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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十月文學獎得主──哲貴的中篇小說集

現在面對哲貴這本名為《某某人》的小說集,讀了裡頭直接了當地以住酒店的人、空心人、責任人、賣酒人、討債人身分出場的小說,直接浮現腦海,直接觸動心底的依舊是艾略特〈空心人〉的精神荒原世界。文學史好像又給了社會主義中國一個惡意的玩笑。不過不同於那些色調浮豔,一看就知道是文化仿冒品的「小時代」情境,哲貴筆下這群生活在溫州經貿區,大都由國營機構或學院教師轉行為小企業主的人物,他們的出入高檔會所、喝洋酒、打高爾夫、講究歐洲品味、妻兒移民海外,或勤勤懇懇地做眼鏡框生意,到大排檔推銷紅酒等等行徑,已經是商品經濟規定和官商利益輸送制約下的日常化、天然化了的生活習性……他們只像艾略特詩中,生命癱瘓的「不是迷失的╱狂亂的鬼魂,而只是些╱空心人╱稻草人」。
──施淑(淡江大學中文系榮譽教授)

我是這麼認為的:在這個時代,我小說裡的人物代表了最前沿的文明,另一種可能是,他們也成了這個時代的試驗品。這正是我關注和刻畫他們的原因。我覺得,他們身上的疼痛,或許正是社會的疼痛,他們身上的悲哀,或許正是歷史的悲哀。當然,這種疼痛和悲哀首先是我的。
──哲貴

作者簡介

哲貴
中國七○後代表作家之一。浙江溫州人。媒體從業者。跑步愛好者。中短篇小說集《金屬心》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另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施耐德的一日三餐》、中篇小說選《信河街傳奇》、長篇小說《迷路》、《空心人》等。曾獲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十月文學獎等。


施淑 (淡江大學中文系榮譽教授)


讀大陸小說,總是不斷會有毛澤東一九五四年那首與曹操的霸業對話的〈浣溪紗.北戴河〉裡頭的「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的歷史滄桑,物換星移的感覺。

從毛澤東寫那首詞時的第一個五年計劃前景下,意氣風發地出現的「紅旗譜」式的新生人物、新生事物,一路讀來,經過天翻地覆的文革後文學,到世紀之交八○後作家筆下,那與中國崛起,與規劃中的新一輪中國夢有著巨大反差的「小時代」之類的書寫,以及它周邊洶湧的底層的聲音。不斷轉換的人間,越來越讓我招架乏力,無所適從,甚至有文學史的無路可通的沮喪和沉重。

這文學史的無路可通的感覺,有時成了我閱讀的殘酷經驗和收穫。比方不久前來過台灣參加人間出版社座談的石一楓,在他那篇〈世間已無陳金芳〉,看到愛好音樂、「只是想活得有點兒人樣」的小說主角陳金芳,千辛萬苦從社會底層爬出,千方百計打入北京文化社交圈,穿小禮服聽音樂會,看畫展,做藝術品生意,甚至請來國際知名小提琴家到家裡開演奏會。讀著讀著,耳邊就響起T. S.艾略特音調鏗鏘的詩句:”In the room the women come and go╱Talking of Michelangelo.”(客廳裡女士們來回地走╱談論著米開朗基羅)。想起一九六○年代台灣現代主義風潮下,想當然爾地跟著複誦這帶著嘲弄意味的中產階級浮世繪,沒料到半個世紀之後,在據說有八億中產階級人口的中國大地成真,滋味著實不好受。

現在面對哲貴這本名為《某某人》的小說集,讀了裡頭直接了當地以住酒店的人、空心人、責任人、賣酒人、討債人身分出場的小說,直接浮現腦海,直接觸動心底的依舊是艾略特〈空心人〉的精神荒原世界。文學史好像又給了社會主義中國一個惡意的玩笑。不過不同於那些色調浮豔,一看就知道是文化仿冒品的「小時代」情境,哲貴筆下這群生活在溫州經貿區,大都由國營機構或學院教師轉行為小企業主的人物,他們的出入高檔會所、喝洋酒、打高爾夫、講究歐洲品味、妻兒移民海外,或勤勤懇懇地做眼鏡框生意,到大排檔推銷紅酒等等行徑,已經是商品經濟規定和官商利益輸送制約下的日常化、天然化了的生活習性,意識上自然排除陳金芳式的「活得有點兒人樣」的根本欲望,也不會有她不會彈琴卻買了鋼琴的文化苦惱。他們只像艾略特詩中,生命癱瘓的「不是迷失的╱狂亂的鬼魂,而只是些╱空心人╱稻草人」。

