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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麗。花火原創小說66折起
落花時節又逢君‧典藏版(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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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時節又逢君‧典藏版(簡體書)

人民幣定價:39.8 元
定  價:NT$ 239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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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蜀客代表作,古風仙俠劇已正式啟動!
新增2萬字精彩番外
全新修訂,完美典藏

我欲渡你成仙,卻被你渡成了人!

這是一部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愛情神話。
落花時節,兩人再次相見……

那一日,入目嫣紅,漫山茶花,將要迷了誰的眼?
情迷三生,輪回十世,有情人終成眷屬。
最完美的愛情結局,最動人的仙侶奇緣。

千年前,她只是個茶花小妖,他卻是掌管中天的中天王!
百年一度的花朝會,她當眾向他示愛,引得無數嘲笑聲。她怒了:“我就是想做神後。”他笑了:“那就修仙吧。”從此,她潛心修行。
五百年前瑤池會,她再次問:“什麼時候我才能當你的神後?”他沉默片刻,微笑道:“待你載入仙籍再說。”
想做他神後的女妖何止千萬?她終於明白他沉默的緣故。她毅然轉身,選擇了紅塵中那段“以身相許”的情緣,拋棄仙道,永墮輪回。她再也不願修仙,她只想忘記他!
如今,他因千年內疚逆天改命,將轉世的她帶到前世,一心要渡她再次修仙,欲彌補當初的虧欠。落花時節,兩人再次相見……
那一日,入目嫣紅,漫山茶花,將要迷了誰的眼?

作者簡介

蜀客

重慶人,致力於非傳統言情、武俠、玄幻綜合體結構小說創作,風格多變,已出版《重紫·典藏版》《落花時節又逢君·完美典藏版》(影視已啟動)、《穿越之天雷一部》《小凰不是仙》等作品。

名人/編輯推薦

對神仙小說的追逐,我是孜孜不倦的。自《三生三世十裡桃花》開始熱愛神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更一發不可收拾,再對《花千骨》癡迷沉淪,直到看了《落花時節又逢君》,我毫不猶豫地相信我會執迷不悔下去了。我之所以度你成仙,是因為我想時刻看到你,凡人的相守只有一生,我不甘心,如今我們可以永生永世相伴人間了。——蓮之語

男主錦繡看上去好像沒有七情六欲,其實早已陷入了迷障。想和她永世相守,想著在這漫漫的永恆仙道中或許至少能讓她陪在身邊,所以助她脫去仙骨化成凡人與那個凡間男子墮入輪回之中。過了這十世,她便會了斷仙緣,再無可能成仙。為了她,他逆天行事,受八十一道天刑,做出了許多超越底線的事,他愛她,寧願轉世為人也要在一起,“我欲度你成仙,卻被你度成了人。” ——不負卿

只羨鴛鴦不羨仙,或許只有真實懂愛的人才知道這句話的真諦。女主角不顧一切地愛,男主角貌似無動於衷地勸戒,最終卻無法抵達心中的那份愛意。我很喜歡淡淡文字間傳遞的濃濃愛意,也很喜歡女主角收治妖怪的情節,更喜歡落花時節那偶然的相遇。——燈芯草

目次

小序 1
第一卷 三世之緣 1
第一章 惡龍潭 1
第二章 錦繡 6
第三章 古寺尋根 10
第四章 救星 15
第五章 再逢恩人 20
第六章 溺死在房間 25
第七章 請花神 30
第八章 沉冤昭雪 35
第九章 身份 41
第十章 陰陽相隔 46
第十一章 離開 50
第十二章 誰的劫 55
第十三章 三世之緣 60
第二卷 我行我路 66
第一章 貴公子 66
第二章 荒園之夜 70
第三章 誘餌 75
第四章 報復的快感 79
第五章 合作 84
第六章 桃之情義 89
第七章 夢中人 94
第八章 三更豔遇 99
第九章 命數之謎 104
第十章 媚術 108
第十一章 柳暗花明 113
第十二章 輸與贏 119
第十三章 戚三公子 123
第十四章 計 129
第十五章 復仇 134
第十六章 我行我路 139
第三卷 前世今生 144
第一章 千年障 144
第二章 風流段郎 149
第三章 寶劍贈美人 154
第四章 赴宴 159
第五章 迷亂 164
第六章 遺失的故事 169
第七章 花朝會 175
第八章 千年天劫 180
第九章 人間路難行 184
第十章 把心給我 190
第十一章 瑤池會 194
第十二章 騙局 200
第十三章 前世今生 204
第四卷 相伴人間 209
第一章 人間路 209
第二章 情不自禁 214
第三章 麒麟天火 219
第四章 永世之緣 224
第五章 尾聲•相伴人間 229
番外 231
後記 251

書摘/試閱

小序

【唐多令•小序】
中道褪芳顏,樽前棄玉冠。卻作成、一段情緣。
莫向今生問前世,糊塗過,道愚頑。
明月幾回圓,紅塵眾口編。笑姮娥、應悔當年。
天上神仙地下鬼,終不似,在人間。

 


正文:


第一卷 三世之缘

第一章 惡龍潭

香風陣陣,仙樂飄飄,姹紫嫣紅亂成一團,嬌笑聲不絕。
一道身影卓然立於其中,錦袍繡帶,神聖高貴,仿佛周圍一切都是為他而存在,卻怎麼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遠遠的,一個細細的聲音傳來,略顯焦急:“神尊大人!神尊大人!”
笑鬧聲中,他卻注意到了,揮手,周圍立即靜下來。
“有事?”聲音柔和。
“我……能不能做你的神後?”羞澀,帶著期許。
哄笑聲炸開。
“笑什麼!我喜歡神尊大人,我就是想做神後!”半是羞惱。
“那就修仙吧。”聲音裡帶了笑意。
……
轉眼工夫,畫面已經變了,雲潮翻湧,茫茫無際,其中兩道人影十分模糊,只覺得一個高大頎長,另一個則略嫌矮小。
“求神尊大人成全。”細細的女子聲音。
“本非同類,你若執意如此,便是有違天道,必遭天譴。”男人的聲音依舊那麼溫和悅耳,“人類有六道輪回,你卻沒有,若斷了根本,到時只會落得精魂俱滅的下場。”
“那又何妨!我只求報他一世。”話中盡是傲氣。
男人默然片刻,歎息:“這是瑤池水,若飲下,便可化去本形,精魂得以與他一道投胎轉世。”
“多謝神尊大人。”喜悅。
“飲下此水,從此便非我族類,僅換得一世相守,他難道比成為神後還重要?”
沉默。
“我只是區區小妖,與仙道無緣,神尊大人離我……太遠。”
“永墮輪回,斷卻仙緣,你……”
“不求仙道,願生生世世做凡人。”
“不後悔?”
“不悔。”

渾身如抽筋剝骨般的疼,紅凝嘶聲慘叫,直到被痛醒,倏地從床上坐起,已是汗濕衣背,摸摸身上皮膚完好,她擦擦額頭冷汗,照例發呆。
從異世記事時起,她就開始做這個荒唐的怪夢,一直做到今世,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一次,有時她甚至懷疑這夢在前幾世就開始纏著自己了,那個女子和自己有什麼關係?神尊大人又是誰?可惜夢中始終看不清他們的模樣。
“紅凝!醒了嗎?”敲門聲。
“啊,好了。”
“師父叫你吃飯。”
“就來。”
門外聲音消失,紅凝迅速翻身下床,利落地換過衣裳,跑出門去。
茅簷木桌,十分簡樸。
桌上擺著兩菜一湯,很是清淡粗陋,三個人坐在桌旁,卻只有紅凝一個人吃飯。其餘兩人都坐在旁邊,面前只放著杯清水,一個是看上去三十多歲的青衣男子,一個是十七八歲的冷俊少年。
男人語氣中略帶疼愛:“紅凝,你臉色不好。”
紅凝只顧埋頭扒飯:“做噩夢了。”
男人皺眉:“又做噩夢?”
見他擔憂,紅凝忙笑道:“反正都做了這麼多年,不也沒事嗎,師父不用擔心。”
男人點頭:“今日十五,陽氣衰減,你師兄正好能攝取日精,我也要閉關,你既無事,不如去采些藥回來吧。”
紅凝應下,隨即嘀咕:“成天修道,有什麼意思。”
男人笑了笑,囑咐:“每逢十五陰氣大盛,那些木魅精魂都會出來攝取天地精華靈氣,你不可走遠,萬事小心,午時過後定要回來。”
“知道知道,每次都要說這些,”紅凝埋怨,指著桌子上的菜,“你們都修仙,一個總吃藥,一個隻喝水,哪有我這樣的口福。”說完夾起一筷子菜,故作陶醉地歎氣:“師父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旁邊少年哼了聲。
青衣男子搖頭笑:“辟穀之術,可致長生,你總不肯修。”
紅凝不在意:“天天清心寡欲修仙,放著紅塵裡這麼多好東西不能享受,長生有什麼好,我這輩子是沒福分成仙了,還是安心給你們打下手吧,將來你們兩個得道成仙,可別忘了我。”
少年冷冷地道:“長生自然好,我們還年輕,你就已經是老太婆了。”
紅凝白眼:“隨便你怎麼說,我是不會修的。”
少年道:“天生一顆凡心。”

山溪流瀉,彙聚成潭,時值四月,這裡的潭水卻散發著陣陣逼人的冷氣,左岸是峻峭的懸崖。
夜裡驚出太多汗,身上黏糊糊的,紅凝放下裝滿草藥的籃子,脫衣跳入潭中。
寒潭碧波蕩漾,水質清澈,卻深不見底,據說名叫惡龍潭。至於潭底下究竟有沒有惡龍,紅凝不知。她在這山中住了十來年,早就不害怕了,因為連師父也沒察覺到裡面有妖氣,估計只是個名字,就算真有龍,也早已被誰收去,或者遭了天劫了。
其實若是從前,誰說世上真有龍,紅凝肯定會笑其迷信,然而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十年裡目睹無數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她的科學信仰早已被推翻。
至於究竟是怎麼來到這裡的,紅凝直到現在都沒弄清楚,只知道在茶花叢中遊覽時暈倒,醒來就成了個丟在路邊的繈褓中的嬰兒,隨即被現在的師父救起。
師父叫文信,師兄叫白泠。
變成嬰兒已經有點接受不了,更令人接受不了的是,看上去三十來歲文弱儒雅的師父,其實已經一百三十三歲!而白泠師兄更有三百九十六歲“高齡”,他是只冰妖。
自小跟師父修習強身健體之術,泡在涼涼的溪水裡也不覺得冷,紅凝看著白嫩細小的手臂,苦笑。在某個時代她年已二十二,可現在,她只有十二歲——十二年,她從嬰兒長成了女孩,師父與師兄卻沒多少變化,不得不承認,修仙對美容是有好處的,若回去辦個辟穀養顏的美容院,不吃飯,既可減肥,又可養顏,還可節約人民幣,估計光顧的女士肯定也不少。
十年,有關另一世的記憶已經變得模糊,唯一可紀念的就是讀音相似的名字。
這場變故,會不會和那個奇怪的夢有關係?這事紅凝也曾私下問過師父文信,然而文信也不清楚具體緣故,只說她的前世可能與那女子淵源不淺。
紅凝泡在水裡沉思。
就在此時,離她不遠的地方,原本碧沉沉的潭水忽然起了漣漪,越來越大,漸漸地開始發出“咕咚”的聲音。

經常接觸某些東西,感覺也就變得格外敏銳,紅凝驚覺不對,定睛一看,潭中央的水竟已沸騰起來,似被煮開了一般,同時一股妖氣直沖雲天,她頓時大駭,立即就要躍上岸去。
左腿被什麼東西纏住。
冰冷,滑滑的,還有些硬。
成精的水蛇?紅凝雞皮疙瘩冒出來,忙低頭,深深潭水中看不到那東西的首尾,只見它的身體足有水桶粗細,漆黑如墨,上面還生著一片片堅硬的鱗甲!
哪裡是什麼蛇!
媽呀,竟然碰上這東西!紅凝嚇得尖叫:“師父——師兄——”
龍身雖滑,那腿卻始終被纏得緊緊的,收不上來。
想不到這潭中真有惡龍,聽說惡龍是吃人的,以人的精魂修煉靈珠,別說此刻身邊無法器,就算有,單憑自己也絕對制不住它,文信白泠都在修煉,傳音符不在,怎麼辦?
紅凝這才開始後悔當初沒認真修習法術,情急之下反倒激發了求生本能,她儘量鎮定,張口便要念脫身訣。
就在此時,龍身忽然改為卷住她的腰,猛地往下一拽。
水從四面八方湧來,沖入口鼻耳朵,紅凝被嗆住,頓時大為懊惱,早知道就該先念避水訣,如今嘴巴進水,是什麼訣也念不出來了。
水中,隱隱傳來陰沉的、得意的笑聲,仿如雷鳴。
幸虧紅凝天生膽大,雖然恐懼,卻仍睜大了眼——明明師父都確定這裡沒有妖氣,怎麼會突然冒出條孽龍!
借著模糊的天光,她終於發現了緣由。
水面下約一丈處,石壁上竟然有個半人高的洞。
紅凝頓時明白過來,想必是這洞通往別的地方,惡龍平時根本不在潭中,今日跑出來攝取日精才讓自己撞上,怪不得先前沒有妖氣!
腰間清楚地感受到鱗甲的顫動,噁心與恐懼一併襲來,窒息感越發強烈,她不由拼命掙紮,然而十二歲的小孩力氣能有多大,那龍直卷著她往潭底拖。
正當絕望之際,一道金光如流星般從頭頂墜落。
紅凝驚。
黑龍大約也覺得奇怪,停住動作。
轉瞬間,那東西已經落到潭底,似乎被摔破了,化作數不清的星星點點的碎片,四五丈深的潭底看上去就像是夏季浩瀚的夜空,綴著繁星無數。
星光一閃一閃,竟然開始“發起芽”來!
就像曾經電視劇裡的快播鏡頭,枝葉迅速蔓延,很快長出花苞,還開出了碩大美麗的花朵!
不止一朵,而是百花齊放!
豔麗的牡丹,繽紛的桃花,嬌豔的杏花,清秀的芙蓉,恬淡的菊花,驕傲的寒梅,鮮美的紅蓮……幾乎所有季節的花都同時出現在這裡,姹紫嫣紅,一朵接一朵盛開,絢麗的景象把陰森的潭底襯得亮堂堂的,金光四射,瑞氣騰騰,竟似變作了百花園。
仿佛有風吹過,花浪起伏。
紅凝回神,轉臉就看清了那只黑龍,只見它遍體漆黑,鱗甲開合之際微光閃爍,雙目如燈,頭上長角,相貌十分兇惡。
那龍也察覺不對,終是捨不得到手的美食,決定儘快解決,抬頭張口咬來。
紅凝閉眼。
一聲咆哮,身上的束縛忽然鬆開,隨即周圍水浪翻湧。
紅凝奇怪,睜眼一看,只見那龍拼命搖頭擺尾,雙目紅如火炬,仿佛有什麼東西進了眼睛,全身的鱗甲也一片片張了開來,無數花瓣卡在縫隙裡,根根豎立,竟如堅針利刃。
終於,惡龍痛極,翻滾著鑽入石壁上的洞穴逃走。
紅凝正在發呆,腳底卻被什麼東西托住,直往上升。
那是一株碩大的美麗的紅茶花,花輪托著她的腳,將她送至岸邊便消失不見,隨即一雙手將她接到懷裡。

第二章 錦繡

這當然不是意外,紅凝早就猜出是有人救了自己,因此並不驚訝,只不過來人身上淡淡地散發著極其美妙的香氣,竟然讓她覺得熟悉。
一個穿著錦繡衣袍的年輕男人。
說年輕,其實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雙眸清澈如水波,一張臉美得難以描畫,淡淡的笑容初看神聖高貴,再看卻又豔麗無比,那是方才百花盛開都比不過的風華。
他微笑著低頭看她:“紅凝。”
沒來由地生起親切之感,紅凝情不自禁“嗯”了聲,接著又驚訝:“你認識我?”
錦袍男人含笑不答。
紅凝這才驚覺自己全身赤裸躺在他懷裡,頓時熱血湧上腦門,雖然目前這身體只是個發育不足的十二歲的小女孩,但心理上可不是。
她儘量鎮定:“能不能先放我下來?”
錦袍男人果然放下她。
紅凝走過去拾起衣裳穿上,然後轉身看他,雖說已經表現得很冷靜,臉上卻還是忍不住微微地發燙,她斟酌了一下才道:“多謝恩公出手相救。”
剛剛才經歷一場驚心動魄的事,照理說,她的表現與年齡很不相襯,普通人必定會奇怪,錦袍男人卻沒有:“我本是來救你的。”
紅凝不解。
錦袍男人又道:“修成不易,饒了它吧。”
這次紅凝總算明白他的意思:“可它還會害人。”
錦袍男人道:“本非同類,自有天譴,不是我該管的。”
一切順其自然,這人和師父一樣是修道的?紅凝暗忖,因性命是他救下的,也不好再說什麼,禮貌性地問:“恩公尊姓大名?”
錦袍男人輕聲歎息:“不記得了,早就不記得了。”
紅凝莫名。
錦袍男人抬起右手。
那手很漂亮,十指修長有型,隨意舒展著,仿佛美玉雕成,紅凝看得呆了呆,回神時,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立於一片花叢之中。
漂亮的、豔紅如火的茶花。
紅凝天生就喜歡這種熱情的顏色,這讓她感到愉快和溫暖,不由得心情大好,蹲下身去攬那花,誰知花在手中的觸感竟實實在在,絕非普通幻術所能達到的效果,紅凝頓時驚訝萬分:“這是……上等幻術?還是搬移術?你也是修道之人吧。”
錦袍男人搖頭,接著卻笑了:“算是。”
紅凝懶得再想文縐縐的話,乾脆直接問:“你叫什麼名字?”
錦袍男人看著她:“連本身都不記得了,卻如何記住我的名字?”
什麼本身?紅凝聽得滿頭霧水:“你認識我?”
錦袍男人笑而不答,問:“為何不跟你師父修仙?仙道永恆,長生不死,何必承受這輪回之苦。”
談起這問題,紅凝莞爾:“仙道固然永恆,可依我看,輪回也未必就是受苦。”她邊說邊站起身:“轉世重生,跟長生又有什麼區別,與其清心寡欲無休無止地修行,不如永遠留在人間,經歷各種有趣的事,再說修仙實在太枯燥乏味了,我喜歡熱鬧,人間有情有義,不也很好?”
錦袍男人道:“有情又如何,六道輪回,每一世輪回,便會將前世之情忘得一乾二淨,正如你,已經連自己轉世的根由都忘了,豈非也是無情?”
紅凝反駁:“忘了,不代表它沒有過,既然有過,就不能算無情。”
錦袍男人道:“情也有悲苦,怎及神仙超脫自在?”
他是想說服自己修仙?紅凝暗笑,直視他的眼睛,反問:“能感受到冷暖悲苦也未嘗不是好事,神仙夫妻就是天天一起雙修吧,像那樣無情無欲,不就和兩根木頭一樣,長生又有什麼意思?”
這種話從一個十二歲小女孩嘴裡說出來,顯得極為怪異,錦袍男人微笑:“還這麼想?”
紅凝道:“我一直都這麼想。”
“那將來再說,”錦袍男人側過身,抬手,“我叫錦繡。”
紅凝忙上前:“你……”
人已消失不見。
遁走了?心知對方必定有很高的道行,紅凝也沒大驚小怪,只是莫名地感到一陣惆悵,低頭,周圍那些鮮豔的茶花也隨他的人一起,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喃喃地道:“錦繡。”
“越來越呆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白泠?”
“沒大沒小。”
白泠泡在潭水裡,渾身衣衫並不像普通人浸了水那樣緊貼身體,而是和平地上一樣,寬大的白衣自然而然舒展開,順著水波抖動,整個人看上去仿佛和水融為一體了。
紅凝收回思緒,雙手扶著膝,俯身看他:“師兄越來越俊了,怪不得那麼多花妖樹精喜歡你。”
白泠慢悠悠地抬眼:“你真不像個小孩。”
這話他已經說過多次,紅凝也沒提起穿越的事,笑道:“我現在是小孩,可再過幾年,別人就會以為你是我師弟。”
白泠的臉馬上沉了下去。
能氣到三百多歲的老妖精,紅凝暗樂,故意仰臉望天,長長地歎氣:“看你總是長不大,現在是不是覺得,長生也沒那麼好?”
白泠不答,身體開始透明。
換作別人惹惱他,早被凍成冰塊了,可紅凝全不在意:“別現原形嚇我,我早就不怕了。”想到當初那點見識,她覺得好笑:“跟你說實話,當初那是以為你被太陽曬化了,所以著急,你以為我真的怕你?”
白泠愣了下,沉默,慢慢恢復正常的模樣。
紅凝取過旁邊的草藥籃子,起身:“你可是三百多歲的老妖,按年齡按輩分,我叫你祖宗也夠了,哪敢要你這樣的師弟。”
白泠冷哼:“師父叫你午時後就回去。”
紅凝也暗自後悔,口裡卻道:“我不是正準備回去嗎,這麼好的日子,你沒有修煉?”
白泠道:“方才好像有妖氣。”
紅凝一陣感動,白泠雖然總是冷冰冰不客氣的樣子,可實際上這師兄很關心自己,妖最能感受到周圍的妖氣,想是他發現不對,才臨時中斷修煉,遁過來探視。
想到這,紅凝便不再隱瞞:“這潭裡真有條惡龍,不過它逃走了,暫時應該不會再回來。”
白泠皺了下眉,也沒多問:“我想是出了事,先回去再說。”
知道他並沒瞧見錦繡,紅凝點頭,挎著籃子就走。

第二日文信出關得知此事,十分吃驚,但見她安然無恙也就放了心,仔細盤問,紅凝將事情經過描述了遍,最後含糊地解釋兩句,說是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同道所救。
修道之人很常見,文信沒懷疑,沉吟片刻道:“此龍必非先天之龍,而是什麼東西得了機緣修煉成的妖龍,不曾朝拜龍王,所以性惡食人。”
“多半是條蛇。”紅凝回想起那龍的兇惡模樣,也後怕不已。
文信回憶:“其實我初來此地時,聽到惡龍潭之名也曾懷疑,打聽得知,此潭得名於五十年前,有人見一放牛小兒被巨蛇吞食,漆黑有足,想是只蛟,但這許多年來,我始終未在那潭中發現妖氣,也未聽說附近有人畜失蹤,以為是被同道收去了,因此也沒放在心上。”
紅凝道:“那洞肯定通往另外一個地方,附近沒事,不代表它沒在別的地方作惡,只怕已經吃了不少人,只不過今天它不知為什麼跑這邊來,遇上了我。”
文信道:“據你說,它已經長出鱗甲,蛟原要修煉五百年才能化龍,如今卻只五十年光景,它必然得了什麼神物相助,所以這麼快。”
白泠問得乾脆:“是收是度?”
文信歎息:“難得修到這地步,也是它的機緣,只是無人指引,錯走了惡道,將來的天劫也重得多,恐難逃過,不如先行勸化,若它肯改過向善不再食人,也是件功德。”
紅凝本來覺得那龍兇惡,還是收了保險,但想起錦繡說饒過它的話,於是點頭:“這樣好。”
白泠道:“萬一它將來又作惡?”
文信也想到這點:“最好將它封印住。”
白泠道:“手頭並無封印之物。”
文信道:“它這麼快就成龍,賴的是那件神物,若知道是什麼,我自有辦法。”
白泠道:“我且去那洞內探一探。”
紅凝忙拉住他:“你一個人?”
白泠略帶鄙視地看她一眼,轉身出門。
文信笑道:“不妨,那龍尚未修得人形,可見道行還淺,何況白泠在水裡更得利。”說完起身:“我們也去看看吧,趁早尋個萬全之策,下月十五那妖龍或許還會出來。”

