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諾曼短篇小說集

〈三瓶威士忌的一個夜晚〉

那女人站在那麼奇怪的地方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喝到第三瓶威士忌，生命就會變得很奇怪啊。
那老頭子是個流浪漢，短頭髮。他養了一隻蟑螂。蟑螂的名字叫做瑪莉蓮。
我不知道蟑螂是怎樣分公母的，反正他說了算。他說瑪莉蓮是個美麗的女人。
我敬他一杯。我說，生命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啊。
他說，這世上還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你沒見識過呢。他說。瑪莉蓮是他的女人。
我說，你說了算。
他說，瑪莉蓮真的是女人哦。你看她站在那裡的樣子婀娜多姿。
真是放狗屁啊。我喝得很茫，但我還沒瞎掉啊。
他說，瑪莉蓮是天使，你看她，正在高處伸展牠的翅膀。
那是不一樣的翅膀哦，褐色的，有點昆蟲的感覺。對啊，她就是昆蟲。蟑螂嘛！
瑪莉蓮在我們喝了一半的第三瓶威士忌瓶口那裡站著。她真的就在那裡站哦。
妳想怎樣啊瑪莉蓮。我問她。妳是也想喝酒還是幹嘛？
瑪莉蓮不理我，她很高傲。
流浪漢渾身髒兮兮的，好像八百年沒洗過澡。但他喝酒喝得美滋滋，說，酒精淨化了我的身心靈嘍！不過瑪莉蓮好像不讓我喝了，否則她不會站在那裡。
瑪莉蓮站在瓶口。手舞足蹈。她好像被瓶裡的酒精薰得有點搖搖欲墜。流浪漢說，瑪莉蓮啊，我是這麼愛妳的哦。妳是我的女人，不過妳怎麼變成這樣子了呢？
昆蟲都會長大的嘛！我睜著醉眼對他說。蟑螂也是啊。
瑪莉蓮啊，瑪莉蓮啊。流浪漢說。妳還愛我嗎？妳一定是愛我的吧？不然妳也不會阻止我喝酒啦。就算妳知道我最喜歡喝酒也是一樣。流浪漢笑了笑，往後仰倒，躺在那裡，一下子就睡著了。
十月這種天氣早晚溫差特別大，喝酒取暖是最適合的啦。不過我已經醉得天昏地暗啦。哪個神經病會像我一樣陪流浪漢喝酒喝整個晚上啊？生命啊生命，生命到底是怎樣？我是累了。我發現我不想起身，只好在流浪漢旁邊躺下。我側躺，不過感覺周遭天旋地轉，閉上眼睛特別嚴重。這不是很舒服。所以我努力讓眼皮打開。我的醉眼正好又對上酒瓶瓶口的瑪麗蓮，不過她的畫面始終旋轉不已無法好好聚焦。我看出來她正在對我擺頭。她搔首弄姿的樣子搞得我有點興奮。我對瑪莉蓮說，不不，這臭流浪漢雖然不是我的朋友，不過我還是挺尊重他的。人嘛，人跟人之間就是需要一點尊重。對不對？如果我今天對妳做了什麼，我的良心也是過不去的啊。瑪莉蓮聽完之後搖搖手，表情有點高傲，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看妳的身材，我冷冷一笑，應該可以下很多蛋吧？
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隔天醒來後，我發現流浪漢竟臭烘烘的死在我身邊。早晨虛弱的陽光伴隨冷空氣的溫差使我打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寒顫。第三瓶威士忌不知道什麼時候翻倒了。瑪莉蓮，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那女人，瑪莉蓮，我看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是一個小問題〉

 之一

我坐在沙發上對著漆黑的電視機喝了三杯威士忌，姊姊的小孩走過去，突然回頭問了我一個問題。我沒喝醉，我還在思考。奇怪，這問題怎麼拿來問我？人越活越老，什麼沒有，經驗是越多。就是因為看起來有這麼多經驗，才被問了這麼一題吧。我真的很認真想答案。首先一定要有科學精神嘛！科學精神就是不斷實驗之類的，實驗加上實驗，對，然後再實驗個三五百次，精神夠了，人差不多就老了，老了就資深了。對啦，答案就這麼簡單。解釋完後，我把小孩趕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繼續看著漆黑無光的電視機。