作為一個讀者,面對哲貴近乎零度寫作狀態呈現出來的這生產自中國經濟特區邊緣,影影綽綽,意義模糊的可以是任何人也可能查無其人的「某某人」群像,或許只能祈願艾略特〈空心人〉的預言不致成真,只能祈願這換了人間的無路可通的文學世界,在新一輪的中國夢之前,它的結束方式不致於是艾略特鐵口直斷的:「並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目次

序 施淑(淡江大學中文系榮譽教授)

住酒店的人
責任人
空心人
賣酒人
討債人

後記 一意孤行的理由

附錄 哲貴近年創作年表

書摘/試閱

〈責任人〉
哲貴

從吳節棋的追悼會回來後,黃徒手決定把事情做個了結。
下午的時候,他老婆郭婭尼來過一次。她是送配件過來的。他們現在主要有兩個工廠,一個叫恆明眼鏡廠,另一個叫恆明眼鏡配件廠。他們有明確的分工:眼鏡廠由黃徒手抓;郭婭尼主要負責給黃徒手的眼鏡廠提供配件。當然,她也給其他眼鏡廠發貨。黃徒手的眼鏡廠只是她的一個客戶而已。郭婭尼拉客戶很有一套,一般被她盯上的客戶,想逃掉很難。所以,每年年終盤點,郭婭尼做的營業額和利潤都比黃徒手高。兩個工廠不在同一個地方,郭婭尼一般也很少來黃徒手的眼鏡廠,只是送貨的時候,偶爾過來看一下。這天下午,她把貨送完後,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順便轉到黃徒手的辦公室。黃徒手沒有對她說什麼。
下了班,兩個人一起回家。進了家門後,黃徒手對郭婭尼說:
「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
黃徒手所謂的「分開一段時間」,是分居的意思。這個話題,他在三年前就跟郭婭尼提過。這三年來,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跟郭婭尼提起過這個話題,而且,討論過很多細節:分居以後,生意上的事還是維持現在的樣子,只是黃徒手搬到另外一套房子裡住。也就是說,分開的這一段時間裡,他們暫時脫離了夫妻關係,兩個人都恢復了自由,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當然,包括可以各自去找情人。不過,每次商量到了最後,都沒有真正執行起來。因為黃徒手總是擔心,只要這一步跨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而且,他翻來覆去地衡量著郭婭尼的優缺點,發現幾乎找不出她的缺點,如果一定要找的話,那就是郭婭尼跟客戶打電話時的那種語調,讓黃徒手心裡不爽:她的聲音不是直接從口腔裡發出來的,而是先把喉嚨往下壓,把聲音壓細、壓低,然後,讓聲音通過舌頭,升到口腔的上壁,從上壁慢慢地滑下來,再通過舌尖,從嘴的兩角輕輕飄出去。她的語調太溫柔了。黃徒手有時換一個角度想,如果自己是那個客戶,聽了郭婭尼這樣的語調,一定會覺得這個女人在勾引自己,心裡也會一蕩一蕩的。但是,黃徒手知道,郭婭尼這是為了做生意,而且,她這一手很是行之有效,特別是中年之後的男人,很吃她這一套。黃徒手更知道,郭婭尼這麼做不是故意的,她說話就是這個調調。她跟她爸爸說話也是這樣的。更主要的是,黃徒手知道郭婭尼不是那種性格很花的女人,別看她說話的聲音帶著勾,其實,她是把所有的客戶當成親戚看待,沒有一點曖昧的意思。
郭婭尼聽了黃徒手的話,看了他一下,說:
「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黃徒手說。
「只要你想好了,我一定會支持你的。」郭婭尼說。
「謝謝!」黃徒手說。
「不要這麼說,在這件事上,我也有責任。」郭婭尼說。