寒潭如鏡,一如往常。
白泠入水便消失了,文信在岸上查看。
紅凝遠遠站著,想起昨日錦繡所施展的法術:“師父,我想讓這地方開滿花,該用什麼法術?”
文信只當她是在請教學習,隨口答道:“自然是幻術,障眼法。”說完一揮手,周圍所有景物立即消失,變作一片鮮美的桃林,落英繽紛。
紅凝抬手去接花瓣,卻沒有昨日那樣的真實觸感:“這些花都是幻象,是假的。”
“自然是假的。”
“我要真的花呢?”
文信哈哈一笑:“自己種。”
師父真是言簡意賅,紅凝啼笑皆非:“不如用五鬼搬移術?”
難得她這麼好學,文信收了法術,周圍恢復原樣:“五鬼搬移術的確可以將東西從別處移來,但花木隸屬花神,連上仙也不能輕易逾權召喚,鬼差又豈敢下手?”
“哦?”
“花木與人不同,它們與山川地氣相連,全憑一脈地氣滋養,離土則氣斷,氣斷則靈散,靈滅則根枯,一旦草木離土,依附的精魂便會散去,再不能成精,若非生計需要,隨意糟蹋采拔它們,是件有損功德的事,為一時興致而斷了它們的仙途,必受花神懲處。”
紅凝道:“那我們吃菜采藥,它們不是很無辜?”
“此乃天意,也是它們的劫數,否則這世上豈不盡是妖精,”文信好笑,“便是我們人,也不是誰都有仙緣,神仙度不了劫便會大折修為甚至被打回原形,天道如此,對萬物都是公平的。”
神仙也要考試,紅凝歎道:“那做神仙有什麼好。”
文信笑而不答。
紅凝回到原話題:“這麼說,五鬼搬移術是不行了。”
文信點頭:“你要一株就罷了,還要許多,除非你能號令土地山神,將它們連同一脈地氣搬來,但這等搬山撼嶽的至上法力,豈是凡人能有的?”
紅凝愣了下:“凡人不能?”
文信道:“有卻有,只是我未曾見過。”
紅凝道:“就連師父你也不行?”
文信搖頭。
搬山撼嶽?紅凝否定這種可能,當時錦繡僅僅是揮手而已,哪有那麼大動靜:“真沒別的辦法?”
“你不妨設壇拜祭花神與眾花仙,也曾有人借來的,但這法子未必都有用。”
“花神?花仙?”
“嗯……”文信道,“花木之族,花神和眾花仙,還有花妖,他們掌控花木之靈,能為之續氣,揮手之間便能召喚。”
神仙太遙遠,妖怪倒是常見,紅凝暗暗揣測,難道錦繡是花妖?
正想著,忽聽文信咦了聲,道:“莫非是這個?”
紅凝忙問:“什麼?”
文信揚手指對岸石壁。

第三章 古寺尋根

紅凝抬眼一望,見他指的是峭壁當中那圈圓形石印,頓時笑道:“那個我小時候就見過了,不知是誰刻上去的。”
文信搖頭:“那裡離地約有十丈,誰會無故在那麼高的地方刻東西?我看不是刻上去的,倒像是什麼東西撞上去所留的痕跡。”
撞上去?紅凝仰臉細看半晌,也奇怪了:“還真像,可什麼東西會撞到那上面?”
文信看著那石印,沉吟不語。
紅凝心中一動:“會不會和那惡龍有關?”
文信點點頭,盤膝坐下。
知道他想做什麼,紅凝擔憂:“既是神物,能否找到就要憑機緣,事關天機,貿然蔔算必會大耗精神,說不定……”
文信道:“姑且試一試。”說完閉目,凝神掐指。
紅凝見此,便站到旁邊為他護法,看著碧森森的潭水,她一時回想惡龍之事,一時又想到遍地茶花和神秘的錦繡,竟有些心神不定,好半晌才回過神,轉臉卻見身旁文信面色發白,額上冒出汗粒。
事情不簡單!紅凝察覺不對,大驚,正打算叫白泠回來幫忙,文信已重新睜開了眼。
紅凝松了口氣:“師父可算出什麼?”
文信搖頭一笑:“仗著區區道術擅自窺測天機,果然是徒勞一場。”見紅凝要說話,他又擺手制止:“我雖不能算出此物來歷,但能確認它與那妖龍有關。”
他站起身,比畫那石壁上的痕跡:“此物既是撞上去的,之後必定落入了這潭裡,被那只蛟得到,借著靈氣所以修成了龍形。”
紅凝道:“那東西形狀應該不小,能撞到那麼高的崖上,難道它是半空中飛來的?”
文信頷首:“既是神物,也未可知。”
紅凝道:“它從哪裡飛來的?
二人一愣,似是想到什麼,同時朝身後望去。
遠處山頭,樹木蔥蘢,其中一座古寺若隱若現,有塔尖高聳於風中。
紅凝道:“會不會……”話未說完,忽聽得潭中嘩啦一聲,以為又是那龍,她不由驚得轉回臉看,原來是白泠回來了。
白泠面色不太好:“那洞裡有許多岔道,其中一條通往十裡外的一口井,不知誰在井上下了道符,方才我不留神,差點被它攝住。”
紅凝笑道:“是了,想必這些年它都在那邊作惡,用人的精魂修煉靈珠,最近不知被哪位高人察覺,施法鎖住了那邊的路,它沒了吃的,才回這邊來。”
白泠輕蔑:“那符也不見高明,分明是此人法力不夠,只好行這等權宜之計,恐難長久。”
文信歎道:“不知這洞還通往哪裡,若用符鎮住這邊,恐怕它會去別處作惡,我暫且設個陣,你二人去報信,讓附近百姓不要再靠近這裡。”
這時代崇佛敬道,師徒幾個在這山裡住了多年,深得周邊百姓愛敬,聽說惡龍潭出事,村裡頭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者都嚇一跳,忙派人給村民傳話,又連連稱謝。
回來路上,紅凝把石壁上圓形印跡的事告訴了白泠。
白泠道:“你待如何?”
紅凝想了想道:“不如我們先去寺裡看看?”
白泠沒反對,用傳音符跟文信說了聲,便帶著她上路了。

紅凝不會縮地之法,白泠雖能,卻帶不動她這樣的凡胎肉體,二人步行至古寺,已是傍晚,但見夕陽西斜,霞光萬丈,沿著乾淨的石階往上走,一路樹木繁茂,澗水潺潺,不多時二人便登上山頭,前面寺門十分高大莊嚴,上書“神鐘寺”三個大字,氣勢非凡,裡面暮鐘聲起,伴有陣陣梵唱,果然是佛家清淨寶地。
白泠頓了下腳步。
紅凝明白:“你在外面等我吧。”
白泠輕哼,繼續朝前走:“小小寺廟而已,有什麼去不得。”
其實普通寺廟也沒什麼可怕,只不過這種古寺已有百多年歷史,香火旺盛,戒律森嚴,加上有高僧誦經念佛,日久也就有佛光佑護,普通妖怪受不住,遠遠望著都會膽戰,好在白泠已有近四百年修為,進去無妨,但一身妖法就不能再用了。
寺門前有兩個小和尚在說話,忽見一十七八歲的少年帶著個小女孩走來,忙住了口,合十見禮:“施主這是進香還是來還願的?”
白泠不答,紅凝只好上前道:“我們是來貴寶刹上香的。”
小和尚將二人讓進門。
紅凝有意放慢腳步,仔細打量四周,一邊做出奇怪的樣子跟他們閒扯:“神鐘寺……師父,這寺名有趣得緊。”
見她年紀小,口齒伶俐討人喜歡,兩個和尚也不怪她好奇,俱笑道:“小施主不知道,敝寺原本叫霞隱寺,聽說五十年前才改的名。”
紅凝道:“這裡有一口神鐘?”
兩個和尚搖頭:“沒有。”
紅凝笑道:“那怎麼又叫神鐘寺了?”
那年小的和尚答不上來:“這……”
年長些的喜賣弄,聞言笑道:“小施主不知,寺裡五十年前差點真的就迎來一口神鐘,誰知卻被看門的誤了事。”
紅凝忙問:“怎麼誤事了?”
那和尚邊走邊道:“貧僧也是聽師伯說的,五十年前,任住持的海空長老極有名,當時寺裡人還沒這麼多,一天夜裡,長老忽得一夢,醒來說有人找上他,自稱金童,乃是南天門的司時官,因覺敝寺風景甚好,欲下凡來長住,讓長老在十五月圓夜子時正打開寺門放他進來。”
紅凝奇道:“他真的來了?”
她聽得有趣,和尚講得也有勁:“長老自是大喜,對此事深信不疑,吩咐全寺上下沐浴誦經,準備迎接那位神仙。”
紅凝笑道:“就憑一個夢,他不怕有假?”
和尚搖頭:“此事聽來未免虛妄,當時寺裡其餘僧眾也都與小施主一樣,只道長老太拿夢當真,十五那夜,長老原是打算擺香案率一眾寺僧迎接,卻又怕場面太大,驚了那位神仙,因此思來想去,還是讓眾人照常歇息,只吩咐師伯留心守門,自己在禪房打坐。哪知等到半夜將近子時正,外面始終不見動靜,守門的師伯心裡抱怨,便偷了個懶,想著第二日撒個謊也就過了。”
紅凝忍不住道:“可惜!”
“可不是,”和尚歎息,“門剛關上,就聽砰的一聲響,全寺人都被驚起,那門原本又厚又結實,也被生生撞出個洞,師伯心知壞了事,嚇得忙開門看,卻已不見那東西的蹤影,長老當下便狠狠責駡了他一頓,立時擺香案誦經賠罪,誰知那口神鐘見門沒開,心裡不高興,已經飛往別處,竟再沒來過,事已至此,長老只歎敝寺無緣留住寶貝,便將寺名改了。”
紅凝道:“你怎麼知道是神鐘?”
白泠忍不住嘲諷:“果真笨。”
見她仍不解,那和尚便笑:“小施主,它自稱是南天門的司時官,又叫金童,這金童,合起來可不就是個‘鐘’字嗎!”
平時畫符畫得多,卻還是沒習慣繁體字,紅凝反應過來不由得好笑,敷衍了幾句,與白泠去殿中上香,舍了幾文錢便告辭出門。

出了寺門,紅凝便笑道:“這可對上了,懸崖上那個石印,那大小形狀,分明就是鐘口撞上去留下來的,和尚不開門,神鐘被氣跑,沒地方可去,只好回頭亂飛,不小心撞上石壁墜入潭裡,被那只蛟得到,所以這麼快就修煉成了龍。”
白泠道:“天色不早。”
紅凝加快腳步朝山下大路走:“找輛車坐回去吧,我走不動了。”
天色昏昏,大路上正好停著一輛馬車,趕車的是個青衣老頭,手裡拿著水煙袋,見了二人立即笑著招呼:“這麼晚了,兩位可要坐車回去?”
紅凝大喜,點頭便要往車上爬,卻被白泠伸手攔住。
白泠將她拉至身後,緊盯著那老頭:“你來做什麼?”
眼前的老頭忽然搖身一變,竟化作一個白衣女,小臉櫻唇十分漂亮,頭髮卻是白如雪,她看著白泠,滿臉歡喜之色:“這麼多年了,你還是能認出我。”
原以為又是個覬覦白泠美色的女妖,如今聽這話中意思,他兩個根本是認得的,紅凝頓覺好奇,忙轉臉看白泠,小時候被文信撿回來,這師兄就已經在了,卻從不曾聽他提過往事。
白泠微微抬眸,毫不客氣吐出一個字:“滾。”
白衣女黯然,聲音低下去:“我以為你被道士收了去,這些年一心想要救你,好容易才找到這兒,你就不肯好聲氣對我?”
白泠緊繃著漂亮的臉,拉著紅凝就走。
二人關係顯然非比尋常,人家女孩子低聲下氣,卻換得這樣對待,倒也罕見,紅凝忍不住皺了下眉,也不便插嘴,於是不動聲色地任他拉著手走。
剛走出兩步,白衣女就站在了面前,攔住二人,一臉醋意:“這小孩是誰?”
白泠不答:“讓開。”
從小就多受這位師兄照顧,紅凝從心底裡將他當作親人,倒沒在意牽手這種事,況且自己在別人眼裡年紀還小呢,不料此女醋意竟這麼大,紅凝不想惹麻煩,靈機一動,仰起臉搖白泠的手臂,裝嫩:“師兄,她是誰?”
“是你師妹?”見她一副不懂事的樣子,白衣女語氣果然緩和了,低聲,“你還惦記之前的事?可我那也是為你好……”
不待她說完,一陣極其陰寒的風驟然卷起。
白衣女面色大變,倏地消失,紅凝被嚇到,慌忙朝四周張望,卻見她已經站在了兩丈開外,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白泠,你……對我下手?”
白泠轉身面對她,慢悠悠抬眼的樣子實在令人著迷,聲音卻冷酷如冰:“再糾纏,必教你精魂俱散。”
白衣女紅著眼圈呆了半晌,恨聲道:“若非你這般無情,我怎會對小珂下手,你會後悔的!”
長袖輕拂,人已消失不見。
白泠脾氣是不怎麼好,但並非不能自製,被尋常妖精惹惱了,頂多略施教訓製造幾塊冰,還從未見他下過這麼重的手,紅凝原本覺得奇怪,聽了這番話卻大略猜著緣故,這女的害過人,而這個人對他很重要。
當然,紅凝也不便多問,事關隱私,盤問起來倒顯得八卦,於是不動聲色縮回手,笑著催他快走。

廊橋如長虹淩空,直達高聳的雲台。
台下雲潮廣闊,仙霧騰騰。
臺上有面棋盤,二人端坐,凝神對弈。
左邊執黑子者是位三四十歲的真人,白麵黑須,雲袍峨冠,一派仙家悠閒之氣,他身後不遠處站著對金童玉女,各持法器;右邊那位則年輕許多,錦袍繡帶,豐神俊美,唇角噙著一絲淺笑,正是錦繡,他身後不遠處站著兩名手拈花枝的美麗女子,嫵媚冷豔,各有千秋。
半晌,那峨冠者擲下一子,笑道:“尊神今日心神不定,想是喜事將近的緣故,這棋卻要輸了。”
錦繡含笑抬眸:“星君說笑。”
峨冠者正色,拱手道賀:“聽說尊神修煉有成,重升天神指日可待,實乃萬千之喜。”
錦繡亦直起身,輕歎:“當年洩露天機,險些禍及天庭,師父原要重罰,是帝君說情,才只削了我三萬年道行,貶為上神,執掌本族之事,至今已有近萬年了,我從未想過還能回歸本位。”
峨冠者笑道:“有什麼意外的,同門師兄弟,帝君對尊神寄予厚望,自尊神被貶去執掌花事,中天就一直無人鎮守,自是盼你早些歸位。”
錦繡岔開話題:“星君可還記得我提過的紅凝?我前日從南海回來,見她被孽龍拿住,精魂險些被攝走,便救了她一命。”
峨冠者訝然:“你還在費心?”
錦繡道:“當初將她從後世移來,命數生變,如今竟連我也不能蔔算,若她有不測,豈非是我的罪過,自當照看些。”
峨冠者道:“她可明白了?”
錦繡從旁邊缽裡拈起一粒白子:“從後世回到前世,不過是想讓她明白,人間萬象都是變化的,情愛轉瞬即逝,歲月也可倒流,前世來世更非絕對,唯有仙道永恆,她本身極有靈氣,卻始終參不透這其中道理。”
峨冠者道:“以再世之眼去看前世,實乃尊神一番苦心。”
白子落入棋盤,錦繡轉臉看臺下雲潮,歎息:“本族因形體所限,修行不易,以至門下凋零,我既在其位,能多度一個也是件功德,一切全憑她的造化。”
峨冠者隨手落下一子:“仙妖凡人種族不同,本就不能結合,當初她執意入紅塵,險遭天譴,幸得尊神取瑤池水助她脫胎換骨,留得精魂,如今她已非尊神族類。”
錦繡道:“她落入凡塵,總是因我而起。”
“紅塵歷劫,方能載入仙籍,此乃天規,若非她自己貪戀紅塵,也不至如此,一切都是定數,這道理尊神應該比我等更清楚,怪道帝君總說你太多情,”峨冠者笑著掐指,“她既已轉過十世,報過恩,以凡人之軀修仙也未嘗不可,尊神即將卸任,重掌中天王宮,趁早點化她即可,切莫誤了大事。”
錦繡頷首:“我正是想在卸任之前了卻此事。”
“能不能升仙,憑的是機緣和天意,強求不得,”峨冠者搖頭道,“尊神是否太過執著,前日帝君還提起你,似極擔憂……”
錦繡不動聲色:“哦?帝君為何擔憂?”
峨冠者道:“這我卻不知緣故,尊神的事除了帝君之外還有誰能蔔知,不妨親自去問問?”
錦繡微笑:“能料到別人,卻料不到自己,不只你我,帝君亦是如此,天機不可洩露,至於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一切但憑天意。”
峨冠者肅然:“果然尊神看得明白,是我等糊塗了。”

注:
以上神鐘故事根據開縣民間傳說改編,是幾年前路過一個叫蓮池村的地方時聽到的。據說那鐘先撞上大寨廟門,隨即彈向遠處的小寨(當地稱丫鬟寨),在小寨石崖留下個印記,然後反彈落入蓮池(據說池中有三朵蓮花以及三家祖墳),不慎罩住只小黃鱔,小黃鱔因此成龍。所以蓮池水從不曾乾涸,曾有會鳧水的老人自誇年輕時扎猛子下去摸到過神鐘柄上的環,但也有人懷疑是以前洋人勘探發現油田所留下的環記。作者當年路過時,曾因為感興趣特地爬到小寨頂看過,崖上確有一圓形石印。

第四章 救星

十五夜,月亮東升掛在山頭,恍若玉輪,清輝遍地,山中顯得更加冷清靜謐。
惡龍潭裡倒映著一輪冷月和澄澈的天空,仿佛下面別有天地,兩個人盤膝坐在岸上說話,唯獨白泠仰面躺在水中望月亮,不知道在想什麼。
“今夜不出意外的話,它會出來吸食月精。”
“萬一它不出來呢?”
“那就將它引出來,”文信道,“神鐘既然在潭裡,必是被它藏起了,白泠已經探出它的巢穴,只要我們引出它,拖住一時半刻,白泠便可趁機去找尋。”
紅凝心裡苦笑,認命地道:“師父的法力會把它嚇跑,看來只有我去做這個誘餌了。”
見她這副表情,文信失笑:“孽龍以人為食,最能感應生氣,稍後你入水引它上來,只須拿鏡子照住它,再念訣,就不會有事了,在白泠找到那口鐘之前我會遁形,如無意外不會現身。”
紅凝低頭看手裡的鏡子,這是文信用法力煉成的照妖鏡,以前曾使用過多次,並不陌生,於是點頭:“我知道。”
文信起身吩咐:“時候不早,白泠暫且收起法力,以免被那孽龍察覺。”
白泠應了聲,身體漸漸透明,消失在水裡。
紅凝看著沉沉的潭水,回想被惡龍纏住的經歷,頭皮一陣發麻。
文信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安慰道:“我雖遁形,卻一樣在留意你的。”
紅凝拍拍衣裳,莞爾:“師父放心吧,又不是第一回。”
文信這才揮袖隱去身形。
五月天氣,潭中卻有股幽幽的寒意生起,紅凝緩緩下到水中,往常不知多少次親眼見文信收妖,但她頂多也就打打下手,嚴格地說,這還是頭一回唱主角,心裡終究沒底,加上上次潭底事件太過驚險,她本就緊張,那惡龍的樣貌在腦海裡始終揮之不去,入水便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差點嗆水。
一道柔和的水波漾起,輕輕將她托住。
“怕什麼!”聲音淡淡的,卻比平日溫和許多。
察覺他在身邊,紅凝頓覺溫暖,恐懼莫名地減輕不少:“我沒事,你快藏起來吧。”
沉默片刻。
“它要來了,你仔細些。”那水波推她一把,然後消逝,再也感受不到。
來了?紅凝收心斂神,緊緊盯著水面。

漸漸地,潭心果然起了波紋,在月下粼光閃閃,很快冒出水泡,同時還伴著咕嘟的聲音,強烈的妖氣連她這種新手都能察覺到。
水下,危機在逼近……
“一,二,三!”心中默數,覺得時候差不多了,紅凝敏捷地躍起,這次她本就在淺水處,因此很快就跳上了岸。
嘩啦一聲,一道黑影從水中冒出,帶起無數水花,長長的身體直向這邊掃來。
紅凝早有準備,就地一滾避開,順手撈過岸上放好的照妖鏡捧在胸前。
那惡龍高高地直了身,似要躍起。
紅凝單膝跪著,雙手緊緊扣住懷中鏡子,只待它上岸就要反轉鏡子照住它,然後念元帥訣,這類妖孽最怕的就是九天神雷,因為神雷可震散它們的精魂,是懲罰它們的天刑,雖說以她這點微薄法力根本請不來雷部元帥,但引點雷聲震懾震懾它還是可以的。
然而,惡龍居高臨下瞧了她片刻,竟緩緩縮回了水中。
紅凝意外。
原來那惡龍認出了她,曾經吃過大虧,不知道上次救她的厲害人物還在不在,因此也不敢貿然上岸,只在水裡半沉半浮,雙目忽閃忽閃,似在窺視。
一人一龍對峙。
最終,惡龍似乎對她失去興趣,將頭一低,沒入水中。
紅凝輕輕吐出口氣,接著卻著急起來,白泠進它的老巢尋神鐘去了,如今它若回去,說不定就要撞上,就算白泠不怕它,今晚的行動也是功虧一簣,讓它知道三人是在打神鐘的主意,再想引它出來封印就更難了。
來不及多想,她立即起身走回水邊。
潭水平靜無痕,沉著一面圓圓的白玉璧。
紅凝俯身看著水面,猶豫著要不要再下去引一次,哪知就在她走神的瞬間,忽聽得嘩啦一聲,一道水柱迎面澆來,淋了她滿身滿臉。
這惡龍竟也會耍詭計!
紅凝大驚,眼睛被水所眯,心裡卻知道不妙,倒地翻滾躲避。
惡龍已經斷定周圍無人,有恃無恐,直飛出水落到岸上,但見它身長近三丈,鱗甲和爪子被月光映得發亮,周圍有淺淺的黑氣縈繞,不待紅凝喘息,它便張牙舞爪連撲上去,幾次不中之後索性將身體一卷,將她圈在中間,然後得意揚揚地收攏身體。
龍身粗如水桶,鱗甲片片顫動,紅凝看得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立即舉起胸前的照妖鏡,同時開始念訣。
頭頂,晴空隱隱傳來悶雷聲。
遠處陣中,文信見此情景,緩緩收起劍。
聽得天上雷聲,那惡龍果然驚懼,下意識丟開紅凝,迅速伏首,將身體蜷作一堆,再不敢上前。
紅凝沒工夫擦冷汗,集中精神念訣。
以人的精魂修煉靈珠,可增許多道行,那龍捨不得退走,待要上前作惡,卻又懼怕她真引來神雷,一時竟搖首擺尾猶豫不決。
半日過去,紅凝終於法力不繼,雷聲也弱了。
察覺這雷並不能構成危害,惡龍膽子漸壯,朝她逼近。
紅凝將手一晃。
金光閃過,正是照妖鏡。
惡龍嚇得停住。
不知白泠去了這麼久,找到神鐘沒有?紅凝面上鎮定,心裡卻有點著急,緊緊盯著那龍,絲毫不敢鬆懈,好在有照妖鏡在手,它暫時還不敢亂來,應該能相持一段時候。
她兀自盤算,對面惡龍卻不耐煩了,忽然將頭左右一搖。
柔和的金光在左邊龍角處亮起。
那是什麼?紅凝察覺到異狀,疑惑不安。
金光先是小小一點,如螢火般閃爍了十來下,陡然暴漲數倍,光芒四射,十分耀眼,映得周圍恍若白晝!
金光下,照妖鏡黯然失色!
借著光芒看清龍角上那件東西,紅凝頓時面無人色,口裡高呼:“神鐘!神鐘在角上!”
原來這神鐘本是上天神物,可大可小,如今被孽龍縮小了挑在龍角上,怪道白泠遲遲不歸,因為寶貝根本不在洞裡,而在它身上!
遠處文信也沒料到會出現這等意外,大驚之下再不管別的,立即撤去法陣,口裡念訣,驅劍朝那惡龍斬去。
寶劍飛至半空,竟似撞上一堵無形的牆,被彈落於地。
龍鬚搖搖,猩紅的舌頭近在面前。
一場莫名其妙的穿越,到頭來居然是喂龍的,紅凝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眼見躲避不及,乾脆閉了眼。
就在她閉眼的刹那間,猛然,耳畔傳來一道雷鳴般的巨響!
巨響聲震得人頭昏腦漲,甚至還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腳下土地的顫動。
什麼聲音?紅凝尚未反應過來,周圍突然又恢復沉寂。
奇怪的寂靜,靜得有些詭異。
莫非已經入了龍腹?
半晌。
“紅凝?紅凝?”有人在輕聲喚她。
沒被吃掉?聽到熟悉的聲音,紅凝這才心驚膽戰地睜眼,發現自己仍是站在原地,旁邊文信一臉緊張,額上微有汗色。
面前已經多了口一人多高的、形態古雅的銅鐘,瑞氣騰騰,金光燦燦。
銅鐘上還站著個人。
那條龍竟消失了!

