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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霏霏(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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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霏霏(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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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國家文藝獎得主,李永平經典代表作「月河三部曲」──
《雨雪霏霏》、《大河盡頭(上):溯流》、《大河盡頭(下):山》、《朱鴒書》,
書寫婆羅洲雨林最動人繽紛的奇幻冒險故事。

※書法大師董陽孜親筆書名題字+曾獲國內外數十座大獎新銳設計師廖韡裝禎設計


《雨雪霏霏》場景地點設定於晦暗陰濕的華西街,作者向童齡的朱鴒丫頭回溯那晦暗陰濕婆羅洲,自己的童年憾事。作者在這本書裡重複檢視了人性之惡的兩個面目。從《海東青》到《雨雪霏霏》,二本書的最後他都揹著朱鴒,他揹在身上不放的是什麼呢?是他自己曾經的關懷或追尋的東西吧。筆下的黑暗險惡是如此怵目驚心,但月亮也常常燦爛穿雲而出,點出的是那殷切追尋的救贖吧。把人性中懦弱自私之痛說出來了,心靈也就受到了洗滌。 
──齊邦媛(台大外文系榮譽教授)


《雨雪霏霏》的九則短篇就像九個進入童年往事的門徑,每一則都引領讀者進入一段不可思議的經驗……在《雨雪霏霏》裡,李永平花費大力氣構築一個完美的文字原鄉;他有意跨越時空,藉著文字,藉著詩,回到那純粹的原鄉想像裡。在回憶與遐想的天地裡,文字排比堆疊,化不可能為可能。然而其極致處,時空錯位,歷史陷落,一場文字鋌而走險的祕戲已然展開。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講座教授)


朱鴒以純粹又世故的小女孩走進李永平的小說世界,成為《雨雪霏霏》裡傾聽李永平婆羅洲童年記事「懺情」的關鍵角色……少年時期離開婆羅洲後的執念,最終構成李永平透過書寫回顧鄉愁、內心原鄉憧憬的轉化。從《雨雪霏霏》到《大河盡頭》,這兩部曲的婆羅洲故事,構成我們檢視李永平面對婆羅洲的激情,卻也指向出走的矛盾。似乎藉由地理的距離和離開,婆羅洲的回歸和敍事才變得可能。以致李永平在小說裡陳述的「罪疚」和「追尋」,構成往事追憶最動人的歸返。 ──高嘉謙(台大中文系副教授)

作者簡介

姓名:李永平
1947年生於英屬婆羅洲沙勞越邦古晉市。中學畢業後來台就學。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後,留系擔任助教,並任《中外文學》雜誌執行編輯。後赴美深造,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碩士、聖路易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國立中山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東吳大學英文系、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教授。2009年退休,受聘為東華大學榮譽教授。著有《婆羅洲之子》、《拉子婦》、《吉陵春秋》、《海東青:台北的一則寓言》、《朱鴒漫遊仙境》、《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大河盡頭》(上下卷)、《朱鴒書》。另有多部譯作。
《吉陵春秋》曾獲「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及聯合報小說獎。《海東青》獲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大河盡頭》(上卷:溯流)獲2008年度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第三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大河盡頭》(下卷:山)獲2011年度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台北書展大獎、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大陸版《大河盡頭》上下卷獲鳯凰網2012年度「中國十大好書」獎。2014年獲中國廣東中山市第三屆「中山杯全球華人文學奬」大獎。2016年獲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第六屆文學星雲獎貢獻獎、獲頒第十一屆台大傑出校友。

相關著作:《大河盡頭(上):溯流 (珍藏版)》《大河盡頭(下):山 (珍藏版)》《朱鴒書(珍藏版)》《朱鴒書》《雨雪霏霏(全新修訂版)》《大河盡頭(上卷:溯流)》《大河盡頭(下卷:山)》《大河盡頭(上卷:溯流)》

目次

原罪與原鄉:李永平《雨雪霏霏》/王德威
寫在《雨雪霏霏》(修訂版)卷前/李永平
附錄/河流之語:《雨雪霏霏》大陸版序/李永平

追憶一:雨雪霏霏,四牡騑騑
追憶二:初遇蔣公
追憶三:桑妮亞
追憶四:第一顆石頭
追憶五:翠堤小妹子
追憶六:支那
追憶七:一個游擊隊員的死
追憶八:司徒瑪麗
追憶九:望鄉

