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長談

作者看見自家居住的回遷小區，其居民與土地與外來者混居的情形，書寫自己對於此混亂的感觸，添有一點個人的遊歷經驗，刻劃下這段時間屬於自己的歷史刻痕。

葉丹

詩人，一九八五年出生於安徽省歙縣。現居安徽合肥。

此次長詩共計 1200 餘行，創作歷時三年。寫這首詩由兩個緣起：中國兩千多年的農耕文明在二十年內迅速地被毀壞，造成了一個個空乏的農村和一座座不徹底的城市，人們在城市畸形地生活著；另一方面緣於對偉大詩人德里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多篇傑作的敬仰，其中一篇是長詩〈仲夏〉（Midsummer）。坦誠地說，這首長詩正是向這位偉大的同行和先行者致敬。

我住在合肥的一個名稱上帶有「花園」的回遷小區，雜亂的居民和樓房，離開土地的農民和離開家鄉的外來者混居，一切都逼近著毀滅。期間，我有過幾次短暫的回鄉和另外幾次旅行，太多的感觸和過少的書寫。雖然我知道我的詩歌無法挽救這一切，但我慶幸我用詩歌記錄下這一點點歷史的殘痕。

序詩

一位手工藝人，居住在國家的郊外，
專注於用詞語給花園之琴調音，
這精準的事業將在風暴的輔佐下完成。
你馴養手心裡的雨和洗衣機分娩的雲，
這天賦取自於你熱愛的童年之山水，
它們教會你挺拔與沉澱之後的清澈。
「那年夏天，暴雨之夜的馬尾松，
即便被折斷所有枝葉也未嘗試屈從。」

又一年酷暑，你膝蓋中的積雪更深了，
你愛過的事物也紛紛不見其蹤影。
你嘗試倒退，被極權的離心力甩出，
像一隻蟬返回午夜前脫掉的硬殼。
你在破敗的共和國旅行，你的齲齒
無法咀嚼新生的風景：水浸染惡習，
因腐敗而失去了浮力；雪山融化，
山巔被惡削尖，瘦成一副副絞刑架。

腹中空乏的故鄉，由耄耋的枯骨支撐，
像一截繩子，因繃直而失去彈性。
鳥啼在樹冠爛掉，西瓜被拔除引線，
祖父血管中的佛塔因為空虛之心
而在滿月之夜倒塌，這些都屬於
同一枝頭的果實。我也嘗試去區分
枝葉的善和惡，但還鄉之路愈發陡峭，
像隻無爪之鷹沒法在湍流之中立足。

序詩
I　花園變貌記
II　花園晨曲
III　午夢的遺產
IV　花園導覽手冊
V　黑夜降臨以前的私人宇宙
VI　盛暑，附詩注
VII　對星空的一次模仿，附詩注
VIII　馬賽克花園
IX　碑
X　中國
XI　重霧的冬日午後擇近道往返葛大店
XII　詩記二○一二年某冬夜降新雪
XIII　駱崗機場
XIV　寒枝
XV　築塔師
XVI　小雪日重訪西廬寺
XVII　地下宮殿
XVIII　太湖縣火車站
XIX　遷都，紀念馬達共和國的濱海時期（2009-2011）
XX　詩為前年盛夏泉州之行而作
XXI　內陸航海家
XXII　冬日廢都
XXIII　暑日順南淝河橫渡巢湖棄入長江
XXIV　一次郊遊
XXV　另一次郊遊
XXVI　秋末回歙縣經合銅黃高速所見
XXVII　歙紀，寄傅岩
XXVIII　上瀘橋，代寄辛棄疾
XXIX　撤點併校研究
XXX　生日照：德里克‧沃爾科特的花園
XXXI　趕海研究
XXXII　葡萄園中的黃昏和夜晚研究
XXXIII　秋日返鄉的養蜂人研究
XXXIV　追趕花期的亞細亞孤兒
XXXV　山巔的儀式
XXXVI　當代茶史
XXXVII　田事詩
XXXVIII　秧歌的補償
XXXIX　最後一次談話
XL　被詞語推上空中的花園
後記

Ⅰ　花園變貌記
花園舊稱祠堂郢，居住著亡國的楚人。
深秋，他們在地底埋黃金般的麥粒，
彷彿他們在泥底豢養了一群煉金術士；
他們是太陽的後代，保留著祖先的膚色，
把光照存貯在麥粒裡，於晨昏進食。
拆遷的隊伍席捲過這裡，像一次洪水
帶來毀滅：從圖紙裡引來了烏雲和瘟疫。
「他們是自己的行刑隊，掘後人的墳墓。」
病態如一枚生長在蘋果樹上的癟棗，
在擁擠的廣場上，他們在喪鐘下起舞。

水泥覆蓋著花園，揮霍了泥土的天賦，
如今，花園屋舍整齊，像一副假牙
在城市的擴張中脆弱得失去咬力，
花園塞滿回憶的鳥群，它們空虛如大海
揚起手臂拍打礁石的皮膚；空虛如
饑餓的陽光再也無法獲得泥土的回報。
水泥製的毛胚，不過是暴君的玩具，
他的表情僵硬，像一艘心虛的潛水艇。
高速公路截斷了炊煙所傳遞的情報，
你也因此失去了進入舊風景的密碼。

這些楚國的後人現以圈養雲朵爲業，
彷彿雲朵的種子能治癒潛水艇的腐朽。
「要謹記晚霞的遺訓，才能依偎在
宇宙的懷裡以免被明朝的雨滴打濕。」
你──一個背負著共和國流亡的人
將自己拆毀，融進這張農業的遺照，
夜晚，你和新婚妻子繞著花園散步，
辨別一株合歡的屬相，像回憶一次雪崩。
「我夢見變硬的麥芒刺破水泥來到
我們中間，像個亡人從灰燼之中站起。」

Ⅱ　花園晨曲
從此窗望去，清晨的事物遠小於它們本身。
不相干的聲音混疊在一起，像大合唱，
但這合唱像是在掩飾另一個陷阱的鋪設：
「行刑隊在重霾的掩護下秘密地完成
槍決，花園曾陷入你不能理解的寂靜。」
這水泥製的花園易碎，像一件瓷器
靜臥在霜底呼吸，槍聲包裹花園的寂靜。
「對深埋的樹根坦白能延緩枝葉的枯萎。」
流水線工人從螺絲殼般的居所中鑽出，
一種恐慌在腳印的重疊中蔓延。穿制服的
麻雀站在高壓線上，截獲了電流中的暗碼：
「音潮褪去時，我本以爲我失去了你。」

你經書脊下樓，發現事物慢慢接近自己。
「從消亡的事物中分裂出來的部分更迷人。」
一個被俘的人，沿著整個快鬆脫的花園
繞圈而不入，像一隻蠶在織繭，彷彿
只有經過這種儀式才能避開監視者的威脅。
「不，我是在給夜遊的群星鋪軌。」
星光的灰燼堵住花園的入口，你踩上去無聲。
一棵樹樁腐爛殆盡，明年夏天，此地將升起
一株通曉枯榮之道的棕櫚，它一眼就能
辨認出你，它的長葉能分泌多餘的大海，
並向你獻出它的珍藏。你騎在停泊於樹蔭下的
石凳上，像是在輕撫一頭鯨魚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