見她安然無事,文信這才松了口氣,擦去額頭的汗,恭敬地朝鐘上之人作禮:“幸蒙仙駕搭救,不知仙家寶號?”
那人十分年輕,身穿黃色寬袍,長相英俊,就是眼睛總也睜不大,看上去有些沒精打采,似乎還未睡醒:“不敢,小仙只是南天門的司時官,因一時睡迷忘記報時,誤了帝君大事,所以被貶下界,總領這裡的山神土地。”
原來是個貪睡被貶的神仙,紅凝忍不住問:“那條龍呢?”
提起那龍,鐘仙便懊惱:“我不過睡了一覺,誰想這孽畜竟跑出來作惡,幸好我及時醒來。”說完帶著古鐘飛起,底下立即現出一條小黑蛇,盤作一團,腦袋藏在中間不敢見人。
紅凝好奇:“尊駕睡了多久?”
鐘仙道:“小睡片刻,不過四五十年。”
紅凝呆了呆:“多謝上仙搭救。”
鐘仙臉色不好:“我尚未修成上仙。”
紅凝自知失言,不敢再說。
鐘仙頓覺無趣,打個哈欠,低頭叱駡那小蛇:“孽畜!我當初見你可憐,所以有心助你,不想你竟敢擅自出來作惡,必教天雷打你!”
那小蛇聞言顫了下,緩緩爬至紅凝面前,望著她直點頭,模樣十分可憐。
文信搖頭。
原本選擇這種危險的方法就是要封印它,不想壞它修行,如今見這小東西主動求情,紅凝頓生惻隱之心,歎氣:“你強拘那些人的魂魄修煉靈珠,可願放了他們?”
小蛇點頭不止。
紅凝便轉向鐘仙:“它修行也不容易,尊駕若能將它封印住,別再出來害人就好了。”
“也罷,”鐘仙抬手將那蛇收入袖中,再打個哈欠,“我回去睡覺了,但願下次醒來還能見到你。”
小睡片刻就四五十年,下次他想見自己,恐怕就要去閻王那兒找了。紅凝哭笑不得:“尊駕不回寺裡去?那些和尚都盼著你呢。”
鐘仙直搖頭:“還是這裡清靜,這裡清靜。”
清靜好睡覺?神仙也玩忽職守!紅凝本身對仙道不甚嚮往,也不怕他生氣:“尊駕既然是來管理土地山神的,少睡為好,以免誤了大事。”
“我若能不睡,早已是上仙了,”鐘仙並不介意她直言,轉向文信,“你修行之心甚誠,若持之以恆,雖說未必能以肉身飛升,但載入仙籍也不是沒有可能。”
文信喜道:“多謝仙駕指點。”
鐘仙點頭,帶著那口鐘緩緩飛回潭中水面,似乎又想起什麼,回身看紅凝:“來日見到中天王,且代小仙問候。”
紅凝一愣:“中天王?”
鐘仙沖她眨眼:“中天神王,當初你不是跟著他赴會的嗎,方才差點沒認出你。”可能是太困倦,不待紅凝多問,他就與那口鐘一起下沉,潭水自動向四周分開,隨即又合攏。
光芒消失,惡龍潭恢復原樣,平靜無波,依舊沉著一輪圓月。
“回去吧。”不知何時白泠已經站在了岸上。
“幸好沒事,”文信長長噓了口氣,看紅凝,“你認得這位神仙?”
紅凝茫然搖頭,心裡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聽鐘仙的話,自己和他竟是認得的,但印象中並沒有任何關於這個神仙的記憶,自己幾時跟什麼中天王去見過他了?

金殿高臺,瓊樓玉閣,仙音陣陣,香霧繚繞,旁邊玉液池上幾枝蓮花亭亭而立,光華灼灼。
遠遠的天邊,一片祥雲飛來。
雲頭站著個年輕男人,錦繡衣帶隨風舞動,十分的俊雅,近看更是眉宇疏朗,鳳目含情,兩名妙齡女子分別立於他身後左右,俱是花一般的姿容。
玉液池畔落定,他便吩咐二女留下,獨自走上曲橋。
幾個神仙在水心臺上圍作一圈,中有兩名老者下棋,見了他忙起身作禮:“帝君念了多時,中天王總算來了。”
錦繡微微一笑:“錦繡戴罪之身,早已不是什麼中天王,諸位折煞小神。”
那白髮老者丟了棋子,笑道:“尊神修行有成,重掌中天是遲早的事,何必太謙。”
錦繡不再多說:“青君宮裡有些事,不若早些回去。”
白髮老者聞言愣了下,急忙低頭掐指一算,頓時大驚失色:“只貪著棋,險些闖下大禍,幸得尊神提點!”說完轉身取過拂塵,與眾神仙道聲“告辭”,帶了童兒匆匆駕雲離去。
錦繡問眾神仙:“帝君安在?”
眾神仙未及回答,旁邊有幾個人走來,當先是位身材魁梧的老者,紅袍玉帶,白麵銀須,相貌威武,見了錦繡便大笑:“我道是誰,原來是中天王。”
錦繡亦笑道:“罪神而已,北界王別來無恙。”
北界王道:“可是帝君召見?”
錦繡點頭。
“帝君在天書閣,方才還提起尊神,快些進去吧。”聲音十分動聽,說話的是北界王身後的女子,雪白衣衫,儀容美麗,清秀中又隱約透出三分天然的媚態。
錦繡含笑:“多謝天女指引。”
天女亦抿嘴一笑,別開臉,不經意的動作,在她做來卻是風情萬種。
與眾神仙別過,錦繡輕拂繡袍,朝天書閣走去。

第五章 再逢恩人

天書閣是藏放天書的重地,無人把守,錦繡剛走到門外,簾子便自動卷起,入目是一張寬大書案,案前坐著一個中年男人,身穿綴有日月星辰的法服,珠冠冕旒,白麵黑須,相貌威嚴。
錦繡上前作禮:“帝君匆忙召喚,不知所為何事?”
神帝仍看著面前的金色小字,抬手示意他坐:“倘若沒事,師弟就不能來了?”
錦繡微笑低頭:“不敢。”
剛坐下,一名丹唇蛾眉的盛裝女子就從外面走進,雙手捧著盞茶,口裡笑道:“這是瑤池的上品青蓮玉露,中天王且嘗嘗,比你們的百花仙釀如何?”
錦繡欠身:“怎敢勞動神妃。”
“中天王太見外。”神妃放下茶,退至神帝身邊站定。
神帝將手一揮,面前的金色小字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意味深長地看著錦繡:“朕若沒記錯,師弟執掌花事已近萬年。”
錦繡答:“勞帝君記掛,尚欠六年。”
“修行如何?”
“不敢耽誤。”
神帝這才點頭,輕聲歎息:“他日重升天神,自會有一番劫難,以你的法力度劫原該不妨事,就怕……”停住。
錦繡道:“一切聽憑天意,帝君不必憂心。”
神帝看著他半晌,眉頭反而越皺越緊,冷哼:“自你走後,中天一直無人鎮守,邊界那些邪神無一日安寧,昆侖族早就盯著這個位置呢,昆侖天君幾番發難,朕勉力才將此事壓下去,就等你歸位了,師弟切莫讓朕失望。”
錦繡道:“若他日有成,自當為帝君分憂。”
神帝略為滿意:“朕找你來,是有件事要與你商量。”
錦繡道:“願聞其詳。”
神帝瞟著他,半是玩笑:“朕見師弟身邊無人,未免有許多不便,既將重歸天神位,不如朕與你指一位王妃,如何?”
錦繡意外。
神帝轉臉示意愛妃:“你跟他說。”
神妃忍笑:“北界王有一女,早年受封北瑤天女,極是貌美聰慧,且北界王執掌北仙界多年,每提起你也頗多讚美之辭,天女更常跟我打聽你的事,言語甚是關心,帝君的意思就定下她,不知中天王可滿意?”
錦繡回神:“帝君做主便是。”
神帝與神妃相視一笑,俱松了口氣。
神帝道:“朕這就下旨。”
錦繡搖頭:“怎好倉促行事,錦繡尚未歸位,天劫將近,這幾年本欲潛心修行,恐無暇……”
“不妨,”神帝打斷他,“朕先做主定下,待你重歸中天王宮,再行聘完禮。”
錦繡道:“此事尚不知天女的意思……”
神帝笑道:“你不必推託,北瑤天女已等了你兩萬年,休要欺朕不知。”
錦繡果然不再多說,微笑:“帝君美意,怎敢推託,錦繡謝恩。”
神妃在旁邊笑:“這其實是我的主意,中天王別嫌我多事,帝君只你一個師弟,對你的事極上心,總怕你重升時會出什麼意外,因此我便提了個醒,北仙界仙術獨到,正好補本派之短,將來有北瑤天女相助,度起天劫便容易得多。”
“錦繡明白,神妃費心了,”錦繡不動聲色,“但憑帝君做主。”
神帝點頭:“這幾年你只管修行便是,少出去走。”
錦繡道:“謹遵教誨。”
神帝放了心,岔開話題:“近來昆侖族越發猖狂,是安心不讓朕好過。”
錦繡道:“昆侖神族與我們本屬一脈,淵源不淺,當年昆侖天君未能度得天劫,帝君受命為天庭之主,他們自然不忿。”
神帝冷笑:“雖是被迫離開天庭,但朕也不曾虧待他們,前日昆侖天君……”停住。
神妃領會:“瑤池會將臨,我先去準備,失陪。”
神帝點頭。

陽春三月,大地回暖,山間風光無限,水清草碧,滿坡杏花嬌豔,一個十五六歲的青衣少女和一個白衣少年走在山道上,少女手裡撕扯著幾朵杏花,身後紅紅的花瓣撒了一路。
留意到某人眼光複雜,紅凝不在意,繼續蹂躪那花:“用不著瞪我,採花的人多的是,我又沒把它連根拔掉。”
白泠道:“何必糟蹋它。”
紅凝道:“反正我不修仙,花神要怪就怪吧。”
白泠道:“你是不是和它有仇?”
紅凝扯掉最後一片花瓣,隨手將花柄花托丟掉:“我也不知道,別的花都好,就是看見杏花討厭,說不定我上輩子真跟它有仇。”
白泠看她一眼,不再多說:“你在這裡等,我去買。”
光陰似箭,三年彈指即過,師徒幾個在山中修煉的修煉,采藥的采藥,日子過得倒也悠閒,這次文信吩咐二人進城買些必需的東西,紅凝不會縮地法,嫌路遠不想去,又沒好意思說出口,白泠的提議正中其下懷,她不由笑道:“我想什麼,你怎麼都知道?”
白泠繃著臉不答,快步走了。
紅凝沖他的背影叫:“有事就用傳音符叫我!”
白泠消失不見,也不知聽到了沒。
紅凝找塊大白石坐下,順手從頭頂扯了幾枝杏花繼續糟蹋,很快花瓣花蕊就落了一地,正玩得起勁,忽然有男人的聲音響起,十分輕柔悅耳,帶著種無形的蠱惑力,竟聽得她心中一顫,抬頭看,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和一個白衣男子相擁著朝這邊走來。
姑娘長得有幾分姿色,那白衣男子更是罕見的美男子,面如冠玉,唇若塗脂,一雙桃花眼尤其妖媚,顧盼之間風情萬種,以至於看到它,就能讓人忽略他身上別的缺點,諸如眉毛太過秀麗、臉部線條太柔美、缺少陽剛之氣等。紅凝一直覺得白泠的長相無可挑剔,然而這個人的美卻已不僅僅限於長相,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媚態橫生。
他摟著姑娘的腰,低聲說著甜話。
紅凝竟隱約覺得面上發熱。
白衣男子很快留意到她,眼睛一眯,停住腳步,轉身對那姑娘道:“三娘,你先回去,我晚上再來找你。”
姑娘低頭:“陸郎——”
白衣男子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聽話。”
姑娘似已癡了,茫然點頭,乖乖離去。
雪白的衣衫下擺鑲著銀絲邊,襯著雪白精緻的緞靴,典型的富家公子打扮。知道他站在面前,紅凝仍是若無其事,低頭繼續掐杏花。
“姑娘怎的一個人在此?”聲音含著笑意。
紅凝並不抬臉看他:“走累了,坐著歇會兒。”
白衣男子也不怕唐突,伸手取過她手中花枝,行為透著三分輕佻,語氣卻很文雅:“小生也想在這裡歇歇,不知姑娘會不會生氣。”
紅凝看著他手中的花,咬唇:“這地方又不是我的,你想歇,與我有什麼相干!”說完將身體往旁邊讓了讓。
白衣男子果然往她身邊坐下,聲音更加溫柔:“不知姑娘芳名,家住何處,怎好一個人跑出來?”
“我啊……”紅凝正打算說,忽然又停住,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抬手丟給他一件東西,“公子幫我看看,這是什麼?”
白衣男子下意識接在手裡,看清之後立即面色大變。
紅凝這才敢看他的眼睛,冷笑:“妖狐,還想害人!”
原來先前被他看那一眼,她就已經感覺不對,心神恍惚似不能自主,知道是媚術,她立即取出懷中的桃木珠握在手裡,趁其不備丟給他,桃木本就是辟邪之物,文信特地做了給她防身用,經過幾番煉化,普通妖怪在它跟前,應該是什麼妖法都不能用的。
頭頂陽光燦爛,正好借得日主之威,紅凝口裡念訣,掌心隱隱有光華亮起,一聲“打”,便直朝對方身上拍去。
男人受她一掌,悶哼一聲。
紅凝起身,冷冷地道:“孽畜,竟敢以媚術害人,你可知罪!”這本是文信的話,如今她照樣學來,倒也有幾分震懾力。
男人雙肩微微抖動。
以為他害怕,紅凝放軟了語氣:“念你修行不易,我有心饒你,那姑娘中了你的媚術,元陰被攝走大半,身體必受損極重,若你趁早將吸得的元陰送回去,我便不再追究。”
“是嗎?”男人緩緩抬起臉,桃花眼中閃著醉人的笑意。
紅凝呆。
男人輕笑著抬手,朝掌心吹了口氣,掌心的桃木珠立即化為灰燼,隨風散去,無影無蹤。
紅凝大駭。

男人也是意外的,挑眉打量她:“想不到是修行之人,小丫頭也敢玩花樣,區區桃木珠豈能敵得過我們的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紅凝後退:“你是九尾狐後裔?”
男人眼波流動:“你叫什麼?”
驚駭之下哪顧得上提防,不慎與他的視線相交,紅凝心中一陣迷糊,昏昏沉沉,順著他的話回答:“紅凝。”
男人輕聲道:“來,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聲音仿佛帶有魔力,紅凝此時全不能自主,果然挪動腳步走到他跟前,癡癡地看著他。
男人伸手摟她入懷,托起她的臉細細看了片刻,露出滿意之色:“這點法力也敢降我,有趣,不如多與我消遣幾日。”
紅凝眼神空洞,神情茫然。
男人笑著,低頭要去親她。
一陣勁風吹過,頭頂無數花瓣如急雨般落下。
輕飄飄的花瓣打在身上,竟疼痛難忍。
“誰!”男人迅速抱著紅凝避開,正要發怒,陡然間又想到了什麼,不由臉色大變,丟開紅凝,化作一隻五尾白狐逃走。
紅凝如夢初醒。
錦袍繡帶,長身玉立,神情溫和,鳳目中隱隱含著笑意,儘管離得還遠,卻能依稀嗅到他身上飛來的香氣。大約是有他在的緣故,周圍的花似乎也開得比先前更豔麗了幾分。
“是你!”紅凝驚喜。
錦繡微笑:“多時不見,又長大了。”
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紅凝竟莫名地一陣臉熱,再看那張俊臉,與三年前相比根本沒什麼變化,於是更堅定了心中猜測,鎮定地道謝:“多謝你又救了我。”
錦繡緩步走到她面前,看著白狐逃走的方向:“他這次是偷跑出來,好在並未惹出人命。”
“你認識他。”
“嗯,他原是北界狐族的公子,名叫陸玖,天生就有三尾,所以深得北界王寵愛,我不能拂了北界王的面子。”
想來那北界王權勢定然不小,紅凝遲疑了一下:“他會不會報復你?”
錦繡搖頭:“北界族規極嚴,他既回去,自會有人處置。”
紅凝放心,正要說別的,卻見他低頭看著滿地花瓣發愣,頓時後悔萬分。攀折花木破壞環境本不是什麼高尚的事,何況對方很可能就是花妖,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在他眼皮底下幹這種摧花惡行,未免無禮。
半晌,錦繡輕聲:“你做的?”
人有臉樹有皮,紅凝手足無措,卻又說不出道理:“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喜歡……”
錦繡看了她片刻:“嗯,這個自有緣故。”
見他並無責怪之意,紅凝松了口氣,沒留意話中的問題,只是詫異不安,才見過兩次面而已,自己竟這樣在意他的看法……
“還是喜歡現在這樣?”錦繡突然問。
紅凝回神,理解他的意思:“我沒那覺悟,不喜歡修仙。”
錦繡不語。
紅凝有自己的道理:“我也曾聽師父說過,仙道其實就是擅自改命,以求長生永恆,這有違天理循環規律,所以成仙要經歷數次天劫,由此可見,真正的天道是讓我們按自然界的規律走,好好做人,你難道不覺得,你們那樣才是在逆天?”
錦繡微愣。
這話實在驚世駭俗吧,紅凝也不在意:“何況天天修行,無情無欲,就算長生,那樣的生活又有什麼意思。”
錦繡道:“神仙自有神仙道,未必如你想的那般無情。”
紅凝故意哦了聲:“原來仙界也有情有欲?”
錦繡道:“自然。”
紅凝忍笑:“你的意思,先要禁情滅欲修仙,成仙以後就可以縱情縱欲?”
見她直言直語全無忌諱,錦繡也笑了:“不同種屬不能結合,仙凡更是有別,此乃天道,正如丈夫修仙,妻子卻壞他功德,豈非可惜?若只留戀凡塵,又如何飛升?清苦修仙,為的正是要了斷這一切塵緣,雙修不過是互相補益,二人並無情意,直到載入仙籍。”
紅凝心中一動:“你很想讓我修仙?”
錦繡微笑:“仙道永恆。”
看著那雙明亮溫柔如水波的眼睛,紅凝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正巧此時,傳音符忽然有了動靜。
“城外寺裡出事,我要去看看,不回來了。”白泠的聲音。
紅凝忙問:“師父知道嗎?”
白泠道:“說過。”
原來他是專程告訴自己的,紅凝喜歡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覺,一來擔心他的安全,二來她本身也無聊,立即問:“你在哪兒?”
白泠似早已料到她會問:“城東的天和寺。”
“你等我。”紅凝說完便收了符。
如今已經很難再蔔算她的事。錦繡不由皺眉:“你最好不要亂跑,不是每次出事我都能趕來。”
紅凝聽出話中意思:“你一直在保護我?”
錦繡沒有否認。
沒有誰會無緣無故保護別人,紅凝心跳不止,匆匆抬腳就走:“我只是去看看,謝謝你。”


第六章 溺死在房間

遠遠的,白泠站在樹蔭下,旁邊還有個白衣女,紅凝認得她,一時也不好過去,忙閃到樹後。
“再糾纏,休怪我手下無情。”
“我還不是為你!”
“你殺了小珂。”
“那又如何,她不死就會誤了你!”白衣女激動,提高聲音,“人妖殊途,你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否則必遭天譴!”
白泠冷冷地道:“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白衣女抱住他的手臂,仰臉搖頭,“你以為我喜歡害人?作孽太多會使將來的天劫加重,我還想陪你一起飛升,一起修煉,做出這種事,你以為我就不怕?”美眸中漸漸有光華閃爍,她望著他的眼睛:“我們一起在昆侖山修煉二百多年,你每常說我膽小,任他們欺負,可只要你在,我什麼都敢做,你……你不明白我的心意?”
白泠沉默許久,推開她:“我已經饒你一命。”
白衣女道:“跟我回昆侖山。”
白泠側身。
白衣女看了他半晌,恨聲:“她本就該死!若不是她,我們就會一直在一起,一起修道,一起飛升,又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只恨沒將她打得魂飛魄散!”
白泠怒:“賀蘭雪!”
白衣女咬牙:“罵她你就心疼了?你不要後悔!”
長袖一揮,她整個人便消失了。
紅凝聽得清楚,反倒有點同情這賀蘭雪,因愛生恨,只是感情這東西最難捉摸,付出再多未必能收穫。感慨的同時,紅凝不知為何又生起幾分惆悵,人與妖不能在一起,唯一的辦法就是修仙……
“出來。”白泠的聲音。
知道被發現,紅凝忙從樹後走出來,笑道:“我見你們有事,不便打擾。”
白泠輕哼了聲,舉步就走。
紅凝忍不住道:“她也和你一樣?”
話問出口,本以為白泠不會理,哪知他竟停住腳步,破天荒地回答了:“她是昆侖山的雪姬。”
紅凝意外,哦了聲,不再追問。

