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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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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國立虎尾科技大學通識中心教授 王文仁
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 陳俊宏
國史館館長 陳儀深
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主委 楊翠
音樂人 蔡振南
------聯合推薦

如果在多年後,我們終將能夠凝視時代的闇影,向著光飛去,那麼所有的悲苦與脆弱,是否都可以在書寫之中得到救贖?

身為白色恐怖受難者二代女性的施又熙,繼2017年《向著光飛去》首部曲,以動人的愛情故事勾勒出時代悲劇的扭曲後,再度以《光的闇影》直視白恐加害者後代的內心,以其溫柔之筆剖析人性的脆弱,展開一場受難者後代與加害者後代的深刻對話。

一如《向著光飛去》是臺灣首部由受害者二代女性來書寫的長篇小說,《光的闇影》也開創了以白恐加害者後代為書寫對象的先例。小說中,作者不斷反覆的強調,唯有勇敢的看進陰影,才能溫柔的承接悲劇,並且原諒脆弱。也因為相信終有光明,苦難的路必有到達盡頭的一天。

這書寫苦難、凝視現實的《向著光飛去》三部曲,終究會在臺灣文學史上留下一個重要的位置。一如又熙姐在《光的闇影》扉頁上所寫的這句:「因為相信光明,這條苦難的路必有盡頭。」我始終深信,臺灣是我們最珍愛的母土,也是光之追尋與凝視的所在。―虎尾科大教授 王文仁

施又熙《向著光飛去》系列小說,最動人的地方,就是寫出了主體(包含個人主體與國家主體)在光與影之中的持續辯證、努力追索。因為,最動人的,永遠都不是「光」本身,而是勇敢與暗影抗鬥的向光靈魂。―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主任委員 楊翠

轉型正義的工作不能止於加害者和被害者的咎責與賠償,也不只是法律與制度改革,而是台灣社會必須互相對話學習、共同嚴肅面對的一場文化反省運動,藉助對過去的反省來建立民主文化。又熙的《光的闇影》適時地豐富我們對相關議題的提問,同時打破長期以來社會對於受害者、加害者,扁平且單一的想像。―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 陳俊宏

長期以來我運用口述歷史的方式,獲得許多寶貴的資料,但是對於作為「獄外之囚」的受難者家屬、受難者第二代,所知實在不多。現在應該感謝施又熙不但願意說出她的親身經驗,甚至以文學的方式做了生動的表達。要之,不只受害者(及其二代)需要創傷治療,加害者(及其二代)也需要反省和救贖,才能成就一個健康的社會。―國史館館長 陳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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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有人沾沾自喜的以監控同學為業獲取大量獎金時,楊怡,一位白色恐怖時期退休特務的孫子,卻懷抱著贖罪的心態面對台灣社會,面對著最愛的爺爺,他過往不可說的秘密是楊怡一生難以擺脫的原罪。

身為劇場舞台設計師,張玟文卻總是畫著殘缺的人體。她的父親曾經是戒嚴時期警總的軍醫,當父親含恨而終,沒有人知道他在那個鬼神不近的地獄做些什麼,這個遺憾卻逼得張玟文走上絕路,幸得戲劇治療師周慕夏相救。

因為一次的催眠治療,李少琪想起自己的軍人父親對自己的耳提面命,不要跟別人說話、放學就要趕快回家,外面的人都不能相信….但他的父親是1947年三月在基隆港屠殺台灣人的人嗎?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在年過六旬的李少琪身上留下烙印。

童年在黨國手段下被刺殺重傷倖存的柳絮,與意外得知自己也是白色恐怖受害者的周慕夏,將要如何面對加害者後代?一心想要贖罪的楊怡,如何面對真相的打擊?當他以為再也難以直視自我的時候,周慕夏告訴他,這條苦難的路一定會有盡頭的……。
但是盡頭在哪裡?面對時代的悲劇,又要如何償還?

作者施又熙繼2017年《向著光飛去》首部曲,以動人的愛情故事勾勒出時代悲劇的扭曲後,再度以《光的闇影》直視白恐加害者後代的內心,藉由其溫柔之筆剖析人性的脆弱,展開一場受難者後代與加害者後代的深刻對話。

作者簡介

施又熙
臺北大學社會所碩士班,實踐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學士。原名施珮君,2012年改名。1969年生於高雄市白色恐怖家庭,一生與知名父母有著難以擺脫的糾結,矛盾的情緒每每在作品中不斷呈現,專擅刻畫人性,無盡黑暗處仍可得見溫暖陽光。

2013年首度嘗試舞台劇劇本,啼音初試即獲獎,作品並於2014年台北嘉義兩地公演。
目前除專職寫作,亦擔任國家人權博物館人權素養講師,同時教授書寫療癒課程、精神障礙者家屬教育團體,並以文學、人權與轉型正義及心理衛生等相關議題受邀於各地演講。
著有長篇小說《寒淵》、《向著光飛去》、《五芒星的誘惑》、《月蝕》;散文集《媽咪,我們會這樣幸福多久?》、《勇敢》、《風與南十字星的對話》;傳記文學《台灣查某人的純情曲―陳麗珠回憶錄》;劇本《多桑的百合花》。
其他作品散見《網氏電子報―邊境真相》專欄

名人/編輯推薦

【推薦序】
光之追尋與凝視的所在
國立虎尾科技大學通識中心教授 王文仁

腦海裡還記得,才剛讀完又熙姐精彩的長篇小說《寒淵》,而且很不好意思的寫了篇爆雷的讀後感〈那些悲劇告訴我們的事〉。才一年多,她又要出版《向著光飛去》二部曲《光的闇影》了。中秋連續假期,趁著收到書稿前,趕緊把上下兩冊、厚達700多頁的《向著光飛去》又找出來好好翻讀過一遍。小說中柳絮與周慕夏曲折的愛情,以及時代悲劇所衍生扭曲的生命故事,也讓我想稍事休息的腦袋,一直轉個不停。

散文、小說的書寫皆相當專擅的又熙姐,這幾年把她的精力都放在長篇小說的經營上,而且一出手,便是二十幾萬字的巨構。2017出版的《向著光飛去》有27萬字,2019年完成的《寒淵》有21萬字,如今《光的闇影》則有23萬字,讀來都是要人不斷聚精會神、思想撞擊的佳作。根據我的瞭解,《向著光飛去》一開始在寫作上,便是三部曲的規劃。首部曲寫的是白色恐怖的受難者家屬,二部曲著墨的是加害者的後代,尚未起筆的三部曲則是要回推到當事人那代,作為整個故事的終結。從整體的規劃來看,儼然是臺灣白色恐怖的大河小說書寫了。

另外,從文學史價值的角度來看,《向著光飛去》是臺灣首部受害者二代女性寫作的長篇小說,《光的闇影》以白色恐怖的加害者後代作為書寫對象也可說是首開先例。這兩部曲在創作的時序上,中間夾雜了一部探討家暴、PTSD、死刑等議題的《寒淵》。不過,若是把這單純當作是作者對其他議題興趣的轉移,那也就太小看《寒淵》,在其創作思想與脈絡上的重要性了。作為一個文學研究者與又熙姐創作上的長期觀察者,在這裡我想從一個比較不一樣的角度,談談似乎是「亂入」的《寒淵》,如何恰恰表現了她在政治小說的寫作上,迥異於197、80年代書寫者的用心與企圖。

《寒淵》最早在取名時,原定名為《死刑犯》,後來改為《寒淵》,對應著的是扉頁上這句尼采的名言:「當你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你。」這句話出自尼采的名著《善惡的彼岸》,前面還有一句「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尼采提醒我們,當我們與某種根源性的「苦痛」交戰時,我們凝視著它,它也會像深淵一樣凝視著我們。這樣的想法,不但貫穿這整部小說,事實上它也是又熙姐整體小說創作裡最核心的概念。

用更白話一點的方式來說:「不是解決了問題,問題就解決了。」現實社會中諸多磨人的議題,往往牽涉很多複雜的層面,包含人性、扭曲與結構上的問題。這也是為何,「惡」的本身從來就不單純。我們必須從這樣的角度出發,才能真正理解《向著光飛去》兩部曲中,對受害者、加害者乃至於家屬等不同角度的理解,不管在政治、司法或社會面向上,都是需要且重要的。

另外,在《寒淵》裡頭可以看到大量心理治療的鋪陳,在兩部曲中也有不少類似情節的描繪,此等也加深了這幾部小說的思想層面。又熙姐本身就具備心理輔導的背景,也開設相關書寫療癒的課程。她的白色恐怖小說書寫最與眾不同之處,即在於書寫創傷與悲痛之餘,也加載了大量深刻的對話與療癒。她曾明白的指出,大家已聽過太多恐怖的故事了,而她真正想要的,是多一些對話跟理解在裡面。報復、清算不該是一切的解答,而是要正面的去凝視悲劇,在轉型正義啟動之際,帶領臺灣走出幽微時代下的黑暗,真真正正的「向著光飛去」。從這樣的角度,我們也才可以理解,《光的闇影》其最大的價值,是給予了無辜的白色恐怖加害者後代,一個正視問題的機會與救贖。

