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0
0
【簡體曬書區】 單本79折,5本7折,活動好評延長至5/31,趕緊把握這一波!
你給兒子寫信了嗎 (精裝)(簡體書)
滿額折

你給兒子寫信了嗎 (精裝)(簡體書)

人民幣定價:39 元
定  價:NT$ 234 元
優惠價:87204
領券後再享88折
海外經銷商無庫存,到貨日平均30天至45天
可得紅利積點:6 點
相關商品
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這是作家王剛的散文隨筆。是他作為父親給遠在美國讀書、后來做了律師的兒子寫的信,信的內容多是他對人生、對社會、對親情、對音樂、對文學的獨到看法,也有對自我的剖析和批判,表達了父親對兒子深厚的情感和關愛。

作者簡介

王剛,作家,編劇。出生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烏魯木齊市,現居北京,供職于中國傳媒大學戲劇文學系。其文學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英格力士》《喀什噶爾》《福布斯咒語》(上下卷)《月亮背面》《關關雎鳩》小說集《秋天的男人》,散文集《你給兒子寫信嗎》等。小說《英格力士》,曾在2004年長篇小說年度獎活動中,包攬讀者評選*佳及專家評選*佳雙獎,又于2006年獲臺灣文學中國時報十大好書獎,成為該年度惟一獲獎的大陸文學品。2008年入圍茅盾文學獎。《英格力士》被英語圖書出版商企鵝出版集團購買全球版權,2009年3月推出英文版,意大利版、法文版、韓文版、德文版和西班牙文,土耳其文版,是中國作家走出去的代表人物之一。

