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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本書特色=

◎陳芳明主編新時代散文書系──「Essay時代」推薦作家!
◎童偉格(作家)、楊佳嫻(作家、清大中文系助理教授) 暖屋序言
◎駱以軍(作家)、郝譽翔(作家、北教大語創系教授)、李明璁(作家、文化評論家)、林達陽(作家)、吳妮民(作家) 喊燒出租

租屋啟事:這是一本居住、拆遷、尋人之書
她把自己蓋成了一棟違章建築——

「我愛你,就像我愛房間。」


◎ 以「房間」系列散文迭獲大獎,《印刻文學生活誌》、《聯合文學》專文介紹,備受矚目新秀──楊婕第一本散文集。

◎ 透過一間間房回顧過往人情事景,文字雋永抒情,房間成了作者的對外觀景窗,涵納時間空間的流動移徙,藉由描繪房間輪廓物拾,不斷從中複寫記憶,觀照纖敏內心。

◎ 陳芳明主編,新時代散文書系──「Essay時代」出版主旨
當前台灣社會已經從權力的囚牢釋放出來,散文創作者的思考模式,價值觀念,內心感覺,已經與上個世代截然不同。他們筆下釀造出來的文字技藝,幾乎與他們各自的生活方式全然貼近。他們的作品,已經開始定義台灣文學的陌生圖像。其中的聲調、音色、味道、感覺,都足以容納時代變化的節奏。他們並列登場時,全盤翻新的散文風格也宣告誕生。
值此之際,麥田規畫推出的「Essay時代」系列,別具時代意義。此書系的選書,不限世代,不限領域,舉凡能體現當代社會的散文觀,以及反映多元議題的書寫,都是我們關注的對象。我們期許一個創新的文學發聲,在新的世紀展現應有的文化能量。 ──陳芳明

=內容簡介=

「楊婕或許正在建構一種個人的『直接存有學』,事關如何描述『自己的異鄉』。」──童偉格

「沒有不擠壓的房間,沒有不互斥的記憶,書寫即是追憶,追憶總是已經燒過揀選過的,像舍利子。托在掌上看,裡面是蜂巢般分割,蜜與灰同在。」──楊佳嫻

「不再執著於縫補。白色的生活,不過像又一次地震。妳將堅固地倖存。妳的愛與死。房間搖晃的恐懼。轟隆轟隆,妳會這樣老去。」

她說自己是被房間降生的孩子,十八歲離家,從此開啟找尋房間的旅程——套房宿舍青旅、共宿獨居借住,意外寫就一部情感建築學/私人住屋史:情同親人的房東、室友、偶然闖入的地下屋宇、看房奇遇、高原浪遊錯身旅伴、沿東海岸逝去的戀情……

房裡的物件,也成為途中最親密的伙伴——日日與塵蟎相擁而眠,整理箱收容淚水,黴如雪花覆蓋房間,見證潮濕的記憶。因孤獨無以名狀,遂委身幻化以各種姿態浮貼日常,具象或無形,日日為伴。有時需要整個房間聊供自處的小宇宙,有時渴望另一抹呼吸在身旁暈散,好讓自己拖著遍身碎爛回來,不至於回到一片荒地。至此,獨處與相處矛盾綴點不同生活必需,像跳格子般凸顯安適狀態;此時唯有房間反映私我念想,以習慣、以氣味、以碎散滿室不可言喻的那些。

房間無私豢養好的歲月壞的傷,像母親子宮涓滴護持的羊水。

最後明白,居住即遠行,我們都是自身的外來者——

作者簡介

1990年生,牡羊座。曾獲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台中文學獎等,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超新星」、《聯合文學》「新人上場」單元。另入選《創世紀六十年詩選》。作品散見《印刻文學生活誌》、《聯合文學》、《中國時報》、《聯合報》、《人間福報》、《幼獅文藝》等。