《向著光飛去》的首部曲以女性的視角,寫出四個白色恐怖家庭裡的女兒,在被橫生剝奪走父愛後,生命的跌宕苦痛與安全感的始終闕如。故事的主軸,主要圍繞在年幼因政治恫嚇遇刺的柳絮,以及大學教授兼戲劇治療師周慕夏的愛情故事上。因為柳絮心中的陰影,兩人花了五年的時間才終於要修成正果,卻在結婚前夕因周慕夏父母意外雙亡,以及隨之發現的影片,和柳絮年幼被刺時遺失的緞帶,一度讓周慕夏誤以為自己是加害者後代,幾近崩潰、入院手術。所幸,最後真相大白,兩人也順利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接續著首部曲留下的線索,《光的闇影》則從兩人決定公開影帶、查清楚真相開始。其預設的時代背景,是2017年臺灣終於通過《促進轉型正義條例》,針對過去的威權主義統治時期,規劃和推動還原歷史真相、開放政治檔案、平復司法不公、追討黨產等。周慕夏父親留下的影片,在小說裡頭成了關鍵的臨門一腳。在二部曲中,聚焦的人物換成了張玟文與楊怡二人。前者因為發現父親曾經是白色恐怖時期的軍醫,而以為自己是加害者的後代,從小便遭受排擠且自責不已。後者一方面以覺青的角色,參與著衝撞舊體制的活動;另一方面也發現,自己爺爺身上藏著血腥、巨大的秘密。

小說中最精彩的部分,是關於加害者的後代,是不是也該連帶負起責任的爭執與對話。這樣的議題,即便是在被害者的群體裡,仍有不同的歧見和看法。像是作為受害者的蔡火木,就極度悲憤的要求加害者連同其家人都要一併付出代價,而作者則藉由周慕夏之口告訴我們:「做為家屬跟後代,他們都承受了不應該承受的傷害跟壓力」,「如果我們都是這種態度,還有哪個加害者後代願意出來說話?」甚而到故事的最後,周慕夏為了阻止楊怡做傻事,也跟著受了重傷。此外,柳絮在相應的對話裡頭也說到,促轉條例確實「有提到要究責,但那個究責指的是歷史責任跟道德責任,並不是法律責任」,其目的是要「還給臺灣一個公道跟正義。」

《光的闇影》以周慕夏接到一通關鍵性的電話做為結束。這個留下的伏筆也在暗示著我們,更切近於白色恐怖時期的歷史真相,即將呼之欲出。雖然二部曲才剛要出版上市,但我已期待第三部曲的到來。我想,這書寫苦難、凝視現實的《向著光飛去》三部曲,終究會在臺灣文學史上留下一個重要的位置。一如又熙姐在《光的闇影》扉頁上所寫的這句:「因為相信光明,這條苦難的路必有盡頭。」我始終深信,臺灣是我們最珍愛的母土,也是光之追尋與凝視的所在。
血緣的背反、政治受難與加害經驗的和解
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 陳俊宏

轉型正義,是目前台灣社會正在進行中的改革工程,也是民主深化的重要任務。如何讓白色恐怖斲傷人權的歷史成為社會的集體記憶,讓過去所發生的「永遠不再」發生,我們除了體認威權統治時期國家暴力對人性尊嚴的侵害,同情受難者的遭遇之外,更需反省體制性暴力的本質,藉由對過去錯誤的理解、以及基於理解而來的反省,或許是防止暴政在未來再度發生的重要機制。因此,轉型正義的工作不能止於加害者和被害者的咎責與賠償,也不只是法律與制度改革,而是台灣社會必須互相對話學習、共同嚴肅面對的一場文化反省運動,藉助對過去的反省來建立民主文化。
然而要開啟不同立場者之間的思辨與對話,在有限的歷史真相與當前社會對立的環境中,實屬不易,而文學與藝術確實以其自身的力量提供新的提問跟想像。

舉例而言,在對咎責議題的討論中,「誰」應該為了「做什麼」而負起「哪種責任」? 台灣白色恐怖是一個高度體制化的暴力統治,也因此在臺灣的經驗中我們可以透過知識系統建構加害體制,然而概念的建立卻不能幫助我們辨識出誰是加害者及其責任。我們可以輕易地說出當時的三軍統帥蔣介石總統需要負起最大的責任,因為從政治檔案資料我們可以看到在軍事審判覆核的過程中,蔣介石多次更改當事人的刑期,然而每一層經手案件的人要承擔多少責任?

又熙的《光的闇影》適時地豐富我們對此議題的提問,同時打破長期以來社會對於受害者、加害者,扁平且單一的想像。楊怡的爺爺過去是情治人員,負責逮捕、訊問他們口中的叛亂犯,他說自己是執行國家的法律,後面的審判與自己無關,然而這樣真的可以脫免責任嗎?張玟文的父親擔任警總保安處的軍醫,接觸大量受到刑求的政治受難人,是否也是加害者?又或者沒有勇氣揭發政治暗殺的周慕夏父親,他明知他的逃避會讓真相石沉大海,但最終仍選擇對生活衝擊最小的方式。在歷史中沉默的人,是否默許暴力的發生?

《光的闇影》同時也豐富受難者的面孔,我們提到白色恐怖的受難者,幾乎只重視當事人,卻忘記家屬、後代也同樣經歷白色恐怖的傷痛,甚至我們對於政治受難者的認識,也停留在他們與白色恐怖的關係,卻忘記他們首先是一個人,之後才是一個因為政治受到國家暴力對待的被害人。因此我們談論白色恐怖的受難經驗,除了悲情,難以再往前進。柳絮的父親是政治犯,幼年直接的暴力衝擊,伴隨著她成人後仍須在家裡設置保全系統才能安心,誰能說她不是暴力的直接受害者?政治受難者二代與受難者的衝突,在在反映了政治暴力後的創傷需要被妥善清理。也就是在這個層次上,我們看到了與以往談論白色恐怖很不一樣的地方,家屬、後代的心理狀態在小說中被立體呈現,他們不再只是附屬於政治受難者,他們有自己的掙扎、想法,成為另一個有主體性的「政治受難者」。

除了立體化加害者及被害者,賦予多元的面貌,另一個重要的,是加害者與被害者之間身分的模糊,對於事件當事人,我們或許可以很清楚的區分加害者與被害者的標籤,但是家屬及後代的身分卻相當程度地模糊了彼此的界線。楊怡出生在高級外省人家庭,為自己的血緣感到不堪,希望透過贖罪為自己家庭在轉型正義的浪潮中被社會所原諒。被原罪所驅動使他成為另一種意義下的白色恐怖受難者。贖罪的心態或許不是加害者後代普遍的心態,然而擔心害怕自己家裡的長輩參與其中,應該是過去相關機關人員家屬的真實反應,張玟文選擇與楊怡完全不同的處理方式,也是極為自然的情緒反應。事實上,這群人不僅不是轉型正義的敵人,更可能是轉型正義重要的當事人,在臺灣遲來的轉型正義工程經驗下,所謂的和解共生,可能成為以家屬、後代為主體的工作,因此真相公開、咎責的機制,如何與這樣的心理狀態相互調和,是我們不能逃避的工作。

長期以來,受難者家屬與後代的心理狀態,幾乎排不上臺灣轉型正義的議程,遑論圍繞加害者及其家屬後代的討論,除了咎責外,我們幾乎看不到相關的討論。2018年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成立,清理政治受難的暴力始成為臺灣轉型正義的重要工作,我們期待平復創傷不只停留在個人的層次,而是被國家系統地接住,針對白色恐怖的集體療育,可以勾勒我們對於臺灣未來的美好想像,讓白色恐怖受苦受難的經歷,成為我們民主深化的養分。

風雨之後依然挺立――序施又熙新書《光的闇影》
國史館館長 陳儀深

2014年我為施又熙的書《媽咪,我們會這樣幸福多久?》寫推薦序的時候,她已經在我們士林社區開設「書寫療癒」課程一段時日,當時我說:「據我所知,她確實能夠幫助一些女性朋友面對自己、建立自信、進而改善人際關係。」古人說的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大概是這個意思吧。當時我內人也揪朋友參加這個課程,正逢岳父去世不久而岳母身心低潮的時刻,施又熙建議她在我們社區舉辦母女祖孫三代畫展,也就是展出我內人、岳母以及我女兒的畫作,小冊子則是由我編輯,雖然都是素人,但是街坊鄰居親朋好友雲集,讓岳母恢復自信開朗,這難得的經驗值得記上一筆,也是要感謝又熙的提點。

