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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目次
書摘/試閱
推薦
美國前總統 歐巴馬
微軟創辦人 比爾.蓋茲
虎媽 蔡美兒
各界好評
「故事精采,發人省思。人人都會喜歡,比傳聞更棒。」──比爾.蓋茲Bill Gates
教人屏氣凝神,肝腸寸斷又發人省思——在我所讀的書中是前所未見。《垃圾場長大的自學人生:從社會邊緣到劍橋博士的震撼教育》敘述少女如何逃出暴力和情感勒索的牢籠。本書著墨家庭之愛與家庭所帶來的痛苦,描述靈魂的韌性以及教育改變人生的力量。我已經多年沒讀過這麼棒的書,維斯托也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作家。 ──《紐約時報書評》虎媽蔡美兒(Amy Chua)
這本自傳精采地證明只要下定決心,能有多大的成就……泰拉的故事發人省思,是個獨一無二的成長故事。──英國廣播公司新聞頻道
這部熾烈的自傳處女作中的女孩拚命逃出有幽閉恐懼症、暴力傾向的激進摩門教家庭,追求頂尖學術生涯……她終於逃離專制、猜忌、父權的惡劣環境,上了大學、劍橋研究所,卻產生身分認同危機。維斯托生動的文筆將這個被迫唯唯諾諾、以及扭曲家庭的獨斷專制編織而成的宏大故事寫得既令人膽戰心驚,又像是再尋常不過。——《出版者週刊》重點書評
這個難以置信又鼓舞人心的故事講述教育改造一個人的力量。──英國《星期日郵報》
維斯托在愛達荷偏僻山林長大,兒時沒上學、不能看醫生,與外界也沒有互動。但她離家去上哈佛之後,一切風雲變色,她的信仰也有所改變。這本童年自傳令人聯想到《玻璃城堡》。 ──娜妲莉.畢奇 Oprah.com
「優美又蒼勁……泰拉的文字獨樹一格,自成一派……雖然她的童年經歷獨特,書中提出的問題卻是古今東西皆然:我們應該為摯愛的親友犧牲多少?為了成長又要背叛他們多少? 」──《Vogue》
「如果〔傑德〕凡斯(《絕望者之歌》作者)的自傳有海洛英等級的戲劇張力,〔泰拉〕維斯托的就等同可以麻醉大象的卡芬泰尼。維斯托透過她的第一人稱敘述,逐漸揭露成長背景之極端,這種敘事方法也更引人入勝、痛徹心扉……」──《紐約時報書評》
「最後一次和家人痛苦決裂,讀者才會明白這些掏心掏肺的內容有多勇敢。揭露事實一定會留下傷口,但是讀者會深信這些代價都值得。最後,維斯托不只成功克服不尋常的家庭背景,現狀也與他人無異,可以引起眾人的共鳴。她只是另一個離鄉背井追求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回頭檢視意識形態迥異的原生家庭,最後決定不再回頭。」──亞歷.克麥吉利斯《紐約時報》
維斯托出色的自傳體現了勇氣和自立自強的精神。排行最小的老七,作者在愛達荷出身長大,她的家庭深信末日即將來臨,與社會脫節,以致她甚至沒有出生證明,生平第一次上學就是上大學。對她而言,上大學並非理所當然;在家時,閱讀就是讀聖經和摩門經,童年多半都在幫忙父母,亦即無照的產婆母親和經營回收廢鐵場的偏執狂父親。敘述成長經歷、以及如何克服萬難(最後拿到劍橋大學的歷史學博士學位),維斯托接受挑戰,與家人漸行漸遠。最後的成果就是一本書,這本書見證了難以抑制的求知慾。──《紐約時報》
「維斯托犀利又誠實地點出孝親之難,也寫出智識人生的魅力所在。」──《紐約客》
「維斯托毫不避諱地詳實檢視她的童年,更令人驚訝的是,她懷抱著好奇心與愛,甚至對那些令她失望、冤枉她的人也不例外。」──撰稿人亞麗珊卓.史瓦茲《紐約客》
「維斯托的獨特自傳描述心智如何成形……她以簡潔的散文回憶當初塑造她之所以為她的童年。然而她也漸漸察覺童年對她的傷害。她的無知令她困惑、也激發她向上,她不屈不撓地自學,參加美國大學入學測驗ACT,十七歲申請進入楊百翰大學就讀,最後還在劍橋大學取得歷史博士學位。 」──教育專家安.赫伯特《大西洋月刊》
「泰拉.維斯托活生生見證有些人就是全力以赴,永遠一絲不苟,不屈不撓。她的新書《垃圾場長大的自學人生》令人心碎又感人,內容描述跨越家庭、環境限制,爭取更美好的人生,這是多年來難得一見的自傳……四顆星,滿級分!」──《今日美國報》
「維斯托小姐藉由《垃圾場長大的自學人生:從社會邊緣到劍橋博士的震撼教育》這本引人入勝的自傳,帶領讀者深入外界無法窺見的世界……故事精采,以流暢的散文敘述每件不可思議的經歷。她在如此艱困的環境中成長,還能有今日的成就實在令人刮目相看,即使平凡家庭長大的讀者亦能同感身受。書中著墨的最主要拉鋸,就是她想忠於自我,又想維繫親情。她的成長背景奇特,內心的掙扎則非。」──《經濟學人》
「格外發人省思……這本自傳絕對不只敘述未受正規教育的女子如何取得大學學位,而是描寫一個必須學習如何汲取智識的女人。」──《哈佛緋紅報》
「本書敘述的改變是如此勇敢、全面,簡直難以形容……本書細緻、觀察入微地探討,即使在最平凡的家庭結構中,各種功能失調都有可能被正當化,本書也探索這些高壓管制可能造成的傷害。」──《金融時報》
