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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昭詞‧典藏版(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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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昭詞‧典藏版(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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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 根據《玉昭詞》改編的影視劇《今夕何夕》,騰訊視頻熱播中,由孫怡、金瀚領銜主演,備受歡迎!
2. 《玉昭詞》以安史之亂為大背景,行文嚴謹細膩,對於朝政、戰亂和形形色色歷史人物的刻畫大氣磅礴,而於言情描寫處,又柔情繾綣。整篇文章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至剛至柔,是女性網文中,歷史言情題材裡的經典之作。
3. 時久成名之作,原名《鎮魂調》,於晉江連載時,百萬點擊,千萬積分,長期霸佔月榜榜首、晉江首頁強推等位置。
4. 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拉開帷幕。山河破碎,烽煙四起。
『相爺行事狠絕果斷,步步是局,如此手段誰人能敵?』
『你我本無緣分,全靠這江山傾覆成全。那就索性讓它再傾覆一次,再成全我一次。』

馬嵬驛,又是這裡,他們初次相遇的地點。
她十年前就已預料到結局。
她從塵土中抬起臉,十丈之外,巋然聳立的轅門上,他竟還在笑著,清晰如只在咫尺之遠。仿佛這十丈的距離並不存在,他依然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就像這手裡的玉笛,真真切切地在她掌中,再也不會離去了。
這情形就像昨天夜裡,她也是這樣握著他遞過來的笛子,一人握住一頭,誰也不放。
她一抬頭,就看到他輕淺的笑容,眼波裡分明有情意閃動。
他說:“好,給你,一輩子,都給你。”
可是一輩子卻這樣短,這樣短。

作者簡介

時久

女,畢業於清華大學,理工科出身,最終從文,左岸理性,右岸浪漫。行文風格嚴謹細膩,文字樸實卻在細節處不經意間打動讀者。作品在讀者中擁有良好口碑,本本都被傳為經典。
已出版青春言情小說《諾森德的守望》《朕不是這樣的昏君》。

名人/編輯推薦

最初知道男主是真實歷史上的那一位時,我的內心是抵觸的。然而史筆雖如刀,誰敢說它就能劈開那些最隱秘的角落呢?感謝時久天馬行空的想像力,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如此迷人、令人又愛又恨、不一樣的男主角。掩卷長思,兩種印象,兩相印合,不由得唏噓不已,扼腕歎息。
——《柔風》作者 小狐濡尾

想給男主送副對子。上聯:寧負天下不負卿;下聯:做鬼也不放過你;橫批:人鬼雙料情癡。
——讀者 銀元

青史不過數行字,是非易寫情難描。江山從此不為重,問誰更嬌?
——讀者 羅

雖然很多人不待見女主,可我卻喜歡。菡玉感覺很親切真實,有執著有糾結有猶疑有情有義有弱點,一個身涉情愛的女人,不由自主拖泥帶水搞砸大局無法成為救世英雄傳奇女神,很有邏輯。
——讀者 有雪

菡玉畢竟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為何最後小玉已是他人,而她卻還是菡玉。也許正如大話裡的猴子,回溯五百年,求的不是因果,不過是一段相遇。
——讀者 童瞳

目次

楔子 馬嵬
第一章 蓮香
第二章 蓮爭
第三章 蓮獄
第四章 蓮露
第五章 蓮謀
第六章 蓮起
第七章 蓮沒
第八章 蓮伏
第九章 蓮箋
第十章 蓮決
第十一章 玉離
第十二章 玉霖

第十三章 玉陷
第十四章 玉繾
第十五章 玉緣
第十六章 玉蘊
第十七章 玉亂
第十八章 玉隙
第十九章 玉還
第二十章 玉碎
尾聲 夢回
番外 輪回
番外 忘年
番外 青史

書摘/試閱

楔子 馬嵬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

天寶四載,于楊昭而言,是他一生運勢的轉折點。
他此前的三十年,概括起來不過八個字:落魄流離,放浪潦倒。素未謀面的父親在他出生前便已離世,母親帶著他改嫁楊氏,寄人籬下,冷暖炎涼都是尋常。十四歲,他離開楊家投身行伍,此後只回去過一次,便是為母親奔喪,算起來有十餘年未與楊氏來往了。
“你那個從祖堂妹當上貴妃了,你還不知道嗎?昨日發的皇榜便是昭告此事,禮制與皇后相同呢!宮中的後座空了有二十來年了,這貴妃便和皇后一樣!來日若再生下皇嗣,母儀天下也未為可知。”與他往來甚密的蜀地富戶鮮于仲通一聽到消息立刻來找他,“楊賢弟,這可是天賜良機啊!愚兄早就說過,賢弟定非池中之物,這便是你的風雲際會!”
堂叔楊玄璬過世後,堂妹玉環投奔洛陽的叔父楊玄珪,被武惠妃相中聘為壽王李瑁的妃子,這事楊昭是聽說過的。十多年沒見,王妃卻成了貴妃。這事落在尋常人家是亂倫扒灰,落在帝王家就是風流佳話了。
鮮于仲通將他引薦給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章仇兼瓊因與宰相李林甫不睦,一直發愁沒有門路在朝中打點,當即撥予楊昭鉅資籌措春彩蜀錦,托他入京獻給楊氏族親以為賄賂,為自己在皇帝面前美言。
他從蜀中入長安,取道普安、河池、扶風一線,蜀路車馬難行,走了一個多月終於到扶風郡境內。眼看距長安只有一兩日的腳程,天公卻不作美,下起連綿細雨。蜀錦貴重不能淋雨,一行人困在這叫作馬嵬驛的狹陋驛站已有十餘天了。
護送的腳夫都是楊昭混跡市井時結識的三教九流之輩。馬嵬驛簡陋無趣,成日只能玩些樗蒲鬥蟲的玩意消遣,這些人便有些焦躁不耐。這一日,雨稍稍細了,幾個人溜出驛站去尋樂,不一會兒跑回來眉飛色舞地對楊昭道:“國舅哥哥,今日有的耍了!南邊來了個美貌的小道姑,帶著她爹,正朝驛站來呢,老遠就能聞到她的身上香噴噴的!”
一眾人皆擠眉弄眼地相視而笑。時下有許多女道觀、尼姑庵,名義上出家修行,實則行狹邪門戶之道,在外行走闖蕩的美貌道姑就更不用說了。還有人淫笑道:“只有一個小道姑,如何夠我們這麼多人分?可惜她帶著的是爹,若是老母風韻猶存,那也勉勉強強受了!”
楊昭對什麼美貌道姑並無興趣,只說:“別弄出事端來。”隨後,他便回庫房點檢春彩有無受潮損壞。
誰知沒過多久,又有人跑回來找他,這回是慌慌張張的:“不好了楊大哥,他們幾個在驛站門口打起來了!”
楊昭以為是手下人為爭搶小道姑而內鬥,心裡暗罵一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空著手趕到驛站門外,卻見幾個同伴傷筋動骨地倒在地下,剩餘的人圍住正中間一道素白人影。那人身姿矯健翩若驚鴻,手中握一把精鋼長劍,劍光凜凜,七八個人都近不得身。
有人躲避不及被劍尖劃傷,忍著痛叫喚道:“這小道姑好生厲害!”那“道姑”一腳將人踢出圈外,怒斥道:“你才是道姑!”語聲清亮,雌雄莫辨。
楊昭才看出那人一身素色道袍,頭髮以同色發帶束成髻,分明是男子打扮,卻被這群色徒認作是女扮男裝的道姑。
眾人在驛站門口打架,引來驛丞又是麻煩。他低聲道:“住手。”
夥伴們聽他號令欲退,那不知男女的道士卻不聽他的,劍光過處又有幾人受傷,哀號著倒在他的腳下。同伴自然要回頭相助,一群人又戰成一團。道士喝道:“楊氏狗奴,尚未得勢就敢如此囂張橫行、欺男霸女,將來還了得!”
楊昭沒有帶劍,左右一看,路邊樹叢下躲著一灰袍老道,懷抱行李嚇得瑟瑟發抖,大約就是同伴口中小道姑的老父。
楊昭一揚下巴向左右示意,立刻有人過去抓住老道的衣領一把將其從樹叢下揪出來,奪走他懷中緊抱的包裹。
老道驚惶地喊道:“別動我的東西!那裡面有……”自覺失言,立即住口,又不敢伸手去搶。夥伴一聽這話,以為裡面有了不起的值錢物什,自然撕開包袱搜查了起來。
老道焦急又無可奈何,冷不防地脖子一涼,後衣領被楊昭揪住,一把鋒利的匕首架在他的頸中。老道雙腿發抖,驚駭大叫:“菡玉救我!”
被稱作“菡玉”的年輕道士回頭見他挾持了老道,劍尖指向他道:“卑鄙小人,欺辱老翁算什麼本事!”
楊昭不耐煩地轉了轉匕首。老道腿軟站不住,扒住他的手臂一動不敢動,也不敢叫喚。
“我說了,住手。”他語聲不高,卻讓老道遍體生寒。所有人都止住動作,一瞬間四周變得極其安靜,只有沙沙的細雨聲。
菡玉只遲疑了片刻,便將手中的長劍噹啷擲在地上:“此事因我而起,有什麼都沖我來,莫傷阿翁。”
雨勢比方才大了,天地間煙雨茫茫似織滿了細密的網,纏綿不絕。
那人自煙水繚繞處向他走來,冰雪似的一張臉,烏黑的髮絲被雨打濕,粘在額角鬢邊,襯得面色如瑩玉生輝,那玉上還凝著點點水珠;一雙眼更像水洗過一般澄澈,隱約似有光亮,穿透混沌蒙昧的時光,仿佛來自黃泉岸邊、奈何橋畔的驚鴻一瞥。
但是一定沒見過,倘若見過,他不可能不記得。
一絲奇異的香氣飄入鼻間,若有若無,被雨勢遮蓋,他走到近前才覺濃烈。那不是脂粉香,是開在黃泉彼岸的往生蓮。
身邊有人哧哧地笑,察覺過來時,他已經丟開老道,向對方伸出了手,似要觸碰那前世的容顏。菡玉面上露出嫌惡的神色,他眸色一沉,手向下扼住了菡玉的咽喉,以此掩飾那一瞬間的失態。
菡玉的肌膚涼而滑膩,他幾乎盈握不住。他指尖扼住的是菡玉喉間的血脈要害,卻感覺不到脈搏跳動。菡玉目色冷厲地瞪著他,即使被制也不甘示弱,卻因為喉間一個吞咽的動作暴露了緊張。
他柔膩的皮膚下,一顆圓潤的硬物劃過楊昭的掌心,那是他的喉結。
楊昭離得近了,才看出他身形高挑瘦削,雖然比自己矮一些,卻也是男子的身量。素白道袍被雨淋濕貼在他的身上,平胸寬肩一覽無餘,絕非女子的蒲柳體態。
他真的是男人,不是女扮男裝的道姑。
不知為什麼,這認知讓楊昭愈感惱怒,手下扼得更緊。
老道被楊昭推在一邊,不敢上前勸解,只是跪地連連求饒:“郎君手下留情,我這小師叔天生體質陰弱,若有得罪之處老朽替他賠罪,切莫傷他性命!”老道比菡玉年長許多,卻叫菡玉師叔。
這時,一旁搶了老道包袱的同伴突然叫了一聲:“咦!楊大哥,你看。”接著,同伴遞過來一封拆開的書信。
老道和菡玉頓時都看向那封信。楊昭鬆手放開菡玉,接過信來察看。
信封是平常人家用的簡陋黃紙,裡面的內容卻不簡單,抬頭竟是“太子殿下台鑒”。信中,書信者稱讚自己的師弟菡玉才高志遠、品潔身正,有未卜先知之能,請太子殿下念在舊日情誼代為照拂,落款是“長源”。
同伴湊在他的耳邊道:“楊大哥,這兩個道士的來頭好像不小呢,還跟太子有關聯。”
楊昭把信折起放回信封內,也不還給道士,拿在手中問:“長源是誰?”
楊昭看著菡玉,後者沒有回應,倒是老道搶先說:“長源乃我師伯李泌尊字。李師伯幼居京兆,七歲即被陛下召見,譽為神童,宰相張九齡都和他是忘年好友呢。李師伯與太子為布衣之交,太子常謂之先生,二人情誼非同一般。郎君手裡拿著的就是李師伯寫給太子殿下的舉薦信。”
楊昭淡淡地道:“哦,這麼說倒是我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二位尊駕。”
老道見他態度倨傲並無歉意,不敢在他面前招搖:“郎君說笑了,都是誤會,誤會罷了。”
同伴卻不懂宮廷朝堂之事,笑道:“你們是太子的朋友,我們是貴妃的親眷,那就是一家人了,大水沖了龍王廟呀!”
菡玉終於正眼看向楊昭,眼神中帶了一點兒疑惑之色:“你是……楊昭?”
他的身姿樣貌在這一群市井之徒中顯得鶴立雞群,格格不入。狂徒自稱貴妃親眷,自蜀地入長安進獻春彩,仔細一想不難判斷他的身份。
楊昭側過臉看著他:“你認得我?”
菡玉退後兩步,揉了揉被他扼痛的頸項,冷笑道:“天下誰人不識君。”
他這話未免說得蹊蹺。楊昭蹙額不語,老道卻恍然大悟,大喜過望地湊上來:“郎君便是貴妃的堂兄楊、楊……哎呀!郎君之命格貴不可言,草民不敢直呼郎君名諱哇!老朽真是有眼無珠,郎君這樣的人品相貌,自然只有傾國傾城的貴妃家中兄弟才有了!小師叔年輕氣盛,衝撞了大駕,都是一場誤會,老朽給您賠不是,郎君莫怪!莫怪!”
一旁受傷的同伴揉著肩道:“老頭還算識相!我這哥哥是當今貴妃的堂兄,堂堂國舅爺,又得劍南節度使賞識,自然是貴不可言的!”
老道諂媚道:“區區國舅,郎君之前程何止於此!劍南節度使更不足道,將來他還要靠郎君提攜呢!”
楊昭問:“此話從何說起?”
老道見他搭了自己的話頭,更加殷勤:“不瞞郎君,草民名叫史敬忠,歸心三清,從道修行,略窺得天機命數。貧道掐指一算,便知郎君十年內……哦不,五年內便可位極人臣、權勢滔天哪!”
菡玉眉頭深蹙,喚了一聲:“阿翁!”菡玉對他如此巴結楊昭似有不滿。
楊昭對諂媚之語並不相信:“有何憑據?”
史敬忠一心想攀附這根高枝,接著說:“貧道法力低微,但我的小師叔卻是天賦異稟,有神算之能,對未來大事了如指掌,貧道虛長這些年歲也只能做他的晚輩徒孫!”又勸菡玉:“師叔且說一件三月內將會發生的大事向楊國舅證明。”
菡玉不理會史敬忠的眼色,哼道:“我為何要向他證明?”
楊昭卻來了興致,揚了揚手中的信封,說道:“若你能證明,今日之事便就此作罷,互不追究,自放爾等離去。”
菡玉看了看前後左右圍攏的人,有些已回驛站取來兵器,自己赤手空拳恐怕無法抵擋。最重要的舉薦信又在楊昭手裡,沒了信,他進京如何立足?他略一思索,答道:“左相李適之年後將遭貶。”
楊昭向前一步,嗤笑道:“這麼大的事……又與我何干?”
菡玉離他僅三尺,見他逼近,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史敬忠圓場道:“三月太短,郎君甫入京,還未及一展長才呢!菡玉,你不如算一算楊國舅的命理。”
菡玉垂目道:“公誕辰六月十四,午時正刻日當天中之時,貧道算得可對?”
楊昭道:“正是。素昧平生而知我生辰,算你有些本事,但這對我並無用處。”
菡玉抬頭見他正面帶微笑、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不由得心生不快,惡語續道:“忌日也是同一天,這算有用嗎?”
史敬忠嚇得連忙制止:“菡玉!休要胡言!”
楊昭卻未發怒,又上前一步:“看來山人已經算出我壽可及幾了。”
兩人相距不過盈尺,離得這麼近,菡玉需仰面才能與楊昭對視。他索性直言道:“阿翁說得沒錯,十年之內,你必位極人臣權勢滔天,榮華富貴盡享。但是十年之後,陽壽即盡,你將斃於亂刀之下,死無全屍。”
菡玉抬起頭,正好看到楊昭的頭頂上,驛站轅門上三個新漆的鮮紅大字:馬嵬驛。
菡玉繼續對楊昭道:“就在此處,亂刀分屍,頭顱懸於轅門之上。今日叫我在此地遇見你,想來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最後,楊昭還是放那兩人走了。夥伴氣憤不過:“哪兒來的牛鼻子道士,一開口全是晦氣,呸呸呸!認識太子又怎麼樣,了不起啊?依我說就該狠狠地揍一頓,揍到他改口!”
另一人邊勸邊嘿嘿笑道:“國舅哥哥其實是看人家小道姑貌美如花、細皮嫩肉的下不了手吧!”
“什麼小道姑,分明是男的,還有喉結呢!你們幾個是什麼眼神,幸好沒真把人綁進來,不然……想想都醃臢!”
“嘻嘻,這你就不懂了,小道士有時候可比小道姑還靈呢!”
“要比男子相貌,楊大哥對著鏡子照照自己便夠了,何必去看別人?”
楊昭不禁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咽喉,完全不一樣的觸感。
可惜那是個男人……否則,楊昭就不放他走了。
不過,他們帶著信進京去投奔太子,以後說不定還能跟楊昭遇上吧?
道士走後不到半個時辰,雨居然停了。當空烈日不多久就將驛站外的石板路面曬乾,仿佛這十幾天的雨不曾下過一般。眾人不由得嘖嘖稱奇,感歎那兩個道士興許當真有非凡的來歷。
一場連綿淫雨,或許只是為了讓他滯留此地,遇見那個人。
天寶四載,是楊昭一生的轉折點。
因為他的堂妹被冊為貴妃,滿門榮耀,楊氏一族的命運就此改變。
也或許是因為在那一年,他遇到了吉菡玉。


第一章 蓮香
京兆司錄參軍韋諤甫上任便攤上了一件麻煩事兒。在他當值的這天夜裡,新兼御史大夫的范陽平盧二鎮節度使、皇帝貴妃面前炙手可熱的大紅人安祿山,在鴻臚寺賓館遇刺了。
當時韋諤正巡值到賓館附近,內外皆是高大威武的胡兵,守得如鐵桶一般,遠遠看到京兆府的衙役還不耐煩地轟他們速速離開。安祿山麾下的精兵比京兆衙役精銳不知凡幾,韋諤就繞開賓館沒有巡邏,免得下屬和那些言語不通的胡人起衝突,那樣吃虧的肯定是自己。
後來韋諤回想,若當時堅持巡視一圈便好了。
韋諤離開鴻臚寺兩條裡坊,便聽見那邊吵鬧了起來。夜裡有宵禁,萬籟俱寂,稍有一點兒動靜都傳得很遠。韋諤立即帶著下屬十余名衙役趕過去,聽得那些胡兵咋咋呼呼,間或有一兩個漢人大喊:“有刺客!保護大夫!”
一聽說有刺客,韋諤立時亮出腰刀。那幾個漢人原是鴻臚寺的掌客,見到京兆府巡夜的衙役,長安城裡的賊盜宵小衙役們自然都管得,掌客方帶路讓韋諤等人進了鴻臚寺賓館。
館內裡三層外三層都是劍拔弩張的胡兵,盾牆似的圍住當中三人。當先那名頭頂髡發、身著狐裘、腰圓膀闊、腹大成圍的胡人便是安祿山,身後是體魄雄武不輸其父的安祿山次子安慶緒,手裡還握著錚亮的彎刀。
除他父子二人之外,還有一名身著錦衣便裝、身量頎長的男子,站在這群粗野狂放的胡人之中顯得十分醒目。那張楊家人特有的出眾面容,任誰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韋諤自然也認得,正是貴妃的堂兄、侍御史楊昭。
韋諤一看見楊昭,頭就大了。不管是安祿山還是楊昭,對他來說都意味著:一,不好惹;二,惹不起。
韋諤不由得暗暗佩服那名刺客,敢來惹這兩位尊神,而且似乎竟還從這守衛森嚴的賓館裡逃脫了。
安祿山看上去並未受傷,反而是楊昭一隻手垂在身側,衣袖上沾了斑斑血跡。韋諤上去自報家門,詢問道:“大夫可否將遇刺情形詳說一遍,以便卑職追查緝拿刺客?”
安祿山對他這小小的參軍不屑一顧:“刺客我自己會拿,不用你京兆府插手。” 安祿山向左右示意,便有佩刀的胡兵要來將他們轟走。
韋諤好不尷尬,正要告辭退出,楊昭卻對他道:“韋參軍不必費心追查了,大夫與我已知刺客身份,明日便入宮請陛下聖裁。那刺客身形細瘦、體帶異香,定是太常少卿吉菡玉無疑。”
韋諤大吃一驚。菡玉是他的好友,平日在太常寺占占卜、祭祭祀,閒時觀觀星、為陛下煉煉丹,雖說性情耿直,與安祿山、楊昭不是一路人,但也不至於來刺殺堂堂的節度使、御史大夫吧?菡玉入仕前在衡山道觀修行,而安祿山是北方胡人,首次奉詔入朝,朝中許多官員都從未見過他,兩人何來的恩怨瓜葛?
安祿山埋怨道:“舅舅與旁人說這些做什麼?走漏了消息反而會讓那刺客提前逃竄,明日便不能殺他個措手不及。”
韋諤聽安祿山稱楊昭為舅,不由得疑惑。他只是京兆府的官吏,自然不知道昨日宮宴上安祿山認貴妃為母的鬧劇。安祿山比貴妃年長整整十六歲,只要能博得皇帝歡心寵倖,尚能睜眼說瞎話叫貴妃母親,叫楊昭一聲舅舅又有何難。安祿山新領了御史大夫之職,遠在范陽遙領京官,自然需要心腹內應,楊昭在禦史台任侍御史,兩人正好一拍即合。
楊昭道:“眼下證據不足,若刺客聽到風聲心虛逃匿,正好坐實了罪名。入夜,城門早已關閉,裡坊宵禁,他又中了令郎一刀,能逃到哪裡去?”
安祿山道:“你我二人親身經歷,還不是鐵證?陛下難道會偏信一個小小的太常少卿而不信你我之證詞?”
韋諤抬頭看向楊昭,見他眼梢微挑,似乎乜了自己一眼,嘴角帶著含義不明的笑。菡玉與安祿山有無恩怨他不清楚,但是和楊昭,那真是結了數不清的梁子。聽聞楊昭此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今日菡玉被他抓到由頭,他定是打算借題大做文章,就算菡玉是冤枉的也要被他扒層皮。
韋諤心裡暗暗替菡玉捏把汗。這次他的麻煩是真的惹大了,恐怕自己還渾然不覺。韋諤早就勸過他不要和楊昭這種人針鋒相對,招惹楊昭吃虧的是自己,菡玉總是不聽。
從賓館出來,韋諤便直奔太常寺公舍,打算去警示菡玉。途中路過平康坊,韋諤想起另一好友李岫就住在這裡,他或許比自己有辦法,論親疏他和菡玉的關係還更親近,不如先去問問他。
李岫雖然只是掌管土木工匠修繕宮室的將作監,但他爹是當朝右相李林甫。若說朝中除了皇帝還有誰讓安祿山畏懼,便只有這位大權獨攬的宰相了,楊昭也是得李林甫看重提拔才在禦史台這種實權衙門撈得官職。
韋諤與李岫時常往來,熟門熟路地找到宰相府邸的偏門,著門童去請李岫來。所幸李岫尚未就寢,提了一盞風燈出來見他:“二郎,何事緊急夤夜造訪?”
韋諤將安祿山遇刺之事說了一遍。“遠山,菡玉與安祿山並無過節,怎會平白去行刺?此事定是楊昭從中挑唆,僅憑刺客與菡玉一樣身帶異香就想栽贓陷害,明日一早便要安祿山幫著他一起到陛下面前誣告。幸好我今夜當值還能四處走動,你與我一同去見菡玉,合計一個應對之策。”
李岫聽他敘說,眉頭卻越蹙越深:“二郎有所不知,菡玉與安祿山……也有過節。”
韋諤一詫:“何時的事?”
“就是昨天。”李岫歎了口氣,“昨日陛下在勤政樓設宴,百官包括父親都列座樓下,唯獨安祿山賜座在御座東間的金雞障內。席間,安祿山欲認貴妃為義母,陛下命菡玉卜算吉日,菡玉看了安祿山的生辰八字之後……說他命犯宮闕,將來會舉兵造反,傾覆我大唐的江山。”
“他就當著安祿山的面這樣說?倘若安祿山並無異心,難免記恨;若真有異志,更要視菡玉為眼中釘,除之而後快。”韋諤倒吸一口涼氣,“難怪安楊二人如此一致,菡玉這回是真的惹上大麻煩了……昨日在陛下面前進言安祿山有反心未成,義憤之下破釜沉舟前去刺殺,為社稷剪除禍患,情理上也說得過去……”
兩人不禁對視了一眼。這不僅情理上說得過去,而且非常像吉菡玉的做派……
韋諤支支吾吾地道:“遠山,萬一,我是說萬一,菡玉真的被安祿山和楊昭構陷入獄,你能不能求求令尊救他一命?楊昭那廝心狠手辣,手下有‘羅鉗吉網’一干酷吏,屢興推事牢獄,多少人熬不過大刑死在獄中,菡玉那身板怎麼扛得住?!”
李岫道:“父親看重楊昭有掖庭之親,十分器重他,我的話都未必比他有分量。許久之前父親就不聽我勸了……還是先去找菡玉商量吧,希望不會走到那一步。”
韋諤有京兆府令牌,自可無視宵禁一路暢行。二人不多時便來到太常寺公舍前,這裡住的是暫無私邸寓所的低級官吏和客卿。菡玉雖當了好幾年太常少卿,但依然一窮二白、兩袖清風,在京也沒有親眷,一直借住此處。他是這裡面官職最高的,單獨住一進小院。
李岫、韋諤等了許久,菡玉才匆匆出來迎接。他顯是被人從睡榻上叫起來的,頭髮也來不及梳,隨便用發巾綰在腦後,衣帶也系歪了,看見他倆連連低頭致歉:“不知二位兄台造訪,小弟未及梳洗,失禮失禮!”
韋諤平時見他,他都穿戴得一絲不苟,從未見過他如此隨性的模樣,尤其是一頭青絲半散半束地垂在耳邊,透出些平日沒有的慵懶嫵媚,難怪常有人將他誤認作女子……
韋諤不由得臉紅了一紅,偷偷覷一眼李岫,卻見李岫的神色也不自若,咳了一聲道:“菡、菡玉,愚兄等深夜不告而來,實在是有要事相商,我們進去細說。”
菡玉將二人讓入中廳,掌燈圍坐。李岫把韋諤所聞所見又說了一遍,問韋諤:“二郎,可還有其他遺漏補充?二郎?”
韋諤回過神來:“你說什麼?”
李岫發現他一直盯著菡玉的衣襟,不由得皺眉:“你在發什麼呆?”
韋諤支吾道:“我、我看到菡玉的衣帶系歪了……你也知道我素來有此怪癖,看到不整齊的東西便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菡玉向他頷首致意,轉過身去單手解開衣帶重新系上。他只用一隻手,系得便有些慢。韋諤發現從進門到現在他的右手一直垂在身側,心中一動,問:“菡玉,你的手怎麼了?”
菡玉不答反問:“我的手哪裡怎麼了?” 菡玉背對著韋諤緩緩將右手抬起放在襟口,韋諤看不清他手上的動作。
韋諤想起楊昭提過一句刺客中了安慶緒一刀,追問道:“菡玉,你實話和我們說,刺殺安祿山的是不是你?”
菡玉此時已將衣帶重新系好轉過身來,燭光下面色淡然:“當然不是。”
李岫不滿地道:“二郎,你為何這麼問?難道你也懷疑菡玉?”
韋諤道:“沒有……菡玉說的話我自然相信。”
李岫道:“二郎在鴻臚寺賓館看到了哪些痕跡物證?細細說來,看哪些對菡玉不利,我們一一設法化解。”
韋諤道:“賓館裡到處都是安祿山麾下的胡兵,我哪能看到物證,在院子裡說了幾句話就被趕出來了。”
李岫問:“那你怎麼知道證據指向菡玉?”
韋諤道:“是楊昭說的。” 韋諤把楊昭和安祿山的對話複述了一遍。
李岫覺得不對:“楊昭為何要告訴你這些?他豈不知你和菡玉私交頗深,一定會將此事告知菡玉?心虛逃匿之語,不過是他搪塞安祿山的罷了。他素知菡玉剛正磊落,即使真是刺客,也不會為了保命而丟官亡匿。”
韋諤吃驚地道:“你的意思是他故意透露這些給我,借我之口轉告菡玉?他定是設計好了圈套,等著菡玉往裡頭鑽!”
李岫皺眉道:“可是有什麼圈套是菡玉不知道不會中、知道了反而會中計的呢?”兩人思來想去,也猜不透楊昭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菡玉聽他二人猜測推斷,一直默然不語,此時卻突然插話道:“二位兄台著實多慮了,沒人要設圈套害我。”
韋諤轉過頭來:“楊昭狡猾多詐,不可不防!”
李岫也道:“他有意為之,不是想害你,難道還是好心提醒不成?”
菡玉聽了這話卻把臉偏開:“我自有鐵證自證清白,不怕安祿山誣陷。”
李岫、韋諤當然要追問:“什麼鐵證?”
菡玉道:“明日見了陛下才能拿出來。兄台只管放心,小弟既長於卜算,豈不知自己有此一劫?我早已想好對策。夜深了,二位請早些回去吧。公舍人多耳雜,免得被人說我們狎昵結私。”不管二人如何追問菡玉都不肯直說,將他們送出公舍,告辭作別。
韋諤有些不悅:“菡玉怎麼如此見外,還神神秘秘地兜著不肯告訴我們,虧得你我大半夜的心急如焚來找他!”
李岫道:“剛才說了相信他,此刻怎又懷疑起來?菡玉這是不想牽連我們。他得罪的人是什麼秉性?平素最好株連推事,因為一點兒小事被他連根拔起的朝中要員還少?我有父親大人在上還好,你呢?不怕因此連累了令尊?”
韋諤沒話說了。他的父親韋見素是吏部侍郎,為人和雅,靠的是中庸之道在朝中立足,哪裡惹得起安祿山、楊昭這樣有權勢得寵信的弄臣。“那……就這樣了?”
李岫想了想道:“明日安、楊二人告到陛下跟前,陛下必會召鴻臚寺目擊者聽取證詞,你也隨他們一同進宮,見機行事。”

第二日安祿山果然進宮面聖,以楊昭、安慶緒等為證人,指證太常少卿吉菡玉謀刺朝廷命官。
韋諤隨鴻臚寺眾人一同進入甘露殿時,正看到安祿山跪在御座前,涕淚橫流、唱做俱佳地向皇帝哭訴。
“陛下,吉菡玉一定是嫉妒臣受到陛下愛重,昨日誣陷臣謀反,被陛下看破,憤恨之餘竟想將臣暗殺,實在是兇狠不法!望陛下為臣做主,不然臣往後的日子都過不安生了!刺客身帶異香,除吉菡玉外不作第二人想。昨日楊禦史恰好在館中做客,還與刺客交過手,被刺客斬了一劍,可以為臣做證!”
皇帝問楊昭:“楊卿被刺客傷了?要不要緊?”
楊昭拜謝:“多謝陛下關愛,只是一點兒皮外傷,已經找醫署看過了,休養幾日便可痊癒。”
皇帝吩咐:“給楊卿看座。”待楊昭坐下才又問:“卿昨日和刺客交手,可能確認刺客確如祿山所料,就是吉菡玉?”
楊昭遲疑了一下:“臣不敢妄言欺瞞陛下。剛與刺客碰面時,臣見那人骨架細瘦、聲音清脆,身手敏捷但力道不足,以為是個女子。後來經御史大夫提醒,才覺得像吉少卿。刺客身上異香濃郁,應該就是吉少卿了。”
皇帝道:“眾卿只憑氣味判定刺客,似乎不太妥當啊,可還有其他證據?”
安慶緒奏道:“臣將刺客的右臂砍傷,陛下召吉菡玉前來,一驗便知。”
皇帝准奏,派內侍召菡玉進宮問話。菡玉剛下朝,尚未離開皇城,不多久便召至御前。他看一眼安祿山、楊昭等人,並不驚慌,反而是看見韋諤混在證人之中略微皺了下眉,上前拜過皇帝:“不知陛下急召臣進殿,是否有要事相商?”
安祿山哼道:“還在陛下面前裝模作樣!”
皇帝道:“昨晚有刺客潛入鴻臚寺行刺祿山,此事重大,所以朕召幾位卿家來商議。聽說昨夜吉卿很晚才回太常寺,可有此事啊?”
菡玉答道:“昨日臣在宴席上醉酒失態,承蒙楊禦史一路護送,回到住舍大約戌時,楊禦史可以為臣做證。”
韋諤聽得此言不由得略感意外。原來菡玉是和楊昭一道回去的。楊昭哪來的好心“護送”他,看押還差不多。這麼重要的事,昨日菡玉為什麼不說?
皇帝道:“楊卿,吉卿所言屬不屬實?”
楊昭回道:“昨天臣的確一路將吉少卿送回了太常寺公舍,回返途中路過鴻臚寺,順道拜訪了御史大夫。”
安祿山質問菡玉:“你和楊禦史分別後,可有外出?”
菡玉冷然道:“原來大夫懷疑我是刺客。昨日楊禦史說京師有盜賊出沒,辛苦護送我回去,我謹遵楊禦史的勸告不曾外出,一直在屋內讀書,直到亥時。”
安祿山追問:“誰能做證?”
菡玉道:“我獨居一院,並無證人。”
安祿山道:“夜間獨處無人做證,正好潛入賓館行刺!”
菡玉反駁道:“昨晚長安城裡夜間有空、無人做證的人多了去了,大夫怎能單憑這個就斷定我是刺客!”
“刺客身帶荷花香氣,不是你還能是誰?”
“僅憑一點兒香氣就下定論,大夫未免太過武斷。雖然昨日席間我對你多有冒犯,你也不能因此對我存了偏見,認定我刺殺你!莫非大夫被我說中秘志,想借機除我滅口不成?”
安祿山不和他爭辯,轉向皇帝奏道:“陛下,這吉少卿無憑無據又在這裡血口噴人!刺客的右臂被我兒砍傷,臣見吉菡玉入殿至今右臂始終不曾抬起,惹人疑惑,陛下請讓吉菡玉現出右臂,一看便知真相!”
菡玉對皇帝一拜:“臣問心無愧,看就看吧!請陛下恕臣御前失儀之罪!”說完菡玉擼起袖子,露出完好無損的右臂。
安祿山、楊昭、安慶緒都吃了一驚。菡玉的右臂光滑如玉,哪裡有半點兒刀傷的影子?任誰也不能在一夜之間養好那麼大一道傷口,菡玉的嫌疑頓時洗脫。
韋諤暗暗松了口氣。原來菡玉所說的鐵證就是這個,只是……昨夜自己似乎並未提起安慶緒砍傷刺客一事,李岫也不知曉,菡玉卻為何那時就言之鑿鑿?
皇帝道:“這——”他拖長了語調,看著安祿山等人。
安祿山正思量,楊昭搶上前道:“陛下,這只是一場誤會。御史大夫夜間遭襲受了驚嚇,一時氣急失察,陛下莫怪。當時在場之人中,只有臣與刺客打過照面,交手最多。臣早就懷疑,刺客形貌纖秀,身上又帶香氣,恐怕是個女子,實不該不對大夫言明,誤了審案的方向。”
皇帝道:“卿情有可原,切勿自責。當務之急是把刺客捉拿歸案。”
正在這時,一名宮女進來稟報:“陛下,貴妃新排了一曲歌舞,邀陛下移駕貴妃院中觀賞。”
皇帝雖然想見貴妃,但這時也不好撇下案子去看歌舞,揮揮手道:“朕知道了,稍後便去。”
宮女應聲退下,楊昭卻突然怒聲喝道:“大膽女賊,行刺御史大夫未果,還敢大搖大擺地到這裡來放肆!”
宮女不知所以,嚇得撲通一聲跪倒。皇帝詫異道:“楊卿,這是貴妃身邊的女使。”
楊昭道:“這女使身上有荷花香氣,又是女子,不正好和刺客相符?”
眾人仔細一嗅,果然聞到殿中有宮女帶來的荷花香氣。宮女大駭,連忙辯道:“陛下,冤枉啊!這香粉是貴妃賜給我們的,人人都有,長安街頭隨處可見,我真不知道什麼刺客!”
皇帝道:“貴妃院中的女使怎麼會是刺客,你平身退下吧。看來荷花香粉流行於長安女眷中,無法憑此斷案了。”
楊昭拜倒:“臣魯鈍,只想快些為大夫找出真凶,急於求成,竟然說出如此荒唐之語冒犯了貴妃,請陛下降罪!”
皇帝令他平身:“楊卿也是偶爾糊塗。”
被楊昭這麼一攪和,事態完全偏離了預先約定的計劃。安祿山父子互相對視一眼,神情都有些訕訕。
楊昭於是請求道:“陛下,刺客真人唯有臣和大夫父子見過,臣請求將功補過調查此案,定會為大夫拿回真凶,討還公道。”
皇帝樂得丟掉這個麻煩好快些去見貴妃,便准了。
楊昭又道:“大夫與吉少卿一場誤會,臣斗膽請求陛下准許吉少卿與臣一同追查,真相大白之際,也是安、吉二位冰釋前嫌之時。”
菡玉未料到他會如此提議,正想找藉口拒絕,皇帝已經開口道:“楊卿此議甚好,朕准奏!就委託楊卿負責調查此案,吉卿輔助,所需人力只管向金吾衛調度,那也是楊卿舊部,熟悉好辦事。”
看安祿山略有不滿,皇帝又道:“賓館鄙陋又不安全,祿山不如進宮來住些時日,正好陪伴你的母妃。”
安祿山大喜,連忙跪地謝恩。皇帝正要去貴妃院裡欣賞新排的歌舞,便讓安祿山隨駕前去觀賞。