事情談完之後,他們按照生意場上的規矩,很正式地簽了協議。一式兩份。兩人都在協議上簽了名字。簽完之後,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笑了一下,很有禮貌地握了下手。這個握手有友誼萬歲的意思,也有生意不成情意在的意思。再說了,這還只是一個分居協議,他們協定的分居時間是一年。一年過後,他們又會重新住在一起的。當然,也可能就真的分開了。誰說得清楚呢?
黃徒手知道,和郭婭尼走到這一步,跟已經死了的吳節棋有很大的關係。
說起來,吳節棋應該是黃徒手的福星。
八年前,黃徒手從信河街的電泵廠辭職出來,跟郭婭尼辦起了一家打火機工廠。黃徒手出來單幹的原因有兩個。一是那段時間剛好是個潮流,信河街很多人都從單位裡跑出來,辦起各類工廠:有眼鏡廠,有電機廠,有電器廠,有打火機廠,也有皮鞋廠。這些人很快就表現出不同以往的生活狀態,開始把踏踏車換成了摩托車,有的甚至都開上夏利牌的小轎車。而且,他們的臉色很快就變油和變紅了,小肚子也很有氣勢地頂了出來。黃徒手眼睛紅起來了,躍躍欲試了。另一個原因是黃徒手在電泵廠是個「技術型人才」,他是個出色的鉗工,是個做模具的「老司」,手上功夫很細,用信河街的話說是他的「生活做得好」。黃徒手做出的模具樣子正,型位公差準確,細節處理到位,他做出來的模具,你可以用手去摸一摸,就好像摸在嬰兒的屁股蛋上。黃徒手參加過一個全市的機械模具製作比賽,拿到了第一名。郭婭尼就是那個時候看上黃徒手的,那個時候,她是電泵廠的會計。黃徒手覺得一身武藝,呆在電泵廠裡施展不出來。黃徒手想出來做一番事業。這個時候,郭婭尼已經是他的老婆了,他跟郭婭尼一商量,郭婭尼舉雙手雙腳贊成。兩個人雙雙離開了電泵廠。
從電泵廠出來後,黃徒手就辦了打火機配件工廠。他利用自己是鉗工「老司」的優勢,所有打火機的配件都做,像出氣閥、跳板、點火裝置、汽箱、外殼。等等。
這樣做了兩年,生意還可以。
但也就是「可以」而已。因為是一個小工廠,只有十幾個工人,而且,信河街像黃徒手這樣的工廠還有很多,他們像洪水一樣把黃徒手淹沒了。所以,兩年下來,每年年終結帳,也就賺個一萬元左右。這個數目也就是比在電泵廠上班時好一點點,距離黃徒手設定的目標相差甚遠。
到了第三年,黃徒手知道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需要一個突破口,但一時又找不到突破口。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吳節棋找到了他。
吳節棋是黃徒手技校的同班同學,畢業後在信河街的航模館工作。在技校的時候,吳節棋就對模具製作有異常的表現,他只要一站在機床前,就完全忘記了外面的世界,他在學校裡騎的踏踏車就是自己做的。他還做了一輛摩托車,這輛摩托後來被學校拿去放在陳列室裡供人參觀。到航模館工作後,吳節棋對發動機發生了興趣。航模館裡所有航模的發動機都是他做的。吳節棋早黃徒手一年離開單位,他也辦了一個打火機廠。相對於黃徒手,吳節棋很是高屋建瓴,一開始就定好了位置,要做中國最好的打火機。那個時候,信河街能夠看到最好的打火機,就是日本的莎樂美牌防風打火機。吳節棋只用了三天時間,就做出跟莎樂美牌一模一樣的防風打火機。不但點火又輕又准,而且,拿手裡又厚實又圓潤,用過的人都說好。但是叫好不叫座,做了三年多,吳節棋反倒欠下了一屁股的債,因為他的打火機價格比日本的莎樂美還貴,莎樂美至少是名牌,吳節棋的打火機連個名字也沒有,別人當然買莎樂美。
吳節棋找到黃徒手的時候,跟他說:
「黃徒手,我發現了一個能賺錢的項目。」
「你發現什麼項目了?」黃徒手說。
「就是生產防風打火機中的限流片。」