據說天和寺本是座小寺,近十年來才逐漸擴大規模,香火漸旺,如今也小有名氣,此時許多百姓圍在門外階下,議論紛紛。
紅凝擠不進去,問白泠:“出了什麼事?”
白泠道:“死了個人。”
紅凝驚:“怎麼死的?”
“溺死的。”
“是裡面那個池塘?”
白泠沉默片刻,道:“他是在房間裡被溺死的。”
房間裡溺死人,顯然另有蹊蹺,紅凝詫異:“會不會是謀殺?這裡是寺院,有佛法庇佑,不該發生這種事的,那東西很厲害?”
白泠搖頭:“此寺建成至今歷時不長,佛氣不重,佛光尚弱。”
紅凝沉思片刻:“多半是個水裡的東西在作怪,你能不能感覺到?”
白泠道:“須待它現身。”
發生命案,周圍百姓卻全無惋惜之色,許多人還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紅凝正在奇怪,門內就走出一群人來。除了幾個和尚,還有數名衙役和兩名青袍護衛。當先三人,中間那個身穿緋色官袍,五十來歲,面目威嚴,左邊作陪的是本縣的陶知縣,右邊則是天和寺住持。
那穿緋色官袍的人朝眾百姓一拱手,朗聲道:“海某蒙聖上欽點為越州知府,正當赴任,路經此縣,本欲在寺裡寄宿一晚,不想竟遇上這等凶事,此縣隸屬越州,本府難辭其咎,必將徹查此案,知情者皆可來報,若經查實,必有重賞!”
是新來的知府?紅凝暗忖,尋常官員上任誰不是預先知會下屬,好吃好住接待著,他卻寄宿在這城外寺裡,表面看還算正直,但也難說,這年頭有幾個好官?保不准就是個雷聲大雨點小的,道貌岸然,有意撈個名聲……
旁邊兩人低語。
“仗著有幾個錢,大舅子又是知縣,成日橫行霸道,如今死在佛祖的地方,當真是報應,查不清楚才好呢!”
“莫要連累和尚!”
“鄭可那種人怎麼會住這種地方?必是聽得新知府路過,跟他大舅子一道來賣乖討好,不知送了多少銀子。”
“那也未必,聽說海公先前在明州是極有名的清官。”有聲音插進來。
二人俱冷笑。
死的是知縣的妹夫,誰願意蹚這渾水?何況這種惡霸死了,百姓只會拍手稱快,縱然知道線索,也不會幫著捉拿兇手,因此人群漸漸散去。
紅凝低聲問:“怎麼辦?”
白泠不語。
雖說這鄭可罪有應得,但難保那東西不會再害別人,見知府海公轉身要進去,紅凝決定賭一把,上前兩步大聲道:“大師,民女與師兄路經此地,想在貴寶刹借宿幾日,不知大師能否行個方便?”
眾人俱回身看她。
住持不敢擅自做主,只看海公。
陶知縣呵斥:“放肆!知府大人在此,怎容閒雜人等住進來!”
這姓陶的官威還真不小,紅凝只望著海公:“早聽說海大人愛民如子,民女才鬥膽相求,望海大人恕罪。”看你們是不是一夥的。
海公和顏悅色:“這裡剛出了命案,你們……”
紅凝搶道:“有道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與師兄平生從未作惡,也不曾仗勢欺人,還有誰會無緣無故害我們?”
海公愣了下,若有所思。
陶知縣也聽出不對,卻礙於海公之面不好發作。
紅凝道:“大人乃朝廷命官,身份尊貴,尚且不怕,我們還怕什麼。”
海公面露讚賞之色,還是搖頭:“兇手尚未拿獲,你二人年輕,當以性命為重,別處去吧。”
是個好官。紅凝道:“不瞞大人,我們本是修行之人,所謂僧道一家,沒有地方比這裡更合適。”停了停,她又笑道:“或許民女還有辦法拿住殺人兇手。”
海公果然兩眼一亮,沉吟。
陶知縣忍不住道:“你二人年紀輕輕,有什麼本事拿兇手,胡鬧!”
紅凝垂下眼簾:“本事要使出來才知道,民女方才聽人說,本縣陶大人也是二十歲上中的舉人,豈非也是年紀輕輕便大有作為?”
陶知縣既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輕哼:“生了張利嘴。”
海公笑問旁邊住持:“可還有空的客房?”
住持回道:“尚有幾間。”
海公道:“既然你二人有這等膽量,便住下吧。”
紅凝作禮謝恩,拉著白泠進門。

陶知縣一來有心為難二人,二來死的是妹夫,原是打聽到知府大人路過,忙帶他來獻媚,誰想反叫他丟了性命,妹妹未免哭鬧,自然煩惱不已,因此迫不及待催促二人快拿兇手。紅凝也不推辭,提出去現場,住持便引著眾人來到了鄭可住的房間。
房間乾淨,略嫌簡樸,但仍可以看出這是寺裡的上等客房。
海公道:“下人發現時,鄭公子便躺在中間地上,渾身濕透,如在水裡浸泡過,據仵作查驗,是溺死。”
紅凝檢查窗戶,發現被釘得嚴實,於是問:“當晚有沒有人來找過鄭公子?”
眾衙役道:“我等一直在院內把守,不見有動靜。”
紅凝不語。
住持歎道:“阿彌陀佛,敝寺原本不過彈丸之地,這十年來多得鄭檀越資助,方有今日,想不到他竟未得善終……”
鄭可欺壓百姓惡名在外,倒捨得出錢修建寺院,可見是虧心事做太多,臨時才來抱佛腳,求個心安吧。紅凝暗暗嗤笑,問眾人:“當時有沒有看見什麼特別的事?”
沉默。
海公道:“他身上沾了些水草。”
紅凝問:“哪裡的水草?”
住持略作遲疑,答道:“像是本寺蓮花池裡的,鄭檀越喜歡那池,在裡面投養了許多魚,不讓我等擅自動它。”
紅凝點頭:“這就對了,他是被池塘的水溺死的。”
陶知縣冷笑:“你的意思是,他自己跑去池塘自盡了?”
海公也道:“當晚鄭公子一直在房間裡,並未出門。”
若說池塘裡有作怪的非人的東西,這位知府大人會不會相信?紅凝想了想,放棄解釋,反問:“難道說池塘的水流進房間把人溺死,大人會信?”
海公搖頭。
陶知縣哼了聲:“荒唐!”
紅凝拿不准,轉臉看白泠。
白泠微微頷首,輕聲道:“佛。”
紅凝莫名。
白泠道:“寺裡的東西不是都有‘佛’字標記嗎?”
紅凝大悟:“對,方才我們那房間不是所有東西都做了標記嗎,怎麼這間房沒有?”
一個小和尚忙站出來合十:“鄭檀越說看著礙眼,叫小僧換掉了。”
眾人意外。
海公懷疑:“當真?”
旁邊另一和尚作證:“確實是鄭檀越叫換掉的。”
紅凝搖頭。一個出錢修建寺院的人,卻嫌“佛”字礙眼,處處有“佛”在,道行淺薄的妖怪哪敢作怪,他自己去掉了護身符,因此遭殃,果真是天意。
陶知縣不自在:“如今是找兇手,不是找什麼佛。”
紅凝道:“既要徹查,細節自然也要問清楚。”
案情古怪,海公原本也沒指望二人,開口道:“也罷,今日且先歇息吧。”
陶知縣附和兩句,再三邀海公進城安頓,被海公婉拒。陶知縣對妹夫平日的所作所為了如指掌,如今見他死得蹊蹺,且是在這種地方,陶知縣不免也心虛,出門見天色已晚,便匆匆告辭離去,留下數名衙役保護海公安全,畢竟朝廷命官若在他的地盤出事,他是難逃罪責的。

花香嫋嫋,花朝宮城四季如春,錦繡負手立于朱欄邊,看著欄下那簇如火的紅茶花,似乎在想什麼事情。
身後,一個穿著紅白輕衫、手持杏花的女子輕聲喚他:“神尊大人。”
錦繡側過身。
女子吞吞吐吐:“她們都說……神尊大人即將卸任,回歸中天。”
錦繡微笑:“怎麼?”
女子垂首,低聲道:“沒有,只是今後我們就見不到神尊大人了……”
“晉升天神乃是喜事,神尊大人自有重任在身,豈能一直留在花朝宮?”旁邊那冷傲女子打斷她,揮手,一樹紅梅立即盛開,芳香撲鼻,“只要我們潛心修行,將來位列上仙,自有天庭重逢之日,你這般黏著,只會擾了神尊大人修行。”
先前那女子漲紅了臉,怒視她。
“梅仙說得不錯,杏仙當學習,”錦繡道,“縱然我不在,自有新任花神,既是我族類,將來也會照看你們,何況歸位之事尚未作準,你二人萬萬不可因此誤了修行。”
杏仙這才高興:“真的?”
錦繡正要說話,又停住,轉臉看天邊飛來的祥雲。
雲頭按下,但見來人雪衣長裙,容貌美麗,端莊的姿態中透著幾分天然的嫵媚,一雙美眸似嗔還喜,正是那北瑤天女。
錦繡不意外:“天女。”
北瑤天女曼步走到他身旁:“貴人多忘事,連陸瑤二字也不記得?你若這麼客氣,我也只好照樣拜上中天王了。”說完真的矮身朝他作禮。
“豈敢。”錦繡莞爾,抬手讓座。
陸瑤美眸一轉,打量四周:“早聽說花朝宮裡景色好,果不其然,本想多過來走走,又怕你嫌我煩。”
錦繡含笑:“何出此言?天女駕臨,花朝宮蓬蓽生輝。”
陸瑤收起促狹之色,低聲歎道:“陸玖的事,多謝你。”
“北界王不怪罪就好。”
陸瑤搖頭:“我這個兄弟向來不肯好好修行,每常擅自跑下山鬧事,若非你教訓他,將來必闖大禍,那時連父親也救不得。”停了停,她又將眼波一橫:“既是一家人,你自可管教他,父親只有感激的,怎會怪罪。”
錦繡愣了下,隨即微笑。
他二人兀自說話,杏仙上過茶,退回到梅仙旁邊站定,低聲抱怨:“總是來纏著神尊大人做什麼!”
梅仙道:“她是未來的中天王妃,自然能來。”
杏仙愣了愣,忽然悄聲道:“若是我們能做她的侍女,豈不是可以跟著神尊大人了?”
梅仙頗為不屑:“胸無大志。”

花朝宮風月無邊,人間亦有人間事。
池水沉沉,池面寬闊,由於夏季未到,尚不見新荷葉,只淺水處有許多東倒西歪的枯荷梗,二人站在池邊。
“它怕見佛字,就不會太厲害。”
“嗯。”
“住持不是說鄭可喜歡這池塘嗎?但你看那些水草,那枯荷葉……池塘從來都沒被清理過,”紅凝用樹枝撥弄著,仔細察看,“裡面有魚倒是真的,你說,會不會是魚在作怪?”
白泠不答。
紅凝無奈地丟開樹枝,抬臉:“師兄大人,你就不能多哼一聲?”
白泠看看她:“嗯。”
紅凝忍不住笑了,指著他正要說話,卻聽得左邊傳來人聲,十分耳熟,轉臉看去,原來是一對白衣男女在那邊調情。
看清二人相貌,紅凝震驚不已。
白衣女正是賀蘭雪,而那個男人,一雙眼睛攝人魂魄,不是狐妖陸玖是誰!
論相貌,他們倒也般配,但貌合神離,看上去就沒那麼賞心悅目了。紅凝歎息。賀蘭雪竟用起這種笨法子,白泠像是會為她吃醋的人?到頭來除了她自己,誰也氣不到。
白泠果然早已看到,微微皺了下眉,沒說什麼。
紅凝試探:“她將來怎麼脫身?”
“與我無關。”
“你也太無情了。”
白泠聞言似乎有點愣,側臉盯著她。
紅凝沒注意,探身朝那邊張望,只見賀蘭雪坐在陸玖懷中,雙手勾著陸玖的頸,一雙美目卻遠遠瞟著白泠,見他毫無反應,漸漸地也演不下去了,露出傷憤之色。陸玖是什麼人,很快就發現美人狀態不對,跟著看過來,紅凝不慎與他的眼睛對上,心中又開始恍惚,直到白泠側身擋住視線,她才猛地清醒過來,暗自後悔。
白泠拉起她就走:“那是白狐,小心不要上他的當。”
紅凝也覺得不該多事,點頭:“知道。”

第七章 請花神

高等妖精都進了寺,不只白泠,還有一隻雪妖和一隻五尾狐狸。白泠可以排除,至於另兩個,紅凝也認為可能性不大。首先,鄭可入寺才遇害,可見那妖怪必是寺裡的,而且鄭可曾多次來天和寺,直到前日住進來換掉了帶“佛”字的東西才在夜裡出事,說明那妖怪白天不能現身害人,並且懼怕佛法,修為不會太深,賀蘭雪與陸玖能在寺裡隨意走動,殺人根本不需要條件。
紅凝躺在床上想了半晌,爬起來,決定再叫白泠一道去池塘看看,也許有什麼線索被忽略了。
白泠站在門外。
紅凝詫異:“你在這兒做什麼?”
清沉視線移向別處,白泠沒有回答。
他是擔心陸玖會來找麻煩?紅凝很快明白緣故,心中一暖:“我們再去池塘看看吧。”
剛走出院門,就見一人等在外面,白泠視若無睹,只管往前走。
“白泠!”賀蘭雪攔住他。
“讓開。”
“師兄,我就在那邊,有事叫你。”紅凝識趣地找藉口脫身,不待白泠多說,快步就走,雖說這樣有點對不起白泠,但她實在不想惹也惹不起這個麻煩,賀蘭雪太過瘋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何況他們之間的問題別人沒必要去摻和,叫白泠自己解決更好。
“讓開。”惱火。
“你是不是喜歡她了?”
“她是我師妹,你不要無理取鬧!”
聽到解釋,賀蘭雪聲音果然軟下來:“你別生氣,我只是擔心你又……”
紅凝松了口氣,加快腳步。白泠是知道其中利害關係的,真讓賀蘭雪誤會,說不定自己也會落得小珂那樣的下場。
轉過牆角,前面就是池塘。
冷不防,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紅凝差點摔倒。恍惚瞥見一團白影躺在地上,她立即後退,避免去看那雙眼睛,同時張口就想叫白泠。
“麻煩抱我過去下。”懶懶的聲音。
聽出不是陸玖,紅凝止住呼救的念頭,低頭打量他:“你是誰?”
地上那人模樣倒還過得去,與眾不同的是,他生著一對長得出奇的耳朵,兩隻眼睛半眯著,閃著詭異的紅光。
是只兔精?紅凝反倒鎮定了,這妖精還未完全脫去本形,法力絕不會太強,難道就是它在作怪?
兔精對她的反應不滿意:“喂,呆了?”
紅凝歎氣:“要抱你去哪裡?”
見她不害怕,兔精未免意外,遲疑片刻,伸手往池塘另一邊指了下:“我住在寺外,你先抱我過去那邊。”
“好。”紅凝俯下身作勢要抱它,卻在暗地裡悄悄握住一張符,念咒。
兔精全無防備,察覺被制,大驚:“你做什麼!”
妖氣不重,應該沒有害人之心。紅凝有點懷疑,拔出腰間小劍指著它,冷著臉嚇唬他:“人是不是你害的?再不說實話,必招天雷把你打回原形!”
聽到打回原形,兔精急了,求饒:“我並沒害誰。”
紅凝立即問:“鄭可是怎麼死的?”
兔精疑惑:“鄭可是誰?”
紅凝道:“這寺就是他出錢修建的,你怎會不認識?”
兔精分辯:“我平日很少出來,哪裡知道他們的事。”
見它的確不像說謊,紅凝失望,還是不甘心:“你住在附近,就沒見寺裡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這寺裡有沒有別的妖怪?”
她本是隨口發問,兔精卻似乎真的想起什麼:“你說死人?對嘛,有人死了!”
紅凝暗喜:“你知道什麼內情,如實說來。”
兔精道:“這事只有我知道,說與你,你須放了我。”
紅凝毫不猶豫應下。
兔精想了想道:“池塘裡的確是死了個人的。”
紅凝道:“是前幾天的鄭可吧,誰害的他?”
兔精道:“什麼前幾天,是十年前。”
紅凝驚訝了:“十年前?”
兔精恢復懶懶的模樣:“十年前這裡還是個小寺,只有幾間房,那天夜裡我出來乘涼,見一個和尚和一個綠衣人坐著說話,那綠衣人說著說著就要看什麼龍宮水晶瓶,和尚就拿出來給他看,那人連聲讚歎,說好寶貝呀價值連城呀,後來趁和尚不注意就把他殺了,用鐵鍊子捆住沉在池底,自己拿著寶瓶走了。”
紅凝倒吸口冷氣。
無意中竟打聽出這件陳年舊事,因貪心殺人,怪不得鄭可不讓清理池塘!和尚無故被害,屍身至今未見天日,必定難入輪回。
紅凝問道:“那和尚是誰?”
兔精搖頭:“這卻不知。”
十年前寺裡有哪個和尚失蹤,要打聽應該不難,紅凝告誡兩句便放了兔精,轉身往回走。

“十年前小僧還未入寺呢,”小閣樓上,小和尚一邊整理經書一邊道:“別說小僧,住持都是後頭才來的,這些年敝寺的人也不曾少過一個。”
紅凝奇怪:“依你說,十年前這寺裡就沒有人留下來?”
小和尚放了經書,解釋:“當年此地十分荒僻簡陋,只有一位海明師父守著,哪有今日場面,後來海明師父雲遊去了,將寺交與鄭檀越打理,鄭檀越很是守信,出資重新修葺寺院,請來德高望重的住持,才有了如今的天和寺。”
紅凝心思轉動,口裡卻笑:“怪不得鄭公子會資助天和寺,原來是念著海明師父的交情。”
小和尚笑道:“他二人原是好友。”
紅凝問:“海明師父有沒有回來過?”
小和尚搖頭。
這就對了!紅凝聽到這裡已大致猜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你們寺裡這些年有沒有發生過什麼怪事?比如,那個池塘?”
小和尚想了想:“不知算不算怪事,那池塘的蓮花開得比別處遲,落得卻早,小僧因為覺得有趣,還私下記了日子,無論那些蓮花先前開得多好,都會在六月十六那天落完花瓣呢。”
怎麼又與蓮花有關了?紅凝詫異,若有所思。
小和尚道:“去年夏夜,有位師兄還說在池塘邊看見了一個紅眼睛長耳朵的妖怪,嚇得他病了好幾天。”
兔子跑出來乘涼,嚇到和尚。紅凝暗笑,怕他生疑,故意岔開話題:“這兩天沒讓人進來上香?”
小和尚垂頭喪氣:“上什麼香,將來能逃出一條命就是萬幸。”
紅凝忙問:“怎麼了?”
小和尚低聲道:“實不相瞞,鄭檀越在敝寺出事,遲遲拿不到兇手,縱然知府大人不追究,將來陶知縣也必不會放過我們,如今叫人守在外頭,就是怕我們跑了。”
狗官!紅凝暗罵,好言寬慰他兩句,問了些別的事才匆匆離開,剛走到廊下,就聽得幾名衙役圍在一處說話。
“鄭可死的那房間有鬼,這幾天弟兄們離遠些!”
“真的假的?”
“嚇你們做什麼!昨晚我和趙三路過,聽得裡面有女人的聲音,我二人壯著膽子推門看,卻什麼都沒了!”
眾人紛紛倒抽冷氣。
“姓海的不知幾時才肯走,咱兄弟幾個的命都懸著呢,晦氣!”
……
和尚,池塘,蓮花……現在居然又有女人摻和進來了,事情聽上去越來越複雜。紅凝皺眉,沒有驚動那些衙役,回房將此事告知白泠。
白泠道:“不是海明,寺裡並無怨氣。”
鬼和妖不同,死後魂魄無所依附,無處藏匿,只能遊蕩在屍體附近,因此難逃黑白無常捉拿,除非它怨氣沖天,鬼門進不去。正因為有怨氣,有道之士很容易就能找到它們。如今池塘沒有怨氣,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海明和尚已經歸去地府了。
“或許海明師父已經想通了,但如今他的屍骨沉在池底不見天日,就算去地府,恐怕也沒這麼快入輪回,”紅凝喃喃地道,“既然害鄭可的不是海明師父,就一定是那女妖,她也跟鄭可有仇,到底有什麼仇呢?”
白泠突然道:“我要回去看看。”
紅凝回神,不解:“怎麼?”
白泠沉默半晌,語氣裡有一絲不安:“賀蘭雪行事素來衝動,不計後果,昨日跟我說了些氣話。”
賀蘭雪個性偏激,太容易遷怒別人,為了逼他回去,幹出什麼瘋狂的事也不是不可能,雖然文信道行高深,但那女人的狠勁可不是文信比得上的。
距離太遠,傳音符早已失效,紅凝也有點不放心了,點頭:“要不我們都回去吧。”
“妖狐已經走了,我必須儘快趕回去看看,帶著你太慢,”白泠說完拉過她的手,將一隻晶亮透明的手鐲戴在她腕上,“有急事就叫我,我明日再來找你。”
這件東西紅凝小時候不知用了多少次,甚至還曾因為好奇拿它做過試驗,每次白泠都能及時趕到,然而自從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之後,她便不肯再用了,如今見白泠又拿出來,她不由歎氣,勉強笑:“我又不是小孩子,總讓內丹離體,很傷精神也很危險的。”
白泠看她一眼,推開她,出門便消失。