又熙是單親媽媽,沒有固定的收入,開設「書寫療癒」的課程不是做功德而是為了賺取生活費用,然而在必須收費的情況下還能維持這麼多年,當然有她的兩把刷子。不論她還住在汐止時期,或是現在搬到林口社會住宅,都有遠地來的學員到家裡來上課。上個月我們一家三口到林口去探望她們一家兩口,新家位在高樓、雖然略嫌侷促,但是她工作的角落有很好的視野,愛貓經常來磨蹭。祝她文思泉湧、不斷有好作品問世。

這本《光的闇影》的小說創作,是《向著光飛去》的二部曲,2017年出版的首部曲《向著光飛去》表達的是成長在白色恐怖受難者家庭下的女性,對於愛情與婚姻的經歷及看法,是藉著愛情故事描述白色恐怖對人的影響,尤其要討論受難第二代女性的人生際遇,包括「父親長期缺席對女兒產生的影響」,故事中的放棄出國夢想、學貸、離婚、憂鬱症……很像在寫她自己,至少是她最熟悉的題材。比較特別的是,馬上就要出版的二部曲新書《光的闇影》,施又熙把大家不談、避談的加害者第二代、三代的角色放在故事裡相當重要的位置,而在今天的台灣社會,不是正在上演這方面的難解之題嗎?這不是轉型正義的深水區嗎?所以施又熙說:「我希望藉由這本小說可以開啟一個面向,引起大家的關注與討論。」

我是台灣政治史的研究者,為了探知真相除了透過檔案和文獻,長期以來我運用口述歷史的方式,獲得許多寶貴的資料;我利用訪談拆開了許多政治受難者一層層的記憶,但是對於作為「獄外之囚」的受難者家屬、受難者第二代,所知實在不多。現在應該感謝施又熙不但願意說出她的親身經驗,甚至以文學的方式做了生動的表達。要之,不只受害者(及其二代)需要創傷治療,加害者(及其二代)也需要反省和救贖,才能成就一個健康的社會。

又熙透過不斷的書寫創作,檢視自己的成長、品嘗人生的味道,也爬梳對台灣歷史的認識。對她而言,寫作過程可能艱辛困難,但也是在治療內在的傷口,尋找靈魂的出口,這個重建的過程紀錄必定可以給他人帶來陽光和希望。讓我們支持她和她所關切的事業,從而對於歷經苦難的台灣社會而言,就是完成社會的集體治療。

在光與影之中,持續抗鬥前行
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主委 楊翠

展讀施又熙《向著光飛去》系列小說,最深刻的感受,是故事中的人物不斷在說話,相互說話,也對自己說話。這可以說是一部「說話」、「聆聽」與「見證」進行式的小說,更是一則關於轉型正義中的創傷療癒與主體救贖的寓言。

首部曲《向著光飛去》,以四個白色恐怖政治受難家庭二代女兒為主角,主題朝向兩個方向。一個是主體自我救贖的可能;四個女兒逃避了半輩子,人生終於來到必須面對的時刻,來到必須以創作來扣問傷痛的源頭、檢視傷痛的紋理,並且回應傷痛與自身的關係,以及尋求自我和解、主體療癒的關鍵時刻。
事件,可能會隨著時間而被世人遺忘,但傷痛,只會隨著時間,不斷層疊纏繞,無限積累,一如異形。二代政治暴力創傷者,從童年開始,甚至從還沒出生前,就因為國家暴力,而在心靈深處被植入異形,社會更以拒絕和歧視來餵養這個異形,終致創傷與他們的生命本體緊緊纏繞,即使主體解離出另一個自我,來試圖承受這種傷痛,也無法真正擺脫。

《向著光飛去》中,每個角色都有許多自我內心小劇場,透過傷痛主體的不斷自問、自答,展現主體內在的拉扯、對話,並且彰顯自我和解的艱困。

小說的另一個主題,是集體救贖的進行式。我覺得《向著光飛去》中最動人的,是四個白恐二代女兒的深摯情感,他們相互撫慰,相互聆聽,相互支持,並且與受難者長輩形成緊密的連帶關係,透過能量的濟養與加持,獲得某種意義上的療癒。

這是最不容易被理解的區塊。一般總以為,受難者家屬之間,因為彼此經驗的類同性,應該能夠很快地形成共同體,經由同感、共傷、共痛,從而讓痛苦得到消解,讓生命脫困,向光昇華。然而,在現實中,白色恐怖受難家屬們,其實都是一座座孤島,他們長期被拒絕的、惡意的漫漫海域包裹,與世界隔絕,各自吞忍傷痛,匍匐走過各自的人生。

傷痛加傷痛,不會等於無痛。即使來自同樣的暴力源,即使受害形式相似,個體的傷痛也難以互換,更別說可以相互抹除。不是因為傷痛者無法打開心胸,不是因為他們不願跨出腳步,而是在漫長的威權統治時期,國家體制以各種惡意在他們心中築起一個個強固牢籠,讓他們被迫綑縛自身,被迫畫地自限。在那樣的時代氛圍中,也唯有畫地自限,才能卑微地擁有一個喘息的角落縫隙。

我的姑媽曾經說過一句話,「我很害怕別人害怕我們」。很簡單的一句話,但很寫實,刻骨般地寫實,完全寫實了她作為受難者二代的生命姿態。她一生都不敢交朋友,寧可孤獨自處,因為,不交朋友,就不必經歷被拒絕、或者朋友知曉她的身世後冷然離去的失落之苦。

施又熙身為受難者家屬二代女兒,在《向著光飛去》這部巨構中,花了非常大的篇幅,深沉鏤刻受難者二代的心靈圖像與生命處境,並且清楚指陳,受害者家屬,也就是受害者。

國家以體制性的力量,塗抹在一個政治受害者身上的污名,也同時緊緊黏貼在他的家人身上。在那樣的年代,社會集體都相信,國家不會做錯,家屬除了接受汙名之外,根本無從抗辯,黑暗遂逐漸寫入他們的生命底層,成為難以被置換的底色。

即使黑暗讓人絕望,但他們也不敢仰望光明。因為光明在另一個世界,因為那個燦亮的光明世界,就是拒絕他們的那個世界。他們渴望,但不敢仰望,也不敢向那個光明的世界伸出雙手。

但是,這些年,現實有了改變,在一些受難前輩與家屬們的努力下,受害者與創傷者們開始伸出雙手,彼此溫暖,相互聆聽。施又熙《向著光飛去》中所體現的,就是這樣的現實情景,小說中的女性二代受難家屬們,成為彼此心靈上的信靠,她們交換著自我的心靈苦痛,以及對世界的不信任,甚至是對「家」的複雜情感。

這部作品充滿了「說話」,正體現了敘事治療的意涵。說出口、反覆說、對別人說、向自己說,形成敘事文本,讓主體可以從敘事中辨識傷痛的樣態,指認傷痛的來源,了解傷痛與自己的關係,從而尋找出口。

但是,這不表示個體的創痛可以就此得到療癒。個體與集體的療癒,都是一個艱困的旅程,必須在不斷地聆聽與相互見證中,持續前行。《向著光飛去》第一部曲,便是聚焦於四個二代女子,如何尋找與自己、與世界和解的方法,因為每個人的生命都充滿了破洞、缺口,都築起一層一層圍籬,因此,即使是家族成員之間,也必須面對內部糾葛,無論愛情有多深,仍然可能在最後一刻,關上心門。

施又熙在《向著光飛去》系列小說中,另一個精彩的刻畫,是二代受難者家屬的「自責」心理。自責,是為了向自己解釋痛苦。當傷痛者無法指認傷痛源,或者傷痛源的權力過於龐大,大到社會與傷痛者都只能選擇不承認它是源頭時,傷痛者,尤其是自幼即被捲入漩渦中的二代,就可能會以深沉的、持續的自責,來面對傷痛這件事;他們會這麼想:持續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都是我的錯,我就是不祥者,是我讓身邊的人都受到牽連。

受難者家屬的自責,形成一個難以脫出的迴圈,它暫時解釋了當下的痛苦,卻讓自己陷入更深的黑洞之中。然而,因為沒有其他解釋痛苦的方法與路徑,此種自責,有時甚至成為一種慣性,一種執念,一種生命的體質。

這種傷痛者以自責想要解釋痛苦,尋求脫困,卻更陷入困局的生命狀態,在第二部《光的闇影》中,刻劃更加深入。《光的闇影》除了持續處理個體與集體的創痛與療癒之外,更將創傷與救贖的主題,延伸到加害者,以及加害者後代。

《光的闇影》聚焦兩大要點,其一是國家轉型正義工程所引動的集體救贖之可能。小說花了不少篇幅,書寫政治受難者團體與民間社會如何努力推動《促進轉型正義條例》完成立法的過程,同時也通過故事各個角色的對話,思辨關於「轉型正義」這個艱難課題的理念面與實踐面。

小說另一個重點,是在思考如何面對「加害者」及其後代。施又熙更將這個難題推到一個比較極致的情境:如果當年的加害者與被害者,他們的二代或三代,在命運的擺弄下,在現實時空中產生交集,產生各種情感連帶關係(情人、師生、友人),他們該如何自處?該如何看待彼此?