吳節棋說的限流片黃徒手知道,其實就是鎳片,信河街的人也叫銀片或者限流片。黃徒手工廠唯一沒有賣的配件就是它。因為限流片中間有一個小孔,這個小孔非常致命:小孔只有六微米大。六微米是個什麼概念呢?一般頭髮絲是七到八微米。也就是說,要在限流片上打一個比頭髮絲還細的孔。這個任務,機器完成不了。信河街現在用的限流片都是從上海進的,是激光的,每片一元。普天下的人都知道,限流片的原材料一公斤只有兩百元,一公斤有二十萬片,攤開來的話,每片的成本只有兩厘。說起來,上海人真是黑啊!兩厘的成本賣到一元錢。但有什麼辦法呢!上海人有技術啊!他們有「激光」,信河街就沒有,這錢就該他們賺。但,吳節棋這麼說的時候,黃徒手已經聽出他的意思了,他好像有辦法了。所以,黃徒手一聽也來勁了,說:
「你研究出來了?」
「我還沒有。」
「哦!」黃徒手提起來的氣一下鬆了下來。
「但也只差一點點了。」
「在哪個環節上卡住了?」
「卡在打孔的那根針上了。」
吳節棋設計了一個電動小沖床,其實,也不完全是沖床,他是把沖床跟縫紉機做了一個結合。並且在新機器裝上了一個小馬達。但是,他做了無數個試驗,有幾次都打出六微米的小孔了,但那根針當場就斷了。如果要讓針不斷掉的話,打出的孔就要超出六微米。吳節棋進行了一年左右的試驗,到了最後,一籌莫展。也就是說,他走進死胡同了。否則的話,像他這麼驕傲的性格,是不會輕易向黃徒手求助的。黃徒手知道,吳節棋在專業上從來沒有佩服過誰。
聽了吳節棋的話後,黃徒手去了一趟吳節棋的工廠,「拜見」了吳節棋的那台杰作,在徵得吳節棋的同意後,把它請回自己的工廠。
其實,沒過多久,黃徒手就把吳節棋碰到的問題解決了。黃徒手用的是很「笨」辦法,他是在吳節棋的基礎上,做了一點「退步」的處理,說起來簡單,就是把那個小馬達拆掉,改成手工操作。黃徒手還是相信自己的手。而且,打孔用的針,也是黃徒手用手工一點一點磨出來的,他用鑷子把兩毫米長的鎳片放在小沖床上,對著針尖固定好,用手一壓,一張限流片就做出來了。針也不會斷。
這個問題解決後,黃徒手的工廠和吳節棋的工廠合並起來了。總共有三十個工人。他們對這三十個工人進行了半天的培訓,就開始生產限流片了。
也就是從這天開始,他們的工廠一下子來了很多人,這些人都是騎著本田王摩托車或者開著夏利牌轎車來的。他們都是做打火機的老司。他們聞風而動。
生意好的原因是,黃徒手的一張限流片只賣五毛。比上海便宜一半。更主要的是,用手工壓出來的限流片比激光打出來的限流片好用。因為激光打出來的小孔是不平整的,小孔的內沿有凹凹凸凸的毛刺,這多少影響了打火機出火的質量,打出來的火花也不好看。手工壓出來的小孔,內沿平整而光滑,打出來火花的形狀像剝了殼的雞蛋。所以,沒有過多久,信河街所有的打火機廠都到黃徒手這裡來進貨了。
那一段時間,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二點,來工廠進貨的人就沒有斷過。工廠的門口總是停滿了摩托車和夏利牌小轎車。
那一段時間,也是黃徒手有生以來賺到最多的錢的一段時間。經過培訓後,一個工人一天可以做一萬張左右的限流片,這等於說,一個工人,一天可以給黃徒手賺五千元,扣除工資和其他成本,最少可以淨賺四千元。那麼,三十個工人,一天就是十二萬元。他跟吳節棋五五分成,每人每天至少可以賺六萬元。
當然,不能叫三十個工人每天從早上八點做到晚上十二點,那樣的話,就是做出來的產品也不合格。但是,現實的問題是,每天下班後,總會有一兩個工廠沒有等到他們要的貨,他們說:
「我們的工廠就等著這批貨開工呢!」
「明天就是我們交貨日期了,如果沒有限流片,我們向客戶交代不了的。」
「請你們無論如何幫我們想想辦法!」
碰到這種情況怎麼辦呢?
