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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內心堅韌的攝影系教授 X 鋒芒畢露的繪畫天才少女
暗戀屆的扛把子——明開夜合,傾情之作!


我有所念人,
是我的執著,我的孤勇,我的奮不顧身?
是我的摯愛,我的餘生


一個愛得隱忍克制,一個愛得肆意張揚
落入殊途的愛,想去甚遠的性格,他們最終能同歸嗎?


姜詞本是富貴人家的女兒,後家庭出變故、父母雙亡,
經歷了世態炎涼,也是在父親的葬禮上第一次遇見了梁景行。
梁景行人如其名,光明磊落,心中常懷善意。
他憐惜孤苦伶仃的姜詞,開始走進她的人生,給予她家人般的溫暖和幫助。
原本只是一場“樂善好施”引發的接觸,
但梁景行漸漸被姜詞的繪畫天賦所吸引,又折服於她堅忍不拔的品性,
多番接觸之後不免動心,最終跌進了愛情之中。
但由於家庭背景、性格、缺乏溝通等系列阻礙,兩人的感情並不順利,
甚至在一次爆發之後,姜詞離開,斷絕了聯繫。
三年後,二人重逢,姜詞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鋒芒畢露,而是蛻變得更加溫柔。
可喜的是,一向“敏於行,訥於言”的梁景行,也終於學會了表達自己的感受、表達對姜詞的喜歡。
梁景行愛得堅韌沉默,姜詞愛得肆意張揚。
兩個性格相去甚遠的人,卻由於雙方的相愛與溝通,終於修成正果……

作者簡介

明開夜合

南京大學文學碩士,文風清新,富有生活氣息。網絡高人氣作家、晉江金榜常駐作家,2017年度黑馬。
著有《我愛的人》《落雪滿南山》《一旦相逢,不再陌路》等,多部小說影視版權正在洽談中。

目次

楔子 1
第一章 鐵紺色 3
第二章 與君初相識 11
第三章 孤島 28
第四章 玻璃之壁 37
第五章 胭脂紅 49
第六章 合流 53
第七章 近與遠 62
第八章 夜深深處 77
第九章 亨伯特 86
第十章 夜色歸途 97
第十一章 夢魘 102
第十二章 我愛你,再見 112
第十三章 放逐 120
第十四章 南方姑娘 130
第十五章 水洗藍 139
第十六章 終夏 152
第十七章 我有所念人 164
番外 錦時 171
後記 176

書摘/試閱

楔子
三月,倒春寒。
敗絮似的黑雲壓著地平線,下了幾場雨,天光暗沉,像是彌留之人渾濁眼珠瞥向人間的最後一眼。
姜詞穿一身齊踝的黑色絨裙,向前來弔唁之人一一鞠躬,面無表情聽著一句又一句的“節哀順變”。
梁景行撐傘站在雨中,靜靜凝視許久,終於提步上前。他輕握住姜詞蒼白的手,頓時一驚——她手指冷如凍石,已全然不似活物。
千言萬語立時堵在喉嚨口,他嘴唇微張,道:“節哀順變。”
少女垂眸,輕鞠上一躬,臉上神情殊無變化。
梁景行進門,在姜詞父親的遺照前放下一束白菊。偌大的靈堂安靜而壓抑,有人壓低了聲音湊攏交談。梁景行聽得幾句,頗覺刺耳,不由將目光投向門口。
姜詞仍站在那裡,身形單薄,像道淺淡墨痕,隨時會消失于灰白天光之間。
一周之後,聽說喪事已全部處理停當,梁景行總無端想到追悼會那日的姜詞,到底放心不下,尋了空當前去姜宅拜訪。
別墅已被查封,真皮沙發、花梨木家具、擺滿古玩的博古架等全貼著封條。姜詞不知從哪裡找來一隻紅色塑料凳子——廉價露天攤上常見的那種,又從立在牆根下的紙箱裡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梁景行:“屋裡沒熱水了,見諒。”她雙頰泛著不自然的潮紅,唇上起了一層死皮。
梁景行接過水瓶,輕輕擱在塑料凳上,低頭看向她:“你生病了?”
姜詞搖了搖頭,別過頭輕咳一聲:“梁先生,請坐。”
“沒事。”梁景行四下望瞭望,頗覺局促,想起此行目的,開口道,“姜小姐,我與令尊曾是故交,若你有為難之處,我願盡綿薄之力。”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
姜詞接來看了一眼,低聲道了句謝,塞入大衣口袋。
梁景行看著她:“恕我直言,令尊是否還留下什麼財產……”
姜詞抬起頭,藏藍色的大衣襯得她烏目沉沉,瞳孔好似兩粒無機質的玻璃珠子,齊腰長的黑色頭髮垂下,眉目疏淡,整個人自內向外透著冷:“不剩什麼了。”
四面的落地窗,窗外雨聲瀟瀟,雨水沿著玻璃緩緩滑落。
梁景行目光低垂,掃見一旁的茶几上放著厚厚的一疊文件,想來律師已經來過。他心裡陡然一陣煩悶,低聲問:“我能不能抽支煙?”
姜詞點了點頭。
梁景行掏出一支煙點燃,走到窗前,將窗戶打開一線。雨絲紛亂交織,將原本涇渭分明的天地縫作混沌。許久之後,他手指一動,長長的一截煙灰頓時跌落,被窗口驟然灌進來的料峭春風吹成飛灰。
“姜小姐……”梁景行看著姜詞,向前一步,“我曾向令尊借過一筆錢,今日過來實則為了還債。”
姜詞睫毛輕輕顫了顫,嘴唇抿成刀刃似的一線,這是進屋以來,梁景行第一次見她表情起了變化。然而她什麼也沒說,只輕輕“哦”了一聲。
梁景行掏出支票簿,填上十萬的金額,遞給姜詞。
姜詞低頭盯著自己腳尖,身體在微微發抖,好似方才綴在他指間香煙上的那截煙灰,時刻會隨風散去。過了許久,她輕咬了一下嘴唇說:“人走茶涼,梁先生,你願意過來,我很感激。”
“那就拿著吧。”
姜詞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伸出手,接過支票。
梁景行又問:“你還有什麼親戚嗎?”
姜詞猶豫了一下:“有。”
待了片刻,梁景行告辭。姜詞將他送到門口,又禮貌地道了聲謝。
梁景行撐開雨傘:“不用客氣。”他走出數米,又回頭望了一眼。姜詞仍站在原地,墨色髮絲被風吹起,輕拂在她蒼白的臉上,漆黑的雙目好像泛起了一點微光,細看又似乎只是錯覺。
梁景行收回目光,轉身走了。


第一章 鐵紺色
梁景行在學校教學和姐姐公司新張籌備之間連軸轉,忙得腳不沾地,抽空還得去一趟語言班,替闖了禍的外甥陳覺非收拾爛攤子。
梁景行上午辦完執照,開車去公司盯了一下裝修進度,沒吃上一口熱飯,又馬不停蹄趕去語言班。
辦公室在二樓,陳覺非正吊兒郎當地坐在辦公桌前,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畫室老師擱在桌上的一盆綠植的葉子。一看見梁景行露面,他立馬從凳子上彈起來,湊上前親熱地喊了聲“舅舅”。
梁景行將他臉擋開:“回去坐好。”
陳覺非笑嘻嘻地坐回去,問:“吃飯了沒?”
梁景行不接他這茬:“你們老師呢?”
“吃飯去了。”陳覺非坐不住,雙手撐在凳子上,牛皮糖似的扭來扭去。梁景行朝他小腿輕踢了一腳:“你這回又幹了什麼好事?”
“嘿!”陳覺非露出兩排白牙,“我這回冤枉死了。”陳覺非坐端正,看著梁景行,“我們語言班上有個女生,跟我一個學校的,不同系。她長得挺好看的,我一直想跟她交個朋友,找她搭了幾次訕,她都不理。昨天我把她堵在路上,可她臉臭得好像我殺了她全家,瞪了我一眼,繞道走了。我說了幾句氣話,沖上去抓了一把她的馬尾,她竟然反手扇了我一巴掌——不信你看,現在還有掌印。”陳覺非將臉湊上前,被梁景行嫌棄地推開了。
“然後……這女生不知道抽什麼風,回去就把頭髮剃了。第二天來,她頂一個鋥光瓦亮的大光頭,就去找老師控訴……”
“控訴什麼?”
陳覺非撇了撇嘴:“她說我霸淩她。”
梁景行看他一眼:“你對她說什麼氣話了?”
陳覺非支支吾吾。
梁景行輕哼一聲:“我看你是一點也不冤枉。”
陳覺非哀號:“我不就對她說了幾句不好聽的嗎,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啊?”
梁景行正要教訓兩句,語言班的錢老師推門進來。梁景行與錢老師寒暄幾句,便切入正題。
這語言班是私人運營的,只要交錢,誰都能上,大學學生和社會人士都有,是以老師基本不會干涉學生之間的事。
錢老師苦笑道:“梁先生,我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對方特別軸,非要討個說法,我要不從,她肯定要吵得咱們整個班不得安寧。我們開班也是賺個辛苦錢……”
梁景行說:“我明白,道歉是應該的。”
錢老師點頭道:“她人快來了,你們稍等。”
陳覺非眨了眨眼,湊到梁景行耳邊:“舅,你真打算讓我道歉?”
梁景行不為所動:“騷擾別人的時候怎麼沒想想後果?”
等了一會兒,辦公室門被推開,一個女生走了進來。她深深地埋著頭,只留給大家一個光溜溜的頭頂。
梁景行推了陳覺非一把:“過去道歉。”
陳覺非不情不願地走上前去,嘟囔了一句。
梁景行臉色一沉:“大點聲。”
陳覺非知道自己這位舅舅真發起火來比任何人都恐怖,不敢捋虎鬚,乖乖大聲說道:“對不起。”
女生微耷拉著的肩膀這才挺起來一點,她緩緩抬起頭,冷冷的目光落在陳覺非臉上:“我接受道歉,但我不原諒你。”烏沉沉的一雙眼睛不帶絲毫情緒,好似兩粒玻璃珠子。
梁景行頓時一怔,盯著對方看了數秒,終於確信眼前這個把頭髮剃得只剩下青色頭皮的女生,就是暌違許久的的姜詞。
姜詞也看到了梁景行,她嘴唇微張,可最終沒有出聲,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事情解決得波瀾不驚,梁景行領著陳覺非走出辦公室,而跟在後面的姜詞被錢老師喊住:“姜詞,你等等,我跟你說兩句話。”
梁景行腳步微微一頓,沒有回頭。
到了樓梯口,梁景行突然停下腳步:“陳覺非,你自己滾去吃飯。”
陳覺非仰頭看他:“那你去哪兒?”
“我還有事。”
“還有什麼事?”陳覺非盯著他,“舅,你該不會打算回去給那女生賠精神損失費吧?我跟你說,她這人壓根不像外表看起來這麼柔柔弱弱。她除了在這兒上語言班,還一直跟著一個畫家學畫畫,學費可不低,一年就要上十萬,可她爸媽都死了,真不知道錢都是從哪兒來的……”
“陳覺非。”
陳覺非一愣。
“十幾年書讀狗身上去了?就學會了隨意詆毀他人名聲?”梁景行沉眉肅目,一雙狹長漆黑的眼睛緊盯著他的臉,目光像結了冰,冷得嚇人。
陳覺非到底有所忌憚,立即住了聲,往後退一步:“我……我吃飯去了,舅,你去忙你自己的吧。”說完,拔腿一溜煙兒地跑下樓梯。