事實上,在《向著光飛去》的後段,施又熙就以懸疑的筆法,書寫男女主角柳絮和周慕夏的「歷史糾葛」。周慕夏父母知道柳絮身世後的心理波動與遲疑,他們欲言又止,最後又因車禍雙亡,留下謎團,讓一直給予柳絮無條件支持的周慕夏,必須不斷自問,父親為什麼會保留柳絮被刺殺時戴在頭上的緞帶?他究竟在柳絮被刺殺的案件中扮演什麼角色?他該如何看待自己的父親? 又該如何重新看待自己,以及自己與柳絮的關係?

小說安排周慕夏在父母死後,懷著困惑與忐忑,四處尋找答案,最後,他找到父親留下的錄影帶,答案揭曉,這個答案,也成為二部曲《光的闇影》的開場,同時是推動小說進行的重要裝置。《向著光飛去》小說末尾,以「疑似加害者」的疑團,迫使情感深摯的柳絮與周慕夏,必須面對嚴酷的挑戰,最後謎團揭曉,兩人結成連理;在《光的闇影》中,周慕夏以記者會的形式,公布父親的錄影光碟,承繼了父親一直想做卻沒有勇氣做,而只能遠遠逃離家鄉的遺志――揭露歷史真相。

所以,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是施又熙在處理二代的生命課題時不斷思考辨證的:關於痛與罪,由痛與罪或其延伸所產生的「恥感」,以及痛與罪的承繼與脫出。

痛,與其說是承繼,不如說是它早已成為二代的生命土壤,你在痛裡面成長,痛,就自然鐫入你的生命底色,這不是主體願意不願意的問題。但是,脫出,是主體可以努力尋求的一種生命路徑。至於罪,從二代三代來觀察,就更複雜了。《光的闇影》中,好幾個新出場角色,他們的長輩都曾經是加害體制(警總,情治單位)的一員,是曾經見證、甚至參與抓捕、刑求、暗殺等行動的「疑似加害者」。

「疑似加害者」的二代或三代,那種來自「罪」的延伸而形成的「恥感」,是施又熙特別想透過小說探討的一種心理狀態,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個課題。周慕夏在追索父親留下的謎團時,出現了恥感,周慕夏的助理張玟文也是。張玟文的父親張龍飛,外省人,原任職警備總部,上校軍醫,似乎曾經參與或見證了什麼,他所認識的歷史與領袖的真面目,與黨國教化詮釋系統所給予的不同,他彷彿懷抱著一個秘密,以及一種共犯結構的「恥感」,一生痛苦,張玟文曾經聽見父親夜半的哭聲與喘息聲。張玟文自己也是,高中時,有個同班同學,爺爺即是受害者,當年被槍決,面對她,張玟文因為自己父親在警總工作,背負「加害者」後代的重荷,甚至一度想自殺,是周慕夏拯救了她。 張玟文的男友楊怡的角色設計,更加典型,把痛與罪的衝突上昇到一個高點。楊怡出生外省家庭,祖父是調查局退休的幹員,楊怡和父親楊東興,都是後代揹負「罪」的恥感的典型;楊東興以酗酒與頹廢生活等等放棄自我的方式來逃避,楊怡則以熱衷參與社會運動、關懷轉型正義等作為來面對。

痛與罪,都會產生「恥感」,都會代間傳遞,單獨存在,已經是一個難題,如果兩者遭遇了,將會形成更大更複雜的難題。然而,轉型正義要尋求社會和解,就無法迴避這個難題。除了面對,別無他法。
所以,施又熙《向著光飛去》系列小說,應該視為一個轉型正義難題的寓言小說,關於創傷主體如何與自己和解,與世界和解。而這個寓言,是我們正在面對的現實。

如果單從小說的題名來看,似乎呈現一種矛盾:既已向光飛去,為何迎來光的闇影?然而,如果從這部小說作為一則轉型正義寓言來看,卻是十分貼切寫實的。向光飛去的路程,是一條漫長而複雜的行旅,要想抵達光的位置,無論是個人或整個國家,都必須歷經千迴百折。

整個轉型正義的個人/國家工程,就是一個光與影的搏鬥、對話、協商的過程。要趨光,先要驅影;要能驅影,先要飽滿趨光的意志;想要提煉趨光的意志,又必須具備直面暗影的能量。
施又熙《向著光飛去》系列小說,最動人的地方,就是寫出了主體(包含個人主體與國家主體)在光與影之中的持續辯證、努力追索。因為,最動人的,永遠都不是「光」本身,而是勇敢與暗影抗鬥的向光靈魂。

書摘/試閱

楔子

『報告副處長,一切都安排好了。』
『好,幾時行動?』
『後天中午。』
『這次要利索些。』
『是的,副處長,這次是外頭的。』
『可靠?』
『可靠。』
『好。』
掛斷電話後,他站在窗邊看著外頭不遠處的山稜線,台灣長年都溫暖,即便在冬末初春時分,這山景大多都還稱得上是黃綠色的。離開北方老家那麼久了,怎樣都還是不習慣這小島上的悶熱潮濕,只有冬天的台北勉強舒爽些。
轉身從桌上拿起煙點了一根,瞥了一眼牆上的日曆,『後天...』,瞇著眼看著逐漸燒盡的火柴,隨手甩進了早已堆滿煙頭的煙灰缸裡,深深地吸進一口煙。
幾分鐘後捻熄香煙走到斜對面的處長辦公室,門口的衛兵立刻起身行禮,「副處長好!」
「處長在嗎?」
「報告副處長,處長在裡面!」
他只是點點頭,拉了拉衣角,敲了兩下,便開門走進去。