 之二

正在讀國小二年級的艾斯未來志願是成為一個資深的科學家。
那天晚上他看見舅舅坐在沙發上喝酒，就問了他這麼一個問題：
「如何成為一個資深的科學家？」
舅舅有點慌，拿酒杯的手抖起來，抖好久。這問題恐怕很難回答哦。現在小孩這麼小就有志願很不簡單呢。他也是一直活到三十三歲才知道自己是人類哦。
舅舅不愧是舅舅，他只想了半顆糖果的時間，就把答案想出來了。這答案聽起來很明確，沒什麼模糊不清的地方。實驗，就是實驗，做實驗，一直做實驗。

之三

其實答案爛透了。我知道，還不是因為酒精的關係，不然這種問題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就答出來。可別耽誤人家小孩的一生嘍。我沒跟別人講，不過我這幾天一直都在思考這問題，連作夢都夢到我在思考這問題。人越活越老應該越有批判能力，怎麼反而越看不清楚事情了？有時候連自己是誰也不清楚了。我承認我慌得很厲害。
中午休息時間，我離開辦公桌到陽台吹風。十月底天氣又冷又熱實在令人討厭。我看著旁邊大樓，看著一扇扇靜止不動的窗。
每一格窗裡都有一種生活。
我又低頭望著街道。車輛來來往往。很多故事跑來跑去的。
各種癌細胞若隱若現在血管裡。
整排行道樹的樹葉開始在風中搖曳。
有時候想到過去的生活會覺得很不真實呢。好像一陣風吹過，什麼形體也沒有。我就在這，在陽台上，嘴巴無聲地動來動去。反覆思考這問題。