這個時候,只有黃徒手和郭婭尼親自出馬了。他們坐在小沖床前,從晚上七點鐘,做到十二點鐘。通常的情況,在這段時間裡,黃徒手可以做六千張限流片,郭婭尼稍微慢一些,也可以做四千張。加起來就是一萬張,一萬張是什麼概念呢?就是五千元的意思。這一個晚上下來,黃徒手和郭婭尼就賺了五千元。他們把貨交給等在那裡的客戶,客戶感激地把一大疊的鈔票遞給他們,拼命說,你們點一點,你們點一點。但是,哪裡還用得著點呢!老遠就聞到那股甜甜滑滑的味道了。那是鈔票特有的味道。
這樣大概做了兩個多月。每天晚上,黃徒手和郭婭尼身上的各個口袋都塞滿了鈔票。每當這時,黃徒手聞著鈔票裡散發出那股甜甜滑滑的味道,他都有一種尿急的感覺。同時,他還聞到了手中鎳片發出了一股刺鼻的酸味。這股酸味直往他的鼻子裡鑽,從鼻子鑽進去,先衝到兩隻眼睛,然後倒流回來,漫向全身,把黃徒手身上的力氣一點一點地化掉,到了最後,黃徒手覺得連手都抬不起來了,連眼皮也抬不起來了。當他最後把所有的限流片交到客戶的手裡,接過客戶遞過來的鈔票,整個人就癱在椅子上了。
因為生意太好,黃徒手想擴大一下規模,再招一些工人,就用不著自己每天加班了。他跟吳節棋商量這個事,吳節棋說,黃徒手,你錯了,你現在看起來有點供不應求,其實,信河街的市場份額也就這麼大了。現在這個狀況剛剛好,沒有讓那些客戶餓著,也沒有讓他們吃得太飽,如果讓他們吃得太飽了,他們的尾巴就翹起來了。
黃徒手知道吳節棋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他更知道他說這話的另一種意思。說實在的,吳節棋的心思並不在限流片上,他的心思還是打火機上,他的目標沒有變,還是要做中國最好的打火機。研究限流片只是他人生的一段小插曲。所以,對於黃徒手這個工廠,他基本沒有管,也基本不到工廠來。他基本上是一個太上皇。
這個時候,事情卻是朝著另一個方向發展了。
大概是三個月後,黃徒手發現,來他們工廠進貨的客戶突然少了,工廠門口一天也難得看見一輛摩托車和夏利牌轎車了。工廠門口的停車場突然顯得很空很大。黃徒手出去了解了一下,才知道,就在這個月,信河街突然冒出十幾家生產限流片的工廠。他們的價格只有三毛。
黃徒手趕緊把這個情況告訴吳節棋,兩個人商量的結果是,也把價格降到每片三毛。即使是這個價格,利潤還是很高的。
可是,問題是當黃徒手把價格降到每片三毛的時候,其他工廠很快就把價格降到了兩毛。當他們接著把價格降到兩毛時,他們又降到一毛。然後是五分。最後是三分。到了這個時候,黃徒手跟吳節棋商量說:
「再開下去就意義不大了。」
「那就關了。」吳節棋毫不猶豫地說。
「好。」黃徒手說。
第二天,他們就把這個工廠關掉了。
這個工廠頭尾共開了六個月。雖然只是短短的六個月,對於黃徒手而言,這中間發生了很複雜的變化,有些變化他已經感覺到了,譬如,這六個月下來,他和郭婭尼賺到了很多的鈔票,光分到他們名下的,就有七百來萬。人生發生巨大的拐彎了。這個數目是他們以前沒有想過的。他們現在不要說買本田王摩托車了,就是買一架飛機估計都沒有什麼問題。當然,有了這麼大的一筆錢後,黃徒手發現自己的心態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他還不能用語言表達出來,只是偶爾會對著空氣發一會兒楞。
但是,總的來說,黃徒手覺得自己算是跨出來了,走的路子是對的。所以,限流片的工廠關閉後,他對信河街的市場做了一番調查,半年之後,他離開了打火機行業,辦了一家眼鏡配件廠,名字叫做恆明眼鏡配件廠,生產的主件有中梁、鏡框、鏡踏;附件有托葉、鉸鏈、踏套。等等。
郭婭尼曾經問過黃徒手,為什麼放棄了已經熟悉的打火機行業,而轉向了他並不熟悉的眼鏡行業。黃徒手的答覆是,不管是打火機的配件,還是眼鏡配件,對於他來說,他始終是個鉗工。
