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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小說散文精選(增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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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小說散文精選(增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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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蕭紅小説散文精選》是中國現代著名女作家蕭紅短篇小説和散文作品的一本精選輯錄。短篇小說選錄了名篇《曠野的呼喊》、《小城三月》、《手》、《牛車上》及《後花園》。散文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散文分別節選自上個世紀30年代出版的蕭紅作品集《跋涉》、《商市街》、《橋》和《回憶魯迅先生》,第二部分是集外之作品。

全書不僅反映蕭紅個人淒艷苦戀、艱險蒼涼的生命軌跡,字裏行間也飽含萬般坎坷后對愛情的執著、與良師益友之間深厚的感情及掙扎、反抗、不屈從命運的精神,體現着她“改造國民的靈魂”的藝術追求。

1. 新增三篇小說:王阿嫂的死、看風箏、黃河新增一篇散文:棄兒。
2. 名家經典。本書是蕭紅名篇作品選錄,作爲其曠世小説《呼蘭河傳》的另外文學形式的補充,同樣有着廣受歡迎的魅力。
3. 本書內容廣泛。小説精選短篇名作,散文作品涵蓋、縱橫蕭紅各個時期的創作,文章取材各形各色。

作者簡介

蕭紅,原名張廼瑩,1911年端午節出生於黑龍江,幼年喪母。她在中學時期接觸五四運動以來的進步思想和中外文學,尤受魯迅、茅盾和美國作家辛克萊作品的影響。蕭紅的作品,經常表現出兩種主要關懷:鄉土與女性,其語言風格溫順平和,略帶哀婉氣質。

序 自我燃燒冰冷的生命:蕭紅的絕境書寫

 

「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

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在還是過著流浪的生活。

「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

這是蕭紅自傳式散文〈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結尾的段落,像鏽蝕的油彩那樣點染了她一生的佈景,「長大」了卻沒有「好」,彷彿是她搬演一生的「母題」,周而復始直到消亡,貧困、孤獨、愁病、被遺棄或虐打、飄泊而流離失所,最終客死異鄉,假如中國現當代文學要列舉一個「苦命作家排行榜」,蕭紅一定名列前茅;而好像也有這樣的命運規律:出身於破碎家庭的孩子,如果天生性情敏感又懂得文字,便很容易成就才情,但一輩子不會快樂,除了蕭紅,還有張愛玲!祗是,我對女性作家薄命的因由沒有太大興趣,那通常是男性讀者或研究者苦苦憐惜的角度,重讀蕭紅,我祗想了解敏銳的女子如何以自己的「薄命」書寫「薄情」!小時候讀蕭紅,總覺得她太脆弱而不能靠近,當自己也走過脆弱而支離破碎之後,便開始驚覺她的冷硬與深沉;是的,時代、男人、生活環境給她走兩步、絆倒一步的命途,但她也跌跌撞撞了三十一年才倒地不起和離開人世!對於蕭紅的文學成就,歷來從傳記、性別、歷史,甚至政治意識形態等角度切入的研究已經重如泰山,沒有讓我置喙的餘地了,便祗好輕如鴻毛的單純地看,看蕭紅如何以文字將人引入荒涼境界,也看薄命人如何以血肉之軀築構文學的長城,再以激情哭崩世道、以深邃的眼睛洞穿他人的虛妄,最後自我葬身;我甚至覺得,現實生活中蕭紅接二連三的被男人欺負、欺騙和拋棄,但她一點一滴的記錄下來,早已以「文字」處決了這些男人,當人死如燈滅之後,男人的「惡行」卻繼續銘刻人間,在蕭紅的文學世界中永垂不朽!

 