長篇小說《福布斯咒語》成為2009年熱門小說。美國著名財經雜志《福布斯》專門派記者赴京采訪并報導了這部以中國地產商富豪為主人公的作品。

其編劇的代表作品有《甲方乙方》、《天下無賊》,電視劇《月亮背面》,并因編劇電影《天下無賊》獲得了第42屆臺灣金馬獎“*佳改編劇本獎”。


目次

序:你給兒子寫信了嗎 / 1

HEY JUDE

HEY JUDE / 7

爸爸的包袱 / 10

窗簾上的米羅 / 13

到哪里去找這么大的畫布呢 / 17

獨自在天山腳下的小屋里 / 29

父親的烏魯木齊 / 32

為好人祈禱,為惡人說情 / 37

我,哥哥,康定兒 / 41

長笛——韓國良,李學全和我 / 45


爸爸的信仰

巴黎的憂郁 / 51

爸爸的人性 / 55

爸爸的信仰 / 59

爸爸和奶奶的懺悔 / 62

爸爸和王實味 / 65

被放大的文化和火氣 / 68

兒子埋葬父親 / 72

海邊的日瓦戈醫生 / 76

假如你遇到丹麥國際文學節 / 79

你說你最近去了納帕山谷 / 82

笑面虎 / 85

與成功者反方向 / 89

因為音樂,我們才不是敵人 / 93

云游山水的人是失敗者 / 96

在美國學習法律的孩子 / 99

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 / 102


北京有云有天的日子

北京大霧 / 107

讓肖邦的聲音站在前邊來 / 110

火車向著北京開,嗚—— / 113

在北京有云有天的時候 / 122


鮑家街43號的尤金娜

鮑家街43號的尤金娜 / 127

大海和大提琴 / 131

把李德倫留下來 / 135

亞麻色頭發的少女 / 179

抽煙斗的王剛 / 182


最后四首歌

從《英格力士》《福布斯咒語》到《月亮背面》 / 187

馮石先生 / 190

朋友 / 193

遙遠的史鐵生 / 234

醉酒的作家們 / 238

最后四首歌 / 243


經常有自由閃過

如果老了,活著還是自殺 / 249

母親的對抗 / 252

微博里有沒有人肉包子 / 255

是嗎,路越走越窄 / 258

政治的激情和藝術的眼淚 / 261

自我中心的男人女人 / 264


我們移民嗎

白楊河 / 269

哈佛丟車記 / 273

海南霧霾 / 277

樓蘭 / 280

湄潭山水民居 / 284

我們移民嗎 / 290


書摘/試閱

JUDE

HEY JUDE

兒子,當年那個留著長頭發,在烏魯木齊的漫天大雪中還穿著一件日本舊西裝的青年就是我,你的父親。天氣那么冷,卻因為愛美仍然不愿意穿棉服。身上日本的舊西裝很多人都說可能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也許上邊還沾有艾滋病毒,二十四歲的父親卻因為深深地戀著它的版型連冬天都穿著它。艱難地行走在沒膝的雪中,看著雪花在燈光下像洪水一樣地朝我奔涌。深夜行走在烏魯木齊的街頭,是因為內心里有著烈火一樣的感動:孟非從阿聯酋回來,他帶回了一盤磁帶。是披頭士唱的歌,里邊有約翰·列儂。

時光已經很久遠了,當然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二十多年搖搖滾滾,流走的時間把我從青春的垃圾堆扔到現在的垃圾堆里。約翰·列儂卻從來沒有從我的內心退卻,《LET IT BE》《YESTERDAY》《HEY JUDE》如今你也非常熟悉。只是它們讓我想起的是所有那些當年在烏魯木齊的女孩兒,她們為我擦汗并和我一起葬送青春,而你,你的女孩兒在哪里?在北京?在英國?你其實最喜歡的還是《I WANT TO HOLD YOUR HAND 》,我想抓住你的手還是我想握著你的手?我怎么對你說那個晚上在烏魯木齊漫天大雪中的列儂呢?在孟非家一遍遍地聽,拿出自己珍藏的TDK磁帶讓他為我轉錄,我邊聽邊為自己不滿足的生活流淚。當我再次回到了白色的黑夜中時,醉酒的我凄涼地哭泣著,一遍遍地唱著那首剛學會的《嘿,JUDE》,雪是那么溫暖,燈光如同陽光,烏魯木齊的夜空光輝燦爛,照耀著我的前方,我就像是一個得了青光眼的病人那樣,再努力也睜不開眼,故鄉的大雪讓我膽大妄為,猖狂無比。黎明時分回到了家,如同將熄的炭火,更像是垂死的牲畜,癱倒在小屋的地上,在深沉的睡夢中把雪野、烏魯木齊、約翰·列儂永遠地攪拌在了一起,以至于在自己的一生中,只要是看到了雪,就想到了烏魯木齊,就看到了那個反叛者和他的音樂以及我的反叛和我的音樂。

兒子,你是反叛的嗎?似乎沒有,你以后告訴我,你經常放學后不回家,在外面閑逛,或者在網吧里。可是,粗心而且自私的父親卻完全不知道。爸爸的自私和粗心救了你,讓你沒有受到那些可怕的關注以及鼓勵。記得你去美國之前,我對你說:別人問我,你是如何教育孩子的?我回答沒有教育。人生挺失敗的爸爸只是喜歡喝一點酒后,在家里罵權力,罵教育,罵文化,罵污染,罵疾病,罵衰老。你當時說的話你還記得嗎?你說:那總比罵我好!

在車里,我們經常一起聽約翰·列儂,就好像他是我們共同的熟人,以后你自己去買了約翰·列儂的CD,你也會把他的歌聲用MP3裝起來,放在家里新買的車上,在一起去大海的時候反復聽。你可能也會把約翰·列儂介紹給你的那些女孩兒。因為這些,爸爸總是以為約翰·列儂永遠年輕。有的人不一樣,他們不會老。

可是,無意中又看了大野洋子的視頻,她在表演。她是死了多年的列儂的夫人。她唱著當年那些搖滾的歌,使她看上去更加衰老,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又唱又跳,顯出殘酷滑稽,讓人心酸心疼。

正因為心酸心疼,所以今天特別想對你說說我們的約翰·列儂。

兒子,那個小小年紀就去了美國,并渴望拿到紐約律師資格的人就是你,每天要被迫讀六十頁法律書,還要去健身房運動。你買了很好的西裝和皮鞋然后照鏡子,看自己像不像是一個美國的律師,你的目的性似乎比父親強得多,你在與父親討論時已經比過去更沉默了,因為你已經更加不適應一個父親的夸張。你走在紐約,還有明尼阿波利斯的大雪中,會想起爸爸的約翰·列儂嗎?披頭士里那些比你已經更娃娃的臉還能讓你感動興奮嗎?