「無論敘述憤怒、火爆場面,回憶山林風景或進行痛苦的自我剖析,維斯托的寫作都充滿不凡的智慧與氣度。本書是我近年來讀過最不可思議又耐人尋味的人生經歷。」──《每日新聞》
這本難以置信的作品敘述匱乏、困惑、求生和成功。──《柯克斯書評》
這個震撼人心的故事最能講述教育讓人改頭換面的潛力。──《書商》雜誌卡洛琳.桑德森
泰拉.維斯托行雲流水的自傳讓人窺見我們國家常遭人忽視的角落。她這個震撼人心的故事──如何在這個世界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又能保有深愛的家人——值得廣為傳頌。我的母親一定會為泰拉加油打氣。──《絕望者之歌:一個美國白人家族的悲劇與重生》作者傑德‧凡斯
一部熾烈的自傳處女作……維斯托生動的文筆將這個被迫唯唯諾諾、以及扭曲一個家庭的獨斷專制編織而成的宏大故事寫得既令人膽戰心驚,又像是再尋常不過。——《出版者週刊》
維斯托在愛達荷州山區長大,深信末日將來的父母不讓子女上學、不信任醫療體制,然而作者渴望受教育,透過自學上了楊百翰大學,最後還拿到劍橋大學的博士學位。這是出版商年度重點書。──《圖書館學刊》
這個故事講述一名年輕女子如何不屈不撓地對抗赤貧、專制的宗教信仰、暴力和親人的背叛。這個美麗的故事記載她如何理解世界的浩瀚無邊,並努力找到安身立命之處。──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
「優美又蒼勁……儘管情節慘絕人寰,維斯托的作品並非集慘事之自傳。誠然,那些經歷艱辛困苦,堪可比擬珍妮.華特的《玻璃城堡》或托拜厄斯.沃爾夫的《男孩的生活》。但本書行文流暢雅致,敘述一名女孩離開美國轉往歐洲之後如何找到自我,因此風格更接近《慾望之翼》作者亨利.詹姆斯而非《絕境之戰》作者詹姆斯.弗雷。」 ──《Vogue》
這本令人驚嘆連連的作品敘述不凡的心靈如何克服更不尋常的難關,找到自由。──英國《衛報》專欄作家與《The Reluctant Bride: One Woman's Journey》作者露西‧孟甘
泰拉.維斯托在愛達荷偏僻山區的基本教義派摩門教家庭長大,沒有醫療照護、未受教育,前途無望。但維斯托希望人生不僅止於此,最後更上了哈佛和劍橋。這部自傳講述她如何努力改頭換面,文筆動人,應該也會吸引喜歡雪兒.史翠德《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的讀者。──英國《Red》女性雜誌文學編輯莎拉‧曼寧
《垃圾場長大的自學人生》勇敢地敘述親情、殘忍行徑、血緣的韌性和想像力的力量,書中這名年輕女子的智慧、自覺和勇氣在每頁閃閃發光。有些段落栩栩如生地令人難受,在讀者的記憶中留下揮之不去的陰霾,維斯托不耽溺在痛苦中,也不苛刻批判,即使在最幽暗之處,字裡行間還是充滿同理心和從容氣度。無論作品或作者,在各方面的表現都可圈可點。──《Melmoth》作者莎拉‧佩里
《垃圾場長大的自學人生》是一記直拳,是悶燒的怒火,是無情的控訴,也是一封情書。泰拉.維斯托引領我們看到她如何在壯麗的美國西部山區成長,並且用清晰、溫婉的散文讓我們讀者感同身受,體會她如何在宗教狂熱家庭的童年。我們全然沉浸在她的故事裡,即使她深入描述家庭的陰暗面。我鮮少看到一本書令我如此不自在,如此憤怒,又看得如此著迷。我喜歡這本書,喜歡這名女子。──《瑜伽人生:身體告訴我的生命實相》作者克萊兒.戴德勒
如同《玻璃城堡》,《垃圾場長大的自學人生:從社會邊緣到劍橋博士的震撼教育》是睿智又深刻地省思逃出原生家庭的桎梏。我要向泰拉.維斯托致敬,不只因為她字字珠璣,也敬佩她能從如此艱苦、驚險的童年中找到正面意義。這就是最優秀的自傳。──《當時應該說出口的話》作者凱莉.柯利根
這本了不起的自傳——在我拜讀過的書籍中是數一數二的精采──就是我眼中的奇蹟。這本書令我不寒而慄、大聲呼喊、害怕地遮住眼睛、憤怒地發抖、得意洋洋,也令我感激自己受教育過程中的重重試驗。泰拉的故事可以與現代經典自傳並列,例如《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和《玻璃城堡》。它就是這麼特別。──《我發瘋的那段日子》作者蘇珊娜.卡哈蘭
自序
這本書不是摩門教的故事,也不講述任何宗教信仰。書裡提到各式各樣的人,有些是信徒,有些不是;有些很善良,有些不善良。作者不認為兩者之間有任何正相關或負相關。
以下根據字母順序列出書中化名:艾倫、奧黛莉、班哲明、愛蜜莉、艾琳、費兒、金恩、茱蒂、彼得、羅柏、羅蘋、莎蒂、珊儂、翔恩、蘇珊、凡妮莎。
前言
我站在穀倉旁邊的廢棄紅色火車廂上。風吹得頭髮遮住我的臉龐,寒意灌進上衣領口。山邊這裡的風勢很強,彷彿山岳本身會呼氣。底下的河谷一片祥和靜謐。此時此刻,我們的牧場舞動著:在氣流轉變之間,沉重的松樹緩緩搖擺,山艾樹和薊草顫巍巍地倒向地面。我背後的山坡和緩地往上延伸,漸漸交織到整片山脈中。只要抬頭,就能看到印地安公主的黝黑輪廓。