書摘/試閱

追憶一:雨雪霏霏,四牡騑騑

她是我的傳說中一隻漂飛在紅塵都市中的小紅雀。
踢躂,踢躂,她老是拖著她那雙塑膠小涼鞋,獨自個東張西望,穿梭在台北鬧市街頭那一座接一座燈火高燒、百戲紛陳的舞台間,尋尋覓覓,兩隻眼瞳只顧睜得又黑又圓,彷彿正在探索什麼新奇事,可又流露出一臉子的無邪和迷惘,踢踢躂,踢踢躂躂。
「丫頭,妳為什麼那樣好奇呀?」
「我也不知道。」猛一甩頭,她晃了晃她頸脖上那一蓬野草般四下怒張的短髮絲,伸出五根手爪,狠狠刮掉腮幫上沾著的煙塵,使勁揉了揉滿布眼睛的血絲,兩隻黑眼瞳子忽然狡黠一亮:「我喜歡看戲!街上到處都是戲,免費的,不必花兩百塊錢買門票,不看白不看。連台好戲一齣接連一齣上演,武打戲呀苦情戲呀四川變臉戲呀警匪槍戰戲呀,還有飛車追逐戰,不騙你的,我在台北市走上一整天,戲看都看不完,所以就常常一個人溜出來遊逛𨑨迌啦。」
噗哧,她突然放鬆緊繃著的腮幫兒,齜起兩排皎潔的小白牙,搖甩著一頭亂髮格格笑,樂不可支。她名叫朱鴒--「鶺鴒鳥的鴒,可不是歌星金燕玲的玲哦!」小姑娘冰雪聰明,早熟,愛漂流。
多年前我有幸結識朱鴒,一大一小兩個人攜手打造一樁奇妙的緣。那時我在台北某大學外文系教書,每天傍晚放學回宿舍,總是看見一個小小女生,孤單單,蹲坐在市立古亭小學門口台階上,身旁擱著書包,雙手摟住膝頭,仰著臉子瞇起眼瞳絞起眉心,呆呆瞅望著城西淡水河口海峽中那一輪載浮載沉的猩紅太陽,好久好久,都不願返回巷弄中的家,只顧癡癡想著自己的心事。「丫頭,妳又獨自坐在校門口發呆了!天黑囉,該回家陪妳老爸吃晚飯了。」大夢初醒,朱鴒揉揉眼睛倏地跳起身來,長長伸個大懶腰,蹦蹬蹦蹬一溜煙跑下台階,摔摔手,撣撣身上穿的白衣小藍裙,彎下腰身,畢恭畢敬朝向那一臉慈祥佇立校門口北望神州的蔣公,三鞠躬,然後揹起書囊,走進華燈初上車潮大起的羅斯福路。走著走著她忽然回過頭來,招招手,迎著落日綻開一臉子笑靨:「走!我帶你上街去看戲。」黃昏滿城眨亮起的一簇簇霓虹中,只見一蓬髮絲,飛撩在街頭乍亮的水銀路燈下,晚風瑟瑟。
然而有一天,她卻突然不見了。從此,她再也沒蹲坐在古亭小學校門口台階上,怔怔眺望夕陽。
丫頭,妳曾經是我的嚮導,妳把我帶進這座百戲紛陳讓妳著迷的都市,而今妳卻獨個兒悄悄溜走,把我孤零零扔在這裡,害我坐困愁城。
我開始浪跡紅塵中,尋找朱鴒,在迂迴幽深的巷弄,在車潮洶湧、小學生們放學後四處流竄的大街,在那繁燈似錦笙歌處處、只見一蓬一蓬黑嫩髮絲飛蕩出沒的台北城,在城心那一窟霓虹深處……多少個年頭了,如今若是找到了朱鴒,我只想對她說一句話:「丫頭,別來無恙?」