黃昏天色,池塘邊擺著一張香案,上鋪黃布,設了蠟燭香爐令牌等物,以及許多三色紙寫成的符。
頭一次單獨辦事,紅凝並無把握。海明師父雖與此案無關,但他無辜而死,屍骨沉于池底不見天日,只有真相大白才能安心入輪回,而自己若是直說池塘有屍體,恐怕沒人會相信——陶知縣本就有意為難不說,此事鬧出來更會牽連到他,因為他家裡正收藏有一隻鄭可送的水晶瓶。
要讓海公相信,就要先讓他相信世上有鬼妖。
這次的神很特殊,文信都從未請過,更別說紅凝連普通口訣也記不全,她只得揣度著行事,先是恭恭敬敬叩首,全神念咒,然後拿劍挑起三色符紙往蠟燭上點燃,默道:“弟子紅凝,謹拜上花神座下,神君有知,令牌起……”
話雖不倫不類,意思卻也清楚。紅凝默念完畢,便緊張地盯著那三塊令牌,目不轉睛。
沒有動靜。
紅凝繼續念咒燒符紙,重複了三四次仍不見效果,只得歎了口氣,打算放棄,正準備收拾東西,忽然有一陣涼風吹來,風中帶著異香,紙灰四散。
“在做什麼?”熟悉的聲音。
自己這水準能和神仙交流已算難得,哪能請到真身駕臨!紅凝第一反應就是出了紕漏,正在驚慌,見是他才松了口氣,暗喜,沒請到花神,卻請來了認識的花妖,也算意外收穫。
錦繡走過來。
紅凝本欲稱大哥,又覺得不妥,人家可能是幾百上千歲的前輩,於是去了稱呼問:“你怎麼來了?”
錦繡沒有回答,只看著香案上那些符紙,含笑道:“請花神?這樣是請不到的。”
紅凝臉一紅:“我就試試。”
錦繡輕聲道:“既不想修仙,也不好好學法術,將來一個人怎麼在這塵世中活下去?”
話中全無半點嘲諷之意,是感慨,隱約還透著一絲擔憂。紅凝聽得呆了呆,鎮定地開玩笑:“讓師父師兄他們養我啊,我不能長生,肯定會比他們先死,再不行,就早入輪回早投胎算了。”
錦繡沉默片刻,歎道:“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須記得,一切都是天意,命中註定的劫數。”
話說得玄妙,紅凝聽得莫名。
錦繡見她發呆,不由笑問:“你想請花神做什麼?”
紅凝回神,將事情經過都告訴他,末了道:“我懷疑是這池塘裡的蓮花在作怪。”
錦繡轉臉看池塘:“何以見得?”
潛意識裡想要信任這個人,紅凝不打算隱瞞:“事隔十多年,周圍沒有怨氣,海明師父的魂魄肯定已經入地府了,他們昨晚聽見那房間有女人的聲音,更說明不是海明師父,花事素來歸花神花仙執掌,這裡的蓮花卻開得古怪,每年六月十六之前全都凋謝,怕不是因為氣候的關係吧,除了蓮花妖,別的妖怪誰能這樣自如地控制花時?”
錦繡道:“一切自有定數,鄭可生前作惡太多,故有此報。”
紅凝贊同:“鄭可雖然該死,但我們還不知道這蓮花妖是善是惡,難保她將來不會再去害別人,而且她殺了鄭可,就該出來說清楚,以免連累寺裡這些和尚,陶知縣肯定會遷怒他們,若她一意孤行,連累無辜,我就只好逼她現形了,到時候修為盡毀,可怪不得我。”
錦繡皺眉:“花木百年,屆時便降下天雷,避過才能成妖,再修三百年又要曆小劫,五百年大劫,兩千年度劫成功,方能成小仙。”
他關切同類也正常,紅凝理解:“我知道你的意思,正因為它修行不容易,事情沒弄清楚,我也怕冤枉了她,所以想找她問問,可她始終不肯現身,我才想到請花神代為召令。”
錦繡點頭:“你做得對。”
紅凝忍不住試探:“你……也跟她一樣吧?”
錦繡果然微笑,沒有否認。
這話問得唐突,紅凝原本還擔心他生氣,見狀不由得松了口氣,有些尷尬地笑:“其實我很早就想問了。”
錦繡道:“想要我幫你?”
小心思瞞不過他,紅凝承認:“你能不能見到花神?”
“此事其實不須旁人插手,”錦繡看著池水,“她並非不願出來,只是寺裡處處有佛法,又有朝廷命官在此,官府的帶刀衙役煞氣甚重,她修為尚淺,不敢現身。今夜子時,你可叫他們解去武器,除去官袍,到池邊等著,她自會出來。”
怕佛珠法器就罷了,原來她還怕帶刀的衙役,怪不得那些衙役聽到聲音推門進去,她就跑了,看來她也很想出來說清楚。紅凝放了心,又好奇地問:“你不是普通花妖吧,是……花仙?”
錦繡笑而不答。
紅凝想起一事:“你知不知道中天王是誰?”
錦繡道:“怎麼?”
紅凝將前日惡龍潭鐘仙的話複述一遍:“他說拜上中天王。”
錦繡搖頭:“他本是南天門的司時官,嗜睡,千年前曾誤過一次,幸得帝君寬恕,想不到他還是不改陋習,會有今天,也是註定的劫數。”
紅凝自言自語:“可他說見過我,還說我跟中天王去看過他。”
錦繡不語。
紅凝狐疑地打量他:“你是什麼?紅山茶?茶花仙?”
錦繡低頭盯著她,鳳目裡是滿滿的笑意。
仗著他脾氣好,紅凝大膽了:“好個花仙,現原形讓我看看。”
錦繡道:“讓花仙現原形,很無禮。”
紅凝有意嚇他:“我是山野丫頭,不懂什麼禮,你不怕我生氣了作法收你?”
“膽大無禮,這性子也只紅山茶能配得上,”錦繡微笑,目光溫柔如水,“天色不早,快去辦事吧,晚上我再來。”轉身走了幾步,消失。
配紅山茶?周圍空氣中依稀還飄著香味,紅凝漲紅臉,忽然覺得心慌,忙轉身朝海公的住處走。

第八章 沉冤昭雪

半夜,天空沒有月亮,池塘邊燃著五六支火把,火光裡,紅凝一身青衣站在池塘邊,旁邊海公也換了身素服端坐在椅子上,陶知縣作陪,那兩名青袍護衛徒手立於兩旁,眾衙役捕快們已解去刀劍,二十來個和尚也摘除了念珠等物,都站得遠遠的。
“什麼時辰?”海公側臉問。
“將近子時。”一名衙役回報。
海公聞言不由皺眉,看向紅凝,略帶詢問之色,聽說今晚會有重要證人到來,他才特地率眾人在此等待。
紅凝明白他的意思:“海大人放心。”
此女提出這麼稀奇古怪的要求,海公原是有些擔心,後悔答應得太過輕率,半夜裡興師動眾,到時候若無收穫,來日未免落人笑柄,如今見她一臉鎮定,把握十足,才又漸漸地安了心。
寺裡出了古怪凶案,陶知縣巴不得躲得遠遠的,但知府派人來請,不能不硬著頭皮相陪,他本就滿肚子火氣,如今聽出又是紅凝的主意,更加不耐煩:“故弄玄虛!依下官看,必是這些和尚搗的鬼,不如將他們收押,嚴加審問,不怕他們不招!”
住持大師慌得上前合十:“善哉,老衲敢擔保,敝寺僧眾絕不是兇手,大人明察!”
陶知縣喝道:“當夜寺裡並無外人,除了你們和尚還能有誰!”
住持急:“這……”
海公有些不悅:“此事有待商榷,待真相查明,本府必會還令妹夫一個公道。”
陶知縣冷笑:“不知那個重要證人幾時才來?”
子時快到,卻絲毫不見動靜,紅凝也有點沒把握了,轉身問眾人:“你們真的都去了武器?還有師父們,身上有沒有帶別的法器?”
眾人俱搖頭。
對上海公疑惑的目光,紅凝鎮定地笑:“想是她誤了時辰,待民女問問看。”
說完,她上前幾步面向池塘,深深吸了口氣,從懷中抽出一張符,望著半空中默默念咒,將雙手合掌一拍,再往上一拋,那符便飄飄悠悠飛上半空,自行燃燒起來。
符紙燃盡,空中現出兩個大字:即到。
二字大如鬥,閃閃發亮,停了近十秒才如流螢般漸漸散去。
眾人看得清楚,譁然,再不敢小瞧她。
海公更有十分信了:“想不到姑娘竟是道門高人。”
事實上,紅凝施展的只是最初級的幻術,急中生智用這小伎倆搪塞,以便拖延時間,幸虧海公沒有懷疑。
紅凝躬身道:“證人很快就到,還請兩位大人再稍等片刻。”
海公點頭,陶知縣也不好再說什麼。
紅凝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也著急起來,剛才用雕蟲小技暫且糊弄過去,但只能擋得一時,若那蓮花再不現身,可就真的難以解釋了……
錦繡絕不會騙自己。
想到這,紅凝莫名地又鎮定下來。
正在此時,池上忽有一陣風卷起。
風勢來得猛烈,無數塵沙飛揚,卻並不寒冷,風中依稀帶著荷葉蓮花的清香,直鑽到人心裡,周圍火光無故變得暗了幾分。
眾人紛紛以袖掩面,都道:“好香!”
紅凝已經看出這陣風不尋常,大喜,當即高聲叫道:“既已來了,還不現身!”
話音剛落,原本黑沉沉的池面竟鋪滿了荷葉,一個粉衣女子亭亭立於荷葉上,粉臉桃腮,十分清秀美麗,恍若仙女。
眾人驚駭。

陶知縣面如土色,顫聲:“何……何方妖孽?”
海公也驚:“這是……”
紅凝忙安慰:“大人不必驚慌,她便是民女所說的證人。”
這女子絕非尋常人,眾人心裡都明白,不敢多言。
海公到底見多識廣,加上他為官多年兩袖清風,一身浩然正氣,很快就定下神:“姑娘是何人?若知道本案的始末,不妨如實講來。”
那粉衣女子彎腰作禮,聲音十分好聽:“回稟大人,小女子乃是這蓮花池裡的蓮花,名叫連華,今日特意為一件冤案而來。”
海公忙問:“那鄭可是被誰所殺?”
粉衣女子道:“正是連華。”
聽說妹夫是她害的,陶知縣立即在椅子扶手上一拍,橫眉呵斥:“原來你就是兇手,來人哪!”喊出口發現不對,忙喝紅凝:“還不快助本縣捉拿兇手!”
紅凝冷冷看他一眼:“大人急什麼,她既然敢主動來認罪,還會跑了不成?就算是兇手,也要先聽完供詞吧。”
海公點頭,問連華:“你與鄭可有仇?”
連華搖頭。
海公臉一沉,語氣嚴厲起來:“大膽妖孽,竟敢害人性命!若不細細道出緣故,就算你本事通天,本府也定不輕饒!”
“大人在上,連華豈敢隱瞞,”連華低聲,“連華殺鄭可,乃是為了替別人報仇。”說到這裡,她竟流下淚來,轉向眾人:“不知諸位可曾聽說過,十年前,這天和寺裡有一位師父,法號海明。”
海公看住持。
住持忙上前回道:“敝寺確實有過一位海明長老,外出雲遊未歸,老衲來得遲,與他素未謀面。”
連華拭淚:“連華在這池塘裡已有百年,十二年前一場大旱,池水枯竭,幸虧海明師父每日擔水相救,連華受此恩情,本想修得人身再行報答,誰知他卻被鄭可所害,死得不明不白!好在蒼天有眼!事隔十年,鄭可竟又住進來,還自己換掉了房間裡所有帶‘佛’的東西。”
海公道:“於是你便殺了他。”
連華點頭。
陶知縣道:“胡說!胡說!那海明十年前就出門雲遊去了,至今未歸,不知死在了哪裡,怎能怪到鄭可身上!”
海公也道:“你如何知道他被鄭可所害?”
連華道:“連華不敢有半句謊言,海明師父其實並未出門雲遊,全是鄭可對外胡說的!十年前的六月十六夜裡,鄭可就已將他害死,用鐵鍊捆了沉在池底。”她伸手往池塘中間一指:“就在那裡,鄭可怕人發現,因此特地出資修葺寺廟,不准外人動池塘。”
想不到竟有這等隱情,眾人面面相覷。
海公沉吟:“你既是妖怪,也有法力,為何不搭救他?”
連華泣道:“他是連華的恩人,連華怎會不想救?只因那時修行太淺,無能為力,直到三年前我才躲過天劫,勉強修成人身,卻又懼怕寺中佛法,不得出來行動。”
紅凝道:“所以你故意讓這池裡的蓮花都在六月十六那天凋謝。”
連華點頭道:“屍骨沉在池底無人知曉,恩人必定難入輪回,在地府受苦,花期乃是花神制定,連華不敢有誤,只得私下讓它們提前凋謝,好教人發現池中古怪,或能讓恩人的屍骨重見天日,可惜始終無人領會。如今總算迎來大人,連華待要鳴冤,誰知大人一身正氣,身邊帶刀護衛又個個煞氣逼人,故遲遲不敢現身,好在天賜良機,鄭可也來了,連華才得以為恩人報仇。”
陶知縣道:“鄭可與海明本是好友,豈會殺他!單憑一具屍骨也不能證明什麼,休要血口噴人!”
連華厲聲道:“證據便是知縣大人收藏的那只龍宮水晶瓶!那本是連華為報恩,特意在暗中指引恩人尋到的,不想竟惹得鄭可起了貪心,反為恩人招來殺身之禍!”
陶知縣白了臉,抵賴:“哪裡有什麼龍宮水晶瓶,胡說!”
紅凝淡淡地道:“就在陶知縣家中寶庫裡,怎會沒有?聽說那藏寶庫中奇珍異寶無數,何不拿出來請知府大人賞鑒賞鑒?”
海公冷著臉:“來人,去搜!”
陶知縣倏地起身:“下官敬重大人,所以禮遇有加,大人不領情便罷,反聽信殺人兇手的一面之詞,下官雖職卑位低,卻也是殿前過來的進士,大人要擅自搜查下官宅第,未免過分逾權了。”
海公冷笑:“你的意思,本府無權搜查?”
陶知縣拱拱手,神態已不再那麼恭敬,嘴硬:“不敢,只是難叫人信服。”
“陶大人既是殿前過來的進士,本府自然不敢過問,”海公站起身,“來人,請尚方寶劍。”
聽到“尚方寶劍”四字,陶知縣立時呆若木雞。
其實海公在寺裡住了幾天,曾暗中派人出去走訪,對這知縣的所作所為也有些耳聞,有心要懲治他,區區一個知縣卻私設藏寶庫,藏有這麼多貴重的寶貝,這正是個難得的機會。
連華急道:“大人,且待連華說完再請也不遲。”
禦賜寶劍乃是辟邪之物,海公這才想到她害怕,於是止住兩名青袍護衛,轉身命眾人拿下陶知縣,又回身向眾衙役下人喝道:“閉了寺門!但有私自通風報信出去的,就地處斬!”
衙役們早已嚇得不敢動,顫聲答應,眾和尚卻都松了口氣,連連念佛號。
海公重又往椅子上坐下,看連華:“僅憑你一面之詞,怕也難叫人信服,安知那瓶不是海明自己送鄭可的?”
連華正要說話,卻有一陣陰風卷來。
不同於先前連華來時那陣風,這陣風格外陰寒,帶著許多森森的鬼氣,吹得人心裡發毛,幾支火把幾乎熄滅,映得一張張臉慘碧慘碧的,在場眾人都忍不住哆嗦起來。
風住,一個灰衣僧合十站在池畔。

海公驚問:“你是誰?”
灰衣僧未及回答,就聽得連華驚喜的聲音:“是海明師父!師父,你可還記得我?”
灰衣僧抬臉,但見他三十來歲模樣,高額直鼻,眉宇間帶著許多英氣,笑容溫和中透著爽朗:“你……就是蓮花?”
連華飄飄掠下荷葉,拉著他流淚:“是我,你看,你看我修成人身了!”
聽出此人身份,發現他身下並無影子,眾人嚇得紛紛後退。
海公喝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灰衣僧低頭,合十作禮:“貧僧正是海明,十年前被鄭可所害,屍骨至今沉在池底不見天日,貧僧也在地府受盡苦楚,今日閻王見貧僧罪業已消,本要送去投胎,幸有一位神尊送信說情,因此答應讓貧僧前來對質,以免冤枉無辜之人。”
海公道:“如此,你果真是被鄭可害了,因為那龍宮水晶瓶?”
海明頷首:“此事原有根由,貧僧年少時交友不慎,入了草寇之流,殺人無數,為逃避官府追捕才落髮為僧,後來雖改邪歸正,卻終究是罪孽深重,故教死於鄭可手上,在地府贖罪十年,如今罪業已消,還求大人做主,撈出池底屍骨,讓貧僧得入輪回。”
海公感慨,顧左右而言道:“善惡終有報,可見天理昭昭,誰也逃不過因果報應。”
紅凝突然道:“天也是借人的手辦事,它掌握了一切,所以才能定下什麼天道讓別人都去遵守,未必就真的公平,有些人作惡多端,還能活得好好的。”
海明搖頭:“今世不報,來世也會報。”
紅凝道:“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今世,來世如何誰又記得?上天借連華的手替你昭雪,然而連華私自殺人,也會加重她將來的天劫,若她度不得天劫,便要被打回原形,這也要歸於天意,可見上天是個無情的東西,而我們有情,才會弱小。”
海明愣,看連華。
連華低聲道:“連華心甘情願。”
海公歎道:“身為異類,這等情義卻不輸於人,委實難得。”
海明合掌念了聲佛號,望天:“此事既因貧僧而起,與他人無關,將來若有劫難,貧僧願一力承擔,但求上天不要連累於她。”
連華搖頭:“縱使連華不插手,師父的冤情也自會得以昭雪,只是……”停住。
海公何等聰明之人,早已看出端倪,正色道:“你擅自害人性命,原是大罪,本府念你一點感恩之心,且身為異類,不知人間王法,如今肯主動投案,鄭可又行兇在先,便饒了你這次,今後萬不可再害人。”
連華作禮:“謝大人。”
海公笑看海明:“因果報應,也是你合當有此劫難,如今你二人一個有情一個有義,雖非同類,彼此卻恩情不淺,不若本府做主讓你還俗,方不辜負她一番心意,如何?”
連華發呆。
海明卻是搖頭,稱謝:“大人肯開恩饒過她,貧僧已是感激不盡,然人妖殊途,草木之族不入六道輪回,貧僧怎好平白毀了她修行,容先告退。”
“還有這等緣故?”海公意外,繼而惋惜,“你……”
海明轉臉看了連華半晌,輕輕推開她,轉身,隨風隱去。
連華呆立半晌,忽然掩面奔入池中,隨那些蓮葉一起不見。

照著連華指的位置,眾人很快就從池塘裡撈出了屍骨,收殮入棺,海公親自帶人去陶知縣家搜查。鄭可惡名人人盡知,如今死了本無可惜,查清真相為的是不冤枉寺裡和尚。今夜審案過程聽起來雖玄,卻有這麼多人作證,至於陶知縣,他的惡事數不出千件也有百件,那寶庫就已足夠定罪了。
風婉娩,夜闌珊,紅凝心情複雜,默默走過假山石,卻見先前那只兔精又躺在地上。
一見她,兔精就豎起耳朵:“你又要抓我?”接著它開始絮絮叨叨數說自己修行不易。
紅凝好笑,打斷它:“你別出來嚇人,我就不抓你。”
兔精這才止住嘮叨。
紅凝問:“你也要修仙?”
兔精將耳朵往下一耷:“不想,我只是機緣巧合得了粒壽星老兒吃剩的仙果,才成了現在這樣。”
紅凝大有遇知音之感:“是啊,修仙很無聊。”
兔精贊同:“說得太對了!”
“做兔子就很好?”溫和的聲音傳來,“你會被豺狼吃,或許還會被人抓去烹炸下酒。”
二人同時愣住,不知何時錦繡已站在了旁邊。
錦繡看那兔精:“難得你有此仙緣,修仙雖無趣,但你又怎知神仙的日子不好?那時你可以像現在一樣睡覺乘涼,且無生死的煩惱,來去自如,豈不更好?”
兔精呆了呆,跳起來:“說得對,我去修煉了。”頓時化作玉兔飛快跑開。
眼見它消失在對岸,紅凝好氣又好笑,瞟著錦繡:“有這樣點化的?你這算不算是在誘拐別人修仙?”
錦繡微笑:“威逼誘惑也好,我只是說了實話,仙道永恆,它能想通,你為何不能?”
紅凝往石頭上坐下:“你總想讓我修仙,又打算拿什麼誘惑我?”
“情。”
“哦?”
錦繡溫和地道:“仙道永恆,性命長存,自有永恆的情,凡間卻沒有,每一世便會忘記前世之情,正如你,可還記得你的前世?到來世,你更會忘記現在的師父、師兄,想要情意永恆,唯有修仙。”
紅凝沉默片刻,終於歎了口氣,惆悵地道:“連華喜歡海明師父。”
錦繡道:“仙凡有別,人妖異類,強行結合必遭天譴,對他們沒有好處。來世海明若肯潛心修行,二人也許能同登仙道,不比在凡間更好?”
“打住!”紅凝懊惱地瞪他,“我都快被你說動了。”
錦繡抿了下嘴,挑眉:“你不想被我說動?”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想修仙,”紅凝也答不上來,突然問道:“你也是修仙的?”
錦繡承認:“算是。”
紅凝咬了下唇:“你為什麼要保護我?”
錦繡看了她片刻,道:“我欠你的。”
這種話聽上去莫名地透著曖昧。紅凝一愣,很不自在地道:“我不記得你欠過我什麼。”
錦繡道:“不記得也好。”
被看得心慌,紅凝別過臉:“這次的事,謝謝你。”
“不要再出來亂跑,我最近沒多少時間來看你,”錦繡有些無奈地告誡她,又輕聲道:“不論發生什麼,都是劫數,你定要明白這個道理。”
他反復強調這話,紅凝竟生出一絲不安,含糊地嗯了聲,忽然起身:“時候不早,我先回去歇息了。”


第九章 身份

一個秘密被埋藏了整整十年,至今方才真相大白,連華重情重義,海公十分感慨,特地命寺裡眾僧守護池塘,不得將連華之事宣揚出去。聽說陶知縣倒臺,百姓皆拍手稱快。至於鄭可之死,海公對外只宣稱是海明的冤魂索命,反正他本就是一惡霸,這樣正好應了那句因果報應的話,也能警示世人。這時代的人敬畏鬼神,加上眾衙役將海明現身之事講得繪聲繪色,由不得人不信。
海公原是打算重賞紅凝,回頭卻尋不見人了。
紅凝一大早就離寺,匆匆往回趕。
三月陽光燦爛,遠遠的,山坳裡出現一片杉樹林,林邊幾間小小茅屋,簷上茅草在微風中顫動,天然淳樸美如國畫。見識過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這種房子顯得太簡陋,然而紅凝卻從未覺得有什麼不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裡面有多溫暖舒適,在這裡住了十幾年,這幾間屋子連同周圍的一草一木,都讓她覺得熟悉又親切,那是“家”一樣的感覺。
青石階乾乾淨淨,房門半掩。
紅凝不覺停住腳步,越發忐忑不安,甚至有點兒心驚肉跳,又說不清是什麼緣故,白泠說過今日回寺裡找她,這一路卻不曾遇上。
他知道事情已經解決了,所以才沒再去吧。
紅凝自我安慰,快步上前推門。
門開的刹那,她才發現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了,平日大開的兩扇窗戶此刻都緊緊閉著,房間光線因此顯得昏暗。裡面兩個人倒是和往常沒什麼兩樣,文信盤膝閉目坐在竹榻上,白泠面無表情站在旁邊。
不同的是,地下多了攤血跡,還有個人。
雪衣白髮,美得可憐,她一動不動坐在地上發呆。
“不論發生什麼事,都是劫數。”想到昨夜錦繡的話,紅凝隱約猜到了什麼,變色,撲到文信榻前:“師父!”
文信睜眼,微笑:“回來了。”
紅凝冷冷地看白泠:“是她?”
冷峻無瑕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內疚之色,白泠移開視線,不看她那雙憤怒的眼睛。
文信搖頭:“我早已料到有此一劫,因此守陣修煉內丹,沒想到還是難逃劫數,這些都是命中註定,怪她也無益。”
“我不信什麼劫數!”紅凝怒,幾步走到賀蘭雪跟前,“你喜歡我師兄沒錯,可你現在害了我師父!”
賀蘭雪咬唇,別過臉:“只要他跟我回去,我也不會……”
啪的一聲,未等文信阻止,紅凝已揚手扇了她一耳光:“你以為天底下只有你會傷心?一個男人就能讓你濫殺無辜,有本事你把全天下人都殺光,再問他會不會跟你走?”
賀蘭雪捂臉,眼眶紅紅似有淚珠湧上,卻又極力忍住,望向白泠。
白泠站著沒動。
賀蘭雪輕聲:“你從不會讓人欺負我的。”
白泠沉默半晌,道:“你已經不是以前的小雪,我不能原諒。”
“不能原諒……”賀蘭雪喃喃地念了幾遍,目光漸冷,“你既不喜歡我,為何當初在昆侖山又要救我幫我!縱然我不如小珂,若你對我有對你師妹一半好,我也知足,你喜歡你師妹了是不是?是你逼我下手的!”
這女人性情偏激,全憑臆測行事。紅凝是憤恨大於同情:“你沒錯,我師父又有什麼錯?世上比你可憐的人多的是,不要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你。”說完轉向文信:“她這點法力,怎麼會傷到師父?”
文信道:“她是趁我修煉內丹之際下手的,我也沒想到有人竟能破我的陣。”
紅凝想也不想:“是陸玖,九尾狐一族通曉陣法。”
文信也不多追究,看著賀蘭雪道:“我是修行之人,如今你敢做出這等事,就不怕將來受天譴?到時候非但不能成仙,多年修行也會毀於一旦。”
賀蘭雪大笑,恨恨地道:“我勉力修行,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與他同登仙界,如今他不肯跟我在一起,成仙又有什麼意思!”她緩緩直起身,看白泠:“小珂是我殺的,你師父也是我害了,如今既落到你們手上,要殺便殺,你不是想替小珂報仇嗎?”
白泠不語。
文信歎了口氣,揮手替她解了咒:“是我命中合該有此一劫,你且去吧。”
賀蘭雪並不道謝,也不看白泠,徑直出門離去。
紅凝雖氣恨,卻不好阻止,過去扶著文信:“師父要不要緊?”
文信拍拍她的手:“擔心什麼,可是自尋煩惱了,對我們修行之人來說,生死沒有什麼不同,褪了一副皮囊而已,如今劫數過去也是好事。”
紅凝沉默片刻,起身就走:“我去采藥。”
白泠不說話,也匆匆跟出去。
文信搖頭。