丘陵上遍布野麥。如果松樹和山艾樹表演的是單人舞,麥田就是芭蕾舞團,強風吹過金色麥穗時,麥稈的動作如出一轍,好比千百萬個芭蕾舞孃逐一彎腰。風在麥浪上吹出的凹痕只持續一會兒,如果風有清晰可見的形體,大概就是如此這般。
我轉向山坡上的家,看到不一樣的動靜,幾個高大的影子僵硬地逆風前進,那是起床的哥哥們出門探測天氣。我想像母親站在爐子前,忙著做麥麩煎餅。我想像父親駝背站在後門邊,綁好工作靴的鞋帶,將長滿繭的雙手套進焊接手套。山腳有部校車開過,卻沒停車。
這時我只有七歲,但我知道我們家之所以和別人不同,就是因為這一點,其他理由都不足以相提並論,那就是我們沒上學。
爸爸擔心政府會逼我們上學,結果不然,因為政府根本不知道我們的存在。爸媽的七個孩子中有四個都沒有出生證明,也沒有就醫紀錄,因為我們在家出生,從沒看過醫生或護士。學校沒有我們的紀錄,因為我們從沒進過教室。九歲時,我會拿到補發出生證,但是就愛達荷州與聯邦政府而言,目前我並不存在。
世界上當然有我這個人,我從小就準備迎接「大災難的日子」,等著太陽黯淡不明,等著月亮滲出血光。每年夏天,我醃水蜜桃,冬天就盤點補給品。一旦末日來臨,我們一家仍舊平安無事。
我按著山岳的節奏學習,這些節奏中的改變向來不重要,只是周而復始。同一個太陽每天早上都升起,掠過溪谷,落在山頂後方。冬天落下的冰雪總在春季融化。我們的生活就是一個周期,日復一日,春去秋來。這些不間斷的改變循環往復,繞完一整圈之後又回到原點,什麼也沒變。我深信我們一家是天行健,所以也會生生不息。然而永存不朽的只有山岳。
父親對我們說過山頂的故事。這座山峰壁立千仞,高聳參天。整片山脈千岩萬壑,許多山嶺壯麗陡峭不在話下,但巴克峰猶如鬼斧神工之作。山腳約莫一哩寬,蓊鬱山岳拔地而起,彷彿對稱無瑕的尖塔。遠觀山壁就能看到仿若女子的身形,雙腿是壯闊的溝壑,北峰的松柏是她的秀髮。女子英姿颯颯,一腳豪邁地往前叉,猶如邁開大步。
父親稱她「印地安公主」,每年開始融雪時,她就會現身,望著南方的野牛回到山谷。他說游牧的印地安人看到她出現,就知道寒冬結束,春天降臨,他們可以回家了。
父親的故事都和我們的山岳、溪谷,或愛達荷州居處附近的方寸之地有關。倘若我離開這座山,倘若我跨海前往其他洲陸,置身陌生國度,倘若我再也看不到公主,到時我該怎麼辦,他卻隻字未提。屆時哪個蛛絲馬跡可以提醒我返鄉,他從未告訴我。
第一章╲擇善
我最深刻的記憶不是回憶,而是我的想像,只是我後來當它真實發生過。之所以有那個記憶是父親鉅細靡遺講述一個故事,當時即將進入六歲的我,和哥哥姊姊各自建構出栩栩如生的畫面,其中摻雜著槍聲、叫喊。我的版本有蟋蟀聲,因為我們一家擠在關了燈的廚房,躲避屋外眾多聯邦探員,那時傳來蟋蟀聲。有個女人伸手取水,背後還映著月光。槍聲的回音彷彿皮鞭落地,她也應聲倒下。記憶中,倒下的永遠是母親,懷裡還抱著一個寶寶。
寶寶的出現一點也不合理,因為我是她七個子女中的老么。但我說過,這件事情從未發生。
父親敘述這個故事的一年後,某天晚上,我們坐在一起聽他讀關於以馬內利的預言,也就是《以賽亞書》。他坐在芥末色沙發上,腿上攤著一本巨大的《聖經》。母親坐在他身邊,我們小孩席地坐在粗糙的棕色地毯上。
「他必吃奶油與蜂蜜,」爸爸的聲音低沉、單調,因為拖了一整天廢鐵,已經疲累不堪。「因為他已經曉得棄惡擇善。
他停下來,氣氛凝重。我們都安靜坐著。
父親不高,卻能震懾全場。他有領袖風範,具備智者的莊嚴威儀。雙手厚實、強韌,因為一生都辛苦工作,此時這雙手牢牢地握著《聖經》。
他又大聲唸出這段,接著唸了第三次、第四次。每唸一次,語調越高亢。這時疲倦到腫脹的眼睛睜得又大、又警醒。他說,這段隱含神的啟示,他要請教主。
隔天早晨,爸清空冰箱裡的牛奶、優格、起司,晚上回家時,卡車載了五十加侖的蜂蜜。
「以賽亞沒說奶油或蜂蜜,哪個好哪個不好,」哥哥們把白色桶子搬到地下室時,爸爸咧嘴笑。「不過只要你問了,主就會告訴你!」
爸唸這節給奶奶聽時,她當面譏笑他。「我皮包裡還有些銅板,」她說:「你拿去吧,因為你的常識就只值這幾毛。」
奶奶面容消瘦、有稜有角,細瘦的脖子和手指總是戴著成堆的印地安假珠寶,又是銀飾又是綠松石。因為她住在山腳高速公路附近,我們管她叫「山下的祖母」。這是為了區別外婆,也就是「鎮上的外祖母」,因為她住在十五哩外的南邊,郡裡唯一的小鎮,那裡有一個紅綠燈和一間雜貨店。
爸爸和他媽水火不容。他們可以談上一週,卻沒有一件事能取得共識,但兩人都熱愛這片山脈。父親家族定居巴克峰山腳已經一世紀,幾個姑姑結婚後都搬走,爸爸留下來,在母親家的山上蓋了簡陋的黃色房屋,而且一輩子都沒蓋完,其中一座廢鐵場更是硬生生矗立在她修剪整齊的草皮邊。
他們每天吵架,不光為了那堆亂七八糟的垃圾,更常因為我們這幾個孩子而意見不合。奶奶認為我們應該去上學,而不是「像野人一樣在山上遊蕩」。爸說政府用公立學校引誘小朋友遠離主。「要我把孩子送到那間學校,不如直接把他們交給魔鬼算了。」