***

「朱鴒,讓我說一說我的初戀故事好不好?丫頭莫笑,我是跟妳講真實的。她叫田玉娘,我的小學同班同學,年紀跟妳差不多。好像每個人的初戀情人都是小學同班同學,奇怪。妳說其實一點都不奇怪?妳怎知道?妳今年才幾歲?哈,小姑娘臉飛紅啦!反正讀小學時,我天天都巴望看見她穿著白衣黑裙--那是我們華文學校的女生制服--肩膀後拖著兩根辮子,手裡拎著飯盒,大清早獨個兒穿梭走過校門口那長長兩排露珠閃閃的芭蕉樹,邊走,邊東張西望,尋尋覓覓走進校門來。丫頭啊,我永遠忘不了,她那雙辮梢上拴著兩蕊子紅絲線,一晃一晃,不住搖盪在南洋那白花花大日頭底下的模樣。大清早,鬼趕似地我飛跑到學校,氣喘吁吁,整個人瑟縮在校門口日影裡,悄悄伸出脖子,望著那一路甩著花辮梢、搖曳著小腰肢慢慢遊逛過來的田玉娘。我那兩隻眼睛直眺望得--妳說癡了?對!丫頭妳了解。
「那時我們家住在南中國海一個名叫『婆羅洲』的島嶼。島上有個英國殖民地叫『沙勞越』。我們家八兄弟姊妹就在沙勞越首府古晉城上學。我個頭高,老師叫我坐最後一排。不瞞妳說,我上課不甚專心,三不五時就偷偷聳出脖子,癡癡呆呆盯住講台下那雙小花辮。田玉娘仰起臉兒專心聽講,可老師一轉身在黑板上寫字,她就猛一摔辮梢上紮著的那兩根紅頭繩,望到窗外,好久好久只顧絞起眉心,怔怔想著自己的心事。那一霎,我的心變成了一顆玻璃球,突地彈跳起來,摔落在水泥地板上,碎了。朱鴒丫頭,妳又乜斜起眼睛瞅著我,抿住嘴唇噗哧噗哧偷笑!玻璃球的比喻有點不倫不類,我曉得,可這是我那時心裡真正的感受呀。就這樣我每天癡癡守望著田玉娘的辮子,守望得眼皮都生繭了,終於熬到新學期開始啦。這年我們班上有五十四個學生(男生二十九個,女生二十五個),男生女生分兩邊排排坐,楚河漢界壁壘分明,就偏偏多出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找不到伴兒。好心的葉月明老師--這位女老師,後來聽說跟隨她丈夫,在我們學校教高年級公民課的何存厚老師,進入森林打游擊,當上臨時革命政府新聞部長,沒多久就被英軍打死了,得年二十八歲--就是這位年輕的級任老師,安排我和田玉娘坐在教室中央,共用一張書桌。我永遠思念葉月明老師,真的,倒不是因為她撮合我和田玉娘兩個,我才說她好心。丫頭妳說『撮合』這兩個字很難聽?唉,妳別盡挑我的語病呀。後來聽說葉月明老師陣亡了,我們全校學生都哭,半夜偷偷燒金紙祭拜她和師丈,男生都宣誓,長大後要加入游擊隊,殺英軍替老師報仇。後來有些同學唸完中學,真的就結夥進入森林,可那時節英軍已經撤退,沙勞越獨立了,莫名其妙變成馬來西亞聯邦的一個『州』。這是後話,將來再跟妳講。我為何沒跟同學一起進入森林?我選擇來台灣唸大學,但我一直討厭英國人,朋友們都稱我為反英分子。反正,葉月明老師進入森林後,我們班換了級任老師,但我還是跟田玉娘坐在一塊。田玉娘最愛洗澡,每天總要洗上兩三回。南洋大熱天,別人身上從早到晚總是汗黏黏、臭腥腥,她的身子卻帶著清清涼涼一股香皂味兒。每天上課,端坐在田玉娘身邊,我就忍不住悄悄聳起鼻子,神遊太虛,只顧吸嗅著那一縷一縷從田玉娘身上飄漫出的肥皂清香--朱鴒,我告訴妳,那是天堂耶!
「那陣子好久沒下雨了,南洋的大日頭火辣辣當空照,中午休息,同學們都躲到學校旁橡膠林裡一邊納涼一邊吃便當。田玉娘忽然走過來,悄悄伸出她的小指頭,勾了勾我的小指頭,央求我陪伴她進入森林,尋找葉月明老師和師丈,因為她昨夜做了個夢,夢見葉老師血淋淋披頭散髮,手裡握著一支卡賓槍,打赤腳,跌跌撞撞,獨自個在森林裡四下奔跑逃竄。
「於是,禮拜六中午放學後,我們兩個就揹著書包悄悄鑽出學校後門,沿著橡膠林裡一條廢鐵道,走到河邊。那條河在婆羅洲西北部,叫沙勞越河,地圖上找得到的。我們站在河畔放眼一瞧,但見河流盡頭白燦燦天光下矗立著一座高山,馬當山,山後面就是荷蘭屬婆羅洲,現在的印尼加里曼丹省。我父親當年走私黃金,常常穿越這座大山,進出荷蘭和英國地界。我頂記得三歲那年春節,大年除夕,半夜我被叫醒,睜開眼睛一瞧,看見我爸帶著滿臉鬍鬚,笑嘻嘻扠著腰站在我床邊。我爸看見我醒來就解開外衣的鈕釦,掀開內衣,露出腰上纏繞著的十幾條亮晶晶沉甸甸的黃金。我父親是個浪子。我天生也是個浪子!這是命。從小住在古晉城,一抬頭就望見馬當山,一條大青蛇似的昂起頭顱蟠蜷在天邊,山下莽莽蒼蒼好一片叢林,大白天赤日頭下鬼氣森森。大人們說,那兒就是游擊隊出沒的地方。小時我最喜歡爬到學校屋頂天台上,眺望雨中的馬當山。大晴天,南洋的天空藍得讓人心碎--朱鴒,妳了解我的心情嗎?妳真的了解?好--忽然眼睛一花,我看見叢林裡颼地冒出一條閃電,窸窣窸窣眨亮眨亮,活像一隻金黃色大蜈蚣,只管扭擺著腰肢,張牙舞爪一路攀爬上天頂。我昂起脖子瞇起眼睛,只見太陽下凝聚一簇雪白電光,好久好久,停駐在馬當山巔那一穹窿藍天白雲中,一動不動。叢林裡的鳥叫聲霎時安靜下來。鳥兒們全都鑽出林子,成排棲停在樹梢頭,汗湫湫抖簌著五彩斑斕的翅膀,一窩一窩挨挨擠擠,個個睜著眼珠子愣瞪著天頂那一簇電光。悄沒聲,整座森林的飛禽走獸全都拱起肩膀,縮住頭顱,紛紛伸長頸脖,豎起耳朵靜靜等待雷聲。電光終於消失,天空突然沉黯,山下的叢林剎那變得黑漆漆一團。大夥兒焦急地守望了好一會,空窿,空窿,雷聲終於漫天遍野迸響了開來。下雨囉,霹靂啪啦一片,把操場上的小學生們一古腦兒驅趕到屋簷底下來。這場雨下得可凶猛!就像變魔術似地,偌大的婆羅洲森林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間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水氣。可沒多久,還不到半個鐘頭,森林又在日頭下露臉啦。雨停囉。從城中屋頂天台上眺望,只見一排一排樹木綠油油閃爍著水珠,層層疊疊一路伸展到天邊山腳下。馬當山,水藍藍,倏地又浮現在我們眼前,遠遠看起來好似海中一座仙山,搖啊搖,只管盪漾在山腳叢林蒸漫起的一籠籠煙嵐水霧中,勾引我們這群孩子。就這麼樣,丫頭,我小時最愛佇立學校屋頂上,呆呆眺望雨後的馬當山,心裡琢磨著撰寫一部長篇小說,書名就叫《婆羅洲森林寶藏》,講的是日本陸軍大將『馬來亞之虎』山下奉文的故事。情節很複雜,改天妳帶我上街遊逛時,我再跟妳細細的講吧。