等陳覺非的身影消失不見,梁景行轉過身,立時一怔。
前方樓梯上,姜詞手搭著扶手,靜靜站著,不知道來了多久,也不知道聽到了多少。
梁景行仰頭看著她:“好久不見了。”
姜詞微微垂下目光:“嗯。”
梁景行不禁打量起她來。
她比三月的時候更顯消瘦,整張臉像紙片一般蒼白,若不是光頭的造型平添了幾分滑稽,整個人都往外透著森森病氣。
“你……這段時間過得怎麼樣?”
“還好。”姜詞低頭看著腳尖,聲音平淡。
“看你精神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姜詞輕擺了一下頭,“沒怎麼休息好而已。”
她從頭到腳都透著抗拒深聊的意思,梁景行如何覺察不出,可他不知為何,偏接著追問:“經濟上有沒有困難?”
姜詞手指收攏幾分,仍是搖頭:“沒有。”這次,不再給梁景行開口的機會,她抬起頭,率先說道,“梁先生,謝謝你的關心——我還有事,先走了。”
梁景行看了她數秒,點了點頭。
姜詞垂下目光,從梁景行身側越過,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白色寬鬆的T恤套在她身上,顯得她更加消瘦。
梁景行不由得想到第一次見到姜詞時的情形。
那時候姜詞父親姜明遠的生意正如烈火烹油,蒸蒸日上。姜明遠白手起家,早年賣盒飯,後來賣建材,手裡攢了些閒錢,就開始忌諱別人稱自己為“暴發戶”。對於附庸風雅一事,他造詣頗深,已臻化境,除了收集古玩字畫,結交文人騷客,還讓姜詞拜在了油畫大師的門下。對於這一決定,姜明遠分外自得,甚至還在姜詞生日宴會開始前舉辦了其處女畫作的拍賣會,說是拍賣所得將盡數用以資助有志卻貧窮的青年畫師。
拍賣會開始之前,姜詞款款出場。十五歲的女孩穿一條白色的小禮服,黑色長髮盤成一個優雅的髻,微仰著頭與人說話時,仿佛天鵝引頸。
最後那幅畫以二十三萬成交,姜詞微笑致謝,整個人透出一種驕傲,卻又光華內斂,並不令人生厭。誰也沒想到再怎麼附庸風雅也脫不了一股子粗鄙之氣的姜明遠,竟能有這樣一個讓人嘖嘖稱歎的女兒。
可短短三年,世殊時異,昔日的掌上明珠,落得今日這般田地,不免讓人唏噓。
梁景行點燃一支煙,不顧自己身穿西服,手肘撐在落灰的欄杆上,目光追隨著姜詞而去,看著她一直穿過馬路,走進了對面的樹影裡。
她這光頭造型格外醒目,一路不少人張望指點,而她微仰著頭,像檢閱自己疆土的女王,腳步緩慢而又堅定。
恍惚之間,似又見到了十五歲那年的姜詞,梁景行眯了眯眼,將煙掐滅,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裡。
他想,自己這傻外甥,這回興許真是當了冤大頭。

陳覺非吃了憋,心裡終究有些不忿,開始悄悄留意姜詞。他跟蹤了她半個多月,終於讓他抓住了“把柄”。
陳覺非父母平日忙於事業,對他疏於照顧,凡事只會拿錢彌補,對其荒誕行為,多半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種態度讓陳覺非越發驕縱,總想著有人善後,行事更加肆無忌憚。
有錢的公子哥,身邊少不了幾個狐朋狗友,三五成群一合計,連上天攬月、下洋捉鱉的膽子都生出來了。尤其陳覺非上大學之後,家裡更管不住他,趁著週末去趟酒吧尋歡作樂這種事,簡直不值一提。
陳覺非是在城東的一家酒吧發現姜詞的。
他初時沒認出來,只覺得端酒過來的服務生長得十分面善,目光追隨而去,琢磨她仰頭與酒保談話時的神情,才發現那人竟是姜詞。她戴了頂紅棕色的假髮,妝化得濃,粗而濃密的假睫毛好似一排蒼蠅腿。
他頓時生出看好戲的心情,喚她過來續單。
姜詞面無表情,好像並不認識眼前這人,平平淡淡問道:“先生還需要什麼?”
陳覺非蹺起腿,手臂張開搭在沙發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們一般收多少小費?”
“顧客給多少,我們收多少。”
她用詞十分微妙,“顧客”,而不是“客人”,這話聽來便也不那麼讓人浮想聯翩了。
陳覺非笑了一聲,忽將手臂放下來,伸手將面前的黑方往前一推:“喝一杯,我給你一千小費。”
跟他過來,圍坐一旁的其餘幾個男生立時怪笑連連。
“抱歉,我不喝酒。”
陳覺非斜眼看著她:“是服務員吧?”
姜詞沒說話。
“服務員,顧名思義,提供服務的人員,陪酒也是服務,憑什麼就喝不得了?”
姜詞冷臉道:“如果你需要陪酒,我幫你喊人過來。”
陳覺非笑了一聲:“我今天還非得讓你喝不可。”
男生們連聲起哄,言語之間已有調笑之意。
陳覺非見姜詞神情平淡,絲毫不見怒色,更是好勝心切:“你把你們值班經理叫過來。”
姜詞看他一眼,拿著菜單走了。
片刻後,一個滿頭大汗的胖子跟著姜詞過來,到了跟前,未等陳覺非開口,立即連聲道歉:“這位先生,不好意思啊,她就是個普通的服務生,您要陪酒的,我幫您找倆點兒正的姑娘過來,您看行不行?”
陳覺非笑道:“一不要她唱歌,二不要她講笑話,站這兒……”他伸手點了點檯子前方,“就站這兒,把這杯酒喝了,我連她一根毫毛都碰不著,怎麼就不普通了?自己心思齷齪,看誰都像西門慶。”
姜詞嘴緊抿成一線,那雙漆黑的眼睛靜看著陳覺非。
陳覺非嗤笑一聲,聳了聳肩,吆喝著幾個朋友開始喝酒,再不看姜詞一眼。胖子伸手拉了拉姜詞制服的衣袖,低聲說:“走吧。”見姜詞沒動,胖子又拉了一把。
姜詞忽然從他手裡掙開,從兜裡掏出今日剛發的工資,唰一下丟在臺上:“那我給你一千,你把這酒喝了。”說罷,未等陳覺非回應,她便抄起黑方,朝他身上潑去。
陳覺非從沙發上彈起來,低頭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棉質的T恤濕了一大片,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著酒。這一切只發生在數秒之間,其餘幾人也驚呆了,等反應過來時,姜詞已將制服上的胸牌摘下,塞進胖子手裡:“曹哥,得罪客人,我引咎辭職。”說罷,越過胖子,頭也不回地朝後面的休息室走去。
胖子擦了擦頭上的油汗,急忙哈腰道歉。若換作平時,陳覺非恐怕早就炸了,可這時他竟沒有發作,只緊抿著唇,望著姜詞消失於燈紅酒綠之中。
“覺非?”有一人拍了拍陳覺非的肩膀。
陳覺非沒理,忽提腳踩過一地的酒水,追了上去。
休息室門上了鎖,非工作人員不得入內,陳覺非就靠在門邊的牆上耐心等著。約莫十分鐘後,門“哢嗒”一聲打開。
姜詞卸了妝,摘了假髮,青色的頭皮上已冒出些許發茬。她穿一件極為普通的白色T恤,背著一隻黑色的包,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一轉身看見陳覺非,頓了一下,又接著往前走。
“喂。”
姜詞腳步不停。
陳覺非沖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臂:“喊你呢,你聾了?”
姜詞先是望了他手一眼,緊接著目光上移,落在他臉上:“幹什麼?”
陳覺非抖了抖自己身上濕漉漉的衣服:“就這麼算了?”
“不是賠給你了嗎?”
陳覺非氣極反笑:“讓人抓一下馬尾就鉸了頭髮,方才有個男人在你大腿上摸了一把,怎麼不見你乾脆把腿也剁了?”他拿眼盯著姜詞,“都來這種地方工作了,還裝什麼貞節烈女?”未等姜詞動作,他率先鬆開抓住她的手,退後一步,嘴角帶著一抹譏諷的笑。
姜詞臉唰地一下就白了。
“知道你上次是拿我立威,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他忽從兜裡掏出手機晃了晃,“下回最好別犯在我手裡,不然這裡頭的照片我一定交給你們系的輔導員。”大學雖不如高中那般管控嚴格,但校內女生在酒吧打工,若被人揭發出來,少不得也要惹出很多的麻煩。陳覺非相信姜詞一定不願意惹這個麻煩。
姜詞沒說話,只冷冷地看著陳覺非。陳覺非自覺扳回一城,心裡總算舒坦了,正要將手機揣回兜裡,忽見眼前一晃,手機被人一把奪下。
陳覺非愣了一下,而姜詞已拔腿跑了。陳覺非趕緊追上去:“手機還我!”
姜詞充耳不聞,從後門跑出酒吧,不要命似地奔向巷子口。她到底是女生,趕不上陳覺非腿長又有體力,眼見就要被追上,忽抬手一丟……
手機啪地一下落在馬路上,正好被一輛疾馳而過的小轎車碾過。
陳覺非停下腳步,看著剛換的手機在自己面前粉身碎骨,愣了半晌,帶著幾分委屈號叫道:“你有病啊!”
姜詞也有些愣神,過了片刻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麼事。
經過這麼一遭,陳覺非對姜詞徹底服氣。他緩緩走上前,瞪著氣喘吁吁的姜詞:“我可是親眼看見你在酒吧工作,你是不是乾脆把我眼珠子也摳出來?”
誰知姜詞竟真的緩緩抬起頭,目光定在他眼上。
陳覺非脊背發涼,這下徹底服了:“你真是個神經病。”
他追得出了一身汗,衣上的酒還沒幹,兩相混合,貼著皮膚,像糊了膠水一樣難受。他也不打算回去找那幾個朋友了,在他們面前吃了這麼大一個癟,到底有些丟人。
“手機借我,我打個電話,讓人來接我。”
姜詞站著不動,只警惕地看著他。
“我不會把你手機也扔出去,你要不放心,自己幫我打。”說完,他也不管姜詞同不同意,自顧自報了一串號碼。
姜詞沉默了片刻,從斜挎的包裡掏出手機,撥出號碼。
電話響了幾聲,那端傳來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聽著有幾分熟悉,姜詞也沒多想,說道:“陳覺非在晚霞路,沃爾瑪對面,請過來接他。”
那邊靜了幾秒:“姜小姐?”
姜詞一愣,聽出來是梁景行:“梁先生。”
“覺非和你在一起?”
“偶然碰到的,他丟了手機。”
陳覺非在一旁聽著,瞪大了眼睛,簡直沒想到姜詞能一再刷新他對“厚顏無恥”這詞的認知。
梁景行不再多問:“好,你讓他在原地等著,我馬上過去。”
姜詞掛斷電話,瞥了陳覺非一眼,乾巴巴地說道:“他馬上來,讓你等著。”說罷就要走。
陳覺非一把抓住她的背包:“你就這麼走了?”
姜詞回頭看著他。
“衣服我就不說了,手機呢?”
姜詞垂眸:“我暫時賠不起。”
她倒是坦誠得很。
陳覺非徹底沒了脾氣:“不說別的了,你幫我買件上衣不過分吧?”
往前走幾步就有夜市,一整條巷子,沿途皆是地攤。陳覺非從小錦衣玉食,一件普通的衣服就沒有低於一千塊的,何曾穿過這種在他看來粗製濫造、假冒偽劣的地攤貨?
可身上黏得難受,他也顧不得許多,從貨架子上隨便挑出一件:“就這個吧。”
姜詞問攤主:“多少錢?”
“四十。”
“便宜點,三十。”
陳覺非匪夷所思地看著姜詞,簡直不敢相信都廉價到這份上了,她還要講價。姜詞不但講價,還跟攤主討價還價了半天,最終以三十五塊的價格成交。
離開攤子,陳覺非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將身上的T恤脫下來,套上這輩子穿過的最便宜的衣服,將髒衣服隨手丟進一旁的垃圾桶裡,微諷道:“剛才把那一千塊錢甩出去的時候,怎麼不像這麼斤斤計較?”
姜詞沒說話,當然陳覺非也沒指望她回答。
兩人沉默地走回沃爾瑪對面,姜詞忽然低聲開口:“那不一樣。”
陳覺非莫名其妙:“什麼不一樣?”問出口,才陡然反應過來,姜詞是在回答五分鐘之前的那個問題。
他不由得朝姜詞看了一眼。
夜色中,姜詞微垂著眼,那神情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寂寥。可這份寂寥,仿佛只屬�她一人,外人無論如何也闖入不得。
“你自己等,我先回去了。”姜詞開口。
“你住哪兒,怎麼回去?”陳覺非的話脫口而出,可他說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他居然主動關心這個神經病,簡直是撞了鬼。
“不遠,走回去。”
話音剛落,前方車燈一閃。
陳覺非招了招手:“梁景行!這兒!”
車在兩人跟前停下,車窗打開。梁景行探出頭,挑眉看著陳覺非:“你剛剛叫我什麼?”
陳覺非嘻嘻一笑,拉開車門跳上去。
梁景行目光落在姜詞身上:“姜小姐,你也上車吧,我先送你回去。”
姜詞搖了搖頭,伸手朝著右邊黑暗中的某處一指:“我住那兒,很近。”
梁景行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晚霞路屬�老城區,這一帶的房子最新的也有二十年歷史。夜裡看不出,白天倒是十分明顯,樓房和街道斑駁破舊,像是日新月異的大都市身上急需摳掉的一片癬,形容成髒亂差都算客氣。這裡也是犯罪多發地段,小偷小摸是家常便飯,陰暗的巷子裡發現一兩具潰爛發臭的屍體,也算不上多大的新聞。
梁景行收回目光:“好,謝謝你給我打電話,回去注意安全。”
姜詞點了點頭,等梁景行發動車子之後,轉身走了。
梁景行把車往右拐,恰巧跟姜詞一個方向,便見她雙手拉著背包的帶子,微垂著頭,一路避過兩側賣水果的板車、冒煙的燒烤攤,和不知喝了多少酒,正蹲在路邊哇哇大吐的醉漢……
“舅,上回我走之後,你肯定回去找姜詞了,是不是?”
梁景行回過神,轉頭看向前方,沒有否認:“找她說了兩句話。”
“你和她有什麼話可說?”
梁景行沉默了一下:“她是故人之女。”
陳覺非立時起了興趣:“你認識她?”
“見過幾面。”不等陳覺非開口,梁景行反問他,“反倒是你,今天怎麼跟她在一起?又找她麻煩了?”
“嘿!我敢找她麻煩?她饒過我,我就謝天謝地了!她先在酒吧潑了我一身酒,又把我手……”他陡然想到姜詞先前的話,不知怎的不想拆穿她的謊言,便將手機一事略去,“總之,別看她是個女的,發起狠來,什麼都幹得出。”
梁景行蹙眉:“她在酒吧幹什麼?”
陳覺非撇了撇嘴:“打工。”
“打什麼類型的工?”
“舅舅,你這話真有意思,這種地方,打什麼工不得被人占點便宜?”
梁景行薄唇緊抿,不再說話。
陳覺非伸了個懶腰,不再關心這事,換了個話題:“舅媽什麼時候回來?”
“叫她阿姨。”
陳覺非嘻嘻一笑:“遲早是舅媽。”
陳覺非口中的“舅媽”,是指許盡歡。許盡歡小梁景行兩歲,兩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在外人眼中,早是註定的一對兒。但個中曲折,只有當事人自己清楚——實際上許盡歡心有所屬,但求而不得。為了抵擋家裡催婚的壓力,一直拿梁景行做擋箭牌,身邊很多人都當他們是一對情侶,許盡歡的家人也一直當梁景行是自家的准女婿。