自從被賀蘭雪暗算,文信的身體便急劇衰弱下去,紅凝急得不得了,四處尋好藥,甚至跑去城裡請教郎中,白泠偶爾也會帶回些珍貴藥草,不知是從哪裡采來的。或許是顧及到二人的心意,文信並不拒絕,只不過他表現得更加平靜,不僅重新設置了周圍的陣法,修行打坐也一如往常,不時還閉關。
秋去春來,轉眼間一年過去,山坡上又是杏花如霞。
錦繡一直不見,他應該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當初才會說那些話吧。天意如此,他雖有機會阻止,卻也不能違背天意。
如火的杏花分外刺眼,紅凝心中越發氣悶,伸手一陣亂扯。
手被人握住。
優美的眼睛略嫌冷漠,白泠看著她,語氣和他的目光一樣波瀾不驚:“師父自有仙緣,此事本是他命中的劫數,若安然度得此劫,再過百年便得以肉體飛升,成為散仙,那樣最好不過,如今雖事出意外,但也頂多捨棄這凡胎肉體而已,他自己是明白的,你又何必傷心。”
紅凝甩開那手。
白泠皺眉:“紅凝。”
“若不是你縱容她,怎麼會有這些事!”紅凝將揉碎的花瓣擲到他臉上,怒視他,“你喜歡她就早點跟她走,不喜歡就該處理好,明知道她不擇手段,你卻還捨不得傷她,師父才會被她害了!你們的事憑什麼要牽扯到師父!”
白泠沉默。
紅白花瓣砸落在少年的發上、臉上、肩上,點點都是怒氣,少年只是黯然承受。
壓抑已久的怒火終於發洩出來,紅凝看著他,忽地眼圈一紅:“對不起,師兄,我……”賀蘭雪對他是真心,又有當年情誼在,他怎麼可能下得了手?正如他對自己也是面冷心軟,自己竟因此遷怒他。
“我沒怪你。”白泠突然開口。
紅凝沒了力氣,往石頭上坐下:“師父說他時日無多。”
白泠道:“遲早會有這天,你可還記得鐘仙說過的話?”
紅凝面無表情:“師父未必能以肉體飛升,但若勤奮修行,自能載入仙籍。”
白泠道:“師父功德圓滿,在陰司不會受苦,死即是生,將來必可修成鬼仙,正好應了鐘仙之言,可見這都是上天註定的,師父修行多年,能得道成仙,也算遂了他的願,你該為他高興才是。”
“那我呢?”紅凝抬臉看著他,語氣平靜,“成仙了,就與人間再無瓜葛,對我來說,師父能多陪我們百年也好,那時我已經死了,隨你們怎麼成仙成佛,都和我無關,現在他被賀蘭雪害了,一旦魂歸地府,我們就是陰陽相隔,縱然他將來修成鬼仙,我又去哪兒見他?”
白泠愣。
“我只認現在,現在他不是神仙,是養我十幾年的師父,”紅凝喃喃地道,“我恨賀蘭雪,她是瘋子,該殺人償命才對。”
白泠默然。
紅凝也意識到話說重了,忙擦擦眼睛:“你別誤會,這不關你的事,我剛那都是氣話,不是真的怪你。”停了停,她又低聲道:“我只是想說,生和死對於你們沒什麼不同,你會修仙,會長生,會記得很多事,可我不一樣,人間沒有永恆的情,來世就算你們找到我,我也不會再記得你們,所以今生才會想讓你們多陪我些時候,你別怪我有私心。”
白泠看著她片刻,道:“我記得就夠了。”
紅凝勉強笑:“你們活幾千上萬年的,經歷的事情多了,一個腦袋哪能都記得住。”
白泠不再多說,伸手拉起她:“回去吧。”
紅凝點頭。
兩人的身影剛剛消失,旁邊山石上就出現了一個人。
賀蘭雪低頭看著地上那些被揉碎的杏花瓣,似難以置信。半晌,她猛地抬起臉,望著二人遠去的方向,美麗的眼睛裡透出無數怨毒之色,口裡喃喃地道:“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長袖拂過,整片杏花林瞬間被白雪覆蓋。
“好好的花,今日偏被你們兩個輪番糟蹋。”磁性的聲音帶著笑意,一隻手從旁邊伸來攬住她的腰。

美目中厭惡之色一閃而逝,賀蘭雪恢復嬌弱的模樣,順勢倚到他懷裡:“陸郎。”
陸玖抬起她的下巴:“膽子不小,竟敢利用我。”
賀蘭雪面色微變,勉強笑:“你這是說什麼話,我倒不明白了。”
“你想激他,可惜辦法好像沒用對,”陸玖順勢在那櫻唇上親了口,“我當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敢冒這個險,原來是區區一隻冰妖,本來還以為你有幾分眼光,竟是我看錯了。”
賀蘭雪咬唇不語。
陸玖道:“你不怕我對付他?”
賀蘭雪聲音冷了:“你最好不要惹他,否則後悔也來不及。”
陸玖斜眸:“你有多大能耐為他報仇?”
賀蘭雪冷笑:“你知道他是誰?”
“他的來歷與我有什麼關係,”陸玖不在意,“你當我真為這個吃醋?我只是沒想到,為了他,你竟真的敢去對付文信,那是個大有福德之人,你就不怕將來的天譴?”
賀蘭雪淡淡地道:“既然你早已知道,為何又將進陣的法子告訴我?”
陸玖笑得一派春風:“這回我卻是真被你算計了,當時我並不知道你要做什麼,以為你是想闖進陣去走走,或者也拜個師父。”說到這裡,他又挑眉:“那丫頭生得還算有幾分姿色,至於冰妖,我就不明白他究竟哪點好,連堂堂北界狐族公子也比不上?”
賀蘭雪不答,媚笑:“你不是在那丫頭手上栽過一次嗎,就不想嘗嘗她的滋味?”
陸玖舔舔她的耳垂:“她不過凡人一個,哪裡比得上你我雙修的滋味?”
賀蘭雪閉目,酥胸起伏,低聲:“她滋味如何,你沒嘗過,又怎會知道?”
“人妖殊途,不像你我乃同類,還是少惹為妙,”陸玖突然推開她,轉臉看著二人遠去的方向,眼波閃爍,“這丫頭也真有點意思,我一直覺得奇怪。”
賀蘭雪目光微動:“怎麼?”
陸玖若有所思:“我那未來的姐夫似乎認得她。”
賀蘭雪奇怪:“你姐姐不是上仙嗎,姐夫自然也該是神仙,怎會認得她?”
陸玖道:“我這不也在奇怪嗎?”
賀蘭雪道:“你父王不給你定親?”
陸玖道:“須待我位列仙班。”
賀蘭雪似笑非笑,略帶鄙視:“狐性淫,怪道你會忍不住跑出來,他一心想要你成仙,可惜你卻比不得你姐姐。”
陸玖悠然道:“我們九尾狐族豈是你們能比的,我天生三尾,如今已修行兩千年,再修四千年便可直接晉升上仙,不像那些苦修多年也只能當散仙的,這中間玩玩還罷,我不想真惹出什麼麻煩。”
賀蘭雪掩口:“是怕你父王吧。”
“你不必激我,我不喜歡被利用,”陸玖拍拍她的臉,“我們北界仙族不是你們昆侖族,我也不是那冰妖,你做的事已經讓我很生氣,想要活命,就別再拿同樣的招數來對付我。”
賀蘭雪臉一白,嗔道:“說什麼呢,我是怕你將來真成了仙,就不記得我了。”
陸玖將她從身上推開:“我記不記得不重要,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既然惹了我,就乖乖聽話。”停了停,他笑得溫柔又文雅:“凡人我動不得,你這樣的小妖精倒不成問題,雖說你遲早要受天譴,可我捨不得這麼早就讓你精魂俱散。”
賀蘭雪不敢再說。
“你做這些,怕不只是因為嫉妒吧,”陸玖笑道,“人妖殊途,他敢留戀人間,戀上凡人,遲早會招致天譴,所以你想對付那丫頭,讓他跟你回去,也是救他一命。但就算我真動了那丫頭,你以為他會跟你走?”
“有她在,他就永遠不會跟我走,”賀蘭雪冷冷地道,“他曾因此丟了五千年修行,未能升仙,否則你這區區兩千年算什麼!只要能讓他跟我回去,是嫉妒還是救,對我而言沒有區別。”
“一個凡人女子,真有那麼好?”陸玖意外,目中漸漸興起一抹玩味之色,“我倒想嘗嘗了。”
賀蘭雪終於露出笑意,柔聲:“我也奇怪,她究竟哪裡好呢……”

花朝宮城裡雲氣靄靄,朝露沾濕繡簾,主人不在,未免顯得冷清寂寞。雲髻高聳,明珠泛彩,陸瑤坐在窗前,任旁邊杏仙低聲耳語,她只遠遠靠著椅背,若無其事地把玩長而美的指甲,端莊嫺靜,又不乏嫵媚。
見她毫無反應,杏仙住了口,低喚:“天女?”
陸瑤這才哦了聲:“這些都是真的?”
杏仙道:“婢子不敢在天女跟前說謊。”
見她自稱婢子,陸瑤有點意外,瞟她一眼,笑道:“每常聽他感歎門下凋零,自是想勉勵同族修仙,身為花神,這也是分內之事,你為何要告訴我?”
杏仙微愣。
陸瑤抬眉。
杏仙馬上垂下眼簾,隱去目中表情:“那丫頭是一心要做神後。”
陸瑤輕笑:“那只是年少輕狂罷了,何況她後來決心報恩,甘願脫去本形做了凡人,早已忘記一切前塵往事,哪裡還記得什麼神後。”
杏仙忙道:“天女賢惠大方,才不會多想,但當年神尊大人待她很不一般,還曾帶著她赴瑤池仙會,她不過是……”停住。
陸瑤挑眉:“她不過是區區一小妖,哪裡夠資格赴仙會,要去也該帶上你們才是。”
心裡的話被她看穿,杏仙漲紅臉:“我們豈會那般小心眼,只是神尊大人再過兩年就要晉升天神,如今過分在意她,恐怕會耽誤修行。”
“說了這半天,只這句話說到我心上,”陸瑤歎息,“此事我早已打聽過,他本就是個多情的,必定還在為當年之事內疚,但因此耽誤修行卻萬萬不可,帝君也十分擔憂,故令我多留心,你先下去,今後有事再來報我。”
杏仙松了口氣,點頭退下。

第十章 陰陽相隔

自那日之後,紅凝便平靜了許多,為防止再生意外,師徒三個將方圓數十丈內都布了陣。白泠依舊冷漠寡言,出去尋找靈藥的次數卻漸漸多了起來,往往一趟便能滿載而歸,都是難得的珍品,紅凝根本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弄來的,不過目前她也沒心思去深究,只盡心照顧文信。
匆匆兩個月過去,服用了許多靈藥,文信的精神真的好了不少,最近幾日他破天荒地停止打坐修行,只陪兩個徒弟說話,三人倒也其樂融融。
房間裡,紅凝小心翼翼捧上湯藥:“師父。”
文信端坐在桌旁,已經換了身新衣,聞言接過藥,卻沒有立即喝,隨手擱到桌上:“白泠出去有幾天了?”
紅凝忙道:“他去采藥了,這次可能走得遠些,應該快回來了。”
文信點頭:“藥已經不少,如今天熱,他的法力可能會受點影響,還是少出去為妙。”
“師兄做事向來謹慎,不會怎樣的。”紅凝寬慰他,眼睛卻也不自覺地瞟了瞟門外。
文信伸手拉她至跟前:“這些日子你很難過是不是?”
紅凝扶著他的膝蹲下,口裡笑:“怎麼會,鐘仙說師父遲早會載入仙籍,我就是有點捨不得。”
文信歎道:“我原以為度得此劫,百年之後再飛升,如今雖說事出意外,但能脫去這肉體凡胎,修得長生,也算遂了我平生之志。”
紅凝沉默片刻,道:“師父修成鬼仙,就真與凡間再無瓜葛了?”
仙凡有別,過於留戀塵世只會引出禍事。文信不答,摸摸她的腦袋:“當初收你為徒,也是因為你我有緣,今後我自有去處,你不必再記掛,像往常一樣過便好。”
見他擔憂,紅凝反倒笑了:“師父放心,我又不是一個人,不是還有師兄在嗎?”
文信搖頭,欲言又止。
紅凝沒留意,垂下眼簾笑道:“師父養了我這麼大,我卻沒盡到半點孝心,來世更會忘了你們,未免有點沒心沒肺,師父別生氣就好,要不我先給你磕三個頭賠罪?”說完,她果真跪到文信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文信無奈,拉她起來:“我本欲叫你修仙,但你……”
“但我天生一顆凡心,實在不適合修行,”紅凝趴在他膝上,“來世師父再來點化我吧。”
文信笑道:“我正有這意思。”
紅凝道:“就怕我是個俗人,沒有仙緣。”
文信道:“有心修行,未必就不能成,我早年曾寫得一卷書,修行之法盡在上頭,你若有心,便去翻來看看,將來或有重逢之日。”
紅凝想了想:“可修仙吃不好喝不好玩不好,萬一這輩子還沒修成就死了,下輩子會不會想起來再修?還有,我辛苦修了幾百年,到時候若成不了仙,那不是很不合算?”
文信失笑:“罷,還未開始就先想這些,你趁早別修了。”
師徒二人就這樣笑話著拉家常,將往事一件件翻出來數,氣氛倒是前所未有的輕鬆,一年以來籠罩在心頭的霧霾似乎全都消散了。
許久,紅凝終於輕聲問道:“師父打算什麼時候走?”
文信不答:“待白泠回來再說。”
提到白泠,紅凝忍不住好奇:“師兄以前好像是住在昆侖山?他被師父收服,所以才跟著修行的?”
文信看著她正要說什麼,忽然門被推開,白泠匆匆從外面走進來,幾日不見,漂亮的臉上略帶疲憊之色,身上白衣卻依舊乾淨平整,無半點汙跡。
紅凝站起身埋怨:“就你回來得巧。”
白泠看她一眼。
紅凝故意瞪回去。
文信拉著她許久才鬆開手,吩咐:“你先出去走走吧,我有幾句話要與白泠說。”
紅凝看看二人,沒說什麼,出門去了。

門關上,房間恢復寂靜。
確認她已離開,文信這才看著白泠,開口:“昨夜神君托夢於我,恐怕也該走了。”
白泠道:“師父不必急著走,且看這個。”
他抬起右手微微一晃,掌心立刻現出一株青紫色小草來,小小的圓圓的葉片,葉尖散發著淡而柔和的金光。
文信愣:“這……這是……”
白泠道:“這是本族神物九葉靈芝。”
九葉靈芝,修行之人誰不知曉,傳說它與九轉仙丹一樣具起死回生之效,縱然魂魄離體,也能從地府閻君手上強行引回,可惜它生長在昆侖神界,並非凡間之物,舉世難尋,有緣人方能得之,因此大都是出現在傳聞中,少有人能識別,如今白泠竟能取到這樣的寶貝,文信怎不震驚,立即低斥:“你盜這個做什麼!快些放回去,若叫上神發現,必會降罪!”
白泠道:“師父服下它就能保住肉體,待百年後修行圓滿,必能飛升做散仙,不比鬼仙更好?”
文信搖頭:“你怎的如此糊塗!並非我不願留下來,只是享用此物,需要極大的福德與仙緣,我恐怕沒有,凡事不可強求,我壽數將盡,合當如此,你擅自盜取神物篡改命數,將來事發必招災禍,這場因果也會牽涉我,於我更無益。”
白泠道:“既然我能取到,可見師父就是有緣人,何必推辭。”
文信想了想:“此話也有些道理……”忽然停住。
白泠也驚:“這……”
眨眼的工夫,那九葉靈芝竟已枯萎,化作一株乾草!
二人面面相覷,沉默。
許久,文信歎息:“你做這些,是不放心她?我看她雖年輕,卻極有主意,一時傷心自是難免,也不用太擔憂,待我離開,你便速速回昆侖山。”說到這裡,語氣略轉嚴肅:“來日方長,此事萬萬不可耽誤,你既然肯叫我聲師父,就該聽我這回。”
白泠沉默半晌,點頭。
文信整了整衣衫,緩步走過去盤膝坐到榻上,道:“我走了,後事照我先前的吩咐辦。”
白泠立即轉身:“我去叫她。”
文信止住他:“不必,那孩子太過看重人間情義,省得她一場難過,我將來也不能安心修行。”
白泠道:“但她很想送師父。”
文信搖頭,閉目。

暑熱天氣,黃昏的風卻吹得人發冷,時有不知名的花瓣隨山溪流水漂下。
紅凝雙手抱膝,木然看著溪水。
一直以來都是親自在照顧,文信的身體究竟有多大起色,她就算不十分清楚,也絕不至於太糊塗,最近他莫名地停止修行,今天更是早早沐浴更衣,還有那刻意表現的天倫之樂,都讓她害怕和不安。
答案明明白白擺在面前,卻不願去相信。
被文信從路邊抱起那一刻,那安詳的笑,這十幾年的生活,已讓她不自覺地產生了依賴,縱然知道他是修行之人,不會太留戀人間感情。她一直以為自己才是最早離開的那個,時間還很多,一切會照想像中發展。
留戀凡塵會妨礙修行,她知道其中利害,所以才會儘量配合,想讓他安心離去,可惜她終究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想不通也參不透那麼多玄妙道理,只知道陪伴教養自己多年的親人將要離開,要眼睜睜看著他離去而無動於衷,實在太難了。
死亡並不陌生,人人都會經歷,奇怪的是,明明每個人都知道這簡單的道理,待到身邊親人離開時,仍會忍不住傷心難過一番。她是活過兩世的人,本該比別人更豁達,誰知到頭來還是難以倖免。
世間沒有永恆的情。
夜幕未降,天邊已有月亮升起,等了這麼久都沒有意料中的消息,紅凝略覺安心,動了動身體,準備起身回去照顧文信喝藥。
背後傳來一聲歎息。

熟悉的聲音,很輕,卻能讓人清楚地感受到其中那一絲擔心與歉意。紅凝轉過臉,看著他發愣。
來人錦袍繡帶,目光親切,神態安詳。
紅凝輕聲道:“是你。”
錦繡微笑,伸手:“是我。”
手很漂亮,色澤溫潤,乾淨無瑕,五指修長,透著令人安心的力量,紅凝看著,猶豫,遲遲沒有動作,他卻主動扶住了她的臂彎,將她從石上拉起來。
沒介意過於親昵的動作,紅凝望著那雙眼睛:“你早就知道。”
錦繡默認。
紅凝慢慢地垂首,將臉埋入他懷中。
錦繡沒有拒絕,輕輕摟住她。
懷抱散發的溫度叫人留戀,紅凝沉默許久,低聲:“你真的不能救他?”
“命中註定的劫數,擅自更改只會招致無妄之災,你想救他,可問過他自己願不願意?”錦繡在她背上拍了拍,“還看不明白?不是每個人都能升仙,難得他有機緣,若因此便要錯失升仙的機會,你這就不是救,而是耽誤他。”
紅凝不語。
錦繡道:“如你所說,生死輪回與長生本無差別,你師父終會修成鬼仙,從此不入輪回,何必煩惱。”
紅凝道:“他是我師父,是我在這世上的親人,我不想他這麼早就走。”
錦繡道:“如今不走,將來也會走。”
紅凝抬臉:“我是個凡人,所以無論身邊的人什麼時候走,我都會這樣,除非我比他們先離開。”她有些惆悵:“來世我還是會忘了他們,你說得對,人間沒有永恆的情。”
錦繡含笑:“你打算如何?”
紅凝避開他的視線,不肯答。
錦繡道:“仙道永恆,只要你肯修仙,終有一日會再見到他。”
紅凝忽覺煩躁:“我不喜歡修仙。”
錦繡皺眉:“不入輪回,無生死離別,這樣有何不好?”
“我也不知道,”紅凝抬眸看他一眼,奇怪,“你為什麼總勸我修仙?我修仙對你有什麼好處?”
錦繡道:“對你有好處。”
紅凝心中一動:“我好不好,對你很重要?”
錦繡道:“我欠你的。”
又是這句話。紅凝便知道不是曖昧了,冷靜下來:“你前世欠我,所以想助我修仙來還?”
錦繡道:“算是。”
紅凝道:“你一直跟著保護我,也是因為這個?”
錦繡默認。
猜測被證實,心底生起莫名的失望,紅凝別過臉,從他懷中離開:“前世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也沒興趣,我只在乎今生,今生你並不欠我什麼,你以後不用再這樣。”
錦繡道:“仙緣難得,不知多少凡人夢寐以求,放棄可惜。”
因為文信的話,紅凝其實早已心動,卻還是不甘心,反駁:“修仙只不過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他們修得長生不死,我們有輪回轉世,生老病死聚散離合是人間的規律,身邊的人離開,我確實會傷心,但也會好好活下去,師父選擇修仙,我卻有我的人生,為什麼要花那麼多工夫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錦繡道:“仙界才有永恆的情。”
紅凝直視他的眼睛:“你想要我修仙,真的只是因為欠我?”
錦繡點頭:“自然。”
紅凝想也不想就順口道:“那你再變一次茶花讓我看看,以後就不用再欠我什麼了。”
錦繡微愣,沒有動作。
這種遲疑讓活過兩世的人敏感,紅凝立即挑釁地道:“你對我好,難道不只是因為欠我?”
錦繡也不答,反而笑著回她:“你想要怎樣的答案?”
那笑容太炫目,紅凝被問得漲紅了臉,卻不甘心就此退讓,羞惱地瞪著他。
錦繡笑道:“你不說,我又如何知曉?”
非要自己說!紅凝氣惱,索性挑眉道:“我就是喜歡你,我們不是同類,我修成仙,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那時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保護我?”
錦繡看著她,遲遲沒有回答。
這次的遲疑意義全然不同,紅凝只覺心一沉,忙側身望著樹梢的月亮笑,儘量使語氣輕鬆,保留最後的面子:“算了,反正我不記得前世,你救過我兩次,就算再大的人情也已經還清了,凡人是很容易動感情的,這怪不得我,你走吧,以後不用再來,免得讓我心存妄想。”
說完這段話,她便緊緊咬住唇,壓下那一波一波湧來的惆悵與失落感。
沉默。
鳳目含笑,上下打量她。
眼前的人已不再穿紅衣,容貌也已改變,卻能與記憶中的人影巧妙地重合在一起。
還是敢說,歷經十世仍本性不改,當真是年少輕狂。
終於,他開口斥責:“你太放肆。”
紅凝並不遲鈍,聽出話中並無惱意,立即得寸進尺地追問:“我就是這麼放肆,你,會不會等我?”
錦繡默然片刻,道:“先修仙吧,將來或許……”或許你會改變主意。
方才主動表白也不怕難為情,如今他沒拒絕,紅凝反而不自在了,想笑又笑不出來,這簡直就是在調戲良家男人。
見她這副模樣,錦繡忍不住笑了,輕輕拍她的肩:“你師父有事,快回去。”