之四

「生活就是不斷實驗，選擇，驗證沒道理可循的生活。從裡面找出所有能以科學解釋的道理，藉此生活下去。」

之五

你舅舅講話就是這麼不切實際。

〈矽膠人〉

這事情我原本不太想寫，但要是不寫下來，又覺得內心好像有種抑鬱感難以宣洩。那是跟我女友有關的事。當初我會看上她完全是因為她腿短。我就是喜歡腿短的女孩。很多朋友沒辦法理解我，總是問我為什麼找了這樣的傢伙當對象。
我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哎呀，你們都沒看到我所看到的。
這些人一聽就問我，我到底從她身上看到什麼。
我說，這女孩腿有點短，但屁股超翹，好像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請你們仔細看看，難道你們不覺得她很不一樣？我當初就是這樣被她吸引住的。
他們聽完我解釋之後立刻就明白了。難怪你要跟他同居啊。他們異口同聲的說。
是吧，我沒騙你們吧，你們是不是仔細觀察之後也跟我一樣發現她的特別之處啦？
他們都點頭說沒錯，他們說，這女孩的屁股不看則已，一看就覺得她好像真的擁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力量。
通常話題到這裡我就會試著打住了，我會告訴他們別再討論我女友的事，繼續說下去也不會發生什麼大事件，頂多只會聽到一些男女之間沒完沒了的愛與恨而已。
但他們這些人就是吃飽沒事幹，他們一定會帶著討厭的表情繼續追問下去，他們一定會用猥瑣的口氣問我那些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也就是關於社會上所發生的各種事件，譬如，前一陣子大阪地震釀災了，美韓領導者首次握手了，或人工智能時代大數據的應用與變化之類的。我說，哎呀，你們別問這些了，真是討厭死了。
你們會接吻嗎？有一個朋友這麼問我。
我說，當然，當我們接吻的時候，冰島首度踢進本屆的世足賽了。
他聽完渾身打了一個冷顫。他說，哇塞，我很懷疑你能滿足這樣的女人。
我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說，這種事沒得解釋，你自己觀察吧，好好看她是怎樣生活的。
這什麼意思？我告訴他們，我女友她不只是腿短而已，她還很有上進心。我本來還想解釋一下她的短中長期的人生規劃以及各種精彩安排，不過我覺得我還是別對牛彈琴好了。有些人你越跟他解釋，事情越是解釋不完。
正好是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我們的餐桌旁。
「這什麼？」我看著那男人，又看了看我的女友。
「矽膠人啊。」
「這是妳買的嗎？」
「是啊。」
「妳買這種東西做什麼？」我走到那矽膠人旁邊，它看起來挺真實的，身材與真人等比例，只是沒表情，而且眼神非常空洞。「很貴嗎？」
「還好。」她說。
「妳買這種東西做什麼？」我俯身打量著，觀察著那矽膠人，這傢伙不小心說不定真的會被誤認成真人。
「沒什麼。」她說，「你不喜歡嗎？」
「是不討厭，」我輕輕聳肩，「總覺得有點奇怪。」
「一點也不奇怪。」她緩慢地眨眼，「你知道我是很專情的吧？」
「所以呢？」
「所以你可以不用太擔心，」她說，「我不會對它付出感情的。」
「它又不是人。」我說。「它有那根嗎？」
「哪根？」她問。
「舌頭啊。」我說。
「大概沒有吧。」她說，「我沒仔細看過。」
「反正它也不能吃東西。」我說，「伙食費應該不會增加吧？」
「大概不會吧。」
「那好吧。」說著，我就轉身去盥洗了。
自從家裡來了一個矽膠人之後，我總覺得氛圍變得有點怪怪的。他確實不是人，但又很像是人，我常常聽見我女友在跟他講話。而且有一次我還聽到她竟然在電話裡跟她朋友說：「我的矽膠男友啊。」什麼什麼的。我沒聽錯，她就是這麼叫那個矽膠人的，她叫他：「我的矽膠男友。」
我竟然不知不覺生起氣來了，明明那不是真的人類，但我卻有點吃醋。他是我這輩子看過最醜的矽膠人偶。他總是跟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一起喝咖啡，甚至一起睡覺。我女友在睡覺的時候還會握著他的手。這讓我感覺非常的生氣。
重點是我女友還會經常幫他洗澡。她幫他洗澡的時候不讓我看。她對我說，「拜託你給他一點隱私好嗎？」
「什麼隱私啊，」我說，「妳好像很樂在其中哦，自從家裡來了這麼一個傢伙。」
「我是挺開心的啊。」她說。
「我知道妳很開心，不過妳也別這麼樂不思蜀了。」我說，「妳可別忘記這裡還有一個真正的活人需要妳的關愛與照顧喔。」
「你能自己洗澡的吧？」她說。
「我當然可以。」
「那就好啦。」她說。「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就問妳一句，」我說，「妳能不能開著浴室讓我看你們在浴室裡面幹什麼？」
「你發神經啊。」她說完就用力把門給關了，還上鎖。我隔著門聽見她在跟她那個矽膠男友講話，然後聽見嘩啦啦的水聲，她正在幫她洗澡。真是廢人一個，自己連澡也不會洗，還要別人幫忙？真是個大廢人。為了整理情緒，我出門去散步。我一邊走一邊想。感情總是需要一點空間，好讓情緒在裡面自然搖擺。物極必反，有些事最好不要做得太過火。就這樣，我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最後終於帶著平和的心境回家。
我看見女友正坐在沙發上，跟她的矽膠男友在看電視。原本想跟她和好，想說點什麼話來化解尷尬，但當我看見那電視節目時，我又不開心了。那是不錯的節目，是模仿達人選秀表演。我跟她以前很愛看。我們總是買一桶炸雞，邊吃邊看。然後被裡面各種笑料給逗得笑翻天。不過，她現在不是跟我一起看，而是跟她那矽膠男友。
我的內心突然有一種沒來由的傷感。我們好久沒看這節目了。我知道很多事情一旦過去就過去了，怎樣都沒辦法拉回來。我很意外的發現，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變了。
當我看著她的時候，我看到的好像不是她，而是跟她很像的女人。而她旁邊那矽膠假人在沒點燈的灰暗客廳裡，看起來也不像矽膠，而是真正的男人。他甚至不需要任何人告訴他，就懂得欣賞她那不可思議的力量。最令我震驚的是，他的手竟然塞在她屁股底下。在電視光影閃爍的客廳裡，原本那麼沒表情的塑膠臉，現在卻掛著溫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