三天之後,許盡歡從帝都回來,在梁景行家裡吃了頓飯,聊了聊近況。
許盡歡得知他公司即將開張,笑說:“要不我就在你這兒工作吧,管飯就行,也不用多高的薪水。”
梁景行彈了彈煙灰:“我這座小廟怎麼供得起你這尊大佛。”
許盡歡窩在沙發裡,一旁立燈奶白色的光灑下來,襯得她臉部輪廓極為柔和。她朝梁景行伸出手:“給我支煙。”
梁景行亮了亮盒子:“不是萬寶路,這個你抽不慣。”頓了頓,又問,“你不是說要戒煙嗎?”
許盡歡笑了一聲:“是在戒啊,你看我煙都沒帶呢,不然怎麼會找你要。”
隨後她又問:“你姐公司裝修得怎麼樣了?”
梁景行掐了煙:“還有一條走廊,不知道該掛誰的畫,你給我做個參謀吧。”
許盡歡笑說:“你也算是藝術家,需要我做參謀?要我說,直接找人畫吧。”
“畫什麼?”
“畫什麼不重要,端看畫家水平。”
梁景行沉吟片刻,採納了她的建議,又問:“你下月過生日,打算怎麼辦?”
“不辦了,年年家裡來一堆人,也不知是賀壽還是攀關係,沒意思。我媽就想押著我趕緊結婚,我說不過她,還是逃吧。”
“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許盡歡笑起來:“能逃幾天是幾天吧。”
許盡歡在崇城留了一個星期,趁著生日還沒到,尋了個由頭又走了。
陳覺非倒顯得比任何人都還失望:“舅,你明年都三十了,打算和舅媽拖到什麼時候結婚?”
梁景行笑了笑:“你是覺得我老了?”
陳覺非趕緊搖頭:“你年紀不算大,就是老氣橫秋,板起臉教訓人的時候,比我家老頭還可怕。忠言逆耳,你聽我一句,面色和善一點才招女人喜歡。”
梁景行輕哼一聲:“你要是能省點心,我肯定比任何人都和善。”

姜詞那天從酒吧回家,睡到半夜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為了方便打工,她仍舊住在家裡,沒住在大學宿舍。
姜詞住的地方周邊環境不好,這一片總有人闖空門,她警覺地起身,抄起床邊的一條鐵棍,走到門口,透過貓眼看了看,外面黑燈瞎火,什麼也看不見。
等了一會兒,外面再沒動靜,姜詞正打算回床上,防盜門又“咚咚咚”響起來。
她心臟懸在嗓子眼:“誰呀?”
“阿詞,是我!”
聽見是曹彬的聲音,姜詞取下鎖鏈,將落下的鐵閂推上去,打開防盜門鎖:“曹哥,你怎麼來了?”她將客廳燈打開,側身讓曹彬進來,又仔細關好門。
曹彬顯然是直接從酒吧過來的,上衣被汗浸了個透,他長得胖,本就怕熱,站在悶熱的房裡,哼哧哼哧喘著粗氣。
姜詞要去取電風扇出來,曹彬擺了擺手:“不用麻煩了,我馬上就走。”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遝錢,“這是你丟的那一千塊,我跟老闆說你一個人生活不容易,老闆表示理解,還給你發了五百塊獎金。”
姜詞低頭看著那一遝厚厚的粉色紙幣,沒有伸手。
曹彬將她手拉過來,一把將錢塞進去:“傻姑娘,何必跟錢過不去。”他擦了擦臉上的油汗,“你也是年輕,心氣兒高,以後遇到今天這種情況,開幾句玩笑也就過去了。”
姜詞捏緊手指,沒有吭聲。
“工作不做了也好,你正正經經的小姑娘,做這個壞名聲。今後需要用錢的地方,儘管跟曹哥說。”
曹彬是姜詞的一個老鄉,早些年受過姜明遠的照顧。有一天姜詞在超市門口發傳單,被曹彬認出來,就被領著去酒吧當了個端酒的服務員。
姜詞笑了笑,搖頭說:“沒事,錢我還有。”
曹彬點了點頭:“那行,你有我電話號碼,要有什麼困難儘管打給我。”臨走前,又囑咐姜詞,“把門鎖好,別隨便給人開門。”
曹彬走了以後,姜詞回到臥室,將那遝被汗濡得有幾分潮濕的紙幣數了三遍,然後塞到枕頭底下。
生活就像一個四面都是窟窿的麵粉袋子,塞住一處,又漏了另一處。過日子,處處都要用錢,吃飯穿衣,水電煤氣,還有畫畫的顏料,尤其最後一項,怎麼省都省不下來。
姜明遠去世之後,姜詞原本是不打算再接著學畫的。可她這人沒其他特長,唯有畫畫一技傍身,真要半途而廢,也是可惜,而且她的老師陳同勖是崇城有名的畫家,收徒標準極高,三十年裡就教過四個人。在姜詞身上,陳同勖花費了許多心血,姜詞自然也不願意辜負了恩師的多年栽培。
好在梁景行那十萬塊雪中送炭,她一咬牙,還是堅持了下來。但在讀大學這件事上,她卻不得不做出妥協——原本她想去念北京最好的美術學院,但藝術專業花錢如流水,她早已不是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禁不起這般折騰,只得去了本地一所綜合大學學廣告設計,算是與畫畫勉強沾邊。
又一個週末,姜詞照例去陳同勖的畫室。
臨近期末,崇城氣溫越升越高,隱隱已有“火爐”的威力。
姜詞坐了四十分鐘公交車,熱得出了一身的汗。陳同勖給她倒了杯冰水,先不提今日的課程:“阿詞,想請你幫我一個忙。你還有一周放暑假是吧?我的一位小友委託我替他畫兩面牆,這事兒煩瑣費時,你替我去。”他頓了頓,“對方報酬給得頗為豐厚……”他比了一個數,“這個價。”
姜詞沉吟:“我怕畫不好砸了您的招牌。”
陳同勖笑道:“我相信你,絕對砸不了。”
陳同勖本是不太贊成自己學生還未學成就出去招搖,曾經為了姜詞拍賣畫作一事氣得吹鬍子瞪眼,整整一個月沒跟她說話。但如今情況特殊,他想著能幫襯一點是一點。得知姜詞家裡生變之時,他主動提出可免去接下來一年的學費,姜詞自然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他時常覺得姜詞像年輕時候的自己,一等一的傲氣,脾氣頑固執拗,絲毫不肯轉圜。她往年家底殷實,驕縱一些也就罷了,如今落難,這份清高變作戾氣,便顯得她是顆不容於世的螺絲釘,真要撞在一些看不順眼的人手裡,免不了要遭受敲打。
有句話說得好,強極則辱,情深不壽。