郭婭尼聽了他的回答後,笑了一下,沒有再問下去。但是,黃徒手知道,這個回答並不能讓自己滿意。當然,黃徒手也可以回答說,在信河街,眼鏡行業是個新興的行業,是朝陽,這個行業更有發展的前途。不過,黃徒手知道,這也不是主要的理由。至於為什麼要離開打火機行業,他也說不出來。他只是不想再做打火機了。
跟黃徒手相比,吳節棋顯得「專一」而「深邃」。他完全地沉醉在打火機裡面了。
吳節棋有一個親戚在法國,他通過這個親戚,在法國註冊了一家「公爵打火機公司」。他的打火機搖身一變,成了法國的牌子,這下可以跟日本的「莎樂美」抗衡了。
其實,從內心說,吳節棋很看不起日本的「莎樂美」。吳節棋覺得它沒有什麼技術含量,他對黃徒手說過:
「這樣的打火機怎麼就能夠成為世界名牌呢?」
「『莎樂美』還是不錯的。做功和質量都還不錯。」黃徒手說。
「能跟我做的打火機比嗎?」吳節棋看著黃徒手,挑釁地問。
「我覺得不相上下吧!」黃徒手實事求是地說。
「總有一天,你會看到我做出全世界最好的打火機。」吳節棋瞥了黃徒手一眼,馬上把眼睛伸向遙遠的前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
掛上法國的牌子後,吳節棋的打火機依然賣得不好,因為他把價格又提高了。黃徒手曾經勸過他,把價格稍微調低一點。吳節棋嗤之以鼻。一分錢一分貨嘛!他覺得自己的打火機就是值這個價格,不能自降身價。他不能因為來買打火機的人不多,就向他們低頭。如果要低頭的話,他早就去做一次性打火機了。他覺得做一次性打火機沒有挑戰性,沒有成就感。只有做出讓自己滿意的打火機時,那才是最快樂的事情。
黃徒手知道吳節棋就是這個性格,也就不多說了。再說了,他們合作做限流片後,吳節棋也分到的七百萬。他現在並不缺錢。所以,他想搞研究也不是不可以。再再說了,這是吳節棋的事,這是他的理想,誰也不好干涉。
不過,話說回來,黃徒手現在就是想干涉也沒有精力,因為他的恆明眼鏡配件廠剛剛起步,工廠裡剛進了機器,什麼油壓機呀!沖床壓力機呀!砂光機呀!這些機器都要黃徒手一台一台地調試,調式好後,所有的配件也都要黃徒手一點一點地做出來。然後,他再手把手地教工人怎麼做。他要讓自己工廠裡的工人,成為有技術含量的工人。工人做好之後,所有的產品,黃徒手還要再看一遍,而且,每一遍,他總是能夠找出一大批質量不過關的產品,很多時候,黃徒手都要自己動手,把這些質量有問題的配件修改過來。所以,黃徒手每天都覺得時間不夠用,工廠裡每天都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做。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黃徒手把銷售的事情交給郭婭尼去做了。他發現了郭婭尼的巨大優點,郭婭尼不但說話的聲音好聽,做事也很動心思。譬如她碰到一個叫劉可特的客戶。劉可特是信河街眼鏡生意做得最大的一個老司,一年的銷售額有好幾個億。郭婭尼想把產品打進劉可特的工廠。她先通過一個朋友,跟劉可特接上了關係,把配件送過去給他,讓劉可特「試試看」,好就用,不好就不用。配件送過去一個多月了,劉可特一點動靜也沒有,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郭婭尼讓那個朋友去問,劉可特的回答是還沒有用,因為他有長期合作的客戶,如果試用新的配件,擔心質量不能保證。劉可特這麼說,等於是把路封死了,他只是礙於朋友的面子,說得委婉而已。但是,郭婭尼沒有氣餒,她打聽到,劉可特有看書的嗜好,他的辦公室裡堆滿了書,特別是心理學方面的書。郭婭尼了解到,有關心理學方面的書,奧地利一個叫弗洛伊德的人是最權威的,出版社出過他的文集,是八卷裝的豪華本。郭婭尼請內行人開了單子,去信河街的書店找,她找遍了所有的書店,沒有找到這套書,她後來託人到上海找,終於買回來了,請那個朋友送給劉可特。