楊昭帶了一隊金吾衛兵,和菡玉一起往鴻臚寺去查案。皇帝體恤他身上負傷,賜他車輦代步。
“吉少卿是準備和將士們一同步行嗎?他們都腿腳健捷,吉少卿恐怕跟不上呢。這天寒地凍的,吉少卿不如與下官同乘一車,也好暖和暖和。”楊昭站在車前,笑著邀菡玉與他同乘車輦。
菡玉拒絕道:“楊禦史身上有傷,還要辛勞查案,還是快快上車免得受寒。我腿腳還算麻利,必不會拖累禦史的行程。”
“可是下官還有很多此案的疑點要和少卿商量,這樣一個車裡一個車外,說話頗不方便呀。”
菡玉看向他,楊昭將右手放在肩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臉上的笑意叫人琢磨不透。菡玉低下頭來,輕聲道:“多謝禦史照顧,您請先行。”
車廂裡燒了炭爐,暖烘烘的。兩個人並排坐略有些擠,菡玉靠緊了廂壁,還是和楊昭的身體相觸,他不悅地暗暗皺眉。炭燒得很旺,不一會兒菡玉的後背頸間就烘出了汗,蒸得他身上的香氣越發濃郁,彌漫在車內的狹小空間裡。
菡玉有點兒尷尬,後悔自己上了車,和另外一個人同處於這樣狹窄密閉的地方,挨得這麼近,而那人還是楊昭。
“喀……還真有些熱呢。”楊昭似乎也不適應這種幹熱,聲音略帶喑啞。他清了清嗓子:“下官的左手行動不便,吉少卿幫我把外頭的衣服脫下來好嗎?”
菡玉坐在楊昭的左側,車廂狹窄不能轉身,楊昭又比他稍高,他只得微微站起,雙手繞過楊昭的肩膀去脫他右半邊的衣服。
楊昭看著眼前素白的頸項,有片刻的愣怔。如此細膩柔美的肌膚,連女子也要羡慕。這樣靠近,楊昭能聞到菡玉身上的香氣不同於遠處所感,除了蓮花香以外,還別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在鼻尖上繚繞著,讓他的心緒有些浮動。菡玉圓潤的喉結像被絲緞包覆的珠子,隨著吞咽的動作而上下滾動。不知為何,這景象看在他的眼中卻很是礙眼。
他眯起眼,沖菡玉的喉間呼了一口氣。
菡玉大驚,放開他往後退開,撞到了廂壁。菡玉一手捂住自己的脖子,瞪大雙眼驚駭地看著楊昭。
楊昭笑問:“怎麼,你的脖子裡有什麼東西,碰不得的?”
菡玉把手放開緩緩坐下,不搭理他。
楊昭甩一甩右手,把脫了一半的大氅甩下:“車裡這麼暖和,少卿穿得好像厚了一點兒,不嫌熱嗎?”他把手擱在菡玉的肩頭,捏了一把肩上厚實的衣物。
“別碰我!”菡玉失色,肩一抬,把他的右手甩了出去,撞到他左肩上的傷口,他緋色的官服上立刻洇出暗紅的血跡。
楊昭吃痛,倒吸一口冷氣,居然還笑得出來:“不就是穿得厚一點兒,又不是藏著什麼東西,怕什麼?”
菡玉只當不懂,別過頭去:“你的傷口裂了。”
楊昭看了看肩上的血跡:“是啊,好深一道口子呢,是昨夜那個刺客留下的。都怪我太自負,還以為他不會忍心下手傷我……”
“你替安祿山擋刀,刺客沒連你一併殺了已是手下留情。”菡玉冷冷地說道,從衣兜裡掏出一瓶藥來,“這是傷藥,你先敷上。”
楊昭接過藥瓶放在手裡把玩,又聞了一聞:“是一夜就能讓傷勢痊癒的靈丹妙藥嗎?”
菡玉正色道:“楊禦史如此反復試探,難道還懷疑我是刺客?”
“下官不敢,只是覺得那刺客十分眼熟。”楊昭盯著菡玉的雙眼,“那雙眼睛,任何人看過都不會忘記。”
菡玉避開他的眼光:“方才在殿上禦史也看到了,我的臂上並無安慶緒所說的傷口,陛下也赦我無罪,楊禦史怎可單憑蒙面刺客的眼睛就妄加揣測?”
“你又沒看見過那個刺客,怎知他蒙面?”
菡玉話語一滯:“刺客若沒有蒙面,還不早被抓起來了。”
“如果是陌生面孔,被他逃了也未必能抓回來。難道你知道這人我們都認識?”
菡玉一再被他抓住口風,索性閉口不說話。
楊昭笑了一笑:“其實除了臂上的那道傷口,刺客的身上還有一處傷痕,只是安氏父子未曾留意,不知那刺客回去之後有沒有想起來。”
菡玉的神色突然一變,身子不由得僵住。
“我用劍柄砸了刺客的後背一下,未傷筋骨,過一會兒就不疼了,又是背後看不到的地方,他逃脫之後一定只想著臂上的刀傷,忘了背上還有一塊瘀青。”他笑如春風,瞥一眼菡玉的後領,“吉少卿如果真與此事無干,應該不介意讓下官看一下你的後背吧?”
菡玉被他問住,一時不知如何搪塞應對,只下意識地抓住了衣領。
“還不認?”楊昭冷笑道,直接動手猛地抓住他的後領用力地往下一扯。
菡玉不意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驟然做出此等突兀無禮之舉,衣領都被他扯歪,露出半邊肩頭。菡玉嚇得驚叫一聲,推開楊昭,向後咚一聲撞到車廂壁上,雙手緊緊地揪住領口,連聲道:“我認!我認了!你別亂來!”
楊昭也未料到他的反應如此激烈,宛如被非禮的小娘子似的。楊昭舉在半空的手握起收回,板著臉哼了一聲。
楊昭方才從他的領口好像看到一點兒……是什麼?

韋諤混在鴻臚寺的官員中出了殿,遠遠看見菡玉站在車邊。他正要趕過去與菡玉打招呼,卻被楊昭搶先一步。那兩人不知說了什麼,一同上車去了。
菡玉居然會和楊昭同乘一車,這讓韋諤有些詫異。車廂看來並不寬敞,坐兩個人定然十分擁擠。韋諤騎馬跟在車後,看不清也聽不見車內的動靜。
一直到鴻臚寺賓館門前,車馬停下,楊昭先行大步跨下車來,神色狠厲、目光陰冷,把韋諤嚇了一跳,連忙下馬到車前掀開布簾。只見菡玉瑟縮在車廂一角,一副被欺辱的模樣,冷風吹進去時還打了個寒噤。韋諤忙問:“楊昭對你做什麼了?”
菡玉看到他後略回神,卻不肯回答,步下車來對他說:“快進去吧。”隨後,菡玉跟在楊昭的身後走進賓館。
昨日刺殺事發後,楊昭已讓金吾衛將賓館封鎖。此刻他快步走進館內,吩咐手下的軍士:“把昨晚在這裡伺候,來過這裡的女僕、女伶、藝伎通通帶過來,我要審問。”
韋諤跟上問道:“楊禦史打算如何審問?”
楊昭冷聲道:“陛下將此案交由我和吉少卿負責,韋參軍只是證人,如果沒有異議就聽我的安排。”
韋諤只好後退一步看向菡玉,菡玉卻全不作聲,只是將目光投向楊昭被大氅遮蓋的左肩。韋諤想起昨天楊昭的這只手也受了傷,似乎還流了不少血,見楊昭走動之間左半個身子都僵著,可見傷得不輕,不禁生出些幸災樂禍的心思。但是,菡玉看楊昭的眼光……
片刻,館內女眷盡數集結到楊昭的面前。楊昭掃視一周,也不問話,只吩咐軍士道:“查查誰的身上有蓮花香粉的氣味,拎出來站到一邊。”
軍士一一照辦,從十餘名女子中找出身帶蓮花香味的五名,單獨出列。五名女子中有三名是平康坊請來的娼妓,另兩名是館中的侍女,都長得有幾分姿色。
楊昭命令:“把右臂伸出來。”
幾個女子還不太清楚究竟要查什麼,只大概知道和安祿山遇刺一事有關,期期艾艾地挽起袖子。其中一名身穿粉色衣裳的年輕侍女的胳膊上正有一道猙獰的傷痕,血痂新結。楊昭喝道:“原來是你!拿下!”
粉衣侍女花容失色,爭辯道:“我沒有作奸犯科!這傷口是今……”
楊昭喝斷她:“我問你話了嗎?掌嘴!”
軍士不由分說,舉起刀鞘打了粉衣侍女十個耳光,當即讓她面頰青腫、齒落血噴,說不出話來。
楊昭這才問其他侍女:“犯婦與御史大夫有甚過節?知曉的盡數招來,若有隱瞞,與犯婦同罪!”
幾個女子嚇得瑟瑟發抖、嚶嚶哭泣,其中一名年紀較大的回答:“啟稟禦史,犯婦吳四娘曾經向我等求助,要我們幫她……幫她毒害御史大夫!”
吳四娘連連搖頭,血肉模糊的口中嗚嗚有聲,被軍士摁住動彈不得。
楊昭問:“御史大夫不久前剛進京,和她有什麼仇怨,以至於要害人性命?”
年長的侍女道:“大夫見四娘貌美,曾讓四娘伴他入寢。四娘已定親事,夫家聽說後退了婚約。我猜想她是因此對大夫懷恨在心。”
楊昭問:“吳四娘一介女流,也敢有害御史大夫之心?”
那年長的侍女回答:“四娘本是武夫之女,會些拳腳,膽子比一般女子都要大。她曾向我訴說想刀殺大夫,怕把握不夠又想出毒殺之計,但被我等拒絕。”
楊昭又問其他侍女:“她所說的是否全部屬實?”侍女們連連點頭,話也說不完全。
楊昭宣道:“犯婦吳四娘,刺殺范陽平盧節度使、御史大夫安祿山,罪證確鑿。先拉下去杖責一百以示懲戒,再送刑部發落。”
菡玉無法再坐視不理,制止道:“楊禦史如此斷案未免太過草率……”
楊昭冷眼看他:“我是此案的主審,吉少卿若有意見可以向陛下申訴,但今日還是我說了算。”
“你……”
韋諤將菡玉攔住,微微搖了搖頭。連他都看得出來,楊昭這是在幫菡玉。
楊昭不予理睬,對軍士道:“先拖下去,打。其餘閒雜人等帶下去好生看守,等候刑部傳喚。”
菡玉眉頭緊鎖,幾次欲開口干預,但礙于身邊有韋諤在,只得三緘其口。
吳四娘被兩名金吾衛一左一右拖走,滿口鮮血淋了一地,仍不住地回頭向菡玉嗚嗚求救。
菡玉不忍,對楊昭道:“陛下既命我協助禦史查案,下官不可袖手旁觀,接下來這監督用刑一事便由我來吧。”又對韋諤小聲道:“二郎,此間事畢,與你無干,速速離開回府衙吧。還有遠山兄,叫他也不要插手了。”
韋諤看他和楊昭雙雙往賓館後院而去,心中疑惑不解,又有些莫名地不是滋味。明明自己與李岫才是菡玉的至交好友,楊昭是菡玉的死對頭,怎麼在這件事上仿佛他倆有許多不可告人之秘,反而把自己和李岫排斥在外。
他瞧著那兩人的神色不對,悄悄跟過去,果然見他倆到了無人之處,立即翻臉了。
菡玉道:“你這是濫殺無辜、草菅人命!弱質女子如何受得了如此重刑,一百杖會要了她的命!”
楊昭譏誚道:“不要了她的命,難道留著活口去翻案?”
“可是她根本沒有……”
“我當然知道她沒有。你想站出來認罪,替她洗脫冤屈嗎?”
菡玉頓時失了銳氣,啞口無言。他低下頭沉思片刻,仍堅持道:“楊禦史,我不知你為何要幫我隱瞞掩飾,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能惜命而讓別人做我的替罪羊枉死。”
他轉身欲追著吳四娘而去,卻被楊昭扣住肩頭。菡玉回身一掌劈向楊昭,楊昭仍不放手,只把頭一偏,那掌便落在楊昭受了傷的左肩上。楊昭悶哼一聲,右手牢牢地握住菡玉的胳膊硬不鬆開,反將菡玉扣住拉向自己。二人四目相對,鼻尖相距不過寸許,從韋諤的方向看去就像楊昭將菡玉擁在懷裡。
“不知我為何幫你?”楊昭貼近菡玉,逼得菡玉不得不往後仰。
菡玉的後腦磕到牆壁,他無處可退,只得側開臉躲避:“下官自認手無實權、背無靠山,恐怕對楊禦史並無任何助益之處。”
楊昭道:“非得對我有用我才能幫你嗎?”
菡玉反問:“不然呢?”
楊昭冷笑一聲:“隨你怎麼想,你只需知道此事我已經管了,那便要管到底,由不得你說要或不要。”
菡玉皺眉正想反駁,楊昭又道:“你良心上過不去想自尋死路也隨便你,但是那個女人今天一定會死,就看你想讓她白死還是死得有點兒價值。”
“你!”菡玉氣結,又拿他沒有辦法。
楊昭盯著他近在咫尺的面龐:“你該明白,不殺一個人,安祿山不會善罷甘休。婁子捅了出來,就要有人承擔後果。而你,你當然不能死,我也不會讓你死。要想達到目的,總得付出點兒非常代價,吳四娘的命、我的手臂,都是如此。”
楊昭放開他,左臂軟軟地垂在身側,鮮血順著他的指尖滴到青磚地面上。
“正如你曾預言,我將位極人臣權勢滔天,但也必須付出性命為代價,命不長久死無全屍,都是一樣的道理。”
二人對視良久,終究還是菡玉氣勢稍短,再加心中愧疚,低了頭小聲問道:“你、你的手怎麼樣了?一直在流血……”
楊昭也柔了語調:“生來的毛病,不上藥止不住的。你放心,昨天那樣我都扛下來了,這麼一會兒撐得住。”
韋諤看不下去了,轉身就走。

李岫擔心菡玉,早早離開將作監到京兆府衙去找韋諤,卻聽說韋諤去了鴻臚寺一直沒回來。他在府衙等了許久,等到衙門都閉門了,韋諤才姍姍歸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李岫以為事態不妙,急忙問他:“二郎,你可有入宮?菡玉、菡玉怎麼樣了?”
韋諤垂首道:“菡玉安然無恙,此刻應當回太常寺了吧。”
李岫喜道:“我就說此事肯定與菡玉沒有干係,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韋諤卻歎了口氣,把李岫拉到僻靜處,小聲道:“遠山,我現在明白你說的菡玉不想讓你我牽扯其中了。昨日夜襲安祿山的刺客,恐怕真的是他。”
李岫自然吃驚不小,忙也壓低聲音:“怎麼回事?他怎麼會……那他如何脫的身?”
說到這個,韋諤的語氣更加沉重:“楊昭指鹿為馬,找了個侍女替他頂罪了。”
這簡直比菡玉刺殺安祿山更讓李岫震驚:“你說什麼?楊昭?!他設計為菡玉脫罪?怎麼可能……他、他定是有用心更險惡的圖謀!”
韋諤道:“你也覺得他肯定是對菡玉有所圖謀對不對?”
李岫想了想:“可是楊昭能圖菡玉什麼呢?菡玉一無權勢二無資財,在朝中更是舉目無親。我數次向父親舉薦,他都嫌菡玉位卑言輕,不值得籠絡。”
韋諤哭喪著臉:“是啊,菡玉無權無財,楊昭能圖他什麼?恐怕也只有一張……”
李岫沒聽清,追問道:“只有一張什麼?”
韋諤卻不回答了,低頭沉默了半晌,突然問:“遠山,你常在宮中走動,可知楊昭有無妻室?”
李岫道:“你問這個做什麼?”經不住韋諤催促,只得回答,“他都三十多歲了,哪有這個年紀還不娶妻的……啊!” 李岫忽然想起一事,“確實沒有!前幾日新平公主召我去詢問修繕公主府之事,似乎是她瞧中了楊昭,有意讓陛下做媒賜婚下嫁。那楊昭肯定是沒有妻室了。”
“三十多歲還不娶妻……”韋諤簡直要哭了,“那侍妾呢?他有沒有侍妾?好不好女色?”
李岫道:“我跟他並不相熟,哪知他的家宅私事。你是京兆府參軍,長安戶籍全都在你們這裡,去查一查不就知道了?不過你為何關心起楊昭的私事來?這與菡玉、安祿山有關嗎?”
韋諤全然沒在意他的後半句話,嘴裡自言自語著:“對對對,去查查戶籍就知道了。” 韋諤當真丟下他直奔府衙內戶籍存檔之處,李岫只得跟上。
官員的戶籍找起來並不麻煩,韋諤又催得急,戶曹很快找出楊昭的戶籍來給他。楊昭果然未曾娶妻,戶籍上只登記了一名小妾裴氏,也無子女,奴僕倒是有一大群。
李岫見慣了自己的父親和朝中大員們妻妾成群,看到楊昭的籍冊有些詫異:“看不出來這等弄權逐利之人私底下倒十分清寡,只有一房小妾,應當不算好女色吧。”
韋諤卻道:“有小妾當然是好女色了!”
李岫不明所以,又聽他松了口氣,喃喃自語道:“有小妾就好,好女色就好……”
“二郎,你能把事情緣由說清楚嗎?愚兄都被你弄糊塗了。”
韋諤看了他一眼,複又垂首歎氣:“讓我從何說起呢……遠山,我覺得菡玉恐怕真的是惹上甩也甩不掉的大麻煩了。”


第二章 蓮爭
韋諤在京兆府任職,統轄長安城內大大小小百餘裡坊和城郊縣郡,時常會碰上些稀奇古怪的事。下屬來報說城郊有個朝中大員的祖墓發生異象,園中的草木流血,十分嚇人,那家人都不敢對外聲張。
韋諤正要去找菡玉,心想菡玉以前是道士,對這些怪力亂神之事或有辦法,正好可以問問他。
太常寺位於皇城最南端,從安上門一出來就正對著菡玉居住的務本坊。是以菡玉平日都是步行上朝,連車馬都不蓄養,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員找不出來比他更窮酸的了。
韋諤看時辰將近,就在安上門外候著,望見菡玉下值從皇城內出來,上前剛和他打了個招呼,就看到楊昭被幾個禦史台的人簇擁著也從安上門內出來。這個時辰,皇城門外都是官員們的車馬奴僕,熙熙攘攘擠了不少人,楊昭目光一掃,徑直向菡玉這邊看來。
韋諤看見他那眼光心裡就發虛,下意識地擋到菡玉的面前。楊昭卻露出嫌惡的神色,原本朝著他們走來,也故意折返了方嚮往另一邊而去。
這態度讓韋諤琢磨不透了,韋諤一邊過朱雀大街往務本坊走一邊問菡玉:“最近楊昭有沒有找你的麻煩?”
菡玉道:“沒有,自從上回……這幾個月都未接觸過。”
韋諤立即道:“沒有接觸最好,那種人你應付不來,離他越遠越好。”
菡玉點頭同意:“正是。”
韋諤想起找他的正經事,問:“菡玉,今日我的部下遇到一件奇事,有人家中的墓園內草木流血,異象頻生,你聽說過這種事嗎?”
“草木流血?”菡玉想了一想,“是否為朝中的達官貴人?”
韋諤不由得驚訝道:“說你料事如神還真不假,確實是位大人物,乃是戶部侍郎、禦史中丞楊慎矜。”
楊慎矜和楊昭一樣,都是以度支斂財起家,而後巴結依附李林甫在台省混得要職,加上楊慎矜的表侄王鉷,一干人沆瀣一氣幫著李林甫排除異己、鞏固權勢,說他們是李林甫的鷹犬爪牙也不為過。但這些弄權奪勢的野心家豈會甘居人下,一旦爬上高位手中有了權柄,關係便漸漸微妙起來。比如李林甫開始忌憚楊慎矜權重,而楊慎矜和王鉷雖是表叔侄,二人同為禦史中丞平起平坐,楊慎矜卻還把王鉷當後輩,揭王鉷微寒時的短處嘲笑貶低,惹得王鉷心存不滿。
菡玉似恍然想起什麼,沉聲道:“二郎,此事大凶,非你所能及,千萬莫要參與其中。”
韋諤問:“大凶?你是指有……厲鬼冤魂之類的作怪嗎?”
菡玉搖頭,正要解釋,卻瞧見坊內另有一人向他招手而來。菡玉立即止住話頭迎上去:“阿翁,你來找我?”
韋諤也認得那灰袍老翁,是當初和菡玉一起來長安的道士史敬忠。論師門輩分,菡玉算史敬忠的師叔,卻一直對他客客氣氣,稱之為“阿翁”。史敬忠下山入世為的是謀求富貴,在韋諤看來,他趨炎附勢、阿諛諂媚,但凡遇到個有權有勢的人都想巴結攀附一下,可惜身無長才、時運不濟,一直沒有抱上有分量的大樹。
說來也奇怪,菡玉明明是個眼裡容不下沙子的剛直脾氣,卻總和一些連韋諤都看不上的人有瓜葛,譬如史敬忠,譬如……楊昭。
史敬忠湊上來問:“你們在說什麼厲鬼冤魂作怪?菡玉,這不是你我的看家本領嗎?”
韋諤也道:“菡玉,我聽說你道法高深能通鬼神,所以向你求助。此事真有這麼兇險,連你也沒有把握?”
菡玉道:“此事兇險非關鬼神,而是……二郎,你莫不是不知道,楊侍郎是隋煬帝的玄孫,他家的祖墓出現異象,這事往大了去可就沒邊了。我猜楊侍郎對此事也是秘而不宣,正暗中尋求解決之道吧?”
他這麼說韋諤豈能不懂利害,立刻點頭道:“我明白了,這就去囑咐同僚,只當不知道這回事。”
史敬忠卻插嘴問:“你們在說楊慎矜楊侍郎?他家的祖墓有異象?”
韋諤草草應了一句,叮囑他倆莫聲張,告辭回京兆府衙去了。菡玉知道韋諤為人謹慎,提醒過了自然不會再生枝節,也就沒將這事放在心上。
誰知過了半個多月,楊慎矜卻使人來請他,說有私事相邀過府一敘。
菡玉覺得不妙,待那楊府下人領著他七拐八彎地從偏門繞進楊慎矜的家中,看到史敬忠赫然在座,對他訕訕而又討好地一笑,他才明白過來。定是史敬忠聽說楊慎矜被靈異怪事困擾,主動上門毛遂自薦,臨陣上場又發現自己端不平,才把他這個師叔抬出來求助。
騎虎難下,事到如今菡玉難道還能當著楊慎矜的面指責他?菡玉暗暗歎了口氣,神色不動,上前去拜見楊慎矜。
楊慎矜請他入座,一旁侍立的婢女送上杯盞。那婢女姿容明麗、衣錦著繡,可見十分受寵,看見陌生的青年男子也不害羞,反而一雙翦水妙瞳滴溜溜地盯著他看了許久,看得菡玉暈生雙頰轉過臉去。楊慎矜哈哈大笑,史敬忠也跟著賠笑。
婢女抿唇一笑退開,對楊慎矜道:“先前聽山人說他的師叔道法高明,還以為會是鶴髮百歲的仙翁,沒想到如此年輕。”
“還長得這般清俊瀟灑,對吧!”楊慎矜絲毫不覺得婢女僭越,謔笑道,“這位可不是山人,乃太常寺吉少卿也。”
婢女對菡玉行禮:“原來是吉少卿,明珠失禮了。” 婢女嘴上這麼說,眼睛卻更大膽地瞄他,顯有愛慕之意。
楊慎矜道:“今日請吉少卿來是有事相求,少卿若能為我解憂,就將我這顆珍藏的明珠贈予少卿為謝!”
明珠面露嬌羞,但並無驚慌不悅之色,顯然心中也是願意的。
菡玉只得推託道:“不敢當侍郎所謝,敢問侍郎為何事煩惱?”
楊慎矜煩惱的當然是他家祖墓裡的草木枯萎、流血不止之事。過了兩日,菡玉得空隨史敬忠到西郊墓園去查看,園子裡確實有些風水突變的跡象,但已被史敬忠作法一一修正化解,按理不該有異象了。
他圍繞墓園巡視了一周,仔細檢查那些沾血的樹木枝葉,心中便有數了,對史敬忠道:“園子這麼大,回去請楊侍郎尋九九八十一名年輕壯漢,圍在園外日夜輪番值守,守上十天半月,異象便可解除了。”
史敬忠不解道:“這是何方法術?是以壯漢之陽氣化解此間陰戾嗎?”
菡玉道:“這不是法術,化解的也不是陰戾怨氣,只為防宵小進園而已。”
史敬忠吃驚道:“你是說這草木流血並非異象,而是有人故意作弄?”
菡玉道:“阿翁,上回我已經對韋二郎說過此事兇險異常,你為何非要插手進來?楊慎矜是什麼人物,你想想作弄他的又會是誰,你我在他們的眼中不過螻蟻,沾上一點兒便萬劫不復。”
史敬忠訥訥地道:“你二人語焉不詳,我一個山野草民哪裡知道其中的利害,只以為你們說的是鬼神之事……何況富貴險中求,我若能幫楊侍郎化解這番劫難,不就可以一步登天……”
菡玉無語,只道:“阿翁聽我一句,性命比富貴要緊,此事了結後莫再與楊侍郎往來了,他……將有大禍臨頭,自身難保。”
史敬忠連連點頭答應,卻又期期艾艾地道:“菡玉,還有一件小事,對你只是舉手之勞,可否順道幫我一手?”
“何事?”
“就是上回楊侍郎說墓園事畢會將他那美婢明珠送給你……”見菡玉果然皺眉,他立刻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想要,但也別拂逆了楊侍郎的好意,不如帶回來之後再轉送給我,如何?”
明珠色美,史敬忠早就垂涎於她,但明珠受楊慎矜寵愛,難免自矜,哪看得上史敬忠這樣的衰朽老翁。前日見明珠愛慕菡玉年少俊俏,史敬忠便想出了這個曲折的法子。
菡玉自然不願意,也不好直言駁斥他,只說:“阿翁想要美人,只管向楊侍郎求罷了。”
史敬忠道:“那美人眼高於頂,她哪裡看得上我!”
菡玉道:“男女之事講究個你情我願、水到渠成,強扭的瓜不甜,既然人家不情願,阿翁就莫強求了。”
史敬忠道:“一個婢女而已,有什麼情願不情願,也就是楊侍郎把她捧在手心裡,寵得她不知主僕尊卑了!即便如此,還不是想把她送給誰就送給誰!”
菡玉蹙額道:“恕難從命。”
史敬忠放軟語氣:“菡玉,我是真心喜愛明珠,不然何至於拉下老臉來求你?你也說了,楊侍郎將遭大難,自身難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屆時明珠一個無依無靠的奴婢,又有那等惹眼的姿色,境況能好到哪裡去?只怕將來侍奉的主子還未必有我疼惜她呢!你就當發善心救她一命,順便了了老朽這一樁枯木逢春的心願吧!”
菡玉經不住他反復相求,只好說:“倘若明珠始終不肯委身于阿翁,我自當放她離去,阿翁不可強求阻攔。”
史敬忠道:“你放心,我一定待她如珠如寶,讓她心甘情願地跟我!”
二人回到長安城內楊慎矜宅邸,史敬忠將所謂的破解之法告訴楊慎矜。楊慎矜大喜,當即設宴款待二人。
明珠打從他倆一進大門,眼睛就在菡玉的身上滴溜溜地打轉,發現他的袖口上沾了血跡,便道:“吉少卿可是受傷了?”
菡玉看了一眼袖子:“無妨,只是沾了一點兒園中汙物罷了。”
明珠道:“少卿衣袍染血,請隨明珠來換一套乾淨衣裳。”
史敬忠也說:“怎麼不小心沾到血了?菡玉你快去吧,這樣赴宴可就對楊侍郎失禮了。”
菡玉跟著明珠去後院更衣,經過園中的空闊地時,看見一名身材瘦削的白衣青年在場中舞劍。菡玉略通武藝,草草掃過幾眼,便看出這青年劍術超群,遠勝自己,非常人所能及。他忍不住駐足多看了一會兒,尋思這青年是何身份,楊慎矜的家中怎麼會有這樣一位劍術高手。
白衣青年五感敏銳,很快發現有人在看自己舞劍,回劍收勢便要離開。他掉頭時和明珠打了個照面兒,明珠對他福身行禮,口稱:“九娘萬福。”
菡玉吃了一驚。“九娘”似乎有些怕生,半低著頭,只對明珠點了點頭便轉身匆匆離去。
菡玉以為自己聽錯了:“明珠,你剛才叫他……”
明珠了然道:“這是侍郎庶出的第九女,其母屢盼生男而不得,一直將她當男兒養,大家都心照不宣罷了。她從小就寄養在道觀裡,年前剛回來的。”
菡玉道:“難怪有機緣習得如此精妙的劍術。”
明珠道:“少卿也覺得九娘劍術精湛?府裡的人都笑話九娘的母親瘋癲糊塗,笑話九娘不男不女,我倒覺得一個女子能有機會學到這麼高強的本領,可比那些終身待在深宅大院裡的婦人幸運多了。” 明珠的神色間頗為嚮往。
菡玉詫異於她的想法,第一次仔細審視這名婢女。她倒是個有主見的姑娘,難怪託付的良人也要自己選定。他想到史敬忠的打算,越發覺得有些對不住明珠。
明珠回過神來,見他盯著自己,又羞紅了臉變成懷春少女的模樣:“白日做夢,讓少卿見笑了。我們快去快回吧,侍郎該等急了。”