「絕境作家」的四個面向

法國創作文論家愛蓮西蘇(Hélène Cixous)在她的名篇〈死者學派〉(The School of the Dead)中指出,讓讀者著迷的作家總恆常地與「死亡」連結,「書寫」是為了學習無懼,無懼於生活冷酷的磨練、生命極度搖擺的侵害,她稱之為「絕境的作家」(writers of extremity);這類作家,一輩子經歷常人凡眾所沒有的極端處境,以激烈的感情與心志燃燒自己、烙印傷痕,直到灰燼,愛到盡頭是極痛、痛到沸點卻爆發狂喜,在歡愉與創傷的危崖上撕裂自我。歸納西蘇的論點,這種「極端書寫」的狀態體現於四個層面:第一是「自我疏離」的觀照,一個我化成兩個或多重的分裂,不斷來回的審視自己,「自己」變成個人生命的「觀眾」,看出日常看不到的內層與底層,哪怕是最微小、脆弱、卑怯和恐懼的形相。第二是書寫「源於失去」,失去摯愛的親人、刻骨銘心的愛情,甚至最終寶貴的生命,因為不甘心「失去」,便以「文字」作為補償,或是悼念、或是報復、或是為了安葬頹敗的自我,總要在失去之中抓回可供記認、憑證的痕跡,因此「死亡」與「失戀」成就了千古絕唱!因為「書寫」能夠帶來力量,讓作家學習免於恐懼,無畏於一無所有的虛空、無助和孤絕的困境,能夠「寫下來」,文字從此便擁有應有的位置,自我便不再飄零無依。第三是「刺痛的書寫」,西蘇引述卡夫卡(Kafka)的話語,指出為讀者帶來猶如狂風掃落葉般衝擊的書才有閱讀的價值,相反的,平平無奇或平淡如水不能直入生命核心的作品讀了也會語言無味、情緒無感,基於這種關連,「寫作」同樣也必須源於「刺痛」或「刺傷」,是生活上傷痕累累的結果,書寫者猶如走過死亡的森林,在迷失、尋覓、傷損甚至葬身的過程中刻鑿經驗,祗有寫於「驚懼」之中的作品才能讓讀者產生同樣的震懾、才能觸動人心。最後是寫出「自我惡性」,西蘇認為,「不完美」是人性的本質,而「人性」是一切藝術的裏子,書寫自我的惡性就是為了學習堅強,堅強的面對生活的缺陷與遺憾,讓前行的路能夠繼續下去,她甚至強調,發掘邪惡的善意或憎惡的愛是作為「人」的衡量,祗有這樣才能發見真我,從而獲得淨化與提昇。這四個面向,形構了西蘇命名的「絕境作家」的存在模式,那是在自我分裂疏離、失去摯愛的極地之中,書寫創傷與惡性,在匱乏的生活條件下,以血肉的情感建造豐饒、驚險、迂迴卻處處靈光閃耀的藝術天地。

熟悉蕭紅生平傳記的人都知道,她活脫脫就是西蘇論述的「絕境作家」,自小被父權壓制,冰冷的童年缺乏溫暖和愛,成年離家後長期東飄西泊,無家的她渴望成家卻不斷輾轉不同的男人手裏,貧與病差不多成了生命的底子,最後歸葬舉目無親的殖民地城市香港,在死亡延續的孤獨裏臥聽海濤閒話!然而,我最感興趣的到底是怎樣或甚麼力量讓這個如斯屢遭不幸的女子一直孜孜不倦的以「寫作」面對絕境?沒有選擇沉淪、沒有踏上自殺的毀滅、更沒有甘於平庸的隱去,性格、體質和命途皆如此敏感脆弱的蕭紅到底是如何熬過來的?翻讀她的散文集,書頁翻飛如幾度輪迴的翅翼逐漸昭然若揭,正如西蘇所言,當生命的重擊壓抑至不吐不足以承受的狀態時,「書寫」是唯一活存的憑藉,那是一個「拒絕」的姿態,拒絕命運的摧毀,同時也是一種「宣示」的能量,宣示生命的自我掌管。從這些角度看,便重新讀出蕭紅文字另類活潑、幽默和清新的氣息,以及帶有批判和報復人世的剛冷。

 