目次

「Essay時代」前言 陳芳明
推薦序 自己的異鄉 童偉格
推薦序 暗房與暖房──序楊婕散文集《房間》 楊佳嫻

輯一【房間】
房間
作親
曬衣情事
下三角
龜裂
鬼屋
女生宿舍
裸住
地底迷宮

流星群
看房
密室

輯二【回收物】
鑰匙
穿衣鏡
後書櫃時代
養樂多
蟲洞
禮物
熱敷墊ss
血清
免費擁抱
哈囉,門把
除濕機
椅子
拖鞋
毛巾
整理箱
初吻


輯三【外掃區】
鄰居們I
鄰居們II
雨中婚禮
垃圾話
洞洞裝
潔癖
缺水
廢橋
氣象預報
溺斃
寂寞證

輯四【違建】
青年旅舍
安和橋
保養品
違建
孩子
瑣碎香格里拉
外遇
馬桶和客棧
自盡
剩女小蕃茄

輯五【地契──霧中書】
第一書
第二書
第三書
第四書
第五書
第六書
第七書
第八書
一座太太
我們要前往遠方的麵包店
有時而盡
第二座太太:一千個夜晚

後記:而我是被冬日房間降生之人

書摘/試閱

房間
那是一座逃離的房間。
我在十二月中旬的午後入住,帶著幾箱雜物,和書。淺灰磁磚貼滿地面,圓燈、長燈由樑隔開,使天花板平添簡單的詩意,小夜燈藏在紋路蜿蜒的玻璃罩裡。靴夾與長靴是一對戀人,依偎衣櫃,深褐家具平衡了房間的寒冷色澤。另一邊,雙人床已接納柔軟的枕被,化為夢的搖籃。填滿物什的木櫃層層並列,彷彿會呼吸的小宇宙。

這些大小物件拼湊出來客,拼湊出我。我來到房間。
將物品整理好,天色業已暗下。窗外是大片荒地,我將屋室打亮,讓遠遠的燈火穿透明亮的玻璃窗,與房間合而為一。走進浴室拿魔術拖,從窗口拖起,很快沾滿灰塵毛屑,必須勤快清洗,才能消化地面的穢亂。
這座房間比我預估得髒太多了。
後來我幾乎每天重複這樣的步驟,並逐漸掌握訣竅:先用膠帶黏地板,再打溼魔術拖。布面擠滿灰塵後,去除較明顯的沾黏物。灰塵總是從角落湧生,故而我頻繁地打掃。清潔工作通常在晚上進行,日光燈一開,房間立刻綻滿簡潔的暖意。
有時覺得它過於乾淨,但唯有勤快整理,日常製造的凌亂方能復原,像一遍遍人生練習。

搬進房間前,習慣同身邊的人叨念各種瑣事,而這裡,泰半時刻是沒有聲音的。這座房間一如文字最私密的場域,飄滿我的習慣、氣味,不需任何言語補滿空白,我在其中。謹慎照顧房間,也感覺它悄悄保護著我——無論在房間裡,或身處他方。
我開始思考獨處的意義,重新建立定時定量的生活:三餐、寫字、打掃,日子變得輕鬆簡單。一向怕吵的耳朵,在這座靜謐完整、宛如星球的房間,益漸寬宏大量,外界的聲響,適度提醒了:生存。
儘管緩慢無聲的度日,仍切實存在著。

有時我在房間裡失神,過往如水流激越,崩解、碎裂。思緒湧動的狀態多在夜晚,冬日深夜滿是透明的冷,我獨自承受睡眠的輪迴,失眠時倒一杯酒,小口地喝。不容自我說服之際,便隨意翻閱木櫃的書,它們擁有各自的生命,曲折地陪伴房間。
我流連在一九九五年邱的蒙馬特,莒哈絲的童年西貢,費雷思殘忍的紐約,梵谷的星空。漫步遙遠土地,房間成了小小的萬花筒,足以旋轉天空。窺視關於傷痕祕徑,幽微的流浪譜系——悄悄遷徙著,在騷動的夜裡。
天色將亮,夢境如骨骼、如霧,煙塵般繚繞再散去。不管情節是好,是壞。