「雨中的婆羅洲叢林!後來我浪跡在外,它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牽掛。
「可那陣子,婆羅洲接連兩個月沒下雨了。渾黃渾黃,平日波濤滾滾的沙勞越河,如今變成了一條奄奄一息的大黃蟒蛇,氣喘吁吁,從馬當山中逃竄出來,蠕啊蠕,鑽過毒日頭下河畔一座火光閃閃的森林,一路抽抽搐搐,爬進古晉港口,那亮晶晶冰藍藍的南中國海中。禮拜六中午好不容易熬到放學了,我信守承諾,帶領田玉娘,我的小學同班同座女同學,瞞著雙方家長和老師們,結伴翹家啦。娃兒兩個躡手躡腳鑽出學校後面那座橡膠林,頂著一顆大太陽,沿著沙勞越河一路走進山裡,尋找游擊隊和我們最敬愛的葉月明老師。
「起先,我抬頭挺胸,氣昂昂雄赳赳甩著雙手行走在前頭--我是男生喔!可是越走離河岸越遠,四下不見一戶人家,連椰林裡馬來人的甘榜村莊也消失了,我心裡就開始發毛,雙手依舊甩個不停,腳步卻越來越沉重,到後來不知怎的,忽然就變成田玉娘抬頭挺胸行走在我前面啦。朱鴒,請妳不要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詭異眼光看我,行嗎?男生偶爾也會感到害怕。我為什麼老老實實告訴妳,那時我心裡害怕呢?因為妳太聰明太機靈了,一顆心生了七八個竅(人家的心都只有一個竅),什麼事都逃不過妳那兩隻烏亮亮的眼瞳子,所以,有些糗事不如乾脆自己先招認,免得被妳這小丫頭逼問出來,那可就難堪囉。反正走著走著,漸漸就變成田玉娘走在前頭了。她瞇起眼睛,東張西望尋尋覓覓,邊走邊甩著辮子上拴著的兩根紅頭繩,帶領我這個男生,一步探索一步,走進那迷宮樣的熱帶叢林。
「兩個月沒下雨,林子裡熱氣蒸騰,彷彿有一群山妖手裡捧著一大包火柴,蹦跳在樹木間,颼颼颼,在每一片葉子底下劃一根火柴。丫頭,妳閉上眼睛想像一下叢林裡幾千萬片樹葉,密密麻麻,忽然全都點著了火,霹靂啪啦日頭下熊熊燃燒。這下妳感受到叢林裡那股熱氣了吧?連老鼠都熱得受不住,成群結隊兜圈子,拖著長長一條尾巴,只顧在林子裡不停躥來躥去,活像一群小孩在遊樂場騎旋轉木馬,繞圈圈走天涯--熱帶叢林老鼠長得又大又肥,我看見好幾隻比貓兒還壯,不騙妳。河邊的沼澤早就被太陽蒸乾,變成一窟窿一窟窿死水,水面漂蕩著千百隻甲蟲,肚腩朝天鼓起,抽抽搐搐只顧蹬著腳。螃蟹平日潛伏在沼澤裡,死人樣好幾天一動不動,這會兒忽然全都活起來,濺濺潑潑成群從爛泥巴中鑽出,一隻接引一隻,沿著樹幹拚命往上攀爬,急急慌慌逃避地上的熱氣。蜘蛛最興奮了。老天爺不肯下雨,牠們就趁這個機會從事藝術創作,競相在枝葉間編織一座一座綺麗雄偉的城堡。大白晝日頭下,妳若從那一張張鬼氣森森、斑斕燦爛的蜘蛛網後面眺望出去,丫頭,妳就會看到,整座叢林霎時間彷彿戴上了千百張爪哇面具,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美極了,就是有點恐怖,好像一大群山妖躲藏在樹叢中,伸出脖子齜牙咧嘴擠眉弄眼,直瞪著妳瞧呢。
「朱鴒,瞧妳張著嘴巴愣愣瞪瞪,聽呆啦?可我講的都是事實--我是在那個地方出生長大的!田玉娘也是在婆羅洲出生長大,但這是我們生平第一次進入原始叢林,儘管我們的家和學校就在森林旁邊,一抬頭就望見馬當山。我們兩個人邊走邊尋找游擊隊,一路上緊緊捏住鼻子,閉起嘴,躲避那滿地死魚散發出的惡臭。熱帶叢林密不通風,晌午的陽光閃閃忽忽,穿透枝葉灑照下來。迸迸濺濺,我踩著一窪窪爛泥巴,追隨田玉娘那小小的身子,白癡樣睜著汗濛濛兩隻眼睛,盯住她耳脖後兩根飄忽樹林中的小花辮,亦步亦趨。朱鴒,妳知道亦步亦趨是什麼意思吧?對呀,就像一個跟屁蟲,老是黏貼著人家的屁股,趕都趕不走--其實田玉娘她自己心裡早就慌了,只是臉上裝著不害怕,因為如果兩個人都害怕,那就完啦,肯定會雙雙死在婆羅洲荒山裡,身上的皮肉被老鼠和天堂鳥啃光,只剩一副白骨,爬滿螞蟻和螃蟹。所以,我知道她心裡害怕卻咬緊牙關,假裝一點都不害怕。田玉娘!那時她年紀跟妳差不多,朱鴒丫頭。一路上她只顧弓著身子,使勁往樹叢裡鑽,不時還得抽空回過頭來,撩一撩汗湫湫的辮子,抹一抹腮幫上沾著的爛泥巴,淚光中,咧開兩排小白牙笑嘻嘻鼓勵我,莫氣餒哦。就這樣,兩個小學生結伴走進了游擊隊出沒的森林,尋找他們的葉月明老師和師丈。不停地走了一整個下午,每次抬頭就望見馬當山,藍幽幽倏隱倏現,無聲無息聳立在天邊。夕陽照射下,山巔彷彿突然被山妖潑上一灘鮮血,紅得嚇人。傍晚落霞滿天,我們來到森林中一塊小小的空地,看見一座墳墓。
「墓碑上,青苔斑斑。