第十一章 離開

桌上碗中藥汁猶在,兩張杌子仍是照出去時的樣子擺著,別的東西也都沒有動過的痕跡,房間裡似乎一切如常,只不過少了個人。
白泠獨自守在裡面,另一個人卻不見了。
方才錦繡的話別有深意,紅凝已隱約猜到發生的事,還是忍不住心中一痛,呆呆在門口站了許久,才輕聲問:“走了?”
白泠嗯了聲。
短短兩三個時辰,肉身就已經被安置妥當,遵照文信的囑咐,沒有設靈位。紅凝看著那張竹榻,榻上空蕩蕩的,卻散發著強烈的熟悉感,仿佛主人隨時都會回來打坐。
紅凝有點恍惚,喃喃地道:“這麼快,怎麼不叫我?”
白泠走過去,像往常一樣拉住她的手:“師父總算得償所願,將來順利載入仙籍,或許還會回來看你。”
紅凝低頭看看那手,接著抬起臉,漸漸露出一個微笑:“其實你們不用擔心我,我打算修仙,只是一想到很久都見不到師父,還是……”
雙目倏地一亮,白泠低聲:“你說什麼?”
被他的情緒感染,紅凝心情也沒那麼沉重了,反而開起玩笑:“想不到吧,大俗人要修仙,你……”
目光刹那間柔和下來,唇角,一絲笑意如漣漪般輕輕泛起,越來越明顯,如同春風吹過冰河,俊美年輕的臉不復冷漠,溫柔得像一波春水,一樣的波光瀲灩。
雖然早料到他會意外,但十幾年來頭一次看他這麼笑,紅凝硬是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忍不住調侃:“師兄驚豔一笑,難得難得,真怕你要化成水了。”
白泠卻沒計較:“你果真肯修行?”
紅凝抬起二人的手:“對,你沒聽錯,師父先走一步,還有我們,我會盡力趕上你們,以後請師兄多多指點。”
白泠道:“好。”
紅凝道:“明天起你教我煉藥吧,我要辟谷修行,爭取將來跟你同登仙界。”
白泠愣住,臉上光彩漸黯。
紅凝沒有留意,縮回手,走過去收拾桌上的東西,順便將杌子擺正,邊整理邊歎氣:“還好有我們兩個,也沒那麼無聊,以前師父在的時候,你不說話就算了,現在師父不在,突然這麼安靜,我怕我受不了,以後我找你說話,你別嫌煩,多少答應兩聲吧,算我求你……”
“紅凝。”白泠打斷她。
紅凝回身看著他笑:“怎麼?”
白泠移開視線:“我要離開些時候。”
笑容僵在臉上,紅凝輕輕哦了聲,垂下眼簾:“你也要走。”轉身繼續整理房間。
沉默許久,白泠道:“我先回昆侖山,你且安心修行,這裡方圓四十丈內都布了陣,尋常異類要進出也難,你沒事最好別外出,日常所需之物每半個月自會有人送來。”
紅凝忙不停,口裡隨便應了聲,拾起桌上的藥碗就走。
白泠拉住她:“我過兩年會回來。”
“我知道。”紅凝點頭,出門。

文信的離去並沒帶來太大的變化,二人的生活一切照常,茅屋內雖不復往日熱鬧,但除了略感寂寥之外,二人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只變得生疏客氣許多。白泠再沒提過離開的事,紅凝偶爾會發呆,但也沒忘記正事,她從文信的遺物中翻出了那卷手稿,開始照著上面的方法修行,由於先前學道術時有過經驗,也不覺得太難。
夏日的天變得很快,中午還驕陽似火,至下午竟已烏雲密佈,濕熱的空氣中傳來陣陣蟬鳴聲,讓人感到無比壓抑和煩悶。
紅凝心神不寧地打了會兒坐,覺得實在受不了,乾脆取過涼水灌了幾口,然後坐到椅子上拿手扇風。
房間變得空曠,更多的孤獨悄然而生。
細細將周圍每件東西都看了一遍,紅凝坐著發呆,這裡原本住著三個人,如今卻只留下兩個,而且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只剩一個人了。
白泠是跟著文信修行的,文信去了,他要離開也不奇怪,可三個人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他就真沒有半點不舍?
走和留這麼隨意,他們都已看透生死,根本就不難過吧,原來從始至終割捨不下的只有自己一個,連聚散離合都看不透,真不是修仙的料。紅凝深深吸了口氣,走回去盤膝坐下。認定一件事就堅持到底,這點恒心還是有的,至少,有個人會一直保護自己。
白泠推門走進來。
心底微微抽痛,紅凝含笑起身:“師兄。”
白泠抬手將一隻黑色小木匣放至桌上:“這是我用先前那些藥煉的,每十日服一丸,或許對你修行有好處。”
紅凝曾跟文信學過煉藥,當前正準備辟谷修行,聞言點頭:“謝謝你。”
白泠愣了下,轉臉看著她。
一時二人都不說話,窗外天色沉沉如黃昏,房間的光線也顯得更加昏暗,空氣似乎凝固了,沉重且悶,叫人難以忍受。
半晌,紅凝輕聲打破沉寂:“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白泠沉默片刻,道:“過些日子再說。”
紅凝道:“到時記得跟我說一聲。”
白泠點頭。
可能是光線太暗的緣故,俊美的臉看上去有點模糊,唯有那雙明亮的眼睛,竟看得紅凝心裡一顫。紅凝輕輕吐出口氣,儘量不去想太多,側臉望望窗外天色:“快下雨了,明日水定要渾,我趁早去洗衣裳。”端起木盆匆匆出門。
白泠欲言又止,默默看著那背影消失。
“還要留到幾時!”威嚴的聲音響起。

不知何時,房間已多了個面目威嚴的壯年男人,紫冠明珠,黑袍玉帶,眉挺鼻直,一雙丹鳳眼中目光厲如閃電,下巴蓄著烏黑的短髯。
白泠驚,隨即跪下:“父王。”
男人冷冷地道:“休要再叫這兩個字,昆侖族沒這麼不成器的東西。”
白泠不敢多說。
男人道:“修行未見增進,膽子倒越來越大,私盜九葉靈芝,背後多少眼睛看著,你還嫌昊天拿不到我們的把柄,要帶累全族不成!”
白泠面有愧色:“孩兒不孝,願一力承擔後果。”
男人冷笑:“我倒想將你一人綁了送去天庭處置,須問昊天肯不肯放過別人。”
白泠垂首。
男人看了他片刻,目光稍微柔和了那麼一下,但很快就恢復原樣,輕哼:“他要拿我們下手,也沒那麼容易。”踱了兩步,走到他面前:“起來,跟我回去。”
白泠遲疑不動。
男人怒斥:“混帳!私自毀損道行就罷了,莫非你還不知道其中利害!”
“師父剛走,她一個人……”白泠伏地叩首,“求父王准我再多留幾日。”
“糊塗,豈能任由你胡來!”
“父王!”
懇求不成,白泠起身後退。
“長進不小,抗命的事也敢做了,”男人冷笑著,“你若真能跑出這門半步,我便准你留下。”
黑袍一揮,二人同時不見。

雲層厚重如墨,似欲垮塌,終於,狂風驟起,草木盡折,空氣中的悶熱感卻因此減去了好幾分,溪邊有人在奮力擰衣裳,看樣子想在暴雨來臨之前快些趕回去。
昏暗的天色中,一男一女遠遠站在山坡上。
白衣在風中起伏,飄飄如謫仙,陸玖滿足地歎了口氣:“人間氣象就是不同,暴雨狂風,仙界哪得這等暢快。”
賀蘭雪道:“雷部的人就快來了,你不怕?”
陸玖笑著瞟她:“這裡若有人要受雷刑,絕對不會是我。”
賀蘭雪卻沒看他,眼睛只望著溪邊,淡淡地道:“怎麼,還不打算動手?”
陸玖道:“你自己為何不動手?”
賀蘭雪收回視線白他一眼,似嗔非嗔:“你這是在笑話我!那裡布了陣法,除了北界狐族公子,我們這等小妖哪能進得去,何況……”她輕推他的手臂,挑眉:“想嘗她滋味的人又不是我。”
陸玖語氣溫柔:“是啊,你只是想打得她魂消魄散罷了。”
賀蘭雪媚眼如絲:“三昧真火不是能煉人魂魄嗎,區區一個凡人就讓你吃大虧,你倒大人大量。”她別過臉,柔聲歎氣:“也罷,什麼事不是忍氣吞聲就過去了。”
陸玖道:“我不過想嘗嘗她的滋味,可沒想殺她。”
賀蘭雪道:“你怕天劫?”
陸玖不在意:“有我父王在,區區天劫算什麼,只不過我那未來姐夫是認得她的,真下手,恐他不快,惹惱姐姐就麻煩了。”
賀蘭雪掩口:“我知道,你怕你姐姐。”
陸玖面不改色,抬臉望天:“雷部的人快到了,哪個小妖動了殺機,讓他們撞見,收拾起來也是舉手之勞,想活,就先收起你那些心思。”
賀蘭雪咬咬唇,冷笑:“你以為我怕?”話雖如此,她還是不安地望瞭望天,美目中掠過一絲恐懼之色。
陸玖忽然咦了聲:“昆侖族的遁術。”
賀蘭雪忙轉臉看,果然見烏壓壓的雲層下,一道紫光飛速劃過,朝著昆侖山的方向遁去,消失在天際。
陸玖似笑非笑:“是從裡面出來的。”
賀蘭雪愣:“難道……”
陸玖道:“他可能回昆侖山去了。”
想想也沒有別的解釋,賀蘭雪沉默。
陸玖笑看她:“這不正合你的意嗎,還不快回去找他?”
賀蘭雪冷冷地道:“回去又如何,有她在,他就永遠不會安心修行,更不會跟我在一起。”
陸玖道:“你也沒那麼笨。”
指甲深深掐進肉中,賀蘭雪道:“你真不肯幫我?”
陸玖仿佛沒有聽見,溫文爾雅地笑:“這場雨怕不小,我們還是先找個地方躲躲吧,順便玩點別的。”
“怕淋濕你這身狐狸毛?”賀蘭雪忍氣冷哼,先行遁走。

夜色中狂風大作,陣陣雷聲從頭頂滾過,閃電映得窗外恍若白晝。
桌上燃著盞古舊的油燈,這是文信的房間,由於經常整理打掃,每件東西都擺在適當的位置,與主人在時一模一樣,絲毫不顯淩亂。
紅凝坐在榻上,看燈焰跳躍。
她特意在這邊等,白泠若是回來,發現文信的房間裡有人,一定會過來查看。
門緊閉,遲遲沒有人推開。
竭力否定心中的猜測,紅凝慢慢地抱住膝蓋,將身體蜷縮起來。他親口答應過,絕不會不辭而別,或許……去辦事了?十幾年來,他每一次外出都會事先告知自己,什麼時候走,要去多久,幾時回來,這次他卻沒有。
颯颯聲響起,由遠而近,雨點終於鋪天蓋地砸下。
眼睛濕潤,紅凝彎彎嘴角,自嘲地歎氣。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親身經歷了兩世還看不透這些,到底是在怕什麼?多年過去,那個世界的親人們不也已經模糊了嗎,傷心又怎樣?時間真是件厲害的武器,或許將來,白泠、文信,也一樣會隨之淡去,來世更要被完全遺忘。
不厭其煩地牽著自己學步,指點法術,帶自己進城,那個漂亮冷漠的師兄,只因被姑娘們覬覦美色,屢次受自己嘲笑,就變成了如今的壞脾氣,說話絲毫不留情面,卻又對自己關懷備至。
原來怕的,只是忘記。
窗外望不見燈光,這地方十分僻靜,離最近的村莊也有兩三裡路,也是文信為了修行清淨特意選的。
雷電交加的夜,孤獨的茅屋,孤獨的人,難以忍受的寂寞。
“紅凝。”有人輕喚她。
迷惘中被驚醒,紅凝下意識地抬臉:“師兄!”待看清來人,她忙跳下竹榻,驚喜:“是你。”
錦繡道:“不必再等,他已經走了。”
真走了?紅凝咬唇。
錦繡拭去她臉上的淚:“有朝一日你登入仙界,自然能見到他們。”
紅凝點點頭,將臉埋入他懷裡,低聲:“我只是不習慣,先前還好好的,突然都不見了……一起生活了這麼久,他……也不說聲就走。”
錦繡道:“你認為他會不辭而別?”
紅凝愣了下,忽然想起什麼,大驚:“難道……他有什麼原因,非走不可?”
錦繡承認:“你最好讓他走。”
先前的不快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紅凝暗恨自己大意,白泠向來對自己呵護備至,如今不告而別,事情肯定很嚴重,他是怕說出來惹自己擔心吧?自己平日粗心,對他的事一無所知也罷,竟然僅僅因為一句“離開”就只顧著賭氣,沒去細想他最近的異常表現。
紅凝越想越悔恨,越想越擔心:“他會不會有危險?”
錦繡道:“他肯回到昆侖,就不會有事。”
紅凝這才松了口氣。
錦繡道:“你師父文信如今已拜在東嶽君座下修行,不日即可載入仙籍。”
紅凝大喜:“真的?”
錦繡頷首:“你若想見他,就勤奮修行,我這兩年恐怕不能多來看你。”
紅凝失聲:“你也要走?”
看出她的失望,錦繡柔聲安慰:“我有些要事脫不開身,你切記不可亂跑。”
從話中感受到擔憂,紅凝到底不是那胡攪蠻纏的,也就理解了,眨眼笑道:“那你忙正事吧,我慢慢修行,你在天上等我。”
錦繡看著她,只是微笑。
孤獨中獲得擁抱,縱使無言的相擁,也比什麼都甜蜜。一道雷聲在頭頂炸開,紅凝恍若未聞:“你真是茶花仙?”
錦繡含笑抬起左手,手上真的多了枝紅茶花。
花朵豔紅如火,熱情且嫵媚,枝葉挺翠,透出三分堅韌,真正是豔而不嬌,比之牡丹略欠點貴氣,比之梅花略少點傲氣,卻也別有一種山野的純真風味。
紅凝只感覺親切無比,搶到手裡看了看,又仰臉端詳他半晌,懷疑地道:“這花不像你。”
錦繡道:“像你。”
紅凝臉一熱:“怎麼像我。”
錦繡道:“膽大妄為,年少輕狂。”
紅凝怎會聽不出話中含意,瞪他:“我就是說喜歡你,喜歡你,怎麼了?”
錦繡笑而不語,重重地敲了下她的額頭,然後不知從哪裡變出只細長優美的白玉瓶,從她手中取過花插入瓶中,放到桌上:“今後它陪你,若有急事,就將它取出瓶外。”
紅凝忙道:“我去弄點水。”
錦繡制止:“不用。”
沒水,花不會謝嗎?紅凝暗暗稱奇。


第十二章 誰的劫

接下來的日子,紅凝拋開別的事,開始修習辟穀之術。或許是心情和天氣的關係,加上有白泠精心煉製的藥丸輔助,斷食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半個月後,她只服藥飲水,反覺渾身輕鬆。意外的變化令紅凝覺得驚奇又有趣,這辟穀之術很適合懶人——不用生火做飯。
玉瓶裡的茶花果真沒有凋謝。
非但沒謝,那花的顏色反而越來越鮮豔,灼灼生輝,應該是靠瓶中靈氣滋養,紅凝仔細觀察那靈瓶,發現上面只有四個小字:花朝風露。
這輩子經歷的怪事不少,最意外的一件就是自己竟然會和花仙戀愛,而且出乎意料的順利。
文信將入仙籍,白泠遲早也會,自己呢?能不能如願求得永恆的情?紅凝摸摸紅豔的花瓣,覺得臉有點燙,忙將它放回原位。
天色已晚,她起身出門,準備去溪邊打水。
門外竟站著個人。
被那雙眼睛看得心神一蕩,紅凝大吃一驚,慌忙移開視線,扶住腰間的桃木小劍,後退兩步:“你來做什麼!”
陸玖旁若無人,笑道:“自然是找你了,這陣法設得還算高明,費了我幾日工夫。”
紅凝退進門裡,淡淡地道:“找我做什麼?”
陸玖柔聲:“獨處山中未免寂寞,陸玖特地前來相伴。”
磁性的聲音透著無限的誘惑,這是聊齋裡的狐狸精們常對書生說的臺詞吧?紅凝哭笑不得,唯恐又中了他的詭計,暗自防備,面上鎮定:“我好像不需要,陸公子不會這麼無聊吧?”
“那我就說實話了,”陸玖扶著門框,壓低聲音道:“賀蘭雪要我來殺你。”
聽到賀蘭雪的名字,紅凝恍然,舊恨隨之湧上,想不到文信饒了她一命,她竟還不悔改!
心裡氣悶,紅凝冷笑:“你還真聽她的話。”
陸玖笑起來:“女人耍起心眼全都一樣,這話說得好,可惜對我不太管用。”
紅凝垂目,緩步後退:“當然,陸公子是聰明人,怎麼會因為我一兩句話就改變主意。”
陸玖抬腳跨進門:“我可以讓你魂消魄散。”
“陸公子要下手,我也無話可說,但這樣糊裡糊塗被人利用,我卻為你不值,”說話間,紅凝已退至桌旁,迅速取過身後的玉瓶茶花,這才真正松了口氣,“聽說九尾狐族都是天生的半仙之體,且通曉陣法,足智多謀,難道看不出她這是在借刀殺人?”
陸玖看到那茶花,果然愣了下,站住:“花朝宮。”
錦繡法力比他高,他有所忌憚,這點是肯定的,不過俗話說“甯傷君子,勿傷小人”,得罪這種人必定後患無窮。衡量之下,紅凝微微一笑:“當初實屬無知,所以冒犯了陸公子,紅凝這裡賠禮了。”她果真矮身作了一禮:“俗話說,大人不計小人過,還望陸公子別和我一般見識,看在錦繡的面上吧。”
陸玖本已恢復平靜,聽完這番話又意外了:“你叫他什麼?”
直呼名字未免曖昧,紅凝臉一紅,沒有回答。
陸玖看著她,神色捉摸不定。
紅凝道:“你知道賀蘭雪為什麼要殺我?”
陸玖有些心不在焉:“她喜歡冰妖,可那冰妖卻喜歡你。”
紅凝意外,皺眉道:“陸公子好像誤會了,他是我師兄。”
“師兄啊……”陸玖笑得意味深長,“好吧,你師兄待你格外好,叫她怎能不生氣?”
“那是因為……”紅凝竟無語反駁,心生煩躁,“總之,我師兄已經回昆侖山,賀蘭雪該去昆侖山找他才是,而且我沒記錯的話,她現在已經跟了你,既然知道她的心思,你還要幫她?”
“她的心思與我何干,只不過美人相求,我怎好不答應,”陸玖微嗤,語氣忽然一轉,變得滿含曖昧,“你也可以求我。”
他不過是跟賀蘭雪玩玩,賀蘭雪到底沒得到什麼,遲早會自食其果。
愛固然痛苦,恨卻會毀滅一切。
紅凝暗自歎息,扶住花枝:“這花一旦離瓶,錦繡就會知道,陸公子何必逼我?我不過區區凡人,殺了我只會招致天劫,對你並沒有好處,何況當初的事我已經認罪賠禮,你還要計較,豈不顯得太小氣?”
陸玖為難:“饒過你,我怎麼跟她交代?”
紅凝毫不遲疑:“陸公子的風采和手段,是女人都逃不過,難道她真那麼厲害?”停了停:“你不喜歡她也罷,若真為她著想,就更不該殺我,且不說我和師兄並非你想的那樣,就算他真的喜歡我,我若死了,難道他還會原諒賀蘭雪不成?”
陸玖果然笑了:“你很會說話,比她聰明。”
紅凝道:“還望陸公子高抬貴手。”
陸玖目光閃爍,不再說什麼,轉身便出門離去。

看看懷中的茶花,紅凝長長地舒了口氣,確定陸玖離開,她立即抱著花瓶出去走了一圈,將四周的陣法略作改動,這才放心地回來。這倒也不是害怕,只不過她曾聽錦繡提起,陸玖在北仙界的地位不低,真惹上了,說不定會連累錦繡,不如和平解決的好。
白泠已經走了,賀蘭雪為什麼還要處心積慮對付自己?就為了讓白泠永遠留在昆侖山?
窗前明月掛起,紅凝撥弄著匣中藥丸,心神不定。
活過兩世,她不是同齡的糊塗少女,誰對自己格外好,又怎會不知?在別人看來,白泠冷漠難以親近,有潔癖且喜靜。然而,他可以任她拽著衣角滿山跑,有時候他一天只說十句話,至少有八句都是被她逼著說的,實在煩得受不了,也只瞪瞪眼以示警告,總之,一切他都會為她安排得妥妥當當,包括這次離開。
難道他真的……
紅凝搖頭否定了這可能,當年被文信從路邊撿回來,白泠對自己就格外不同,那時自己還是個嬰兒,他哪有這麼快就喜歡上了?
想得太多了,賀蘭雪那個瘋子,向來是疑神疑鬼。
紅凝自覺好笑,合上藥匣,準備打水沐浴,誰知剛跨出門,一隻手就從旁邊伸來,要去攬她的腰。
“誰!”紅凝大怒,閃身避開,抽出桃木小劍刺去。
劍身被那手握住,一寸寸,化為焦木。
看清來人,紅凝大驚:“你又來做什麼?”
說話間,已被他制住。
“不是來,是你這麼有趣,我還沒捨得走,”濕熱的氣息噴在她耳邊,聲音裡透著幾許得意,“我的遁術,你又怎能發現?”