而這個季節最令人感覺安穩的時分,是陽光充沛的下午,我往往也能順利入眠。睡意滿漲的午後,拉上百葉窗,天空剩下條條亮線,像瞇起的眼睛,房間即成雨的森林。我在亞熱帶深冬的天光沉睡,棉被緊裹臉龐,如祕密的繭。遺失時間,遺失過往,僅是完整俱足的睡眠,在一個人的房間裡。
半昏半昧,有些知覺仍會滲入被窩,散溢、流竄。但我被房間包裹著,一切遊走在意識邊緣,失焦地帶。會記得的是溫度的變異,不論身體或情感,雖然房間內,記憶已經散失名字。
總在起身後,靜靜回想,抑或什麼都不想,僅只醒來。懷疑自己是否真正清醒過,說不定搬進這座房間以來,我始終困在凍結的夢境而不自知。

直到那天下午,我似乎醒過來了。
房間依然是亞熱帶的冬天,照耀寧靜的林中風景。枕被如懷抱,我密實地蜷拱被窩。醒轉,聽見窗外敲敲打打的聲音,夾雜對話,躺在床上聽了一會,然後穿上外套,趿棉拖鞋,拉開百葉窗。烘得明黃的陽光斜斜倒入,臉上升起好溫和的暖意,探頭望下看,三五工人帶器械挖土,不時用閩南語閒扯,相互玩笑。
我疏於語言,卻在窗前端詳許久,看如此家常、滿是生命氣息的畫面,在陽光暖燙的下午開展。北臺灣的冬季潮溼寒冷,工程固定在放晴的日子進行,施工聲響每每伴隨晴天,窩在房間做事,聽窗口洩進施作聲,與工人笑語,漸漸得到踏實的力量。
每天工程項目均不同,包頭巾的婦女來弄草蒔花,開窗能聞到新鮮泥土的氣息。倒水泥那幾日,車上還掛著小旅館的廣告,宣告人性的樸直。最嘈雜是怪手運作,或處理建材鋼筋時。
也有一次候選人的宣傳車熱熱鬧鬧開過來,重複廣播再陽春不過的內容,至動工處掉轉駛離,再熱熱鬧鬧離去。我覺得那段景象像卓別林的默片,或聖修伯里筆下不同星球的主宰者,荒謬中捎帶一種親切的笑意。
窗口景致不斷變化,胡亂臆測而不得頭緒。幾回遇到房東,想詢問工程,閒聊一陣總忘記提。我決定繼續默默注視,猶如一個不成文的、和世界的約定。施工地帶由雜亂到整齊,再由整齊到雜亂,來回往復,形成某種韻律,多像這座房間。

當我習慣觀察工程進度,如同規律的作息,力量也一點一滴越過往事,回到手中。我常對著變換的工地沉思,從曖昧的光暈領略意義——關於崩毀、傷害,更內在自我的種種,皆如風如煙灌滿房間。
施工總在天色完全暗下前停止。入夜,燈火投影在玻璃窗上,外面的世界與房間交疊,既親密又空曠。日光燈在一天中開啟的時段越來越長,期末將至,我夜夜讀書準備考試,更多工夫凝視房間細節,不若初來生疏,卻感覺一切過於爽淨。
於是學期結束,我重新布置房間。
我跑遍家具行,挑選一張紅色絨布沙發,安放桌旁,可以思考,可以休息,或無所事事,單純被簇擁。沙發底部四輪撐起,便於清掃搬移,沉穩的豔紅預告了季節遞嬗,與心情移轉。
夜裡窩坐沙發翻閱木櫃的書,它們又再度來到我身邊。幾天後,一幅複製〈星夜〉在牆上綻開,流轉一八八九年法國小鎮的夜空。那是梵谷寂寞艱難、幾近殉道的自我實踐。絲杉孤傲地伸入天空,雲朵徘徊在山巒邊緣,人間煙火垂首。星空極盡華麗,天體的運行生動莊嚴,或者,恍如漩渦,埋伏不被理解,也難以訴說的心事。
梵谷被療養院的房間困住,而在房間裡,他看見純淨燦爛的星夜。獨居者無意逃離人世,然而人世未能擁抱他,因此梵谷以油彩將自我堆疊,寄託給這幅被千千萬萬遍複製,如今懸掛房間的星夜。
縱然看向窗外,我所見僅是疏落的星空。而暗沉的星光無法照亮工程的變化。
將房間打掃乾淨後,我收拾行李,拉上百葉窗,讓房間伴隨所有物事一同沉睡。雨林的顏色漫上房間,告別祕密而安定。