爸爸這批人無論在道德上,還是那些準則的操守上都有很多問題,但是爸爸喜歡約翰·列儂是真的。兒子,向你保證:

《HEY JUDE》。

爸爸的包袱

奶奶渴望去海南看藍色的天空和海洋,可是,面對一個八十二歲的老人你敢帶她去嗎?奶奶有很多病,概括起來是心血管病、焦慮癥病。新疆烏魯木齊的醫生問奶奶,你有的時候想自殺嗎?奶奶總是說想呀,但是,我想到兩個兒子,我不能自殺讓兩個兒子背黑鍋。不敢對奶奶說要帶她來海南,怕最后說話不算話,讓奶奶失望,加重她的焦慮絕望。終于對她說了,奶奶興奮、緊張。爸爸知道,八十二歲的老人興奮和緊張都會打垮她,不能讓她白白承受。兒子,你很難想象帶著一個八十二歲的老人旅行是多么麻煩,先是心理上,爸爸是一個極端自私的人,關于爸爸的自私,自我中心,狠“獨”的人品……太多的人也包括你——都有過深刻的教訓。奶奶不愿意讓爸爸背黑鍋,卻讓爸爸背個大包袱。想到種種麻煩,爸爸已經感覺自己有焦慮癥了。

周六去宣武醫院為奶奶開藥(上路前要為奶奶準備很多藥)時,爸爸是三點四十分到的,醫院已經不掛號了,他們三點半停止掛號了。感覺到絕望,爸爸憤怒了,先是夸張地乞求他們開恩,接著開始用手拍打他們的柜臺、窗口,頭腦更加恍惚時就破口大罵,醫藥壟斷操他媽的公立醫院云云,現在想起來臉紅,羞愧,當時不說出臟字就不能忍受好像要死了。終于有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走出來,我說我僅僅是開些藥,別的地方沒有,只能在這兒,我手里有你們醫院專家的處方。他說你上三樓看看還有沒有醫生。我忙亂地沖向電梯,人真多呀,電梯真慢呀,我開始走樓梯朝著三樓跑。到了三樓還有很多人在排隊。我盯著一個醫生,在她稍稍有空的時候,請求她多加一個號。她目光呆滯地看看我,神情一樣有些恍惚,說:加唄,既然你話都說成這樣了。爸爸又連忙朝一樓跑,電梯的人仍然太多,電梯仍然太慢了。跑到了一樓掛號窗口,女孩子朝爸爸伸手要東西,爸爸說醫生說可以。她說,你得要個她的條子,有她的公章才行。爸爸額頭上的汗水已經進了眼睛,不得不閉著眼睛說,醫生沒有說呀,她說可以掛號。女孩兒說你必須拿來她的紙條。爸爸再次朝三樓沖刺。跑到三樓時,那個女醫生說噢,然后,真的給了爸爸一張白色的紙條,爸爸拿上就跑,害怕掛號的女孩子已經離開了。剛到了門口,醫生喊爸爸回來,然后,她拿出了自己的公章,蓋在了白條子的上邊。爸爸再次往一樓沖刺,到了掛號窗口時,女孩子還在,她接過了紙條,遞給了爸爸一張號。要命的號呀,爸爸又怕醫生走了,再次朝著三樓奔跑,沒有看到電梯了,目光中也沒有任何人了,只有醫院過道樓梯間灰色的烏云,像是北京蒼茫天空下的霧霾。爸爸抱著治療奶奶焦慮癥的藥癱倒在出租車里時,想到美國人和德國人的遇事的平靜,那么后悔自己罵人,反省自己文化上、性格上、心理上的問題。