幻變多端的文字色譜

蕭紅的散文充滿小說場景的味道,人物活靈活現,敍述與描畫猶如電影鏡頭的推拉移動,流暢而豐盈,而且四處佈滿的比喻與詩化語言洋溢溫柔與慧黠,往往導引讀者的情緒進入那些生活撕開皮肉的嚴峻境況。譬如說,她寫無家的飄離與冰冷的人生:「搬家!什麼叫搬家?移了一個窩就是罷!一輛馬車,載了兩個人,一個條箱,行李也在條箱裏……把手放在鐵爐板上也不能暖了,爐中連一顆火星也滅掉。肚子痛,要上牀去躺一躺,哪裏是牀!冰一樣的鐵條,怎麼敢去接近」(搬家);寫孤絕的寂寞:「光線完全不能透進屋來,四面是牆,窗子已經無用,像封閉了的洞門似的,與外界絕對隔離開」(黑「列巴」和白鹽);寫戰雲密佈的生命威脅:「用了我有點蒼白的手,捲起紗窗來,在那灰色的雲的後面,我看不到我所要看的東西……正在我躊躇的時候,我看見了,那飛機的翅子好像不是和平常的飛機的翅子一樣——它們有大的也有小的——好像還帶著輪子,飛得很慢,只在雲彩的縫際出現了一下,雲彩又趕上來把它遮沒了」(天空的點綴)。這些豐盛而深邃的場景寄寓,為蕭紅的散文建立了精煉、含蓄的韻味,讓人物立體的活動其中,情融於景,渲染了亂世人命逐草四方的艱難,景隨人移,浮映了作者容易動情、移情卻又終歸蒼涼的結局。有時候她會以物傷其類的情緒借代他人的故事來反襯自己相同的困苦,例如〈索非亞的愁苦〉裏面有國歸不得的俄國女子;有時候她會以日常生活微小的瑣事折射寂寞難耐的婉轉情態,像〈孤獨的生活〉中流落日本的衣食住行;有時候她會以托物喻志的技巧批判軍國主義的入侵,像〈牙粉醫病法〉借日本女子的「食肉故事」反諷戰爭扭曲人性的禍害;有時候她甚至從歷史的脈絡縷述男權意識的拓展,例如〈女子裝飾的心理〉從比較遠古時代男女身體修飾文化的差異和演變,勾勒女性逐漸被男人宰制的過程。由此可以見出蕭紅散文文體變化多端的色譜,她總擅於在黑暗的籠罩裏散射希望的光源、在短暫寧靜安逸的光圈內塗抹灰敗的憂患!

 

生存食相的赤裸諷喻

在蕭紅寫景流麗、鑄情細緻的散文中,最讓我久久無法釋懷的有兩個母題:一是她對「食物」幾近偏執的渴求,二是她筆下男人的可斥可鄙,在「商市街」系列的文章中,像〈小狗〉、〈家庭教師〉、〈提籃者〉、〈搬家〉、〈黑「列巴」與白鹽〉和〈十元鈔票〉等等,都反復記敍「吃」的苦況:

我的心情完全神經質下去,好像躺在木板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聽著蒼蠅在自己已死的屍體上尋食一樣。(小黑狗)

走在一家包子舖門前,又買了十個包子,看一看自己帶著這些東西,很驕傲,心血時時激動,至於手凍得怎樣痛,一點也不可惜。路旁遇見一個老叫化子,又停下來給他一個大銅板,我想我有飯吃,他也是應該吃啊!(當舖)

第二天,一些朋友來約我們到「牽牛房」去吃夜飯。果然吃很好,這樣的飽餐,非常覺得不多得,有魚,有肉,有很好滋味的湯。又是玩到半夜才回來。這次我走路時很起勁,餓了也不怕,在家有十元票子在等我。我特別充實地邁著大步,寒風不能打擊我。(十元鈔票)

蕭紅這些「吃」的書寫,沒有張愛玲的華麗與冷峻,卻是毫無掩飾的張狂「餓相」,越是寫得細膩詳盡,越是透著天真與愁苦,「吃」對她來說不是生活的講究,而是基本生存條件的需要,她祗求「不餓著肚子」、能有力氣走日常的路而已,但亂世與飄離的際遇讓她每天張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為「食物」張羅,不單為自己、還要為身旁那個不進當舖、不出面向別人借貸的男人張羅,「白鹽夾著冷硬的麵包」還是她一個女子乞求回來、卻必須跟男人攤分的食物,而且當「吃到了」之後,她便很滿足,忘記和原諒了生活種種不公平、不善意的對待,並且相信明天的自己、世界和男人都會慢慢好起來的;就這樣蕭紅赤裸的寫,寫自己淒涼的餓相、男人狼狠的食相、寫「食物」的罕貴難求、寫得償所願的短暫快樂,讀來令人心酸卻也憤憤不平,同時又明白她何以能夠這樣苦苦的撐了下去,因為情性單純的她容易對人間懷有希望,「明天能夠吃飽」是一種生存火焰熊熊燃燒的意志!

