激動,幾次走至枝椏的最前端,再一步就要踩空了的懸崖姿態,看得他心驚膽顫,以為那拗折成不可思議的末梢即將折斷!
「我們這樣一直叫她下來下來,她真的有辦法下來嗎?」飛機頭抹抹汗──又冷又熱的困窘是他們此刻共通的感受──他持續追問著:「她倒底是怎麼上去的?如果不知道她是怎麼上去的?我們要她怎麼下來呢?」
眾人面面相覷,沒料到這也算是個問題。
「那,就像飛鼠那樣飛下來啊,啪啪啪啪,她剛剛真的是飛上去的!一定要相信我!」矮仔粿說:「人本來就會飛啊!所以說,小孩就像天使不是嗎?等到長大一點翅膀就軟掉啦,男人的翅膀尤其比女人脆弱!所以有些女人會飛啊,飛得遠遠的,遠遠的……」剛剛,矮仔粿追在最前面,照理說應該比任何人都還清楚黃美美如何從地面移至樹梢,然而,誰願意相信一個平時就把酒當作開水喝的人?說不定,他看見的是幻覺啊。
說不定,他們都活在幻覺裡。
金腰回頭看望那些還在施工中的石階東一塊西一片,階的兩旁安置了極為巨大的羅漢,或坐或臥、或舒眉或斂目,一路綿延至黑綠綠的林深處,日照西斜、影影綽綽,好似有千百人在林中舞動著──舞動的是黃美美的身影,此時此刻她雙手高舉,像跳水前的準備,臉上漾著碧綠的光,頭髮與裙襬皆輝煌飄揚,好一幅歡欣的叢林仕女圖──「來啦來啦,梯仔來啦!」金肚不知從哪取來鋁梯,黝黑的臉龐有著黝黑的汗水,似乎搭救的不僅是黃美美,也是他們金家男性的尊嚴──「寵某多痟鬧啊!」他母親的聲音再次刺痛了他。
金腰望著身材壯碩的弟弟,當初就是由他陪同一起去異鄉娶妻、一同張羅大小事,不少人還以為他才是男主角呢。會是這個緣故,導致阿美變成現下失魂落魄的模樣嗎?金腰又下意識捏捏腿:細而變形而乏力,要是沒有當年的那場車禍,他的人生是不是會不一樣?是不是阿美比較不排斥他的身體?
「阿兄,讓我來啦。」金肚架好梯子,躍躍欲試──那是一把工地常見的馬椅梯,約莫一個人高,等同上了梯子後,還必須徒手沿樹幹往上爬──「真的不需要我來?」金肚問。金腰自顧打量著樹冠裡的人影,那雙垂掛的珠珍白的鞋子在枝葉間彷若閃爍的光,連帶赭紅裙上的印花也透亮無比,好似整個人沐浴在靜謐的霞紅中。金腰拖著腳,前胸後背濕透了,豆大的汗珠搔著他,好不容易才攀住樹杈──啪的裂開!金腰一個踉蹌往後跌!
樹棚蓋激烈搖晃,朵朵小花在半空中競相跳舞,沙沙沙沙滑進眾人張大的嘴,也跌落濕膩膩的泥地上。
深怕驚動黃美美的,他們摀住口,眼睜睜看著金腰奮力抓住另一枝椏。
「不叫警察OK嗎?」美國博低低問。
「萬一工地主任把阿美報上去,汝想結果會是啥款?」黑狗眉頭深鎖。
「我們可以想點辦法啊。」美國博說。
「現在不就在想了嗎?」矮仔粿摩娑著雙臂,好像很冷的樣子:「不只想,還做啊!啪啪啪啪,真的是,嚇死人了!」
所有人緊盯著金腰:只見他倚靠樹幹,腳步不那麼穩固的叉開,站定。想必剛剛的意外給了他不小驚嚇,他動也沒動。從他的視線望過去,黃美美背對著他坐在不遠處,纖纖的肩頸混雜了點點橘紅,橘紅淡下去低下去了,揭露出全然白晰的背影,背影底下有什麼蠕動著?金腰不斷聞見帶點香矛帶點薄荷洗髮精的混合氣味,禁不住一陣心神蕩漾。樹林外是灰藍與淡金的交融,夕陽已經墜入林子的另一端了,林子內越形黯澹起來,再這樣下去恐怕連站的地方都將看不清了。
「美?阿美?」金腰試著出聲。
黃美美專注的仰起頭,露出瓷細的下巴弧線,不知側耳傾聽些什麼?
「阿美!」金腰一手抓著枝椏,一手冷不防拍往她的肩。
黃美美回過頭來,颯立,向後退,白晰的面孔瞪著冰綠的瞳仁,一頭亂髮像極了夢魘裡才有的形象──「阿美!」金腰喊起來:「沒事了……來,我們回家,我保證,我保證……」話還未完,黃美美已然退到了枝椏遠處,樹棚蓋在她背後深邃黑密,忽而翻起跌落的光!一天當中最後的餘光籠罩著她,勾勒出她單薄的骨架,尖削著一片片金箔敷貼似的五官,彷彿她是守護這片林子的精靈。金腰吃驚的望見她的領口打開來,酥胸微露,使人在緊張肅穆之際感到一絲絲情色的意味。「阿美……」石像似的臉龐流露出金腰所不熟悉的表情──她真的是原本的那個黃美美嗎?金腰遲疑著,想起近一個月來的朝夕相處,卻在這一刻覺得陌生異常──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們像看望一樁想也想不透的夢,不是愛,也不是不愛,就是婚姻,父母親主張的婚姻……然而,他們的父母親都是這樣過來的,不也相安無事生活了這麼多年?
「可睡、可工作、可生小孩──」他再次想起那張廣告單,對於眼前這個又高又瘦、又癡又怪的女人不由憤怒起來。
「妳快過來,就要天黑了啊!」金腰嚷。
黃美美置若罔聞,背轉過身,先是欠了欠腰,緊接著上下揮舞著兩臂,像鳥禽即將飛行前的準備姿態,看看下方,又回頭看看金腰,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奮力一蹬──
「喂!」金腰大叫著,伴隨黃美美的一聲嘆息以及一聲冷笑。
所有人同樣發出一聲怪叫。他們原以為黃美美將像鳥那樣刷的凌空而起,然而,當他們目睹她離開枝椏的瞬間,就知道矮仔粿其實只是「聽見」而非「看見」她鼓動翅膀──她的的確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凡人!只不過比他們更激動、更勇於掙脫地心引力……黃美美像朵放大而蒼白而過於凌亂的花,溜溜溜溜掉下來,掉落的過程中劃出好幾道冰綠墨綠、銀亮銀輝的線條,盡是光與葉的起舞。當那沉重的滯悶的撞擊自地面響起時,漫天的花語在半空中起伏翻騰,嘩啦啦啦嘩啦啦啦,全數覆蓋在黃美美的髮上臉上身上,又寂寞又熱鬧,使她像個漫長等待的公主,也像個孩子──純粹嬉鬧的孩子──也像名待嫁的女兒。
這一刻,大塊的血紅從身下流出來,彷若白色花朵裡那些玫瑰紅的雄性蕊心──
金腰喊著。他們也喊著。並且聽見矮仔粿猶不放棄的辯解:「我真的有看見她飛!真的!我沒有騙你們!」
「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去問──」
嘩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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