 
1

「你真的確定自己可以上課了嗎?」柳絮將車子停進靠近戲劇學院的停車場問道。
「別擔心,沒事的。」周慕夏解開安全帶,轉身拿起後座的電腦包,「我也可以自己開車來,是妳不放心,非得跑這一趟。」
「反正我也要去跟導演開會。」柳絮笑著,她當然知道丈夫可以自己開車來,只不過經歷過生離死別的關頭,她再也不想發生意外。
周慕夏點點頭,下車後轉身跟她說,「下山小心點,這裡常有年輕人飆車,我五點下課,妳忙完再過來接我。」
柳絮微笑點頭,卻在他關上車門後,又忍不住打開車窗交代著,「夏,你...」
周慕夏笑著回頭,「我知道,我會請助教幫我在教室準備好椅子,真的,妳不要擔心成這樣。」
柳絮本想再說點什麼,終究還是忍住了,只是笑著揮揮手,「好,我可能五點前就會到了。」
「如果提早到了,先去研究室等我。」
柳絮目送他轉身走向系館,看著他清減許多的身形,臉上的笑容轉為眼底一抹深深的憂慮,她很清楚,此刻煩心的不只是他的身體,還有那支影片所帶來的震撼與傷害。
那支影片解開了周慕夏少年時期被父母單獨留在台灣的秘密,卻也同時讓一直表現冷靜與自持的丈夫了解到他與父母之間的誤會有多深,更難以面對的傷痛是這個秘密的揭露,竟然是因為父母的意外車禍離世才出現的契機,就算知道了真相,卻再也沒有機會跟父母重建關係了,他三十多年來刻意迴避與雙親的相處,在這一刻更顯嘲諷與淒涼。
而他們一家離散卻都是因為她的緣故,他們兩人之間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緣份?她的存在與悲劇造成了他與父母的分離,可是她與周慕夏卻又因為彼此的愛才獲得救贖,這一切真的是被命運所注定的嗎?
在紐約住院期間看過影片之後(註1),周慕夏沒有特別說過什麼與父母相關的話題,卻反過來勸慰她不要把責任又攬在自己身上,即便回到台灣這幾天,他也仍然只是把這些激動的情緒緊緊地鎖在心裡,這才是柳絮最擔心的部分。她也不相信有人可以面對這樣戲劇性的結果卻還能平靜若此,就算那個人是周慕夏,大名鼎鼎的戲劇治療師,她也不相信他真的可以這般平淡冷靜,更何況,他還打算要把影片公開,可是這幾天,針對這些事情,他卻什麼都不說。
周慕夏走進系館時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妻子的車還停在原處,便抬手跟她揮了揮,露出一個讓她安心的笑容才走向電梯。
過去這兩個月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知道柳絮本來就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童年時被黨國設計刺殺重傷未遂的傷害是怎樣都難以抹滅的,就跟她身上那些永遠都不會消失的疤痕一樣,即便在過去五年的交往中,他一直努力給柳絮安全感,但兩個月前他的父母來台參加婚禮途中意外車禍身亡,他們趕往舊金山處理後事時引發出一連串的誤會,柳絮七歲被刺殺當天便遺失的紅色緞帶莫名地出現在父母主臥室的床底暗格保險箱裡,打開保險箱看見這條緞帶所帶來的震撼,即便到此時他仍然會不由自主地全身起寒顫。
一度,他以為父親周永然是當年的兇手,不然沒有道理明知道當年他才國一,未服兵役不能離境,而父母偏偏突然堅決地帶著妹妹移民美國,把他留給了祖父母,直到他大學畢業這十年中只在祖父母喪禮上見過兩回,這種種的不合理讓他無法將父親可能是兇手的猜疑撇去,在找到答案前無法面對深愛的未婚妻,於是丟下了柳絮在舊金山,自己逃去紐約找擔任法醫的老同學檢驗那條緞帶。儘管早就知道那一定是當年失蹤的紅緞帶,但得知鑑定結果無誤後,他的沮喪與徬徨也來到高點,加上無法找到證明父親清白的任何證據,一整個月的高壓與失落讓他的胃潰瘍猛烈地爆發,最終胃穿孔感染,導致腹膜炎高燒昏倒在路上被送回母校紐約大學所附設的朗格尼醫院急救。
術後醒來看見柳絮的憔悴,那種痛與不捨,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丟下她了,不管未來如何,都得要一起去面對。當時,柳絮比他更相信父親周永然不會是兇手,但是,直至看到影片,他才真正相信這一切,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他與父母之間的誤會再也無法面對面說清楚了。
只是這種傷痛,要說與何人知?柳絮一直自責是因為她的緣故才導致他一生不幸,如何還能跟她說及這些遺憾?
「老師,您來了!」打開研究室的門就看到助教小棠一臉憂慮來回上下掃視著他,「天啊,老師,您瘦好多啊,身體真的好了嗎?」
「難道是我太太打過電話給妳嗎?」周慕夏放下電腦背包,望一眼手錶,脫掉大衣,拿出自己的隨身碟與簡報筆,端起裝好水的馬克杯準備去教室上課。
小棠吐吐舌頭開門跟著他後面一起出去,「沒有啦,師母就只是打電話來交代要記得幫老師在教室準備椅子跟水,這樣而已啦。」
周慕夏轉頭看了她一眼,這孩子大學是念社工系的,兩年前考進藝術大學的碩士班,說想要學習戲劇治療,也成為他的指導學生,是個認真的研究生跟助教,但其實她若願意,姣好的外型與氣質想要跟其他同學一樣進入演藝圈也非難事,只不過她真的心不在此。
看到指導教授審視的眼神,小棠連連搖手,「真的啦,師母真的只有說這樣啦,只不過老師您剛才開門進來時嚇到我了,這兩個月老師瘦了幾公斤啊?看起來比您演杜文時還要瘦。」剛才打開門時,看到老師身上的大衣簡直像掛在竹竿上空蕩蕩的,的確嚇了一大跳,從未見過老師消瘦到這種地步,比去年贏得金鐘獎影帝飾演政治犯臨終前的模樣更憔悴。
周慕夏只是笑笑沒有說什麼,研究室距離教室並不遠,他踏進教室時,刻意不去回應大家驚訝的眼光,只是如常地開始先準備電腦叫出上課檔案,等到一切準備妥當後才面對這群大三、大四的同學們,「大家早,不好意思,這兩個月因為我家裡出了點事情,加上我又開刀,所以請了長假。」
「還有結婚!」同學笑鬧著大叫,「幾時要去渡蜜月?要去哪裡渡蜜月?就這樣死會了怎麼可以?!」年屆五十卻始終單身的周慕夏一直是學生眼中的鑽石單身漢,愛慕他的學生不在少數,有些是衝著他兩屆影帝的明星光環來的,沒想到他授課嚴謹,當掉學生毫不手軟,對於一般以為在戲劇系唸書不重視學問的學生來說是結實踢到大鐵板。
周慕夏笑了,「我已經麻煩柯老師代課兩個月了,再請婚假還得了,所以最後這個月我回來上課了,蜜月的事情等暑假再說了。」
「欸呦,老師,先說想去哪裡渡蜜月啦。」
「不知道,我還沒跟太太討論好。」
「哇,太太耶~~」台下的同學不斷起鬨,鬧得一時間好像難以開始好好上課,突然瞥見張玟文靜悄悄溜進教室後面坐下。
「今天有學姊來旁聽,大家如果對劇場工作有興趣的,等等下課可以請教她一下,玟文學姊畢業前就在劇場工作了,現在也相當資深了。」
同學們立刻轉頭看向坐在教室後門邊的眼生女子,張玟文只是有點尷尬地對大家搖搖手笑了笑。
「玟文學姊以前也是我的助教,今天這門課她很強,你們可以多去請教,特別是去年大三被我當掉,現在又來重修的大四同學,沒有拿到這門課的學分,應該會畢不了業。」周慕夏瞥了一眼來重修的同學,順勢把話題帶開,終於開始上課了。雖然演戲帶給他很多成就感,也讓他得以有經濟能力去紐約大學完成碩博士學業,並且取得戲劇治療師的執照,但是在大學裡教書跟帶著團隊去偏鄉服務青少年進行戲劇治療才是讓他最滿足的工作。
只不過課程進行約35分鐘後,透過麥克風隱約聽見他有點喘,原本周慕夏聲線就低沈,音量也不大,是個除了演戲需求外不會大聲講話的人,坐在第一排的小棠聞聲立刻抬頭看見老師臉色有些發白,正猶豫著要不要起身幫老師把椅子拉近。
講課一直都是費力的工作,周慕夏並沒有錯誤樂觀地自以為可以站著上一整天的課,為了不想讓大家擔心,原想下半堂再坐著上課,沒想到還未及40分鐘,講話就開始有點喘,只好放下麥克風,走到講台中央把小棠預先準備好的高椅子拉到講台左側的電腦控制台旁,可以順勢背靠在控制台邊,讓他更省力些。
坐在後面的張玟文不解地看著老師,多年前還在這裡上課時,跟著周慕夏擔任助教好多年,就算連熬兩夜拍完戲回來緊接著教課,也從未見過他坐著上課,剛才進到教室看見他還是多年來的老模樣,梳著帥氣的油頭,穿著襯衫與牛仔褲,只不過毛衣下看得出他瘦了,臉上還難掩一絲蒼白病容讓她深感詫異,昨天打電話給小棠約時間時,她並沒有提起老師的近況。
「抱歉,」周慕夏喝了點水,緩了口氣才又拿起麥克風,「雖然開完刀已經三個星期,但還是不太能久站,講話也有點費力,所以我下半場得要坐著上課了,抱歉。」
張玟文訝異地看著台上的老師,『竟然才剛開過刀嗎?是以前的老毛病胃潰瘍嗎?』
「沒關係。」台下紛紛傳來同學的安慰聲音,他們以為老師就是健康了才回來,沒想到第一堂都還沒結束,老師臉上就明顯出現了病容,讓他們大感意外,教室氛圍有點凝重與擔憂,學習態度突然振作了起來。
「沒想到我病了反而可以讓你們看起來更專心,」又講了幾分鐘的課,突然發現原先愛滑手機的一些同學竟然不滑手機了,便戲謔地笑著,「早知道我剛才一上課就應該坐下來。」