第二章 與君初相識
姜詞背上一大包畫具,按照陳同勖給的地址,找去了那家剛剛裝修完的公司。一個穿灰藍工作服、身材精瘦、皮膚黝黑的小夥子接待了她。
小夥子將她領到走廊,指向左右兩面白牆:“就這兒,半個月後公司要開張,時間可能有點兒趕……”他撓了撓頭,笑說,“不過我們老闆說了,不用太摳細節,整體看著像那麼回事兒就成。”
姜詞抬頭,眯眼觀測高度。
“還有,老闆跟對面那家茶餐廳打過招呼,您過去吃飯說一聲就行,賬會記在我們老闆名下。”
小夥子見姜詞在牆邊仰頭踱步,半晌沒說話,不知她聽沒聽進去,但也不敢貿然上去打擾。自姜詞進屋,他就覺得這人有些怪,好好的一個大姑娘,留什麼髮型不好,偏要剃成平頭。不過他轉念又想,他們搞藝術的,都有些性格,怪裡怪氣也是正常的。他嘟囔了一句,說:“你要是有什麼需要,我就在前面打掃衛生,我叫劉原。”
姜詞在地上撿了張廢報紙,席地坐下,仰頭望著眼前的牆壁。半個小時後,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去前面找劉原借了架梯子。她從背包裡將丙烯顏料拿出來,正要稀釋,忽起身看向正在架梯子的劉原:“你身上這樣的衣服還有嗎?”
劉原愣了一下,趕忙點頭,跑去工作間找來另外一件。
衣服帶著股汗味兒,姜詞皺了皺眉,拎在手中抖了抖。衣服是男式的,明顯大了,罩在T恤外面,遮住了她身上的熱褲,只從衣服下面露出兩條細長的腿,從背後看過去,好似沒穿褲子一樣。
劉原急忙移開目光。
姜詞動作不緊不慢,一層一層往牆上鋪色,招呼著劉原幫忙挪動梯子,不時地上上下下。走廊冷氣開得很足,但她還是熱出了一身汗。劉原覺得這小姑娘怪不容易,抽空出去給她買了瓶冰水。姜詞接過之後卻並不喝,道了聲謝,放到一邊,繼續埋頭苦幹。
她忙活了一上午,整面牆上都被塗得亂七八糟。吃中飯時,劉原最後去視察了一次,覺得自己老闆是不是當了冤大頭——這牆上顏料青一塊紫一塊,壓根看不出是什麼名堂。
可他不好意思直說,便憨厚地笑了笑:“跟著看了一上午,還是沒看出來這畫的是什麼。我這人沒文化,興許腦袋也有點笨。”
姜詞輕輕笑了一聲,這一笑,作畫時那副仿佛全世界都欠她錢的嚴肅神情總算褪去,顯出一種屬�少女的憨態:“我畫的是湖。”
劉原又盯著牆壁看了一眼,張了張口,沒出聲,心想:這哪兒是湖,分明像是鬼畫符。
姜詞從包裡掏出手機和錢包,將身上的工作服脫下,彎腰拎起放在一旁的礦泉水瓶:“謝謝你,我先去吃中飯了。”
劉原閑來無事,便會去走廊逛一圈。對於姜詞到底在畫什麼,他反正是不懂,也就不鹹吃蘿蔔淡操心了。然而等到第七天竣工的時候,他望著煥然一新的牆壁,目瞪口呆。
湖白天青,群山綿延,鋪在寬廣的牆壁上,遼闊浩大。
姜詞一隻手叉腰,扭頭看他:“你覺得怎麼樣?”
她額頭上沾上了一點白色顏料,劉原看了一眼,立即移開目光:“我……我覺得很好看,風景很美。”
姜詞淺笑了一下,脫下工作服掛在梯子上:“我下午休息半天,明天來畫另一面。”
有了經驗,姜詞速度明顯提升。她畫畫停停,抽空還與劉原聊聊天。
劉原在她的詢問之下,將自己家裡的情況一股腦兒倒了個乾淨,但他懷疑姜詞或許並沒有聽進心裡去。
又畫了兩天,姜詞突然感冒了。
崇城的夏天烈日兇猛,外面熱浪騰騰,室內空調又開得極低,人進進出出,乍冷乍熱之下極易生病。姜詞強撐著堅持了半天,晚上回去卻開始發燒。她打了兩天針,眼看著劉原所說的開張的日子迫在眉睫,而畫作進度剛過一半,退燒之後,她立即趕去公司。
劉原正要下班,見她戴著副口罩進來,愣了愣神:“姜小姐,你感冒好了?”
“還沒,我今晚要趕一趕工。”
“那……那要不我在這兒陪著你?你一個人怪冷清的。”
姜詞咳嗽幾聲,擺了擺手:“不用。”
夜色漸深,等姜詞回過神時,已是晚上十點。在梯子上站得久了,全身骨頭都往外泛著疼,似要散架一般。空間很靜,只有頭頂中央空調賣力地呼呼吐著冷氣。她揉了揉肩膀,緩緩爬下梯子,將畫具清洗乾淨,脫下工作服走出公司。
這一帶都是寫字樓,夜裡遠不如白天熱鬧。姜詞在公司門口站了一會兒,沒看見一輛出租車。她打算走幾步去路口,那裡緊挨著主幹道,攔車興許更容易些。正在這時,前方突然燈光一閃,一輛車子朝著這邊駛過來。
姜詞眯眼,往旁邊讓了讓,邁開腳步繼續前行,沒走出幾步,那車子驟然停下,恰恰停在她身邊。
車窗打開,駕駛座上坐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姜詞愣了幾秒:“梁先生?”
梁景行手臂撐著車窗:“我回公司拿點東西。”
姜詞有些驚訝,指了指身後的建築:“這是你的公司?”
“算是吧……”梁景行點頭,“你怎麼在這兒?”
姜詞正要回答,忽覺嗓子口一癢,立即別過臉捂住嘴咳了幾聲。咳完之後,她轉過頭來看著梁景行,笑了一下:“替你畫畫唄。”
梁景行一愣:“陳同勖先生派的你過來?”
姜詞點頭。
沉默了數秒,梁景行開口:“上車,我送你。”
姜詞想了想,沒有推辭。這個點公交車已經停運,打車回去費錢。況且她畫了數個小時的畫,又生著病,整個人早累得像條狗。
上車坐好以後,她先從包裡掏出口罩,重新戴上。
梁景行看她一眼:“感冒了?”
姜詞垂眸,點了點頭。
“我每次見你,你好像都在生病。”
“沒有……”戴著口罩,她聲音顯得很悶,“只有第一次和這一次。”
“吃藥了嗎?”
“嗯。”姜詞累得無心交談,伸手打開了車載廣播的功放,身體往後靠去,閉眼低聲說道,“我睡一會兒,到了請叫我。”
是首英文老歌,低沉的男聲,十分具有年代感,像是復古照片,或者噪點嚴重的黑白電影。汽車緩慢行駛,姜詞緊閉著眼,一首一首往下聽,思緒漸漸模糊,陷入混沌。
不知睡了多久,她驟然驚醒。她抬起頭,茫然看了看四周,望見沃爾瑪超市的招牌時,才知道已經到了晚霞路。車子已熄了火,停在一棵懸鈴木的樹影下,駕駛座上沒有人。
姜詞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已是十一點半。她拉開車門下去,走了沒幾步,看見梁景行站在前方路邊抽煙。他今日穿一身銀灰色西裝,身形挺拔,比前幾次相見顯得更加正式。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姜詞沒有開口叫他。
梁景行目光不知落在何處,抽煙的姿態顯得十分隨意,仿佛正在做的並不是這件事本身,至於具體是什麼,姜詞卻又說不出來。
過了片刻,倒是梁景行先注意到她了。他掐了煙,扔進一旁髒兮兮的垃圾桶裡,朝著她走過來:“醒了?”
“怎麼不叫我?”
“看你睡得很熟。”
姜詞沉默數秒:“梁先生,謝謝你送我回來。時間很晚了,你回去吧,不耽誤你了。”
梁景行看她:“把你送到家。”
“不用……”
“天晚了,附近不安全。”梁景行語氣顯出幾分從未有過的強硬,“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不好跟陳老先生交代。”
姜詞嘴唇微張,靜默了數秒,才輕輕“哦”了一聲。
這一片酒吧林立,霓虹招牌的燈光在夜裡極為刺眼。約莫十分鐘後,姜詞拐入一條幽深的巷子,又往裡走了幾步,停在一棟破舊的樓房前面。
姜詞沒掏鑰匙,將門拽了兩下,被搗爛的門鎖哢嚓哢嚓響了兩聲,應聲而開。她掏出手機:“樓道沒燈,你注意腳下。”
手機的背光只能照亮數寸地方,梁景行低頭跟在姜詞身後。他只在早年做攝影記者到棚戶區拍攝的時候,進過這樣的樓。石灰的牆皮潮濕鼓包,大片剝落,露出裡面灰色的水泥。牆根處生了青黑色的黴,散發出一股腐味。兩人走到四樓,一隻碩大的老鼠旁若無人地從他們旁邊“噌噌”躥下去。
姜詞對這一切好似已司空見慣,老鼠從她腳邊經過時,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到了六樓,姜詞轉身停下:“我到了。”
梁景行點了點頭:“生病了就多休息,畫不完也無妨。”
姜詞卻想,拼了命也得畫完,總不能砸了陳老師的招牌。
同姜詞道別之後,梁景行轉身下樓,走出幾步,卻又頓住。
他聽見鑰匙插入鎖孔,門“哢嗒”一聲,緊接著“砰”地合上。

到了車裡,梁景行打著方向盤拐了個彎,重回公司。
夜更靜,整棟寫字樓,只有數層還亮著燈。梁景行從辦公室抽屜裡找出一份合同,同時打開了一側的打印機。在等著打印機預熱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什麼,起身走向會議室。
通往會議室的路上,便是那條走廊。
他先是看見了走廊正中駕著的梯子,和散落一地的各種顏料罐,白色地板上也沾上了乳膠和各色的丙烯顏料。他抬起頭,目光看向一側的牆壁,立時一驚。
湖白天青,水的盡頭,一行紅羽的水鳥正向著天穹振翅。
他盯著那行水鳥細看了半晌,方邁開腳步,沿著湖的走勢,從走廊的這端走向那端,緊接著轉身看向另一側——尚未完工,從輪廓隱約可是看出是綿延不絕的雪山,山盡頭是雲,雲盡頭是天。
手機陡然振動起來,梁景行回過神。
電話那端陳覺非打了個長長的呵欠:“舅,你這份合同倒是拿得快,這都去了快兩個小時了。”
梁景行走回辦公室:“路上遇見一個人,先送她回去了。”
“誰?”
梁景行將合同放進打印機裡,沒有回答:“你怎麼還沒睡?”
陳覺非又打了個呵欠:“這不是在等你帶夜宵回來嗎?我都要餓死了。”
梁景行聲音平淡:“你不會自己滾下去買?”
陳覺非嘻嘻笑了一聲:“我在打遊戲,脫不開身啊!”
文件複印好之後,梁景行關上打印機,將原件和複印件裝入一個牛皮紙袋。已走到門口,他又停下腳步,折回走廊看了一眼。