「田玉娘踮著腳尖走過去,凝起眼睛,不聲不響佇立墳前,好像在想著什麼心事,兩隻手兒只管緊緊捏住胸前那雙小花辮。怔怔瞅望了一會,她忽然弓下腰身,撿起地上一根枯黑樹枝,使勁刮掉墓碑上覆蓋的苔蘚。我趕忙湊上眼睛,仔細一瞧,看見那塊石板上刻著幾行字:楊氏什麼孺人之墓,道光二十年立。南洋客家婦女墳上都刻有『孺人』這個稱謂,所以我從小就認得這兩個字。可是,道光二十年,那究竟是什麼時候呢?這座墳墓看起來挺殘破荒涼,應該是很久以前立的吧。朱鴒,瞧妳聽我講這樁童年往事,聽得兩隻眼睛一瞪一瞪的,好像有滿肚子的疑問。妳心裡一定在思索:南洋森林裡怎會有這樣一座孤零零、冷清清的中國墳墓呢?楊氏又是誰?一個唐山客家女子怎會流落在婆羅洲?她是怎麼死的?她有沒有親人?這一連串問題妳問我,我卻又去問誰呢?直到今天,跟隨妳在台北街頭遊逛,我心裡還記掛著南洋深山的這座古墓,可是想破了頭,也還沒想出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來。這塊墓地離河邊很遠,方圓好幾里內並沒有人家呀。
「雙手合十,田玉娘弓著腰站在青苔古墓前,默默祈禱,忽然眼圈一紅,撲簌簌流下兩行眼淚來。她抓起辮子往肩後一摔,拂拂身上那件邋遢的小白衣小黑裙,回身招招手,扯住我的衣袖,雙雙跪下來,撿起地上一把枯樹枝,當作香,舉到頭頂上誠誠敬敬向楊氏夫人拜三拜。淚汪汪,她仰起臉龐眺望天空,嘴裡喃喃唸唸不知祝禱什麼:『天公伯,請你老人家低下些頭來,聽我禱告……』
「天黑了,我們兩個人蜷縮著身子抱住膝頭,肩並肩,蹲坐在墓碑前那座祭壇上,不敢闔眼睛。天久不下雨,叢林裡黑漆漆熱蒸蒸。半夜山中突然雷電大作,風暴來臨了。我們已經有兩個月沒看見過閃電啦。每天早晨起床上學,一抬眼就望見那顆白晃晃的大日頭高掛天頂。這會兒半夜黑天,馬當山巔倏地冒出一條閃電,張牙舞爪,活像一隻斑斕燦爛的白色大蜈蚣,簌落簌落一路扭擺著腰肢,飛爬上天頂,停駐好一會,猛然扯起嗓門吼叫兩聲,空窿空窿。叢林裡的飛禽走獸全都被喚醒了。大夥兒眨著眼睛,屏著氣,拱起肩膀伸出脖子豎直耳朵,等待著。電光閃爍中,我們看見幾十隻天堂鳥拖著五顏六色的長尾巴,繽繽紛紛從林子裡飛撲出來,棲停樹梢頭,鬼眼般睜著一雙一雙骨碌骨碌的瞳子,直瞪著我和田玉娘。螃蟹成群結隊鑽出泥沼,沒頭沒腦急急慌慌,滿地亂爬。古墓四周那排椰子樹一齊彎下腰來,迎向山巔一簇電光,搖甩起樹頂一篷椰葉,癲癲狂狂,乍看好似一群婆羅洲原住民達雅克族姑娘,扭著水蛇腰,甩著一頭黑瀑瀑的長髮絲,聚集在閃電下,向她們的神靈拜舞。最初,我們感到又害怕又興奮,可是那一整夜,閃電只管窸窣不停,把黑夜的叢林照耀得比白天的城市還明亮。偌大的森林萬千棵樹木,一下子全都被陰森森白燦燦的電光淹沒了。好久好久,我們這兩個娃兒手牽手、肩並肩蹲坐在一棟雪白水晶宮中,仰起臉龐,不住眨巴著眼睛,呆呆眺望頭頂上那一大窩糾纏嗥叫的白蜈蚣。朱鴒妳瞧,那幾十隻肥大的蜈蚣,一隻追逐一隻,飛爬在滿天星星的懷抱中,只顧交尾戲耍,卻沒給人們帶來期盼了兩個月的雨水。山腳下四野悄沒人聲,游擊隊不知躲到哪裡去了。馬當山兀自聳立在白雪雪一片樹海中,黑魆魆。
「一整夜天地間雷電交加,空窿空窿就是不下雨。
「就這樣,兩個小娃兒互相依偎著,廝守在森林中孤零零一座墳墓旁。田玉娘瑟縮著小小的身子,笑咪咪,眼中噙著淚,從裙袋裡伸出一隻手來,捏住她胸前那雙飛飉在雷電風暴中的小花辮,把它當作扇子,只顧幫我搧涼,她自己額頭上卻冒出好幾顆豆大的汗珠兒。我瞅著她,她瞅著我。閃電下只見她臉上兩蓬子睫毛,淚濛濛,一眨一眨,閃爍著無比溫柔卻又十分深沉奇異的光彩。她那滿眼睛的話,終究沒說出口。我挨靠在她身邊,癡癡瞅望著她的眼瞳子。兩顆心突突跳。田玉娘幽幽嘆了口氣,伸出一根手指頭撥了撥我的眼皮,噗哧一聲,抿住嘴唇笑了。天頂的電光一篷篷煙火般不住潑灑下來,迸濺在她那張雪白的瓜子臉龐上。天將亮,叢林沼澤蒸騰起了瘴氣。田玉娘咬著牙,哈啾,猛一嗆,縮起肩膀子悄悄打起哆嗦來。心一抖,我伸出一隻胳臂攬住田玉娘的腰肢,悄悄聳出鼻子,嗅她身上的氣味,吸她腋下芬芬芳芳散發出的肥皂清香,不知不覺,頭一歪,就把自己那張臉龐枕在她肩膀上,闔起眼皮睡著啦。
「一覺醒來,天頂上那一大窩白蜈蚣早就消失了,太陽又露臉啦,紅灧灔的一輪懸吊樹梢頭,直向我們倆潑照下來,比昨天早晨的那顆日頭還要毒熱、還要扎眼哪。我們含淚撿起一把枯樹枝,並肩跪在墳前拜三拜,辭別楊氏夫人,繼續趕路,沿著沙勞越河朝向馬當山進發,尋找游擊隊和葉月明老師。瞧!翠藍馬當山漂浮在白花花叢林熱浪中,倏隱倏現忽左忽右,宛如一個渾身塗抹著藍色油彩的山妖,齜牙咧嘴擠眉弄眼只顧逗弄我們。飢腸轆轆,我們又在沼澤裡闖蕩一個早晨,尋尋覓覓東張西望,游擊隊沒找著,卻在河邊遇見一群拉子婦--拉子,就是婆羅洲原住民達雅克族。日正當中,幾十個女人嘰嘰喳喳蹲在河裡洗澡,渾身赤條條,只在腰下繫一條紗籠,突然看見兩個髒兮兮穿著小學制服的支那小孩,蓬頭垢面,從樹叢中鑽出來,嚇得倏地從水裡站起身。哇,丫頭,一整排幾十隻巧克力色的大奶子,乳頭兒滴答著水珠,顫顫巍巍不住晃盪在南洋的大日頭下。我和田玉娘手牽手並肩站在河邊,伸長脖子看呆啦。
「那天我們倆就在拉子村的長屋度過一夜。
「隔天早晨,兩個英軍開著吉普車,趕到長屋來,又好氣又好笑,把我們這兩個逃家、結伴在叢林裡流浪的中國小孩給押上車,送回古晉城。
「我又回到學校讀書,可一連好幾天旁邊那個座位卻空著。一天早晨上華語課,田玉娘的爸爸紅腫著兩隻眼睛,忽然跑來學校,報告級任老師:田玉娘前些時在長屋染上猩紅熱,昨天夜裡病死了。出殯那天,全班同學排列成一縱隊,送田玉娘,一直送到城外野地上的南洋客屬公會墳地。我帶頭走在那口小小的棺材後面,一路睜著眼睛,仰起臉,恨恨瞪住頭頂上那顆毒熱的大日頭,心裡只是不甘。我不信田玉娘就這樣死掉了。不知怎的,我心裡早就認定,田玉娘羽化成了仙子。丫頭妳看她,一晃一晃搖盪著她辮子上拴著的兩蕊子紅絲線,笑嘻嘻飛升回東海中的仙山去啦。那天在田玉娘新墳前,我咬著牙對太陽發誓,長大後,我一定要去田玉娘投生的地方,把她找回來。」