難以脫身,紅凝心裡著急,緊閉雙目:“你就不怕天劫?”
“有我父王在,區區天劫算什麼,”陸玖抬起她的下巴,“何況我又不會殺你,陰陽交合本就是修行之法,有什麼不對的。”
“無恥,”紅凝咬牙,“若是錦繡知道……”
所謂色令智昏,陸玖此刻哪裡會害怕,低頭笑:“知道又如何,就憑我父王,他多少也要買三分面子,何況……”
濕熱的舌尖舔過耳垂,紅凝半是厭惡半是驚怒,睜眼:“你……”停住。
見她目光迷惘,顯是中計,陸玖露出幾分滿意之色,輕佻地拍拍她的臉:“外頭冷,我們進去吧。”
紅凝果然低頭,任他摟著走進門。
陸玖打量房間,目光落定在那枝紅茶花上,秀眉一皺,似很不解,斜眸看她:“想不到他這般小心,你與他究竟什麼關係?”
紅凝喃喃地道:“我喜歡他。”
陸玖並不意外,笑得歡暢,有點幸災樂禍:“可惜可惜,誰都知道他是個最多情的,陸瑤等了兩萬年才等到,你一個凡人何必自討苦吃,不如跟了我吧。”處子元陰對修行大有助益,他上下打量她,確認之後笑意更深:“你必定還沒嘗過這其中的滋味樂趣,它的好處是說不清的,一言難盡。”
紅凝迷茫:“什麼?”
陸玖沒有回答,捏了捏她的手,聲音越發溫柔:“我教你領略人間極樂之事,做一回神仙,好不好?”
紅凝垂眸,含糊地嗯了聲。
見她含羞的模樣,陸玖淫心大起,摟著她就朝床走:“你只要依了我,便知道我的好處,包管叫你享用不盡……”
話未說完,忽聽得一聲“打”,懷中紅凝已消失,同時,一道白亮的閃電從窗外射進,直直朝他刺去,強烈的光芒映得室內明晃晃的,恍若白晝。
陸玖愣了下,消失不見。
好不容易爭取到時間,紅凝現身桌旁,心知情況危急,飛快地伸手去取那只玉瓶。
就在她即將得手之際,一隻手忽然從旁邊伸來,連瓶帶花搶了過去,接著笑聲驟起:“有趣,果然有趣得緊!”
紅凝驚得後退。
“區區鎖心之術,也想瞞過我。”陸玖出現在桌旁,單手托著花瓶,風度翩翩恍如神仙。
如同掉進冰窟,紅凝全身冰冷,實在想不通自己哪裡出了破綻,方才她有意去看他的眼睛,卻事先對自己用了鎖心之術,一旦封住心神,看什麼也就如同沒看了,然後假作被迷惑,趁他防備鬆懈便偷襲脫身。原以為此計定能瞞過他,如今看來他竟早有防備,順從,偷襲,全都落在他眼裡,他分明是在玩貓撲老鼠的遊戲!
陸玖當然知道她在想什麼:“很奇怪?只因我並沒使媚術。”
腦袋轟地炸響,紅凝終於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裡,一心想使詐脫身,所以故意作出受迷惑的模樣,卻沒料到對方根本沒有用媚術!
呆了呆,她身影晃動,遁出門去。
“長夜寂寞,正好陪你玩玩。”身後傳來陸玖的笑聲。

時已十六,圓月高掛,如同水銀燈,這本是修行與鬥法的大好時候,方才紅凝正是借著太陰之力偷襲的,然而月既屬陰,更能助長妖氣。
陸玖挑眉:“怎的不逃了?”
紅凝儘量冷靜:“逃有用?”
陸玖笑道:“你還不算太笨,有什麼本事,儘管使出來讓我瞧瞧。”
紅凝避免去看他的眼睛:“你真不肯放過我?”
有時候東西不在好,而是在於得不到,陸玖貴為北界狐族公子,長相身份無一不是上乘,外加高明的媚術,對付女人哪有不手到擒來的,北界王的縱容更是助長了驕子之氣,就連賀蘭雪也不敢過分要求,如今紅凝曾令他吃過大虧不說,還絲毫不買帳,未免惹他性起,非要弄上手不可。
他緩步上前:“怎麼樣,求我放過你?”
紅凝握拳,淡淡地道:“我聽說北界族規很嚴。”
陸玖臉色變了變,很快又不在意:“不過玩玩,並未動情,于修行無妨,父王豈會當真把我怎樣。”
茶花落在對方手上,紅凝自知在劫難逃,卻也不甘心受他擺佈,於是伸手自頭上拔出發簪,默默念訣,然後迎風一抖,小小發簪瞬間竟化作了一柄寒光閃閃的青鋒劍——這正是文信生前所用的武器,雖說近年他只清靜修行,但年輕時也曾游走四方,不知多少作惡的妖鬼被斬於劍下,因此煞氣極重,尋常妖怪見之膽寒,威力不可小覷,如今正好被紅凝煉作護身法寶。
陸玖饒有興味打量那劍:“好劍,但用它對付我還差得遠。”
“差不差,試過才知道。”紅凝冷哼,雙手高舉長劍過頭頂,口裡念訣,那劍乍得太陰之威相助,一時光華大盛,淩空朝陸玖削去。
“有幾分能耐。”陸玖不慌不忙地揮袖,一道綠光驟然亮起,劃過半空,蛇一般纏上劍鋒,與之相抗。
熾熱感迅速從劍上傳來,燙得紅凝手一松,接著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在燃燒,心上陣陣疼痛,法力受制,劍尖光芒漸黯,再難進攻。
見她不肯棄劍,陸玖意外,輕哼:“看你倔到幾時。”
劍鋒顫抖,紅凝來了橫勁,全神念訣。
陸玖笑道:“三昧真火乃是噬心之火,你不怕?”
實力懸殊顯而易見,紅凝已經沒有精神回答他,三昧真火能令凡人灰飛煙滅,她當然明白其中利害,只不過料定他不會下殺手,才敢冒險硬撐,拖延時間,但由於平日不善術法,如今全力以赴,很快就難以支撐,額上滲出汗水。
陸玖閃身至她身旁,撤了法力,笑道:“罷了,你鬥不過我的,不若乖乖地……”
話音未落,紅凝忽然側臉,張口,一股血箭噴到他身上。
陸玖尚未反應過來,只覺得有什麼東西重重擊在胸口,猶如千鈞巨石,幾乎讓他暈厥,同時渾身奇痛無比,十分難耐。
一粒木珠滾落地上,閃閃發亮。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陸玖後退,怒極反笑:“好好,你膽子不小!”
心血耗損,紅凝也後退幾步,勉強站穩。九尾狐族最難對付,桃木蘸心血方能逼其現形,雖說她法力不繼,但如今正值月圓時分,正好助長了威力,加上陸玖本身全無防備,竟真讓她偷襲得手。
眨眼工夫,陸玖已現出原形,十指生出銀色長甲,身後五條長長的蓬鬆的雪尾搖擺,獸性也隨之起來,目露凶光:“自尋死路!”
一團綠幽幽的火光亮起。
紅凝大驚失色!
照理說,妖怪被迫現原形,法力就會大打折扣,對付起來便容易多了,哪裡料到九尾狐族會這般厲害,現了原形還能動用三昧真火,如今激怒他,別說性命,恐怕連魂魄都難保全!
修煉兩千年,頭一次被人逼出原形,陸玖怎咽得下這口惡氣,長長指甲挑著那團火,毫不遲疑彈出去。
今日真要落個灰飛煙滅的下場?紅凝驚恐,整個人都僵在原地,全然忘了閃避,心中盡是絕望。
“紅凝!”急怒聲中滿是痛意。


第十三章 三世之緣

火光在面前跳躍,下一刻,它就能讓人魂消魄散,永遠從世上消失。
急怒的聲音滿含痛意,紅凝從絕望中清醒,一顆心猛然下墜,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絕望。眼睜睜看著那人影朝自己撲來,她努力地張了張嘴,卻怎麼也叫不出,只發出喃喃的聲音,仿佛在自言自語:“別。”
碧瑩瑩的火,擁有摧毀凡間一切事物的力量,徹底斷絕它們的根源,了斷人的輪回。
紅凝抬手想要阻止,卻仍被那股大力撲倒在地。
幽幽綠火沾上白色衣角,便迅速蔓延,最終凝集在他的心口,在他體內燃燒,看上去漂亮又詭異。
地上,紅凝立即翻身抱住他,眼見那小小火焰燃燒跳躍,仿佛同時也在煎熬她的心,或許是先前鬥法心血耗損的緣故,心頭一陣陣抽搐,疼得厲害。
白泠轉臉看著陸玖,冷冷地道:“造下殺孽,你就不怕受天譴?”
陸玖業已回神,知道這次犯下大錯,臉色也變了,手一揮,茅屋前的石座轟然倒地,四周陣法隨之撤去。
“白泠!”一道白影瘋狂地沖進來。
白泠迅速直起身,伸臂將紅凝擋住,語氣帶了幾分懇求:“不要動她。”
聽到這話,白影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陡然停住,賀蘭雪呆呆站在那裡,看著他半晌,忽然微微笑了,笑得眼淚不停地流下來,她緊緊捂著胸口:“好,好,你始終還是惦記她,五千年的道行還不夠,如今什麼都要給她?”
白泠變色。
賀蘭雪伸手指著紅凝,笑著搖頭:“你不說,我就不知道嗎!一樣的討厭杏花,一樣的不愛修仙,她還能是誰?是誰?”
白泠慢慢地轉過臉,仍是什麼也沒說。
紅凝木然抱住他:“你這是做什麼?”
碧火漸旺,身體逐漸變得透明,白泠沉默半晌,漂亮冷漠的臉上露出了笑意,如同火光一樣溫暖,卻又透著許多無奈與悲哀之色。
“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他輕聲,“父王曾為我卜卦,你是我的劫。”
紅凝看賀蘭雪:“救他,求你們。”
賀蘭雪木然不語。
茶花!紅凝掙紮著要起身。
白泠拉住她:“小珂。”
聽到這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紅凝愣了愣,轉臉看著他,神情不解。
“你不記得了,”白泠看著她,惆悵之色漸漸散去,笑意反而多起來,“我記得,當初師父帶你回來,看到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小珂。”他像往常一樣握住她的手:“總是遲了一步,當初遇上你,你便已經喜歡那個人,讓我等來世,父王說你是去報恩的。”
紅凝茫然:“什麼?”
白泠緩緩地垂眸:“第二世我找到你了,你叫小珂,你答應和我在一起,可我……卻沒有保護好你。”
“我殺了你!”賀蘭雪冷笑,“人妖殊途,你不死,他遲早也會受天劫,你死了才是順應天意!沒想到他……他竟然捨棄了五千年修行,又找到了你!”
白泠看著她的眼睛,略帶希冀。
曾經有過這些事?紅凝搖搖腦袋,竭力想回憶,卻始終只有一片空白。
他用五千年修行換得今生,她卻已經不記得前世。
白泠沉默片刻,語氣變得愉快:“不記得才好,你已經忘記他,喜歡我了。”他伸手摸她的頭髮,略有些遲疑,終是輕輕抱住她:“等了三世,我終究還是找到了你,原打算就這麼過一世,想不到你竟肯修仙,我還希望將來能與你同登仙界……”到底忍不住歎了口氣。
終於有希望在一起,他卻難逃此劫。
失望,還是忍不住的失望啊……
有涼涼的東西滴落頸間。
我修仙,卻不是為你。紅凝心中劇痛,眼前迷蒙一片,眼淚滾滾而下,她緊緊抱住他,聲音嘶啞:“可我不記得,什麼都不記得!為什麼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就夠了。”白泠聲音漸弱,身影越發模糊,冰與火相抗,所受煎熬更非同一般。
心火燃盡,便是形魂俱滅。
他抬臉看著賀蘭雪,做最後的乞求:“不要再害她。”
賀蘭雪看了他片刻:“好。”
白泠點頭,微微一笑:“對你不住。”
賀蘭雪也笑。
“來世便忘了我吧,省得難過。”年輕俊美的臉上生起無奈與憐憫之色,留戀,更多的是不甘。他定定地看著面前的人,那是他守護了三世也錯過了三世的女子,喃喃的聲音似在歎息,又似責怨,“五千年修行還不夠,不夠嗎……”
一陣風飛過,帶來無數涼意。
面前人影逐漸消失,仿佛被風吹散了,紅凝下意識張臂想要護住,卻什麼也抓不到。
摸摸肩膀,那裡的手也不見了。
眼淚被吹幹,她獨自坐在地上發呆。

賀蘭雪轉身打破沉寂:“你殺了他。”
陸玖回過神,故作鎮定:“是他自己要代人受死,與我何干。”
出乎意料,賀蘭雪沒有發怒,只挑了挑眉:“你也逃不過的。”
話音落,她忽然飛身而起,化作一片濃雲籠罩在上空,擋住頭頂明朗的月光。須臾,無數銅錢大小的雪花飄散下來,落地即化。
陸玖驚:“你……做什麼!”
冰冷的雪花如同紛亂的蝶影,挾逼人寒氣,卻透著種徹骨沁心的純淨,四周隱約響起笑聲。
偷聽到他的大劫,不擇手段地逼他回去,從決定對文信下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為自己選擇了結局。
雪盡雲收,圓月重現,天地一片澄明,周圍景物更加清晰,紅凝仍是面無表情坐在地上,卻再也見不到賀蘭雪的影子。
陸玖似難以置信,喃喃地道:“瘋了,真是瘋了!”
遇上這種事,心情總不會好,他搖搖頭,不想再多作停留,轉身就要離開。誰知就在此時,一道紫光倏地劃過長空,緊接著大片烏雲飛來,黑壓壓地蓋住了天空。
天庭不可能這麼快就知道,懲罰更不該這麼重!
陸玖驚異,不免有些著慌,想要遁走。
雲中霹靂炸開,震耳欲聾,一道耀眼的紫色閃電劈下,其形若刀刃,看上去就是一柄巨大的彎刀,天威煌煌,縱使盤古開天闢地,也難形容比擬。
陸玖跌倒於地,驚恐且絕望:“昆侖斬神刀!”
天火為刀,散鬼之形,滅妖之魂,斷仙之根,斬神之靈,紫色神刀毫不留情斬下,眼見就要將他劈成兩半!
忽而,一道金光自東南方飛來。
“阿玖!”女子的急呼聲。
金光如劍,伴有瑞氣,恰恰格開那柄紫刀,相撞時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響,地面不住地晃動。
金光紫電盡數消失,大地回歸沉寂。
滿天烏雲散去,周圍光線卻明亮如白晝,中間地上站著個男人,紫冠黑袍昭示著尊貴的身份,依稀竟有王者的威儀,眉挺鼻直,下巴蓄著烏黑的短髯,一雙丹鳳眼十分淩厲,其中滿是陰沉狠怒之色。
他身後跟著四個手執法器的隨從,神情俱有些憤憤的。
雲頭按下。
錦繡與陸瑤並肩而立,身後跟著杏仙梅仙二人。

見陸玖安然無恙,陸瑤松了口氣,也不急著過去看他,反倒上前兩步,朝黑袍男人盈盈下拜:“北界上仙陸瑤,拜上昆侖天君。”
錦繡亦道:“天君別來無恙。”
昆侖天君不理二人,踱到紅凝面前。
紅凝抬臉:“救他。”
昆侖天君不答,目中的狠厲之色卻減掉了幾分,隱約透出一絲黯然。這個倔強的小兒子,和他的母親一樣,一樣可以做出蠢事,當初推算到他的劫數,所以強行將他帶回,誰料到他又偷偷逃出來,只為與這女子道別,果真天意難違。
半晌,昆侖天君抬手,就在白泠消失的地方,有藍紫色的微光聚攏,變作小小一團,緩緩飛入他袖中。
見此情景,錦繡與陸瑤互視一眼,皆松了口氣。
當然,凡胎肉眼是看不見這些事的,紅凝伸手,慢慢地在地上摸索:“白泠……”
“劫數既完,你最好忘了他。”話音落,昆侖天君已從她面前走開。
陸瑤始終規規矩矩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旁邊陸玖也慌忙翻身跪好,一聲不敢言語。
陸瑤低聲求情:“舍弟實是無知,且看家父之面,求天君手下留情。”
“好得很,姓陸的小子!”昆侖天君看著陸玖,皮笑肉不笑,“小兒道行不深,倒勞動北界小輩出手教訓。”
姐弟兩個垂首不敢辯。
錦繡搖頭:“人妖殊途,本就是他命中的劫數,天君何必動怒。”
昆侖天君道:“你的意思?”
錦繡道:“陸玖確是罪有應得,當按天條處置,不如來日面見帝君……”
“小兒命喪北界九尾狐之手,本王自與他算帳,”昆侖天君冷笑著打斷他,雙眉一揚,傲氣盡顯,“你早已不是什麼中天王,區區花神也敢接本王的刀,我倒想問問昊天,當真是欺我們昆侖無人嗎?”
見他話鋒直指神帝,錦繡也不生氣,微笑:“天君言重了,昆侖族術法獨到,門徒鼎盛,能者輩出,連帝君提起也稱讚佩服,錦繡怎敢不敬。方才實是情急失手,並無他意,若天君定要責罰,錦繡認罪便是,如今只望天君以令公子為重,不若先行歸去,來日錦繡代為上奏,必為天君求得瑤池金蓮露。”
陸瑤何等聰明,忙道:“北界願奉上靈泉一盞謝罪。”
昆侖天君尚未答言,一隨從怒道:“殺子之仇,竟要天君就此罷休?”
“原是失手,天君何必與小輩計較,反倒誤了大事,”說到這裡,錦繡歎息,“聞夫人只此一子,天君不看錦繡的面,也該……”停住。
昆侖天君果然遲疑,臉色陰晴不定。
錦繡道:“天君可是信不過我?”
九界之水極為難得,六界交情都好,最難求的便是瑤池金蓮露,昆侖天君明為臣子,底下卻與神帝成分庭抗禮之勢,本就擔心神帝會為難,如今見他肯主動應承此事,昆侖天君思索再三,終是揮袖,冷冷地道:“叫陸展去昊天跟前候著,本王再與他理論。”
紫氣升起,五人駕雲而去。

事情總算平息,陸瑤轉臉看錦繡,嫣然一笑:“今日幸虧有你,想不到阿玖竟闖下這等大禍。”
錦繡道:“幸好尚能補救,須速速帶他回北界。”
陸瑤點頭,低聲責駡兄弟。
見紅凝仍坐在地上,錦繡走過去俯身扶她,輕聲道:“好了,起來。”
“我不記得了,”紅凝推開他,雙手仍在地面胡亂摸索,終於痛哭出聲,“白泠呢?前世,今世,我為什麼不記得?什麼都不記得!”
錦繡道:“他動了凡心,自當歷劫,此乃天意。”
紅凝不理。
“怎的還不明白?”錦繡強行要拉她起身,安慰,“世間萬物都有循環轉化之規,你何須難過。”
“那又怎樣!”紅凝掙紮,“循環轉化,我去哪裡找他!我呢!”她忽然轉向陸玖,恨恨地道:“今天不是白泠,灰飛煙滅的就是我,殺人償命!”
錦繡道:“一切自有定數,你不明白。”
紅凝冷眼望著他半晌,道:“你為什麼要為他說情?他本來該死,你為什麼要救他!”
錦繡不語。
陸瑤眼波微動,上前作禮:“舍弟確有不是,陸瑤代他向姑娘賠罪,姑娘且看在中天王的面上,饒他這次吧。”
紅凝已知道中天王是誰,冷笑:“神仙也講人情,賠罪就能讓白泠回來嗎?你是誰,我為什麼要看他的面子?”
陸瑤莞爾,也沒解釋。
杏仙怎會錯過討好的機會,嬌聲道:“這是北瑤天女,也是將來的中天王妃。”
紅凝倏地看向錦繡。
錦繡沒有避讓,只是看著她的眼神黯了許多,其中的歉意清清楚楚。
仿佛對著面鏡子,照得心中一片雪亮,紅凝忍不住低頭笑:“原來都是我自作多情。”
她緩緩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衫,這才抬眸又看著他:“中天王不用內疚,你並不欠我什麼,都是我欠你的,閉關實在無聊,那些藥難吃得很,我竟堅持到今天,奇怪。”
空空的地面,什麼也沒有留下。
眼淚終於再次滾落。
“他一直以為,我修仙是為了他,”紅凝搖頭,轉臉看著陸玖,語氣很平靜,“我絕不會放過你!”
那目光太狠,陸玖不安地看姐姐。
紅凝收回視線,冷冷地道:“天意?我只相信善惡終有報,有北界王罩著,有你們袒護,妖狐就能隨意殺人,連天劫也不怕,什麼仙界!一樣的鉤心鬥角徇私枉法,比人間還噁心!是我糊塗了,那種地方怎會有我想要的東西!”
錦繡道:“你……”
清脆的響聲打斷他,玉簪一折兩段,被擲於地上。紅凝後退幾步:“我紅凝在此立誓,今生後世,永不修仙,否則下場形同此簪,叫我魂……”發不出聲音了。
語氣堅定,暗含嘲諷,發誓的人一如當初那般決絕。
錦繡俯身拾起兩段玉簪,輕聲道:“總是輕易為別人發這樣的誓嗎?”
凡人的感情,他這種神仙怎能理解?紅凝看著他,漸漸地,唇角彎出淺淺的弧度,變作一抹嗤笑。
她不再理會他,轉身回房。

杏仙碰碰梅仙:“那就是昆侖天君與凡人所生的兒子?”
此事天庭明令禁止再提,但當年鬧得沸沸揚揚,豈有不流傳的,一萬多年前,正宗神族與昆侖神族爭擁天庭之主,分別是昊天帝君與昆侖天君,兩族祖師約定互不插手,讓二弟子闖天劫,能者為尊,誰知就在這當兒,昆侖天君卻私自娶了一個姓聞的凡間女子,神與人怎能相戀,終於沒能度得天劫,致使昊天帝君坐上天庭之主的位置。
昆侖神族失敗,此事原該到此結束,不想後來又牽扯出另一件秘密。
當初昆侖天君為避劫,特意閉關修行,卻不知是誰暗中將那名女子送上了昆侖山。
得知此事來龍去脈,昆侖祖師立即蔔算,果然是正宗神族的人,一時大為震怒。昆侖天君與昊天帝君都是各自族中首屈一指的人物,除了兩派祖師,誰能知道他們的命數?因此他認定是正宗祖師指使,有違當初互不插手的約定,率部族登門質問,兩派險些在南天門打起來。最終,錦繡主動站出來,承認自己無意窺得天機,不慎洩露,引得部族動心設計。正宗祖師得知,當即削去他天神之位,貶為花神,算是勉強給了昆侖神族一個交代。幸虧錦繡人緣甚好,能算出昆侖天君的剋星,足見法力了得,昆侖天君也有些佩服,此事才平息下去。
從天神被打回上神,昆侖天君重修五千年,晉升天神時又險遭大難,那位聞夫人為平息族中怒氣,保住天君的道行,主動去了天火麒麟處,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梅仙本不喜杏仙,但提及此事也不免動容,垂首道:“想不到昆侖天君難度情劫,如今他的兒子也……”
陸瑤蹙眉,見錦繡站著不動,立即瞟杏仙。
杏仙領會,忙上前勸道:“神尊大人數次點化,已盡了主僕之情,是她自己冥頑不靈,與仙道無緣,何必再枉費心思。”
陸瑤也過去扶住他的手臂,柔聲:“你還有兩年就要晉升天神,天劫將臨,若總被這些俗事纏身,帝君與我……很是擔心。”垂首。
錦繡默然片刻,點頭,帶四人駕雲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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