第二天開車堵了近兩個小時去了朝陽醫院,要為奶奶上路前開心血管方面的藥。九點鐘你們不會下班吧,決不再吵架罵人,不再證明自己文化低劣,不再動怒損害自己的身體。排到窗口說沒有號了,我對女孩子說,我僅僅是開藥,有你們醫院專家的處方。她說那也沒有號了。爸爸的腦袋duang的再次蒙了,隱約聽到女孩子說可以掛下午的,得救了,掛下午的吧。下午再來一趟吧,辦完事情五點鐘或者五點半再來吧。于是回頭又去問女孩子,你們下午幾點下班,她說四點半。憤怒再次duang,duang,duang地沖擊心臟了,醫藥壟斷操他媽的公立醫院云云,公立醫院的沒有人性的畜生……骯臟的語言被有病的人群淹沒了。走在北京的大風里,看到“兩會”的藍天,感覺到自己又傷身體了,爸爸痛恨自己的素質和品德。

海南香水灣的大海邊,奶奶和爸爸此時剛舒口氣正看天空,兒子,連奶奶都發現了,海南的天空一點兒也不藍,發布的指數是三十多點,可是,天空總是有灰白的霧,沒有五六年前的湛藍了,那成塊成團的云朵呀,在藍藍的天空里游動。海浪朝著我們喧嘩著,海水是淡綠色的,不像美國和墨西哥的海,藍得讓你又焦慮又心臟疼痛。

窗簾上的米羅

初到紐約時,完全想不起來像CHINA TWON這樣的鬼地方。住在曼哈頓,現在回憶一下,應該是第55街。走出酒店大門,朝左邊,就是卡內基音樂廳和林肯中心、朱麗亞音樂學院、福特漢姆法學院,朝右邊,就是第五大道、中央公園、大都會博物館。美國的城市道路分為街與大道。感覺上街總是橫著走,大道豎著走,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在紐約它們誰是東西向,誰是南北向。

很多剛到美國的中國人也許都跟我一樣,首先就是在頭腦里為自己畫定了規則與方向,那就是盡量少跟中國人來往。既然去了美國,就要了解人家那兒的文化。同時,為了語言練習,主動創造一個好的英語環境,也要少說中國話。我也是抱著這樣的宗旨在紐約過日子。

先是在百老匯看音樂劇《歌劇院幽靈》,記得那天晚上還在倒時差,所以很困,總是睡著,又被音樂吵醒,因為在家里看過這部電影,所以總覺得百老匯的舞臺上燈光昏暗,而且那些演員唱的也有些業余,觀眾也很業余。只是唱幽靈的那個男的太好了,聲音渾厚,音域寬廣,樂感也好,最后不再睡著了,就是為了聽他。在林肯中心聽的歌劇是穆索爾斯基的《鮑里斯·戈德諾夫》,那天我受到了震撼,當然不是因為他們演得好。他們演得太好了,舞臺華麗,樂隊透明,每個人都唱得非常好。可是,這并沒有足以震撼我,讓我無比吃驚的是那些鋪天蓋地的紐約人。林肯中心的歌劇院很大,有四五層,里邊坐著不知道有多少人。他們衣著體面,春風一片。就是這些人震撼了我:他們對這部歌劇真是太熟悉了!不要以為我現在只是說了一句普通的、沒用的話,其實這句話是我想概括他們紐約人的核心:他們對歌劇太熟悉了。熟悉歌劇,不太容易,不但要真心熱愛音樂,以及歌劇,還需要多年積累。不是一般青年男女白領可以達到的,那些讀了幾天書,就宣布自己熱愛藝術、并懂得藝術的人,每當走到歌劇面前,就會顯示出他們既不熱愛藝術,也不懂藝術了。我常對朋友們說,我們肯定有病,要不為什么會喜歡這種聲音:就是那些唱歌劇女高音的聲音。