上帝要爸爸與巴克峰附近的農民分享天啟。每週日,幾乎所有人都會上教堂,那是高速公路邊一座核桃木色小教堂,有著摩門教教會常見的小小尖塔。每家的父親離開座位時,爸爸就集合他們。他先點名他堂弟吉姆,爸爸揮舞著《聖經》,敘述牛奶有多罪孽時,他耐著性子聽完。接著便拍拍爸的肩膀,說公正的上帝才不會剝奪人們在仲夏午後,享受一球手工草莓冰淇淋的樂趣。吉姆的太太用力拉他胳膊,他走過我們身邊時,我聞到一絲糞肥的味道。這時我才想起:吉姆在巴克峰北方一哩外有座酪農場。
爸爸到處阻止親友喝牛乳之後,奶奶在冰箱裡塞滿牛奶。她和爺爺只喝脫脂牛奶,卻買了各式各樣的乳製品,如百分之二脂肪含量的鮮奶、全脂牛奶,甚至還買了巧克力奶。她似乎認為有必要買齊全系列。
早餐就是考驗我們的忠誠度。每天早晨,我們全家坐在改裝過的紅橡木大餐桌邊,不是吃七穀麥片搭配蜂蜜和糖蜜,就是吃七穀鬆餅,同樣搭配蜂蜜和糖蜜。因為我們全家有九人,鬆餅總是草草煎過。如果能用牛奶徹底浸泡,我不介意吃麥片。但自從爸爸得到天頏之後,我們就只能用水泡麥片,簡直就像吃下整碗泥巴。
我很快就想到奶奶冰箱裡放到過期的牛奶。所以我每天早上都不吃早餐,直接進馬廄。餵完豬,接著在乳牛和馬兒的水槽倒水,我便跳過畜欄,繞過馬廄,穿進奶奶家的側門。
一天早晨,我坐在流理台上看奶奶倒玉米片,她說:「妳想上學嗎?」
「我一定不喜歡。」我說。
「妳怎麼知道?」她嚴厲叱責。「妳又沒去過。」
她倒了牛奶之後將碗遞給我,就坐在我對面的吧檯邊,看著我大口舀進嘴裡。
「我們明天要去亞利桑那。」她說,其實我早就知道。每當天氣轉涼,她和爺爺就會去亞利桑那。爺爺說他已經太老,受不了愛達荷州的冬天,酷寒會害他骨頭痛。「明天早早起床,」奶奶說:「大概五點。我們帶妳一起走,幫妳註冊上學。」
我重新在凳子上坐好。我努力想像學校的畫面,卻沒概念,只能想到主日學,雖然每週都得去,但我不喜歡。有個男孩艾倫告訴所有女生,說我不識字,因為我沒上學,這下沒有女生願意和我說話。
「爸爸說我可以去?」
「沒有,」奶奶說:「但是他發現妳不見時,我們早就開很遠了。」她將碗放進水槽,望向窗外。
奶奶很強勢,沒什麼耐性、好鬥、自信十足。要將她整個人收進眼裡,還得往後退一步。她將頭髮染成黑色,五官看起來更嚴峻,每天早上還特地畫出兩條粗黑的眉毛。她畫得太寬,臉孔似乎被拉長,也畫得太高,表情彷彿了無可戀,幾乎帶點挖苦嘲諷。
「妳應該上學。」她說。
「爸不會逼妳送我回來嗎?」
「妳爸才逼不了我。」奶奶起立站挺。「他要妳回來,就得親自去接妳。」她遲疑了一下,似乎略顯羞愧。「我昨天和他談過,他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辦法去找妳。他幫鎮上蓋的那間儲藏室進度落後,也沒辦法說去亞利桑那就去,因為他和妳哥哥要趁沒下雪前趕快工作。」
奶奶的計畫天衣無縫。初雪之前,爸爸一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努力回收廢鐵、幫人蓋穀倉攢錢,因為冬天就沒有零工可打。就算他母親帶著么女逃家,除非堆高機徹底結冰,否則他也無法放下工作。
「離開之前,我必須先餵牲口。」我說:「如果牛衝出來找水,他一定會發現我不見了。」
那晚,我徹夜未眠。坐在廚房地上,等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凌晨一點、兩點、三點。
四點,我站起來,穿上放在後門邊的靴子。靴子沾滿結塊的牛糞,奶奶絕對不會讓這雙鞋上她的車。我想像靴子孤零零地擱在門廊上,我赤腳前往亞利桑那。
我開始想像家裡發現我失蹤之後的景象。哥哥理查和我通常整天在山間遊蕩,所以大家可能不會發現,除非理查回家吃飯,我卻不見蹤影。我想像哥哥出門找我。他們一定會先去廢鐵場,翻開鐵板,確定不是突然掉落的金屬砸中我。接著他們會往農莊去,爬上樹頂或進穀倉閣樓找人。最後才會進山林。
那時早過了黃昏,夜幕低垂,景色昏黑,與其用眼睛看,不如用五感體驗周遭的世界更敏銳。我想像哥哥們分頭進入山區,搜索烏漆墨黑的森林。沒有人開口,大家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山區危險四伏,一個轉身就是峭壁懸崖。爺爺放養的野馬在茂密的毒芹叢中狂奔,溪畔更不乏響尾蛇,以前我們進山林裡找過走失的小牛。在溪谷之間可以找到受傷的牲口,在山林之間迷路便必死無疑。
我想像爸爸回家告訴媽媽說他們沒找到我,她則站在後門,視線掃過黑暗的山脊。姊姊奧黛莉會建議大家去找奶奶,媽會說奶奶當天早上已經出發去亞利桑那。那句話可能久久迴盪不去,大家就知道我的下落了。我想像爸爸的臉,深色瞳孔縮小,不悅地拉緊嘴角,轉向我母親。「妳覺得她想跟去?」
他低沉、哀傷的聲音在屋裡迴盪,繼而淹沒在虛構回憶的聲音中,先是蟋蟀聲,接著是槍響,最後一片寂靜。
後來我才曉得那是大事,好比「傷膝河大屠殺」或「韋科慘案」。但是父親第一次提起時,彷彿全世界只有我們一家知道。
當時裝罐季節進入尾聲,也就是其他孩子口中的「夏季」。我們家總是趁天氣暖和時醃製水果保存,因為爸爸說「大災難的日子」就派得上用場。某天,爸爸從廢鐵場回來,神色不安。晚餐時,他在廚房踱步,幾乎一口也沒吃。爸說,我們必須準備妥當,時間不多了。