***

台北。秋光滿城。
鏘。鏘。鏘。七個憲兵,頂著銀盔蹬著鐵釘皮靴,一縱隊翹起臀子,繃著臉孔不聲不響迎向旭日,漫步穿踱過十字路口紅燈下的斑馬線。鬧市街頭,漩渦般驀地洶湧起一濤濤小藍裙:幾百個小小女生揹著紅書囊,一手按住頭上的黃帽兒,一手抓起裙襬子,飛撲過城中八線大道羅斯福路。綠燈乍亮。張牙舞爪對峙紅燈下的兩條火龍,那千百輛小貨車大卡車轎車摩托車,猛一聲嗥叫,噴吐出滾滾黑煙,籠罩住斑馬線上蹦蹬奔逃的成群娃兒,衝闖過十字路口。東一叢西一蓬,滿街黑嫩髮絲飄舞。漫天煙塵中只見幾百朵笑靨,汗湫湫地,綻放在晨早時分城頭那一輪紅日下。瞧,一個小女生吃吃笑,綻開腮幫上水梨樣兩隻小酒渦,樂不可支,只管搖晃著耳鬢上一毬毬烏黑髮鬈子,忽然回過頭來,招招手。瞧,一個小女生打扮成男生樣,扠著腰站在街口,甩著她那頭削薄了的短髮絲,齜著她那兩顆乳白小門牙,左顧右盼洋洋自得。瞧,一個小女生拎著一瓶豆漿,提著兩紙袋燒餅油條,笑嘻嘻瞇攏起眼睛,仰起她那張挺清秀的小瓜子臉,東張西望尋尋覓覓,穿梭在滿城流竄的小學生中,連跑帶跳走了過來。咦?她那兩根小花辮拴著一雙紅頭繩,日頭下晃啊晃……瞧,一個鄉下姑娘模樣的女學生,肩後濕漉漉拖著一把枯黃的長髮絲,滿臉風塵,怔怔眺望大街,兩隻漆黑眼瞳子孤寂地閃爍著幽冷光彩,忽然眼一亮,看到了那雙飛蕩在晨風中的小花辮,黝黑的小臉龐登時泛起一片紅霞,白蓮般,綻開嘴裡兩排皎潔的小白牙兒。瞧,心事重重,一個小女生低著頭,只顧捏弄著胸前懸掛的綠玉墜子,獨自徜徉大街上,邊走邊沉思,彷彿神遊物外,不時伸出手來,捉住臉頰上兩綹子繚亂的髮絲,狠狠掃撥到耳朵後。城頭太陽潑照下,只見她那兩隻眼瞳中的光彩,深澄,遙迢,好似浩瀚宇宙中一星失落的幽光。瞧,神采飛颺一臉桀驁,一個小女生昂揚起她那張姣白的小圓臉,聳著滿頭濃亮的黑髮絲,四下睥睨張望,大模大樣闖過十字路口的紅燈,猛回頭,睜起兩隻森冷黑瞳子,瞅住身後亦步亦趨追隨她的那位西裝革履、手提公事包的中年男子,撇撇嘴,打鼻子裡嗤笑出兩聲:「變態!」
鏜。鏜。鏜。滿街遊走的小學生豎起耳朵聽了聽,倏地拔起腿來,奔跑出十字路口,湧上長長的紅磚人行道,晨曦裡,飛撲向車潮中乍然響起的一串鐘聲。娃兒們笑,一個追逐一個,賽跑般飛奔過水泥圍牆上紅豔豔漆著的斗大標語--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建設寶島反攻大陸--蹦蹬蹦蹬蹦蹬,大夥兒猛然煞住腳步,脫帽,立正,朝向那手握籐杖身穿中山裝笑咪咪佇立校門口的蔣公,三鞠躬,一轉身,飛奔進羅斯福路古亭小學大門。黃沙滾滾花木蔥蘢,操場上飛飉起幾十雙小花辮,蕩漾起千百朵小藍裙。橐。橐。橐。校門外,那七個憲兵穿著筆挺的美式制服,一縱隊擺臀扭腰,睜著眼睛蹬著皮靴,不瞅不睬,夢遊似地自顧自遊走在大街上,轉眼間,消失在晨早時分台北市滿城蒸漫起的紅塵中。
上課囉。
麗日下成群黃鶯出谷似的,滿校園此起彼落,綻響起千百條清嫩的小嗓子:
「起立,立正,敬禮!老--師--早--」
「同學們早!」
鬧市車潮中驀地傳出琅琅讀書聲。