坐在身邊的那些紐約人,他們真的熱愛歌劇、熟悉歌劇,他們在跟我一樣享受,他們的眼神、表情,以及肢體的自然狀態,都讓我能感覺到,并從心底生出對他們的敬意。中場休息時,男男女女的,老老少少的都會去排著隊,花十美元要一杯白葡萄酒喝。這時,你要仔細看看那些穿裙子的女人,會發現她們很美麗,即使那個身邊的老太太也許已經八十歲了。一般說來,美國人不太講究穿著,不過聽歌劇時除外。仔細想想,為什么覺得她們美麗,其實,不僅僅是她們衣著光鮮,還是因為她們對于歌劇的熟悉。其實,人們為什么要熟悉歌劇呢?這樣要求我們人類是有毛病的。可是,我就不幸成為了有這種毛病的人。而且,還據此把人分成了兩種人:有文化的人,沒有文化的人。不熟悉古典音樂的人,就是沒有文化的人。熟悉古典音樂的人,就是有文化的人。知道這樣很沒有道理,知道這是偏見,可是完全沒有辦法。中國絕大部分讀書人是有知識的人,可惜他們沒有文化。

在大都會博物館感覺到很累,太大了。美國人從哪兒弄來這么多東西?創造的?買來的?還是搶來的?走在這所巨大的博物館里,腦子就不停地想著這些與文藝無關的東西。公平?哪兒有公平?美國真的公平嗎?如果美國有公平,那這公平是怎樣造成的?直到走進了梵高的油畫里,才把這些煩亂的思緒趕走。

這么多畫果然都是梵高的原作嗎?我又一次感覺吃驚,并且突然心酸起來。站在梵高面前,回憶回憶回憶。應該是十七八歲時吧?在遙遠的新疆沙漠里,我去搜集民歌,為了今后能成為一個作曲家。那時,我背誦過柴可夫斯基的一句話:一個人只要記住了一百首民歌,他就能成為一個作曲家。我當時以為柴可夫斯基說的都是真的呢,我也就是在那兒看到了一些青年畫家,他們跟我一樣留著長發,然后,他們讓我看到了梵高。在繪畫上,我是一個遲鈍的人,不過青春記憶卻是與淚水相連。不知道為什么,看著梵高的這些畫,我總是想哭。那么沖動,渴望,烈火燃燒一樣的十七八歲真的永遠都沒有了嗎?那些大沙漠、塔里木河, 還有梵高,他們果真走遠了就不再回來了嗎?我終于忍住了,沒有讓梵高看到我的眼淚,可是,當走到了米羅的畫布上時,眼淚竟然再也存不住,它們順著我的臉就往下流,那些屬于米羅的,讓我內心無比疼痛的線條呀——

我結婚那年,在烏魯木齊的冬天里,因為貧窮,買不起窗簾,就去買了大量的維吾爾人用來包麻袋的土粗布,然后叫畫家孫廣新為我畫窗簾。我們從米羅的畫中挑選了線條和圖案。我的窗簾占有了整整一面墻,那上邊全是米羅的線條。

透過淚水,我發現我家里的米羅線條與大都會博物館里的完全一樣。

到哪里去找這么大的畫布呢

1

在喀什噶爾旁有個疏勒縣,十七歲的孫廣新那天在一個小房間里把他剛畫完的畫擺在地上讓我看。他基本上是一個羞怯的人,那時女孩兒們都喜歡他,說實在的,他長得有些像年輕的普希金。現在的人可能很難知道普希金是誰或者長的什么樣,那時卻有一本像古董一樣的《普希金詩集》,人人都在看或者背誦,里邊就有普希金的照片。孫廣新就像那個照片里的人,年輕、靦腆,有幾分愁緒,也有幾分快樂。從畫面上散發出強烈的油彩味,如同嬰兒在床上剛撒了尿,留下痕跡,傳播著的氣體顯得意味深長。

畫面上都是些房子,是喀什那兒古老的房子。反正是一個土字。現在不能說土了,現在應該說是樸素、樸實。那都是維吾爾人住的房子,可能有幾百年了,可能有幾千年了,可能有幾萬年了。盡管我反復讀過新疆簡史的喀什部分,可是我永遠記不住那些時間和年月。有時是一個破落的木門,就像是破落地主的皮膚,有時是一棵歪歪扭扭的樹,就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有時是一個屋前的馕坑,畫得跟河馬的臉面一樣。有時是一個澇壩上的月亮,很像是塞提尼莎的眼睛。塞提尼莎是我和孫廣新都認識的女孩兒,當然是維吾爾族,她的歌聲很粗野,她的頭發很漫長,仿佛是從烏魯木齊通往疏勒和莎車的路,你幾乎無法走完。