隔天,我們忙著將桃子煮沸、剝皮。天黑時,我們已經裝了好幾個廣口瓶,剛從壓力鍋拿出來的瓶子排得整整齊齊。爸爸監督我們趕工,邊數瓶子邊喃喃自語,然後轉向母親說:「不夠。」
當天晚上爸爸便召開家庭會議,我們圍在餐桌邊,因為桌子夠大夠寬,坐得下所有人。他說我們有權利知道自己要對抗的敵人。他站在餐桌一端,其他人坐在長凳上,盯著紅橡木桌面的紋理。
「附近有戶人家,」爸爸說:「是自由人權鬥士。他們不肯送孩子到公立學校給政府洗腦,所以聯邦探員來抓人。」爸爸長長嘆一口氣。「政府包圍小木屋好幾個星期,有個飢餓的小男孩想溜出來打獵,探員開槍殺死他。」
我打量幾個哥哥們,路克露出我前所未見的害怕神情。
「他們還困在小屋裡,」爸說:「不開燈,在地上爬行,遠離門窗。我不知道他們儲存多少食物,可能會在探員放棄前就先餓死。」
沒有人開口,最後當時十二歲的路克問我們是否幫得上忙。「沒辦法,」爸說:「誰也幫不上。他們困在自己家裡。不過他們有槍,所以探員才不敢衝進去。」他歇口氣,緩慢、僵硬地坐到矮凳上。在我看來,他又老又累。「我們幫不了他們,但是救得了自己。等聯邦探員來巴克峰,我們已經準備妥當。」
那天晚上,爸從地下室拖出一堆軍隊舊背包,他說「上山」要用到。我們趕緊放進必需品,如草藥、淨水器、打火石和鋼製品。爸還買了一大堆野戰口糧,我們拚命塞進背包,到時如果要棄屋逃進溪邊的梅樹林,就吃這些食物度日。幾個哥哥還帶了槍,但我只有一把小刀,而且我整理完之後,背包幾乎和我一樣大。我請路克幫忙把包包抬到衣櫃架子上,但是爸爸要我放在低處,到時才能迅速揹上,最後包包就放在我的床上。
我練習揹上包包奔跑,因為我想跟上大家。我想像全家半夜逃到「公主」安全的懷中,在我看來,山林是我們的盟友。「公主」照顧熟悉地形的當地人,對陌生人而言卻十分險峻,因此我們占上風。但是既然要逃進山裡,我不懂我們何必醃桃子。我們不可能拖著奇重無比的玻璃罐登山,難道我們要像韋佛家一樣,躲在屋裡抗爭?
留守對峙似乎有可能,尤其幾天後爸爸帶回十幾把軍用來福槍,多數是SKS半自動步槍,刺刀就俐落地折在槍管下。這些槍都放在窄窄的錫盒裡,外面裹著「柯斯莫林」,這是質地類似豬油的棕色物質,使用前必須先剝掉。清除之後,哥哥泰勒選好一把,用黑色塑膠袋裹好,再纏上銀色膠布。他扛在肩上下山,丟在紅色火車廂旁,然後開始挖洞。他挖得夠大夠深之後,才把來福槍丟進去。我看他用泥土鋪蓋,肌肉隨著動作起伏,從頭到尾都閉著嘴。
沒多久,爸就買了一個可將用過的彈殼改成子彈的機器。他說,這下我們被圍攻時可以撐更久了。我想到放在床上的「上山」背包和埋在車廂附近的槍,便擔心起這部製造子彈的機器。機器笨重,而且拴在地下室的工作站。如果政府發動奇襲,我們大概沒時間去搬,也許應該把機器和來福槍埋在一起。
我們不斷醃桃子,爸爸補充事件後續時,我已經不記得過了幾天、裝了多少罐。
「藍迪.韋佛中彈,」爸的聲音微弱、古怪。「他到屋外查看兒子的屍體,聯邦探員對他開槍。」我從未看過父親哭,現在他臉上卻掛著兩行眼淚。他沒擦掉,任憑淚水流到衣服上。「他的妻子聽到槍聲後衝到窗邊,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對方又開槍了。」
媽媽本來抱胸坐著,這時一手放在胸口,一手摀住嘴巴。爸爸說人們抱開寶寶時,她的臉還沾著母親的血,我只能盯著斑駁的油布地板。
在那之前,有一部分的我希望聯邦探員殺來,巴不得親自體驗這種刺激。現在我真心覺得恐懼,想像幾個哥哥摸黑匍匐前進,汗涔涔的雙手握著來福槍。我想像母親又累又渴地離開窗邊,我一動也不動地躺著,豎起耳朵聽野外蟋蟀唧唧叫。一道白色閃光、一聲槍響,她應聲倒地,我跳起來接住嬰兒。
爸爸始終沒告訴我們事件結局。我們沒有電視或收音機,也許他自己都不曉得。我記得他對那件事的結語是:「下次可能就是我們。」
我久久無法忘懷那些字句;有時蟋蟀鳴叫、桃子落入罐子、半自動步槍發出金屬撞擊聲時,還能聽到那句話的回音。早上,每當我經過火車廂,在泰勒埋來福槍的繁縷草叢與茂密異薊之間駐足時,就會聽到那句話。後來爸爸早忘記以賽亞的啟示,母親又開始將塑膠牛奶瓶放進冰箱,我卻沒忘記韋佛一家。
時間將近凌晨五點。
我回到房間,腦袋裡都是蟋蟀和槍聲。下層床鋪的奧黛莉正在打呼,怡然自得的低鳴聲慫恿我一起加入。我逕自爬上床,盤腿看著窗外。五點過了,接著是六點。七點時,我看到奶奶出現,在陽台上來回踱步,每隔一會兒就往山上我們家的方向瞧。後來她和爺爺上車,開上高速公路。
車子開走之後,我下床,喝水配麥麩。出門走向穀倉途中,路克的山羊「神風特攻隊」過來輕咬我的上衣,我經過理查用舊除草機改裝的卡丁車。我餵豬,在水槽添水,將爺爺的馬兒趕到另一片草地。
做完這些工作,我爬上火車廂,望向河谷對岸。幻想飛快奔馳的火車將河谷遠遠拋在後頭並不難,我一作這個白日夢就能發呆好幾個小時,今天卻怎麼樣也無法想像。我不看東方的草地,轉而望向西邊的山峰。
「公主」的身影在春季最明顯,那時松柏剛從雪地鑽出,深綠色的針葉在黃褐色土壤與樹皮襯托下幾乎是一片墨黑。現在已經入秋,我還看得到她,只是越來越模糊,夏末的紅、黃枯葉遮蔽她的深色輪廓。很快就要下雪,河谷的初雪會融化,但山上的白雪會淹沒「公主」。隔年春季,她才會再度現身,眼觀四方。
