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無止境的現在

詩／人
我寫詩大約十八年。在這之前，只能說是行屍走肉，永遠在自我懷疑，永遠感覺自己是降生於錯誤的星球之上。然而，等到我經歷過足夠多的挫敗，終於學會放下過去種種，這時，詩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錯字，被詩校對出來。從此，在宇宙這本大書上，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個字（波赫士語）。在詩之後，我才知道活著是什麼滋味。

十八年之間，我從未放棄過寫詩，因為，詩是救命的欄杆（辛波絲卡語），詩也是享樂（木心語），它帶給我的快樂，沒有其他事物能夠超越。只是我的詩風隨著年紀增長，逐漸改變。過去我常作驚人語，試圖跨出詩的框架，然而，十八年後的現在，我只想真正理解自我的限制，因為我相信，限制是上天賜予的恩典（西蒙娜‧薇依語），而唯有理解限制之所在，才可能理解自由。

過去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願自稱詩人，主要原因是當時我的詩作質量還不夠，另一個原因則是，太多人僅僅寫過幾首詩，就自封為詩人，我實在不願與之為伍。可是現在，即將出版第五本詩集，我已不再介意這個稱呼了，因為這不是榮耀，只是我的日常而已。這一路上是它帶領著我，我開了書店、照顧街貓、罹癌、復發、關店......這些事，不管是喜悅或憂傷，多虧有詩的陪伴。事實上，若是沒有詩，我將無以為人。

序　詩／人

∞

位置
地盤
廢棄物
我很抱歉
我不厭世只是…
絕望與微笑的午後
什麼樣的世界值得
消失點
短暫的救贖
邊界的外面
隕石是唯一的意外
一張合照
更年期
本命年
永無止境的現在

∵

社會關係
熱情
一盞小燈泡
立場
原因
萬物之靈
博愛座小劇場
臉
連假過後
街友
某女士
懸案
故鄉鬼故事
回家的路
撿來的傘
月光曲
超級月亮
黴菌之島
遠方其實一無所有
場面話
所以
窮鬼禮讚

∂

時間之病
候診室
回診
存活率計算方式
走失的人
安寧病房
奔喪列車與雲的告別
樹葬
逝者
藍色的夢
曾經有河
發生
得到和失去
小白鴿與傻笑花
接下來的人生
春天埋霧
花蕊的時間
我們即將抵達
生之定義

⊕

詩的生活與遠方　／徐秋玲
The Only On　／坦雅
眼前的這個世界，到達前所未見的地方　／沈眠
黑暗中透出一些亮光　／果子離

選詩

<生之定義>
有時，風和陽光正好
曲折破碎的水紋
拼貼成一幅
遼闊的大河
浪花湧動
隱約有歡笑之聲
 
有時，沉默已久的夜空
再度閃爍
總是收藏於另一邊的
光亮和幸福
透過星星的破洞
對我說話
 
每當這些時候
我感覺自己彷彿
代替許多已逝的生命
在感受著
自己的生命
 
以他們的嘴唇
親吻一隻貓
以他們的眼光盡可能
望向遠方
然而視線停止
於地平線以及
厚厚的雲層
 
所謂的生之苦
或許即是
無法穿越之苦吧？
所謂的活著
或許是由眾多的死者
來為我們定義的吧？
 
既不是無所不知
也不是無所不在
只是腳底下的影子
突然鬆開了我們
然後一切
又回到了日常
 
陽光依靠著陰影
歌聲伴隨著嘆息
仍在流淚與冒汗的身體
再度被區分開來的
他們和我們。

<時間之病>

平常的時候
我把每一天
都放在未來
 
行事曆排得滿滿的
花很多時間
計算節省時間的辦法
把喜歡做的事
稱為工作
 
不知道為什麼
我以為自己可以到達
那麼遠的地方
 
生病的時候
我知道每一天
都是今天
 
我心平氣和
好像理解了自己
還留在此地的原因
 
滿足於很少的事物
食物的滋味
雨後升起的彩虹
窗口堆滿了雲朵

<存活率計算方式>

醫生說
如果你做化療又做放療
你的五年存活率將會有七成
如果你只做放療
你的五年存活率將會有六成
 
如果你生機飲食而且運動
多散步、少滑手機
你的存活率將會再增加一成
 
如果你扶老太婆過馬路
去海灘撿垃圾
捐款給流浪動物
 
如果你每天睡前數星星
用喜悅迎接清晨的陽光
以淚珠澆灌路旁的野花
 
如果你養小孩、養父母
養貓狗兔子老鼠
繳房貸、車貸
包二奶
 
如果你看誰都不順眼
想踢爆每個低頭族的屁股
如果你四肢健全
卻老是搭乘殘障電梯、坐博愛座
 
如果你不擅長拒絕又經常悔恨
如果你無法把插隊的大嬸痛罵一頓
如果你寫詩
如果你沒有朋友
 
如果你邊開車邊喝酒
嗑藥之後在街上夢遊
那麼，你的存活率將會是……
零。
 
是的，醫生！
所有的生命終將逝去
我們的存活率都會是零
而這正是我們所能享有的
最大的恩典與治療
 
謝天謝地。

<撿來的傘>

前面那位婦人手上的傘
多麼像我遺失的那一把
讓我忍不住一路跟隨
回味它曾陪伴我的
雨天時光

回過頭來
我想起自己手上這一把
其實也是撿來的
說不定有一天
我將撿回遺失的那些傘吧？

它曾是一片闊大的芋葉
曾是花色典雅的油布紙
曾到過傳說故事裡
為癡情男女牽起姻緣
也曾在名畫中輕輕綻放
像一朵又一朵
開在雨中的花

如今，它的樣貌變得模糊
塑料與廉價
讓它進入了庶民的生活
看看那些被留在餐廳門口的傘
那些在捷運座位上撿來的
所謂的愛心傘
只要用不到就被遺忘
這又豈止是傘的命運而已？

它是如此無所求且具有辯證性
到了不同人的手裡
它的經歷也不相同
至少我手上的傘
從來不需為我遮蔽陽光
除了雨
它也為我遮蔽敵意和窺視

那些曾經和即將
從傘面上滴落的雨珠
像一個牢不可破的結界
守護著一個或許
短暫的宇宙

它是如此睿智地
揭示了流浪的定義
以及永恆的無意義
不管是撿來或者遺失的
只要撐開一把傘
無處不是我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