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筆記（簡體書）

代序：“世事洞明”與“人情練達”　／001

勸人向善總是不錯的　／001

“晨昏定省”的背後　／012

榮國府的辦案規則　／024

榮國府裡的潛規則　／028

《紅樓夢》裡說金融　／044

尷尬人賈赦的尷尬人生　／050

嫁人要嫁賈存周　／060

蝎蝎螫螫為哪般　／066

賈寶玉的“愛紅”之好　／077

“冷香丸”的意蘊　／080

想說愛你不容易　／088

無處安放的青春　／095

從“葫蘆僧”到“野雜種”　／106

秦鐘之死　／115

平兒的關鍵證詞　／129

傳奇　／134

曹雪芹的反抗精神　／162

——兼評二月河的歷史觀

問世間“秦”為何物　／177

——兼與劉心武同志商榷

結語：何止萬語千言　／207

平兒的關鍵證詞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正像有所謂“庸俗經濟學”那樣，“紅學”發展到今天，一些所謂“紅學”研究者也有了極其庸俗不堪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結論。他們中的一些人，就跟“狗仔隊”一樣，專門熱衷於發掘別人不願公開甚至本來就子虛烏有的東西。其中躺槍最多的，恐怕莫過於鳳姐了。也難怪，這鳳姐生得“身量苗條，體格風騷”，“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有著“美人胚子”一般的顏值，平日裡也不大懂得低調和內斂，因此總是能夠吸引人們的注意。鳳姐本來劣跡不少，緋聞眾多——當然也包括了無中生有和捕風捉影的指控和責難。

從前有個“紅學家”專門建立了鳳姐的資料庫，說到生活作風問題，他劈頭就說，“鳳姐既然有才有貌，又生長富貴家庭，自然對於性生活的要求也不會低於男子”。

怎麼樣，夠驚世駭俗吧？在他看來，性的問題不僅跟才貌有關，更與貧富直接掛了鉤，富家子女性欲就強，性的要求就高——大約是因為他們有錢買偉哥吧。那麼窮人的要求自然就應該很低了。寧府的奴才焦大，算得上窮人吧？雖不知他在這方面的能耐如何，但他卻敢於酒醉後直接痛罵賈府，“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態。

但這一句話，一經問世就成為了“千古名句”，吸引無數獵奇者爭相一探究竟。其實人們都忽略了，一個醉鬼的話，可信程度能有幾何？交警上街查酒駕，每一個司機的第一句話都是“我沒喝”。那麼，交警是不是就該全部放行呢？

“爬灰”之說暫且不提，“養小叔子”據很多人研究，指的就是王熙鳳。前述“紅學家”進一步指出：“她的荒淫處，本書沒有直接地敘述，但從字裡行間，或他人口中，也可以推得一二。”

那麼，他的結論是怎樣“推”出來的呢？就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正跟鳳姐談話的時候，賈蓉出現了，根據他和鳳姐的一段對話，“紅學家”便認定賈蓉便是那個“小叔子”。其實賈蓉並不是小叔子，按輩分，他是賈璉的堂侄，稱呼鳳姐為嬸子。那賈蓉生得“面目清秀，身材俊俏”，進來之後又跟鳳姐多有說笑，也讓好事之徒抓住不放，浮想聯翩，認定這就是“調情”。特別是賈蓉說完了事已經離開房間，鳳姐又來了一句“蓉哥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蓉大爺快回來”。只見賈蓉忙轉身回來，“垂手侍立，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一聲，方慢慢退去。

這一段落，被有關“紅學家”這樣解釋：“我們閉著眼睛心領神會地把鳳姐和賈蓉會談這一段敘述想一想，把賈蓉的態度、鳳姐的神情和那臨去而又叫回的那種低回、流連、慢慢出神的意趣，細細地咀嚼，則個中關係，也就可以體會出幾分來了！”

呵呵，是不是很佩服“紅學家”的這點子能耐？閉著眼

睛一想，就立刻能想到別人的床上去。叫賈蓉“晚飯後你再來”，那肯定是要直接上床的。古人沒什麼夜生活，也不上網，也不看電視，當然就剩了上床休息了。“這會子有人”，看來是劉姥姥壞了人家的好事。“我也沒精神了”，不是說富貴子弟欲望很強嗎，年紀輕輕怎麼就能沒了精神呢？倘或“紅學家”當時在場，一定當場就布置了今晚要去現場捉奸的。

無獨有偶，年輕寶玉跟鳳姐的一次對話也被這位“紅學家”任意曲解了。他說：“還有一段故事也值得我們來推敲推敲。”那次寶玉往西院來——請不要忘記，寶玉時年十二三歲，是鳳姐的堂小叔子——可巧走到鳳姐院前，只見鳳姐在門前站著，看著十來個小廝挪花盆呢。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寶玉只得跟了進來，拿起筆來寫了幾個字。寫畢，又說笑了幾句，寶玉要走，鳳姐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我回來罷。”說著便走了。

就這一下子，可了不得了，被“狗仔隊”抓住不放，一抓到底。“紅學家”說：“鳳姐還要跟寶玉說什麼話，至今是個謎！自然我們不能說他們叔嫂之間有任何微妙的關係，但鳳姐那一句‘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不能不令人回憶起她叫蓉兒回來的那種聲音。”

“紅學家”自然也提到了賈璉對鳳姐的一段控訴，“他防我像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

賈璉的這句話，立刻讓“紅學家”拿到了看似制勝的法寶，說：“鳳姐之淫，也可以成為定論了吧。”

可是緊接著平兒理直氣壯為鳳姐辯白，不知“紅學家”為什麼就視而不見了。平兒立刻對賈璉進行了反駁，“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

平兒說得真好，事實上並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鳳姐有過什麼“壞心”，只是性格潑辣而已，跟府裡的年輕異性不免說說笑笑，這便使得某些看客想入非非。法學理論中有一個名詞叫作“疑罪從無”，只是懷疑某人犯罪而沒有證據證明其犯罪的，不得認定有罪。封建時代，男女地位相差很大，其出軌“成本”也是不一樣的。賈璉即便再出軌多少次，也絲毫撼動不了他的地位。鳳姐卻不同，倘若真有什麼“壞心”，早就不是風光無限的璉二奶奶了，何況緋聞物件還是賈蓉、寶玉這樣的“窩邊草”。賈璉雖說懼內，雖說很多時候斗不過鳳姐的心眼子，只能在背地裡發牢騷，但那都是有底線的；一旦突破了這個底線，不難想象是什麼後果。

性的問題自古是一個敏感的問題，正因為敏感、私密，引得一些人趨之若鶩，以極大的熱情爭相上前查看究竟。從前有一部外國電影，一個女人泡在浴缸裡，觀眾席上頓時站起許多的人來欲觀詳情，引得滿場哄然大笑。魯迅先生有過一段很著名的論述：

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1

鳳姐被稱為“潑皮破落戶”，殺伐決斷，雷厲風行。還是讓她自己對這個事情做一個回復吧：“別扯你娘的臊了。”這是鳳姐一貫的風格：“小心給你一頓嘴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