第二章╲產婆
「妳有金盞花嗎?」產婆說:「我還需要半邊蓮和金縷梅。」
她坐在流理台看母親在三夾板櫃子裡翻找,有個電子秤就放在她們兩人之間,母親有時拿來秤草藥。那是春天,儘管陽光燦爛,早晨依舊寒意逼人。
「我上週剛做了一批金盞花。」母親說:「泰拉,趕快去幫我拿。」
母親將我取來的酊劑和藥草一起放進塑膠袋。「還要什麼嗎?」母親笑著問,拔高的聲音顯露緊張情緒。產婆讓她心生畏懼,而母親一旦被嚇到,整個人就像失去重心,產婆每個緩慢、篤定的動作,都會惹得她像無頭蒼蠅般慌張。
產婆檢查清單。「這樣就夠了。」
將近五十歲的產婆身形矮胖,育有十一個子女,下巴長了一顆黃褐色的疣。我沒見過有人的頭髮比她長,她解開緊實的髮髻時,長髮便傾瀉到膝蓋,髮色猶如田鼠。她的五官輪廓分明,低沉的聲音帶著權威性。她沒有助產士執照或證書,能當產婆純粹因為她自認有能力,這一點最重要。
母親計畫當她的助理。我記得第一次看到她們,就暗暗比較兩人的差異。母親皮膚柔嫩,波浪狀的鬈髮在肩膀上彈跳著,眼皮閃爍著眼影。她每天早上化妝,如果沒時間打理,她會忙不迭地道歉,彷彿不化妝造成我們的不便。
產婆似乎十年沒注重過外表,舉止態度更讓人覺得打理儀容是蠢事。
產婆點頭說再見,兩手提滿母親的藥草。
下次產婆帶著她女兒瑪莉亞一起來。九歲小女孩站在她母親身旁,纖瘦的身子揹著一個寶寶,一舉一動都模仿產婆。我滿懷希望地盯著她。除了奧黛莉之外,她是我第一個見到沒上學的女孩。我默默接近,希望吸引她的注意,但她全神貫注聽她母親說話,產婆正在解釋服用益母草治療產後收縮的原理。瑪莉亞連連點頭,目光始終停留在她母親臉上。
我獨自疲憊地穿過走廊回房間,正要轉身關門,就看到她站在門口,寶寶依舊揹在身上。小男嬰胖嘟嘟,她被壓得上半身都往前彎。
「妳會去嗎?」她說。
我聽不懂她的問題。
「我每次都去。」她說:「妳現場看過嬰兒出生嗎?」
「沒有。」
「我看過很多次。妳知道寶寶胎位不正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我的語氣有點不好意思。
母親第一次幫忙接生就兩天沒回家。從後門進屋時,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慢慢走到沙發邊,不住發抖。「好可怕,」她輕聲說:「就連茱蒂都說怕。」母親閉上眼睛。「但是她看起來不像。」
媽媽休息了幾分鐘才恢復血色,娓娓道出來龍去脈。產婦經歷了痛苦的長時間陣痛,寶寶終於出生時,產婦的傷口嚴重撕裂,血流滿地而且遲遲不止。這時母親才發現臍帶纏住新生兒的喉嚨,他全身發紫、毫無動靜,母親以為他已經沒命。她敘述這些細節時,面孔蒼白無血色,最後才坐下,兩手環抱自己身子。
奧黛莉泡了菊花茶,我們扶母親上床。當晚爸爸回家,母親又說了同樣的故事。「我做不來,」她說:「茱蒂可以,但我沒辦法。」爸爸一手環抱她的肩膀。「這是上帝指派的任務,」他說:「有時主的要求不容易達到。」
母親不想當產婆,這是爸的主意,才能幫助他完成自給自足大業。他最痛恨我們仰賴政府,總說有朝一日要徹底擺脫公共設施。只要存夠錢,他計畫安裝水管接山泉水,然後在牧場四處裝太陽能面板。等到世界末日來臨,我們不缺水、電,其他人就只能喝泥漿,生活在漆黑中。母親會製作草藥,就能照顧我們的健康,只要再學會接生,孫子出生時就能幫上忙。
母親第一次幫忙接生幾天後,產婆來家裡,那次她也帶了女兒。瑪莉亞又跟我回房間。「妳媽第一次就碰上那麼糟糕的狀況真可憐,」她笑著說:「下一個一定比較輕鬆。」
幾週後便有機會測試這個預言。當時是午夜,因為我們家沒有電話,產婆只好打去山下祖母家。披掛著許多首飾的老人家步行上山,疲憊地大叫,說媽媽該去「玩醫生家家酒了」。她沒待幾分鐘,全家都被她吵醒。「為什麼你們不能像我或其他人一樣去醫院?」她咆哮之後,摔門離開。
母親拿了過夜的背包與裝滿深色酊劑的收納箱,緩緩走出門。我很著急,睡得很差,母親隔天早上回來時頭髮蓬亂、眼睛下出現黑眼圈,但臉上掛著燦爛微笑。「是個女孩。」她說,然後上床睡了一整天。
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個月。母親隨時都可能出門,回家時全身顫抖,慶幸一切都結束了。到了枯葉紛飛的季節時,她已經接生過十幾個寶寶。冬末,她已經有幾十次的經驗。隔年春天,她告訴父親,她學夠了,以後有必要或世界末日到臨,她也有能力接生。所以她不要再去了。
她說這句話時,父親臉色一沉。他提醒她,這是神的旨意,我們一家也能因此蒙福。「妳需要當產婆,」他說:「妳必須獨力接生。」
母親搖頭。「我辦不到。」她說:「況且大家可以雇用茱蒂,何必找我?」
這句話招來厄運,她這是挑戰上帝。沒多久,瑪莉亞告訴我,她父親在懷俄明州找到新工作。「媽說妳母親應該接手。」瑪莉亞說。我的腦海浮現一個刺激的畫面,我想像自己就像瑪莉亞,是自信又知識淵博的產婆女兒。但是我轉身看站在旁邊的母親,想像立刻幻滅。