之後的幾天裡,姜詞沒再見到梁景行。
她緊趕慢趕,最後完成時只比約定時間晚了一天。
收拾好東西,她背上包,調整帶子,轉過身來看著劉原:“這幾天謝謝你了,幫我替你老闆說一聲,勞務費讓他交給陳同勖老師就行。”
劉原撓了撓頭,笑說:“行,姜小姐,以後你再有機會過來畫畫,儘管找我。”他將姜詞送到門口,又囑咐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外面日頭已經西斜,暑氣卻並未消退,被太陽曬了一天的白色水泥地熱浪騰騰。碩大的背包像塊巨石壓在背上,姜詞沒走幾步,就出了一身汗。她正要過馬路,身後突然傳來劉原的喊聲:“姜小姐!”
姜詞轉過身,劉原站在門口,揮了揮手機:“老闆剛剛打電話過來,說請你吃晚飯,親自把錢給你!你進來等一會兒!”
姜詞站著沒動。
“趕緊進來啊!外面熱!”
人一旦嘗到了便利,就不願再過沒便利時的艱難日子了,姜詞不免有些唾棄自己,可雙腿倒是誠實得很。
劉原將她背上的包接過去,放在前臺,給她搬來一把椅子。
反正無聊,姜詞開始跟劉原聊天:“你上回說你家鄉在哪兒,重慶什麼地方?”
“巫溪。”
“好玩嗎?”
劉原呵呵笑答:“我覺得不太好玩,就是能看見長江,還有個古鎮。”
“有什麼特產嗎?”
“沒有……”劉原撓了撓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土豆倒是管夠。”
姜詞“嗯”了一聲:“你們老闆今年多大了?”
話題轉得突然,劉原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二十九。”
“是大學老師?”
“嗯,在崇城美院教攝影理論還是什麼,具體我也不太懂。”
姜詞沉默了幾秒,方又開口:“你不是一般的員工吧?”
劉原笑起來:“我跟梁哥認識很久了,以前給他當過助手。”他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變了稱呼。
姜詞抬眼:“什麼助手?”
“攝影助手,幫他開車、背背單反什麼的。”
姜詞又問:“那你跟他怎麼認識的?你們老闆不是巫溪人吧?”
劉原擺手:“當然不是,他就是崇城的,老家在蘇州。以前他去工廠採訪,幫了我大忙,就這麼認識了。”
姜詞看他一眼:“他還當過記者?”
“當然!”劉原說起自己這位老闆,十分自豪,“還得過獎呢!就是採訪我們拍的那組圖片,登報之後救了不少人……”他便開始詳細描述那篇圖片新聞的事,講到一半,卻見姜詞嘴唇微抿,目光沉了幾分。劉原一愣,立即住嘴。他鬧不清自己剛剛講的話哪裡惹得姜詞不高興了,便不敢再吱聲,心裡想:這小姑娘,果然不那麼好相處。
過了一會兒,姜詞緩緩抬眼,又問:“你們老闆結婚了嗎?”
劉原擺頭:“沒有。”
姜詞看他:“他是不是同性戀?”
劉原臉“噌”地一下就紅了,姜詞微訝:“被我猜中了?”
劉原急忙搖頭:“不是不是!姜小姐你別誤會!我們老闆不是!”
他目光躲躲閃閃,仿佛對“同性戀”這一詞頗為避諱。
姜詞好奇:“你們老闆不是,難道你是?”
劉原頭擺得更快,好像要把它從他那副瘦弱的身體上搖下去一樣:“我也不是!”
姜詞勾了勾嘴角:“那你臉紅什麼?”
劉原臉這下徹底紅透:“姜小姐,你別調戲我了。”
就在這時,梁景行推門進來。劉原立即從椅子上跳起來:“梁哥,你總算來了。”
“總算”這詞,顯得他忍耐已久。梁景行不由朝姜詞看去,她正規規矩矩地坐在椅上,神情平淡,全然不像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梁景行走過去,替她提起放在檯子上的背包。他沒料到竟然還挺沉,力道一時沒使對,手臂被往下一扯。他站穩,卻見姜詞正靜靜看著他,笑意似乎沒繃住,從微微吊起的眼角露出些許。
梁景行目光微斂:“走吧。”
姜詞點了點頭,起身朝門口走去。
梁景行看向劉原:“你也跟著一起去吧。”
劉原急忙擺頭:“不了梁哥,我想早點回去。”
梁景行點了點頭:“明天週五,你多休息一天,週一過來上班。”
吃飯的地方在一家獨門獨院的私家菜館,遠處是斜橋涼亭,隱隱有絲竹流水之聲。
梁景行引姜詞落座,又喚來服務員斟茶倒水,呈上菜單,請她點菜。
姜詞搖頭:“客隨主便。”
梁景行看她一眼:“有沒有什麼忌口?”
“沒有。”
梁景行沉吟,他著實摸不准姜詞愛吃什麼,便按照陳覺非日常的口味點了幾道。
而姜詞則一邊喝茶,一邊趁此機會默不作聲地觀察梁景行。
幾回相見都很匆忙,直到今日她才真正看清他的樣子。
濃眉薄唇,鼻峰挺拔,雙目狹長,十分英俊的長相,且因為經過歲月的洗禮,透出一種成熟而不世故的氣質。
這個男人長得很有味道,但這味道姜詞說不清楚,因為現實生活中,她以前從未在別的男人身上見過。
“四道菜夠不夠,要不要飲品?”
“哦……”姜詞回過神,趕在梁景行抬頭之前,迅速移開了視線,“夠了。”
梁景行食指在菜單頁側輕撫了一下,然後合上,遞給服務員:“暫時就這些。”
姜詞注意到他手指很長,指節分明,指甲修剪得乾淨而平整。
等上菜的時候,梁景行掏出支票簿和鋼筆,填上一筆數額,遞給姜詞。
姜詞接過看了一眼,低聲說:“多了。”
“你中途生病,算是一點賠償。”
“那也多了。”
“拿著吧。”
姜詞眼皮一顫。他仍是這句話,語義十分寡淡,既非勸說,亦非懇求,也似乎並不在意聽話之人拒絕還是接受。
服務員端上來兩盞甜品,姜詞張了張口,最終沒說什麼,將支票仔細收好。
梁景行將楊枝甘露和芒果西米露移到姜詞跟前:“你挑一個。”
“哪個甜一些?”
梁景行指了指西米露。
姜詞拿起陶瓷的調羹,往嘴裡喂了一勺,低聲含混地說了一句,梁景行沒聽清楚,便又問了一遍。
姜詞微微抬眼:“我說,以前沒覺得甜食好吃。”
梁景行目光微微一沉。她以前錦衣玉食,想吃什麼都唾手可得,可現在這樣一碗毫不起眼的西米露,也能哄得她心花怒放。
菜很快上齊,梁景行與姜詞說起自己公司開張的事:“你若是有空,可以過來做兼職。”
“要上語言班。”
梁景行才想起之前陳覺非對他說的關於她的情況:“我聽說,你打算考雅思?”
“嗯。”
 “準備出國?”
姜詞語氣分外平淡:“準備申請國外的藝術專業。”
梁景行向她看去,斟酌著語氣,“你當時……為什麼沒報考美院?”
“缺錢唄。”
一時沉默,過了半晌,梁景行沉聲道:“若你出國留學,需要幫忙的話……”
姜詞手指一松,調羹碰上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響:“你打算資助我?”
梁景行看著她,沒開口。
“你這人一貫好做善事嗎?以前留下的職業病?”姜詞看著他,“升米恩斗米仇,你不怕我從此賴上你?”
梁景行笑了一聲,盯住她的眼睛:“你會嗎?”
不待姜詞回答,他從口袋裡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又順帶打開了窗戶。溽熱的夜風吹進來,淡藍煙霧繚繞而起,隔開了兩人。
十二歲的年齡差距,足以使一個男人顯得從容不迫,進退有度。這話介於疑問與反問之間,擺明瞭他並不在意姜詞如何回答,因為是與不是都不會對他造成分毫影響。
沉默了許久,姜詞正打算開口,梁景行卻輕輕擺了擺手,平淡地說了一句:“不著急。”
什麼不著急?不著急回答,還是不著急還他那十萬塊錢?姜詞低垂著頭,輕輕咬了咬唇。
梁景行看她一眼,在心裡歎了聲氣。她到底才十八歲,不管如何逞強,仍然是個孩子。
“你父親曾救過我一命。”梁景行沉緩說道,“四年前,我在西南山區采風,開車遇上山體塌方,你父親那時候在那邊找地建廠,正好經過……”他頓了頓,“我並非慈善家,自然沒有多餘的同情心隨處佈施善意。”
姜詞倒沒想到還有這一層淵源,驚訝之下,默不作聲。
眾人眼中非法集資,害得無辜之人家破人亡的無良企業家,無意種下的善因,卻也結了善果。
梁景行將煙掐滅:“你是有才華的人,我不希望你輕易放棄,一時的艱難算不上什麼。”
一時的艱難……可她只覺眼前的是條荊棘之路,永遠到不了頭。
吃完之後,梁景行將姜詞送回家。
行到三樓,忽聽見上面黑暗中傳來幾聲壓抑的粗喘,夾雜著男人粗俗的調笑聲,姜詞不由得停下腳步,面露尷尬。這棟樓裡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做皮肉營生的女人帶人回來實屬正常。
忽聽“啪”的一聲,是梁景行打燃了打火機:“附近有沒有超市?先帶我去買包煙吧。”
姜詞忙不迭點頭。下樓往巷口走了幾步,她陡然反應過來,梁景行早知道這裡有家沃爾瑪,哪裡需要她帶什麼路。
既然明白梁景行是專門替她解圍,她便不會真的傻乎乎往超市去了,只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時間剛過八點,附近的酒吧街正是熱鬧的時候。梁景行朝著遠處閃爍的霓虹燈望了一眼:“你還在酒吧工作嗎?”
姜詞搖頭。
她本以為梁景行要借機教育幾句,誰知他並沒有,只低頭看她一眼:“包沉不沉?我幫你背吧。”
姜詞看了看他身上整齊挺括的西裝:“不用。”
走了一段路,看見路邊一條破破爛爛的長椅,姜詞走在前,那包掛在她單薄的肩上,似乎要將她整個壓塌。梁景行眯了眯眼:“坐一會兒吧。”
姜詞卸下背包,從裡面抽出張廢報紙,遞給梁景行。
梁景行微挑了挑眉:“你自己呢?”
“我沒事,衣服反正髒了。”
這椅子本能容納三人,背包占去一格,姜詞坐下以後,與梁景行便只隔了一拳的距離。
梁景行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正要收回去,姜詞伸出手:“你抽的什麼?”
煙盒呈褐色,側翻蓋,上書一個書法的“道”字。姜詞把玩著盒子:“你知不知道以前雲南有一種煙叫作‘茶花’?”
梁景行沉默數秒:“不知道。”
姜詞垂眸,“哦”了一聲,將煙盒還給他。
這裡離最繁華的那條街已經有些遠了,四下很安靜,間或有車駛過,身後的樹叢裡藏著幾隻知了,冷不丁叫兩聲。
猙獰的現實一時仿佛遠去了,她只覺這樣寧靜的時刻分外奢侈,細想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許久後她終於回過神,強迫自己從長椅上站起來:“我該回去了。”
梁景行低低地“嗯”了一聲,帶著點鼻音,細聽有幾分模糊。
搶在姜詞之前,梁景行拎起了那只背包。
姜詞走在後面,靜靜望著他的背影。
背影挺拔修長,好似立於巉岩之上迎向蒼穹的樹,孤高而筆直。
道旁路燈昏暗,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時短時長。
到了六樓,姜詞正要掏鑰匙開門,想起一件事:“能不能給我陳覺非的電話?我找他有點事。”
梁景行點頭:“手機給我。”
他輸入一串號碼,替姜詞保存好,心念一動,打開通訊錄,點了下右側導航處的“L”——
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陳覺非接到姜詞的電話時簡直受寵若驚,這念頭甫一閃過,他便在心裡罵了一句:嘿,還被虐上癮了!
姜詞言簡意賅:“有沒有空見個面?我有東西給你。”
陳覺非從沒被姜詞這麼客氣地問候過,覺得分外稀奇:“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姜詞不耐煩道:“到底有沒有時間?”
“有是有,不過我告訴你……”
“嘟”的一聲,姜詞把電話掛了。
陳覺非氣得罵了一句髒話,罵完過了一會兒,卻又乖乖回撥過去,按捺著性子,客氣地問道:“說吧,什麼時間,什麼地點。”
陳覺非提前趕到,點了杯冰鎮西瓜汁,玩著手機遊戲,優哉游哉等姜詞過來。
等他回過神時,才發現離約定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他正要打電話催,姜詞推門而入。她顯然是趕路匆忙,出了一身汗,雙頰熱得發紅。
陳覺非責問的話便說不出口,喊來服務員幫她倒了杯冰水。姜詞坐下,順了順呼吸,將冰水咕嚕嚕喝下大半,從包裡掏出一個厚度可觀的信封,遞給陳覺非。
“這什麼?情書?”他打開封口,往裡看了一眼,頓時一愣——裡面裝著厚厚一遝紙幣。
“賠你摔壞的手機。”
“你錢哪兒來的?”陳覺非下意識問道,抬頭,對上姜詞陡然一沉的眼神。他自知失言,忙道:“你上回不是說賠不起嗎?”
“上回是上回。”姜詞平淡地回答。
靜默了數秒,陳覺非將信封合上,推回給姜詞:“我真不至於缺這點錢,也沒打算要你賠。”
姜詞不接,看他一眼:“要不要是你的事。”
陳覺非有些無語:“姜詞,我發現你這人總在不應該的地方特別固執。你知不知道你這性格容易吃虧?”
姜詞掀了掀眼皮,將剩下的半杯水喝完,站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
“什麼事?”
姜詞沒回答,腳步不停。
陳覺非跟著站起身:“錢你拿回去啊!”
姜詞已推門出去了。

外頭日光毒辣,曬得頭皮發燙,火燒似的疼。姜詞上了一輛公交車,趕去崇城第一醫院。
住院部的十二樓靜靜悄悄的,姜詞敲了敲病房門,聽見裡面應了一聲,便自己將門打開。
病床上躺著一個男人,手臂上插著輸液的軟管。床邊坐著一個中年女人,手裡端著一隻塑料碗,正就著糊作一團的番茄炒蛋飛快扒著飯。女人先是怔了一下,緊接著放下飯盒,離弦之箭一般倏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帶著幾分嫌惡地盯著姜詞:“你怎麼才來?”
姜詞神情淡漠,走到中年女人跟前,從包裡掏出一遝錢。
女人雙手在牛仔褲上揩了揩,伸手接過,掂了掂重量:“這是多少?”
“一萬五。”
“也就夠住兩個星期。”女人低哼一聲,撈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黑色皮包,將錢塞進去。她想了想,忽從包裡掏出一張卡,扯出張超市購物的小票,將卡號抄上去,塞給姜詞:“以後你別過來了,錢直接打進卡裡。”
話音剛落,洗手間門被打開,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女生走出來,沖著姜詞笑了笑,又皺眉看向女人:“媽,你說什麼呢?”
女人從鼻腔裡“嗤”了一聲:“怎麼,說不得了?人家早不是姜家的大小姐了,還要巴巴地供起來不成?”
女生氣得不行,正要分辯兩句,衣袖忽被姜詞輕輕一扯。
女人目光在姜詞臉上掃了掃:“還覺得委屈你了?怎麼,當時把黑鍋推到我老公身上的時候,沒想過天道輪回,善惡有報?”
姜詞垂下目光,嘴唇抿成一線,沒有作聲。
女人冷哼:“父債子償,我老公一天不醒,你一天別想脫掉干係。”
“媽!”女生聽不下去了,握住姜詞的手腕,將她拉出病房。女生鬆開手,將門輕輕掩上,回頭看了一眼,帶著幾分愧疚道:“姜姐姐,你別聽我媽瞎說,這事跟你沒關係……”
“沒事。”姜詞打斷她,“語諾,張叔叔怎麼樣了?”
張語諾嘴角一垮,歎了口氣:“還能怎麼樣,醫生說腦袋裡有塊瘀血,但在關鍵的地方,不敢動手術取出來,只能等它自己散掉……興許那時候我爸就醒了。”
姜詞靜靜站了一會兒,一時無話可說,低低地道了聲:“那我回去了。”
張語諾點了點頭,又抬頭看了看姜詞滿頭烏黑的發茬:“姜姐姐,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今後別那麼沖,多好的一頭長髮,何必跟人賭氣?”
姜詞低頭看著張語諾。十六歲的女孩兒,手臂纖細潔白,小腿勻稱有力,娉娉嫋嫋,好似春日綠梢頭上帶雨的花骨朵。
姜詞斂起目光,跟張語諾道別,慢慢地朝電梯走去。
剛剛到手的錢,流水似的,嘩嘩就散出去了。
她神情恍惚地下了樓,一抬眼,忽見前面樹蔭底下站著陳覺非。他將T恤的下擺掀起來扇著風,臉上的汗啪嗒啪嗒往下滴。一看見姜詞現身,他立即放下衣服,飛奔過來:“你來醫院做什麼,生病了?”
姜詞機械地搖了搖頭。
陳覺非抹了一把汗,將信封往她手裡一塞:“真不要你賠,你自己記住這個教訓就行,別一衝動就頭腦發熱。”
這時候,他才發覺姜詞手冷得嚇人,驚問:“你怎麼回事,真生病了?”想也沒想,伸手便朝她額頭探去。
姜詞立即側頭避過,這才徹底回過神來,周身血液仿佛重新開始流動,頭頂熾烈的日光也仿佛終於重新照在身上。她把手往回抽,陳覺非卻抓得更緊,將信封死死按在她掌中:“拿著吧。”
姜詞一怔。
陳覺非見她終於沒掙扎了,立即往後一退:“我走了!錢拿好,今後可就沒這樣的好事了!”說著又退後一步,轉身跑出去,攔了輛出租車,一弓身鑽入車內,車子一溜煙駛遠。
姜詞手指微微收攏幾分,捏著已被汗液濡濕的信封,嘴角往上微勾——
舅甥倆簡直一個德行。