台下同學聽到這話笑了起來,一度緊繃的氣氛又緩和了些。
狀似平安結束兩小時的課之後,張玟文跟著周慕夏與小棠一起走回研究室一邊說著,「老師,我有點事情想要請您幫忙,昨天問過小棠知道您今天有課就直接過來了,沒有先跟您約,對不起喔,剛才上課時您說剛開過刀?是胃潰瘍的問題嗎?還好嗎?」張玟文機關槍似地提出一連串的問題。
周慕夏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沒有開口說話也沒看她,張玟文跟小棠對望一眼,不太理解他此刻有點冷淡的態度,只能跟在他身後,感覺他的步伐也比平時緩了些。
進到研究室,周慕夏只是指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便自顧自坐了下來,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胃,彎身從背包裡拿出藥吞了,半晌才緩過氣來看著坐在對面的兩名前後任助教,或許是看到他這一連串的反應,此刻她們的憂慮全寫在臉上了。
「不許跟妳師母說。」周慕夏終於開口了,聲音聽起來又虛又啞,沒有剛才在課堂後半段強撐的精力,胃部隱隱然地痛起來。
「老師的傷口還沒好嗎?」張玟文訥訥地問著,過去擔任助理時也有看過他在學校胃痛發作的樣子,但他總可以撐著,曾幾何時會出現這種氣虛的模樣,在她的腦海裡一直只有意氣風發的老師身影。
「我老了,」周慕夏笑笑,「現在生病沒那麼容易好。」
張玟文轉頭看了小棠一眼,不確定這句話是戲謔還是真的,小棠一時間也無法回應,這是老師請了兩個月長假回來後第一次見面,她過去也不曾見過老師這樣,不禁懷疑是不是跟老師的父母突然意外離世有關。說起來,老師的私生活一直都是個謎,只知道他與柳絮老師交往,但其他的生活都極低調,也沒有過什麼緋聞,在學校也是大家很喜愛又很怕的老師,連他父母同時意外身亡的消息也沒傳出來,是因為他必須請長假去舊金山處理後事,她跟代課的柯教授才會知道這件事。
「我在紐約的時候胃穿孔了,引發腹膜炎受了感染,所以在紐約做了手術,胃潰瘍是老毛病了,只不過因為腹膜炎的關係,肚子裡被人清洗了一番,術後恢復的有點慢,講課費力,站不住,只是這樣,妳們別擔心,也不許跟我太太說,」他看著張玟文,「妳也是。」
張玟文有點哭笑不得,「我在劇場工作,沒機會遇到柳老師啊,除非她要來寫舞台劇劇本。」
周慕夏只是笑笑,「今天來找我什麼事情?」
「您現在有力氣講話?」
他點點頭,忍住去按胃部的衝動,「說吧,怎麼突然跑來了?工作上有事嗎?」
張玟文搖搖頭,「沒,工作沒什麼,但我想請老師幫我寫推薦函。」
「嗯?」
「我想要申請紐約大學的碩士班。」
周慕夏挑挑眉,「去攻讀戲劇治療?確定了?」
「嗯。」張玟文堅定地點頭。
他記得當年助教畢業的時候,曾經說過存好錢就要追隨他的腳步去紐約大學,一晃眼也這麼多年過去了,只不過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張玟文也已經三十好幾了吧,突然轉頭跟小棠說道,「我要跟學姊聊一下,等等我會休息一下準備下午的課,麻煩妳一樣幫我在講台上放張椅子,靠著電腦控制台對我比較方便,我可以靠著。」
小棠看看老師再看看學姊,意會到周慕夏的意思,立刻點頭離開研究室。
「幫妳寫推薦函當然沒問題,」周慕夏確定小棠關上研究室的門之後才又看著張玟文說道,「我以為妳早幾年就會去了,妳今年幾歲了?」
「33。」張玟文有點憂慮地看著他,「老師,這樣去念碩士會太老嗎?」
「幾歲去唸書都不會太老,有一些生活歷練之後再去唸書也很好,」周慕夏凝視著她,「只是我一直以為妳畢業後很快就會去了,我等著要幫妳寫推薦函已經好多年了,以為妳放棄了。」
「我沒有放棄,我一直都想去,」張玟文有點沮喪的說道,「不過我得要先存錢。」
「嗯,辛苦了,家裡不能支援妳嗎?紐約的生活開銷很高。」其實周慕夏對她的背景也並不清楚,只記得她曾經參加過自己帶的戲劇治療工作坊,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當時張玟文才高二,而且在那次的團體中,她突然嚎啕大哭,隨後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抵抗巨大秘密的高壓反應,怎麼都不肯再繼續往前,兩年後考進藝術大學,只要是他開的課都會來修,大一下學期便申請成為他的助教。
張玟文搖搖頭,「母親會給我一部分的錢,但沒辦法全額,我父親很早就不在了,母親年紀也大了,總要留著一些退休金在身邊才行。」
周慕夏拿起馬克杯喝了一點水,聽出她的輕描淡寫,「妳回去之後把履歷電子檔寄給我,包含妳這幾年的經歷,還有妳對未來的打算,給我一週的時間,妳再過來拿。」
「謝謝老師。」張玟文鬆口氣地笑著說道。
周慕夏放下馬克杯,看著她的笑臉,「玟文,去念戲劇治療,年紀不是問題。」
張玟文看著他,感覺到老師有弦外之音,臉上一緊,心裡有點忐忑。
「只不過,妳可能需要先處理好自己的問題。」周慕夏溫柔地說著。
張玟文屏住了呼吸,『老師記得!』追隨他的那幾年,她一直以為老師不記得她了,不記得她曾在團體中大崩潰並且抗拒往前。
周慕夏也知道張玟文一直誤以為自己不記得這位學員,多年來他也無意解釋,他一直相信等張玟文準備好了,就會再繼續前進,時間未到之前,多說也無益,只是一直允許她擔任自己的助教,讓她一直參與其他戲劇治療團體的工作與安排,讓她持續性地一直接觸到刺激,希望有一天對她有幫助。
「我當然記得妳。」他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地說著。
「但是....」她訥訥地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覺得自己那幾年豈不是都被觀察著?
「我想妳準備好了就會繼續前進,所以我也沒有必要特別在學校裡指認出妳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妳現在終於要去紐約了,我能夠提醒妳的就是這個。紐約大學在戲劇治療領域首屈一指,我的老師也還在授課,我會幫妳寫推薦函,也會跟他提一下,請他考慮做妳的指導教授,妳加油,看能不能爭取到全額獎學金,這樣會輕鬆一點。」
張玟文感激地看著他,眼眶忍不住地紅了,她知道周慕夏在戲劇治療領域是系出名門的,他的指導教授是世界頂尖的戲劇治療大師,如果不是他的引薦,恐怕自己也無法引起老教授的注意。
「但是,有一些事情旁人是幫不上的,」周慕夏繼續說道,語調是一貫的低而輕,然而每句話敲在張玟文心頭卻是無比的重,「我不知道當時妳在團體裡面表現出來的是什麼事情,但是,準備做為一位戲劇治療師,跟其他領域的心理師一樣,妳都需要先整頓好自己,妳是去紐約學習如何成為頂尖的戲劇治療師,不是去那裡為自己的人生尋求答案,」他停下來看著她,真心誠意的,「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張玟文點點頭,眼淚就快要掉下來,咬著嘴唇不敢鬆開,怕一放開就會像當年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她咬嘴唇的樣子真像柳絮。』周慕夏心裡想著,『都是受苦的人吧,或許理由不同,但可能都有個受苦的人生吧。』他壓壓自己的胃部,「好了,妳過些天再過來拿推薦函吧,我想要休息一下,下午還有三堂課。」
張玟文點點頭,「謝謝老師。」淚眼迷濛中也看得出老師臉上有著明顯的倦色與病容,便默默地擦乾眼淚走出研究室。
目送張玟文出去後,周慕夏拿出手機發了LINE給柳絮,『只是跟妳說一聲,早上的課結束了,我很好,不要擔心,等等我吃點東西會休息一下,準備下午的課,傍晚再見。』
『好,下午見,我還在跟陳導開會。』
周慕夏讀完訊息將手機擺在桌上,整個人深深地靠進椅子裡,開完刀之後其實胃潰瘍的狀況似乎好了很多,已經好一陣子都不痛了,只有頭兩週傷口還會有點痛,或是體力有點不濟,但是像剛才又開始有點隱隱地痛,是術後第一次,他揉揉胃部,原本投機地希望這次的手術可以正好根治多年的老毛病,顯然老天不從人願。
閉上眼睛休息的他,其實心裡也很清楚,不管是美國還是台灣的醫師都跟他說過,高壓的生活會讓胃潰瘍越來越嚴重,憂鬱的心情也同樣會導致疾病惡化,他自己知道,即便過去這二、三十年來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最苦最鬱悶的日子早已過去也克服了,但那些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思及還是會難掩哀傷的過往是讓他始終無法擺脫胃病的主因,而如今,得知了自己與父母之間的誤解,這個難解的痛,恐怕才是導致手術後卻無法根治的復發原因。
只是,他能怎麼辦呢?
錯過的一切,再也來不及了。