愛達荷州的產婆並不合法,沒有政府核准許可,也未受任何培訓。所以接生過程如果出問題,產婆可能會因為非法行醫遭到指控;要是問題非常嚴重,她可能會被告過失殺人,甚至得坐牢。沒有幾個女人願意冒險,所以產婆人數稀少。茱蒂搬去懷俄明州之後,百哩之內只有母親一個產婆。
身懷六甲的婦人找上門,哀求母親幫忙接生,母親光想到後果就不寒而慄。有個女人坐在我們褪色的黃沙發上,垂著眼解釋她丈夫出遠門工作,他們沒有錢上醫院。母親默默地坐著,目光灼灼,抿緊嘴巴,表情瞬間變得堅定。但那也只是浮光掠影,她很快就會小小聲地說:「我不是產婆,只當過助理。」
那名孕婦來了好幾次,每次都坐在沙發上描述前幾次生產有多快速。每當爸從廢鐵場看到那女人的車子,就會悄悄回家,從後門進屋,假裝找水喝。然後在廚房慢慢喝水,豎起耳朵聽客廳的對話。那女人一走,爸爸幾乎無法按捺興奮之情,所以媽媽後來就舉白旗投降,原因不是因為那個孕婦太無助,是因為爸爸太興高采烈,也可能是兩者兼具。
那次接生很順利。那個女人有個孕婦朋友,母親也幫她接生,那個女人又有另一個朋友,後來母親雇了助理。沒過多久,因為媽常去接生,她只好載著奧黛莉和我在河谷裡奔波。我們兩姊妹看她幫人做產前檢查、開草藥。因為我們沒機會在家上課,她開始教起從未教授我們的知識。她解釋每種藥方和緩和劑,如果某某某的血壓太高,就該用山楂強化膠原質、擴大心血管。如果某太太過早宮縮,就泡薑水澡,提高子宮的供氧量。
成為產婆之後,母親也變了。母親是育有七名子女的成年人,但這肯定是她這生頭一次發號施令。她接生過後那幾天,有時篤定轉頭或專橫地挑眉時,我會看到如同茱蒂的威嚴氣度。她不再化妝,也不再因為不化妝而道歉。
母親每次接生收費五百美元,這也是這份工作改變她的原因,她手邊突然有錢了。爸認為女人不應該工作,但他可能覺得母親接生賺錢並無不妥,因為這也是給政府一點顏色瞧瞧,況且我們也需要錢。在我認識的人當中,爸爸工作最勤奮,但是撿廢鐵、蓋穀倉和倉庫賺得並不多,母親可以用皮包裡裝小鈔的信封袋買日用品,對家裡經濟不無小補。如果我們整天在河谷間穿梭,忙著送藥草、做產前檢查,媽媽有時候會用那些錢帶我和奧黛莉出門吃飯。鎮上的外祖母曾送我一本粉紅色的筆記本,封面有隻棕色泰迪熊,我在本子上寫著母親第一次帶我們上餐廳:「好漂亮、有菜單等等。」根據那天的紀錄,我點的那一餐要價三塊三美元。
媽媽也用那些錢改良接生技術。她買了氧氣筒,以防寶寶出生時無法呼吸。她還去學縫合,才能幫助產道嚴重撕裂的產婦。茱蒂打發產婦去醫院縫合,母親卻決定自己來。我猜,她的心態是要做到自立自強。
母親用剩餘的收入裝了電話。有一天來了一部白色廂型車,幾個穿深色連身褲的男子開始爬上高速公路旁的電線杆。爸從後門衝進家裡,要搞清楚狀況。「我以為你想要電話。」母親說,眼神滿是驚訝,父親無從指責。她繼續說,語氣急促。「你說如果有人開始陣痛,媽又不在家,沒人接電話,到時就麻煩了。我心想:他說得對,我們需要電話!我真傻,我誤會了嗎?」
爸愣了幾秒,嘴巴微張。他說,產婆當然需要電話,然後就回廢鐵場,這件事情就此落幕。我有記憶以來,家裡就沒有電話,但是隔天就出現了青綠色的電話,在升麻、美黃岑的昏暗藥罐旁,光滑的質地尤其突兀。
路克問媽媽能否申請出生證明時是十五歲,因為他想去上駕駛課。大哥東尼開半拖車賺很多錢,他之所以能有那份工作就是因為他有駕照。東尼底下的翔恩和泰勒也有出生證明,老四路克、老五奧黛莉、老六理查和我就沒有。
母親開始填表格。我不知道她是否和爸爸先商量過,如果有,我不知道他為何改變心意,為何十年來都不肯向政府報備,現在卻輕易改變看法。也許是因為那支電話。父親似乎接受事實,如果他要和政府對峙,有些風險非冒不可。母親當產婆就是挑釁醫療體系,但是當產婆就需要電話。也許相同的邏輯也適用於路克的案例,路克需要收入成家立業,需要採購裝備等待世界末日來臨,因此需要出生證明。另一個可能就是母親自作主張,壓根沒問爸爸,他事後也能接受。或者,爸爸即使平常魅力超凡,一時也難敵她的強勢。
母親開始申請路克的出生證明,便決心一次幫其他孩子搞定,結果不如預期容易。首先,她翻遍屋子,找資料證明我們是她的親生骨肉,卻一無所獲。就拿我來說吧,沒有人確定我的生日。母親記得一個,父親記得另一個,山下的祖母到鎮上宣誓,證明我的確是她的孫女,可是她給的日期也不一樣。
母親打到鹽湖城的教會總部,有個職員找到我出生命名的證明。摩門教兒童八歲受洗,對方也找到我的文件。母親申請副本,幾天後就收到。母親拆開信封時說:「老天爺!」兩份文件的出生日期不一樣,沒有一份吻合祖母的宣誓文件。
那一週,母親每天都講上好幾個小時的電話。她歪著頭把話筒夾在肩上,電話線拉得老長,一邊下廚、打掃、製作白毛茛、聖薊的酊劑,一邊重複同樣的對話。
「顯然我當初在她出生時就該去申請,但我沒有,所以今天才要打這通電話。」
另一端低聲回話。
「我已經說過,也告訴過你的下屬,你下屬的下屬,這星期還和其他幾十個人說過。她沒有學校文件或病歷,就是沒有!我沒弄丟,所以無法去要副本,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些資料。」