 

以文字處決男人

跟「食物」書寫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蕭紅筆下的男人,無論是化身無數的「他」或取名「郎華」的人物,都通過事件的記述、動作的場景調度、對話與言行的呈現,巨細無遺地浮雕了那些因男性尊嚴而來的自私、涼薄、膚淺、懦弱和冷酷無情。這個或這些「他」有時候會在蕭紅化身的「我」或「悄悄」的跟前,興高采烈地談論自己和其他女人的關係(家庭教師);有時候會在食物短缺的緊絀下先行搶吃,而且吃相狼狠、不留餘地(當舖);有時候或在發生政治審查和迫害的危機下把自己的女人推到前面去,事後還尋找一對似是如非的理由搪塞責任(劇團)。讀著這些篇章,總禁不住想:一生被男人欺負的蕭紅終於在「文字」裏得到報復的補償了,可不是嗎?她如此狠辣的記錄和轉化,把男人的惡行寫得這樣神情活現、淋漓盡致、具體而深刻,簡直是一種「文字的處決」,透過這些情感的處境書寫,蕭紅讓我們知道她如何活?怎樣掙扎?遇到甚麼樣的人塑造了她無法逆轉的伏線?於是,蕭紅身邊的壞男人不會因為肉身的消亡而消失於歷史和文字的區域上,相反的,蕭紅以「筆」作為顏料,讓他們千古長存、永不磨滅,猶如電影鏡頭來而復返的回轉,歷久常新的在每一代讀者一次又一次的閱讀中復現,接受清算和批判,沒有比這樣的懲罰更大快人心和公義嚴明啊!

Kafka說:I’m never warm enough. So I am always burning from cold——渴望愛而終不可得的蕭紅,一直就是這樣以「文字」燃燒冰冷的生命!

 

洛楓(文化評論人)

二零一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引用書目:

Cixous, Hélène. “The School of Dead.” Three Steps on the Ladder of Writing. New York: Columbia UP, 1993, 1-54.

Janouch, Gustav. Conversations with Kafka. New York: A New Directions Book ,2012.

目次

自我燃燒冰冷的生命:蕭紅的絕境書寫 洛楓 ii

 

小說

曠野的呼喊 3

小城三月 32

手 59

牛車上 77

後花園 89

王阿嫂的死 112

看風箏 123

黃河 130

 

散文

《跋涉》(節選)

小黑狗 145

《商市街》(節選)

雪天 150

家庭教師 153

提籃者 159

搬家 162

黑「列巴」和白鹽 166

當舖 168

十元鈔票 171

春意掛上了樹梢 174

公園 177

劇團 180

歐羅巴旅館 184

他去追求職業 188

餓 190

最末的一塊木柈 195

他的上唇掛霜了 197

廣告員的夢想 201

「牽牛房」 207

同命運的小魚 210

女教師 215

小偷、車伕和老頭 218

夏夜 220

一個南方的姑娘 224

又是春天 227

《橋》(節選)

蹲在洋車上 229

初冬 235

索非亞的愁苦 238

《回憶魯迅先生》(節選)

孤獨的生活 246

長安寺 250

牙粉醫病法 253

林小二 257

魯迅先生記 261

回憶魯迅先生 263

集外

中秋節 300

祖父死了的時候 303

永遠的憧憬和追求 307

天空的點綴 309

在東京 312

骨架與靈魂 317

鍍金的學說 318

女子裝飾的心理 325

感情的碎片 328

失眠之夜 330

火線外(二章) 334

棄兒 339

書摘/試閱

小說

 

曠野的呼喊(節錄)