十七歲的王剛怎樣才能評價十七歲的孫廣新的畫呢?王剛熟悉喀什噶爾的那些房子、破門、樹和澇壩,熱愛音樂的王剛以為自己肯定能夠成為一個偉大的音樂家,為了聽從柴可夫斯基的勸導記住一百首民歌,他每天都像拾荒者和朝圣的人一樣,走在喀什的大街小巷。柴可夫斯基說過,一個人只要是記住了一百首民歌,他就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曲家。我當時以為他說的話都是真的。

孫廣新當時有幾分焦慮,他在等待著我的評價,他真的很在乎我的說法嗎?我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我不懂畫,可是每天背誦著民歌和斯波索賓和聲學法則的我就真的懂音樂嗎?我長久地看著那些孫廣新畫的房子和樹,卻不知道說些什么好。盡管我不像畫家本人那樣是個羞怯的人,但是那天我卻無法滔滔不絕,十七歲的我還沒有無恥到能像一個中年人那樣的沒話找很多話。最后,我只好說:

感覺不錯。

那是1977年,王剛為了音樂,孫廣新為了畫畫,我們分別從烏魯木齊來到了喀什噶爾,我們成了可以聊天的人,我們以挑剔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尋,企圖發現那些可以聊天的人。那是人生中一樁很重要的事情。重要到了跟理想一樣的重要。

很久沒有回到那個叫作喀什噶爾的地方了。你在地圖上查查,盡可能地往西,往沙漠,往那些在你的想象中沒有人煙的地方。然后,有一個詞匯能從你的想象中出現,塔里木。我們當時就是在塔里木,在沙漠的邊緣的塔里木。

2

每年冰消雪化之時,新疆烏魯木齊就會有一批畫畫的,他們帶上最簡單的行裝,到那些內地人幾乎無法到達的地方去寫生。孫廣新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個。他不是代表人物。其他人也沒有把他當作代表人物。也許代表人物應當是嚴立,他是此文中的另一個畫畫的,我將在后面用他本人的語言來強化本文的質感。孫廣新和嚴立總是一起出去,他們二十多年堅持去寫生,他們曾經目的明確,可是現在他們沒有目的。當孫廣新和嚴立經過長途跋涉終于走到了自己那片畫布上時,陽光耀眼,面對沙漠春暖花開。

一晃就二十多年,不知道還有多少激情,不知道還有多少快樂。孫廣新和嚴立一次次地走出去,去寫生,去那些影物之中,不斷地重復著自己,不斷地涂抹著新的畫布,他們的目的是什么?他們真的是在堅持嗎?還是僅僅出于慣性?

孫廣新昨天晚上跟我通電話時說,我現在畫畫越來越慢,越來越難了。其實,每到春天就出去畫畫,去南疆,去阿勒泰,去吐峪溝,去且末的人很多。他們在那兒畫風情,而我不是。我和他們最大的差別就在這里。他們是在畫那片土地,他們畫他們的思想,畫著地域特點,他們畫新疆。我覺得我不是畫風情,我只是在看著那些草、土、山,還有天空與它們之間的關系。我畫得太不順了。自己感到自己畫不好。總是今天剛畫了,明天又刮掉重畫。我對自己不滿意,有的時候,十多天才帶回來一張小畫。不知道我說清楚了沒有?我就是要那種關系,那種不同東西之間的關系。我沒有跟你們講故事,也沒有跟你們談宗教,沒有跟你們說歷史。現在許多人跟文學較勁,跟電影較勁,跟電視鏡頭較勁,那不叫畫畫。我只是對畫布本身上的東西感興趣。

他是一個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列賓和蘇里柯夫的人。他對于俄羅斯土地上的那些纖夫和有著沉重思想的畫面天生抱著不信任。當羅中立的《父親》開始引起轟動的時候,他指著雜志上的那個耳朵上有鉛筆的老人,說太惡心了。這不是繪畫,這是講故事,是文學。而且,就文學來說,這也不是好文學。這也不是一個好故事。