***

雨雪霏霏
四牡騑騑

第一次看見丫頭時,她弓著身子低著頭,手裡捏住一支粉筆,蹲在古亭小學門口水泥台階上,獨個兒寫著這八個字。
「老師教的字?」他走過來湊上眼睛一瞧。她沒答腔,只搖搖頭。他又問道:「書本上看到的囉?」她甩起脖子上一蓬短髮絲,使勁搖頭。不瞅不睬,她一逕低著頭,睜著兩隻幽黑眼瞳子,迎著校門口潑灑進來的晚霞,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用粉筆使勁刻畫八個方塊字,那股專注勁兒就如同一位正在操刀創作的雕刻家。他呆了呆,悄悄在她身旁蹲下來,瞅著水泥地上那八個氣象萬千卻又充滿稚氣的大字,反覆吟哦兩遍:「雨雪霏霏,四牡騑騑。這是《詩經‧小雅》的兩句詩!妳懂得它的意思嗎?」
「我可以猜呀。」
「哦?雨--雪--霏--霏。霏霏是什麼意思?」
「一看就知道啊。」猛一睜眼睛,小姑娘揚起她那張風塵僕僕的小瓜子臉兒,伸出一隻胳臂,直直指著台北的天空,兀自蹲在地上鄙夷地睨著他:「瞧!滿天雨雪紛紛揚揚下個不停。聽!大雪中一群馬兒踢躂踢躂奔跑不停,風蕭蕭馬嘶嘶。你問我怎麼看出來?騑字旁邊不是有個馬字嗎?霏霏,大雪下個不住;騑騑,馬兒跑個不停。雨雪霏霏四牡騑騑。可是,四牡--」眼瞳一轉,她歪起臉兒絞起眉心,望著校門口夕陽下羅斯福路上那一街行色匆匆的歸人,只顧苦苦思索起來:「可是奇怪啊,為什麼四頭土牛像馬兒那樣奔跑在雪地上呢?」
「哦,那是牡字,雄的動物。四牡就是--」
「猜到了!」她倏地伸出一根手指頭,制止他說下去。「聽到沒?」她豎起耳朵,傾聽那向晚時分嘩喇嘩喇台北市滿城洶湧起的車潮聲:「踢躂踢躂,四匹駿馬並肩奔跑在紛紛飛飛的雨雪中,踢躂--踢躂--風蕭蕭馬嘶嘶--」目光一柔,她瞇起眼瞳子,眺望城西淡水河口那一灘瘀血般的彩霞,好半天不作聲,彷彿神遊物外,忽然回過頭來幽幽嘆息一聲:「騑騑四牡霏霏雨雪,唉。」
「多蒼茫、多燕趙的意象!」沒來由地,他這個南洋浪子也跟著這位台灣小姑娘感嘆起來。「那是《詩經》的中國世界啊,丫頭。」
「你管我叫丫頭?」肩膀子猛一顫,她慢吞吞抬起頭來,眼睜睜打量他,滿瞳子的狐疑:「我爸也叫我丫頭。」
「妳爸一定很疼妳囉?妳住哪?放學了天黑了,同學們和老師都回家了,整個校園空盪盪黑魆魆,丫頭,妳怎麼一個人揹著書包蹲在校門口寫字?」
「嗯。」
「妳有心事不想說嗎?」
眼一黯,她摔掉手裡拈著的粉筆,伸出手來,狠狠抹掉她那滿頭臉沾著的煙塵。深秋,落日蕭瑟。小女生身上只穿著一件土黃色卡其長袖上衣和一條黑布裙子,獨自個,蹲坐在校門口水泥台階上,攏起裙襬,雙手抱住兩隻膝頭,凝起眼睛眺望暮靄蒼茫炊煙四起的大街,癡癡呆呆,好像在想著什麼心事。滿城霞光篩下來,潑照她那張髮絲飛撩的小臉子,神情說不出的孤寂。華燈初上。好久,丫頭才舉起手掌來擦掉臉頰上的淚痕,忽然伸出胳臂,指著校門外羅斯福路上,那滿街一蕾一蕾春花般爭相綻放的霓虹:「你看招牌上的那些字!一個個方塊字可不就像一幅幅圖畫?春神酒店、樂馬賓館、湘咖啡、敘心園玉女池三溫暖嫏嬛書屋吉本料理、曼珠沙華精品、夢十七……」猛回頭,落日下她那兩隻幽黑眼瞳子清靈靈一轉,瞅住他:「你知道中國字一共有幾個嗎?萬把個?告訴你吧,我家那部國語字典收的單字總共有一萬兩千六百四十九個。」
「妳數過了?丫頭。」
「早就數過啦。」
「沒事妳數字典的字做什麼?」
「好奇。」
「哦,好奇!天哪。」
「我從小喜歡看字典上排列的一個個四四方方的中國字!老師說《辭海》收的單字有兩萬個,改天我找一部《辭海》翻翻看。」丫頭瞪著他,一臉嚴肅:「雨雪霏霏四牡騑騑,一個中國字若是一幅小小的圖畫,兩萬個中國字就是兩萬幅小圖畫,合起來不就是一幅大圖畫嗎?全世界最大、最美、最古老的一幅畫呢。」
「這幅巨畫的名字就叫做『中國』,對不對?」
「我不知道。」丫頭抿起嘴唇吃吃笑。「可我告訴你,每天黃昏,天一黑,台北市滿城燈火全亮起來,千支萬盞霓虹招牌閃閃爍爍,看起來就像一個特大的萬花筒,不,像一個特大的盤絲洞!洞裡隱藏著幾千幾萬幅神祕圖畫。所以--」夕陽下臉一揚,丫頭甩了甩她頭上那一蓬子刀切般齊耳的短髮絲:「所以呢,放學後我就不想回家!我喜歡一個人上街去剃頭。」
「剃頭?」
「你不認識這兩個字嗎?」丫頭眱了他兩眼,滿臉詫異。她撿起粉筆,在水泥地上寫下兩個古怪的中國字:𨑨迌。「你沒看過這兩個字?有一首歌你聽過嗎?漂泊的𨑨迌人。」也不等他回答,小姑娘就絞起眉心,裝出一臉淒苦的表情,翹起臀子高高蹲在學校門口台階上,眺望著城頭滾滾彤雲,猛一跺腳,扯起嗓門自顧自厲聲唱起來:「漂泊𨑨迌人,漂泊𨑨迌人,𨑨迌人,因何你那目眶紅,是不是你的心沉重,後悔走入黑暗巷--」太陽西沉。黃昏號角滿城此起彼落。嗚呦嗚呦,全市各級學校降旗號一片迴響聲中,夜幕緩緩垂落。城心燈火大亮,萬千盞霓虹映照著西天一抹殘霞,睞啊睞,眨啊眨,宛如成群豔婦盛裝走出家門,結伴上街勾引男子。轉眼間城中四處彷彿放起一蓬一蓬煙火,只見朵朵花燈次第綻亮,走馬燈也似漫天兜旋,睨睇著河口海峽那一輪載浮載沉的落日,似笑非笑。燈火高燒下,大街小巷家家店鋪競相妝扮起門面來,彷彿一群等待開鑼的戲子,紛紛搽上臙脂塗上粉彩,倚門招徠。天就要黑囉!羅斯福路上開始湧現人潮。滿街霓虹招牌,千百個妖嬌中國字,一蕊蕊閃爍在城頭一瓢初升的水月下,好似千百張斑斕燦爛的戲台臉譜,光影裡,瞬息變幻,蠱惑著那成群放學後揹起書包遊走街頭的小學生。
矗立東海一嶼的台北城,在這夜幕低垂時分,幻化成了一座粉雕玉琢百戲紛陳的大舞台,月下街上萬頭鑽動,人人翹首企待鑼聲綻響,好戲登場。