風撒歡了。

在曠野,在遠方,在看也看不見的地方,在聽也聽不清的地方,人聲,狗叫聲,嘈嘈雜雜地喧嘩了起來,屋頂的草被拔脫,牆囤頭上的泥土在翻花,狗毛在起著一個一個的圓穴,雞和鴨子們被颳得要站也站不住。平常餵雞撒在地上的穀粒,那金黃的,閃亮的,好像黃金的小粒,一個跟著一個被大風掃向牆根去,而後又被掃了回來,又被掃到房簷根下。而後混著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的從未見過的大樹葉,混同著和高粱粒一般大的四方的或多棱的沙土,混同著剛被大風拔落下來的紅的、黑的、雜色的雞毛,還混同著破布片,還混同著唰啦唰啦的高粱葉,還混同著灰倭瓜色的豆稈,豆稈上零亂亂地掛著豆粒已經脫掉了空敞的豆莢。一些紅紙片,那是過新年時門前粘貼的紅對聯——「三陽開泰」,「四喜臨門」——或是「出門見喜」的條子,也都被大風撕得一條一條的,一塊一塊的。這一些乾燥的、毫沒有水分的拉雜的一堆,唰啦啦、呼哩哩在人間任意地掃著。刷著豆油的平滑得和小鼓似的鄉下人家的紙窗,一陣一陣地被沙粒擊打著,發出鈴鈴的銅聲來。而後,雞毛或紙片,飛得離開地面更高。若遇著毛草或樹枝,就把它們障礙住了,於是房簷上站著雞毛,雞毛隨著風東擺一下,西擺一下,又被風從四面裹著,站得完全筆直,好像大森林裏邊用野草插的標記。而那些零亂的紙片,颳在椽頭上時,卻嗚嗚地它也賦著生命似的叫喊。

陳公公一推開房門,剛把頭探出來,他的帽子就被大風捲跑了,在那光滑的被大風完全掃乾淨了的門前平場上滾著,滾得像一個小西瓜,像一個小車輪,而最像一個小風車。陳公公追著它的時候,它還撲撲拉拉的不讓陳公公追上它。

「這颳的是什麼風啊!這還叫風了嗎!簡直他媽的……」陳公公的兒子,出去已經兩天了,第三天就是這颳大風的天氣。

「這小子到底是幹什麼去了啦?納悶……這事真納悶……」於是又帶著沉吟和失望的口氣:「納悶!」

陳公公跑到瓜田上才抓住了他的帽子,帽耳朵上滾著不少的草末。他站在壟陌上,順著風用手拍著那四個耳朵的帽子,而拍也拍不掉的是桑子的小刺球,他必須把它們打掉,這是多麼討厭啊!手觸去時,完全把手刺痛。看起來又像小蟲子,一個一個地釘在那帽沿上。

「這小子到底是幹什麼去啦!」帽子已經戴在頭上,前邊的帽耳,完全探伸在大風裏,遮蓋了他的眼睛。他向前走時,他的頭好像公雞的頭向前探著,那頑強掙扎著的樣子,就像他要鑽進大風裏去似的。

「這小子到底……他媽的……」這話是從昨天晚上他就不停止地反復著。他抓掉了剛才在腿上摔著帽子時刺在褲子上的桑子,把它們在風裏丟了下去。

「他真隨了義勇隊了嗎?納悶!明年一開春,就是這時候,就要給他娶婦了,若今年收成好,上秋也可以娶過來呀!當了義勇隊,打日本……哎哎,總是年輕人哪……」當他看到村頭廟堂的大旗杆,仍舊挺直地站在大風裏的時候,他就向著旗杆的方向罵了一句:「小鬼子……」而後他把全身的筋肉抖擻一下。他所想的,他覺得都是使他生氣,尤其是那旗杆,因為插著一對旗杆的廟堂,駐著新近才開來的日本兵。

「你看這村子還像一個樣子了嗎?」大風已經遮掩了他嘟嘟著的嘴。他看見左邊有一堆柴草,是日本兵徵發去的。右邊又是一堆柴草。而前村,一直到村子邊上,一排一排地堆著柴草。這柴草也都是徵發給日本兵的。大風颳著它們,飛起來的草末,就和打穀子揚場的時候一樣,每個草堆在大風裏邊變成了一個一個的土堆似的在冒著煙。陳公公向前衝著時,有一團穀草好像整捆地滾在他的腳前,障礙了他。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把那穀草踢得遠一點,然而實在不能夠做到。因為風的方向和那穀草滾來的方向是一致的,而他就正和它們相反。

「這是一塊石頭嗎?真沒見過!這是什麼年頭……一捆穀草比他媽一塊石頭還硬!……」

他還想要罵一些別的話,就是關於日本子的。他一抬頭看見兩匹大馬和一匹小白馬從西邊跑來。幾乎不能看清那兩匹大馬是棕色的或是黑色的,只好像那馬的周圍裹著一團煙跑來,又加上陳公公的眼睛不能夠抵抗那緊逼著他而颳來的風。按著帽子,他招呼著:

「站住……嘞……嘞……」他用舌尖,不,用了整個的舌頭打著嘟嚕。而這種喚馬的聲音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到,他把聲音完全灌進他自己的嘴。把舌頭在嘴裏邊整理一下,讓它完全露在大風裏,準是沒有拴住。還沒等他再發出嘞嘞的喚馬聲,那馬已經跑到他的前邊。他想要把牠們攔住而抓住牠,當他一伸手。他就把手縮回來,他看見馬身上蓋著的圓的日本軍營裏的火印:

「這哪是客人的馬呀!這明明是他媽……」

陳公公的鬍子掛上了幾顆穀草葉,他一邊掠著它們就打開了房門。

「聽不見吧?不見得就是……」

陳姑媽的話就像落在一大鍋開水裏的微小的冰塊,立刻就被消融了。因為一打開房門,大風和海潮似的,立刻噴了進來煙塵和吼叫的一團,陳姑媽像被撲滅了似的。她的話陳公公沒有聽到。非常危險,陳公公擠進門來,差一點沒有撞在她身上,原來陳姑媽的手上拿著一把切菜刀。

「是不是什麼也聽不見?風太大啦,前河套聽說可有那麼一夥,那還是前些日子……西寨子,西水泡子,我看那地方也不能不有,那邊都是柳條通……一人多高,剛開春還說不定沒有,若到夏天,青紗帳起的時候,那就是好地方啊……」陳姑媽把正在切著的一顆胡蘿蔔放在菜墩上。

「羅羅唆唆地叨叨些個什麼!你就切你的菜吧!你的好兒子你就別提啦。」

陳姑媽從昨天晚上就知道陳公公開始不耐煩。關於兒子沒有回來這件事,把他們的家都像通通變更了。好像房子忽然透了洞,好像水瓶忽然漏了水,好像太陽也不從東邊出來,好像月亮也不從西邊落。陳姑媽還勉勉強強地像是照常在過著日子,而陳公公在她看來,那完全是可怕的。兒子走了兩夜,第一夜還算安靜靜地過來了,第二夜忽然就可怕起來。他通夜坐著,抽著煙,拉著衣襟,用笤帚掃著行李,掃著四耳帽子,掃著炕沿。上半夜嘴裏任意叨叨著,隨便想起什麼來就說什麼,說到他兒子的左腿上生下來時就有一塊青痣:

「你忘了嗎?老娘婆(即產婆)不是說過,這孩子要好好看著他,腿上有病,是主走星照命……可就真忍心走下去啦!……他也不想想,留下他爹他娘,又是這年頭,出外有個好歹的,幹那勾當,若是犯在人家手裏,那還……那還說什麼呢!就連他爹也逃不出法網……義勇隊,義勇隊,好漢子是要幹的,可是他也得想想爹和娘啊!爹娘就你一個……」

上半夜他一直叨叨著,使陳姑媽也不能睡覺。下半夜他就開始一句話也不說,忽然他像變成了啞子,同時也變成了聾子似的。從清早起來,他就不說一句話。陳姑媽問他早飯煮點高粱粥吃吧,可是連一個字的回答,也沒有從他嘴裏吐出來。他紮好腰帶,戴起帽子就走了。大概是在外邊轉了一圈又回來了。那工夫,陳姑媽在刷一個鍋都沒有刷完,她一邊淘著刷鍋水,一邊又問一聲:

「早晨就吃高粱米粥好不好呢?」

他沒有回答她,兩次他都並沒聽見的樣子。第三次,她就不敢問了。

晚飯又吃什麼呢?又這麼大的風。她想還是先把蘿蔔絲切出來,燒湯也好,炒著吃也好。一向她做飯,是做三個人吃的,現在要做兩個人吃的。只少了一個人,連下米也不知道下多少。那一點米。在盆底上,洗起來簡直是拿不上手來。

「那孩子,真能吃,一頓飯三四碗……可不嗎,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是正能吃的時候……」

她用飯勺子攪了一下那剩在瓦盆裏的早晨的高粱米粥。高粱米粥,凝了一個明光光的大泡。飯勺子在上面觸破了它,它還發出有彈性的觸在豬皮凍上似的響聲:「稀飯就是這樣,剩下來的扔了又可惜,吃吧,又不好吃,一熱,就粥不是粥了,飯也不是飯……」