失敗和成熟的孫廣新。

3

嚴立朝我走來的時候還留著大胡子,他的胡子就跟孫廣新那時留著的頭發一樣長。由于那些胡子,所以我永遠看不清青春時嚴立的臉。年輕的嚴立為我所在的《綠洲》雜志畫插圖,我已經忘了他當時的風格和感覺。我真正開始認識嚴立,是因為他是孫廣新的朋友:

“你讓我到哪里去找這么大的畫布呢?寫生所遇到的,盡是一些開心事,活生生的事物隨時向你涌過來,把你給弄激動了。多積攢一些,回去用它幫助你消化那些諸如前衛呀、觀念呀、后現代呀一類的‘堅硬食物’。當然,激動還比較簡單,琢磨琢磨,隨手就扔。”

這是嚴立的表達,他顯然不像孫廣新般悲觀和復雜,他堅定地走在寫生的路上,并堅定地畫著畫。聽孫廣新說他們經常會一起去打網球,是烏魯木齊那種只花八元錢就能打一天的土場子,他們會帶上干糧、水和自己的球拍,從上午一直打到晚上。

4

烏魯木齊有個公園,我住在北京時在自己的夢里無數次地描述過這個當年紀曉嵐曾住過的地方。當然是二十多年前,當然是二十多歲,每當傍晚我跟孫廣新就會坐在那兒的一張椅子上,一人手里拿著一瓶亞洲牌汽水,是當年那種三毛錢一瓶的,然后我們開始長久地談論藝術。塞尚、高更、梵高、馬蒂斯、雷諾阿、夏加爾……都是那個時候孫廣新讓我知道的。對了就是這個夏加爾,以后在北京的美術館開過他的畫展。孫廣新們都從新疆跑到北京,每天待在美術館,夏加爾就真的那么好嗎?孫廣新為夏加爾激動時,別人覺得他有些可笑。因為,那時夏加爾已經不太時髦了。孫廣新就那樣像是堅守陣地一樣地堅守在美術館里,為了自己從新疆跑到北京昂貴的路費,當然也為了他理解的夏加爾豐富的內心世界。直到畫展最后的那個下午,大廳里只剩下孫廣新和另外幾個新疆來的人了,結果是他們被無情地轟了出去。

亞洲牌汽水喝完了,公園很安靜,我們當時憤世嫉俗,充滿著破壞并放一把火的渴望,我們當時并不知道殺人放火的激情就是搖滾精神。我們只是想殺人放火。然而,藝術讓我們內心軟弱,青春讓我們充滿悲憤,我們最大的破壞動靜就是摔碎了那個瓶子,然后,壓抑而委屈地回家。

5

其實,我在音樂上的徹底失敗早就發生了,根本不用等到三十歲或者四十歲。那時當然不愿意承認,那時還以為自己有翻身的機會。我曾經那么敏感,我的耳朵曾經那么好,我的手指曾經那么快,我在用長笛吹里姆斯基-柯薩科夫的《野蜂飛舞》時,曾經那么快速。我在喀什噶爾背誦了民歌,我在柯孜勒蘇的山里曾經那么惆悵而富于理想,是音樂理想,是成為一個偉大的音樂家的理想……