楊慎矜了卻了一樁心頭大患,自然對史敬忠和菡玉盛情款待,之前的許諾也作準,當天晚上就把明珠送給了菡玉,讓他帶回家去。
“郎君,外頭寒冷風大,你坐在窗邊會受寒的。”才從楊慎矜家出來,明珠就換了稱呼,儼然以自家人自居了。
“我素不畏寒,這點兒冷風不算什麼,你坐裡頭去別吹著就好。”菡玉把視線從車窗外收回來,見明珠含羞帶怯、含情脈脈地望著自己,而史敬忠則面色古怪地望著明珠。
菡玉有些坐不住了:“前面東市尚未打烊歇業,我去跟車夫大哥說一聲,繞道行走。”說完,菡玉便逃也似的出了車廂。
車夫也聽到裡面的對話,問:“少卿,要繞過東市嗎?這條路最近,繞一圈要遠許多呢。”
菡玉在車轅上坐下,雙腳懸在空中:“還是繞路吧,遠就遠一些,總比堵在路上進退不得好。”
車夫應聲好,揚起馬鞭左轉到東市南側的安邑坊大街上。天寒陰沉,街上幾乎沒有行人,馬車一路暢行無阻。
車夫道:“吉少卿穿得這麼單薄,還是進車裡去吧,外頭可冷呢。”
菡玉笑道:“我天生不怕冷,三九天也只穿這麼多。車廂內不如外頭開闊舒爽,還是坐在這裡好。”
車夫也笑,看到前方的宣陽坊牌樓,手下揮鞭的動作忽然緩了下來,讓馬徐徐小跑。
菡玉問:“是我坐在這裡妨礙大哥趕馬了?”
車夫答道:“非也,少卿只管寬坐。前面是秦國夫人的宅第,我們輕車緩行,別擾了秦國夫人的清淨。”
秦國夫人因貴妃緣故而受皇帝恩寵,被賜予豪第,宅門被特許直接開在坊牆之外。貴妃的二兄三姐,楊氏五家隆寵無比,朝中誰也不敢得罪。楊家人驕橫,連家奴也仗勢欺人、兇悍非常,尋常人遇到他們都得躲著走。
菡玉雖有不忿,但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依了車夫,準備靜悄悄地過去算了。到了秦國夫人宅前,菡玉見臨街的高樓上已經把起燈盞,街上亮如白晝,時不時可見來來往往的人影。其中最前方的欄杆旁站了一人,居高臨下向街上觀望。那人是秦國夫人嗎?又不太像,看姿態身形應該是個男子。
菡玉也不知自己為何突然好奇,眯了眼去細瞧那人,正巧那人也向他看過來。
楊昭?
菡玉的心裡驀地一慌,他轉身就要進車廂,不料明珠正好出來,手裡拿了件大氅,不由分說抖開從後頭為他披上,抱怨道:“外頭寒冷,郎君出來怎麼也不加件衣裳。” 明珠雙手繞過他的頸項到身前為他系上帶子,菡玉整個人都落進她的懷抱中。
菡玉越發窘迫,不知該推開她還是不推開,眼睛卻不由得往遠處的樓上看去。楊昭的身邊多了一名盛裝女子,應是秦國夫人。兩人說著話,一同向這邊看來。秦國夫人面帶微笑,姿態雍容,楊昭卻神情莫測,無端地讓人覺得壓迫。
繞過轉角到了正門前,馬車忽然被秦國夫人的家奴攔住。車夫有些慌張,正要去賠禮,家奴卻問:“車上坐的是太常寺吉少卿嗎?我家夫人請少卿賞臉攜眷上樓一聚。”
菡玉回頭,那廂樓上欄杆邊的人已經不見了。他猶豫著想拒絕,車夫悄悄對他耳語:“吉少卿,秦國夫人驕縱蠻橫、頤指氣使,稍有不稱心便挾怨報復。少卿若無不便,還是不要拂逆她的心意了。”
菡玉吃不准秦國夫人為何邀他,先前與她未曾接觸過,聽車夫這麼說,決定上樓去弄個明白。二人無冤無仇,秦國夫人又是客氣邀請,當不至於是鴻門宴。菡玉於是把史敬忠和明珠也叫出來,三人一同隨家奴往秦國夫人所在的高樓而去。
樓上四面無牆,屋簷下掛輕紗為帳,夏日裡必是個乘涼的好去處。時下天氣仍寒冷,高樓四周擺了數十個溫火炭爐,冷風吹進來被炭火一熏,到樓裡已是悠悠暖風。淩空取暖,一冬不知要燒掉多少炭薪,楊氏果然奢侈靡費。
樓上擺了宴席,秦國夫人和楊昭都在席中坐著。秦國夫人打量明珠,楊昭半眯著眼,神情慵懶,辨不出他在看誰。
菡玉上前見禮,秦國夫人招呼他入座。秦國夫人居主位,楊昭坐右首,菡玉便在左首就座,史敬忠坐菡玉的下首,明珠侍立菡玉的身後。
秦國夫人含笑瞧著明珠,問道:“這位美人是誰?好生俏麗。”
菡玉回答:“是下官的婢女。”
秦國夫人道:“這樣嬌滴滴的美人,怎麼忍心叫她站著呢。那邊還有一個座位,小娘子也坐下吧。” 秦國夫人指了指楊昭下首的空位。
明珠遲疑,看向菡玉。菡玉謝道:“下官蒙娘子厚愛得來拜訪,猶覺惴惴,明珠只是婢女,主僕有別,又怎能與夫人、楊禦史同坐一席。”
秦國夫人笑道:“原來叫明珠,真是人如其名,珠圓玉潤,讓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裡愛護。”
菡玉見秦國夫人如此看重明珠,便對明珠道:“既然夫人抬愛,你便遵命吧。”
明珠謝過秦國夫人,到楊昭身旁的席位坐下。秦國夫人頻頻看明珠,笑容滿面,像是十分喜歡。明珠惴惴不安,菡玉也不解,正打算詢問秦國夫人邀請他們的目的,秦國夫人卻先道:“吉少卿一定疑惑妾為何唐突起意請少卿上樓,不瞞少卿——”她看了看明珠和楊昭,緩緩開口,“妾是想為我兄長求少卿割愛。”
菡玉吃了一驚,抬頭看向對面的楊昭。他還是慵懶地握著酒杯,眼睛半眯著,不知在看何處。菡玉低下頭去:“下官愚魯,夫人可否明示?”
秦國夫人笑道:“方才我兄長在樓前觀景,正好看見吉少卿車中美人,一見傾心,因此讓妾身出面邀請少卿上樓求此美人。不知少卿能否割愛,成全一段良緣?”
明珠大驚失色,又不敢妄自開口,焦急地望著菡玉。菡玉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低頭看自己面前的酒杯,只覺對面投來兩道如炬的目光,讓他如芒在背,又喉頭發澀,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楊昭剛才在樓上看的是明珠,而明珠為自己披衣,狀態親密,惹得他心生醋意,所以自己才會覺得他的目光分外冷厲,遠遠地像要把人刺穿一般。
秦國夫人催促道:“少卿意下如何?”
菡玉仍然低頭不語,明珠急了,出席對秦國夫人拜道:“夫人,明珠只是一個小小的奴婢,身份卑微,實在無法匹配楊禦史!”
秦國夫人道:“傻丫頭,有什麼配不配得上,我兄長看中你,就是你的福氣呀。”
“但是、但是……明珠已經是郎君的人了,我對郎君心意堅決,今生今世都願跟隨郎君,請楊禦史體恤成全!”她向楊昭跪下磕頭請求。
楊昭並不看她,身體前傾盯住菡玉,眼中怒意一盛:“吉少卿,你怎麼說?”
菡玉心中百折千回,許久後才開口對明珠道:“明珠,我身無立錐之地,你跟著我只會受苦。楊禦史年輕有為前途無量,且對你傾心,你跟了他不比我強上百倍……”
秦國夫人喜道:“少卿這樣說,我便當少卿答應了。來人,帶明珠去廂房安置。”
兩名侍女上前來拉明珠,明珠甩開,對菡玉喊道:“郎君!”菡玉卻別開臉。明珠心道,吉少卿一則迫于秦國夫人和楊昭的權勢不得不答應;二則本就不喜歡她,勉強收下了,心裡卻十分不情願。這會兒楊昭向他要人,說不定他正暗自松了口氣。
明珠又怒又傷心,淚流不止,哀哀泣道:“郎君,你志在四海心懷天下,難道就容不下我區區一個女子嗎?”
菡玉一震,抬頭見明珠悲痛欲絕,楊昭陰沉莫測,心中閃過一絲不安和疑慮,起身制止:“且慢!”
明珠淚眼婆娑地道:“郎君……”
楊昭緩緩開口道:“吉少卿,你想反悔嗎?”
菡玉直面他道:“楊禦史,我只有明珠一個妾侍,以楊禦史的權位,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何必棒打鴛鴦奪人所愛?”
楊昭瞳眸緊縮怒而站起,大步跨過面前的案幾走到明珠的面前,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硬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案上的杯盤被他踢翻,滾了一地。
“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呢,怪不得吉少卿要拼力相護。”他掃了一眼明珠的臉,又轉過去面對菡玉:“你可知要取回這顆明珠,需要拿什麼來交換嗎?”
菡玉凜然道:“在所不惜。”
“即使賠上你自己?”楊昭手上的力道又加重幾分。
明珠痛得落下淚來。楊昭扣住她下巴的手青筋畢露,如鐵鉗一般幾乎要把她的骨頭捏碎。近在咫尺,明珠看不見他的面容,仍能感覺到他身上勃然的怒氣。
她忽然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這場爭奪的中心,只不過是一個藉口、一個幌子。而楊昭究竟想要什麼,她隱隱有所察覺,又無法明確地在腦中成形。但無論如何,郎君和他作對,只會對郎君不利。
她打斷菡玉將說出口的話:“明珠願意追隨楊禦史盡心伺候,請禦史不要為難我家郎君!”
菡玉驚愕地道:“明珠……”
明珠淚如雨下:“郎君,楊禦史英偉不凡,明珠對他也一見傾心。郎君就當明珠趨炎附勢、喜新厭舊,莫再惦著明珠了!”
秦國夫人笑著插話:“如此說來,明珠與我兄長是兩情相悅、佳偶天成。”
楊昭未見歡喜,臉上的怒氣愈盛。
菡玉對明珠滿懷歉疚,不知該說什麼安慰她,見楊昭始終握著明珠的下頜,她白玉般的肌膚上已映出青紫瘀痕,不由得怒道:“楊禦史既然屬意明珠,就該對她體貼憐愛,怎還施以暴力?你這樣不知憐香惜玉,叫我怎麼放心把她交給你?”
楊昭回首看明珠,哼了一聲,撒手放開她。明珠虛弱地摔倒在地,一旁的兩個侍女將她扶起,半攙半拖地帶下樓去。
菡玉眼看她從面前消失,怒視楊昭道:“楊禦史,希望你得了這顆明珠,日後好好珍視對待!”
楊昭瞪著他一言不發。秦國夫人道:“吉少卿儘管放心,明珠是妾開口向少卿討的,妾也算半個媒人,兄長若不善待明珠,我還不答應哩!來來來,坐下坐下,妾敬少卿一杯,就當是祝賀我兄長與明珠之喜。”
菡玉道:“多謝夫人美意,下官還有事在身,日後再回敬夫人,告辭。” 菡玉說罷離席,經過楊昭身邊時頓了一頓,冷冷地看他一眼,大步離去。
一旁始終不敢說話的史敬忠也連忙告辭,跟著菡玉離開。
兩人下樓出了秦國夫人的宅第,車夫還在門外候著,見三人進兩人出,訝異地道:“吉少卿,這麼快就出來啦?那位小娘子呢?”
菡玉神色頹喪,史敬忠在他身後朝車夫使眼色,車夫會意不再多問。兩人上了車,史敬忠長呼一口氣,想把車簾拉開,被菡玉制止。
菡玉頹然道:“阿翁,我是不是太膽小懦弱了?”
史敬忠安慰他道:“菡玉,楊家有權有勢正得寵,你爭不過他們的。與其不自量力以卵擊石,不如韜光養晦。你方才頂撞楊昭,阿翁著實為你捏了把汗。要說膽小懦弱,我才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可憐明珠……”眼睜睜看著快到手的美人被蠻橫地奪走,那人還半點兒得罪不起,他比菡玉更沮喪,垂著頭不住地歎氣。
二人都不再說話,馬車疾馳而去。
一旁的高樓上,站在圍欄前的人目睹馬車離開視野,雙手握緊了欄杆。
秦國夫人款款走到他的身邊,看一眼街道盡頭的馬車,涼涼地開口:“六哥,方才你可是有些失態呀,不是都說好了嗎?”
他望著遠處漆黑的夜幕,閉口不言。
秦國夫人又問:“那個明珠你準備怎麼處置?”
“明天帶她進宮。”他轉身下樓,“以後,隨你。”

在千步廊迎面碰上秦國夫人和楊昭時,菡玉正陪同皇帝遊園。皇帝示意他上次進獻的丹藥效力非凡,讓他再多煉些呈上來。
老遠他就看見了楊昭,以及……楊昭身邊的明珠。明珠也看見了他,深深地低下頭去,緊隨秦國夫人。今日明珠盛裝打扮,步搖金簪為飾,看起來豔麗逼人。如果不是跟了楊昭而是自己,此時她應是素面荊釵,哪能有這樣的富貴。
菡玉一時愣怔,呆呆地望著明珠嬌豔的面容,直到旁邊兩道冷厲的目光將他逼回。
菡玉收回視線,裝作沒看到他們,想要告退。皇帝倒先看見秦國夫人和楊昭了,撇下他向他們那邊走去,菡玉只得也跟過去。
秦國夫人和楊昭過來參見皇帝,行了君臣之禮。皇帝果然注意到了明珠:“八姨,這美人是你新收的侍女嗎?以前好像不曾見過。”
秦國夫人道:“陛下好記性。她以前是楊侍郎府裡的婢女,昨天才跟了臣妾。”
菡玉暗暗皺眉。明珠明明是被楊昭要去做妾,秦國夫人怎說她是自己的侍女?難道明珠不得楊昭心意,才過了一晚楊昭就把她轉送給秦國夫人為婢了?
“楊侍郎?”皇帝語帶疑惑。
秦國夫人道:“是戶部侍郎、禦史中丞楊公。”
菡玉心中驚疑。秦國夫人怎會知道明珠原是楊慎矜的婢女?是明珠自己說出來的嗎?他隱約感覺到有些不妙。
皇帝訝異:“八姨與楊卿交情甚好,竟得他以此美人相贈。”
秦國夫人道:“臣妾哪有福分結交楊侍郎,是楊侍郎將此女贈予術士史敬忠,臣妾恰巧碰見,十分喜歡,便厚顏討過來帶在身旁。”
“術士?”皇帝顯出不悅,“楊慎矜為何要以美人饋贈?”
“臣妾也不太清楚。”秦國夫人轉對身後的明珠道:“明珠,你且將前後因果對陛下道來,莫有隱瞞。”
明珠也不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只見皇帝似乎不太高興,便草草地將楊慎矜的祖墓園中草木流血、史敬忠設道場克制解除、楊慎矜將她送給史敬忠、路過秦國夫人樓下等事敘述一遍,只略去菡玉未曾提及。她聰慧伶俐,已大致明白這不是一件好事,秦國夫人故意瞞去菡玉,要挾之意不言自明。
皇帝聽完眉已深皺:“楊慎矜竟私下與方士往來,弄些怪力亂神之事!”
秦國夫人勸道:“先人墓園中的草木流血實在可怖,換作是臣妾,也會當是祖宗有夙願未成,心中生怨,找個道士來設壇作法了卻祖宗的心願。楊侍郎此舉也是合情合理。”
皇帝聽完非但眉頭不展,反而鬱色更深。旁人的祖宗有什麼夙願都不要緊,偏偏這楊慎矜,他可是前朝遺脈、隋煬帝楊廣的子孫。隋朝亡國皇族的怨念還能是什麼?皇帝心中惱怒,但隱而未發。
秦國夫人提議去見貴妃,正合皇帝的心意,便擺駕往貴妃的院中去,菡玉趁機告退。明珠欲行又止,期期艾艾,無奈楊昭在她的身後,想回頭看一眼也不能。菡玉望著她的背影,不由得惑從心生,又有些惋惜愧疚。
說來說去,還是要怪楊昭。
他呆立原地出神許久,皇帝一行人的身影早沒在梅樹叢中,直到身旁的小黃門提醒他才回過神來。從千步廊出來池台錯落,曲徑通幽,他徐徐而行神飛天外,不知怎麼竟走岔了路。
他越過一道花樹圍牆,靠近承慶殿,忽聞宮牆那側傳來一陣竊竊私語聲,好像是兩名男子在低聲交談。菡玉的耳力較好,又聽這聲音似乎有私密,便聽了一耳朵。
其中一人問道:“楊禦史,你所言當真?”聲音壓得極低,聽來有些耳熟。
另一人回答:“下官怎敢欺瞞王中丞。這是剛剛發生的事,這會兒陛下還沒走到貴妃院裡呢,下官立馬就趕來告訴中丞了。”
這個聲音菡玉再熟悉不過,正是楊昭。聽他稱另一人為“王中丞”,菡玉倒分辨出另外那人是禦史中丞王鉷。
聽楊昭這口氣,說的難道是……
王鉷笑道:“楊禦史告訴我這個又有何用呢?”
楊昭道:“坊間飛語楊侍郎乃隋煬帝玄孫,此番陛下聽聞楊侍郎與術士往來動及祖墓,心有不悅。下官聽說王中丞與楊侍郎私交甚密,特來告與中丞,也好提醒楊侍郎啊。”
王鉷道:“是極是極,楊侍郎與我父乃表兄弟,我少時與表叔甚親近,得入禦史台也多虧表叔引薦。多謝楊禦史提點,我自會提醒表叔注意言行。”
楊慎矜和王鉷是表叔侄,以前交情不錯,楊慎矜也對王鉷有薦舉之恩。但楊慎矜自恃是長輩,王鉷升至與楊慎矜同樣的職位,楊慎矜見了他仍然直呼其名,搶奪王鉷的職田,並屢次向旁人提起王鉷的母親身份卑賤,貶低嘲弄,王鉷早就對他心存怨恨,二人貌合神離。這回楊昭弄出明珠的事端來,還故意告訴王鉷,難道楊慎矜就是因此……
菡玉猛然醒悟,心中暗叫聲糟,掉頭轉過一個彎,差點兒和迎面來的人撞上。他急頓住腳步,抬頭就見楊昭似笑非笑的臉。
楊昭笑著摸摸自己的耳朵:“我說呢,剛剛怎麼耳根子一直發癢,原來是隔牆有耳,更沒想到還是吉少卿。”
菡玉見他說破,也不和他打官腔了,沉下臉道:“楊禦史,我以為你是真心喜愛明珠,才忍痛將她讓給你,沒想到你別有用心。禦史台要查辦、彈劾誰我無權過問,但你也未免太不光明磊落,把主意打到一個弱女子的頭上,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楊昭笑問:“吉少卿何出此言?我不圖明珠的美色,還能圖她什麼?吉少卿也說她只是區區一介弱質女流,和查辦彈劾云云有何關係?”
菡玉冷笑道:“楊慎矜往來術士謀複祖業,明珠可是重要證人,她當面對陛下抖出此事,一般的證人還做不到呢。” 菡玉向後退了一步,卻觸到背後的院牆。
“吉少卿真是敏銳,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的眼睛。”楊昭輕笑,又逼近一步,“人說少卿上窺天機預算准如神算,要不要幫楊侍郎算一算,看他能否吉人天相、化險為夷?”
菡玉被他逼得無路可退,整個人落入他的圈圍中,一彎腰從他架在牆上的左臂下倏地鑽了過去。楊昭也不慢,左手就勢一撈,抓住菡玉的胳膊又將他拽了回來。
菡玉斥道:“楊禦史這是什麼意思?”
楊昭斂起玩笑之色:“明人不說暗話,你也知道楊慎矜將有一劫。你最近與他往來頻繁,為免牽連,不如先找個安全隱秘的地方避一避風頭。”
菡玉怒道:“楊昭,就算你們有鐵證在手,未經陛下的批准就擅自囚禁朝廷命官,也是越權重罪!”
楊昭還想勸說辯解,菡玉趁楊昭開口猛一轉身,未受制的那只手握成拳直向楊昭的面門襲去。楊昭一扭頭便避過,身子後仰,拉住他的左手,同時換另一隻手抓住他,用力將菡玉的左手扭到背後。只聽咯的一聲脆響,菡玉的左肩被楊昭扭脫了臼。
菡玉吃痛悶哼。楊昭不意自己手上剛使了這點兒力氣就叫他胳膊脫臼,急忙放鬆力道,更沒料到菡玉一手已脫臼居然還能飛身而起,旋身一腳踢中楊昭的面頰,把楊昭踢倒在地。待楊昭爬起身時,菡玉已跑得不見蹤影。
楊昭摸了摸受創的臉頰,一碰便鑽心地疼,嘴裡也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看來傷得不輕。他望著菡玉消失的方向,不由得苦笑。

菡玉逃出皇城,直奔東郊史敬忠借住的道觀。史敬忠正在觀中給花草澆水,見菡玉急匆匆地跑進來,模樣十分驚惶,放下水鬥問:“菡玉,你這是怎麼啦?是剛下朝嗎?朝堂上出什麼大事了?”
菡玉沉聲道:“阿翁趕快整理行裝離開長安吧。”
史敬忠走近了發現菡玉的左臂軟綿綿地垂在身側,驚道:“你的手!”
菡玉這才想起左胳膊被楊昭拉脫臼了,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聲:“沒事,脫臼而已。”說罷菡玉用右手握住左臂往上一送,嘎嘎幾聲便將斷臂接好了。
史敬忠驚訝地張大嘴。他早知菡玉的體質非同常人,意志也十分堅忍,但手臂脫臼後還能一路跑來而不知覺,自己擺弄擺弄接回去,眉頭也不皺一下,他當真要懷疑菡玉是不是凡人了!
菡玉催促:“阿翁快去收拾行裝,我去安排車馬。”
史敬忠回過神,邊走邊問:“到底出什麼事了?要離京避難嗎?”
菡玉將楊慎矜之事粗略地說了一遍。史敬忠聽得惶惶不安:“菡玉,你的預見向來準確,楊侍郎這回是不是……在劫難逃了?”
菡玉坦言道:“我原就知曉楊侍郎終有一日舉家傾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還累及阿翁。我急著回來催促阿翁離開,誰知被楊昭察覺,欲將我滅口,爭鬥中被他傷了一臂。”
史敬忠動容道:“菡玉,我這個不成器的老師侄下山入京後一直蒙你照顧庇護,這回還弄得你得罪了權貴,我……”
菡玉道:“阿翁年長我這麼多,師門關係既遠,就莫再提師從輩分了。幼時常聽家父提起,阿翁對他頗多照顧,關係親厚。菡玉如今無親無故,阿翁就是我的長輩親人。”
史敬忠問:“令尊是?你姓吉,啊……早年我與洛州河南吉姓一族往來頗多,不知你是哪一脈?”
菡玉道:“說來話長,以後再與阿翁敘舊,先離開這裡再說。”
史敬忠依他所言回觀內收拾隨身細軟,菡玉自去準備車馬。此時已過午時,菡玉頗費了一番周折才弄到兩匹馬和一輛篷車。史敬忠不會趕車,菡玉只得又雇了一名車夫。
菡玉回到道觀,遠遠就見門口層層疊疊鐵桶似的圍滿了官兵。車夫一見這陣勢嚇得掉頭趕馬就想走,馬匹噅兒噅兒的叫聲驚動士兵,士兵立即圍攏而上將二人拿下。
菡玉望見院中領頭的兩名官員,當場驚愕,竟忘了反抗,任由士兵將他雙手反剪綁縛押到那兩人的面前。
其一自然是楊昭,而另一人居然是大理寺法曹吉溫,與酷吏羅希奭並稱“羅鉗吉網”的就是他。吉溫因擅長刑訊逼供,手段狠辣,新近被楊昭從地方提拔到大理寺任職。
吉溫看到菡玉,雙目陡然睜圓,徑直瞪著他眨也不眨,那樣子仿佛極其驚異,又仿佛懷著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楊昭見他舉止有異,心生疑竇,轉去看菡玉,菡玉竟難得地低著頭,不復往常面對自己時的那般正氣凜然、針鋒相對,好像也懷了心事。
楊昭叫了兩聲“吉法曹”,吉溫才回過神來,指著菡玉問:“這、這就是太常少卿?”
楊昭睨著他,又瞥了一眼菡玉:“沒錯,吉少卿與吉法曹還是同宗呢。”
吉溫見菡玉被捆得動彈不得,脖子處的一道麻繩勒得他臉色都青了,斥責士兵道:“既是朝廷命官,定罪之前豈可輕侮?還不快快鬆綁!”說完,吉溫自己上前一步欲給菡玉解開繩索。
側身相錯時,菡玉抬頭看他,二人四目相對,吉溫不由得愣住,盯著菡玉的臉挪不開視線。
此時史敬忠被士兵五花大綁從道觀裡推出來,迎面看見吉溫,仔細辨認後大喜過望,沒想到大禍臨頭居然偶遇故人絕處逢生,沖吉溫呼喊道:“七郎!吉七郎!是我呀,我是你的老丈史敬忠哇!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還記得我嗎?”
吉溫皺了皺眉,似乎很不情願在這種情形下與他認親。
史敬忠病急亂投醫,看到吉溫和菡玉站在一處,還幫他鬆綁,又對菡玉道:“菡玉,你是不是也認得七郎?你幫我說說,我真是冤枉呀!”
“我……”菡玉語塞,不知為何首先想到的竟是去看楊昭。
楊昭一伸手撥開吉溫手中的繩索,不著痕跡地推開菡玉,站到兩人之間,問:“吉法曹與史敬忠也是舊識嗎?”
吉溫忙道:“許多年不曾來往了。況且法理面前何談人情,此案關係社稷安危,縱使家中至親涉案,吉某也當大義滅親。”說罷,吉溫看也不看史敬忠,命士兵以鐐銬鐵鍊鎖其手足頸項,布袋蒙頭,關入押解重犯的囚車中看管。
史敬忠目瞪口呆,沒想到他如此絕情,撇得一乾二淨。
楊昭又道:“吉少卿與案犯楊慎矜、史敬忠等人過從甚密,今日又恰巧出現在案犯的藏身之地,恐怕與此案也脫不了干係。”
史敬忠被士兵蒙著頭從他們身邊押走,聽到這話還不忘為菡玉開脫:“禦史明鑒,草民與吉少卿同奉三清,只交流修身煉丹之術。今日少卿恰巧來訪,禦史高抬貴手,千萬莫要冤枉少卿!”
菡玉動容,喚了他一聲:“阿翁!”
楊昭道:“少卿對一個布衣術士呼之為‘翁’,看來關係匪淺,到底是從犯還是無辜,帶回去一審便知。”
一旁車夫看情勢不對,連呼冤枉:“禦史、明君諸公在上,小人只是受雇的車夫,剛剛被這位郎君從市集雇來,這邊的事一概不知,求諸公放過小人!”
楊昭道:“吉少卿好好的雇車馬做什麼?”又問車夫:“他雇你去哪裡?”
車夫顫聲回答:“他給了小人不少銀錢,讓小人即刻送他出、出長安往東去!”
楊昭冷笑道:“看來吉少卿不是恰巧來訪,是有備而來。我等若再晚來一步,本案的重犯就要被吉少卿帶出京師了。”
菡玉只覺得他狠狠地盯著自己,目光乖戾,但轉頭去看他時,他卻飛快地別開了視線。菡玉有些詫異,似乎從來沒見過楊昭有不敢與人對視的時候。
吉溫的職位比楊昭低得多,他不敢拂逆楊昭:“暫且委屈少卿,待回到大理寺稟明禦史、大卿,自會還少卿一個清白。”又對楊昭道:“吉少卿並非通緝要犯,又有官職在身,鐐銬加身恐怕不妥。”
楊昭轉回頭,臉上的戾氣已消,皮笑肉不笑的,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也是,吉少卿的官階可比咱倆都高,怎可無禮。”他走近來為菡玉除去身上的綁縛,手指貼著脊背掠過,生生讓菡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過,少卿精通武藝,為防萬一,請少卿與我同乘一車。少卿如果問心無愧,應當不會反對吧?”
菡玉極不願與他靠近,但也沒有辦法:“聽憑楊禦史處置。”
史敬忠被押上囚車,一行人打道回城。
天色已經不早了。菡玉坐在窗邊,車馬的顛簸讓他視野晃蕩,看不真切遠處的景物。這一隊士兵約有百來人,拉出數十丈長的隊伍,只在轉彎的時候,前頭已經轉過去了,方可見前方的兵士。
吉溫的背影夾雜在最前頭一群馬上戎裝的將領中,隔著陰晦的霧氣,灰濛濛的,與周圍昂藏的武官的身條兒相比,顯得格外蕭索落寞。菡玉默默地遙望著,那道身影漸漸與他遙遠記憶中另一個模糊的背影重疊。他的眼前便好似這濕冷的天候,聚攏起薄薄的霧氣。
一隻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扯下馬車的簾幕,將他的視線隔斷。神思被打斷,他微惱地轉過頭來,瞪著近在眼前的面容。那張臉上蓄著隱忍的不悅,面頰上有一塊青紫瘀痕,眼神惡狠狠地盯著菡玉,讓菡玉與他對視一眼後便失去了所有的勇氣。菡玉並不畏懼那眼神中的怒氣,然而這怒氣中蘊藏的別樣意味卻讓他莫名地害怕、退縮。
“楊禦史,車廂裡氣悶,我開窗透透氣可以嗎?”
楊昭陰沉著一張臉:“你是嫌這馬車的簾子擋風不透氣,還是嫌它阻了你的視線?”
菡玉一怔,楊昭隨即說道:“你也知道右相錙銖必較,這回不僅和楊慎矜有交情的都進了監牢,連史敬忠平素往來的官員也被牽扯了進來。少卿不喜結党又無親眷,獨善其身也就罷了,還要搭上無關的人嗎?”
菡玉沉默片刻,放下車簾:“我在京城舉目無親,獨自住在太常寺公舍,親近者不過阿翁和諸位道友。這些楊禦史都知道,還望禦史為我做證,莫再牽連無辜。”
這個回答似乎仍不能讓楊昭滿意:“是嗎?少卿和我又不親近,我哪裡知道你跟誰交情好跟誰不好。”
菡玉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實在不知道他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索性坐正身子面朝車壁,不再說話。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前面有人喊道:“停步休整!”
此地離城門尚遠,天色將暮,應該速速趕路才對。菡玉忍不住探出頭去想看個究竟,遠遠聽見外頭傳來一聲哀求:“求求你們,給我一張……”後面的話菡玉聽不清了,只分辨出是史敬忠的聲音。
菡玉擔心史敬忠,看了一眼楊昭,見他似乎並不想阻攔,便自行跳下車去。
菡玉遠遠看見史敬忠坐在一棵桑樹下,手腳頸項上鎖著鐵鐐,頭臉仍用布蒙著,逢人經過便苦苦哀求。一名士兵走得近些,被他抱住雙腿連聲哀求道:“請給我一張紙吧,求求你!”
那士兵被他纏住掙脫不得,無可奈何地道:“你別管我要了,我哪裡來的紙?就算有,我也不敢違抗法曹的命令啊。”
史敬忠抓緊他的衣擺:“那你叫吉法曹過來,就說我向他求紙。”
士兵無奈,托同伴把吉溫請過來。史敬忠轉而抓住他求道:“七郎,給我紙筆,我一定照實陳述,窮我所知!”
吉溫先是不應,史敬忠又哀求許久,吉溫這才吩咐下屬摘去史敬忠頭上的布,取紙筆來給他。史敬忠立刻把紙攤在自己的膝上,唰唰地書寫起來。
菡玉疾步走過去,見史敬忠所寫的都是與楊慎矜往來、幫助楊慎矜謀劃恢復祖業之事。菡玉握住他的手不讓他寫下去:“阿翁,楊侍郎並無此類行徑,你為何要做假證供誣陷他?”
史敬忠推開他,筆卻被他搶去,史敬忠哭求道:“菡玉,你就給我一條活路吧!七郎跟我說,楊慎矜已經俯首認罪,不過缺我一句證詞定案。若到前方溫湯,過了時辰,就算我願意招供也沒有用了。時候不多,你快把紙筆還我,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條!”趁菡玉發愣,史敬忠奪過毛筆繼續書寫供詞。
菡玉默然,一旁的吉溫走上前來:“此事與少卿無干,少卿還是快點兒回車上去吧,免得牽扯其中。”
菡玉甩開他冷笑道:“吉法曹,你忘了幼年時阿翁時常抱你玩耍,他待你如同親生,冬夜裡抱你入睡,你生病他為你奔波求醫嗎?這些你不是還拿來教育晚輩,口口聲聲說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的嗎?如今阿翁有難,你非但不幫還落井下石,惡待威逼,恩將仇報,當真令人齒冷。”
吉溫臉色難看至極,卻不加辯駁。眾人都道他被人當眾揭穿心虛氣短,吉少卿又與他同姓,說不定有什麼親緣知道他的底細,看來所言非虛。一時間,私語議論聲四起。
這時史敬忠已寫滿三張紙,跑過來遞給吉溫,又勸菡玉道:“七郎他也是情非得已,你不要怪他了……”
“阿翁,到這時你還護著他!”
史敬忠搖頭歎氣。吉溫收起供狀,對史敬忠拜道:“七郎多有得罪,丈人勿怪!” 吉溫說罷掉頭而去。
菡玉氣惱不過,史敬忠拉住他道:“菡玉,你莫再為我抱不平了。小老兒只求活命,別的都不管啦。你果然也與七郎相熟嗎?當著眾人的面揭他舊事,若是他因此懷恨在心,阿翁不是又連累了你?”
菡玉一愣,支吾道:“也算相熟……我一向敬他,沒想到他竟然……”
史敬忠歎道:“七郎為官嚴酷,與羅希奭並稱‘羅鉗吉網’,你沒聽說過嗎?他如此待我已是顧念往日情分。你既然與他相熟,該明白他的為人,還有什麼好氣憤的呢?”
“我與他……多年未見,一直掛念,不想再見面卻變成這般情形……”菡玉心裡委屈感傷,眼中竟浮起淚光,“阿翁,這其中的曲折外人是無法明白的……”
史敬忠愣怔。方才聽菡玉斥責吉溫,說起吉溫少時的故事,又見兩人姓氏相同年紀相近,他以為菡玉是與吉溫同族的兄弟。現在看菡玉這副黯然神傷、淚盈於睫的模樣,他忽地冒出一個念頭,覺得菡玉這情狀仿佛遇人不淑、傷透芳心的女兒家一般。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隨即將之拋到腦後。菡玉是個堂堂男兒,有淚不輕彈,縱然為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而傷懷,又怎能和女子相比?拍一拍菡玉的手背,他指指不遠處一直觀望、面色不豫的楊昭:“你出來好些時候了,快點兒回去吧,免受嫌疑。”
菡玉這才發現楊昭就在近旁,剛才的經過想必全都落入了他的眼中。菡玉想起他在車上的警告,收神斂容走回車上。楊昭跟著菡玉上車,神情陰鬱卻一言未發。