***

東區的咖啡館裡,張玟文坐在面對門口的角落,拿著鉛筆埋首在她的畫本裡,咖啡館開門時的鈴鐺晃動,她也不曾抬眼。
楊怡走近了,看見她戴著藍芽耳機,本想伸手拍她,卻瞥見她本子裡畫的並不是慣常在設計的舞台場景,而是一具具支離破碎的人體,他把手收了回來,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這些殘敗卻沒有臉的人體,逕自坐到她對面的椅子裡,不小心撞到桌子,水杯溢出了一些水,差那麼一點就弄濕了張玟文的畫本。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嚇到張玟文,她迅速抬起頭看見是男友來了,很快地把畫本蓋起來,她知道楊怡一直覺得她畫這些圖案很奇怪,但她又不想講明,「你來了!」
楊怡抽出桌上的衛生紙,把弄濕的桌面擦了,睨了她一眼,「吃了嗎?」自己因為開會又大遲到,比預定的遲到了快一小時。
張玟文搖搖頭把畫本收進背包裡,「還沒,想說等你一起,你應該還有時間可以吃飯吧?」她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
「可以,下午我沒有特別的事情,就是要為下個月的活動處理一下招生。」楊怡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
服務生把菜單送過來,楊怡看著菜單研究了老半天,最便宜的簡餐也要200元,最近很想吃的燉牛肉要270元,眼睛掃來掃去的,終究還是又回到最便宜的簡餐上面。有時候不是因為菜色難選,而是每個月支付房租生活開銷,還要償還學貸跟存點錢,月底了,又到了非得撙節度日的時候了,兩人這一餐吃掉了他兩天的伙食費,幸好大學跟碩士的學貸也終於到尾聲了,再撐半年就可以了。
「你這幾天不是一直說想要吃燉牛肉嗎?怎麼點了咖哩飯?」她記得這件事,所以才約了這家咖啡店等他一起吃午餐,結果他卻點了別的,心底知道大概又是為了要省錢吧。
「突然想吃。」楊怡笑笑地說道,張玟文運氣比他好點,念大學時不用揹學貸,但是這幾年她為了想要去紐約唸書也是拼著命在存錢,不過她住在家裡,開銷多少還是比較節省的。
張玟文點了燉肉套餐,知道楊怡也不會說什麼,一直以來他都是對自己節儉,對她倒是大方的。
服務生收走菜單後,楊怡看著她,「周老師答應了嗎?」見她剛才這樣憂鬱地塗鴉著那些殘破的人體,心想不會是被周慕夏給拒絕了吧?
張玟文點頭。
「喔,我還以為...」
「以為老師拒絕我嗎?」張玟文看著他,楊怡有時候脾氣一上來很激烈,但對她的關心也是貨真價實的,她都知道,所以有些事情也不想讓他煩惱。
楊怡猶豫了一下,「嗯。」終究還是沒問她,如果周老師答應了,到底為何又畫了那些看來怵目驚心的人體,剛交往時曾經問過,但她不想講,之後他也就不問了,不問,也是他的習慣,很多事情不問會簡單些,因為已經有太多非問不可的事情了,「看妳好像沒有很開心的樣子。」
「周老師一口就答應了。」張玟文說道。
「那不是很好嗎?妳幹嘛看起來好像被拒絕的樣子?」
張玟文看著自己的指尖,剛才沾到很多鉛筆碳粉,自己的手好像總是這樣髒髒的,像她的出身嗎?「沒什麼,有點擔心周老師,他今天狀況不好。」
「狀況不好?」跟張玟文交往也三年了,前幾個月《長夜將盡》上檔時,她每天都在說著以前跟著周慕夏當助教時有多開心,周慕夏多麼博學人又好,十足十是個鐵粉,他在頒獎典禮上公開對柳絮求婚時,張玟文興奮得像是自己被求婚了一樣,儘管沒有實際見過這位周老師,但是拜女友之賜,對他也算耳熟能詳了。事實上,因為看了《長夜將盡》這套白色恐怖的影集,楊怡其實也蠻想跟周慕夏還有柳絮見上一面,但是見了面他能說什麼呢?
「老師好像兩三週前去紐約的時候不知道是太累還是怎樣,竟然在那裡胃穿孔,緊急做了手術,今天去了才知道是他請長假回來後第一天上課,結果他站大概半小時吧,講話就喘了,還得要拉著椅子坐在台上,我看他背都靠在電腦控制台才能上完兩小時的課,也不知道他下午三小時的課有沒有辦法上完。」
「這麼嚴重?」想到自己念碩班時,除了靠學貸,也是接了學校的助教工作又打工才有辦法生活,深知教書沒有大家想的那麼輕鬆容易。
「很意外,真的,」張玟文說道,「下課後我們走回研究室路上,不管我說什麼,周老師都只是笑笑不講話,我當時還以為是我沒有先預約,所以他不高興,但又覺得這跟他以前的態度差太多了,原來是他身體真的很不舒服,他一進研究室就馬上坐下來吃藥,半天才有辦法開口講話,結果你猜他開口第一句話是什麼?」
「什麼?」
「竟然是叫我跟他現在的助教小棠不要跟柳老師說這件事,他太太,柳絮老師。」
「他很怕老婆嗎?」楊怡困惑地問道。
張玟文白了他一眼,「拜託,他是超愛他老婆,怕他老婆擔心。」
楊怡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然後他就答應要幫妳寫推薦函了?」
張玟文突然沉默了一下才點頭,「是啊,一口就答應了,還說會幫我跟他的老師說一聲,看能不能做我的指導教授。」
「他的老師....很出名嗎?」大學跟碩班念的都是社會學,戲劇治療這個領域對他實在太陌生。
「幾乎可以說是這行的始祖之一啊。」張玟文露出崇拜的神情,是楊怡從剛才進來到現在看到她最明亮的表情,她真的很渴望去紐約啊。
言語間兩個人的餐點也送了上來,張玟文若無其事地撈了幾塊自己盤子裡的燉牛肉到楊怡的餐盤上。
「妳真的要去紐約了。」楊怡真誠地說著,知道這是她的夢想,也真心替她開心,又把燉牛肉放回女友盤子上,只留下一塊,嚐到就好了。
「只是周老師答應要幫我寫推薦函而已,能不能錄取還不知道。」張玟文語氣一轉,「如果我真的申請到了,你真的不要一起去嗎?」忍不住地還是問了。
楊怡笑笑,「我現在沒辦法去念博班。」
張玟文沉默了下來,這是不是意味著如果她順利申請到紐約大學的碩班,她跟楊怡也就走到盡頭了?兩個人都三十幾歲了,沒有不切實際到以為如此遠距離的愛情是行得通的。
「妳先去吧,我學貸還剩半年,還完再存點生活費就過去找妳,如果我可以申請到那邊的博班的話。」這個問題其實他們之前是討論過的。
「但是學貸不是還完就可以再申請留學貸款嗎?」
「總是還要再存點生活費比較安心,如果我爭取不到全額獎學金,總要有所準備才行,紐約是個開銷超高的地方。」楊怡安慰地說著,「我想順利的話,也許一年後就可以再見了吧。」
「如果不順利呢?」張玟文問道,這段對話在過去兩個月內也出現過幾次了。
楊怡看著她沒有回話,每次談到這邊都是如此沈默下來,是啊,如果不順利呢?現在沒有靠山的他,是沒有辦法任性做人生決定的,因為最任性的決定,他已經做過了,直到現在,即便生活辛苦,每天縮衣節食也從不後悔那年任性的決定,那年,他大二,才二十歲。
「如果不順利呢?」張玟文又問道,這次她不想就這樣沉默地敷衍過去,托福她也考了,周老師也願意幫她推薦了,她知道拿到這張猶如保證書的推薦函,自己申請非常有望,但她的愛情呢?
「玟文,我有現實考量,妳知道的。」楊怡無奈地說道,他在出國留學這件事情上面沒有本錢可以任性,他自己很明白,一切都要盤算清楚。他計算過,可能相差一到兩年就可以在紐約一起讀書了,只是他不願意隨便做出承諾,因為一旦承諾了就不能違背,這是他的原則。
張玟文還想說什麼,楊怡只是淡淡地說著,「先吃飯吧。」
張玟文默默地拿起餐具繼續低頭吃飯,半晌,眼淚卻一滴一滴落進餐盤裡。
「妳不要這樣。」楊怡抬起頭看見她的淚眼,心裡一股無名火與無奈猛然燒起,仍然按耐著說道,「我只是需要多一些時間準備,妳不要用眼淚逼我。」
誰知他壓抑的語氣讓張玟文更是難受地停不下淚水。
楊怡放下湯匙,繃著臉凝視著她,「我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我沒有家人可以幫我,我們只是相隔一年就有可能見面了,現在科技這麼進步,視訊這麼方便,妳不要這樣。」
「我的家人也幫不了多少啊,你為什麼又這樣講?」張玟文反駁地說著,儘管她知道她母親願意幫她出一部分的錢已經好過楊怡全然只能靠自己,但是她的家人也正是她的弱點,是說不清,理還亂的糾結。
「總好過我完全只能靠自己。」
「是你不願意被他們幫助的,他們又不是幫不了。」張玟文情緒失控地說著,話一出口,就看到男友大變的臉色。
楊怡忍耐著沒有立刻起身走人,但是他知道自己臉色極端難看,只是拿起湯匙低頭繼續吃飯,他當然知道是自己不願意被家人幫助的,他家的環境不差,壓根沒有生活與出國留學的困難,張玟文也知道原因,但此刻聽到這句話讓他覺得非常刺耳,也或許,刺到的是他一直偽裝強悍的心。