經過這一遭,陳覺非自以為和姜詞已經算是朋友了。暑期在語言班上課的時候,他一有空就去姜詞座位旁晃悠,時不時給姜詞遞瓶可樂,遞支雪糕,即便姜詞鮮少理他,他也始終樂此不疲。
有一次,被一起上課的哥們兒追問是不是在追求姜詞,陳覺非猛一拍桌子,眼睛瞪得老大:“瞎說什麼,姜詞那是我哥們兒,你會追求你哥們兒?”
當然陳覺非也有覺得挫敗的時候,尤其是逮著機會和姜詞聊天,說十句都不一定能換來姜詞一句回應。他覺得還是因為兩人交往不深,得找個機會拉近彼此距離。
夏天快結束時,陳覺非的生日到了。
這天語言班一下課,姜詞就背上書包走了。陳覺非趕緊追上去,在一樓門口,他看見姜詞正在跟一個女生說話。
陳覺非躡手躡腳走過去,猛一下拍在姜詞肩上,嚇得她身體一抖。姜詞回頭瞪他一眼:“你有病是不是?”
陳覺非哈哈大笑:“在說什麼悄悄話?”
“你管得著嗎?”
陳覺非看了看她對面的女生:“這是?”
女生趕忙自我介紹:“我叫張語諾,是姜姐姐的妹妹。”
“妹妹啊,難怪也長得這麼好看。”
姜詞瞟了陳覺非一眼:“你別打她的主意。”
陳覺非哈哈一笑:“對了,星期六我生日,你倆一塊兒去吧。”也不管姜詞和張語諾答不答應,他自顧自說了碰面的時間和地點,丟下一句“不見不散”便又一陣風似的跑了。
張語諾緩緩收回目光:“姜姐姐,你打算去嗎?”
姜詞看她:“你想不想去?”
張語諾勉強笑了一下:“自從我爸出事,我媽就不准我參加這些活動了。”
靜默了數秒,姜詞低聲說:“那就去看看吧。”
週六傍晚,姜詞和張語諾照著約定時間到了地鐵三號線終點站。等了十分鐘,迎面開過來一輛賓利,張語諾驚歎:“原來陳覺非家裡這麼有錢。”
車在兩人跟前停下,陳覺非從副駕駛下來,替她們拉開後座車門,紳士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雖然身上那顏色誇張的T恤分外滑稽,姿勢倒是像模像樣。
姜詞朝著駕駛座上看了一眼,是個不認識的人,並不是梁景行。她說不上來自己什麼心情,似乎多少有幾分失望。
車行了半個小時,前方蓊郁的林木中燈火點點,隱約現出白色別墅的一角。
走進大門,露天游泳池邊已聚了一圈人,一看見陳覺非現身,立時圍攏過來。
一群人擁著陳覺非進屋,偌大的客廳裡並起兩張長桌,上面擺滿了各色食物。陳覺非招呼一聲,音樂聲轟隆隆響起來,聚會正式開始。
這生日派對果真也是陳覺非的風格,鬧哄哄、亂糟糟。陳覺非湊近姜詞她們,大聲道:“你們想吃什麼自己拿!”說完便又混入人群,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姜詞領著張語諾去拿食物,然後找了個角落坐下。她不太喜歡吵吵嚷嚷的場合,一會兒便坐不住了。
姜詞跟張語諾打了聲招呼,擱下餐盤,自己走到一邊去了。目光在來客中搜尋一圈,沒看見那人的身影。靜立片刻,她又拿了一杯紅酒,避開人群,悄悄去了外面。
後面庭院裡有個噴水池,一旁樹下砌著漢白玉的石凳。她走過去坐下,將紅酒杯放到一旁,蹬掉高跟鞋,赤腳踩上還帶著熱氣的草地。
屋內震耳欲聾的搖滾樂立時遠了,隱隱約約不再分明,似在另一個空間。已是暮色四合,頭頂橡樹投下的濃郁陰影覆蓋住這方寸之地。
姜詞將還剩些許的紅酒一飲而盡,將杯子擱在草地上,蜷起腿躺下去試了試,石凳恰好容她一人安睡。她側過身,以手作枕,墊在頭下,望著前方的噴水池。
只有這時候,她才能將背上之軛卸下,放縱地偷一會兒閑。
姜詞酒量小,喝半瓶啤酒就會上頭,剛剛喝下去的紅酒開始發揮作用,製造出幾分恰到好處的眩暈。
濃烈的草木氣息被溽熱的夜風送入鼻腔,她眼皮漸漸沉重,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在她迷迷糊糊間,一隻手輕輕拍在她肩上。
姜詞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那手又拍了一下。姜詞驟然驚醒,條件反射般坐起來。她忘了這是在石凳上,一時沒坐穩,差點跌下去,一隻手適時地抓住她手肘用力一提。
姜詞仰頭,對上一張熟悉的臉。
梁景行鬆開手,聲音含笑:“陳覺非在找你。”
夜色沉沉,她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呼吸間卻嗅到了他身上淺淡的煙味。
梁景行在她身側坐下,開口道:“有一陣子沒見了。”
姜詞低低地“嗯”了一聲:“在忙什麼?”
“公司新開張,全是雜事。”梁景行頓了頓,“你那兩幅壁畫很好。”
姜詞垂著眼,張開手指,仔細地分辨著:“時間太趕了,不然還能更好。”
梁景行低笑一聲:“你放心,並未辱沒陳同勖先生的名號。”
靜默了一會兒,梁景行問她:“最近怎麼樣?”
“還好。”
“打工累不累?”
“還好。”
極為平常的詢問,就像以往姜明遠工作之餘例行公事瞭解情況一般,那時候她總是不耐煩,現在有大把的耐心,卻再沒有人這樣問她。
“你還年輕,不用太拼命……”頓了頓,他又說,“似乎比上回見面更瘦了,還是要多吃一點。”
姜詞輕輕攥住自己的手指,半晌後,“嗯”了一聲。
梁景行笑了笑,從石凳上站起身:“走吧,陳覺非要切蛋糕了。”
姜詞也站起來,低頭去找自己的鞋,眼前烏漆墨黑,她伸手摸了摸,只找見一隻。
“怎麼了?”
“還有只鞋找不到了。”
梁景行蹲下身去,掏出手機點亮背光照了照,從凳腳後面拿出另外一隻。姜詞正要彎腰去接,腳踝忽被梁景行輕輕捏住。
一時間,先前喝下的酒仿佛都化作熱血湧至耳根,她直愣愣地站著,任憑梁景行將鞋緩緩套上她的腳。
片刻後,梁景行直起身:“走吧。”聲音如常,低沉平緩,並無絲毫異樣。
姜詞將嘴唇狠狠一咬,雙手在身側靜悄悄攥緊,繃著臉,跟在梁景行身後,緩慢走回別墅。
忽然想起那只倒黴的紅酒杯還落在草地裡,可她再不想踏入那橡樹下一步。
張語諾立即湊上前來:“姜姐姐,你去哪兒了?”
姜詞淡聲道:“出去散了散步。”
陳覺非笑說:“你好歹打個招呼啊,語諾急得都要報警了。”
……語諾。
姜詞抬眼,看了看張語諾——她有點本事,就這麼短短一段時間,已經和陳覺非混熟了。
吃完蛋糕,時間已過了八點。張語諾必須得趕在九點之前回去,陳覺非是壽星,又正在興頭上,姜詞不好掃他興,便拉著張語諾悄悄走了。
她出門才發現這附近壓根攔不到出租車,而此處離地鐵站開車都要半個小時,遑論步行。
沒辦法,她還是得回去拜託陳覺非。
她剛轉身,便看見梁景行從大門走了出來。
梁景行愣了愣:“不玩了?”
姜詞點頭:“嗯,語諾不能回去太晚。”
“我正要回家,送你們一程。”他掏出鑰匙按了一下,停車坪上一輛黑色保時捷響了一聲。
路上,張語諾似意猶未盡,仍在講派對上遇到的種種。
姜詞意興闌珊,鮮少搭腔,可張語諾沉浸在興奮之中,絲毫沒有察覺,見姜詞不回應,便與梁景行攀談起來。
姜詞腦袋裡轟隆隆炸得難受,聽見張語諾已在詢問能否去梁景行公司實習,終於忍不住:“語諾。”
張語諾愣了一下。
“我暈車,能不能稍微安靜一會兒?”
張語諾張了張口,委屈地閉了嘴。
梁景行目光移到後視鏡上,看了一眼。
車先去了張語諾住的小區,她下車以後,跟姜詞道了再見,又鄭重感謝梁景行:“梁叔叔,謝謝您送我回家,也麻煩您跟陳覺非說一聲我們已經走了,謝謝他今晚的招待。”
梁景行似笑非笑地看著張語諾:“好。”
張語諾招了招手,轉身腳步輕快地進了小區。
梁景行不忙發動車子,轉頭看了看姜詞:“暈車的話,來前面坐。”
沉默數秒,姜詞拉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車轉了一個彎,往晚霞路駛去。
在路口等紅燈,姜詞忽然想到,她與梁景行相處的時候,總在車上。
“剛才這小姑娘,跟你是什麼關係?”
姜詞回過神:“我爸一個下屬的女兒。”
“年紀小小,很有本事……”梁景行語氣有些意味深長,“要是往正道上使,興許也是個人才。”
“什麼人才?”姜詞忍不住刺了一句,“放在你公司前臺,當個能說會道的接線員?”
梁景行印象中,姜詞鮮有這樣生氣以至於口不擇言的時候,他轉頭看著她:“你在遷怒於她?”
姜詞聞言一怔。
她的確憤怒得有些反常,可張語諾並未做錯什麼,真要計較起來,不過以她為踏腳石接觸到了陳覺非。但能與陳覺非打成一片,靠的也是她張語諾自己的本事。
那麼她在氣誰,氣什麼?
她微微抬眼,看向梁景行。
兩側路燈隔得很遠,車廂裡只有儀錶盤亮著幽幽的光,梁景行的側臉隱於昏暗,輪廓顯得尤為迷人。
姜詞在心裡歎了口氣,低聲道歉:“對不起。”
梁景行看她一眼:“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告訴我,我興許能夠開導你兩句。”
怎麼開口,又從何說起?
姜詞搖頭,嘴唇微微抿起,轉頭看向窗外。她這態度表明了不打算繼續交談,梁景行笑了笑,點了支煙,安靜抽著,也不勉強。
一直到了自家門口,姜詞掏鑰匙開門時,才再次開口:“進去坐一會兒,喝杯茶吧。”
梁景行眸光一斂,一隻手插進褲兜裡:“不了,我還有個重要電話,什麼時候你白天有空,我再過來拜訪。”
姜詞自然懂了他真正的意思,緊抿著唇,動作粗魯地將鑰匙捅進鎖裡,把門打開了,方才轉過身來,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謝謝你送我和語諾回家,不耽誤你接重要電話了。”頓了頓,語氣到底軟了幾分,“開車注意安全。”
說罷,也不等梁景行回應,便拉開防盜門閃身進去。
“砰”的一聲,門在眼前合上,梁景行跟著這一聲巨響眨了下眼,有些哭笑不得,想著她到底還是孩子,鬧起脾氣來和陳覺非別無二致。
下樓之後,他掏出方才振動不停的手機,撥給許盡歡。
“可算接了……”許盡歡語氣沉重,“去哪兒了?”
許盡歡一般不用這種口吻講話,梁景行一愣:“出什麼事了,你到機場了?”
“在我爸車上呢——景行,有個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訴你。”
“你說。”
靜默了片刻,許盡歡沉聲開口:“我聽說葉籬病了,剛剛確診,是癌症晚期。”
梁景行本在下樓梯,聞言腳步立時頓住。
“不過我沒見著人,聽我們班長說的……”許盡歡斟酌用詞,“你要是想瞭解情況,我就再幫你問問。”
黑暗籠著四周,只從氣窗裡漏進來幾縷微弱光線。
“不用,我自己打聽。”梁景行低聲回答。
許盡歡“嗯”了一聲:“我先回去,明天見面再細說。”
“你明天直接來我辦公室,跟你談件正事。”
“好,你……你別想太多……”許盡歡頓了頓,“對了,今天是不是覺非生日?我居然把這茬給忘了,我得趕緊給他打個電話,先掛了。”