第三章 蓮獄
有了史敬忠等“凶人”證詞,楊慎矜及其兄弟皆下大獄。他的罪名是“妄稱圖讖,謀複祖業”,眾人的供詞也都有楊慎矜與之論讖書之辭。但這最重要的證物——讖書,卻一直沒有找到。
沒有證物如何定案?李林甫有些著急,責成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三司共同鞫查。禦史台侍御史楊昭、盧鉉參與會審,要儘快找出讖書來。
重刑之下,便有人胡亂嫁禍給他人,說曾聽某某人與楊慎矜論讖,那人必然知道。輾轉誣陷指摘,最後的矛頭都指向一個人:吉菡玉。
別人都招了,再供不出新鮮玩意兒來,就吉菡玉安然無恙,不指他指誰?何況他和頭號證人史敬忠親密,就算不知道讖書在哪裡,也必然知道些別的,賴給他總沒錯。
吉溫是有名的酷吏,下手狠毒,犯人落在他的手裡沒一個能熬得過去,甚至有在刑訊中送了性命的。但是輪到菡玉,吉溫卻遲遲不動手,反而多加袒護,一直沒有拿到吉菡玉的供詞。
“吉法曹,今日右相又催審案結果,說陛下也頗為焦急。再這樣拖下去遲遲不決,惹怒右相事小,觸怒龍顏事大啊。”侍御史盧鉉在李林甫那裡吃了責駡,回頭來壓吉溫。
吉溫推託道:“卑職多次審問吉少卿,他確實不知有讖書,更不用說藏在何處,卑職也沒法兒無中生有地問出來呀。”
盧鉉道:“不給點兒苦頭嘗嘗,誰會自己承認自己犯法有罪。吉法曹向來法不容情、鐵面無私,怎麼這回對吉菡玉手下留情、久不嚴審?莫不是顧念他和你同姓同宗本是一家,因此不忍對他用刑?”
一旁的楊昭陰惻惻地插話:“如此說來,楊慎矜與我還是同姓呢,我是不是也該放他一馬?”
盧鉉道:“既然吉法曹顧念同宗之誼拉不下這個面子,不如由我和楊禦史來做這個惡人。法曹但作壁上觀,既不用愧對吉菡玉,也不必延誤審案,如何呀?”
盧鉉支使獄卒從牢中提出菡玉來審訊。吉溫想要阻止,但見盧鉉蠻橫、楊昭陰鷙,他二人都是禦史台官,職權遠高於自己,只能眼看菡玉被獄卒架著從他的面前拖過去。
盧鉉單刀直入地訊問:“吉菡玉,有證人證實楊慎矜曾與你談論讖書,你可知他將讖書藏於何處?”
菡玉一口否認:“絕無此事。”
盧鉉厲色道:“多位證人證言,楊慎矜自己也認了,不容你不承認!快快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菡玉抬頭直視他:“那些證人的證言,盧禦史就是這樣問出來的嗎?”
盧鉉大怒:“大膽!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來人,上刑具!”
楊昭始終冷眼旁觀,閉口不言,任盧鉉審問。
吉溫暗自心急如焚,面上又不能拂逆楊盧二人,看到抬上來的刑具大驚失色:“盧禦史,吉少卿骨輕體弱,恐怕經不起這等大刑,不如、不如改用拶子,不傷性命,也一樣能懲戒。”
原來盧鉉選的刑具是以木枷夾住犯人的頭腳反向拉伸,若不是身骨強健之人,骨節碎裂事小,說不定還會被生生地拉成兩截。而吉溫提議的拶子是用來夾手指的,常對女子使用,十指連心劇痛非常,但不會危及性命。
楊昭見吉溫竟提議對菡玉用對付女犯的刑具,眉頭微蹙。
菡玉本無畏無懼,見此刑具也變了臉色。他身子單薄,痛楚可以忍耐,卻不一定抵得過這霸道刑具拉伸的力道。萬一當眾被拉斷了……
盧鉉看菡玉的神色,心想這回是找准了他的命門,喝道:“不給他點兒顏色瞧瞧,他怎麼知道厲害?!”
吉溫見勸說盧鉉無效,轉向一旁的楊昭:“楊禦史,吉少卿只是證人,目前還未定他的罪。他一直深受陛下的信任,若有個三長兩短,無法向陛下交代啊!”
楊昭的地位比盧鉉高,盧鉉也停下等楊昭的指示。楊昭盯著菡玉,後者慘白著一張臉,目光卻盈盈地落在吉溫的身上。楊昭的心頭突生一股無名之火,沉聲道:“用刑!”
菡玉猛地轉過頭,訝異而驚惶地看他,但很快被獄卒拉起送上刑具。刑具繃緊拉起,菡玉的身子被抬到半空,手腳被木枷縛住,身子拉得筆直延長數尺,腰細欲折。他咬住牙關,哼都不哼一聲。
楊昭看他受刑,心中既有不忍,又夾著報復的快意,更多的是莫名的酸澀,攪在一起五味雜陳。
吉溫急道:“吉少卿,你就招了吧,平白受苦也於事無補啊!”
菡玉咬住下唇忍耐,唇上滲出血絲,就是不開口。
盧鉉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還是棍子硬,再收!”獄卒又轉了幾圈木棒,繩索收得更緊,竹木與繩子間咯吱有聲。菡玉終抵不過木繩的力道,只聽嘎嘎幾聲脆響,手足各處關節盡數破碎脫臼。經此酷刑,菡玉居然沒有痛昏過去,仍不肯開口。
獄卒見狀也不敢再加力了,平素用這刑具對待犯人,都要加到第六、第七圈時才會斷骨,有時碰到身強體壯的,八九圈興許都沒事。這吉少卿外表柔弱,身子骨比女人還不經折騰,四圈就骨節全斷了。
吉溫急忙對楊昭道:“楊禦史,吉少卿已不堪負荷,再用大刑怕是要鬧出人命了!”
楊昭急對獄卒道:“快放他下來!”
獄卒撤去刑具,菡玉的手足已不能使力,他軟綿綿地癱倒在地。楊昭上前欲伸手,卻被吉溫搶先一步。
吉溫抱住菡玉,一回頭就見楊昭正怒氣騰騰站在他身後。他顧不得太多,低頭道:“吉少卿受了重傷,不能答話了,卑職先把他、把他拖下去好生看管,容後再審。”吉溫說是拖,實則兩手一抄將菡玉橫抱了起來。菡玉此時已不太清醒了,昏昏沉沉地靠在吉溫的肩頭。
楊昭立在原地,眼神幽暗,盯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走道盡頭。盧鉉疑惑地看他一眼,不敢多話。

天剛濛濛亮,大理寺的正門還沒有開,後院的側門悄悄開了一道縫,一名獄丞探出頭來,將在門外等候多時的人放了進去。
“二郎久等了,可有凍著?快進屋來暖暖。”
韋諤舉袖拭去眉上的白霜:“不了,趁著天色尚早人都還未到,趕緊進去吧。一會兒要是叫人看見,怕又給你惹麻煩。”
獄丞帶韋諤往關押人犯處走去:“台官們還要個把時辰才會來,二郎莫急,多說會兒話無妨。”
大理寺關押的都不是一般人物,牢房也與尋常不同。牢內桌椅床凳一應俱全,收拾得乾乾淨淨,門牆用精鐵鍛鑄以防越獄劫獄,相鄰牢房之間隔以厚重石牆,禁止人犯交談,以免串供。
“就是這裡了。”獄丞帶他到最西邊的牢房,“昨日楊禦史對少卿動了大刑,聽說手足都斷了,是被人拖回來的。”
韋諤恨道:“楊昭真是歹毒!”心想之前自己以為他對菡玉……莫非是自己看錯多想了?否則楊昭怎會下得了如此狠手,公報私仇整去菡玉的半條命。
他順著獄丞所指的方向來到菡玉的牢房前。只見石榻上被子裹成一團高高聳起,裡面似乎有人,頭臉都叫被子蒙住。
“菡玉,是你嗎?”韋諤小心地探問,見榻上人不動又加了一句,“我是韋二郎呀。”
榻上之人這才掀開被褥露出臉來,正是菡玉。他看見韋諤喜形於色,掀被下榻,奔到牢門前來笑道:“原來是二郎,你怎麼會來這裡?”
韋諤看他行動利落安然無恙,沒有半點兒剛受過大刑的樣子,問:“我聽獄丞大哥說昨日……他們對你用刑了,你還好嗎?”
菡玉笑著揉一揉肩膀:“不妨事。”
韋諤聽他這麼說,確認是受了大刑。但獄丞說他手足皆斷,怎麼一晚上就恢復了?難道菡玉果然不是凡人,有神力護體?
他見菡玉一直揉肩膀,便解開自己的外衣:“菡玉,你身上有傷,這裡陰寒濕冷,正好我今日穿了一件新羊皮襖,貼身短小又暖和,你若不嫌棄就穿上護身,也不易被人發現。”
菡玉道:“這裡雖是牢獄,器具倒還不差,被子也很暖和。我天生抗寒,冬日裡也穿得單薄,多謝二郎美意,倒是不用。”
二人正說著話,獄丞忽然跑過來道:“外頭有人來了,似乎是禦史台的人。二郎趕緊避一避,叫他們撞見就不好了。”
韋諤訝道:“沒想到這些苛官酷吏也如此勤勉,這麼早就來衙門辦事了。”韋諤說完跟著獄丞避入耳房內。
牢裡頓時靜了下來,就聽門房外一陣響動聲,獄卒引進幾個外人來。其一是個鬚髮皆白、佝身僂背的老翁,身後跟著一個背著藥箱的小童,老遠就聞見藥膏的氣味,看來是醫館郎中。
一行人從耳房前走過,韋諤認出那老翁是西市回春堂的郎中,姓張,治跌打損傷是其拿手絕活。京兆府的人捉賊緝盜受了傷,常去他的醫館光顧。禦史請他進來難道是來給菡玉治傷的?韋諤想想又覺得不太可能,那些酷吏哪會這麼好心?
獄卒將張翁帶往西面的牢房,問:“昨天剛用的刑,雙手雙腳都拉斷了,還能醫好嗎?”
張翁道:“要看了人才能下定論。這些官人也真是,既然是重要的人物,幹嗎動大刑呢,動了刑再叫人來醫。老朽活這麼大把年紀,還是第一次給受了刑的犯人療傷呢。”
旁邊官差提醒他道:“老丈莫多言朝廷命官的是非。”
張翁笑道:“小老兒隨口調笑,哪算是非,官人又怎會和我一個老頭子斤斤計較。”
這時已走到菡玉的門前,張翁詫異道:“咦?就是這個人犯嗎?差大哥可別拿老兒尋開心。”
獄卒往牢裡一看,菡玉正盤腿坐在榻上吐納調息。獄卒瞪大了雙眼,口中訥訥說不出話來。
張翁哈哈大笑:“看來沒老朽的事了,今天白拿一份賞金。回頭交差領錢去!”說罷,張翁就要打道回府。
韋諤見沒有旁人,從耳房內出來開口叫住他:“張翁,敢問是哪位官員讓您來治傷的?”
張翁認出了他:“韋參軍,你怎麼在這兒……” 張翁止住話頭,擺擺手道,“哎,這我可不能說,那位官人特意叮囑了,不可透露他的姓名。”
韋諤道:“我想知道是誰如此俠義,心中欽佩,望老丈告知。”
張翁捋捋鬍鬚,朗聲笑道:“可是楊禦史叮囑了的,讓老朽千萬不要說出他來,老朽怎麼敢違抗呢?”
菡玉也聽到了張翁的話,眉頭一皺。楊禦史……他以為會是吉溫。
韋諤不敢置信,追問:“哪個楊禦史?”
張翁打個哈哈:“老朽要去領賞金了,參軍保重,後會有期啊!”說罷不管韋諤如何挽留追問,張翁逕自離開。
韋諤慪道:“楊禦史?裝什麼好人!前腳動刑後腳救人,安的什麼心?!”
張翁已出了監牢大門,韋諤隔老遠還能聽到張翁和官差的對話。官差埋怨道:“楊禦史特意叮囑不可透露他的姓名,你怎不聽?惹惱了禦史,可有你好看的!”張翁笑答:“差大哥,這你可就曲解楊禦史的心思了。他嘴上說不許讓別人知道是他叫我來醫那位俊俏的小哥兒,其實心裡頭巴不得別人知道哩!你且看著,我這回去不但不會受罰,肯定還要多拿賞金呢!”
韋諤聞言,心裡一陣說不出的彆扭。什麼俊俏的小哥兒,什麼心裡頭巴不得他知道,這老丈說得還真是……咳。他覷向菡玉,只見菡玉雙手抓著鐵欄朝外觀望,神情十分尷尬,扭頭避進牢內。
這時天光大亮,下朝的大理寺卿帶回了楊慎矜等人的處決旨意。據說,昨晚楊昭自楊慎矜府中搜出了讖書,罪證確鑿,皇帝賜楊慎矜三兄弟自盡;史敬忠杖責一百,流放嶺南;其餘從犯黨羽流放的流放,貶謫的貶謫,總共有數十人因此而獲罪。

獄卒巡視牢房時,看到菡玉背靠石牆坐在地上,面前擺著幾顆小石子,不知在推演計算什麼,便悄悄對新來的同伴說:“看,就是他,在深山裡修仙的山人,昨天剛被楊禦史打了三十棍,我架著他回來的,今天就能坐起來了。有事沒事別招惹他,知道嗎?”
菡玉見有人經過,把石子攏到手中,等獄卒走遠了才重新攤開。他入獄已有數月了,楊慎矜案的涉案人等都已判決,或出獄或流放,只有他好像被遺忘在推事院的監牢裡,遲遲沒有消息。
當然,也有人沒忘了他,時不時會出現一下尋點兒他的事頭,比如昨天那位故意為難打了他三十棍的楊禦史。
楊昭這段時間不斷加官晉爵,諫官如給事中,度支如戶部度支郎中,據說已經身兼十五個職務之多。他一面以聚斂取悅皇帝,另一面以興獄討好李林甫,才會升遷得這麼快。
其實以自己所知所見所聞,早就能斷定楊昭是什麼樣的貨色了,他這等行徑一點兒都不出人意料。縱使他曾經救過自己,也未必是出於好意。
菡玉和衣躺到石榻上,正想小憩片刻,忽然聽到圍牆外街上一陣嘈雜喧鬧,有官兵兇悍地呼喝道:“宰相路過,快快讓道!”這是李林甫要從此經過,金吾衛在為他肅清道路。
在李林甫之前,宰相都以德行處事輔佐君王,不因位高權重而驕矜炫耀,出行時扈從不過寥寥數人,民眾也不必特意回避讓道。李林甫與人結怨無數,出外怕遇刺客,每次必帶百余名士兵保護,並讓金吾衛提前清道,前後百步之內不許閒人靠近。
片刻之後,就看到幾名侍衛擁簇著李林甫進了後院牢獄。陪在李林甫身旁的正是楊昭,邊走邊向李林甫訴說,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十分為難。菡玉眼尖,看到他的左手活動不甚自如,僵直地垂在身側。
他受傷了?他昨天明明還好好的,指揮獄卒杖責菡玉時就是用的那只手扔下的令牌。
菡玉還想探出去看清楚一點兒,李林甫一行人卻往這邊走來,他急忙退回去坐下。李林甫盯著菡玉上下打量,菡玉起身對李林甫行禮。
楊昭道:“右相請看,他昨日剛受了三十棍,今早便康健如初,定是有神明護佑。”
李林甫觀察一陣,轉問看守的獄卒:“夜間你也在此看守嗎?他是如何在一夜之間傷癒的?”
獄卒回答:“稟右相,昨夜他一直睡在牢中,以被褥覆面,今晨出來便是這副模樣了。”
李林甫揚眉道:“蒙於被中不敢示人,定是暗裡做了什麼手腳。我倒要看看他用了什麼妖法,能屢杖不死!”說罷命令楊昭:“把他拖出來再打三十棍,就陳在外頭,看他怎麼療傷癒合!”
楊昭猶豫著不動,李林甫催道:“楊禦史,怎不行動?”
楊昭畏懼道:“回右相,下官不、不敢。”
“不敢?”
楊昭勉力舉起受傷的左手:“不瞞右相,自從發現吉菡玉不死不傷,下官一直心中不安。昨日吉菡玉對下官出言不遜,下官將他杖打三十。夜裡,下官夢見有神人示警,說吉菡玉乃半仙之體,交流人仙兩界,下官不但不予尊奉還屢次惡待,仙人不滿,要對下官施以懲戒。”
李林甫道:“不過是個夢而已,楊禦史怎會因此畏首畏尾?”
楊昭繼續道:“當時下官告饒未果,仙人劈了一道雷電將下官的手臂灼傷,下官醒來後發現左臂果然有焦痕。下官這才憶起昨日下令行刑時,正是用左手擲下令牌,吉菡玉還怒目瞪視下官的左臂許久,一定是因此觸怒了神靈。”說罷挽起左邊的袖子,只見臂上尺餘長一段焦黑的痕跡,皮肉焦爛,正如被雷電劈中一般。
菡玉大為吃驚。他當然不會相信什麼神人懲戒之說,但這灼傷又是從何而來?
李林甫年事已高,為迎合上意多與道士接觸,自己也渴慕起長生之道,對神仙鬼怪之說相信得很。菡玉以道術靈丹而有寵,先前便傳得玄乎其玄,這回見他屢杖不死、楊昭臂上的傷痕可怖,李林甫心下也忐忑起來。
楊昭又道:“仙人告誡,若再冒犯居士,定嚴懲不貸。下官此番傷一手臂,再對居士不敬惹怒仙人,只怕性命堪虞!”
李林甫問:“那依楊禦史之見,該如何處置吉菡玉?”
楊昭惶恐低首:“下官位分低微,若處置不當,仙人仍要怪罪。還請右相指示。”
李林甫大駭,連連擺手:“這怎麼使得?!”又看了菡玉一眼,推託道,“居士所涉案件一直由楊禦史一手操持,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只要不虧待他,仙人自然不會怪罪。”說罷,李林甫藉口有事要辦匆忙離去。
楊昭追著喊道:“右相,這難題可叫下官怎麼辦好?” 楊昭挽留不及,李林甫已上輿轎離開。
菡玉看楊昭左手有傷行動不便,心裡頗不是滋味。
此時正逢群臣為皇帝上尊號,大赦天下。李林甫暗示楊昭銷了菡玉的案卷,借大赦之機將他放了出來。
菡玉幾個月不出來,外頭的街面都變了模樣。原本這條街上車水馬龍,自從置了推事院,從這裡走的人便少了,大約是覺得不吉利。
推事院門前是個丁字路口,有左中右三條大道。菡玉出了大門,忽地茫然起來,不知該往哪條路上走。如今他算是舉目無親,出了監獄連個去處都沒有。
菡玉自嘲地一笑。
“居士怎麼駐步不前了?難道是太久不出門,忘了該往哪裡走?”楊昭的話從身後傳來。他的胳膊用繃帶包紮了,藏在袖子裡。
菡玉看著面前的三條岔路默不作聲。楊昭走到他的身側,右手指向正中的道路:“居士,你該走這邊。”
菡玉轉首看他:“為何我要走這條?”
“從中間走,去宮城最近。”
“楊禦史怎知我要去宮城?我現在可是無官無職一介布衣。”
楊昭也轉過來盯著他,不答反問:“難道居士不想入宮嗎?”
兩人對視片刻,楊昭忽然一笑:“即使居士不想入宮,今日也要勞煩居士走一趟。陛下聽聞居士有不死不傷、神明庇佑之異能,特命下官帶居士進宮。”叫過親隨把他的車馬喚出來,“居士請上車。”
菡玉本不願意,看到楊昭的傷臂忽地心軟下來。兩人一同上車,並排坐著,菡玉不由得想起正月裡也曾和他一同乘車。那回,他的左肩上吃了一劍,這回左臂又被灼傷,都是因為救自己。不管楊昭此人與自己是否投契,他救命的恩德卻是抹殺不了的。
菡玉低頭看他擱在膝蓋上的傷臂,輕聲道:“多謝。”
“謝我什麼?”楊昭明知故問。
菡玉不答,抓過他的手臂來卷起袖子,小心地解開繃帶,只見傷口處焦黑與血水混在一起猙獰可怖。“你沒看太醫嗎?怎麼弄成這樣?”
楊昭抽回胳膊放下袖子擋住傷口:“一點兒皮外傷,太醫一診便知緣由。李林甫狡詐奸猾、疑心又重,還是謹慎些好。”
“可是你不加醫治,這麼大片的燙傷若是腐爛化膿就難以收拾了。你不想要這條胳膊了?”
楊昭挑眉看他:“你這是在擔心我嗎?”
菡玉不自在地扭過頭去:“你為救我出此下策,實在是……犯不著。若是因此讓你殘廢,我豈不是要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負疚終身?”
“值得的。”
菡玉心下浮動,不知如何應答,楊昭卻又笑了:“一條胳膊換一條人命,還是很劃得來呀,何況只是傷了一點兒皮肉。”他的語氣輕鬆得好似在說笑,“而且,菡玉,你忘了嗎?你可是曾經差點兒把我這整條胳膊都砍下來。那時我也是為了救你,可沒見你有半點兒內疚。”
菡玉默然不語。外頭市集喧鬧,他掀開車簾問車夫:“這位大哥,我們是要從西市穿過去嗎?勞煩在松韻居門前停一下。”
車夫應下。楊昭問:“松韻居,我記得是賣古玩的?你現在去那裡做什麼?”
菡玉道:“也賣花鳥盆景。” 菡玉卻不回答去松韻居的目的。
不一會兒馬車進了西市,車夫在松韻居門口停了車。菡玉對楊昭道:“我去去就來,你稍等片刻。”說完菡玉下車進了松韻居,一盞茶的工夫便回來了,手裡抱了一盆綠色的盆栽。盆是粗糙簡陋的瓦盆,可見並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盆內種了一棵尺把高的碧綠植株,形狀有些像未開的蘭花,顏色較淺,葉子尖長且異常肥厚。
楊昭問:“這是什麼東西?從未見過。”
菡玉道:“據說是昆侖奴從極南極西的酷熱之地帶來的,因此叫作‘奴會’。非常難得才能扡插成活一棵,不過長得其貌不揚,養的人不多。”
楊昭失笑道:“你特意來松韻居就是為了買這個?做什麼用?”
“不是買,是賒的。我現在口袋空空半文錢沒有,連個胡餅都買不起。”菡玉折下奴會的一段葉片,撕開表面,肥厚的葉子裡蓄著濃稠的汁液,“把胳膊伸出來。”
楊昭頭一次聽菡玉這般和顏悅色地和自己說話,語氣中還帶著幾分頑意,看菡玉唇角微彎眉梢含笑,不由得失了神。菡玉連喚數聲,他才神思回轉,挽起袖子露出左臂上的傷處。菡玉小心地將葉中汁液塗在他的傷口上,清清涼涼的,十分舒服。
“奴會的汁水醫燙傷燒傷十分有效,以後你每天塗一遍,興許還能不留疤痕。”難得菡玉有玩笑的心思,“我聽說西方的女子還用它來養護肌膚呢。”
他低垂著頭仔細塗抹。楊昭居高臨下,正看到他頸後柔軟的絨發從冠巾中漏了出來,頑皮地打著卷兒。他的發下是細緻如瓷的肌膚,散發著幽幽的荷花香氣,延伸進微敞的衣領中。
楊昭一開口卻發現喉嚨幹啞,清了清嗓子,用輕鬆的語氣戲謔道:“莫非你這一身光滑細膩如羊脂白玉的肌膚就是靠它養出來的?連女子也鮮少有人比得上。”
菡玉放開他退後些許,神情有些尷尬:“禦史莫拿小人開玩笑了。”菡玉對他的稱呼也變了。
楊昭見他不悅,有些懊悔,便轉開話頭:“對了,說到療傷,我倒想起陛下召你進宮之事了。這東西真能醫治疤痕嗎?” 楊昭指了指那盆怪草。
菡玉道:“新傷用可以防止留下疤痕,舊傷就不知道了。這與陛下召見我有何關聯?”
楊昭頓了一頓:“其實這回不是陛下要見你,而是貴妃。”
“貴妃?”
“貴妃前日遊園時不慎摔倒劃傷了玉臂,留了一道淺疤。她自負美貌,哪能容忍自己的身上有這樣醜陋的疤痕,為此連舞衣也不肯穿了。這時聽到你在獄中受刑無數竟然毫髮無損的奇事傳聞,貴妃料你必有療傷秘術,便命你進宮覲見。”
菡玉愣住,臉上的表情除了失望無奈,還有幾分尷尬。
楊昭想他清高自矜,輕聲勸道:“菡玉,這是你的好機會。你討得貴妃的歡心,陛下必有重賞,屆時官復原職也不是難事。”
“我知道……”菡玉半低著頭,視線所及正是楊昭受傷低垂的左臂,心緒浮動,許多從未對人說過的話便忍不住說了出來,“你不必把我想得太過清高,如果你知道當初我是憑什麼進宮得寵,就該明白貴妃所求于我只是小事一樁。”不等楊昭應答,他繼續道,“長生藥、房中術、助情花,陛下常和美人一併賞賜給寵臣,你一定也得過吧。”
楊昭想也不想立即撇清:“我沒有。”
菡玉轉過頭來訝異地看著他。
“我是說……陛下的確賜過助情花給我,但我沒有用過。”
菡玉的神情越發不解。
楊昭臉色微紅,轉而道:“居士不必以此為恥,煉丹獻藥總比我因善樗蒲而得寵要光彩。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最終能得償所願,中間的些許委屈何足道哉。居士決定出山入世之時,這些事應該都想過了。”
“多謝楊禦史提點,我心裡有數。”話雖如此,他的笑容卻有些勉強,說完便轉過頭去,楊昭只看到他輕輕咬了咬下唇。
楊昭看著他唇上的齒痕,心思卻蕩漾開了。原來那助情花是他獻給陛下的,難怪香氣有些熟悉。楊昭不著痕跡地湊上前一些,嗅了嗅菡玉身上的氣息,敏銳地捕捉到蓮花香味中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撩人心魂的幽香,只一點兒便讓人心旌搖盪難以自抑,連忙坐正掉頭避開。
助情花……他的身上怎麼會有?
不多時馬車在宮牆外停下,兩人下車步行入宮門。朱漆大門,宮牆四立,還和菡玉第一次見時一模一樣。那時他獨自一人跨進這道高高的門檻,前途未蔔,心裡忐忑不安;如今他跨過這道門檻時依然忐忑迷惘,未來依然難以預料,但是身邊,卻多了一個人。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楊昭,後者回以微笑:“你隨我來。”
菡玉低下頭:“好。”
如果菡玉能就這樣一直跟著他走,也未嘗不好。這個似曾相識的念頭在菡玉的腦中閃了一瞬,隨即湮滅。
縱然偶有交會,菡玉和楊昭,也始終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第四章 蓮露
來年正月,安祿山受封東平郡王,再次進京獻俘。這是李唐開國以來第一次封異姓王,一時安祿山恩幸冠絕於朝野。皇帝親自駕幸東郊望春宮迎接,還命將作監在親仁坊為他建造宅邸。
“果然是天家手筆,咱們家的陋舍小院跟這一比就寒酸了。”秦國夫人隔著輕紗車簾看向已初具規模的安祿山的新第,不無羡慕地讚歎。入夜,宅院四周依然人來人往急著趕工,一名將作監的小吏正扯著嗓子支使工匠把家具器皿從車上搬下來:“小心一點兒!這兩座金銀平脫屏風可是陛下御賜的寶貝,價值連城,蹭掉一點兒你都賠不起!”
金銀平脫就是在漆器上鑲嵌金銀薄片以為裝飾。當時中原金銀極其稀有,金銀器都十分貴重。秦國夫人遠遠瞅一眼那兩座蒙著布的金銀平脫屏風,長寬都足有兩人多長,不由得贊道:“這屏風少說也有一丈五六尺見方,鑲滿金銀,陛下一下子就賜了兩座,安祿山好大的氣派!”
一旁的虢國夫人道:“一個蠻夷胡人,不過靠陛下一時的歡心得了幾件賞賜,有什麼好羡慕的?你要是喜歡這金銀平脫的屏風,明兒我找人做兩座送你。”虢國夫人性豪奢,看不得別人比自己闊氣。
“三姐出手果然大方,不過我記得你家裡的那座銀平脫屏風,也只有——”秦國夫人抬手在自己的頭頂處比了比,“這麼高吧?”
虢國夫人正要發怒,被坐在兩人之間的韓國夫人止住:“你們倆吵什麼,親姐妹還為了一個胡人攀比鬥氣?還不快坐下!這馬車的簾子薄,叫外頭的人聽見看見,豈不嘲笑我們楊家?”
韓國夫人身為長姐,兩個妹妹當然不能不聽她的,於是各自哼了一聲,坐下不再爭吵。這時紗簾外出現一個騎馬的人影,問道:“前方有燈樹,三位夫人要出來觀看嗎?”來人正是與她們一同出遊的楊昭。
三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遠遠一棵十來丈高的大燈樹,上面綴滿各式彩燈,遠看火樹銀花十分絢麗。秦國夫人索性掀開簾子去看,無奈那燈樹還在遠處,被亭臺樓閣阻擋,只能看到樹梢。她催促楊昭:“六哥,那燈樹在哪裡?我們快點兒走近些去瞧瞧。”
楊昭道:“燈樹搭在西市南面,我們正朝那邊去呢。三位夫人先觀賞遠景,也別有一番意趣。”
“遠遠地看個樹梢有什麼意思?”秦國夫人探出頭看了看前方擁擠的車馬人潮,不由得皺眉,“今日都十六了,怎麼還這麼多人?”
楊昭笑道:“昨日燈會隆盛,今日餘熱未了仍這般熱鬧,足見京師繁盛興平。三位夫人只管在車上坐著看景,這開路的任務就交給小弟和二位兄長吧。”
前方貴妃的兩個哥哥楊銛、楊錡策馬並行,楊昭在後護著馬車,楊氏五家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西市行進。路人看這陣仗知道是達官貴人,紛紛避讓。到了西市東口,馬車卻突然受了阻礙,遲遲不得進。
秦國夫人等得不耐煩,探出頭去張望,只見前面一大群人圍在一起,把西市門都堵住了。秦國夫人問車旁的楊昭:“六哥,前面出什麼事了?怎麼停滯不前?”
楊昭答道:“兩路人馬同時要過西市門,誰也不讓,爭搶起來了。”
車內虢國夫人撇嘴道:“誰這麼大膽子敢和咱們家搶道?趕到一邊去。”
楊昭道:“是廣平公主儀駕,不好冒犯。”
虢國夫人道:“廣平公主?前幾日還送禮賄賂我,托我幫她表妹在陛下面前美言,這會兒倒逞起威風來了。叫前頭的人讓一讓,我來會會這個公主。”
虢國夫人一向盛氣淩人說一不二,前方的家奴立刻讓開一條道,馬車直行到西市門前和廣平公主扈從相遇。那一邊廣平公主也和駙馬等人騎著馬怒氣衝衝地要來理論。
楊昭遠遠看見廣平公主一行四人四馬,左邊領頭的兩騎是公主和駙馬程昌裔,右邊跟隨有兩名年輕男女。他望著那衣著鮮亮的一男一女,蹙起雙眉。
車裡,秦國夫人輕聲問韓國夫人:“廣平公主身後的那個年輕的小娘子是誰?好生水靈哩!”
韓國夫人道:“你就知道看水靈的小娘子!那是廣平公主的舅家表妹,也是陛下賜了封號的縣主呢。”
虢國夫人冷聲道:“想來廣平公主求我美言的就是這位縣主表妹了。事情還沒辦成就忘了根本,耀武揚威起來,她還真當這個儀賓是囊中之物了?”
“儀賓?”秦國夫人仔細看公主身後的那名年輕男子,“那不是吉少卿嗎?難道廣平公主相中的妹夫就是他?看不出吉少卿的桃花運這麼旺,他到哪裡都有美人傾心。上回還只是個侍婢,這回就來了個縣主,不知下回來的是不是郡主、公主?”
秦國夫人轉頭去看楊昭,卻發現他面色陰沉十分不悅。她想起上回強奪吉少卿的侍婢明珠一事,又見楊昭露出這般神色,戲道:“六哥,這回你是不是又想把人家的妻妾奪過來?妹妹我可沒有那個本事幫你求到一名縣主呀!”
韓國夫人和虢國夫人也從秦國夫人那裡聽說過楊昭奪人妾侍之事。聽秦國夫人戲謔他,韓國夫人只是一笑:“六弟,你和那吉少卿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奪人家的妻妾?”虢國夫人則沉著一張俏臉一言不發。
秦國夫人見虢國夫人的模樣,添油加醋地道:“六哥,上回只是個侍婢,縣主怎麼著也能當吉少卿的正妻。六哥若是中意她,小妹去向陛下說說,反正六哥現在也正室虛懸,陛下必定答允,如何呀?”
虢國夫人臉色冰冷:“吉少卿本就不願結這門親事,六弟奪過來不正好稱了他的心意?再說六弟連新平公主都看不上,何況一個小小的縣主?”
韓國夫人見兩個妹子又較上勁了,忙打圓場:“你們倆胡說什麼呢!說得好像六弟真是故意和吉少卿過不去,強搶他的妻妾似的!六弟,你別理她們倆的胡言亂語。”
楊昭卻不說話,神色鎮定下來,策馬向前。那邊公主親自出馬,楊氏家奴仍不肯讓道,公主大怒,揮鞭打馬就要硬闖,鞭子掃到好幾名楊氏家奴。虢國夫人見狀怒由心生,支使車夫道:“跟我用強的?我們也沖過去,看看是她一匹馬厲害,還是我四匹馬厲害!”
車夫聽虢國夫人這麼吩咐,立即趕著四馬大車往前沖,前方人員紛紛避讓。公主金枝玉葉,任性慣了,哪容得下別人對自己這般無禮,不顧身旁駙馬、縣主的勸阻,策馬往西市門內直奔,一邊揮鞭亂打。
車夫畢竟是下人,不敢以牙還牙鞭打公主的坐騎,回頭正看到楊昭騎馬與自己並行,便問:“侍郎,這該如何是好?”
楊昭抬手,沖公主身後的縣主指了指。
車夫會意,揚起鞭子朝縣主的馬招呼過去。那馬被打得腦袋一晃,馬上的縣主身子不穩向右側倒去,她身旁的菡玉急忙伸手攙扶,縣主正倒在他的懷中。
楊昭罵道:“蠢貨!往那邊打!” 楊昭又指了指左側的公主。
車夫得了主人的命令,肆無忌憚,鞭子向左橫掃過去。駙馬側身保護公主,被縣主的馬一撞,二人雙雙跌下馬背。馬兒受了驚又叫又跳,公主和駙馬在馬蹄下連連閃躲好不狼狽,駙馬還挨了幾下鞭子,直到周圍的隨從趕過來制住驚馬才得以脫險。公主一讓,楊家的車馬便占得西市門的道路,揚長而去。
菡玉一開始便看到了楊昭指使車夫鞭打縣主的坐騎,楊昭從他的面前經過時,眼光似乎並不是在看他,而是含著惡意地盯著他身邊的縣主。菡玉心裡忐忑,下意識地護住縣主,直到隊伍全過去了才抬起頭來,老遠還看見楊昭回頭朝縣主這邊觀望。
公主、駙馬從馬蹄下逃生,早已衣衫不整狼狽不堪,駙馬還被鞭打。公主哪裡咽得下這口氣,當下掉頭直奔興慶宮,向皇帝哭訴楊家仗勢欺人以下犯上。
廣平公主畢竟是皇帝的親生女兒,金枝玉葉,皇帝立即傳楊氏眾人入宮覲見。皇帝一見三位夫人便立即滿面笑容,令內侍為其賜座,公主、駙馬等人卻一直立在闕下。
與三位夫人寒暄一陣,皇帝才開始問話:“三姨,方才廣平夜遊經過西市門,與你們的車馬衝撞,是否有此事?”
虢國夫人故作驚訝地道:“原來剛才在西市門口與我們撞到一起的是廣平公主儀駕,我還以為是哪家小門小戶,爭了一陣便給我們讓開道了。哎呀公主,你這模樣是……難道是我家手下的家奴不知輕重,在混亂中冒犯了公主?真是罪該萬死,虢國給公主賠罪!” 虢國夫人說著就要起身向公主行禮。
皇帝制止道:“既是家奴冒犯,三姨何罪之有?不必行此大禮。”
虢國夫人轉向皇帝盈盈下拜:“家奴失禮也是臣妾管教無方,罪在臣妾。”
皇帝道:“家奴中也有桀驁不服管教之人,犯錯了怎能都算在主人的頭上?如此說來,天下百姓皆朕子民,百姓犯罪豈不都要算朕一份?”
虢國夫人再拜道:“臣妾失言,陛下勿怪。”
皇帝微微一笑,令虢國夫人回座。公主見皇帝如此袒護虢國夫人,想起先前聽到關於他二人的一些風言風語,心想自己這回是白吃一個啞巴虧,別指望出這口氣了。
皇帝雖然幫虢國夫人撇清了關係,但也得給公主一個說法:“朕的公主千金玉體,小小家奴竟也敢冒犯,這樣的不馴之徒留在三姨的身邊也只會給三姨添亂,三姨就將他交由公主處置吧。”
虢國夫人道:“當然當然,膽敢冒犯公主,該判他一個死罪!就算公主不處罰,臣妾也要杖斃那大膽惡奴給公主出氣!臣妾回頭就把那惡奴綁縛送到公主府上,要殺要剮聽憑公主處置!”
公主心有不甘,但知道父親徇私偏袒,也不好多說。倒是那年少的縣主新來京城,不知虢國夫人深得隆寵,氣憤地道:“陛下!公主受驚墮馬、駙馬挨鞭,就拿一個小小的家奴問罪,臣妾不服!”
皇帝道:“家奴冒犯公主,他也只有一條命,還能怎樣重罰?”
縣主憤然地指了指楊昭:“家奴斗膽也是有主人撐腰!妾隨公主出遊,親眼看到這惡人指使家奴鞭打臣妾的坐騎,馬兒受驚撞到駙馬,駙馬牽連公主墮下馬去,險些被馬蹄所傷!”
“這位是當朝的兵部侍郎,不是什麼惡人。”皇帝道,“依卿所言,原來是駙馬未保護公主周全,反而將公主拉下馬,並非楊氏奴鞭及公主。”
縣主見皇帝對她的話避重就輕,非但不責怪楊昭,還挑她的話頭怪罪駙馬,氣憤不過,上前一步道:“陛下!妾所言句句屬實,絕不是誣衊這個兵部侍郎!他指使家奴行兇,這、這……”她忽地指向菡玉,“吉少卿一直在妾近旁,也是親眼見到了的,可以做證!”
菡玉本默默地低頭站在人後不說話,被她一指,人人都向他看來。他一抬頭,正看到楊昭眯著眼看自己,冷冷的眼神中夾雜著惱怒、威脅、等待和觀望。他心裡一沉,又低下頭去。
皇帝問:“楊卿怎會指使家奴鞭及公主?吉少卿,你當時在場,就把所聞所見說出來,好為楊卿洗清冤屈。”
菡玉訥訥不言,縣主拉著他催促道:“少卿,你快說呀!這兵部侍郎目無尊上冒犯公主,一定要治他的罪!”
菡玉沉默良久,終於低著頭回答道:“縣主,你一定是看錯了。楊侍郎堂堂四品命官,與公主無冤無仇,怎麼會意圖對公主不利?楊侍郎定是指揮家奴趕馬,家奴失手才傷及縣主的坐騎,波及公主、駙馬更是意外。”
縣主又驚又怒,指著他道:“少卿!你、你……”話沒說完,縣主便委屈地落下淚來,感慨自己識人不清,竟將一腔真情託付給此等見風轉舵的懦弱男子。
皇帝道:“楊氏家奴傷了公主,罪無可恕;駙馬守護不力,致使公主墮馬受傷,也有責任。駙馬都尉,以後你可要好生照顧公主,莫再失職。”
駙馬程昌裔戰戰兢兢地叩首領旨。
事後虢國夫人把車夫綁縛至公主府,公主將一口惡氣全出在家奴的身上,將那家奴活活杖斃平憤。第二日,皇帝竟下旨罷免了程昌裔的官職,讓他閉門在家“好好照看公主”,對楊氏一門的寵倖偏愛竟到如此地步。而太常少卿吉菡玉與公主表妹的婚事,當然也不必再提了。