分離的日子不太記掛房間,因為我早已相信它的承諾,偶爾在他方想起,只覺得情感也有屋舍的個性。那些從生命底層無聲湧出的愛,曾經一脈相牽,曾經直面擁抱,然後成為窗,成為門,成為記憶的房間。
但就像人的遷移,我從宿舍搬進招展在荒煙蔓草邊的房間,隱隱期待春天的來臨。
再度沿原路回返,已是二月底微涼的下午。漫長冬季消融,西天太陽將街道染得金黃。我一路想像孤獨的房間景象,及窗外工程的變化,也許入夜將星光燦爛,或僅存淺睡之紅。將拐過街角遇見房東,寒暄幾句,房東略帶歉意地笑笑,道施工完畢,東西都做好了,之前常常吵到你們不好意思。
我聳聳肩,微笑然後轉身。
沿路花朵綻放,稀疏卻堅定地向遠方荒地蔓延。這些初生花草不止開在路上。風拂面吹來,天空隨之搖動。我繼續向房間走去,步伐更加穩定,或許可以預期,會有一場大規模的詩句,在新的景色爛漫盛開。

作親
八月三十,二○一二。搬家當日早晨,叔叔來清點家具結算水電費,進屋探看四周,誇我維持得好:「女兒的房間果然乾淨!」叔叔在桌前記帳,零散道些以後回來請我吃自助餐的話,發出一貫的嘿嘿笑聲。我不敢看叔叔,背過身弄東弄西。搬家公司的先生將物件一箱箱往外搬,房間掏空,叔叔事畢,喊我名字說聲:「楊賊再見啦!」
我揮揮手,忍不住哭出來,叔叔溜身俐落地走了。
那批最初帶進房間的行李,以及幾年來添加的種種,都層疊打包塞到車裡。我和那些東西一併坐上車,下斜坡,分分秒秒遠離了房間,遠離店面。車輛加速,風景一窗窗快轉,還是不能無縫遷徙。
前座搬家公司的先生笑了,他從沒遇過客人搬家哭的:「感情太豐富!這有什麼好哭?人生不就是搬來搬去,妳以後就習慣了!」

前幾天買的花生塞在包包裡。我一邊注意花生不要壓碎,一邊手撐拉環,顛顛簸簸下山。轉往臺鐵,五十分鐘出站,走過站前圓環,等熟悉的號碼駛來,開上位在郊區臺地的校園。
踏進消夜街,街底斜坡向右,繞過已不屬於我的房間。巷弄盡頭,兩點鐘方向便是自助餐了。
離晚餐尚有一段工夫,鐵捲門半拉下,我遠遠走近,來路程程退開。撥打叔叔手機,接通道馬上下樓,幾分鐘後鐵捲門升高,叔叔阿姨彎身出來,叔叔略發福些,阿姨頭髮燙捲了。他們未料我要來,我拿出花生,有些緊張,阿姨先發話:「哎唷妳怎麼知道叔叔最喜歡吃花生!妳跟叔叔慢慢聊,阿姨去煮飯!」
我實則誤打誤撞,像簽約那天第一次踏進自助餐。
那是三年前的下午。初冬微寒,老舊店面顯得溫暖,我和母親看過房間,隨阿姨來到店裡。店內光線昏暗,玻璃印滿刮痕,霧氣般掩住街景,非用餐時段,不見客人。
阿姨端出一盤薯條,母親正要推辭,阿姨說不是特地炸的,早上小兒子顧店,當作給他的獎勵,剛好多炸一點,還想夾什麼菜自己拿,吃飽再走啊。我們禮貌性拿了幾根薯條,離去時還剩少許。食物的氣味混合出周邊氛圍,自助餐未有多餘陳設,毫無宣揚。
「我們會把她當自己女兒照顧,你們放心啦!」阿姨告訴母親。