她想要決定這個問題,勺子就在小瓦盆邊上沉吟了兩下。她好像思想家似的,很困難的感到她的思維方法全不夠用。

陳公公又跑出去了,隨著打開的門扇撲進來的風塵,又遮蓋了陳姑媽。

他們的兒子前天一出去就沒回來,不是當了土匪,就是當了義勇軍,也許是就當了義勇軍,陳公公記得清清楚楚的,那孩子從去年冬天就說做棉褲要做厚一點,還讓他的母親把四耳帽子換上兩塊新皮子。他說:

「要幹,拍拍屁股就去幹,弄得利利索索的。」

陳公公就為著這話問過他:

「你要幹什麼呢?」

當時,他只反問他父親一句沒有結論的話,可是陳公公聽了兒子的話,只答應兩聲:「唉!唉!」也是同樣的沒有結論。

「爹!你想想要幹什麼去!」兒子說的只是這一句。

陳公公在房簷下撲著一顆打在他臉上的雞毛,他順手就把它扔在風裏邊。看起來那雞毛簡直是被風奪走的,並不像他把它丟開的。因它一離開手邊,要想抓也抓不住,要想看也看不見,好像它早已決定了方向就等著奔去的樣子。陳公公正在想著兒子那句話,他的鼻子上又打來了第二顆雞毛,說不定是一團狗毛他只覺得毛茸茸的,他就用手把它撲掉了。他又接著想,同時望著西方,他把腳跟抬起來,把全身的力量都站在他的腳尖上。假若有太陽,他就像孩子似的看著太陽是怎樣落山的。假若有晚霞,他就像孩子似的翹起腳尖來,要看到晚霞後面究竟還有什麼。而現在西方和東方一樣,南方和北方也都一樣,混混溶溶的,黃的色素遮迷過眼睛所能看到的曠野,除非有山或者有海會把這大風遮住,不然它就永遠要沒有止境地颳過去似的。無論清早,無論晌午和黃昏,無論有天河橫在天上的夜,無論過年或過節,無論春夏和秋冬。

現在大風像在洗刷著什麼似的,房頂沒有麻雀飛在上面,大田上看不見一個人影,大道上也斷絕了車馬和行人。而人家的煙囪裏更沒有一家冒著煙的,一切都被大風吹乾了。這活的村莊變成了剛剛被掘出土地的化石村莊了。一切活動著的都停止了,一切響叫著的都啞默了,一切歌唱著的都在歎息了,一切發光的都變成混濁的了,一切顏色都變成沒有顏色了。

陳姑媽抵抗著大風的威脅,抵抗著兒子跑了的恐怖,又抵抗著陳公公為著兒子跑走的焦煩。

她坐在條凳上,手裏折著經過一個冬天還未十分乾的柳條枝,折起四五節來。她就放在她面前臨時生起的火堆裏,火堆為著剛剛丟進去的樹枝隨時起著爆炸,黑煙充滿著全屋,好像暴雨快要來臨時天空的黑雲似的。這黑煙和黑雲不一樣,它十分會刺激人的鼻子、眼睛和喉嚨……

「加小心哪!離灶火腔遠一點阿……大風會從灶火門把柴火抽進去的……」

陳公公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樹枝來也折幾棵。

「我看晚上就吃點麵片湯吧……連湯帶飯的,省事。」

這話在陳姑媽,就好像小孩子剛一學說話時,先把每個字在心裏想了好幾遍,而說時又把每個字用心考慮著。她怕又像早飯時一樣,問他,他不回答,吃高粱米粥時,他又吃不下去。

「什麼都行,你快做吧,吃了好讓我也出去走一趟。」

陳姑媽一聽說讓她快做,拿起瓦盆來就放在炕沿上,小麵口袋裏只剩一碗多麵,通通攪和在瓦盆底上。

「這不太少了嗎?……反正多少就這些,不夠吃,我就不吃。」她想。

陳公公一會跑進來,一會跑出去,只要他的眼睛看了她一下,她總覺得就要問她:

「還沒做好嗎?還沒做好嗎?」

她越怕他在她身邊走來走去,他就越在她身邊走來走去。燃燒著的柳條噝啦噝啦地發出水聲來,她趕快放下手裏在撕著的麵片,抓起掃地笤帚來煽著火,鍋裏的湯連響邊都不響邊,湯水絲毫沒有滾動聲,她非常著急。