安祿山搬入親仁坊新宅後,接連幾日宴請群臣,夜夜笙歌好不快活。宅邸是將作監所建,李岫也在邀請之列。安祿山得知李岫是李林甫的兒子,對李岫格外熱絡。修繕中涉及風水堪輿之術,李岫請了菡玉來。安祿山見到他有些不快,但看在李岫的面子上,便沒有和他翻臉,宴請時也捎帶請了他。
李岫以為菡玉必不肯來,誰知赴宴那日他卻先行來找自己,約自己一同前往親仁坊。
去年安祿山遇刺一事,菡玉始終語焉不詳,不肯以實相告,其中種種都是李岫和韋諤的猜測,並無實據。李岫怕他又有打算,便試探他道:“菡玉,你曾與安祿山交惡,如不願敷衍應酬,愚兄代你祝賀幾句也就罷了。”
菡玉卻笑道:“遠山是怕我又做出意氣不當之舉嗎?今日之菡玉已不復當年輕狂。若說交惡,初入朝堂時我也曾對令尊出言不遜,遠山會否因此而不願向令尊舉薦我呢?”
那時還是天寶五載初,菡玉剛在太常寺謀得一個從九品下的蔔正職位。李林甫和左相李適之爭權,故意把華山有金礦一事透露給李適之,李適之向皇帝建議開採,李林甫又說自己早就知道華山有金礦,但因華山是陛下龍脈所在,一直令地方不得採礦傷及龍脈。皇帝自然覺得李適之辦事疏率,急功近利不可靠,而李林甫是真心愛護自己,欲罷李適之的宰相職位。幸而菡玉以風水之術為李適之巧妙開脫,李適之才免於被貶。李林甫未能成功扳倒李適之,當然對這個憑空冒出來的絆腳石心生厭惡,後來李岫多次在父親的面前稱讚菡玉,李林甫都不願用他。
這事李岫還是與菡玉交好之後才聽別人提起的,說的人當然是存了點兒挑撥離間的心思。李岫聽完一笑置之:“這確實像菡玉的為人。”
當初那個一身正氣、兩袖清風、遺世獨立的清介少年郎,如今也漸漸學得圓融了,懂得韜光養晦、投人所好,連父親也對他改觀。
李岫道:“菡玉如今哪還需要我的美言,自從你在推事院受刑不傷、對楊昭施以小懲,父親便篤信你身懷神通了。”
菡玉想說那不是我懲治楊昭,想想還是沒開口。
二人並轡而行,不多時就到親仁坊前。安祿山宅第被特許將大門開在坊牆之外,此時正有幾人在門前下馬,安祿山親自出來迎接,相攜入內。李岫一看,那不正是貴妃家的三兄弟——楊銛、楊錡和楊昭?
看到楊昭和安祿山,李岫不禁又想起去年之事,悄悄覷著菡玉。菡玉卻灑脫地笑道:“看來今日東平郡王還請了貴賓,你我不過是陪客,稍後尋個理由便可提前離席了。”
李岫聽他這麼說便放心了。
席間,安祿山果然只顧著與楊氏兄弟觥籌交錯,其他賓客也紛紛上前恭維敬酒,李岫和菡玉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倒沒人來打擾他們。酒過三巡,李岫打算告辭,菡玉卻起身說要去更衣,讓他稍待片刻。
這一去就去了半刻鐘,李岫等得著急,也離席去找菡玉。出去尋了一圈,李岫才在接近後院處找到菡玉。菡玉一見他先道:“遠山,幸好遇見你了,東平郡王府這麼大,我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宅院是李岫監工建造的,他自然比菡玉熟,一邊領菡玉往回走一邊道:“破土動工、立柱上樑時你不都來過嗎,圖紙你也看過,怎麼出去一趟還能迷路?”
菡玉笑道:“工事半成時與現在區別甚大,而且我天生便不認路,讓遠山見笑了。”
二人回到花廳,天色已晚,廳內卻並未掌燈點燭,只看到點點彩光晦暗不明。兩人還沒看清,背後突然擁過來一大群華服美人,嬉戲笑鬧著將他二人推入廳中,門窗也就勢關起。
宮燈高掛,樑柱上垂下紗帳,屋內彩光繚繞朦朦朧朧。美人們穿得清涼,手裡各執兩盞七彩琉璃宮燈起舞,五顏六色幻彩交疊,映著玉面冰膚,很是旖旎綺麗。宴中眾人皆是男子,又喝了不少酒,在此氛圍之下紛紛露出異樣的神色來。
菡玉和李岫回到角落席位,互相對視一眼,都覺得尷尬。李岫拿起杯子,發現面前的酒盞已經換過了,自斟了一盅慢飲掩飾不自然的神色。
安祿山大笑道:“平康坊內最美豔的歌伎舞娘今日都齊聚於本王府中了,眾位小娘子可得好生招待我的這些貴賓,務必讓他們盡興而歸!”
美人們齊聲道:“遵命。”美人們將琉璃燈掛起,就近往席中賓客的身邊靠去。
菡玉一口酒還未來得及咽下,突然被兩名美人一左一右地抱住,讓他登時嗆得咳嗽連連。
“郎君嗆著了?來,奴家幫你揉揉。”左側的美人嬌聲道,伸手便要往他的胸口揉去。菡玉大駭,驚跳起來避開那美人的觸摸,又撞到右側的美人,把桌子也撞翻了,呼啦啦地倒了一片。
其他人見他這副狼狽的模樣,明顯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雛兒,都哈哈大笑。安祿山有意看他出醜,對美人道:“聽聞吉少卿以前在山中出家修行,如今也沒有妻妾,想必還是先天純陽童子身,兩位美人可要溫柔些待他呀!”
左側美人故意說:“呀!那我們姐妹二人今日便不能收郡王的饋禮了,該我們反贈少卿才是!”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菡玉尷尬無比,待眾人嬉笑轉開不再看他,右側的美人小聲道:“這年月如此潔身自好的少年郎去哪裡找?郎君莫驚慌,各人自有各人的品格與堅持。郎君潔身自愛,此次必是身不由己,我們姐妹倆絕不會為難。”美人的神色間頗有些傾慕。
菡玉心下感激:“小娘子深明大義,下官感懷在心。”
安祿山身為主人,環視廳中見人人迷醉,身邊的楊昭卻心不在焉,被三名美人環繞眼睛卻還看著別處,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於是問道:“舅舅,是這些美人不合心意嗎?怎麼軟玉溫香在懷還無動於衷呢?”
楊昭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回答:“郡王見笑。”
安祿山對在旁邊伺候的鴇兒斥道:“我聽聞你鄭九媽家的群芳閣豔名遠播,在長安城內首屈一指,才花大價錢把你家的女娘全請來招待各位貴賓。沒想到卻是這般不濟,無法讓客人滿意,還敢誇口是京城第一?”
鄭九媽急忙賠笑:“郡王息怒,這不是才開場嗎?好戲還在後頭呢!” 鄭九媽說著便招呼過幾個龜奴來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幾人領命下去安排。
菡玉與兩位美人說說笑笑,那二人身在風塵卻有著俠義心腸,見識不凡,三人相談甚歡。可說著說著,兩名美人的動作卻漸漸遲緩,身子也坐不穩了,軟綿綿地貼在他的身上,媚眼如絲臉泛潮紅。
菡玉心下疑惑,眼光掃向周圍,發現四周早已一片狼藉,淫聲浪語充斥耳際。有些猴兒急的忍耐不住,當場就欲寬衣尋歡,一邊糾纏著一邊被龜奴扶走,衣衫不整儀態盡失。他凝神一聞,嗅到空氣中飄浮的異樣香氣,端起酒水來抿了一口,味道也不對。
他想起李岫,回頭一看,李岫已經不在座位上了。菡玉心中大叫糟糕,李岫為人品格高潔,髮妻過世後一直沒有續弦納妾,倘若著了鴇兒的道做出淫亂之事,清醒後必悔恨萬分。他推開身邊兩名扒住他的美人,起身去尋李岫。
龜奴特意把大半燈盞滅了,屋樑下又垂掛輕紗,菡玉在紗簾中繞來繞去,終於在靠近主座的屏風旁找到李岫。李岫滿臉通紅,神志有些不清醒了,卻死死地抱住一根柱子,以免自己失控做出不當之舉。
菡玉欽佩他的自愛堅決,過去拉他:“遠山,你鬆手,我帶你走。”
李岫回頭迷迷瞪瞪地看他一眼:“菡玉,是你呀,你扶我一把……”
菡玉伸出手,李岫一搭正好扣在他的手腕上,觸手只覺肌膚細緻如玉,比那些美豔的女娘還要滑膩勾魂。李岫扶著菡玉站起來,腳下不穩,身子一歪靠在菡玉的肩上,含混地咕噥了一句:“菡玉,你的身上怎麼這麼香……” 李岫不由自主地往他的脖子裡嗅去。
菡玉知道他是中了迷藥神志不清,皺眉稍稍一讓,正要扶李岫站直,突然伸過來一隻手,拽住李岫的衣領就把他甩到地上。菡玉急忙彎腰去扶,方才那人卻雙臂一攬,從背後抱住了菡玉。
“你還真是男女通吃葷腥不忌。”身後的人在菡玉的耳邊低聲道,喑啞的聲音裡似含怒氣,但更多的是濃烈的欲念。
這聲音是……菡玉一愣,未及起身就被那人摟在懷中。那人將菡玉的身子翻過來後,抓住他的肩膀往面前的桌幾上一摁,高大的身軀向他壓上來,張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楊昭!”菡玉驚駭大叫,“你幹什麼?!快放開我!”菡玉手足亂舞,卻怎麼也推不開身上的沉重身軀。
鄭九媽沒想到會出這樣的意外,嚇得臉都白了,帶著幾個龜奴沖上來把楊昭拉開。楊昭被迷香藥酒迷得失了神志,硬扯著菡玉的衣帶不肯鬆手。鄭九媽拿出醒腦的解藥給他聞了,他才漸漸清醒過來。
安祿山急忙離座過來收拾。楊昭半昏半醒,眼神迷離地盯著菡玉。菡玉又羞又怒,胡亂地整了整衣衫,對安祿山道:“郡王,恕下官不能奉陪,日後再向郡王賠罪!”說完,菡玉恨恨地拂袖而去,走到門外才想起來李岫還在廳中,又掉頭回來把他扶起來搭在背上,飛奔離去。
楊昭死死地盯著菡玉的背影,鄭九媽討好地湊過來賠禮,被他惡狠狠地推到一邊:“滾開!誰要你多事的!”
安祿山卻聽出了弦外之音,湊近了試探道:“吉少卿容貌秀美賽過女子,也難怪舅舅把他誤當作美人兒想要一親芳澤。”
楊昭微露懊惱之色。安祿山又道:“怪不得舅舅對那些庸脂俗粉不屑一顧,吉少卿若生作女子,她們哪一個能比得上?”
楊昭抬頭看他,卻不反駁。安祿山笑道:“舅舅難道還對我見外嗎?”見楊昭仍不答話,指了指外頭,“吉少卿剛離開,想必還沒走出多遠,現在派人去追還來得及。”
楊昭這才展顏一笑:“郡王若能讓我得償夙願,必定感激不盡。”

李岫喝了不少加料的酒,被楊昭推在地上後又撞了額頭,渾渾噩噩地被菡玉拖出東平郡王府,被外面的冷風一吹,只覺得眼冒金星、頭痛欲裂。
馬肯定是騎不了了,菡玉左右一看,門口停著幾輛赴宴官員的馬車,遂對其中一輛的車夫道:“此乃右相之子、將作大監,你將他送到平康坊右相府上,定有重謝。”
車夫道:“可是我、我家主簿還未出來……”
菡玉不知他的主人是哪個衙門的主簿,但職位定然不高,便說:“你家主簿今晚要在東平郡王府留宿了。從此處去平康坊不過兩條街,你為右相家辦事,你家主人知道了也會嘉獎你的。”
車夫一聽有理,與菡玉一起把李岫扶到車上躺著。李岫稍稍清醒,一把抓住菡玉的手問:“菡玉,你不與我一道走嗎?”
“遠山放心,我自然要護送你到府上。”菡玉低頭看了一眼被他攥緊的手腕,“你先放開我,我下車騎馬。”
李岫的臉更紅了,他燙著似的把手縮回來:“好,你還是騎馬吧。”等菡玉下了車,又自言自語道:“確實太香了,還是不要同車的好……”隨後李岫昏昏沉沉把眼睛閉上。
車夫趕馬在前,菡玉跟在後面照應。剛轉出親仁坊大街,車夫聽見後面有數匹馬追上來,回頭一看,是東平郡王府的家奴截住了那位郎君,其中兩個還是人高馬大、黃髮虯髯的胡人。看到他回頭,胡人將眼一瞪,嚇得車夫打了個哆嗦。
菡玉向家奴說了句什麼,上前來對車夫小聲道:“我有事先行一步,你自行將大監送回相府。大監若問起,就說我半途與你分道揚鑣,自回務本坊了,不要提遇到過東平郡王家奴,明白嗎?”
車夫連連點頭,不敢多話。將車趕出去數十丈遠,他未聽見馬蹄聲跟上來,又好奇地回頭悄悄瞅了一眼,正看到家奴們圍住那名郎君,一個胡人掏出一隻一人多高的麻布口袋,將郎君整個套住扛在肩上策馬而去,嚇得他連抽鞭子一路狂奔,不敢再回頭多看一眼。

安祿山聽胡奴回來稟報,稱吩咐的事情已經辦妥了,回頭見楊昭還半眯著眼倚靠柱子坐著,懶洋洋的沒什麼精神,時不時地挪動身子,顯得焦躁不安,是剛才中的迷香藥酒的勁頭還沒有過去。
他過去笑著對楊昭道:“舅舅一定是累了,到內院去歇息吧。東廂第三間,甥兒讓下人備好了軟褥溫床,請舅舅移步。”
楊昭霍地站起,身子晃了一晃才站穩。“東廂第三間……”他急匆匆地大步朝外走去,甚至忘了同安祿山客套。
路上碰到一名郡王府的小廝,楊昭走得搖搖晃晃,差一點兒和他撞上。那小廝扶住楊昭問道:“楊侍郎這是要往哪裡去?小的送您過去。”
楊昭模模糊糊地道:“郡王……寢臥……”
“郡王不是在花廳宴客嗎?您要去郡王的寢臥?”小廝轉念一想,東平郡王稱楊侍郎為舅舅,或許對他比一般賓客更客氣,讓他睡在主人院中也說不定,便扶著他欲往北面的內院走:“郡王住在那邊。”
接近內院,楊昭卻又道:“東廂第三間……第三間……”
“東廂?您來的那邊就是啊。”
楊昭推他一把:“東廂第三間,郡王給我準備了好東西呢……我這就過去……”說著,楊昭踉踉蹌蹌幾個大步,直往北邊而去。
“您走錯方向了,東廂房在這邊呢!”小廝追上去拉住楊昭,把他扶到東廂第三間房前,“就是這裡了,侍郎請進。”
楊昭止住他:“你不許進去,去給我拿點兒熱水來。”末了又神神秘秘地對小廝一笑,“拿來就放在門口,速速離開,可別趁機偷看!”
小廝應聲退下。
楊昭推門進去,迎面而來的是撲鼻的濃郁香氣。他掩住口鼻,關了門來到睡榻前,見紅紗帳後被子高高隆起,掀開來卻是兩隻枕頭。他四處看了看,未發現異樣,蹲下身在桌底搜尋了一番,從榻下拉出一團衣物來,正是菡玉的緋色官服。他湊到鼻前一聞,那濃烈刺鼻的香氣讓他急忙轉過臉去,把衣服重塞回榻下。
“下了這麼重的藥還動得了,菡玉啊菡玉,你究竟是定力超群,還是根本就不是尋常人?”他想起剛才廳中香氣彌漫時菡玉鎮定自若的模樣,搖頭苦笑,轉身把門從裡面閂住,從窗子跳出去,將那窗子虛掩著,借著夜色悄悄往北邊而去。
楊昭藏身於圍牆旁的樹叢中,遠遠地看見內宅院門,就聽那邊人聲忽起、一片嘈雜,僕役家奴全跑了出來,亂糟糟的“抓刺客”“保護郡王”的呼喊聲響起。他身後不遠處的圍牆外也很快有士兵聚集起來,動作輕巧有序。
安祿山果然謹慎,隨身也帶這麼多衛兵。楊昭從樹叢中站起,貼牆往前去一段,眼見一條纖細的黑影從內宅飛奔過來欲翻牆逃走。他中途將那黑影截住,昏暗中看不清彼此,黑影揚手一劍便向他刺來。
“住手,是我!”楊昭閃身避開,低聲喊道。
那黑影停了手,卻不說話。
楊昭又道:“牆外有士兵守衛,從這裡出去只會自投羅網,回東邊去!”
黑影握著劍,既不說話也不移動。
楊昭不由得氣惱:“你還怕我認出你?我若不知道你是誰,還會在這裡候著?還不快跟我走!”
黑影這才開口問道:“牆外有多少人?”正是菡玉的聲音。
“拿下你綽綽有餘了。”楊昭不由分說,拉著他繞道沿來路往東廂那邊撤。追兵眼看刺客往西牆逃竄,未料到會回頭往東走,一時還沒有人追到東廂這邊來。
菡玉似乎受了傷,行動不太利落,楊昭半扶半抱著他潛回東廂房,從窗外躍進房內。楊昭進屋借著燭光才發現菡玉的左肩上挨了一刀,他穿著黑衣看不清流了多少血,但從衣服上那條一尺多長的口子可以想像出傷口有多大。
楊昭皺眉道:“這麼重的刀傷,必須先止血。”他上前欲察看傷口,卻被菡玉避開:“不礙事,我自己來。”
楊昭的手舉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菡玉撕下衣角草草地包紮了一下,提起劍道:“此處非久留之地,他們遲早會搜到這邊來的,還是趁現在人都在西面,趕緊出這個院子。”
“出這個院子?難道你剛才沒看到四周全有士兵把守嗎?安祿山入京帶了數百精兵,陛下派同等禁衛值守王府,四面全有守衛。”
菡玉一愣:“我……是被蒙著頭擄回來的。”
楊昭冷笑道:“連退路都不想好就貿貿然地來行刺?”
菡玉咬牙道:“我沒打算要逃脫。”
“倒是視死如歸,但你也不想想安祿山是什麼人,怎會連這點兒自保之力都沒有?別說他和李林甫這樣惹人忌恨、仇家眾多的重臣,便是我,遇上的刺客兩隻手也數不清了,哪一個不比你武藝精湛?他們可有一個行刺成功的?”
菡玉無言以對,低頭道:“是我太過輕敵大意,這會兒說什麼也沒用了,當務之急是趕緊想辦法脫身。”
二人正說著就聽見外面有了響動,兵刃碰撞、火光搖晃,必是士兵在西邊沒抓到刺客,往東面搜過來了。
菡玉持劍起身,被楊昭按住:“你現在有傷在身,出不去的。”
菡玉問:“不出去,難道在這裡坐以待斃?”
楊昭道:“這是我的房間,你就留在這兒,我自會保你無恙。”
菡玉仍要起身:“你與此事無干,我不能無端牽累你。”
“誰說我會被你牽累?”楊昭按住他的肩,“你記住,我倆原本就在這房中,從未離開過,也不知道北邊發生了什麼事。你依我說的去辦,自可以化險為夷,好過硬拼硬闖白白送命。”
菡玉問:“你有什麼辦法?”
楊昭拿過他的劍塞進榻下角落,又把他藏在榻下的官服拉出來,一邊撕一邊吩咐:“把你那身夜行衣脫下藏起來。”
菡玉依言脫下,團起來也扔到榻下的角落裡。他僅著一件素白中衣,左肩處還開了口子,淡紅的血水洇濕染紅了白衣。
楊昭把他的官服撕得七七八八,零零碎碎地拋在床榻前的地下,又把自己的外衣也脫下來扔在地上。菡玉跟在楊昭的身後問:“到底是什麼辦法?我該做什麼?”
楊昭道:“原本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一指紅紗帳後的睡榻,“到榻上去,把衣服脫了。”
菡玉下意識地護住胸前:“什麼叫原本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想怎樣?”
楊昭挑眉看他:“你被下了藥送到我的房裡,你說咱倆這會兒原本應該在做什麼?”
菡玉立即道:“不行!”他想起方才在花廳裡被他“非禮”的經歷,仍覺心有餘悸。那時他定已有所察覺,故意在安祿山的面前演了一齣戲,現在一應一合瞞天過海。
但是……就算是演戲,也不能用這種方法!
“小聲點兒!”楊昭伸手來拉菡玉,“只是裝裝樣子,不會真的那樣……噢!”他的手腕被劈了一掌,吃痛地縮回,他怒瞪菡玉,“我是在想辦法救你的命,不是跟你玩鬧!”
菡玉見他氣勢洶洶地向自己逼近,後退幾步,竟轉身想要逃跑。楊昭伸手一抓,正抓住他受傷的肩膀,菡玉身子一軟就被楊昭抓了回去,硬拽著往榻上拖。
菡玉拼命掙扎,大叫道:“不行!放開我!”
“不許叫!有人來了!”楊昭一手攥緊他的胳膊,一手捂著他的嘴,把他拖到榻前,任憑他手舞腳蹬就是不放。菡玉的手碰到榻沿,死死地扒住不肯上去。可他身子單薄輕飄,楊昭雙手一提就把他舉了起來,面朝下往榻上一扔,摁住他的肩背,腿壓住他的後腰,菡玉動彈不得,只餘手腳淩空亂揮。
“我這張臉是別想要了!”楊昭也累得氣喘吁吁,氣急敗壞地罵道。菡玉還在左搖右晃地掙扎,楊昭索性也爬上榻去,兩腿跨坐在他的身上,把他壓得嚴嚴實實的。隨後,楊昭才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抓了他的後領,欲將他的上衣扒下來。
楊昭怔了怔,忽然意識到他們正以多麼親密的姿勢緊貼著。此刻被他坐在身下的是僅隔一層薄布的纖細腰身,再往後,那微微凸起的柔軟……他有片刻的心神恍惚。
屋外走廊上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菡玉是真的慌了,完全失了平時的鎮定,話也說不利落:“楊昭,楊昭,這樣不行,求求你放開我,你住手……”
嘶啦一聲,菡玉單薄的中衣從中間一分為二,露出其下的雪白肌膚和——
兩人同時僵住。
那圈纏住菡玉身子的白布,纏得那麼緊,邊緣都陷進肌膚中。雖然菡玉此刻面朝下趴著,但誰都能猜出那圈布是幹什麼用的。
菡玉閉上眼,四肢無力地垂下。他——不,應該說是她——苦苦保守多年的秘密,竟然就這樣,被一個她最不願意讓他知道的人,揭穿了。
身後的人忽然輕笑一聲,接著,一根手指伸進她背心的凹陷與白布的縫隙中,輕輕向上一挑,帶起的疼痛讓她的身子一顫。然後,他的兩隻手同時伸了進去,用力一扯,短暫的緊繃之後是無比的輕鬆暢快。久被束縛的胸腔乍一解縛,仿佛周圍的空氣都爭相往她的胸中湧入。
她不禁仰起頭,深吸一口氣。
外頭有人敲門:“楊侍郎!楊侍郎在裡面嗎?是否安然無恙?”
楊昭俯下身,在她的耳邊低聲道:“記住你現在還是男人,千萬別轉過身去。一會兒我……開始了之後,你配合著些。”
菡玉還未答應,他便覆了下來。她閉緊了雙眼,雙手緊緊地抓住褥毯,試圖忽略背上那滾燙濕熱的觸感。然而這觸覺向來遲鈍的身子,此時卻分外敏銳,每一下觸碰、每一絲輕拂都給她帶來身體最深處的戰慄,她越想忽視,那種感覺就越清晰。
她這具用助情花撐起來的身體,終究還是有這樣的缺陷啊……
也許只是片刻,但對她而言卻仿佛永恆一般。她聽不見外面的聲音,卻可以清楚地聽到楊昭刻意隱忍的喘息聲。覆在她的背上的身軀傳來驚人的熱度,她想起席上他的失態,他那迷蒙的眼中藏有的欲念,讓她退縮、害怕。她憂心這樣下去他會不會假戲真做,更憂心他一手引導的這場戲中有幾分真、幾分假。她甚至希望門外的人快些闖進來,好儘早結束這種折磨。
砰的一聲,門外持刀拿劍的衛兵撞開門闖了進來。楊昭忽然咬住她背上的一片肌膚,菡玉吃痛地咬住下唇,忍不住逸出一聲呻吟。
闖進來的人見撕碎的衣裳被扔得到處都是,又隔著紗帳看到榻上糾纏的身影,這聲呻吟聽在他們的耳中自然萬分曖昧,不用想也知道榻上那兩人在做什麼。但闖都闖進來了,衛兵們一時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楊昭披衣起身,拉過錦被蓋住菡玉,掀開紗帳走出來,臉色陰沉得像要把這群人吞下去。
這種時候被人打擾,任誰也不會有好心情。帶兵搜查的隊正自知理虧,心虛地低頭對楊昭道:“卑職並非有意冒犯,只是方才突現刺客謀刺郡王,卑職敲門不見侍郎回應,怕侍郎遭遇危險才斗膽闖進來,打擾侍郎還望恕罪!”
楊昭怒道:“我這裡沒有什麼刺客,只有一群惹人厭的不速之客!”
隊正道:“侍郎息怒,卑職也是例行公事。事關郡王安危,卑職不敢疏忽!”
楊昭道:“那你現在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就快滾。”
待客用的廂房裡只有一張榻和一副桌椅,一目了然。隊正遲疑了一下:“那榻上躺著的人是……”
楊昭大怒:“多管閒事!問你家郡王去!”
隊正還要再問,身旁的副隊正卻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袖子。隊正不明就裡,仍道:“刺客身形纖細,恐怕是名女子,妥當起見對女子要嚴加盤查。卑職也是為了侍郎的安危著想,若刺客喬裝混在女娘樂伎中,甚至與侍郎同床共枕,侍郎豈不危險?”
楊昭臉色鐵青:“你懷疑我窩藏刺客?”
隊正忙道:“卑職不敢,卑職只是提醒侍郎,刺客的左肩上吃了郡王一刀,侍郎碰到這樣的女子一定要避開以策安全。” 隊正一邊說一邊朝帳內瞥去,正巧榻上之人翻了個身,錦被滑落露出左邊的香肩,隔著紅紗仍能看出那半邊肩膀光滑細膩,哪有半點兒傷痕的影子?
隊正連忙後退,抱拳道:“不打擾侍郎了,卑職這就往別處去巡查,侍郎請多小心。”
楊昭冷哼一聲,眾人退出後重重地把門撞上。走出幾步,副隊正才低聲道:“你這下可和楊侍郎的梁子結深了,我一直提醒你,你還追著他問。他屋裡的那個不是女人!”
隊正大吃一驚:“不是女人?!那難道是……”禁不住額上冷汗直下,隊正心中懊悔不已。