理想的破滅是無情的,當你也跟我一樣走進中央音樂學院的時候。

那是一個冬天,其實細心的人會發現,北京的冬天總是跟烏魯木齊的冬天一樣寒冷。我是在那樣的冬天頭一次走進音樂學院的,我是在一個微微開啟小縫的窗戶里聽見那樣的琴聲的。是巴赫、亨德爾,還是斯卡拉蒂?我想不起來了。我被那種琴聲吸引,爬上了一樓的窗戶,琴聲就是從那兒傳出來的,燈光很暗,可是里邊拉琴的女孩兒就像星星一樣耀眼,她在拉琴,旁邊一個男老師在為她用鋼琴伴奏:那就是北京提琴的聲音嗎?那就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嗎?那就是巴赫或者斯卡拉蒂的味道嗎?我扒在窗戶上,長久地聽著,她的琴聲讓我心酸無比,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永遠不可能像她那樣輕松、自由,沒有毛病。房間里很暖和,因為她們穿著毛衣。外邊無比寒冷,我那時走在北京街頭已經有一個星期了,我最少有一個星期沒有洗澡了,那琴聲讓我在寒風中冒汗,我聞到了自己充滿青春激動的骯臟氣息,小女孩兒真的讓我意識到我從十一歲直到二十歲的長笛生涯都在改毛病,我的毛病是那么多,每一個老師見到我的第一天,上第一課的時候,都會讓我改毛病。那個小女孩兒讓我知道了我與我長笛的聲音從來沒有通過,“通”是一個那么準確的詞匯,可是我卻從來沒有通過。她是“通”的,而我只能在寒風中永恒的傷心。軟弱而亢奮的我瞬間就知道了:西洋的、古典的,巴赫的、中央音樂學院的,長笛的、鋼琴的,氣息的、口型的,漸強的、漸弱的,斯波索賓的、柴可夫斯基的……所有的音樂幻覺只能離我越來越遠,盡管你渾身充滿力氣,可是你用力的任何方式,任何支點都是錯誤的。琴聲停了,彈琴的教師也在說她,看起來她也有毛病,老師讓她重復練習。可是,她哪里有毛病呀?她的琴聲讓我像醉酒的新疆人那樣哭泣不止。人生中有的打擊是用拳頭,他讓你從此倒下去,倒下去你還想爬起來。可是,她對我的打擊僅僅是用笑容,我在那個夜晚,在中央音樂學院的寒流中被打倒后,甚至于都沒有一點點掙扎,二十歲的我心里清楚,對于音樂而言,我已經太老了,我只能倒下去,躺在地上,仰望星光,承受一個叫作王剛的音樂家的無法翻身的失敗。

6

失敗的氣息從80年代飄揚到90年代。

嚴立經常是獨自一人待在吐峪溝,有時的對話發生在他跟孫廣新或者某個維吾爾老漢之間,有時他會自言自語:

“我與村莊之間隔著一片墓地,四下里空無一人,散發著某種虛幻的寂靜。奇怪的是,每次接近墓地,腦子里總要蹦出‘靈魂’這個字眼,像一縷青煙,把自己弄得虛飄飄的,恍惚能看到在我之前,人們從不同的歲月向這里走過來,長眠于地下——沒有誰能回避這最終的歸宿。村莊和墓地挨得這么近,我們將于何時到達?

“把畫箱打開再合上動作重復了四五十次,寫生的季節眼看就到頭了。每次外出畫畫都要把彈藥備足,如畫布、顏料、松節油什么的,每到一地,四處走走,選個角度,找個陰涼地兒把畫箱支穩當了,踏踏實實地坐定,擠顏料、起稿……再現一棵樹,冬天畫樹桿還能對付,夏天葉子出齊了,那真讓人痛苦。”


您曾經瀏覽過的商品

購物須知

大陸出版品因裝訂品質及貨運條件與台灣出版品落差甚大,除封面破損、內頁脫落等較嚴重的狀態,其餘商品將正常出貨。

特別提醒:部分書籍附贈之內容(如音頻mp3或影片dvd等)已無實體光碟提供,需以QR CODE 連結至當地網站註冊“並通過驗證程序”,方可下載使用。

無現貨庫存之簡體書,將向海外調貨:
海外有庫存之書籍,等候約45個工作天;
海外無庫存之書籍,平均作業時間約60個工作天,然不保證確定可調到貨,尚請見諒。

為了保護您的權益,「三民網路書店」提供會員七日商品鑑賞期(收到商品為起始日)。

若要辦理退貨,請在商品鑑賞期內寄回,且商品必須是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附件、發票、隨貨贈品等)否則恕不接受退貨。

優惠價:87 204
海外經銷商無庫存,到貨日平均30天至45天

暢銷榜

客服中心

收藏

會員專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