再怎麼心情不舒服,看見男友的樣子,她很清楚不能再往下說了,她也知道自己今天硬是追問,是因為周老師那番話,那番直接戳中核心的話擾動了她的情緒,她一直以為自己在老師面前掩飾的很好,但是她畢竟小看了周慕夏,對於戲劇治療那麼熟捻的周老師,怎會錯過她多年前在他眼皮底下的情緒失控?
楊怡沉默著很快把自己的餐點吃完,悶著聲音說道,「我要先回去開會了。」說罷就拿起帳單,丟下還在吃飯的張玟文,走去櫃台結帳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店。
張玟文瞪著他離去的背影,他們經常吵架,但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讓她自己留在餐廳裡,一點面子都不給,而且他剛才明明說過下午只是要處理一個活動招生。
『紐約跟台北這麼遠,我們怎麼維持遠距離的關係?你這麼要強,不願意接受你家人的幫助,難道你寧可我們分手嗎?!』張玟文賭氣地LINE了他。
張玟文放下手機抹去湧出的淚水,不管旁人的眼光,用眼淚配著她的飯,她知道楊怡不會回應這句話的,而且可能還會讓他暴跳如雷,但是她只想說出真心話,她不想失去他,不想因為沒有說出來而讓彼此未來真的走上分手一途,她知道楊怡是個很好的男人,負責任,有衝勁,但是他的火爆脾氣也讓她經常被灼傷,唯一不知道的是,為何楊怡對她像是火一般的吸引力,有他在的地方,就像野火燒遍,氧氣也常常都被一把燃盡。
走回辦公室路上,緊緊握著手機的楊怡感覺到手裡的震動,他知道八九不離十是女友發來的訊息,過去再怎麼吵架,有時候他會摔門而去都是在家裡,起碼他確定女友會安全在家裡,在餐廳丟下她是第一次,但是他實在太惱怒了,張玟文明明知道的,為何還要用這種眼淚攻勢?像他的母親,那個可憐的母親!
剛回到辦公室就聽到會議室裡砲聲隆隆,「裡面在吵什麼?」
「楊怡,怎麼這麼快就回來?」接電話的實習生抬頭看見是他有點意外。
「吃完飯就回來啦,是要去多久?事情都做不完了。」他輕描淡寫地說完就走向會議室。
說是會議室,其實也不過就是一間有個白板的小房間,社運團體大抵都窮,台灣企業不會支持這類的團體,成天與中央或各地政府抗爭,也不願意拿政府的案子來做,因為他們相信只有這樣才能心安理得跟政府抗議所有的不公義,因此也只能靠一般募款來維持運作,每年的募款活動是很沈重的壓力。
楊怡走進小會議室的時候,大石跟阿凱正吵的不可開交,不過一聽就知道正在為一個多月後的活動爭論,這活動當初是他提議要辦的,利用即將到來的寒假領著學生辦理政治與人權營隊,要給年輕學子來一場深度教育,「現在在吵什麼?」他問道。
「大石說要把學生年齡提高到大學。」阿凱說道,「我們明明就說過這場是高中以上都可以參加。」
「我們這次預算有限,三天兩夜的營隊,我們只跟學生收1500,請了這麼多重量級的老師來開講,還要帶他們去參訪那麼多不義遺址,一定要包遊覽車去,第二晚還要住宿費,每個學生我們都是賠錢在做,錢也只能花在刀口上,不然年底又到了,財報一結算,我們也是要跟捐錢給我們的人交代的。」
「做高中生哪裡不是刀口上?不從高中生開始讓他們看清國民黨的真面目,還要等到大學?有沒有搞錯?等到三年後大選他們已經都是首投族了,現在不開始要等到幾時?學生是有機會回去影響父母的,要讓他們開始參與一系列的政治開講,讓他們有脈絡地學習。」
「拜託,你覺得高中生的父母會願意幫他出這1500嗎?還是要他們自己出?更何況要他們三天兩夜參加這個活動就有學業上的顧慮,他們的父母怎麼會同意?就算是在寒假期間,高三的馬上就要學測了,現實一點好嗎?」大石生氣地說著,「我也想一次扳倒國民黨,我也想這次選舉要大勝,但問題是我們就沒錢辦這麼大的營隊。」
「錢再來想辦法,」楊怡插嘴說道,「等報名人數出來,再來想辦法,如果真的有那麼多高中生想參加,這不是我們要開心的事情嗎?錢的事大家再來想辦法就好了,這有什麼好吵的?」
大石瞪著他,「大家都顧著理想就好了。」
「沒有理想,我們還能活嗎?」楊怡看回去,「你覺得再給國民黨拿回政權,台灣還有未來嗎?」
「我們就是一次又一次抗爭過來的,台灣也是,我們如果只是灌輸給年輕人威脅式的未來,這樣真是好事嗎?萬一下次大選就是輸了呢?不給大家信心繼續抗爭嗎?」
楊怡看著他,覺得他好天真,其實他身邊好多天真的人,「不是威脅式的未來,是真實可能發生的未來,台灣人總是心軟又健忘,都不記得國民黨有多壞了嗎?不知道中共有多壞嗎?」
「我知道他們有多壞,我也很討厭他們,我更不想下次大選車輪牌又執政,只是現在辦公室就沒這麼多錢,為什麼不要明年再大搞。」
楊怡直直地看著他,「明年,又明年,我們永遠都在跟現實妥協!不,大石,你不明白,我們一定要徹底扳倒國民黨跟那些高級外省人,我們不能再等了!我們不能讓他們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你不要一副就你懂的樣子,你也跟我差不多年紀,總是用這種口氣跟我們說教,算什麼?」大石生氣的說,他不明白為何楊怡老是說大家都不知道國民黨有多壞,他又不是白癡,他怎麼會不知道?!這種態度實在是小看人了!「二二八、白色恐怖我都很清楚,台灣歷史我也很清楚,你不要每次都這種態度!」
楊怡只是盯著他,「你以為只有檯面上這些事情嗎?他們...」
「他們什麼?你又要講什麼?你想講什麼就一次講清楚,你老是這麼自以為是,你到底知道什麼是我們不知道的,你今天就講出來,不要老是這樣一副老大的樣子!阿凱他是政治受難者後代都沒有你講話這麼霸道!」
楊怡看著他,雙手緊握著拳頭,這句話讓他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很想講,很想全都講,但他能講什麼?
「大石,你講這個幹嘛?」阿凱覺得這句話太重了,跳出來緩頰,「這跟我是不是受難者後代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會有人比你們更清楚國民黨有多壞嗎?你們是有切身之痛的人,你都沒有這樣鬼吼鬼叫了,他是在這裡強調什麼?!」
楊怡緊咬著牙根不讓自己說出其他尖銳的話,只是憤怒地瞪著大石,怎麼能夠如此天真?只有受難者才知道國民黨的狠跟壞嗎?只有受難者才感受到那種痛苦嗎?
「我知道因為你還要管財務,所以壓力很大,但是我也認為一定要從高中生開始辦起,而且我覺得楊怡也說得沒錯,等報名人數出來再來煩惱,錢一定會有辦法解決的,我們還有一些固定捐款的人可以去找。」阿凱說道,覺得再吵下去就過火了,因為楊怡突然燒起來的怒火,反倒讓他的火氣削減了。
「隨便你們啦!」大石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轉頭就走了出去。
「你也別這麼生氣。」阿凱轉頭看見楊怡在桌子下握緊的拳頭,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楊怡頓了頓才鬆開牙根跟雙手,半晌才嘟囔著說道,「也不知道是誰剛才先開始跟大石吵起來的。」
阿凱撇撇嘴無奈地笑了笑,「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不是說要跟張玟文吃個飯?」
「吃飽就回來啦。」
阿凱瞥了他一眼也沒多問,「那麼招生公告要出了吧?」
楊怡點點頭,「我再看一遍文案,沒問題的話我就貼上粉絲團。」
阿凱走出會議室前轉頭說道,「錢的事,大家再來想辦法。」
楊怡點點頭,沒有馬上離開會議室,只是仍然坐在那裡想著剛才跟大石的對話,他知道自己把大家逼得很緊,大石那句話也貨真價實地刺中了他的心,面對阿凱的身分,他總是有著一股難以直視的痛跟愧疚,這也是他在這裡工作多年卻無法坦承言明的部分。
揉了揉疲憊的臉,正要起身時,手機正好亮起,通知窗裡仍然留著張玟文的LINE,『紐約跟台北這麼遠,我們怎麼維持遠距離的關係?你這麼要強,不願意接受你家人的幫助,難道你寧可我們分手嗎?!』
這段話在眼前放大地閃爍著,每個字都像是張玟文的聲音正在對他吶喊著,滑掉螢幕,閉上眼坐在原處好一會兒,直到心裡那股痛逐漸平復才起身走出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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