阿姨嬌小,終日低馬尾搭圍裙,在最底的半開放廚房忙碌。叔叔身量亦不高,POLO衫色彩樸素,帶點啤酒肚,夾克配香菸,戴半罩安全帽送便當。叔叔阿姨長年賣自助餐,出租兩棟學生套房,一新一舊,舊房子不知年分,新房子在我搬入前兩個月完工。
從房間到自助餐步行僅需三分鐘。剛搬進房間,我每每造訪自助餐,皆為房間細瑣,進去店面總見煙氣蒸散,叔叔阿姨揮鍋鏟端菜盤裡外出入。炒菜喧囂,到廚房門口他們才發現我來了,通常阿姨掌廚,問候一聲繼續蒸煮,叔叔負責招呼,管房子的事歸他。
那段時光我中午一向早吃飯。有幾天上午的課十點結束,一段空檔正好處理雜務、買午餐。我常趁那時去店裡,每回叔叔皆問我買便當,我的脾胃挑食而專情,相同菜式能吃上個把月,已有固定店家。起初婉拒幾次,但早開的店不多,餓就加減買,時日久了挑到合口味的菜,便養成吃自助餐的習慣。叔叔得空就和我聊幾句,在那些裝飯揀菜的步驟裡日益熟起來。
來得太早,慣吃的菜還沒擺出來,叔叔阿姨一邊炒菜一邊包工廠訂的便當,抽手替我盛飯端菜。去的次數多了就更家常,讓我進廚房,蹲在推車旁翻揀,錢擱櫃檯,自行打包。便當都算我便宜些,倘若叔叔拜託我貼房子的布告,那次就不收錢了。
我的便當固定焢肉配高麗菜,不時也換梅干。阿姨是客家人,梅干扣肉煮得極香,我不曉得道不道地,一吃就愛上。梅干扣肉大約兩週賣一次,不定哪天會有,得知我愛吃,每逢去店裡,假如隔天要賣,叔叔便會提醒我一聲,有一次沒過去,叔叔特地打電話來。
偶爾過節,他們便替我加菜,夏天的粽子,秋天的柚子。夾完便當後,阿姨會小聲叫我留步,等別的客人走了,再塞給我帶回房間,節慶就爽口一些。

我幾乎天天行經自助餐轉回房間,過了店招,便到達房間所在的巷弄。我時常停下腳步,為房間細務踏進店裡,沒上門,也碰到叔叔出來送便當,熙來攘往的街道,他會用臺灣國語越過重重人群不太標準地喊我:「楊賊!楊賊!」每當我低著頭非常疲倦地走在路上,思緒晃到哪裡浮浮蕩蕩,一輛機車過去,我便被叔叔的招呼喚醒,不動聲色落了地。
我在那座房間學會照顧自己。基本的食衣住行,面對自我,孤獨。無論何種技能,皆比同齡之人晚熟,凸槌時,少不得叔叔阿姨前來救火。
一回洗衣機故障,脫水功能失效,打開蓋子,每件衣服都浸著水,重洗再丟烘衣機,連烘兩次仍溼淋淋,只好整籃衣服滴水搬回房間。阿姨來,說之前有房客用釣魚法洗衣,現在衣量超載就會壞。阿姨踏進房間,見曬衣桿滿滿兩排,教我一次該放多少衣服,踩過走廊、電梯灘灘水窪,一句責備也無,只問花了幾塊錢洗衣,塞鈔票到我手裡。
保險絲燒壞,房間跳電,叔叔提來照明燈,告訴我店面二樓有空房,晚上不方便就去睡。我鑰匙用了一年都亂轉,有一天缺乏手感便堵在門外,以為門鎖生鏽,倒油也開不了,正是晚餐時分,叔叔放下事務,風風火火過來,一扭就開。叔叔嘿嘿笑幾聲,教我用鑰匙,回店裡繼續忙碌,叔叔道:「妳念文學的,生活的事比較不懂啦!」