「弗洛伊德」送過去一個星期後,劉可特那邊就給郭婭尼回話了,叫她再送一批配件過去試試。
三年之後,黃徒手的恆明眼鏡配件廠成了信河街最大的配件廠,幾乎所有的眼鏡廠都到他這裡來進過貨。也就在這一年,他們又創辦了恆明眼鏡廠。對於眼鏡廠,黃徒手有自己的看法,他跟吳節棋不一樣,不做自己的品牌。他只替別人加工,只賺生產的錢,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個鉗工。他跟吳節棋要的東西不一樣,吳節棋要的是產品的牌子,而他要的是工廠的牌子。吳節棋是理想派,他是現實派。這是方向性的區別。又過了兩年,黃徒手的恆明眼鏡廠已經很有名了,不只是信河街的眼鏡廠來找他做加工,連國外的一些眼鏡公司都找上門來。他的工廠也一再擴大,現在已經有上千個工人,光管理人員就有一百來人。可以這麼說,黃徒手的工廠已經完全走上軌道了,他每天坐在辦公室裡,就能夠感覺錢在「嘩啦啦」地流進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黃徒手發現了自己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他出現了失眠、頭痛、消化不良、情緒低落等等症狀,他去醫院做了檢查,也沒有檢查出什麼毛病,醫師說他可能得了抑鬱症;第二個問題是,他現在基本不進車間了。這不是因為忙。恰恰相反,他現在有的是時間,如果願意,他可以天天焊在車間裡。他原來一進車間手心就會燙起來的,整個身體也會暖起來的,如果讓他天天待在車間裡,就是讓他一天只吃一頓飯也可以。可是,現在只要一靠近車間,就聞到一股酸酸的鎳片的氣味,頭暈,想嘔吐;第三個問題是,他現在不能碰郭婭尼,一碰她的身體,就會聞到一股酸酸的鎳片的氣味。黃徒手不知道這個氣味從哪裡來,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再碰鎳片了,問郭婭尼最近有碰鎳片嗎?郭婭尼也說沒碰。這個事情很讓黃徒手和郭婭尼頭痛,因為一聞到鎳片的味道,黃徒手的「性趣」就沒有了,如果不碰郭婭尼的時候,又很想要;第四個問題最要命,他現在每天都覺得很不幸福,生活沒勁,沒意思。他知道,自己肯定出問題了,但又找不出來問題在哪裡。他想改變一下生活,所以,跟郭婭尼商量,兩個人分開一年試試看,能不能找到一種解決的辦法。他剛跟郭婭尼提這個想法的時候,她臉都白了,但她後來也理解了,她對黃徒手說,只要你決定了,我就支持你。可是,每到要決定的時候,黃徒手又猶豫了。
在這個過程中,黃徒手去找過一個叫董小萱的女心理醫師。是郭婭尼介紹的。郭婭尼也是聽一個朋友說起的,就有意要來了董小萱的電話,她叫黃徒手去試試看。黃徒手就給董小萱打了電話,電話裡是個咬字很清楚的年輕聲音,她叫黃徒手明天到她的紫竹林心理會所聊聊。
第二天,黃徒手去了,發現董小萱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剪著一頭齊肩的短髮,一身休閒打扮,還披著一件暗紅色的披肩,襯出她很白的皮膚。黃徒手把自己的情況跟她一說,她很肯定地說:
「你得的不是抑鬱症。」
「不是?」
「根據我的分析,你得的是應激反應症。」
「什麼是應激反應症?黃」徒手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個病。
「這是一個新的心理疾病。是近幾年才發現的。主要的原因是由於事業和工作環境的急速改變,使人的身體和情緒產生了不適應。這種病一般出現在一些事業成功人士身上,特別是一些在經濟上獲得成功的人身上,他們的身體已經隨著環境進行了急速的改變,但精神上的傷疤不能癒合。」
「這個病厲害吧?」她說得很玄,但黃徒手覺得有點道理。