楊昭聽外面的人聲遠了,回到榻邊。菡玉已經起身,無衣可穿,只得用錦被裹住身子,左邊半個肩膀還未蓋牢,春光乍泄。
方才她當眾露出左肩,楊昭這會兒真切地看見她的左肩上果然光滑無瑕,不由得疑惑:“你的傷……” 楊昭一邊說一邊伸手往她的肩上探去,想試一試是否果真如所見的一般完好無損。
菡玉往後一退避開,楊昭伸出的手碰到她裹身的錦被。薄被本就是鬆鬆垮垮地搭在菡玉的肩上,被他一帶便滑落下來,這下不但她的左肩擋不住,半邊身子都露了出來。菡玉雙頰通紅,咬住嘴唇死死地按住蓋在右肩上的被子護在胸前,神色間除了窘迫還有些許忍耐克制。
楊昭道:“你莫怕,他們已經走了,暫時不會回來。”他拾起垂在她身側的薄被替她蓋好:“早知道你有瞬時讓傷口癒合的異能,我就不需費那麼多心思,還……”他清清嗓子,止住不說了,擱在菡玉的肩上的手緊了緊薄被。
菡玉卻臉色發白,悶哼一聲,身子向下垮去。
楊昭連忙抱住她,掀開被子只見她的右肩上有一道尺餘長的刀傷,從肩膀上延至胸前,皮肉翻卷,深可見骨,傷口肌理都看得清清楚楚,分外可怖。他心下疑惑,明明聽護衛說刺客傷在左肩,回想起帶她回來的途中,她的確是左肩受傷,握劍的右手還對他揮劍相向,怎麼這會兒就變到右邊去了?
菡玉此時還掙扎著不讓他碰,揪著被子努力掩住胸前的春光,扭動身子欲掙脫他的懷抱。楊昭被她鬧得心頭起火,一把扯開那麻煩的被子扔到床榻裡邊,吼道:“別動了,是你的傷重要還是不被我看見重要?反正剛才都……”後半句話被他生生地吞回肚裡。
菡玉此時身無寸縷,只能靠雙臂遮掩,雖怒火填膺也不敢直視他,把臉側向一邊咬牙道:“你、你出去!我能把傷口從左移到右,自然有辦法把它弄掉!”
楊昭氣得七竅生煙,心想兩人如此生死與共了一回,才脫險卻又被她當作陌生人一般生疏地避開,她還真會過河拆橋!他瞪著她怒駡道:“這種緊要關頭你還拘泥於男女之防,腦子裡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就你那乾巴巴沒幾兩肉的蘆柴身子,別說是這會兒性命攸關的緊急時刻,就算是平日我有興致的時候,送到我面前,我也不會多瞄一眼……”
菡玉的臉色紅一陣青一陣,她羞怒交加又反駁不得,只好閉緊雙目,眼不見為淨。楊昭罵著罵著,自己的臉上也燒了起來。眼前這具纖弱的女體無所覆蔽,一覽無餘,也許是因為天生細瘦,也許是被束縛得太久,她比起時下的豐腴美人確實沒有那麼豐潤豔麗,但仍然……嬌媚得很……
他轉開視線背過身去坐於榻沿,定下心神:“你有把握在他們搜完所有房間之前把傷口除去嗎?上回你手臂上的那道刀傷一夜癒合,你花了多久?”
菡玉冷冷地回答:“我自有分寸。楊侍郎,恕我療傷時不歡迎他人觀看。”
楊昭壓下心頭火,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這邊就這幾間房子,搜不了多久,他們定會捲土重來。我出去應付,你只管在屋裡待著。萬一有人闖進門來,你就用剛才的那招,注意小心應對。”
菡玉也稍稍冷靜,勉強道:“我知道。”
楊昭整好衣冠走到門口,菡玉忽然開口叫住他:“楊……侍郎,你有匕首之類的短小利器嗎?”
楊昭問:“你要匕首做什麼?”
菡玉卻不回答,只道:“請借一用。”
楊昭從袖中的暗袋裡掏出匕首來給她,雖然疑惑但也未多問。他出門看見遠處有大隊人馬舉著火把、燈籠往這邊走來,領頭的正是安祿山,急忙迎過去。
菡玉用左手握著匕首,側過臉只能勉強看到右肩上的傷口,皮肉都翻在外頭。她咬緊牙關,揮刀切下。
片刻後,她收拾妥當,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咣當一聲,好像什麼東西被踢翻了,接著安祿山問道:“這是什麼?怎麼會有個水壺在這裡?”
一個怯懦而顫抖的聲音回答道:“回稟郡王,這是楊侍郎吩咐小人送來的。小人的動作慢了些,拿來時侍郎已經、已經歇下了,小人便放在了門口。”
另一人氣勢洶洶地問:“你怎知他歇下了?他叫你放門口的嗎?”菡玉聽出那是安祿山的長子、太僕卿安慶宗的嗓音。
下人回道:“是楊侍郎吩咐小人放在門口,莫要打攪的。小人見房門都閂上了,不敢打擾,就把水壺放在門口先行退下了。”
安祿山道:“那楊侍郎應該是一直在房中未曾離開了。”
安慶宗急道:“父親!我的確在內院看見楊侍郎了,肯定是他,不會有錯!”
楊昭道:“大卿難道懷疑下官行刺郡王?”
安祿山斥責兒子道:“休要胡說,舅舅怎會對我不利?就算舅舅去了內院,也和刺客搭不上干係。舅舅身形高大英武,與那形貌猥瑣的小賊豈可同日而語?!”
這父子倆一唱一和,想必是故意沖著她來的。菡玉把匕首藏起,靜候其變。
果然,安慶宗接口道:“孩兒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楊侍郎怎麼會是刺客。刺客藏匿于院中,熟門熟路,可見是內賊,但凡這院中之人都有嫌疑。侍郎雖然身正不怕影斜,但也未必能料到身邊是否有人欲對父親不利。侍郎一離房間,難保不會有人趁機潛入內院行刺父親!”
楊昭提高音量道:“說來說去,大卿就是懷疑我的房內藏了刺客!方才衛士已來搜查過,屋內並無與刺客的特徵相符之人!”
“隔著紗簾,燭光昏暗,一時看錯也有可能!”
楊昭語氣中已帶怒意:“大卿的意思是要再搜一次,親眼見證後才肯相信?你帶著這麼多人闖進我的房間裡搜查,把裡頭的人揪出來,後果你擔得起嗎?”
安慶宗一口應下:“任何後果都由下官一力承擔!”
楊昭問安祿山:“郡王以為呢?”堂堂太常少卿被人從兵部侍郎的床榻上揪出來實在有損體面,何況那牽線搭橋的還是安祿山。
安祿山遲疑道:“這恐怕不太妥當吧,有舅舅擔保決不會出差錯,我們還是到別處搜查……”
安慶宗道:“父親顧念同僚情誼、罔顧自身安危,孩兒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刺客潛伏在父親的身旁!今日就算開罪各位,下官也要搜查清楚,寧可錯判,不可疏漏放過!”說著安慶宗竟不顧安祿山的阻攔,撞開房門沖了進去。
安祿山喝道:“逆子!竟敢對長輩如此無禮!”又無奈地對楊昭道:“舅舅,你看這……”父子倆一搭一唱,配合得一絲不差。
楊昭只得說:“就讓他看個仔細,免得一直心存疑慮。” 楊昭一個箭步跟著安慶宗進了屋,半擋在安慶宗的前面,不讓他再往前。
安慶宗看到紗帳內有人,正想越過楊昭前去一探究竟,那人卻開口問道:“昭郎,是你嗎?外頭都安置妥當了?”
眾人都是一驚。那聲音雖然柔媚,但清朗沉穩,顯然出自一名男子。
楊昭也略一愣怔,乍聽那稱呼,很不習慣。昭郎……
紅紗簾子一掀,走出一個人來,頭上髮髻鬆散,身上只圍一條薄薄的被單,肩頸手臂都露在外頭,但見肌膚勝雪、白璧無瑕,若不是身量高挑,又梳著男子髮式,還真會讓人以為是個絕代佳人。這人不是太常少卿吉菡玉又是誰?
安慶宗見她這副模樣出來,當即傻了眼。她的左右兩肩都好好的,更讓他啞口無言。他得父親授意,認定菡玉就是刺客,才唱了這出雙簧,不顧楊昭的顏面硬闖了進來,卻發現菡玉根本不是兇手,這可怎麼下臺才好?
菡玉一看進來的人不止楊昭,還有安祿山父子及後頭一大幫人,低呼一聲後退躲進紗帳內的角落裡。不過這會兒,誰都看清了她的肩上的確完好無損。
楊昭面有怒色,瞪著安慶宗:“大卿看清楚了?我這裡有刺客嗎?”
安慶宗白著一張臉不知所措。安祿山屏退隨從,才笑著對楊昭道:“舅舅,都是誤會,誤會!小兒衝動魯莽不聽勸告,真是該罰,回頭我一定好好教訓他!我早就說了,舅舅的房中哪會有刺客,不僅沒有刺客,連半個人影兒都看不見哩!”說著沉下臉對安慶宗道:“無知小兒!還不過來給舅公賠禮!”
安慶宗對楊昭彎腰鞠躬:“小子衝動,只知父親安危,冒犯之處還望舅公恕罪!外頭那些人都是家丁奴僕,我一定會嚴加叮囑,不讓他們出去亂說,舅公請放心。”
楊昭哼了一聲:“郡王家教嚴格,希望不會再出意外。”
安慶宗唯唯應下,與安祿山一同出了廂房,再到別處搜查。
楊昭等他們走遠了才松了口氣,步入帳中,盯著菡玉的肩膀看了許久,才相信她肩上的刀傷的確沒了,不由得歎道:“菡玉,你果真不是肉體凡胎嗎……”
菡玉從床褥下抽出匕首遞給他:“這個還你。”
楊昭接過匕首,刀上並無血跡,刃口處卻留著一點兒淺色的絲縷粉末,用手摸一摸,還有點兒潮濕。他把刀湊到鼻前聞了一聞,隱約有一絲清爽的氣味,但被屋內彌漫的香氣蓋住,辨不出是什麼。
菡玉訥訥地道:“楊侍郎,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
楊侍郎,又是楊侍郎,剛才她叫的那聲……
楊昭回身問道:“要我幫什麼?”
菡玉微窘,低頭看了看圍在身上的錦被。
楊昭會意:“你稍等片刻,我去找一身衣服來。”
楊昭說著便轉身往外走,腳下一滑險些摔倒。他低頭去看,榻前的地面上有一片白乎乎的東西,被他踩過,留下一道摩擦的痕跡。他俯下身去察看,那也是些淺色的粉末絲縷,帶著潮濕和清爽的氣味,和刀刃上的正是同一種東西,看來是用刀子刮什麼東西而落下的,又不像木屑。
楊昭站起身,指尖沾著那些淺色的粉末問:“這是什麼?”
菡玉低頭不答。
楊昭仔細看她,覺得有些不太對勁。這樣從側面看去,他總覺得她和平時不太一樣,顯得特別單薄……
他上前一步,伸手扣住菡玉的右肩。那裡剛剛還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此刻已恢復如初——不對,沒有恢復如初!和左肩相比,右肩明顯要細瘦得多,楊昭都能看出兩邊的厚度不一樣。
一個念頭突然在他的腦中一閃而過:“菡玉,你究竟用什麼方法把傷口消去的?你的身子……”
菡玉往後縮了縮:“侍郎請不要再問了,我、我不便奉告。”
楊昭看著她低垂的頭頂以及疏遠見外的姿態,苦笑道:“不願說就罷了。你先在這兒等一等,我去給你找衣裳。”
楊昭出去向下人要來一套簡單的衣物,回到帳中遞給菡玉。看著她那在薄被間半隱半露的香肩,楊昭的腦中不由得浮現出剛才所見的旖旎春色,他耳根微紅,忙轉身跨出紗帳。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明明是極輕微的,聽在他的耳中,卻仿佛裂帛聲一般刺耳。
“楊侍郎,我已經換好了,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楊昭鬆開在衣袖下緊握的拳,睜眼只見面前的人衣冠整齊,全身都被衣裳遮住,只從衣領裡隱約可見秀美的鎖骨。
“楊侍郎?”菡玉又叫了一聲。菡玉穿好衣服過來看到他背著身也把眼睛閉著,想起自己之前惡意揣測他,不禁有些悔意。他只是為救自己而不得不演戲,在那種情形下,他的表現已經算非常鎮定自持了,反倒是自己定力不足,胡思亂想。
楊昭輕咳一聲:“那我們儘快離開這裡吧。”
菡玉問:“現在離開不會引起安祿山的疑心嗎?”
“早一刻離開就少一分隱患,剛才安慶宗那麼一鬧,我們正好可以借此告辭。至於以後的事,我會安排人處理的,你就別插手了。”楊昭把榻下藏著的兇器和撕碎的夜行衣翻出來,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屋內有無可疑的痕跡,“你等我一起走,我去把這些東西處理了。”
菡玉心知外頭全是搜尋的守衛,他若被發現將百口莫辯,叮囑道:“小心!”
楊昭看她一眼,點一點頭,打開後窗確認屋外無人後,側身搭著屋簷,借力上了屋頂。菡玉先前只知道他出身行伍,武藝和力氣都比自己強,沒想到他的輕身功夫也如此了得。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院子裡四處都是火光,菡玉不由得心裡惴惴不安,當真是度時如年。
菡玉憂心忡忡地等了片刻,楊昭又從窗口處進來,手裡已經空空如也。他拍一拍手道:“行了,我們走吧。”
菡玉跟著他,忍不住追問:“你究竟準備怎麼辦?”
楊昭道:“還能怎麼辦?你闖下的禍端總要有人去扛。菡玉,每次你捅了婁子都要我來替你善後,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菡玉想起上次自己行刺導致侍女吳四娘冤死之事:“我……又要連累無辜的人替我含冤遭罪了是嗎……”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楊昭皺眉道,“菡玉,難道你決心去行刺時就沒多想想後果?就算你殺了安祿山,不管逃脫與否,都免不了讓一大幹人受牽連。你怎麼早些沒想著連累無辜,這會兒失敗了才想起擔心他們?”
菡玉無言以對,良久才道:“若能殺了安祿山,拼上幾條人命我也認了。”
楊昭歎道:“上回我就警告過你,不想你還是執迷不悟、不知反省。吃一塹長一智,這回你明白了?單憑你一人之力不但殺不了安祿山,還會讓無辜的人因此枉死。如果你真為達成此事不顧一切,就更應該好好想想,別總做些沒腦子的傻事。”
菡玉道:“除了這樣我還有什麼辦法?就憑我,在公在私都不是他的對手。”
“你鬥不過他,不代表別人也不行。”
菡玉抬頭看他:“你、你是讓我借刀殺人?”
楊昭道:“這不叫借刀殺人,只是各為其利。安祿山手握重兵,在朝中又得陛下隆寵,被破例封王。一個胡人竟有如此待遇,朝中看他不過的人豈止你一個?你如今身為太常少卿,又懂奇門異術,名聲在外,想要結交這些人易如反掌。朝中有實力與安祿山一較高下的,說少也不少,必定會……有人願意幫你。”
借刀殺人,各為其利,這樣的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就好像家常便飯一般尋常。菡玉頹然,低頭不語。
楊昭道:“先不說這個了,日後再從長計議,還是先離開這裡要緊。”
菡玉也不說話,低垂著頭任他帶著自己出去。楊昭向安祿山辭行,安祿山小心賠禮不敢多留,而菡玉這副瑟縮的模樣,正像極了被人發現隱私、顏面丟盡的情態。不多時,兩人安然出了郡王府,到外面才看見裡三層外三層,鐵桶似的圍滿了士兵。
第二天正是安祿山的生日,皇帝和貴妃為這個“兒子”大慶壽誕。安祿山一時無暇理會刺客之事,交給京師官吏查辦。
負責調查此事的是酷吏吉溫,楊昭暗中向他授意此案關乎菡玉,吉溫下手更加嚴酷。他斷言刺客為院中女子,當夜滿院熏香,衛士疲乏,才讓刺客有機可乘,便說是與鄭九媽家聯合起來做的手腳。他又從內院的池塘裡搜出刺客的兇器、血衣,以為鐵證,把一干女流盡數捉拿,嚴刑逼供。那些弱質女子哪裡吃得住大刑,紛紛屈打成招,或杖或死或流放至荒蠻之地。

“聽說那新任的河東留後判官張通儒,不過是在東平郡王過門檻時扶了他一把,就此攀上了這棵大樹。我怎麼就沒有這樣的好機會呢?”朝前一名七品文官候在太極宮大殿前,看著遠處宮門外停下的東平郡王的車馬,忍不住感歎道。
“東平郡王炙手可熱,自張通儒之後,每次過門檻都有人搶著上去給他墊梯凳,哪裡還輪得到你!”一名同僚不無譏諷地朝安祿山的方向努努嘴,“東平郡王正要上臺階,墊不了門檻,墊臺階也是一樣。”
“墊臺階也輪不上我。”七品文官遺憾地搖頭,“他身邊的那個人比一幫人的分量還要重,我哪敢去和他搶?”
同僚仔細一看,陪著安祿山上臺階的人正是兵部侍郎楊昭。楊昭身為貴妃的堂兄,也很得陛下的賞識寵信,時常出入禁中,連安祿山自己都甘居後輩叫他一聲“舅舅”。
“郡王小心腳下!”楊昭和安祿山並肩走入偏殿,過門檻時見安祿山只看前方險些碰上門檻,忙拉了安祿山一把。安祿山三百多斤重的肥胖身軀往他的身上一靠,差點兒把他也撞倒下去。
“多謝舅舅提醒,瞧我這一身癡肉,過個門檻也要舅舅幫扶。”安祿山嘴上這麼說,卻未謝絕楊昭攙扶,倚著他進了殿。
殿中已有幾人在等候休息,見安祿山進來紛紛起身向他行禮。安祿山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地走到正中的位置坐下。
坐了一會兒,外頭又來了一群人,中間擁簇著的正是右相李林甫。安祿山看到其他人是理也不理,甚至對主動來拜見他示好的都傲慢地不應,但是見李林甫進來,稍稍一遲疑,還是站起來迎接,把正中的主位讓給了李林甫。
若說這朝中除了皇帝還有什麼人讓安祿山畏懼,那就只有權勢遮天的宰相李林甫了。王鉷與安祿山同為御史大夫,每次見了李林甫,王鉷都唯唯諾諾地任其驅使,安祿山便也有些疑慮忌憚;又聽說李林甫心胸狹窄,為相近二十年,不是沒有其他人才名隆盛可為宰相,而是全都被李林甫打壓下去了。安祿山心想自己在朝雖然深受皇帝寵愛,但回了范陽天高地遠,萬一李林甫忌恨自己,在皇帝面前進讒言,這老兒口蜜腹劍老奸巨猾,那真是防不勝防,不如對他恭謹些。
楊昭的目光在隨李林甫進來的人群中一掃,發現菡玉也赫然在列,站在李岫的旁邊。他本以為她只是因私交和李岫同行,但不一會兒李岫離開自回將作監、都水監那群人中去了,她卻還與李林甫的門生親党立在一處。
整個朝議過程中,楊昭一直在注意菡玉。不知是因為被他識穿了身份還是別有原因,菡玉始終不曾看他,連進殿時迎面碰到也飛快地低下頭去,只當沒看見他。
楊昭正尋思著,忽聽王鉷奏道:“監察禦史孟漢告老辭官,所督河北道無人接管,臣薦太常少卿吉菡玉替之。”
楊昭沒料到王鉷會突然舉薦菡玉,有些驚訝。監察禦史隸屬禦史台,掌分察百寮巡按州縣,是監督地方的實差。河北道,那不正是安祿山的地面?
皇帝道:“太常少卿掌管禮樂祭祀,怎麼讓他去監察地方呢?”
李林甫進言道:“吉菡玉公正嚴明,有監察之才,內為陛下伺服周全,外亦可監督地方嚴正司法,讓他兼任此職可使人盡其用。”
皇帝見宰相也為菡玉說話,且菡玉擔任的不過是個小小的八品監察禦史,就准了。
菡玉出列領旨謝恩,感覺人群中有一道冷厲的目光投在她的臉上,讓她覺得背上一涼。她並不回頭,只是平靜地走到殿中對皇帝叩拜謝恩。
議畢退朝,李岫立即過來向她道賀:“菡玉,我就說父親如今對你信任有加,定會委以重任的。監察禦史雖非顯職,卻有實權,你一步一步慢慢來,他日定有機會一展報國之志。你看父親倚重的這些重臣要員,哪一個不是從禦史台起來的?”
是啊,楊慎矜、王鉷,還有……楊昭,都是由李林甫提拔為禦史,而後步步高升直至高位。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抬頭環顧,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楊昭,卻發現他也遠遠地盯著自己,不知看了多久,她忙又轉回去與李岫交談。
李岫想起一事:“對了,前幾天父親托你占卜之事,可有眉目了?”
菡玉心不在焉地問:“哪件事?”
李岫道:“就是他屢做噩夢那件。昨晚父親又夢見那名面白無髯、長身魁偉之男子將他逼入絕地,緊黏於身推搡不開,噩夢驚醒後卻又想不起那人的面貌。為此父親睡不安寢,精神也差了許多。”
菡玉道:“這是右相憂慮過重,總擔心有人的功名勝過他,欲取代其宰相之位。”
李岫道:“父親正是擔憂這個,認為夢中的男子將逼其位。可惜我只懂土木營繕,對占卜解夢一竅不通,不能為他分憂。”
李岫是個孝子,平日也只專注于新修的宮室是否結構牢固百年不塌、是否氣勢磅礴細處華美,並不涉足朝堂之爭。菡玉卻明白李林甫找她占卜是認為真有此人,欲預先將他找出來,在其得勢之前斬草除根,是以一直搪塞推託。
李岫自言自語著,發現菡玉久久不搭腔,望著遠處出神。他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宮門處楊昭正彎腰上車。他身量頎長,即使乘坐高廂油壁車也得彎腰低頭才能入內。
李岫突然靈光一現:“面白無髯、長身魁偉,父親夢中人的樣貌倒是有些像楊侍郎,莫非確有其事?”
菡玉聽得這話回過神來,立即反駁道:“當然不是他!”
李岫疑惑地看她。菡玉支吾著爭辯道:“面白而身長者豈、豈止楊侍郎,你看那……”她往四周掃視搜尋,忽然看到一人,急忙伸手指著道,“裴尚書!你看裴尚書不也是此類形貌?!”
李岫一看,她指的是戶部尚書裴寬,外貌確實與楊昭相若。他想了想道:“也對,宰相除了治國輔弼之才,還需以德度服人,楊昭何以為相?恐怕百官都不會服他。反倒是裴尚書素有盛名,拜相也未為不可。”
菡玉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兩人走到皇城門外,李岫上馬與她作別,菡玉則照舊步行回公舍。
菡玉剛出安上門穿過朱雀大街,還未進坊,忽然一輛雙馬油壁車飛快地從她的身邊經過,車身一橫把她擋在路邊。車簾掀開,傳出一聲低喝:“上來!”
菡玉料到他定會找上自己,看著車中朱紫袍服下的皂靴,一言不發,乖乖地上了車。菡玉在朝上就發現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對了,領旨謝恩時,背後的那雙眼睛裡的怒火幾乎將她的後背燒出一個洞來。
紫袍覆著的手狠狠地一甩,將幕簾放下,密閉的狹小空間裡又只剩他們兩人。車馬起行,車輪聲掩住了菡玉身旁之人急促的呼吸聲。菡玉只是低頭默默地坐著,等待他的指責質問。
“你這是什麼意思?”
菡玉訥訥地道:“不是你教我的嗎?楊侍郎。”
“我是教你不要一個人孤軍奮戰,找一……一些同路的、有能力幫你的人合力而為,不是要你去攀附那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
菡玉無暇理會他對李林甫語出不遜之事,只道:“難道楊侍郎說的人不是右相?朝中除了右相還有誰能和安祿山匹敵?”
楊昭一頓:“現在雖然沒有,但是……有人只要願意,也可以的。”
菡玉只當聽不懂他的暗示:“右相權勢隆盛,安祿山又頗為忌憚,哪還有比右相更好的人選?”
楊昭不想跟她多費唇舌,索性直言:“菡玉,初次相見,你曾說我十年內將位極人臣權勢傾天,如今已過六年,期限將至,我可以幫你。”
菡玉道:“你縱然位極人臣,也不過到右相今日之地位。右相忌安祿山受寵有心削之,我又何必再假他人之手?你不用蹚這趟渾水,正好可以置身事外免受牽連。你且聽我一言,能與安祿山交好就不要和他作對,否則……”
菡玉的話未說完就被他打斷:“我為何要蹚這渾水,菡玉,先前你不明白也就算了,如今你還不明白嗎?”
菡玉忍不住抬頭去看他,觸到他熾熱的目光,又心虛地躲開。楊昭沉默片刻,轉而問道:“你讓我不要和安祿山作對,否則如何?”
“否則……”菡玉想了一想又搖頭,“如果我辦成了,就沒有這個否則……總之對你不好,你還是遠離這場是非吧。”
“可是我已經捲進來了。”楊昭拉住她的手,“菡玉,自那次在東平郡王府之後,我以為我們已經是……生死之交了。你非要堅持,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菡玉試圖掙開他:“你不必如此……我是為你好,你就聽我一次……”
“為我好?”楊昭提高音量傾身向前,“說得真是冠冕堂皇!在你眼裡我就是那洪水猛獸嗎,非得離我遠遠的你才安心?”
菡玉不語,更深地低下頭去。
菡玉許久都不聞頭頂上方的人說話,他因憤怒而紊亂的呼吸也恢復平靜,細微不可聞。她微感詫異,抵著她的手卻突然收回,從她的腮邊一滑而過,勾住了她的下巴,他道:“吉少卿,認識你這麼久,我竟從未懷疑過你是女兒身。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我卻一直認作男兒漢,真是識人不清啊!”
菡玉被他扣住下頜,躲避不開,皺眉問:“你想怎樣?”
勾著她下巴的手在她的腮邊流連,面前的俊容依然微笑,卻語氣陰狠地道:“本朝有則天皇後、上官昭容在先,就算陛下知道你女扮男裝入朝為官,也不會取你性命。”手指在她的頸間畫著圈,在那凸起的喉結周圍盤桓不去,“不過,你這個監察禦史是別想當了,回閨閣彈琴繡花相夫教子,都不錯啊。”
“楊昭!”她急道,“你別逼人太甚!”
“到底是誰逼人太甚?”畫圈的手指忽然一收,拈住那枚假喉結,將它整個提起捏在手中。那只是一顆橢圓的珠子,藏在肌膚之下,與骨節並不相連。她為了冒充男子入朝,居然在皮膚下埋了一顆珠子。
菡玉的頸部受迫,臉不得不抬高,後腦抵住了身後的廂壁。他的臉近在咫尺,眼睛直直地盯著她,讓她無處可避。那其中熊熊燃燒的不知是怒火,還是其他莫名的複雜情緒。
菡玉鼓起勇氣看著他:“楊侍郎,你就只會用我的女子身份來要挾?如果你僅僅是這點兒手段,與右相實在無法相提並論,就不能怪我棄暗投明、擇木而棲。”
楊昭卻緩緩鬆開手,變捏為撫,手指在她的頸中摩挲,半晌低聲問:“埋這麼個東西……平日裡不難受嗎?”
菡玉被他摸得毛骨悚然,後退避開:“早已習慣了。”
楊昭的手便舉在半空,面色不悅,他問:“除了我還有誰知道你的身份?”
菡玉不答。
楊昭又追問:“李林甫的兒子知道嗎?”
菡玉不喜他咄咄逼人的態度,皺眉道:“這與楊侍郎何干?”
楊昭冷笑一聲:“那就是知道了。我說怎麼這麼多年你都沒攀上李林甫,忽然之間他就對你態度逆轉,是李岫出的力吧?監察禦史,權力可不小,你用什麼回饋他呢?”
菡玉道:“遠山舉薦並非為賄賂饋贈。”
“什麼都不圖?呵,你還真是淳樸。”
菡玉的眉頭越皺越深:“我與遠山知交多年,恐怕和楊侍郎的交友處世之道並不相同。”
楊昭哼道:“是,你們倆志同道合、意趣相投、君子之交,當然和我這種唯利是圖的小人不一樣了。”
菡玉被他看得如坐針氈,又後退一點兒道:“侍郎還有別的吩咐嗎?無事請恕下官先行告退。”
“菡玉,李林甫那老兒已是風燭殘年,活不了多久。他好歹也提拔過我,原本我不打算和他為難的。”他眯起眼,緩聲細語說話時反而讓人更覺不安,“可你非得逼我。”
菡玉低頭不語。若論權謀才略,楊昭未必及得上李林甫,她只要能趕在右相燈枯油盡之前……
馬車咯噔一聲猛地停下,紫色袖子覆著的手猛地掀開車簾,接著是一聲低喝:“下去!”
然後那輛油壁車像來時一般,從她的面前揚長而去。


第五章 蓮謀
夏六月,因兵部侍郎楊昭的奏告,刑部尚書蕭炅、禦史中丞宋渾貪污事發,被削職流放。蕭、宋都是李林甫黨羽中的重要人物,楊昭暗中使人探伺,求得其罪奏而逐之。李林甫眼見下屬貶謫流放而不能救,始與楊昭有隙。
兩月後,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上表自陳能力低微無法平定南詔,奏請楊昭在京遙領劍南節度使。此前李林甫就於年初遙領朔方節度使,楊昭又領劍南節度使,與李林甫一南一北遙遙相對,恰如兩人之間隱約浮動的敵對之勢。
朝臣們已經能覺察出右相和國舅爺之間的不對勁了,都猶豫著若他二人當真決裂,自己該站哪一邊好。右相權勢雖大,但年歲已高且一直身體抱恙,不知哪天就會駕鶴西去;楊昭正當盛年,又有貴妃掖庭之親,深得陛下寵信,將來取右相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朝臣們一時舉棋不定,紛紛作壁上觀。
楊昭,他是真與李林甫杠上了嗎?
退朝後菡玉走出太極殿,看到李岫走在前頭,追上去問:“右相又抱恙臥床了?情況如何?”
李岫道:“不是什麼大病,但父親年高體虛,偶染風寒也需臥床數日。”歎了一口氣,又說,“父親實在是年紀大了。”
菡玉道:“遠山不必擔憂,右相自會吉人天相。”
李岫道:“菡玉,你跟我還說這種客套話。太醫都說了,父親放在心頭的事太多太重,身體不堪重負,只怕、只怕春秋不長了。”
李林甫心胸狹窄、計較太多,晚年還沉迷聲色,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菡玉勸道:“那遠山更該心寬,堅信右相必能康復。不然右相為疾病所苦,見周遭人都面帶憂愁,豈不更鬱鬱不得痊癒?”
李岫這才展開笑顏,道:“言之有理。父親為心事所累,我若能讓他心情暢快,他的病情必能好轉。”
菡玉雖然這麼勸他,自己心裡卻也惴惴不安。李林甫的壽數也就這年餘了,如果自己不能除去安祿山,等李林甫一倒,誰還有此能耐?楊昭?但菡玉是決計不能讓楊昭和安祿山作對的……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話,半途又聽身後有人喊道:“遠山、菡玉,等等我們!”
李岫和菡玉回頭。呼喊的是韋諤,身邊帶著王府司馬韋會。李岫、韋諤都出身名門望族,而韋會則是中宗定安公主之子,這些世家子弟自小便有交情。
李岫當即招呼他們同行,四人談笑風生。韋會問:“蓮靜居士,為何你總稱遠山、二郎為兄?我記得遠山是比你年長兩歲,但二郎和你同年,論生辰似乎還是二郎小一些。”
蓮靜是菡玉的道號。韋會慕道,早在菡玉入京之初就與她論辯過,二人也算舊友,韋會至今見她仍習慣以道號相稱。
李岫笑道:“還不是我們倆面老,有為兄之相。菡玉,你的面相實在顯得年少,光看容貌誰會相信你和我年歲相近?菡玉分明像二十歲出頭的模樣!”
韋諤也戲她:“明明我年齒最幼,菡玉還老是二位兄台、二位兄臺地把我和遠山放在一起叫,都把我帶著叫老了!”
菡玉笑道:“三位見笑了,生得這副模樣也不是我自己願意的呀。明明都已到而立之年,別人卻當我年少不更事。俗語還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呢!”
三人都哈哈大笑。韋會謔道:“蓮靜居士以前在深山中清修,師從高人,是否有什麼常葆青春的養生之道,也傳授我們一些呀!”
菡玉正要回答,忽然身後有人不冷不熱地插話進來:“韋司馬,吉少卿這是天生麗質,哪是一般人說學就能學到的?”
四人回頭一看,來人是王鉷之子、衛尉少卿王准。這王准仗著父親,目中無人、橫行霸道,對同僚多加侮慢。眾人雖有怨言,但王鉷掌控禦史台大權,王准又手段毒辣好記仇,因此都對他能讓就讓。
一時四人都閉口不言。王准眼珠一轉,對李岫道:“聽說你的老婆死了好幾年,你一直沒有續弦,是不是真的呀?” 王准的語氣言辭無禮之至。
李岫面不改色,回道:“這是下官的家事,不勞王少卿費心。”
王准道:“也是,這哪需要我操心哪!你爹養了那麼多美人,個個年輕貌美,等他一蹬腿,可不就隨你挑選了?哈哈!”
菡玉道:“王少卿,右相乃當朝首輔,不可輕慢無禮。”
王准笑道:“怎麼,吉少卿生氣啦?你是氣我對右相無禮,還是氣我給你的遠山哥哥安排了那麼多美人呀?”
李岫、菡玉相視一眼,都覺尷尬,立刻轉開。王准又道:“許久不見,吉少卿越發出落得亭亭玉立、姣美可人了。你儘管放心,右相的那些美人,能和你相比的恐怕也找不出幾個……”
李岫忍無可忍,開口斥道:“王少卿!吉少卿他堂堂男兒頂天立地,你如此形容作比,置他於何地?”
王准嘖嘖歎道:“平時我說你十句百句,你也不會回一句話,怎麼一說到吉少卿,你就忍耐不住了?我說他天生麗質、亭亭玉立、姣美可人,難道你不愛聽?”
李岫面帶怒色,既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菡玉面色不豫,偏偏王准還火上澆油:“吉少卿這般容貌當真是世間少有,怪不得李遠山有了你,其他的美人全都不要了,換了我也看不上啊……” 王准說著竟輕佻地去摸菡玉的臉蛋兒。
就在王准的手即將碰到菡玉的面頰時,淩空突然甩過來一條馬鞭,啪的一聲抽中王准的手背。王准痛得縮回手,手背被粗糙的鞭子蹭破一層皮,立時紅腫起來,滲出血珠。王准哪受過這樣的對待,回頭看在馬上揮鞭打他的人,怒吼道:“楊昭!你竟敢用馬鞭抽我?!”
楊昭橫眉怒目,喝道:“無能鼠輩!你那靠山老爹也不敢當面直呼我名諱,你竟然放肆!” 楊昭回手又是一鞭,比剛才那下更快更狠,抽中王准的臉面,將他打翻在地。
王准唇角流血面頰高腫,惱羞成怒;楊昭目光如冰,居高臨下冷冷地睨著他。楊昭雖然只比王准大十來歲,卻是和他的父親王鉷平起平坐的人物,更不是李岫、韋諤這些好欺負的善類。王准終不敢和楊昭直面衝撞,憤憤地啐出一口血水,恨聲道:“你等著瞧!”說完,王准便夾起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韋會等人這才回過神來。李岫拉過菡玉問:“方才鞭子有沒有掃到你的臉?” 李岫欲伸手碰她的面頰察看。
菡玉瞥一眼楊昭,急忙避開:“我沒事,沒有碰到。”
韋會對王准十分不滿,見楊昭鞭打斥駡王准,替他們出了一口惡氣,上前抱拳一揖:“多謝楊侍郎仗義相助!”
楊昭卻不予理會,只將馬鞭指著他,看著菡玉問:“他剛才叫你什麼?蓮靜居士?”
菡玉低頭不答,李岫不明所以,韋會則笑道:“蓮靜是吉少卿修行時的道號,楊侍郎不知道嗎?”他本是隨口一說,不料楊昭向他掃來一眼,目光森冷,讓他不由得噤聲,笑容也收了起來。
楊昭又看向菡玉:“你從來沒告訴過我。”語氣是淡淡的陳述,卻帶著責難,好似他不知道菡玉的道號還是菡玉的錯一般。
菡玉低頭道:“下官入世多年,從前的道號只有舊友故交偶爾稱呼,楊侍郎何須知道呢?”
楊昭唇角一抽,眯起雙眼;菡玉越發低垂腦袋,看著地面;李岫、韋諤看著兩人模樣,都面色異樣、若有所思;只有韋會不明就裡,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沒有人理睬,不知他們幾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這個……氣氛有些不對啊……
許久,只聽楊昭冷哼一聲,掉頭打馬絕塵而去。韋會這才舒了一口氣,打趣道:“無能鼠輩,楊侍郎罵得真是貼切,大快人心!看那鼠輩以後還怎麼耀武揚威!”他自己哈哈大笑,卻無人接茬。