自助餐休息時段,叔叔常來巡視、打掃。見房間燈亮著,便會敲門,拿掛號信、交代房間的事,有時不過打招呼,也沒說什麼。叔叔走前,總笑著告訴我:「那叔叔先回去忙了嘿嘿!有事情再打給叔叔!」
鏡頭倒轉。大二那年初夏,夜半我在房間痛哭,敲門聲驀地響起,只得硬著頭皮開門。叔叔站在門口,看了我一眼,輕聲叮嚀:「爸爸媽媽不在這裡,妳就把叔叔阿姨當成自己的爸爸媽媽,有什麼困難都可以講,我們能幫的就幫,不要自己悶著,這樣不好。」
過幾天去買自助餐,閒聊幾句,叔叔問心情好多了嗎?「叔叔知道妳是個用情比較深,比較細膩的女孩子。」我暗暗吃驚。我向來只跟叔叔阿姨說些生活瑣事,天氣、食物、居住、考試,關於情感,關於內心,隻字不提。
那些日常片刻,叔叔用他的方式理解了我,即便他所知不多,我所談亦不多。而那樣的理解,在長年獨居、不喜同群體往來的大學歲月裡,已是我與周遭人事最密切的關係了。
我對人際紛擾戒懼,曾有過的幻想與渴望,早隨之灰飛湮滅。但和叔叔阿姨相處,一切僅是簡單的細節,往來之間,終能踏實地觸及自我。叔叔阿姨是很尋常的夫妻,哪條巷弄皆會出現的一對夫妻,因為尋常讓人親近。
那幾年難以言說的青春起伏裡,他們的素樸,成了提點我的一種要領。

也就是那段日子,我為房間寫了一篇散文,細述裡外物事,得了文學獎。叔叔在結尾軋上一角,我想叔叔阿姨不看這些,便不太提起。
搬家前幾天,我把兩年前的作品附在卡片,拿到店裡交給叔叔阿姨。阿姨曾笑地靦腆告訴我,她年輕時也喜歡讀詩,席慕蓉噢。這些年的蒸煮炒炸中,那款脆薄的興趣應該也淪為一種過時的菜餚。說不定那篇散文將被棄之屋角,但這是我跟他們告別的儀式,不得不了。
回想那座房間,雖則裝潢好、屋況新,但位處馬路旁邊,我神經質地怕吵,每隔幾分鐘車開過去都不得安寧,近處又陸續蓋起幾棟新房子出租,敲打聲終年累月。可我一直住著,不容再住才搬出。
我走得晚,同一批房客六月畢業季就遷離了。那陣子去買自助餐,叔叔常念叨著說:「妳也快搬走啦,好像女兒要走一樣。」

離開後,我才察覺,那擺滿飯菜的店面,比起房間,更先給了我居住的感覺。房間跟自助餐始終那般接近,處置房間事項,往往在自助餐交辦,領房間物什,也和熱騰騰的便當一道拎回。在自助餐以外的地方遇到,他們常說,從店面忙完過來,等會要回店裡。找話題問候叔叔阿姨,亦圍繞自助餐——幾點打烊?哪些客人上門?煮什麼菜?
我幾乎錯覺自己也在店裡有過一間房間。
剛上研究所過得並不開心,和叔叔阿姨未有聯繫,僅有一回接到電話,看來電顯示是叔叔,以為問我近況,結果只是通知我去拿寄到舊地址的體檢表,講幾句就掛了。
後來零碎聽見還在那裡的友人傳來音訊,似乎每逢中文系的人上門,叔叔就容易提起我。叔叔告訴同學:「她就像瓊瑤小說的女主角似的!」阿姨有了臉書,想加我卻找不到,送出交友邀請,阿姨遲遲未回覆,或許仍對電腦太生疏。
叔叔阿姨知悉我申請上交換學生,忘了日程,向同學問起我過得好不好?彼時我尚未前去交換,方短期旅遊回來,剛從異地寄出明信片,無須多加解釋,他們收到便會明曉。
記憶窩裡反,距離山重山。人生總是如此,但我對記憶和距離執著。

