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繪三毛的一生：在全世界尋找愛（簡體書）

我們為什麼愛三毛

當我發現自己在用一支黑色丙烯筆，當心地一點點染黑一只波士頓皮包上不甚協調的白色絎線——就像三毛當年，用女友送的不透明水彩，將衣服上刺眼的白色縫線塗成與衣服相襯的顏色——時，不禁吃了小小一驚，癡想：如果沒有遇見三毛，我的人生還會是當下這種樣子的嗎？

倘若每個人都是一種顏色，三毛絕對是至濃重彩的那種，但凡沾染，終生不去。她逝去就要30年了，仍有年輕粉絲在紀念她的文字後面留言：見之不忘，思之若狂。

也許，這是一直唱衰三毛的一些人所始料未及的。有人說三毛的一舉成名天下知，不過是因為她的故事逢合了當時剛剛開放的國人的心境。有人說三毛霽風明月照山崗的活法是作秀——自己活得含混曖昧，不信他人會月朗風清。

早在三毛剛出道時，亦有評論說她的作品“缺乏文學性和藝術性”，甚至冠以“庸俗的三毛熱”——發明這字眼的人斷不會想到，這份“熱”一不留神居然“庸俗”了好幾代人，而且大有繼續“庸俗”之勢。只不知高雅的評論家本尊後來流落何方。

都說好的作品需要時間的檢驗，從三毛1976年出版第一本書《撒哈拉的故事》至今，已經快要半個世紀了，她的作品不僅在中文世界盛行不衰，亦被譯為包括西班牙文、英文、荷蘭文、韓文在內的十幾國文字。時代早已形同天壤，為何大家仍然忍不住愛三毛？

首先，當然因為她的剖白式寫作，令我們有幸眼睜睜看著她的成長與局限，就像眼睜睜看著我們自己。於己，自然比於人親。

其次，更因為她展現的世界，無論遠方的，還是內在的，實在都令人迷醉又折服。她傾述中南美洲紀行的寫作與演講引人入勝一點都不稀奇，難得的是，她之於臺灣本土風情的寫作與演講依然令人沉迷。同一個世界，商人只看見數字，國王只看見權勢，大人只看見帽子，而小王子看得見夕陽、玫瑰花、狐貍、綿羊和被蛇吞吃的大象。

可以隨意走世界這麼多年了，真正走出打馬過紅塵瀟灑氣象的國人只有三毛一個。誰敢學三毛泰然白面包就冷水，慨然將豪宅賣出不到一半市價？想想三毛走後，灣灣的“名媛”們最擅長的不過是在電視臺賽包……真令人唏噓。一代又一代的讀者與其說在迷戀三毛，不如說在哀悼一代又一代被圈宥的心。嗜欲深者天機淺。

有段時日，“庸俗的三毛”似乎沒那麼“熱”了。我也曾是“降溫族”的一員。無他，在“我，走到輪胎做的圓椅墊裡，慢慢地坐下去，好似一個君王”的爽句之前，是三毛不得不與惡房東對峙的窒息情景。收起吊橋的自立王國再美輪美奐，亦逃不掉現實世界的冷酷暴擊。比如，談戀愛時，會發現三毛筆下的荷西實在是很稀有的物種。如果照荷西的樣子寫一份尋人啟事，豈止十有八九，分明十萬分之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會竹籃打水。

要不要算了呢？但有一絲猶疑，上天都不會幫你。幸而十八歲就開始喜歡的三毛早在心底生根——我發覺自己不能不信。你信，她就在。

我的先生當然不是荷西，正如我當然不是三毛。然而就像我喜歡三毛，他是喜歡荷西的。一念成佛。

就整個繁復世界而言，任何個體的力量都涉嫌以卵擊石。但每當想起三毛在暴雨如注的瑪丘比丘，為上不去救援車的老弱婦孺仗義孤身向前，就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有希望的。喜歡三毛的人越多，這個世界就越好，毫無疑問。

我女兒在幼兒園學唱了一支很好聽的歌，每當她唱起，我就會想起那個叫三毛的女子——

“我是世上光，溫暖又明亮，

像一只小蠟燭在夜裡發光，

照亮黑暗世界，照耀輝煌，

我是世上光，溫暖明亮——”