第二天,許盡歡去梁景行與其姐姐梁靜思的公司。
這是開張之後,許盡歡第一次來,她先沒急著去見梁景行,而是在劉原的帶領之下參觀了一圈。
許盡歡留著幹練的短髮,打扮走歐美簡約風格,不笑的時候,顯得極為嚴肅。新來的小員工們以為她是空降來的領導,或是哪位不能得罪的大藝術家,一個個正襟危坐。
許盡歡逛了一遭,朝辦公室走去,半道上一抬頭望見走廊兩側牆壁上的畫,停下了腳步。
“這誰畫的?頗有功底啊!”
劉原趕緊介紹:“是個叫姜詞的女生畫的。”
許盡歡嘴裡念了一遍名字:“沒聽過,梁景行找來的?”
“梁哥說是陳同勖先生推薦的,是他的學生。”
許盡歡恍然大悟,拖長音調“哦”了一聲:“原來是那個小姑娘,我以前見過一面,想不到看著柔柔弱弱,畫風竟能如此開闊。”
劉原嘟囔一句:“柔柔弱弱,姜詞看起來可跟這詞一點邊也沾不上。”
梁景行辦公室裝修得很簡潔,一張辦公桌,一組布藝沙發,沙發前擱了塊羊絨地毯,毯上放著淺胡桃色的茶几。一旁的牆壁前立著長而低矮的書櫃,因是新裝,只擺了幾排常用的工具書。
許盡歡在沙發上坐下,梁景行親自幫她沏了杯茶。許盡歡淺啜一口,贊道:“要喝茶還是得找你,這麼好的大紅袍葉子,我在帝都的高檔飯店都沒喝上幾次。”
“你要喜歡,還剩的那一罐全給你。”
許盡歡瞥他一眼,笑了一聲:“你那些茶葉寶貝得跟什麼似的,現在竟肯主動送我……你先說說,這陷阱底下是什麼,我再決定要不要跳。”
梁景行在她對面坐下:“我打算去趟南京,把你的導師周老師獲獎的那本小說版權要過來。”
許盡歡一愣,將茶杯輕輕擱下:“周老師的脾氣你應該聽過,她這人十分憎恨商業化。”
“嗯……”梁景行不疾不徐道,“所以讓你陪我走一趟。”
許盡歡急忙擺手:“我混成這樣,可沒臉回去見她。”
梁景行不為所動:“你是她的得意門生。”
許盡歡沉吟,片刻後一咬牙道:“也不是不行,我還有個條件。”
“說。”
“你跟陳同勖先生說說,借他那位小徒弟一用,幫我新書畫幾張插畫。”
梁景行好奇:“怎麼指名要她?”
許盡歡笑道:“看了你那兩堵牆唄,小小年紀,天分了得啊——話說,這建議還是我出的,你得好好感謝我。”
談完正事,無可避免再次提及葉籬。
葉籬是許盡歡的同班同學,也是梁景行曾經交往四年的女友。葉籬畢業以後去了帝都,加之種種矛盾,兩人最終分手。
許盡歡覷著梁景行的神情:“你有什麼打算?”
梁景行語氣平淡:“看情況再說。”
幾日之後,梁景行定下行程,與許盡歡飛去南京。

姜詞平日上課、上語言班和打工連軸轉,忙得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時間一晃到了九月末,這天在學校的第一教學樓上完課,姜詞一出門,跟陳覺非迎頭撞上。姜詞一點兒不好奇陳覺非跟她不是一個系,又怎麼會知道她在哪兒上課,她知道這個紈絝子弟有的是本事。
陳覺非開門見山:“喂,十一有沒有什麼安排?”
“沒有。”
“水庫釣魚,去不去?”
“不去。”
“別這樣嘛,我全程接送,包吃包住,也不遠,就在城南郊區的山莊裡。”
“不是人人都像你這麼閑。”
“那也得講究勞逸結合啊!”陳覺非迎難而上,毫不氣餒。
姜詞猶豫片刻:“還有誰去?”
“還有我舅舅和舅媽,他倆湊一起就聊工作,沒意思得很,所以讓你……”
姜詞打斷他,聲音一沉:“你舅舅結婚了?”
“哦……”陳覺非摸了摸鼻子,“還不是我舅媽,我舅舅女朋友——這不重要,你只說去不去吧,又不要你花一分錢……”陳覺非說著說著便住了聲,因他看見姜詞突然咬緊了嘴唇,面色鐵青。
“姜詞?”
她沒有反應。
“姜詞?”陳覺非又喊了一聲。
話音剛落,姜詞忽地將書包帶子一抓,徑直從他身前走過,一句話都沒說。
陳覺非望著她的背影,歎了口氣,有些悻悻。老這麼熱臉貼冷屁股,他也覺得沒勁得很,一時間,打定了主意以後再不主動去找她。
誰知沒過幾個小時,他便接到了姜詞打來道歉的電話,她語氣雖稱不上溫柔和善,但也足夠禮貌客氣:“抱歉,我去不了,假期要做兼職。”
陳覺非那點決心立即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什麼兼職?”
要換作平時,姜詞必然懶得與他多說,可剛才無故甩臉子,遷怒在先,她便耐心回道:“發傳單。”
“多少錢一天?”
“四十。”
陳覺非一愣,敢情只穿了幾個小時就被自己扔進垃圾桶的那件地攤貨,抵她一天的工資?也難怪她會為了五塊錢跟人斤斤計較。
陳覺非莫名有些愧疚,也不好意思再慫恿她去了:“那……那好吧,假期愉快。”

姜詞自然愉快不起來。
十一假期,街上摩肩接踵,旁邊有家箱包店開著大喇叭,一聲一聲吼著:“清倉甩賣,清倉甩賣!一律三十,一律三十!”
姜詞戴了頂藏青色鴨舌帽,站在路口派發著傳單。她耳膜被震得生疼,抬頭望瞭望天上,日光白晃晃的,雖已過了秋分,仍然毒辣非常。
發傳單自然也有取巧的法子,比如一次性發兩到三張,效率就高了一倍不止。姜詞最初也是實誠,傻乎乎一張一張地發,結果別人比她先發完早領工資,而她反被商家質疑貪閑偷懶。幾次之後,她也就學乖了。
傳單發了一半,張語諾打來電話。
姜詞將傳單夾在腋下,一隻手舉著手機,一隻手取下帽子扇風。
“姜姐姐,你現在在哪兒呢?”
“棲月河廣場……”姜詞重戴上帽子,擦了擦鼻上的汗,“怎麼了?”
“我過來找你。”
姜詞心下疑惑,正要細問,張語諾已掛了電話。
半個小時後,一輛黑色保時捷停在路口,副駕駛車窗打開,陳覺非探出頭:“姜詞!”
姜詞一愣,目光越過陳覺非,看向駕駛座。
那人也正好朝她看來,兩人目光相對,梁景行沖她淡淡一笑。
陳覺非拉開車門矯健地跳下來:“傳單別發了,我給你找了個更好的差事。”
“什麼差事?”
“我舅媽要出新書了,想拜託你幫忙畫幾幅插畫。稿酬上肯定不會虧待你,絕對比你現在這麼辛辛苦苦發傳單強多了。”
姜詞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舅媽怎麼知道我的?”
“還能怎麼知道的,我舅舅說的唄。”陳覺非大大咧咧,絲毫沒有察覺姜詞表情陡然一沉,“別發了,好不容易放假,放鬆一天吧,語諾也在。”說著,沖後座招了招手。
後座車窗打開,張語諾喊道:“姜姐姐,趕緊上車吧,這裡不能停車的!”
姜詞抬眼,看見張語諾旁邊還坐著一個女人,短髮,化著淡妝,長相和一個內地演員有幾分神似。想來,這人便是陳覺非口中的“舅媽”。
“你們自己去吧。”姜詞別過身,往一旁走去。
“喂!”陳覺非跟上去,伸手猛將她手臂一拉,“姜詞,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識好歹?”
姜詞使勁一掙:“關你什麼事。”
她冷冷清清的一雙眼斜睨著他,眼底分明已有怒意。
陳覺非也生氣,好端端給她介紹兼職,她不領情不說,反沖他發火。他覺得沒意思,便提步重回車上了。
他剛拉開車門,梁景行便問他:“怎麼了?”
“還能怎麼……”陳覺非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簡直是茅坑裡的石頭。”
坐在後座的許盡歡笑道:“覺非,你對這位姜小姐倒是上心得很。”
張語諾咬了咬唇:“那……姜姐姐不去,我也不去算了。”
“你千萬別學姜詞,一個不去就夠鬧心了。”陳家大少爺身體往後一靠,歎了口氣。
車子發動之前,梁景行又朝姜詞看了一眼。她正往來往行人手裡遞傳單,臉上笑容禮貌而疏離。熾烈的太陽光照著她手臂和小腿,一片晃眼的白。

這事原本就這樣結束了,直到梁景行有天去公司,赫然發現自己桌上放著一個信封,裡面裝著一千塊錢。
他立即喊來劉原詢問。
劉原一拍腦袋:“我差點給忘了,這是前臺送過來的,說是一位姓江的小姐……”話音驟停,劉原突然反應過來,強調應該是“姜”,而不是“江”。
梁景行眸色一沉,拿起電話便準備打給姜詞,想了想,又按捺下來:“囑咐前臺,以後她要再過來,不管送什麼東西,一律拒收,同時立即給我打電話。”
劉原點頭出去了,梁景行拿出信封裡的紙幣,不算厚的一遝,新舊摻雜,捏在手裡,卻是沉甸甸的。
梁景行揉了揉眉心,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開始回想發傳單的那日,到底是什麼事惹得姜詞做了這樣的決定。
梁景行思前想後,覺得恐怕癥結還在陳覺非身上,便打電話給他,讓他將那天對姜詞所說的話複述一遍。
陳覺非莫名其妙,但聽電話裡梁景行語氣嚴肅,還是照做,末了,忍不住問:“姜詞又怎麼了?”
節氣過了霜降,崇城也降溫了。梁景行站起身,拉開百葉窗,外面正飄著雨,一片迷蒙。
“陳覺非,你知不知道姜詞家裡的事?”
電話那端靜默了片刻:“聽說她爸是出車禍死的?”
梁景行將玻璃窗也打開,清冷潮濕的風灌進來,瀟瀟冷雨隨之潛入,很快將窗臺淋濕。他點燃一支煙,叼在口中,想說什麼,最終作罷:“算了,你今後別去招惹她。”
陳覺非冷哼一聲:“我又不是賤得慌!”
沉默片刻,梁景行準備撂電話,想起一件事,說道:“你爸媽要回來了。”
陳覺非頓時蔫了:“什麼時候?”
“三十號,你這陣子規矩點,別怪我沒提醒你。”
陳覺非一想到逍遙自在的日子就要到頭了,頓時一陣哀號。