「也不是特別厲害。可以這麼說,幾乎所有人都有這個病,輕重之別而已。」
「我的病算重的吧!」
「是的。」
「那我該怎麼辦呢?可以打針或者吃藥嗎?」
「這個病的特點之一是,打針和吃藥只會加重病情。唯一的辦法就是正面對待,把它打敗。」
「照你這麼說,就是要我跟這個病拼刺刀,不是它死就是我死了!」
「道理上是這樣的,但沒有你說的那麼可怕。」
「你這用的是什麼方法呀!這麼奇怪?」
「我還沒有用方法呢!我只是在告訴你一個常識,如果有人打了你一個耳光,你覺得痛,而且很生氣,這是正常的;如果你沒有覺得痛,也不生氣,那就不正常了。你現在就是被一個人重重地打了一個耳光,你當然覺得痛了,覺得不舒服了。」
「你的意思是說,接下來,我要把『這個人』打敗,否則的話,它會一直打我的耳光,一直把我打死為止?」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那我用什麼辦法才能打敗它呢?」
「你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夠打敗它。」
「怎麼打?對象在哪裡?」
「對象就是你自己,就在你的心裡,你不是總能聞到一股酸酸的鎳片氣味嗎?你接下來就是要把這股酸酸的鎳片氣味打敗,你要讓自己一想到這股氣味就是香噴噴的,而不是酸溜溜的。最少,你也要讓它變成沒有味道的,不能對你的生活造成傷害。」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其他所有的辦法只是輔助,你自己的力量才最重要。」
但是,董小萱也告訴黃徒手,對於「應激反應症」,目前還沒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療手段,因為,這是患者精神領域的問題,這種病只能依靠患者的意志力去面對,醫師能夠提供的只是外在的幫助。幫助患者找到病源,通過精神的安慰,做一些疏導工作,再就是做做催眠,放鬆一下患者的神經。
不知是什麼原因,黃徒手發現,坐在董小萱的會所裡,跟她說了這麼多話後,他的情緒居然平靜了下來,身上輕鬆了許多,頭痛的感覺也不明顯了,好像一直籠罩在身體外面的一團黑霧突然散開了,更主要的是,經董小萱這麼一說,他有點豁然開朗了,似乎一把就抓住自己問題的癥結了。
但是,回到工廠後,黃徒手發現,那團黑霧又出現了,慢慢地濃起來,慢慢地重起來,讓他喘氣不暢。他的情緒又跌了下來。
這樣的情況,反反覆覆地出現。黃徒手去董小萱那裡做一趟催眠,就會好過一些,一回到工廠和家裡,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這樣的結果是,過幾天,黃徒手就要去一趟董小萱的工作室,不去的話,會更加難受。
黃徒手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能使問題越來越大。他也想拼刺刀。但是,他總是想,明天吧!明天一定行動。他覺得有很多個明天。是吳節棋的死驚醒了他,吳節棋是腦溢血死的,他死的時候,就坐在工作台前,手裡還拿著打火機。黃徒手這才驚覺,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再拖下去,自己可能很快就會趕著去跟吳節棋做伴了。
所以,這一次,他下了決心。想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郭婭尼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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