韋會同母異父的兄長王繇是永穆公主的駙馬,時常在公主府內舉辦遊園詩會,彙集京師才子切磋詩賦,李岫也常在賓客之列。這一日王繇又來邀請,恰巧菡玉也在,李岫就拉著她一同去遊玩。
菡玉自認文采平平,只在一旁觀聽。圍坐行令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掌聲,大概是哪位才子又作了妙句,博得眾人喝彩。
李岫道:“今日韋司馬不在,氣氛比平常冷清了許多。”
菡玉問:“韋司馬為何沒來?”韋會與王繇關係密切,為人又豪放,最喜歡這種詩酒集會,按理說他不該不來。
李岫道:“剛才問過駙馬了,駙馬說韋司馬前日還答應了要來的,不知為何爽約。平素但凡有詩會,他總是第一個應約的。”
剛說到這裡,韋會就急匆匆地趕來了,見他兩人在人群外坐著,湊近來對李岫說:“遠山,你去幫我把駙馬叫出來,我有事找他。切莫驚動其他人。”隨後,韋會就著樹叢掩住身形,不讓那邊的人看到。
李岫問:“為何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是什麼要緊事?”
韋會有些焦急:“我還有急事,被他們看見就脫不了身了。”
李岫依言到人群中去把王繇叫來。韋會一見王繇,把他拉到一邊急道:“阿兄,聽說你在西郊新置了一座別院,十分隱蔽,還沒有幾人知道,可否借我暫住幾日?”
王繇問:“你去京郊住做什麼?”
韋會道:“不是我要去住,是我一位友人無處安身。只是暫住一段時日,等過了風頭就會另覓他處……”
“過了風頭?”王繇捉住他的話頭,“過了什麼風頭?”
韋會支支吾吾:“犯了點兒事……避過這陣就好了……”
王繇正色道:“你倒是古道熱腸,可知這是窩藏人犯,要與犯人同罪的!你那友人是誰?他犯的什麼事?”
韋會急忙解釋:“山人不是犯案,只是得罪了權貴,怕有人要害他,所以找個地方先避一避。”
王繇聽到“山人”二字頓時勃然大怒:“又是那個任海川,你還和他往來!我告誡過你很多次了,自楊慎矜一案後,陛下更加厭惡朝臣與術士來往,你怎麼總不聽?那任海川多與朝臣交遊,居心不良,這回又生出事端,你還是別跟他有牽扯為好!”
菡玉聽到任海川的名字也吃了一驚。這任海川算是史敬忠的同宗師弟,也曾來投奔過她,適逢楊慎矜案發,任海川怕受牽連,火速逃離京城,不知所終。這回他竟又回京師來,還結識多名朝臣,想來是想謀取富貴,卻一不小心得罪了其中哪一位。
韋會急道:“我和山人相交一場,怎能眼看山人有難而不出手相助?既然駙馬不肯幫忙,那我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韋會說完轉身離去,王繇連聲喚他,他頭也不回逕自走了。
王繇搖頭道:“瞧他這衝動的性子,遲早得吃虧!”
菡玉起身對王繇道:“駙馬,我去勸勸他。”菡玉向韋會離開的方向追去。
菡玉追出大門,見韋會正要上一輛馬車,急忙喊住他。韋會停住腳步拉下車簾,問:“居士,你出來做什麼?”
菡玉也不回答,只問:“車上坐的就是山人嗎?”
韋會不說話,菡玉又解釋道:“我與山人師從同門,山人的師兄是我的長輩,也算舊識了。”
這時車內人發話問道:“是蓮靜師叔嗎?”
韋會見菡玉所言不虛,才道:“上車說話。”
兩人上了馬車。車內已坐了一名五十來歲的青衣術士,正是史敬忠的師弟任海川。菡玉問:“你這回究竟遇上了什麼事,如此著急?”
“不瞞師叔,我這回是碰到大麻煩了。”任海川壓低聲音,“和史師兄上回那事……差不多,恐怕會有殺身之禍。”
菡玉脫口而出:“王鉷?”
任海川有些驚訝:“師叔怎麼知道?難道王氏兄弟真的……有反相?”
“我也是隨口一猜,如今朝中地位可比當日楊慎矜者,唯有王鉷。”菡玉敷衍道,“難道他也……”
任海川道:“大夫為人謹慎,不至於有大逆不道的念頭,但大夫的弟弟王銲和兒子王准都是蠻橫兇險之徒,日前王銲竟問我、問我他是否有王者之相。”
菡玉大驚:“這可是謀逆的大罪啊!”
任海川道:“正是,我怎能為虎作倀?但王銲既然已經這麼對我說了,我不幫他,怕要被他滅口。”
韋會插話道:“山人儘管放心,我一定會為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躲避。王大夫既無反心,就憑王銲一個小小的戶部郎中能成什麼氣候?”
任海川道:“韋司馬太小看王銲了。他夥同凶徒刑縡妄圖謀殺右龍武將軍,奪其兵作亂,殺左右相及楊昭。這樣的事他都敢做,要殺我還不是小菜一碟?”
“楊昭?”菡玉驚道,“他還要殺楊昭?”王銲殺左右二相還可說是為其兄奪權,但楊昭此時的權勢還不如王鉷,王銲為何要殺他?
任海川道:“王銲本只想除左右二相,楊昭是王准加上的。”
難道是因為上次楊昭當眾鞭打他?王鉷這一弟一子果然兇險不法、心狠手辣,為了一鞭之怨竟要傷害人命來報復。任海川若落到王銲的手上,必然只有死路一條。
任海川又道:“師叔,我已經把我所知全數相告了,這回我只怕是凶多吉少,你一定要救救我這條小命啊!”說著任海川竟欲對菡玉下拜。
菡玉急忙托住他:“既是同門,我絕不會見死不救。只是我官輕勢微,不能護你周全,你唯有速速出京方能避禍。”
任海川道:“出京也未必能逃過王銲的捕殺。師叔,你雖然不敵王氏兄弟,但是我聽說你在右相的手下做事,頗得信任……王銲妄圖謀害右相,只要向右相告發,右相定可以提前拿下凶徒,也保我安然無恙。”
菡玉一口回絕:“此事不能讓右相知道。”
王鉷權勢日盛,以李林甫的心胸,也開始對王鉷心存忌恨,但王鉷對李林甫恭謹順從,處事小心翼翼,才沒有步楊慎矜的後塵。倘若被李林甫知道王鉷之弟竟想作亂殺他,恐怕到時候遭殃的就不只王銲一人,而是王氏一門上下了。
任海川憂道:“那依你之見,該如何是好?”
菡玉想了想道:“王銲所謀拼的是個出其不意、一擊制勝,若事先走漏消息,他必不敢再有動作。朝中局勢錯綜複雜,你還是離開京師遠避他鄉,這邊就交給我和韋司馬吧。”
任海川仍猶豫道:“不能密告右相嗎?或者左相和楊侍郎……”
菡玉明白他的思量。他到京城來多方結交官員,就是想圖個榮華富貴,此次若得到右相的信任,必能平步青雲。她勸道:“王鉷深得右相的信任,楊昭的權勢又不如王鉷,都不能保萬全。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是身家性命要緊。”
任海川權衡再三,終是放下富貴先求保命,依了她的對策。
為避人耳目,菡玉和韋會在一處偏僻無人的街角下了車,目送任海川坐車離開。
韋會問:“居士,接下來我們要怎麼做?是放出風聲去恫嚇王銲嗎?”
菡玉看著馬車漸遠,淡淡地道:“什麼都不用做,王銲這事成不了。”說完,菡玉掉頭回公主府。
“成不了?”韋會趕上她追問,“我都被你弄糊塗了,你怎麼知道這件事一定成不了?”
菡玉道:“左右二相和楊侍郎命中的壽數都不止于此,王銲怎麼可能圖謀成功呢?方才我對任海川所言,只是為了勸他離開而已。”
韋會與術士往來甚密,對相術相信得很,聽她這麼說也就放寬了心。

菡玉並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接下來的一段時日朝中風平浪靜,她都幾乎把這事給忘了。直到有一天朝後,韋會突然怒氣衝衝地找上她,才讓她又拾起警惕之心。
“居士!你不是說姓王的成不了事,山人不會有恙嗎?”韋會滿面怒容,在皇城大道上就攔住她責問。
王繇正跟在韋會後頭,急忙過來勸解:“二弟,出什麼事了?怎麼對吉少卿發怒呢?有話好好說。”
菡玉看韋會的怒容中帶著傷悲,情知不妙:“難道……”
“山人被王鉷抓了回去,說他以巫術行騙,他在獄中被杖斃了!”
菡玉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王繇皺眉道:“二弟,你怎麼還惦著那個術士?我早說了別和這樣的人來往,他這不就犯了事,被王大夫正法了……”
“什麼正法?根本是殺人滅口!”韋會怒道,“還不是因為山人知道了他們謀逆的罪狀!”
王繇大驚失色,沖上去捂住弟弟的嘴:“光天化日,休得胡說!”王繇連忙看四下有無人經過聽到。
韋會掙開王繇的手:“山人都跟我說了,王銲包藏禍心,妄圖奪龍武將軍的兵作亂,還問山人他有無王者之相。王鉷包庇他弟弟,怕事情走漏,竟然藉以他事把山人杖殺了!王氏一家果然歹毒狠辣、心懷不軌!”
王繇低聲斥道:“你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大叫大嚷,是想讓王家兄弟知道任海川把他們的底細都告訴你了,好讓他們也來對付你嗎?”
韋會執拗地道:“我就不信他御史大夫能一手遮天,害我王府司馬!你們怕他,我可不怕!”韋會說完,憤然甩袖而去。
王繇叫他不應,回頭對菡玉賠禮道:“這小子的脾氣就是這樣,他衝動起來口不擇言,少卿可別放在心上啊。”
菡玉道:“當然不會。不過駙馬最近還是小心些為好,尤其是韋司馬他……”
王繇連忙說:“我一定會看好他,不讓他惹是生非。”

接下來又過了幾日,韋會果然沒再生事,大概是被王繇牢牢地管著看著,有幾天竟接連告假在家,連朝會都不來了。
韋會一次兩次不出現,還可說是王繇小心謹慎,但總也不來就有點兒不對了。菡玉偶然看到王繇,見他總是低眉順目、行色匆匆,迫不及待地趕回家去,想要問他一句都找不著機會。
接連十多天沒看到韋會,菡玉心裡也有些惴惴。一日她候在王繇回府必經的路上,趁王繇經過時將王繇攔下詢問:“好久不見韋司馬了,他近況如何?”
王繇垮著臉哀求道:“吉少卿,你就別管這件事了,讓我過點兒安生日子吧。”
菡玉急忙追問:“又出了什麼事?”
王繇連連擺手,神情驚惶如同驚弓之鳥:“沒有沒有,什麼事都沒有,好得很!”
菡玉還想再問,王繇已撥開她奪路而逃,不一會兒就跑得不見了人影。菡玉心中疑惑,覺得事情不妙,轉頭往韋會家去。
韋會宅前掛著白紙燈籠,匾額上綴黑絹,竟是剛辦過喪事。門童報太常少卿來訪,韋家人竟緊閉大門,推說守喪期間不便待客,不肯見她。
菡玉問門童:“貴府這是……哪位高夀白喜?”
門童黯然道:“哪算得白喜,是我家郎君,年紀輕輕地就去了。英年早逝,膝下連個送終的兒女都還沒有呢。”門童說著悲從中來,抬起袖子抹淚。
“韋司馬!他……”菡玉大驚,“他一向身體健朗,怎麼突然就撒手去了?”
門童泣道:“是郎君自己想不開,尋了短見。”
韋會性子豪放,怎麼會輕生?
“他為何想不開?可有留下什麼遺言?”
門童抹了抹眼淚:“那天長安尉突然帶了官差來抓郎君,說他犯了案,要索去審問。郎君拒捕,被官兵強行抓走,當天夜裡就在獄中……懸樑自裁了,官府說是畏罪自盡的。可憐家中娘子,平白就沒了良人,最後連句訣別的話都沒說上。”說著說著,門童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
好一個畏罪自盡!王鉷這回是鐵了心地要把事情給強壓下來?他殺一個術士也就罷了,連公主之子、王府司馬也敢下毒手?
任海川和韋會之死居然都是王鉷下的手,讓菡玉頗感意外。如果是王銲怕事情洩露而殺人滅口,也許他會就此作罷了;偏偏是他作為靠山倚仗的哥哥動用權勢幫他解決了,王銲還會不會就此束手,不再圖謀作亂?
如果月前她聽了任海川的建議把他引見給右相、密告王銲所謀,任海川絕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場,韋會也不會因此枉死。現在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她和王繇,看王繇的模樣是決計不敢再多說話了。如果她也不說,王銲是不是還會依計劃行事,那左右相和……楊昭,豈不是都有危險?
光憑“命數”二字,能保楊昭安全嗎?如果能夠,那安祿山不就……
突然而生的不安讓她心頭一落。
楊昭,他現在只是她身邊一個真實存在的普通人,肉體凡胎,隨時都可能生病、受傷,甚至——死亡。

“菡玉。”
菡玉猛一抬頭,正看到一輛三驥馬車停在自己面前,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冷冰冰的面龐,眼光卻帶著與表情不協調的柔和。
“上來吧。”楊昭向她伸出手。
她駐足原地,沒有挪動。
“難道你在這裡來回逡巡,不是在等我嗎?”他冷冷地道,“上來說話。”
菡玉臉一紅,低下頭道:“只是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幾句話就好。最近……”
“上來再說。”楊昭突然站起身往前一探,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地把她拉上了車。菡玉還未來得及推辭,馬車已經跑起來了。她只得坐下。
她縮著身子靠緊廂壁坐著,仍免不了半邊身子和楊昭緊密相觸。怎麼他官越升越高、權勢越來越大,坐的車卻始終這麼狹小?
沉默片刻,他突然問:“蓮靜是你的本名?還是菡玉?”
菡玉道:“蓮靜是師父賜的號,菡玉是我自己想的,兩個都不是。”
“那你原本叫什麼?”
菡玉沒有吱聲。
他眉梢揚起,語氣變得尖酸:“怎麼,又是只有你的故交舊友才能稱呼,不方便讓我知道嗎?”
菡玉囁嚅道:“不是……只是太過女氣,現在不好再用了……”
這個回答終於讓他語氣稍緩:“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家人親朋……都是怎樣喚你。”
她低聲道:“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親人了。”
楊昭一手按上她的肩:“以後會有的。”
菡玉心頭一動,他又問:“那你喜歡親近的人叫你什麼?蓮靜、菡玉,還是玉兒?你喜歡哪個?”
菡玉低頭往後一退:“下官還是習慣楊侍郎稱我為‘吉少卿’。”
搭在她肩上的手一緊,扣住了她的肩頭。明明隔著厚重衣物,那與他相碰觸的地方卻平白要比別處熱上許多,炙著衣下的肌膚。
她定住心神,打破沉默:“我找你是想提醒你一下,最近這段時日,出入往來時多帶些護衛,小心防範。”
楊昭拿開手,語氣恢復平素的淡漠:“難道有人想害我嗎?是誰?”
菡玉道:“反正……你多加小心就是了。”
“是王准嗎?”
她吃了一驚,抬頭卻看到楊昭的臉上帶著不屑的笑容。“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只不過我上次因為你和他起了衝突,使他對我懷恨在心。”楊昭笑得像是自嘲,“若不是害我的人和你有關、因你而與我生隙,你怎麼會來好意提醒我當心呢?我想想自己得罪過的人,和你有關的也就這一個,不是他還能是誰?”
並不是因為這個……菡玉直覺地想要反駁,但終究沒有說出口,只道:“王准集結了一干凶徒,目標不只在你,並非宵小烏合,你別掉以輕心。”
“目標不只在我,聽起來似乎還有比我更大的魚?既然有王准,當然不會對他爹下手,那朝中的大魚……就是宰相了?”
菡玉暗暗吃驚,又不好否認。楊昭繼續道:“凶徒並非宵小烏合,那就是訓練有素的士兵。王准不過是個靠鬥雞得寵的衛尉少卿,他哪來的兵力?莫非是結交了什麼軍營中人,或者,想要奪兵作亂?”
菡玉訝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明明是你自己透露口風給我,我僥倖猜對而已。”
菡玉道:“不管你是猜到還是事先察覺,只要你有所警惕,我便放……我也不枉今日之行。”
他笑得輕蔑:“區區一個王准,我還不放在眼裡。”
菡玉正色道:“楊侍郎,此事非同兒戲,王准不過是個跟班,切不可因他而輕敵。”
楊昭止住笑,但那輕蔑還掛在眼梢唇角:“菡玉,你是又要給我提示讓我猜嗎?那我就繼續猜一猜。我聽說王大夫有一弟一子,王銲、王准,都是蠻橫兇狠之人,時常一同搗亂生事,讓王大夫十分頭疼。這回的事情不小,肯定少不了王銲一份。這王銲交遊甚廣,與軍中將士、官府衙役、地頭混混都有交情,定是他出謀劃策、牽線搭橋找的人。只要去查一查最近他和什麼人往來密切,就知道有哪些人參與了。”
菡玉皺起眉:“你真的事先一點兒都不知道?”
楊昭斜睨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我要是事先知道,還能優哉遊哉地坐在這裡等他上門來殺我?他早就下去投胎了。”
菡玉盯著他:“那你對王大夫的家事知道得還真不少啊。”
“怎麼說王大夫也是如今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我多留心一些他的事情,不是應該的嗎?”楊昭輕描淡寫地帶過。
菡玉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但又理不出個頭緒來。
這時候車馬一頓,是楊昭府邸到了。菡玉道:“既然楊侍郎如此神機妙算,萬事都了然於胸了,下官也就不再多言。侍郎小心,下官告辭。”說著想要下車。
楊昭拉住她的手:“都到大門口了,不進去坐坐?”
他的手大而有力,將她的一隻手完全包覆在內。熱力從他的掌心傳來,讓她冷不防地心頭一顫。菡玉急忙掙脫他:“都是楊侍郎自己妙算推斷出來的,下官怎敢居功。侍郎太客氣了,下官受之有愧,今日倉促無禮,改日再登門拜訪。”
楊昭就勢松了手,淡淡地道:“那你請便吧,不送。”
菡玉先他一步下了車,沿來路走回去。
楊昭也步下車來,遠遠看著她的背影,唇角慢慢勾出一絲微笑。
僕人楊昌過來接他:“侍郎今日有什麼開心事嗎?瞧您一臉喜氣。”
“楊昌,今兒個連你也這麼關心起我來了。”他笑著擺擺手,把帽子脫下給楊昌拿著,自己大踏步走進大門去,步履輕盈,可見心情十分暢快。
楊昌回頭瞧一眼那已走遠的人影,快步跟上他進門去。
菡玉感覺背後有人看著她,一直不敢回頭,心裡卻覺得這事情有些不太對。就算楊昭腦力過人推測精准,也不能知道得如此分毫不差吧?而且他聽說有人要作亂殺他,好像一點兒也不擔憂恐慌,這麼胸有成竹嗎?
她揉了揉腦袋,總覺得有種不祥的預感。

很快,楊昭就讓她知道了。
第二天朝上,難得下了病榻的右相李林甫半月來第一次上朝,便苦兮兮地向皇帝哭訴,說自己為國操勞,積勞成疾、命不久矣,居然還有凶徒想要取他性命,連這最後一段日子都不讓他好好過。
皇帝見右相擺出如此可憐的模樣,而李林甫所說的凶徒刑縡等人妄想謀害的名錄中更有左相陳希烈、兵部侍郎楊昭,當然不能坐視,當即下令逮捕刑縡。
楊昭奏道:“刑縡為故鴻臚少卿之子,有功名在身,當由禦史台拘捕鞫查。”隨後看向一旁的御史大夫王鉷。
王鉷還未說話,菡玉搶上前奏道:“刑縡勾結市井凶人妄圖作亂行兇,該由地方官捉拿查辦才是。”
楊昭側過臉看她:“王大夫兼任京兆尹,不管是禦史台還是長安地方,都在王大夫的權職之內。”
菡玉道:“若只是一干市井凶徒,何須京兆尹親自出馬?由長安尉逮捕歸案即可。”
皇帝對王鉷道:“既都在王卿職權之內,那就由王卿派人去捉拿吧。”
王鉷卻道:“凶徒目無法紀、膽大包天,居然妄想對宰相和兵部侍郎不利,定要嚴加處置。臣請親自帶兵捉拿凶徒,保宰相和侍郎周全!”
王鉷自己都請求親自出馬,菡玉還能說什麼,只能瞥了楊昭一眼,退回列中。
王鉷遂召長安尉賈季鄰、京兆司錄參軍韋諤、監察禦史吉菡玉等人,帶百名金吾衛士兵前往金城坊刑宅捉拿刑縡等人。
時制規定,調兵十人以上須經兵部批准。菡玉跟著楊昭到兵部領許可調兵的牒文,看左右無人,關了門問他:“侍郎今日行為似乎與昨日言行有悖,莫非又有什麼打算?”
楊昭慢騰騰地拿出筆墨:“有人要殺我,我先發制人以求自保,有什麼不對?”
“若只求自保,為何要告訴右相,鬧到陛下面前?”
楊昭抬頭看她:“刑縡想謀害的是左右相,加上我不過是王准挾私報復而已。這等關乎性命的大事,難道不該如實稟告右相?”
“要是能稟告右相,我早就去了。我不告訴右相而只告訴你,為了什麼,難道你不明白?”
“息事寧人、大事化小,那是你的作風。”他眉頭一挑,“不是我的。”
菡玉氣結:“就算你不想息事寧人、大事化小,也不必借題發揮大做文章呀!”
“我哪有借題發揮,我說了,只是求自保而已。”
菡玉質問道:“那你把王大夫牽扯進來又是何用意?右相只道刑縡勾結凶徒圖謀不軌,並未提到王銲、王准,你卻非得扯上王大夫……”
楊昭哧地一笑:“菡玉,你當右相是傻子嗎?刑縡是什麼人,無名鼠輩,值得右相到陛下面前哭訴?右相故意不提王銲、王准,不就是要看王鉷如何反應?而王鉷,你也看到了,是他自告奮勇地要親自去捉拿賊人,還不是知道他的弟弟和兒子必然和刑縡在一起,只有他一手接管這件事才能壓下來?”
菡玉無言以對,垂首道:“原本知道這件事的人就只剩我一個了,我若不是擔心……擔心刑縡萬一真會得逞,傷害左右相和你的性命,根本不必向你告密。你就念在我也是一片好意,不要把這件事鬧大。不然,我這算、算什麼呢!”
楊昭放下手中的筆,繞過案幾走到她面前:“菡玉,你一片好意,到底是對左右相的好意,還是對我的好意?”
菡玉往後一退:“左右相身為當朝宰輔,如有差池,必會引起軒然大波,令朝野動盪……”
他自嘲地一笑:“所以我只是順便捎帶的,是嗎?那我自己想辦法自保,你又來充什麼救命恩人的口氣教訓我?”
菡玉斂容問他:“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轉身走回案前:“接下來你自然會知道。”
菡玉跟過去,隔著桌案與楊昭相對:“右相年事已高,沒有多少日子了,他之後自然就是你的天下,你還想怎麼樣?”
“照現在的形勢,在他之後,還輪不到我。”他語調變冷,“菡玉,不是你說的嗎?十年之內我將位極人臣權勢滔天,我只是在順應天命而已。”
菡玉被他噎得無話可說:“你……”
“而且,我現在知道了,”他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有些東西,的確是必須站在最高處才能得到的。”
說罷,他低下頭,一心一意地寫調兵文書。不一會兒書寫完畢,蓋上兵部印鑒,他把調兵令收起,納入袖中。
菡玉道:“請楊侍郎將調兵令交與下官,下官好去向大夫覆命,調遣兵卒。”
楊昭回道:“我會親自去調遣金吾衛兵交給他的,你這麼回復就是。”
“你也要去?”
楊昭揚眉掃她一眼:“這麼重大的事,京師內調動數百士兵,怎麼能少得了兵部的人坐鎮?我當然要去。”
“你去幹什麼?”
“我說去看熱鬧你信嗎?”
菡玉質問的話還未出口,又被他打斷:“大夫還在等少卿的回音,我已經給了你交代,你是不是該去向大夫覆命了?”
菡玉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問道:“大夫等著兵力到手前去捉拿兇犯,楊侍郎只催我去覆命,怎麼自己倒不行動呢?沒有侍郎調來的金吾衛兵,我空給大夫一個回復有何用?”
楊昭冷笑道:“總得給王大夫一點兒時間把準備做好了呀。這會兒就算我給了他兵卒,他也不能立刻出發,何不給他個臺階下?”
“此話怎講?”
楊昭揚了揚眉梢,不作回答。
菡玉無奈,只得空著手回去向王鉷覆命。王鉷聽說楊昭前去調兵,一時半刻無法到達,反倒松了一口氣似的。眾人等了半個多時辰,百余名士兵才調集完畢,由王鉷、楊昭帶領著,前往金城坊的刑縡住所捉拿凶人。
賈季鄰帶縣府衙役先行,王鉷領金吾衛兵在後。賈季鄰走到半路碰見王銲,王銲想必是從他兄長那裡得了消息,剛從刑縡家回來。
王銲見到賈季鄰,有恃無恐,笑著對賈季鄰說:“我和刑縡有故交,今日我兄長前去緝拿他,他必然對我懷恨在心。到時候要是他胡說八道污蔑我兄弟,您可別聽信他啊!”
賈季鄰道:“王郎中只管放心,下官當然不會聽信賊人妄語。若他敢污蔑王大夫,只會罪加一等。”
賈季鄰是王鉷的親信,韋會就是由他捉拿後在獄中縊殺的,當然會全力幫王氏兄弟隱瞞。菡玉看他兩人一眼,也不多話。
不多時眾人到達金城坊。刑縡大概是剛剛才得到的消息,還沒來得及逃跑,只把大門緊閉。賈季鄰所帶人手不多,不敢輕舉妄動,先將刑宅四周的出路看住,等候王鉷、楊昭的金吾衛兵到來。
菡玉勒住馬,越過圍牆向院內樓臺觀望,不期然看到圍牆上隱蔽的一角有人躲在樹叢中向外張望,好像在觀察賈季鄰的人馬的佈置。他看到菡玉向他的藏身之處望來,腦袋一縮退了回去。
菡玉心叫不好。賈季鄰帶的衙役不過三四十人,對付這批亡命凶徒未必能有勝算。後頭的金吾衛兵不知為何行動緩慢,還不見蹤影。如此安排,打草驚蛇,主力卻遲遲不至,不是給了刑縡大好的機會逃跑嗎?
她正焦急地引頸盼望後頭的金吾衛兵,就聽守在前面大門口的衙役幾聲慘叫,倒下一片,原來是院內的人爬上圍牆開始向外放箭。
緊接著一陣轟響,大門洞開。刑縡帶著二十多名凶徒,手持刀劍兵刃,在牆頭弓箭手的掩護下企圖突圍而出。
賈季鄰雖然在每處出口都佈置了人把守,卻分散了人力,大門口的衙役又被弓箭手所創,難與刑縡對抗。刑縡等人邊戰邊走,轉眼就突出了數丈。
賈季鄰一看凶徒都持刀拿劍,見人就砍兇狠非常,嚇得掉頭就跑。
菡玉拔出佩劍,策馬沖上去阻攔刑縡。刑縡等人都是徒步,菡玉快馬奔入人群,仗著馬上的優勢左突右奔,連連刺翻幾人。
牆頭的弓箭手一看有人騎馬沖過來,紛紛對她放箭。菡玉的右臂上中了一箭,她也不去理會,把劍換到左手,催馬向已跑到坊前大街上的刑縡沖去。
亂箭從背後追來,呼嘯著從她的身旁飛過。一支羽箭射中馬腹,馬吃痛受驚,長嘶一聲前蹄抬起。菡玉單手握著韁繩,當即被馬甩了下來。
周圍凶徒見她落馬,紛紛舉刀向她砍來。菡玉連滾數下躲開攻擊,無奈自己落在賊圈中,避無可避,眼看就要被亂刀砍中,突聞數聲駿馬長嘶,一匹矯健的黑馬從斜地裡直沖過來,打亂了眾凶徒的陣勢。
馬上武士身穿黑衣勁裝,手執一杆粗如兒臂的銀槍,舞起來虎虎生風,橫槍向眾凶徒掃去。槍桿勁力雄渾,刃上寒氣逼人,當即把幾名凶徒掃飛了出去。菡玉本倒在地上,周圍的人都站著,這麼一掃便把菡玉身旁的人全都掃開,她卻安然無恙。
菡玉認出那匹黑馬是皇帝賜給楊昭的,以前還見他騎過,這馬上的武士想必是楊昭家的護衛——黑馬躍過時她看見了那武士的臉,吃了一驚。
那分明是她在楊慎矜家中見過的“九娘”。楊慎矜舉家獲罪,她怎麼會成了楊昭的護衛?楊昭知道她是女子嗎?還是……
她心中閃過無數疑惑,只是眼下情勢危急,不容她多想。
眾凶徒被銀槍所創,一時無心再顧菡玉,紛紛避走。另一匹馬趁機突入人群,從菡玉的身旁掠過,騎馬人彎腰向下探出手。菡玉抓住借力,縱身一躍跳上馬背。駿馬幾下奔突跑出混戰圈子,直到後方安全處才停下。
“你不要命了嗎!”菡玉的身後傳來氣急敗壞的怒斥。一雙手從她的腰側伸過來,握住她中箭的手臂查看傷勢,將她整個人圈在懷中。
菡玉一赧,企圖掰開他的手:“一點兒小傷不要緊的,我自己來……”
“這還叫一點兒小傷?”楊昭按住她不讓她亂動,又不敢下手去碰她傷處。那支箭力道極強,竟把她右臂射了個對穿,箭頭從另一面透了出來!想起剛才的驚險之狀,他還心有餘悸,如果他晚到一步,是不是就只能看到她被亂刀砍得支離破碎的屍首了?
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她說過的“斃於亂刀之下,死無全屍”。那是二人第一次見面時她對他下的預言,他從未當回事,也根本不在乎將來自己是何死法,直到看見那些刀斧向她砍下去,才覺得這幾個字如此殘酷血腥,令人膽寒。
“你當你是銅頭鐵臂刀槍不入嗎?一個文官跑去亂逞什麼強!刀劍無眼,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差點兒沒命了?”
“沒什麼大不了……”她嘟囔道,看了看手臂上的箭,“我單手使不上力,你幫我把這箭尾折斷好嗎?”
楊昭抓住那箭,箭杆硬實,強行用力掰斷難免會牽動傷口,他有些下不去手。菡玉道:“你只管折吧,我不怕疼的。”
楊昭咬一咬牙,猛一發力把羽箭的後半段折下來,只剩半截光杆留在外頭。菡玉翻過手臂,抓住另一邊的箭頭把穿在她的手臂裡的斷箭抽了出來。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仿佛只是挑出肉裡的一根刺。
楊昭倒吸一口冷氣,連忙握住她的右臂。只見中箭處留下一個血窟窿,有淡紅的血水從裡面泛出。“你……”他心中又怒又痛,偏偏又不知該罵她什麼,只狠狠地瞪著她。
“我不怕疼的,這點兒小傷真不算什麼。你又不是沒見我中過刀,明天就會好了。”她胡亂擼了擼袖子把傷口遮住,“好了楊侍郎,你能放我下去嗎?”
這時韋諤騎馬靠近過來,焦急地問:“菡玉,你剛剛被賊人圍住了?可有受傷?”
菡玉道:“多虧楊侍郎及時趕到打退凶人,就是馬中箭受傷了而已。”
韋諤看一眼坐在菡玉身後與她同乘一騎的楊昭,轉頭對一旁騎馬的京兆衙役道:“給吉少卿重找一匹馬來。”
衙役立刻把自己的馬讓出來。楊昭無奈,只得放開菡玉。
刑縡手下連牆內的弓箭手一共大約四五十人,金吾衛兵百余人,還要留一些在後頭保護官員,人數優勢並不明顯。刑縡等人只想立刻突圍逃命,鋌而走險,都是狠下殺手見人便砍;而金吾衛為求活捉未免有所顧忌,一時無法將凶人拿下,刑縡等也突不出去,雙方僵持著。
這時忽聽另一條街道上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先頭一騎手執令旗飛奔而至,邊跑邊高聲喊道:“驃騎大將軍帶飛龍禁軍前來增援!”
一聽這消息,雙方都是大驚。這時正巧有一名弓箭手失手將箭射到後方遠處,落在王鉷身旁。王鉷立即大喊:“凶徒狗急跳牆,要殺朝廷命官!負隅頑抗者,就地格殺正法!”
菡玉看那羽箭到王鉷面前時已是末勢,根本不可能傷得到他。王鉷如此下令,是想趁高力士的飛龍禁軍到來之前把刑縡殺了滅口?刹那間種種思量轉過心頭,她不知該上前阻止還是駐足觀望,心思紛亂之間,不由得看向身邊的楊昭。楊昭親自前來不就是想盯著王鉷,理應不會眼看著王鉷將刑縡滅口的吧?
誰知楊昭安然坐在馬上一動不動,也不開口。
金吾衛兵畏首畏尾,傷亡遠比凶徒嚴重,聽王鉷如此吩咐,立刻放開手腳格殺凶徒。刑縡大怒,遙指王鉷罵道:“姓王的渾蛋!我念在和你弟弟的情分上讓手下不要傷你,你卻落井下石妄想殺我!”
這時高力士帶四百飛龍禁軍趕到,將凶徒團團圍住,插翅難飛。圈中金吾衛兵有了增援,更加痛下殺手,不一會兒四五十名凶徒就死傷大半。
刑縡這時已殺紅了眼,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劫難逃了,當真狗急跳牆,指揮弓箭手道:“給我殺了那個姓王的!殺了那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
弓箭手聽他指揮,紛紛向王鉷放箭,但哪裡傷得到遠在射程之外的王鉷?刑縡沒有弓箭手輔助掩護,形勢更加惡劣,身旁只剩幾個人保護他。
楊九策馬沖向刑縡,銀槍所到之處又撂倒兩人。刑縡敵不過她武藝高強,被槍尖刺中腳踝,血如泉湧,跪倒在地。他仰天長嘯:“我犯了什麼罪,竟要對我下此殺手!”
菡玉心裡咯噔一下,脫口喊道:“留他性命!”
但為時已晚,楊九反手一槍將刑縡撂倒,旁邊一名士兵手起刀落,斬下了刑縡首級。
眾凶徒見刑縡斃命,頓時樹倒猢猻散,亂作一團。飛龍禁軍得令而上,將一干人等盡數擒下。此時刑縡的人馬只剩十多人了,其餘都在混戰中斃命。
王鉷見刑縡已死,稍稍松了口氣,令賈季鄰綁了被擒的凶徒,就近送往縣衙大牢關押。楊昭卻道:“刑縡妄圖刺殺大夫,當然不能當作一般凶徒處置,其黨羽應送往刑部候審。”
高力士也道:“如此窮凶極惡之徒,聚眾作亂拒捕生事,居心叵測,的確該由刑部發落。”
高力士帶了四百飛龍禁軍,局勢完全由他掌控,兇犯又被禁軍逮捕,王鉷無可奈何,只得把兇犯交由禁軍押往刑部。
楊九收起銀槍退回楊昭身邊,楊昭朝她微微點了點頭。這個動作旁人沒有看見,卻落入了一直盯著他的菡玉的眼中。
一連串的事件在菡玉的腦中霎時全部串聯起來。楊昭當眾鞭打王准,使王准對他懷恨在心;任海川亡匿,向她透露王銲野心及刑縡密謀;任海川、韋會被王鉷滅口;她向楊昭示警,楊昭仿佛早就知道,毫不在意,卻透露給右相,讓右相對王鉷發難;王鉷欲殺刑縡,刑縡惱羞成怒,臨死呼冤……
種種跡象無不指向同一個真相。
怒意一點兒一點兒襲上心頭,菡玉不由得咬住牙關,怒視不遠處那泰然自若、仿佛一切盡在他掌握中的人。從頭到尾都是楊昭在設計,而她擔憂他的安危、透露風聲讓他小心防範,竟也成了他詭計中的一環。
菡玉覺得自己真是愚鈍,明明是個圈套,還一頭往裡鑽。楊昭哪需要她來關心、她來提醒?整件事根本就是他在一手操縱。他滿不在乎,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會有危險,他並不是刑縡等人謀害的目標,只是借著與王准的小過節誤導別人這麼以為而已,根本沒有人要殺他。
菡玉當時心中百般掙扎,在救他和不救他之間搖擺取捨,最終抵不過對他的擔憂,寧可做一回小人去告密示警。而這一切對他來說根本毫無意義,他只是在等一個告密者,讓他可以在李林甫面前援引其言,不必由他自己把事情揭露出來,讓他可以沒有嫌疑,扮成一個無辜的事外者。
兇犯被禁軍帶走,金吾衛兵留下清理善後。楊昭策馬四處巡視,卻見菡玉不曾隨韋諤一同離開,騎馬立在街角無人處,一雙眼隱含怒火,又似失望。他心中有數,緩緩踱到菡玉面前:“菡玉,你怎麼還不走?是等我一起嗎?”
菡玉道:“不敢,侍郎這樣的城府算計,靠得太近,指不定哪日就做了你的馬前卒、墊腳石,恐怕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楊昭聽她如此冷語嘲諷,心裡極不是滋味,倒寧可她義正詞嚴地怒斥自己。他放緩語氣道:“菡玉,你和別人不一樣,我永遠都不會害你。”
“我哪裡值得侍郎費心思去加害呢,最多利用一下罷了。”她不想再多說,“事已至此,我也無話可說了,只希望你能就此罷手,不要再打什麼歪主意。否則,我就……”
“否則你就怎樣?”
菡玉說不出來,只好怒目瞪著他。
“你就替天行道去告發我,是不是?”他冷笑一聲,“反正你都知道了,你可以去告發的呀,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預謀。到時候我被砍頭問罪,其他人自然就能安然無事。你只管去說罷了!”
菡玉咬牙:“你、你料定我……好,你有本事,你智計過人,我鬥不過你,我躲著你走行了吧!”
她憤而轉身,打馬飛馳而去。
楊昭立在原地,看著她飛奔而去的身影,不禁苦笑。