學期過完,回到那條街。房間是進不去了,自助餐的鐵捲門緩緩拉開,就跟簽約那年冬天一樣暖。陳舊空氣裡,叔叔說起,上次暈倒送進醫院啊,現在要多休息,週六不開店了。叫我包個便當吃,傍晚還得趕回學校,叔叔便改口到隔壁買飲料請我喝。
這幾天才跟阿姨念到我:「在想打個電話給妳,又不知道怎麼打就沒打嘿嘿!」聊起搬家那天——「叔叔你轉身就走了欸!」叔叔道他不敢看我的表情,才趕快走掉,回到店裡就告訴阿姨我哭了。「妳是第一批房客,住最久,比較有感情,我們和妳緣分深啦!」
叔叔交代,經過附近要回來看看,提早講一聲煮梅干扣肉等妳來,再回去就住那棟房子,會替妳留房間。「不管什麼事,工作啦嫁人啦都要告訴叔叔,妳結婚叔叔一定包紅包。」
兩天後,夜裡手機震動,阿姨傳來簡訊,百來個字,說那天見到我很高興,祝我早日取得碩士學位,一切順利。
幾年屋事,叔叔阿姨一向電話、當面告知,我第一次收到來自他們的簡訊。在這輕薄的年代,仍然有人,打簡訊像寫一張卡片,有著隆重的心意。叔叔阿姨不雪月風花,也不詩詞書畫,他們如是不擅表達感情,因此每一句都真實。
叔叔阿姨替我守住了對那裡的眷戀,而我曾經以為自己將只是無情之人。
我何其後知後覺。無數次和叔叔阿姨聊及房間細節的時刻,錯覺將真正關乎自我的種種,遮蔽或延後了。當時未曾提及的願望和困擾,在時間磨洗下,終於揭開面貌,還給生活本身,變得不再重要。

如今我在他鄉租住,經常不合時宜想起往事。重讀在那座房間寫過的字句已覺陌生,那些十九二十歲的心事,從離居到安居的過程。
房間歲月終煙散在平凡的日子裡。學生年年輪換,有朝一日房間勢必不認得我這第一個住客,但下次回去,我總能在那黯淡裡溢著香氣的店面去來,不像外人地,好好夾菜,吃完一頓飯。自助餐的陳設,將一直熟悉溫暖,一如已經沒有契約期限的房間。
彼時屋室都將亮起,讓身分藏隱,也讓身分清晰。
後記
幾年後我隻身旅行,途中到成都。叔叔阿姨的兒子兒媳在成都工作,大我幾歲,從未照面。阿姨再三叮嚀,說小女兒要過去,叫哥哥姊姊照顧我。
我和哥哥姊姊約在傍晚的鬧街。那時我已離家數月,許久不見親人,一看到哥哥姊姊便覺安心,姊姊和善穩重,哥哥長相像極叔叔。
他們帶我去吃火鍋。聊著聊著我就哭了,說起從前叔叔阿姨對我的照顧,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麼回去看他們?哭著哭著又笑了:「十九歲對著叔叔哭,沒想到二十四歲,來這裡還在你們面前哭,真沒用。」
哥哥說,難過是一定的,妳哭,代表妳把我們當自己人。哭沒有關係,不用限制自己只能哭一次、兩次,想哭就哭。「我感覺得出他們很疼妳,剛剛妳提起我爸媽,我其實也很想哭。」



他穿五顏六色的衣服來接我,內襯棉T搭厚夾克,組合拼湊。我弄不清他究竟穿什麼,坐上後座,左邊卡著一團衣物,色系太雜,我分不出那是包包或衣服,只覺得前面的人披著一塊百衲被。
傳統的百衲被是方形菱形的,剩餘布料裁切拼縫,節省溫馨。而我還不能描繪布被底下他的形狀,應該是圓形的,O。內裡銳尖有所損破,歷經針工,但對我會是圓形的,沒有凹口。O。
圓形的O。