第三章 孤島
姜詞這天在語言班上完課,出門發現下雨了。
崇城深秋多雨,天色連日陰沉,烏雲堆在遠處建築的頂上,似隨時要墜落而下。
姜詞縮了縮脖子,正要收回目光,腳步立時一頓——對面樹影下站了一個人。他手裡拿著一把黑色長柄傘,傘尖輕輕磕在地磚上。風衣也是黑色的,襯得他身形挺拔修長。雨霧迷蒙之中,他眉目較之以往少了幾分嚴肅,顯得更為清雋。
姜詞下意識將傘降下,遮住自己的臉,然而——
“姜詞。”
清越低沉的聲音穿透雨幕,清晰傳入她耳中。
姜詞低垂著頭,立在原地。雨聲之外,有腳步聲緩慢靠近,片刻後她眼前地上出現了一雙鞋,鋥亮的鞋面沾染了些許雨水。
緊接著,一隻手將她的傘往上一推,眼前豁然開朗。
姜詞緩緩抬眼,他手裡的傘沒撐開,風衣上沾了雨水。
姜詞咬了咬唇:“你把傘打上。”
梁景行高她許多,傘也撐得高,蓋住了她手中的那柄。
這情形細思有些好笑,姜詞覺得不自在,退後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梁景行低頭看她:“有時間嗎?”
姜詞沒說話。
“我去你住處坐一坐。”
話音剛落,一輛車呼嘯而來。姜詞忽覺面前光線一暗,卻是梁景行往前一步將她虛虛護在懷中,將車輪碾過路面激起的積水完全擋了下來。
姜詞一驚,低頭看去,他西褲褲腿已經濕了個透。已是十月末,加之連日降雨,氣溫驟降,這積水灑在身上的滋味,想來不甚美妙。
姜詞已到了嘴邊的婉拒,便被自己咽下了。
到了車裡,梁景行打開暖風,脫下風衣扔到後座。他裡面只穿了件灰色襯衫,打方向盤之前將袖子挽起來一截,露出手腕到小臂處利落的線條。
“冷不冷?”梁景行將暖氣調高一檔。
姜詞收回目光,搖了搖頭。
下班時間,路上堵成了沙丁魚罐頭。梁景行似乎怕她覺得無聊,將車載廣播打開,裡面傳來接連不斷的路況播報,全城各處都在塞車。
姜詞心想,一時恐怕回不去了。
車子走走停停,到了高架橋下,被徹底堵死,梁景行索性松了油門。車內溫度漸漸升起來,玻璃窗模糊一片。
梁景行掏了支煙點燃,將車窗打開一線,稀疏的雨絲飄進來,落在他的肩上發上。
姜詞伸出一根手指,在霧氣彌漫的玻璃窗上胡亂畫了幾筆,正要伸手抹掉,身後傳來梁景行的聲音:“我說過,不用著急。”
姜詞動作一頓,張開手,在窗上飛快抹了一把,淡聲道:“總是要還的。”
“一個月一千,你打算還到什麼時候?”
姜詞咬牙,一轉頭,直直對上樑景行的視線。他眼神極為複雜,一瞥之下,看不分明。姜詞目光沉沉:“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梁景行一時沒吭聲,而姜詞緊抿著唇,別過臉去,只留給他一個倔強的後腦勺。
梁景行歎了口氣,這聲歎息裡似乎包含了無盡的情緒。姜詞心臟跟著一緊,卻也只是垂下了目光,神情漠然。
車流開始動了,梁景行踩了一腳油門,壓著離合,跟著挪動的車隊緩緩往前。半個小時後,他們終於離開了最為擁堵的路段,拐入車流較少的車道。
到達晚霞路時,雨已經停了,空氣裡飄著泥土的腥味。梁景行拿起後座的大衣,搭在臂間,跟在姜詞身後。灰藍格子的傘被姜詞拿在手中,無意識地轉著,濺開一圈細小的水滴。
到了六樓,姜詞從書包裡掏出鑰匙,正要插進去,回身看了他一眼:“家裡有些亂。”
她打開門,抬手按下牆壁一側的開關,白熾燈淺黃的燈光傾灑而下。
梁景行目光匆匆一掃,頓時一驚。他早料到室內必然簡陋,但沒想到能簡陋到這個地步:
房子約莫只有四十平方米,南邊拿布簾隔開,裡面支著單人床、布藝衣櫥和一個書架,緊挨書架堆著好些畫具;西邊靠牆立著電風扇、取暖器和一張可折疊的桌子,旁邊則是一摞紅色塑料凳,就是上回他在別墅裡見過的那種;角落窗戶邊擺著燃氣灶和液化氣罐,一個低矮的碗櫃,一台舊冰箱,這便是廚房了;一旁有個小小的隔間,門緊掩著,想來該是洗手間。
除此之外,房中再無其他。
房子有些年份了,地磚縫隙已經發黑,石膏板的簡易吊頂由於樓上滲水,大面積鼓包,泛著黃色。房子大約採光不太好,進屋便有一股潮濕的黴味。
無法想像,曾經嬌生慣養的姜詞,如今就住在這樣的地方。
姜詞從那摞塑料凳中抽出一個,遞給梁景行,又將取暖器提過來按下按鈕:“你坐一會兒,烤烤褲子,我燒點水。”
梁景行坐下,將取暖器對準自己濕漉漉的褲腳,目光卻一直定格在姜詞身上。
只見她熟練地扭開了液化氣罐的閥門,給燃氣灶打上火,往水壺裡裝了半壺的水,放在灶上。不一會兒,沒安裝抽油煙機的房間裡便彌散開一股刺鼻的煤氣味兒。
姜詞將冰箱門打開,轉頭問他:“你吃晚飯了嗎?”
“還沒。”
“麵條行不行?”
“隨意。”
很快水燒開,姜詞找了一圈,發現一次性紙杯用完了,便去臥室拿來自己平日用的馬克杯,在水龍頭下涮了涮,倒了大半杯開水,遞給梁景行:“家裡一般不來客,沒備茶葉,你將就一下。”她似覺得寒磣,面色有幾分尷尬。
馬克杯上寬下窄,深紅色,梁景行接過:“沒事。”
他將杯子擱在一旁的桌子上,仍舊抬頭看著姜詞。
她將水壺中剩下的水注入暖瓶之中,取下掛在一旁的鍋燒水,又從冰箱取出數個番茄,切成幾瓣,而後立在灶旁,單手叉腰,靜靜等水沸騰,神情帶著幾分愣怔。
片刻後,水開了。揭開鍋蓋的瞬間,騰騰的白色熱氣一撲而出,將她眉目隱去,像是雲霧繚繞之下,水汽氤氳,遠山蒼茫。霧氣散去之時,橙黃燈光灑下,襯得她清麗的側臉一時分外柔和。
梁景行一怔,忽然萬分遺憾自己沒帶著相機。
姜詞渾然不覺,將西紅柿和麵條丟入鍋中,等了片刻,又往鍋裡打了兩隻雞蛋,放入些許調料,關了火,將麵條盛進兩隻海碗。
梁景行立即站起身過去幫忙,兩人各端一碗,到餐桌旁坐下。姜詞似被燙了一下,抬起手指捏了捏耳垂。
“我不喜歡蔥姜蒜,家裡沒有。”姜詞將筷子遞給梁景行,“要是覺得味淡了,可以再加點醬油。”
“沒事,我也不愛吃。”
眼看著梁景行挑了一筷子面,姜詞立即停下動作,盯著他送入口中:“怎麼樣?”
梁景行抬眼:“還行,稍微煮久了,面有點坨。”
姜詞撇了撇嘴:“你這人可真不會聊天。”
梁景行笑了一聲:“實話實說有利於你今後進步。”
“果然是大學老師,說話口氣都像在訓人。我沒天分,再怎麼進步也就現在這水平。平常都在學校食堂吃,只週末做飯。”
“比陳覺非強多了,他連水都不會燒。”
姜詞看他一眼:“陳覺非和你一起住?”
“他爸媽時常出差,他經常會去我那兒。”
“難怪他膽大包天。”
梁景行笑了笑:“是有些吊兒郎當,但本性不壞。”
他本以為姜詞和陳覺非這樣形同水火,勢必要反駁兩句,誰知她垂眼喝了口麵湯,輕聲說:“還行。”
梁景行微微一怔,笑了笑,索性順水推舟:“既然沒大的誤會,你也就別生他的氣了。我看得出來,他對你很上心。”
姜詞手一頓,再抬眼看向梁景行時,神情陡然冷了:“你是在撮合我和陳覺非?”過了三個多月,被她剃掉的頭髮已長了三四釐米,短而硬,發色如墨,襯得她臉龐冷峻而倔強。
梁景行靜默了數秒,輕歎道:“我對你沒有任何惡意。”
姜詞緊盯著他,沒吭聲。
“你與陳覺非如何發展,是你們自己的事,我只是在長輩的立場上說幾句公道話。”
姜詞本要反駁兩句,但聽見梁景行又低低地歎了口氣,便將一肚子的不滿按捺下去,張了張口,低聲道:“對不起。”
梁景行搖頭,擱下筷子:“我今天過來,是想問你為什麼拒絕覺非的提議。”
雨似乎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打在玻璃窗上,姜詞垂首沉默,那神情讓梁景行想到葬禮那日也是這樣的雨天。
梁景行目光落在她臉上,安靜地等她開口。
過了許久,姜詞終於出聲:“現在這套房子在我已經去世的爺爺名下,是我家唯一沒抵押出去,也沒被法院查封的財產。我爸媽剛結婚的那幾年就住在這裡,直到我五歲,生活開始好轉,一家人才搬出去。後來,我爸覺得這房子有紀念意義,就買了下來……這好歹讓我現在不至於流落街頭。”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似水:“一切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對我而言都是問題。”她攤開手,語氣平平淡淡,“不剩什麼了,所以,總得攥住點什麼。”
梁景行一時無言以對,只得沉默。
“那十萬塊錢解了我燃眉之急,交完學費之外,讓我最初一段時間不至於吃不上飯。但是……”姜詞頓了頓,“你不能因為曾借給我錢,就以為我萬事都必須聽從你的安排……”
“阿詞……”梁景行打斷她,未曾注意到自己變了稱呼,“為什麼你認為我將你介紹給許盡歡,是對你的‘安排’,或者在你看來,更像是一種‘侮辱’?”
姜詞一愣,目光微微一閃,避開了梁景行的注視,心裡卻想,原來那個女人叫許盡歡——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覺非是出於好意,你的才華不應浪費在諸如發傳單這樣無謂的事情之上,接商稿或許是目前最適合你的創收方式。”
“陳老師不允許我過早接受商業眼光的審判,他認為這會損害一個人的藝術直覺。”
梁景行搖了搖頭:“我倒覺得讓你站在街頭於烈日之下暴曬,對你的天分和精力才是更大的損害。”
姜詞不說話。
“所以你拒絕幫許盡歡畫畫,僅僅是出於對陳老師的顧忌?”梁景行緊盯著姜詞,留意她表情的細微變化,“還是,你有其他理由?”
姜詞手指悄悄攥緊,又即刻鬆開,最終只平淡地回答:“沒有什麼理由,單純不願意而已。”
梁景行歎了口氣,他知道姜詞這人,要是她不願說,撬開她的嘴她也不會說。
片刻後,梁景行重新拿起筷子——這下,面是真的坨了:“這樣,我去和陳先生溝通,你只告訴我,你今後願不願意幫我公司畫插畫?”
姜詞看著他:“幫你,還是幫許小姐?”
梁景行一頓:“有區別嗎?”
“有……”姜詞目光直直定在他臉上,“幫你,我答應。”
梁景行無奈一笑:“許盡歡以前是不是得罪過你?”
“沒有,跟她第一次見。”姜詞挑了一箸面,放得久了,麵條黏糊糊的,毫無嚼勁。
“那就這麼說定了?”
姜詞沒有抬頭,過了半晌,終於低低地“嗯”了一聲。

吃完飯,姜詞將碗堆在水池裡,打算送梁景行出門。
“外面在下雨,不用送了。”
姜詞低頭看了看:“你褲子幹了嗎?”
梁景行拿起立在一旁的雨傘:“沒事,差不多了。”
姜詞將他送到門口:“樓道沒燈,你下樓注意安全。”頓了頓,低垂著目光,又說,“謝謝你。”
梁景行笑了笑:“你早點休息,進去後把門鎖好。”
目送梁景行身影消失在樓梯拐彎處,姜詞方關門落鎖,靜立片刻後走到窗邊,推開玻璃窗,往下看去。
瀟瀟冷雨打在臉上,遠近燈火模糊一片,黑夜裡遙遙地傳來汽車碾過路面的聲音。過了片刻,梁景行身影出現在巷口,他沒撐傘,點燃了煙,一星火光明明滅滅,似乎隨時要被雨水澆熄。
就在姜詞打算關上窗的時候,梁景行忽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姜詞動作也跟著一頓。
隔得遠,她只看見他手機屏幕的些許微光,看不分明。通話時間很短,似乎不到一分鐘。
然而梁景行掛了電話,卻站在雨中許久沒動。漆黑的一道身影,似是融進了夜色,莫名顯得有些寂寥。
姜詞手指扶著窗櫺,也忘了動,不知道看了多久,梁景行總算再次邁開腳步,仍是淋著雨,傘被他提在手裡,似是一根拐杖。
梁景行身影消失很久之後,姜詞方緩緩關上窗。雨水凝在眼睫上,她眨了眨眼,水滴滾落而下。
梁景行回到車上,坐在安靜昏暗的車裡,久久未動,恍若一座凝固的塑像。他耳畔仍在回蕩方才那通恍若不真實的電話,以及此後短暫急促的忙音。
梁景行沒想到時隔多年,會再次接到葉籬的電話。
雨聲潺潺,她聲音便也顯出幾分潮濕的特質,沙啞沉緩,再不似以往那般清亮,語氣倒是輕鬆,一字一句都仿佛帶著笑:“還是我自己告訴你,免得你從別處聽見,以為我現在病得多麼重呢。”她頓了頓,聲音一時更加低沉,“景行,原來你還用著以前的號碼。”
梁景行怔了怔,正要開口,那端有人喊葉籬的名字,她應了一聲,對梁景行笑說:“我要去做檢查了,回聊。”
自然是沒有“回聊”。
數日之後,梁景行在大學官方網站的滾動新聞中看到了關於葉籬病重的報道。
他仍在猶豫,一則不清楚葉籬到底病到什麼程度,還剩多少時間;二則公司和學校事務繁多,交接起來麻煩重重。

一晃兩周過去。
在此期間,姜詞找了個時間,去了趟陳覺非的宿舍。
陳覺非正跟幾個好哥們兒勾肩搭背地走出宿舍樓,忽覺眼前人影一閃,還沒等把人看清,忽一罐可樂朝著自己丟了過來。陳覺非猝不及防,差點沒接住,站穩以後,像見了怪物一樣盯著來人:“姜詞?”
姜詞卻是神情平淡:“上回是我不對,不該沖你發火。”
陳覺非目瞪口呆,疑心自己聽錯了:“你……你沒毛病吧,再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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