「好啦吧?好啦就快端來吃……天不早啦……吃完啦我也許出去繞一圈……」

「好啦,好啦!用不了一袋煙的工夫就好啦……」

她打開鍋蓋吹著氣看看,那麵片和死的小白魚似的,一動也不動地飄在水皮上。

「好啦就端來呀!吃呵!」

「好啦……好啦……」

陳姑媽答應著,又開開鍋蓋,雖然湯還不翻花,她又勉強地丟進幾條麵片去。並且嚐一嚐湯或鹹或淡,鐵勺子的邊剛一貼到嘴唇……

「喲喲!」湯裏還忘記了放油。

 

王阿嫂的死

草葉和菜葉都蒙蓋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黃了葉子的樹,在等候太陽。太陽出來了,又走進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飄送著秋天零落淒迷的香氣。

霧氣像雲煙一樣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聲息,蒙蔽了遠近的山崗。

王阿嫂拉著小環,每天在太陽將出來的時候,到前村廣場上給地主們流著汗;小環雖是七歲,她也學著給地主們流著小孩子的汗。現在春天過了,夏天過了……王阿嫂什麼活計都做過,拔苗,插秧。秋天一來到,王阿嫂和別的村婦們都坐在茅簷下用麻繩把茄子穿成長串長串的,一直穿著。不管蚊蟲把臉和手搔得怎樣紅腫,也不管孩子們在屋裏喊媽媽吵斷了喉嚨。她只是穿啊,穿啊,兩隻手像紡紗車一樣,在旋轉著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鈴鐺一樣,掛滿了王阿嫂家的前簷;就連用柳條辮成的短牆上也掛滿著紫色的鈴鐺。別的村婦也和王阿嫂一樣,簷前盡是茄子。

可是過不了幾天,茄子曬成乾菜了。家家都從房簷把茄子解下來,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冬天只吃著地主用以餵豬的爛土豆,連一片乾菜也不曾進過王阿嫂的嘴。

太陽在東邊照射著勞工的眼睛。滿山的霧氣退去,男人和女人,在田莊上忙碌著。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間,在山坡間,踐踏並且尋依著秋天半憔悴的野花野草。

田莊上只是沒有王阿嫂的影子,這卻不知為了什麼?竹三爺每天到廣場上替張地主支配工人。現在竹三爺派一個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頭目,愣三搶著說:

「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爺的允許,不到兩分鐘的工夫,愣三就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為什麼不去做工呢?」

裏面接著就是回答聲:

「叔叔來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王妹子叫來,我頭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環坐在王阿嫂的身邊,她哭著,響著鼻子說:「不是呀!我媽媽扯謊,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還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傷心處被小環擊打著,猛烈的擊打著,眼淚都從眼眶轉到嗓子方面去。她只是用手拍打著小環,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環再說下去。

李愣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聽了小環的話,像動了親屬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環爬上窗台,用她不會梳頭的小手,在給自己梳著毛蓬蓬的小辮。鄰家的小貓跳上窗台,蹲踞在小環的腿上,貓像取暖似的遲緩地把眼睛睜開,又合攏來。

遠處的山反映著種種樣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點似的,在雲霞裏爬走。

小環不管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辮。

 

在村裏,王妹子、愣三、竹三爺,這都是公共的名稱。是凡傭工階級都是這樣簡單而不變化的名字。這就是工人階級一個天然的標識。

王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邊,炕裏蹲著小環,三個人在寂寞著。後山上不知是什麼蟲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種不可忍耐的幽默和淒怨情緒來。

小環雖是七歲,但是就和一個少女般的會憂愁,會思量。她聽著秋蟲吵叫的聲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學著大人歎氣。這個孩子也許因為母親死得太早的緣故?

小環的父親是一個僱工,在她還沒生下來的時候,她的父親就死了。在她五歲的時候她的母親又死了。她的母親是被張地主的大兒子張胡琦強姦後氣憤而死的。

五歲的小環,開始做個小流浪者了。從她貧苦的姑家,又轉到更貧苦的姨家。結果因為貧苦,不能養育她,最後她在張地主家過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爺看不慣小環被虐待的苦處。

當一天王阿嫂到張家去取米,小環正被張家的孩子們將鼻子打破,滿臉是血時,王阿嫂把米袋子丟落在院心,走近小環,給她擦著眼淚和血。小環哭著,王阿嫂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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