O第一次載我回家,我行禮如儀打開外門,輕輕關上(怕他嫌我粗魯),O在原地,靜悄無聲。我上二樓,踏過一階階臺階,以為會聽到O發動車子的聲音卻沒有。步入走廊,拿鑰匙開門,進房,掐電燈,才聽見O的機車聲。我沒到窗邊看,可我曉得O跨坐上車,轉動車把。他終於走了。
說起這件事,O以為我靠在窗戶偷窺,我連進門前回頭看一眼都不好意思。這是一個聽音辨位的故事。
也有無數回家的遭遇。其他朋友載我回來,都是到巷口就停,我會說我住在這條巷子裡,自己進去。縱然巷弄被兩條極黑極黑、踩過的人總要皺眉嘆危險的小路包夾,但巷弄本身是單純的,不長、又有路燈,夜裡並不可怕,他們聽了便在巷口把我放下。O載我回來時,我也照例告訴他,且猶豫是否要讓O知曉我住哪。
O卻很有耐心地問我住哪一間房。騎進巷弄,車速放緩,一幢一幢,我說到這裡就可以了,O仍繼續騎行。我不得不告訴O我住哪,用手指一指樓下信箱(避免指認面對巷弄的房間),假作隨興地陳述,恰如我只是在介紹一間好吃的雪花牛或泡芙,而我非常喜歡吃雪花牛和泡芙。

欸,我喜歡吃的東西在這裡。
我長年住居,賴著賴著像要病了的房間就在這裡。

我不確知O懂不懂得,指證自己的房間於我是多麼私密的事。我清楚記得誰知悉我的住處,誰進過我的屋子,誰有,誰沒有。我能在別人寄明信片時輕易給出地址,那僅是一串缺乏溫度的街巷名稱和數字,但我舉起手臂,指向房子,打開破舊的大門,走上階梯,彼刻,隱蔽在巷弄的房間,會和我一樣戰兢。
後來問O,為什麼待在原地那麼久,O說確認妳到家了。從巷弄到房間,一道樓梯、三扇門,如若短暫的距離,O認為我會失蹤?還是他看出我的居住之地並不單純,房間內外暗布的重重甬道,O預知多少?他有把握穩健步行而不跌倒嗎?

O,隨處可被指涉,重整或尚未出發的符號,連物質都不是。

O其實是一首偶像劇主題曲。男主角將自己燃燒殆盡去愛女主角,殘破已盡之人,竭力保護和他一樣衰頹的生命,這是多麼感人的事情。
前陣子我又看完一部電影。電影裡,O是一種舊式戰鬥機,男人自願駕著那架飛機死去。畫面末了,男人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靠向鏡頭越放越清晰,聚焦瞳孔,卻能感到四周狂暴的風和被移動的天空。在O之上,他的雙眼興奮地就要逼出淚水。
而他永遠不會再流淚了。人們喜歡說:歸零,對O這個數字,我的朋友多有所執迷,甚至青春期曾懷抱活到三十就不要再老下去的念頭。可是,沒人到了三十歲真的去死,我的朋友,一個都沒有。
我從不是那樣的人。我並不抱持三十歲一切就能歸零,或不能再被零收整的想法,這不表示我務實,我是根本不想擁有數字的概念,不想開展。從O為1,為9,為人。生而為O,我很抱歉。
我曾相信一切都能成為O,而今再也不會了。

這樣的我在秋天開始跟O說話,我們說話的月分也有一個O。O是好欺負的人,底限之前,一切都無所謂,一旦逼近O,則不會絲毫讓卻,他要守住他的O。凌晨講電話時,O如是說。房間裡,我握著手機,想告訴O而沒開口。

(O,這座房間,可以承受死亡,卻不能改變死前的線條了。)

有O的十月,房間的洞口寧靜地深邃,必須一步步探路。我知道O下次來,就會踏進房間。他將看見房間座落走廊盡頭,夜裡開窗,目睹對面樓房一道又一道鐵柵,天亮,落進來的光也就一條一條,我住在被分割的長方畫面裡邊,日夜顛倒。

而他是房中唯一的O。圓圓地,就像眼睛。一張一閉,但永不變形。
這是我最後一個,O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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