冷暖人生若眠夢
不免怨嘆
𨑨迌人
不好擱再心茫茫
漂泊𨑨迌人
漂泊𨑨迌人

丫頭那一聲聲怨嘆伴隨一句句叮嚀的歌聲,哀婉地、清嫩地,好久好久只管迴盪在黃昏滿城洶湧起的車潮人潮中。
他聽呆了。
「喂,唱完啦!」丫頭拍了拍心口,轉過臉來悄悄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這首〈漂泊的𨑨迌人〉好不好聽啊?」
「好聽!記得剛從婆羅洲來台灣的時候,冬天下著冷雨,我獨個兒走在台北街上,常常聽到唱片行播放這首歌,走著聽著,就會覺得心酸酸,可是不太懂歌詞的意思,只是感到很淒涼。」他望著眼前這個蓬頭垢面一臉笑靨的小女孩,心一動,羞澀地笑了笑。丫頭凝起眼瞳子瞅著他的眼睛,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牽著他在校門口蹲下來,指著水泥地上,她剛才寫的那兩個稚嫩豪放的粉筆大字:「𨑨--迌--你看這兩個字旁邊有個『辶』,那是什麼意思?走走停停,對不對?逍遙、遊逛、遛達、𨑨迌……」
「一個人在太陽下或月光中走走停停,四處遊逛漂泊。」
「流浪!」她點點頭。𨑨迌--這兩個字美不美?一個人孤零零在外面漂泊流浪,白天頂著大太陽,晚上踏著月光,多逍遙自在,可又多麼的淒涼。」
「丫頭啊!」他嘆口氣。
「嗯?」
「妳太聰明了。」他霍地站起身,弓下腰來,伸手撥開她腮幫上兩叢亂髮,抹掉她鼻尖上綴著的兩顆晶瑩的汗珠,好半晌只管瞅住她那雙清亮的眼瞳:「妳這個小姑娘一顆心生了七八個竅--別人的心有幾個竅?一個!頂多三個竅,就像我--偏偏妳又是那麼好奇,就像愛麗絲。妳知不知道愛麗絲只有七歲,比妳還小,可是非常聰明,一顆心有六七個竅,天生又那麼早熟、那麼好奇,喜歡胡思亂想,到處𨑨迌遊逛,否則就不會有《愛麗絲漫遊仙境》這本好書囉。相信我,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可以做愛麗絲!丫頭,妳不要抿住嘴巴噗哧噗哧偷笑。我是跟妳講真的,不是故意誇讚妳,只是……」
「只是什麼呢?」丫頭趕忙整肅起臉容,問道。
「放學後,妳一個小姑娘在外遊蕩不回家,到處亂逛亂鑽亂瞧,這年頭妖魔鬼怪滿街走,就像愛麗絲漫遊的那個仙境!只是愛麗絲出得來,而妳這丫頭……」
「你不必擔心我會死掉!」眼圈一紅,小姑娘扭轉過脖子,颼地摔開臉去,呆呆眺望漫天暮靄炊煙中,那蒼蒼茫茫五顏六色一城燦亮起的妖嬌中國字,好半天才回頭,沉聲說:「我常一個人𨑨迌遊逛,我爸、我媽和我大姊都不知道,每次都神不知鬼不覺,三更半夜平平安安摸回家。」
「噯,我怎能不擔心?誰叫我們這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兩個人,天南地北湊合在一塊,相識台北街頭。」
「朋友一場!也算有緣呀。」破涕為笑,丫頭咧開她嘴裡兩排皎潔的小白牙兒,乜起眼睛睨了他兩眼。他怔了怔,也忍不住笑起來。「小姑娘愛漂流!」他嘆口氣,指著天空那一群拍著翅膀、濺潑著落霞、嘰嘰喳喳飛盪在台北街頭的麻雀,回頭瞅住她說:「丫頭,妳是一隻漂泊的小鳥。」
「𨑨迌小鳥!謝謝。」兩隻眼瞳烏溜溜一轉:「我名叫朱鴒。」
「朱鴒,妳那麼愛遊逛,我就帶妳去𨑨迌吧。」
「去哪裡玩?」
「台北古晉婆羅洲南洋東海中國世界。」
「去做什麼呢?光是遊逛嗎?」
「找人。」
「找誰?」
「找朱鴒妳啊,丫頭。」
猛一怔,朱鴒摔掉手裡捏著的粉筆,站起身來,拂拂身上的土黃卡其襯衫和黑布裙子,拎起書包,瞇起眼睛格格一笑,朝向那手握籐杖佇立校門口凝望羅斯福路紅塵大街的蔣公,深深三鞠躬。夜風中,只見小姑娘滿頭髮絲飛舞。
「雨雪霏霏四牡騑騑!咱們倆結伴𨑨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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