親愛的三毛，謝謝我曾遇見你。

手繪三毛的一生

1

1943年3月26日，重慶南岸區黃桷埡正街的一戶民宅中，執業律師陳嗣慶 欣喜地迎來他的第二個女兒。

陳嗣慶是蘇州東吳大學畢業後到上海教書時，與高中畢業不久的女孩繆進蘭結婚的。如果沒有那場戰爭，他們完全可以在繁華的大上海建設自己溫馨的小家庭。但跟那時不想在淪 陷區做亡國奴的人們一樣，這對年輕的夫妻先後奔波到了國民政府的“陪都”重慶。此時，日本在戰局中已明顯處於下風，但重慶仍處在日本戰機時常的轟炸騷擾中。思來想去，陳嗣慶給了這個不足月的寶貝一個父親所能給予的最大祝福：平。

這個被父親殷 殷取名為“平”的女孩，從幼年起就擅長表達自己的棱角。2 歲就喜歡 去墳邊玩泥巴，母親天黑時找到她，她告訴母親，有很多死去的人在跟她說話。年節時鄰人 殺羊，血腥的場面通常成年人都受不了，她卻從頭盯到尾，看完不動聲色。有一次，小小的 她頭朝下掉進家裡儲水的大缸，她居然懂得用雙手撐住缸底，雙腳擊打水面呼救，被救出來後也不哭，吐出一口水道：“感謝耶穌基督。”

3 歲學寫字時嫌自己的本名陳懋平（懋是家族輩分）中的“懋”字難寫，她就自作主張給拿掉了。小陳平很幸運，秉性隨和的父親居然就隨她了。

2

好在不久抗戰取得勝利，陳嗣慶一家與哥哥一家遷回“首都”南京，住進鼓樓頭條巷四號的一幢西式庭院。

小陳平的伯父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也是當時少有的高級知識分子，故而陳家藏書甚 多。大她3 歲的姐姐上學去了，她又不喜歡那些小孩子們熱衷的打打殺殺的幼稚遊戲，遂常獨自溜進家中二樓的圖書室。

在那裡，她遇見兩本人生中最初的驚喜：《三毛流浪記》《三毛從軍記》。這些生動展現底層民眾艱辛生活的繪本為她打開生命最初的藝術之窗，就此結下她與“三毛”這個名字的一生之緣。

3

圖書室窗外的寧靜是如此短暫，1948年的一天，父親忽然拿給小三毛和姐姐一人一大沓“金圓券”作玩具，孩子們很興奮，以為可以換到很多冰棒吃，卻見家中的老仆人在流淚，他們就要“逃難”去臺灣了。

母親在渡海的“中興輪”上吐得天昏地暗。她既擔憂又害怕，不明白為什麼放著好好的家不要，卻如此拖家帶口地長途奔襲，她多麼想要母親好起來，但是無能為力。年幼的她當然不知道，其後不久，另一艘由上海起航去臺灣的“太平輪”上，許多母親與孩子甚至連暈船的苦楚也再不能夠體味（注：1949 年1 月，由於超載夜航，由上海開往臺灣基隆的太平輪撞船沉沒，近千名乘客遇難，幸存者僅28 人）。

幸好她暫且不必承擔成人世界的繁難與艱辛，在位於臺北建國路北厝倉的一所日式房子裡，她和伯父家的孩子們一道，為第一次見到榻榻米而歡呼雀躍，高喊“解放了！解放了！”被大人們慌忙喝止。

4

小三毛被送入臺北中正國民小學。因為遷居不久，百廢待興，家裡的經濟狀況與在伯母治下的母親的心情一般低落。直到有一天，母親收到一封同學會的請柬，方好似快活了一點。她這才得知，每日只知唯伯母眼色是從的母親畢業於上海知名女中，讀過不少名著，還是校籃球隊的後衛。為這次罕有的聚會，母親傾盡所能，在燈下為小三毛和姐姐手縫了兩件姊妹裝，純白色連衣裙，下擺有一圈紫色的荷葉邊，卻被她斥為“死人色”，而不肯試穿。

終於到了聚會那天，過午便下起了雨，母親穿著暗紫色旗袍、白色高跟鞋，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神秘香氣想是源自居家時絕對不可以去碰的“夜巴黎香水”。三輪車上，母親與姐姐一人抱一個大鍋，是母親燒到深夜的紅燒肉和羅宋湯。雨越下越大，三輪車在滂沱大雨中艱難前行，然而約定時間還是過了，遠遠地，她們望見那輛載滿聚會同學的草綠色大軍車就要開了——已經開了。從來輕聲細語的母親忽然放聲狂叫：“魏東玉——嚴明霞、胡慧杰呀——等等我——是 進蘭——繆進蘭呀——等等呀——”

雨那麼重地罩住了天地，好心的車夫在雨中拼力狂奔，然而那輛載著母親希冀的軍車轉一個彎，終是失去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