「她的生日?就說是二十七號吧。」
「我不確定。」
「我沒有證明文件。」
「好,我等。」
每當母親承認她不知道我的生日,話筒彼端一定會請她等上級處理,彷彿不知道我哪一天出生,我就沒資格擁有身分。他們似乎認定,人一定要有確切生日,原因我不得而知。在母親決心幫我申請出生證明前,我從來不覺得不知道生日很奇怪,我知道我是九月底出生,所以我每年都錯開週日,自己選日子,否則在教堂過生日就不好玩了。有時我真希望母親把電話交給我,我就能親自解釋。「我和你一樣都有生日,」我會對話筒裡的聲音這麼說:「只是每年不一樣。你不希望換個日期嗎?」
最後母親說服山下的祖母重新宣誓證明我二十七日出生,即使她深信我的生日是二十九日,最後愛達荷州發出補發出生證明。我記得收到信的那天,拿到第一張證明我存在的法律文件,反而感到格外無依無靠;因為在那刻之前,我從未想過需要這種證據。
最後我比路克早拿到出生證明。母親對話筒說我是九月最後一週出生,對方沉默不語。當她說她不確定路克是五月或六月生日,電話筒另一端卻鼓噪不安。
那年秋天,我滿九歲之後,隨同母親去接生。幾個月以來,我都求她帶我去,提醒她說瑪莉亞在我這個年紀已經去過幾十次。「妳又不是沒斷奶,」她說:「沒理由隨時帶著妳,況且妳也不會喜歡。」
終於有個孕婦請母親過去,但是她家有幼童,所以我負責在接生過程中照顧小孩。
那通電話半夜響起。電話鈴聲響徹走廊,我屏氣凝神,希望不是撥錯號碼。一分鐘後,母親到我床邊。「要出發了。」她說,我們一起衝上車。
在這十哩車程中,母親不斷和我演練,如果發生最糟的狀況,聯邦探員上門,我該如何應對。我絕對不能說母親是產婆,如果他們問起我們為何在場,我只要沉默不語。母親說這是「閉嘴的藝術」。「妳只要說妳睡著了,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不知道,妳也不曉得我們為何過去。」她說:「我已經夠慘,千萬別提油救火。」
母親接下來不發一語。我觀察她開車的模樣,儀表板的光打在她臉上,襯著漆黑的鄉間道路更顯得她如鬼魅般慘白。她皺著眉、緊閉著嘴,恐懼深深刻在她的臉上。身邊只有我的時候,她會卸下她在人前的面具,恢復脆弱又慌張的模樣。
我聽到低語聲,發現她自言自語,喃喃敘述著「如果如果」。如果出狀況怎麼辦?如果他們漏掉哪個病史沒告訴她,因而引發併發症怎麼辦?如果只是普通狀況,她突然慌了手腳、動彈不得,以致沒及時止血怎麼辦?我們再過幾分鐘就會抵達目的地,到時兩條生命就交在她手裡。以前我從沒想過她冒著多大的風險。「人們都在醫院過世。」她輕聲說,雙手緊緊抓著方向盤,彷彿失了神。「有時上帝會召喚他們回家,凡人也無能為力。但如果產婆出問題—」她轉頭對我說:「只要一個失誤,妳以後就只能到牢裡看我了。」
車子開到之後,母親成了另一個人。她對那家父親、孕婦和我發出一連串指令,我差點忘記她交代的事情,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如今我明白,那晚我才見到真正的她,見識到她的祕密力量。
她大聲喝令,我們沉默照做。寶寶順利出生,沒有任何併發症。能見證生命週期的這一環,這個經驗虛幻又浪漫,但是母親說得對,我不喜歡。過程又長又累,而且透著腰腿間的汗腥臭。
下一次,我沒再吵著要跟去接生。母親回家時面色蒼白、渾身打顫。她對我們兩姊妹敘述時,聲音還發抖。她說到腹中胎兒的心跳驟降,微弱到有生命危險,還說她打電話叫救護車,但等不及,乾脆直接開車送孕婦上醫院。因為她瘋狂飆車,警車護送她到醫院。她對急診室醫生報告孕婦狀況,又不能說得太詳盡,免得他們懷疑她是無照產婆。
醫院緊急剖腹。產婦和寶寶在醫院住了幾天,他們出院時,母親已經停止顫抖。事實上,她似乎興高采烈,還從不同角度敘述事情經過,細細回味警察攔下她的那段,說對方發現後座有個哀號的陣痛孕婦有多驚訝。「我假裝自己緊張抓狂,」她告訴我和奧黛莉,提高音量。「只要能拯救走投無路的笨女人,男人都會得意洋洋。我只要閃邊站,讓他扮演英雄就行了!」
對母親而言,最危險的時刻是孕婦被推走之後。有個醫生攔下母親,問她為何在分娩婦人身邊。她回想起這段便微笑。「我提出我所能想到的最蠢問題。」她裝出非常不像她的嬌滴滴高頻語調。「喔!那是寶寶的頭嗎?寶寶不是應該腳先出來嗎?」醫生因此相信她不可能是產婆。
懷俄明州沒有母親這般高明的藥草師,那件事發生的幾個月後,茱蒂回巴克峰找母親買藥。兩個女人在廚房閒聊,茱蒂坐在高腳椅上,母親懶洋洋地托腮靠在流理台上。我拿著清單到儲藏室,揹著另一個寶寶的瑪莉亞跟在我後面。我從架子上取下乾藥草和混濁的酊劑,一邊說著母親的豐功偉業,最後提到醫院那件事。瑪莉亞也有閃避聯邦探員的故事可說,但是當她開口時,我打斷她。
「茱蒂是個好產婆,」我抬頭挺胸地說:「但是說到面對醫生和警察,沒有人能像我媽一樣裝瘋賣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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