刑縡等人妄圖謀害左右相及兵部侍郎,持械拒捕,臨場又出現刺殺御史大夫之事,可謂罪大惡極,連皇帝都親自過問此案。但是第二日皇帝召朝臣入兩儀殿密議,卻沒有召入王鉷,只因左相陳希烈參了王鉷一本,說王鉷必定也參與謀亂。
刑縡黨羽證實王鉷之弟王銲與刑縡過從甚密,言行多有犯上不敬之處,但並無證人見過王鉷與刑縡有直接來往。皇帝素來信愛王鉷,王鉷處事又以謹慎謙恭著稱,皇帝不相信他會有謀逆犯上之舉。
李林甫生性多疑,這回王鉷之弟謀害他,讓他對王鉷的信任大打折扣,但又拿捏不准,怕自己誤折了王鉷,少了這個得力助手,以後在朝中的勢力恐怕要大減。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楊昭和左相陳希烈。
陳希烈是李林甫起用的,就是看在陳希烈柔順易制,朝中大事都聽李林甫決斷。但最近因為李林甫身體欠佳,時常不能理事,陳希烈做主多了,對李林甫漸漸不再低眉順眼唯命是從,屢次和李林甫唱反調。
而兵部侍郎楊昭,和王鉷一樣都是他提拔起來的。楊昭有貴妃當後臺,不像王鉷那般對他百依百順,李林甫當然偏愛王鉷。從去年起,楊昭就多次與他作對,除去了他兩員心腹愛將,後來更是和陳希烈一個鼻孔出氣,處處和他為難。這回他若是再沒了王鉷,憑自己這把老骨頭,只怕要被他們排擠下去,取而代之。
於是他上前奏道:“王銲為嫡出,而王鉷為庶出,王銲自幼受父母寵愛遠甚眾兄弟。如今王鉷身居要職,陛下信愛寵遇有加,王銲因為兄長的緣故才得了一個戶部郎中的職位,對王鉷心存嫉妒。王銲兇險不法,屢次被兄長責罰,還鬧出過分家的事來,王鉷怎會和他同謀呢?”
楊昭趁機奏道:“王銲往來凶人圖謀不軌已是罪證確鑿,不如讓大夫親自定王銲的罪,若大夫不曾與謀,必能大義滅親。”
李林甫一想,這樣正能檢驗出王鉷是否對自己有二心,於是也同意楊昭的提議。陳希烈當然附議。
皇帝不信王鉷有逆心,但他三人都這麼說,只好同意。於是,皇帝令楊昭私下授意王鉷,讓他自己上表請求治王銲之罪,則可饒他免受株連。
其實王鉷與他這個不爭氣的弟弟王銲間的感情卻是很好。王鉷自幼失恃,由嫡母撫養長大,對嫡母十分孝順。而王銲為嫡母獨子,王鉷對王銲自然寵溺庇護有加,不然以王銲的橫行無忌哪能安然活到現在。任海川、韋會都是王鉷為保弟弟安全,動用自己的權勢滅口的。
皇帝朝下召左右相入兩儀殿密議。王鉷明白他們是在商量如何處置自己,也十分焦急,候在殿外等消息。楊昭一出來,就看見王鉷匆忙跑過來問:“陛下怎麼說?”
楊昭直言相告:“陛下的意思是……要大夫大義滅親。”
王鉷沉默不語,皺眉思索。
楊昭又道:“大夫,這次主謀刑縡已被禁軍正法,陛下親自過問此案,令弟的罪名是不可能洗脫了。若大夫表請罪之意,盡歸其咎,大夫就可安然度過一劫,不必被他牽連;否則陛下必以為大夫知情不報故意隱瞞,大夫就要替令弟擔下罪責,因此耽誤了大好前程,何其不值!”
王鉷本來還有些猶豫,聽楊昭這麼一說,立刻正色道:“弟為先人所愛,先母臨終時以幼弟託付于我。如今他犯下這等大逆不道之罪,都是我這為兄的管教不嚴,本已有愧先人囑託;若再為了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反咬一口加罪于弟,日後到了泉下還有什麼面目去見先人?”
楊昭勸道:“先人已去,哪管得了那麼多?弟弟的命畢竟是別人的命,哪有自己來得重要?”
王鉷被他一激,怒道:“楊侍郎,如此不孝不義的話你竟也說得出來!賣弟求榮,我是決計不會做的!”
楊昭道:“大夫如此固執,就別怪下官沒有好言相勸。”說罷回兩儀殿向皇帝覆命。
果然,皇帝一聽王鉷居然不知好歹,不肯治他弟弟的罪,龍顏大怒。李林甫本來就對王鉷存了芥蒂,聽到這個消息越發懷疑他,也不幫他說話了。
王鉷向楊昭一番慷慨陳詞後,自知必會惹怒皇帝,準備回家等候降罪旨意。還沒走出宮門,王鉷就見陳希烈帶了一隊禁衛從後頭追趕上來,將他團團包圍。幾名禁軍上前摘了他的頂冠,將其五花大綁拿下。
王鉷驚問:“陳相公,這是何意?”
陳希烈道:“罪臣王鉷與凶人合謀造反,大逆當誅。陛下已下令撤去你的一切職務,即日交由三司問罪。”
王鉷一聽他說自己的罪名是合謀造反,和楊昭說的不同,大呼:“冤枉!陛下,臣沒有謀逆造反!”但此時身處內苑的皇帝哪裡還聽得到?
李林甫和楊昭一同隨陳希烈之後出來,王鉷急忙對李林甫喊道:“右相!右相救我!我有話要對陛下申訴,請右相代為傳達!”
李林甫搖頭道:“晚了。”說罷頭也不回,出宮回府。
隔日,皇帝正式下了詔書,撤去王鉷的所有職務,由陳希烈、楊昭共同審問查辦。
刑縡一干黨羽早就盡供所知,接下來要審問的只有王鉷、王銲兄弟了。第一天升堂,先審王銲。除了陳希烈、楊昭和刑部、大理寺的官員,司錄參軍韋諤、監察禦史吉菡玉和長安尉賈季鄰因當日曾參與緝拿兇犯,也一同在列。
王銲此時身陷囹圄吃了點兒苦頭,靠山又倒了,早不復平日的氣焰,垂頭喪氣地跪在堂前。楊昭問道:“凶人刑縡聚眾作亂,聽說你和他私交甚密,你可知道此事?”
王銲低著頭,模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楊昭一拍桌子喝道:“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王銲身子一抖,抬起頭來清清楚楚地回答:“知、知道!”
“知道為何隱而不報?莫非你也是他的同謀?”
這事早就是眾所周知的了,刑縡黨羽都予證實,王銲也不否認,又低下頭不說話。
楊昭又問:“除你之外,還有哪些同謀?”
王銲回道:“就我和刑縡二人,沒有其他同謀了。”
楊昭喝問:“單憑你二人集結一幫烏合之眾就想謀逆作亂?是誰在背後支持你們?供出主謀,你作為從犯可從輕發落。”
王銲明白楊昭是想讓自己供出他哥哥王鉷,只一口咬定再無同謀。
此時忽聞外頭有人擊鼓喊冤。大理寺非同縣衙,並不受理民間訴訟,怎麼會有人到這裡來鳴冤?大理寺卿眉頭一皺,就要派人去驅趕。楊昭耳尖,聽到外頭喊冤的人在叫“王氏兄弟”,吩咐將喊冤者帶進來問話。
鳴冤者竟是駙馬都尉王繇,一身縞素,帶著幾個披麻戴孝的婦人,被獄丞帶進來,跪了一地又是哭又是鬧的,直喊冤枉。
楊昭問:“駙馬有什麼冤屈,為何要到大理寺來鳴冤?”
王繇道:“吾弟王府司馬韋會被人害死,含冤莫白,非大理寺不能緝此凶徒!”
一旁的長安尉賈季鄰一聽王繇說出韋會的名字,臉色一白。這韋會正是他奉王鉷之命暗中處死的,本來他就在擔心王鉷此案會不會牽連自己,這時王繇又出來揭發韋會之事,更讓他心驚膽戰。
楊昭順著他的話問下去:“是誰害死韋司馬的?”
“御史大夫王鉷!”王繇咬牙切齒,指著跪在地上的王銲道,“都是因為這個逆賊!他往來術士意圖不軌,問術士任海川自己是否有王者之相,術士懼而亡匿。王鉷怕事情洩露,將術士杖殺滅口。吾弟與此術士有私交,心有不平私下抱怨,不想又被王鉷知道,竟誣陷吾弟犯案,逮入獄中將其縊殺!”
一旁的婦人泣道:“我夫君不曾犯案,都是長安尉陷害夫君,還說夫君是畏罪自殺!”她抬起頭來,怒指賈季鄰,“就是你!就是你害死我夫君的!你說,我夫君到底犯了什麼案?你說清楚!”
陳希烈和楊昭一同看向賈季鄰。賈季鄰嚇得滿頭冷汗,撲通一聲跪下:“下官、下官也是聽命於人,身不由己!是大夫……是王鉷怕韋司馬把王銲之事洩露出去,才誣陷韋司馬,殺他滅口的!”
王銲大驚失色,指著賈季鄰罵道:“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
楊昭喝道:“鐵證如山,由不得你狡辯!你與術士往來,妄語圖讖欲為王者,還敢說沒有主謀?”
王銲辯道:“我能招的都招了,就是我和刑縡共謀,哪裡還有主謀!”
“沒有主謀?”楊昭站起身來,厲聲道,“你欲為王,誰人為帝?”
陳希烈一聽此言也吃了一驚,隨即問王銲:“王鉷可曾參與你們的陰謀?”
王銲呆在原地說不出話來,沒想到他們居然給哥哥扣上這麼大的罪名。這罪他要是認了,可是要禍及滿門的!
楊昭上前一步,咄咄逼人:“王鉷參與否?”
一旁的菡玉忽然上前來,對王銲斥道:“陛下因大夫之故加你五品戶部郎中,你不但不思大夫恩惠,還與凶人往來行兇作惡。大夫為保你性命,不得不做出不義之事。你為臣不忠,為弟不義,難道現在還要陷害大夫,讓他做你的替罪羊嗎?”
楊昭轉頭看向她,菡玉絲毫不懼,雙眼直直地與楊昭對視。楊昭收回視線,改了語氣,對王銲緩緩道:“王鉷若是參與共謀,不可隱瞞;若未參與,也不可誣賴他。”
王銲急忙道:“我兄長不曾參與!都是我自己想要謀求高位,酒醉妄言,意圖、意圖像東平郡王、陳相公一般封王拜相、位極人臣!”東平郡王安祿山是以將帥封王,王銲以他作比,意欲為王就算不得謀逆了。
那句“像東平郡王、陳相公一般”說得陳希烈很是受用。王銲、刑縡謀害宰相,王鉷包庇其弟,殺術士任海川、王府司馬韋會滅口,這些罪名已經夠要王氏兄弟的命了。他看了一眼楊昭:“楊侍郎,你看這……”
楊昭道:“但憑左相決斷。”
陳希烈於是命衙役鎖了賈季鄰,與王銲一同帶下去畫押,王繇等人也被領去寫下供詞。王鉷一案,就此塵埃落定了。
不多日,皇帝下詔將王銲杖死,王鉷賜自盡,其子王准、王偁等俱流放嶺南,家產抄沒充公。王鉷生前所領的御史大夫、京畿關內採訪使等總計二十多個職位,全都由楊昭接任。至此楊昭一人同時領三十餘要職,權勢可謂傾動朝野,真正與李林甫分庭抗禮,宰相也撼動不了他了。

第六章 蓮起
李林甫因猜疑被楊昭釜底抽薪,自斷其臂剪除了王鉷這一得力幹將,此後便一路滑坡,在與楊昭的爭奪中屢屢失利。
年初安祿山發兵討伐契丹,奏請朔方節度副使李獻忠帶兵助戰。這李獻忠原是突厥首領,本名阿布思,降唐後皇帝賜他漢名,加官晉爵。李林甫想借李獻忠牽制安祿山,替李獻忠在皇帝面前說了不少好話,擢升其為朔方節度副使,李獻忠因而對李林甫感恩戴德,二人關係十分親厚。
安祿山奏請李獻忠出兵,李獻忠怕安祿山趁機害他、奪他兵力,藉故推託未得准許,索性率領部下大肆掠奪後叛逃回漠北老家。李林甫為與他撇清關係,只得自請解除朔方節度使一職,手中便沒了兵權。
李林甫主動解權示弱,楊昭卻並未因此見好就收,不但舉薦安思順取代李林甫的心腹為新朔方節度使,而且落井下石,密奏李林甫與王鉷兄弟、李獻忠都有私交,其心可疑。皇帝也因此對李林甫疏遠起來。
而最重要的一點是,李林甫風燭殘年疾病纏身,連家門都出不了,何談朝堂爭鬥。楊昭趁機指使術士進讒言,說李林甫身染惡疾,八字與皇帝相沖,皇帝見他會沾染晦氣,因此皇帝連聖駕也不讓李林甫見了。
而另一邊,楊昭正值春風得意,如日中天。李林甫病重不能理事,楊昭雖不是宰相,權勢卻勝過左相陳希烈,內有貴妃相助,上有皇帝隆寵,可謂貴震天下,連李林甫原先的親黨也紛紛見風轉舵、投靠巴結。
菡玉覺得自己兼任太常少卿和監察禦史就有些分身乏術了,楊昭一人兼領三十多個大權在握的重職,他真能忙得過來嗎?
菡玉望著數丈之外百官列首的楊昭,他滿面笑容,遠看去神采飛揚。她已有數月不曾見他,剛看了一眼,他就好似側面也長著眼睛,把目光投向她,向她這邊走來,經過她身邊時突然叫了一聲:“陛下——”
菡玉本是低著頭不看他,聽他喊陛下,以為皇帝到了,不由得翹首去看。這麼一閃神兒的工夫,楊昭就轉了身在她身邊站定,轉過臉來沖她笑了一笑:“——怎麼還沒來?”
菡玉懊惱地抬頭看他,驀然發現他和幾個月之前相比有了一點兒變化,他的眼角出現了細密的紋路,一笑起來,就像刀刻似的掩也掩不住。他那鳳目的尾梢本是飛揚跋扈地向上斜掠而起,如今卻顯出了倦意,眼下透出淡淡的青黑色。他今年好像有……三十七歲了?
“歲月不饒人。”他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突然開口,“吉少卿看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哪像少卿,雖然勞心勞力,這些年來還是一點兒都沒變化。”他轉首盯著菡玉的面龐細瞧,眼光在她的臉上打轉,看得菡玉渾身不自如起來。
楊昭自顧自地說著:“我記得初見你時,你看起來就比實際年紀小,二十剛出頭的模樣;而今又過七年,竟然還是沒有變樣。吉少卿,你實話實說,是不是有什麼養生秘方能使青春永駐?”
菡玉瞥他一眼:“大夫很怕老嗎?”
“我不怕老,我只是怕……比你老這麼多。”楊昭輕道,菡玉聞言正忐忑,他又笑了出來,“原本以我的年紀樣貌,群臣中也找不出幾個比我年輕的,還小小地得意了一回。但是少卿一出來,立刻就把我給比下去了。我明明只大你六歲,看起來卻像相差十幾歲似的,虧我還一向自負相貌不差。吉少卿,你說我這心裡頭能安穩嗎?”
菡玉道:“大夫是太操勞了。”
楊昭道:“我也不想如此,可是沒有辦法。王鉷現在不在了,我一個人要忙以前兩個人的事,真是焦頭爛額。”
菡玉聽他說起王鉷,心中微惱:“大夫如此不甘不願,難道是誰逼你的?”
他側過身來,聲音近在耳邊:“你說,是誰逼的?”
她明知該氣他得了便宜還賣乖,心下卻莫名地慌張,只好別過臉去,看向遠處漸近的皇帝儀仗鑾輿:“陛下到了。”
他淡淡地瞅她一眼,站直身子,出列上前去迎接,帶皇帝巡視左藏庫中堆積如山的財帛金玉。
天寶八載皇帝就參觀過一次左藏庫,盛讚楊昭富國有術,逾制賜其三品紫衣金魚。如今他身為御史大夫,名正言順的正三品大員,一身簇新的絳紫官服,腰間魚袋金光閃閃,無不昭示著他在朝中無與倫比的權勢地位。
菡玉垂目看他腰間的金魚袋,不期然被旁邊的一塊玉佩吸引住視線。那是一塊質地上乘的羊脂白玉,晶瑩通透,不見一絲雜色,只是形狀有些奇怪。常見的佩玉都是琢成環狀,好穿絲線,或者雕出魚紋水紋,以求吉祥。楊昭腰裡綴的那枚玉佩卻是半圓的形狀,平口朝上,圓弧朝下,如同一隻碗的側影,還有些不圓潤的凸角,但實在隔得遠,看不清上頭的花紋,不知是何造型。
國庫滿盈,皇帝自然龍心大悅,此次伴駕的眾人都得了不少賞賜,滿載而歸。
楊昭當然獲賞最多。皇帝賞了他新絹千匹,隨行的幾個家奴都拿不回去,聖上的賞賜又不能不要,只得再去調派車馬人手來運送。
皇帝鑾輿已遠,百官漸次退走。楊昭守著一堆絹帛,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幾千匹絹對他來說實在算不上大數目,家中庫房堆滿了這些東西,讓他一看見就厭煩。人一旦有了權勢,錢財便滾滾而來,擋都擋不住。他並不愛財,反正以他現在的身份,要什麼不是伸手即來,囤那麼多財帛做什麼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遇上天災人禍也不能當飯吃,還得多造房子去存儲。
他倚在絹堆上,一手無意識地抓起腰間的玉佩把玩,倦意慢慢地襲上眼瞼。昨晚他終於難得地早早睡下,卻做了一晚的夢,醒來後夢裡那人、那情景還總在眼前晃動,讓他一天腦子都不清明。
他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人,跟在人群之末,從他面前目不斜視地經過,他的目光就黏在了她的身上。
菡玉知道他在看自己,不由自主地側過臉去躲避他的視線,不經意間卻瞧見絹堆背面不知是誰悄悄伸過來一隻手,從絹堆裡抽走了一匹。
那堆絹本是一一相壓堆起,抽走一匹頓失平衡,一人多高的絹堆嘩啦啦一下子全塌了下來。
菡玉眼看絹匹從後方向楊昭的頭頂砸下,情急之中飛身撲過去擋住。一塊絹砸中她的後背,力道讓她悶哼一聲,身子向下一頓,貼到身下的人。忽地天旋地轉,他竟翻身反過來把她壓住,那些絹匹便乒乒乓乓全砸在他的身上。
“楊昭!”菡玉驚呼,“你別……”話沒說完,她就看到上方接連四五匹絹一同掉下來,正對著他的後腰。她抬起右腳一蹬,腳底抵住那最下面一塊,其後的便都被那匹絹擋住,橫七豎八地架在他倆上方。
兩人一上一下地躺在一堆亂絹中,夾在中間一點兒空隙裡,動彈不得。
黑壓壓的一大堆絹匹,密密麻麻的只有些微空隙可以看見上方的天空,全都靠她的一條腿撐著。她咬緊牙關,臉漲得通紅,那條腿還是忍不住打起戰來。
楊昭看她滿面通紅表情扭曲才回過神來,忙問:“菡玉,你有沒有受傷?”
菡玉從牙縫裡憋出一句:“我快要撐不住了……”右腿一軟,又是一片響動,上方互相支撐的絹匹失去平衡,再次向兩人壓下來。
楊昭雙手撐直,用背架住下落的絹匹。菡玉的腿也伸不直了,她只能抬起雙手,幫他承擔一部分重量。兩人就這樣你撐著我兩耳側的地面,我撐著你兩耳側的絹匹,面對面地僵持著。
菡玉這才意識到兩人的姿勢有多尷尬,又見他直直地盯著自己,不由得臉紅了,眼光挪向別處,看到他的額角上青了一塊,嗔怪道:“你怎麼那麼不自量力,反倒來給我擋。我是不怕被砸,你可是會受傷的呀!”
楊昭反問:“難道你就不會受傷?”
“我不怕外傷……”
他歎了口氣:“菡玉,當時我看到那絹砸中了你,哪還想得到你怕不怕外傷,只知道絕不可讓它再砸到你……”
菡玉被他看得發怵,轉開話頭道:“絹堆是有人故意弄塌的。”
“是嗎?”他盯著她心不在焉地問,“你看到是誰了沒有?”
菡玉答道:“只看到一隻手,袍袖是緋色的。”她心想以他睚眥必報的脾性,回頭查出來是誰想害他,必定會百倍報復。
誰知楊昭卻說:“四品五品皆服緋,這倒是難找了,不然我真得好好謝謝他。”
菡玉不敢看他,眼睛盯著自己的鼻尖,雙頰上兩片緋紅,映著白玉似的面龐,嬌豔欲滴。氣氛有些微妙,二人近在咫尺,連對方呼吸中的每一絲悸動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只覺得口乾舌燥,咳了一聲,貝齒悄悄咬住下唇。
這動作終於擊潰了楊昭的理智,他忍不住俯身相就。但他的身子剛向下沉,背上一大串絹帛便發出嘎嘎的警告。菡玉哎地驚呼了一聲,只覺得兩隻手臂上的重量突然加倍,差點兒讓她支持不住。楊昭只得立即又直起腰來,頂住那些絹帛。
這時外頭傳來人聲,是還未出庫門的官員和衛士趕到,七手八腳地扒開絹堆。有人喊道:“大夫在下面!小心別弄塌了,傷到大夫!”
“還好有人及時發現,要不然咱們倆就這樣被一堆絹活埋在一起,還真冤枉呢。”菡玉故作輕鬆地笑道,看到上方地空隙中露出天光,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終於可以出去了。”
楊昭的臉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楊昌聽說自家大夫在左藏庫裡被絹匹砸了,出來時臉色十分難看,額頭上有一個巨大的腫包,整張臉都泛著青黑。直到楊昭回府就診之後,楊昌小心翼翼地給他上藥時,那青黑色還未完全褪去。

菡玉到相府拜訪,發現李林甫居然還住在上次她探望時住的那間屋內。以往李林甫怕被刺客襲擊,每天都會換地居住,有時連家人都不知道他在哪裡。但這回他在同一間屋內連住了十多天都沒有搬,看來他的身體已經經不起搬動的勞累。昨天乍然變冷,李林甫肺疾加重呼吸困難,十幾個京師名醫會診也沒診出個所以然來。
走廊上僕人們正端著各種物什進進出出,另一邊是李林甫的書齋。菡玉往那頭走時,李岫和司勳員外郎崔圓一同從書齋裡出來,手裡拿著一份錦皮奏摺。
崔圓在李林甫的眾多黨羽中本排不上號,但如今李林甫的舊部紛紛作牆頭草,崔圓就算是剩下的裡頭地位較高的一個了。李岫和他說了幾句話,把手裡的奏摺遞給他,崔圓點點頭,捧著奏摺從另一邊走了。
菡玉疑惑,走過去想要詢問。李岫看見菡玉,也朝她迎了過來,問她:“菡玉,你是來找父親的嗎?他今日恐怕不能見你了。”
菡玉見他愁眉不展,也不好問崔圓之事,遂道:“右相現在如何了?”
李岫道:“大夫正在裡頭看著呢,只說是天候關係,也沒有什麼辦法。”
右相病入膏肓,壽命到了,華佗再世也回春乏術。菡玉拍拍李岫的肩膀安慰道:“遠山,你不必擔心,右相他……盡人事聽天命,你盡了自己心意,也就無愧了。”
“唉,只怪我這為人子的沒本事,不然何至於讓父親落到這般田地?”李岫悲從中來,“三個月前父親的身體本有所好轉,可他不顧自己的病體,堅持要上朝理事,受氣鬱鬱,這才病情加重,一發不可收拾。若是我們兄弟有經世之才,能幫父親分憂,他就不會積勞鬱結成疾了。”
菡玉道:“這也不是你的責任,右相權勢隆盛,朝中早就有人虎視眈眈,便是右相本人也難以應付,何況是你呢?”
李岫忽然厲色道:“都是那個楊昭!”
菡玉的手一抖,忙從他的肩上拿開。
“都是楊昭!他弄出這諸多事端還不是為了奪父親的權?父親的病情轉惡也是被他氣的!他年富力強,而父親已春秋不長,那些遲早都是他的,他何至於逼人至此?” 李岫恨到極處,一拳捶在廊柱上,“我不管他權勢多大,只要能讓父親好起來,讓父親最後的這段日子能過得舒心些,做什麼我都在所不惜!”
菡玉忙問:“遠山,你意欲何為?”
李岫道:“菡玉,南詔寇邊,劍南軍屢擊不退。楊昭領劍南節度使,蜀人已多次要求他赴蜀督戰了。如果我們借機奏請遣他赴邊,定能將他趕到蜀地去……”
菡玉立即道:“不可!”
“有何不可?楊昭離開京師,父親眼不見為淨,就不必再為他而氣鬱了。而且,”李岫咬了咬牙,“南邊戰亂,楊昭到了戰場上,若是……正好一舉除去這個禍害!”
菡玉勸李岫道:“你想得到,楊昭他會想不到嗎?他這人最擅長的就是倒打一耙。遠山,你且聽我一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楊昭不來找我們的麻煩就是萬幸了,你千萬別去招惹他。”
李岫道:“劍南有戰亂,他身為節度使自然應該前去平亂退敵,無可非議,如何倒打一耙?我剛才和崔員外商量過了,他也贊同我的做法。”
菡玉想起剛才看到崔圓拿走了一本奏摺,連忙問:“剛才崔員外拿走的就是奏請遣楊昭入蜀的奏章?”
李岫道:“崔員外說他正要進宮,我就讓他代為傳達了。”
“代為傳達?難道不是崔員外上的奏章,是你的?”
李岫道:“我不過是個內廷將作監,哪能上這樣的奏章?崔員外也說我等人微言輕,陛下必不會當回事,還是以父親的名義上奏才有效。”
這個崔圓,他到底是給右相辦事,還是給楊昭辦事啊?菡玉一邊心裡暗罵崔圓,一邊對李岫說:“這奏章千萬不可遞上去,快去把崔員外追回來。”
李岫道:“崔員外剛剛就是往宮裡去的,這會兒只怕已經到宮城了。”
李林甫的宅邸離皇宮很近,算算時間,崔圓已經見到皇帝也說不定。菡玉拔腿就往外跑。
菡玉趕到皇宮,果然晚了一步,崔圓已經把署著李林甫名字的奏摺遞給皇帝了。更巧的是,李岫想要趕到蜀地去的人,正好就在皇帝的身邊。
菡玉走在太極宮前,正好看見楊昭從兩儀殿出來。崔圓跟在他身後聽他囑咐,唯唯諾諾,連連點頭,迎面見著菡玉,急忙退後兩步裝作兩人不相干的模樣。
楊昭看見她卻不回避,笑盈盈地迎上來:“吉少卿,你來得正好,陛下正有旨意要傳達給你。”
菡玉不意自己竟也牽連在內,問:“陛下有何旨意?”
楊昭道:“陛下命我三日後出發前往劍南督戰,貴妃夫人們不宜出城相送,陛下憐我孤苦冷清,特意讓少卿持儀仗到西郊為我餞行呢。”
菡玉皺眉:“大夫若想要人熱鬧地送行,不必讓陛下下旨,只需隨便露個口風,只怕滿朝文武都會去相送,何須下官?”
“劍南山水險惡遍地瘴癘,又逢戰亂,此去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呢。”楊昭低下頭湊近來,“菡玉,你真不想去送送我?”
菡玉不禁後退一步:“明知兇險,你還要去?”
“右相所奏,我又身為劍南節度使,如何推辭呢?”他揚了揚手中李林甫署名的奏章,“右相這是真想要我的命啊。”
這話在別人面前說說也就罷了,菡玉還不知道他的稟性?菡玉遂問:“陛下許了你什麼好處?”
“菡玉,還是你瞭解我。”楊昭笑得眉眼彎彎,“陛下說待我平定南詔,還當入相。”
李林甫還沒死,皇帝居然就承諾楊昭宰相之位。李岫被楊昭和崔圓合起來擺了這麼一道,李林甫在皇帝心中妒賢嫉能、心胸狹窄、私利高於國事的印象只怕更加深了,雖然李林甫本來也是這樣的人。
這不就是楊昭的慣用伎倆?他從不平白生事構陷,而是借題發揮、煽風點火,誣陷也像真的一樣。
 
楊昭赴蜀的消息一傳開,果然立即有無數官員請求為他送行,甚至有自告奮勇要和他一起去的,都被他一一謝絕。只有菡玉一人帶了少許儀仗,奉旨前去送行。
“菡玉,來,再飲一杯。”楊昭執起白瓷酒壺,把菡玉剛剛飲畢的酒盅重新斟滿。
菡玉端起酒杯淺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滾入喉間,燒得胸口從內而外泛出一團熱氣,伴隨著烈酒的氣味從鼻子裡透出來。她打了個酒嗝,皺起眉頭,不太喜歡這酒的味道。
忽一陣北風卷地吹來,揚起滿地塵沙。亭閣四面沒有遮擋,風沙便吹進席間,案上毫無熱氣的菜肴上都覆了一層薄薄的沙土。菡玉低頭看自己喝了一半的酒杯,幾粒灰塵落進杯中,沙粒沉澱下去,薄灰便飄在液面上蕩漾。
菜都涼透了,他準備吃到什麼時候?餞行而已,不就是舉杯意思一下,他還真當筵席似的吃了?
她放下酒杯:“大夫,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他右手握著空杯,玩了一陣,放下來去拿酒壺,另一隻手卻始終放在桌下不曾拿上來。“時候還早呢,你急著回去嗎?再陪我喝兩杯。”楊昭說著又要往菡玉的杯中斟酒。
菡玉用手蓋住杯口:“大夫,下官已不勝酒力了。”
“是嗎?”他笑著抬頭,看到她的臉頰上有兩片淡淡的紅暈,“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與你把酒共酌了。”
菡玉道:“大夫智勇雙全,蜀軍有大夫坐鎮指揮,不日便可制勝退敵。陛下不都說了嗎?要屈指等待大夫還朝呢。”
楊昭問:“回來之後,還能這樣與你共坐一席,開懷暢飲嗎?”
菡玉恭恭敬敬地回答:“大夫得勝班師回朝時,慶功宴上,下官必也會與諸位同僚一道敬大夫一杯。”
眸光一閃,他放下酒壺,突然問道:“吉少卿既有報國之志,又正當盛年,想不想在沙場上施展抱負建功立業,成就一番作為?”
菡玉一愣,說:“若是為社稷民生,下官義不容辭。”
楊昭盯著她,眼中有一絲異樣的亮彩:“那……不如你跟我一同走吧。”
菡玉驚愕地望著他。蜀地邊陲戰事正開,她沒有皇帝的任命,哪是能說去就去的?何況她還只是個給皇帝占卜祭祀、煉丹製藥的太常少卿。他怎麼突然起了這種荒誕不經的念頭?
菡玉還沒說話,他就笑了出來:“說個玩笑,少卿不必驚慌。南疆蠻荒之地戰亂頻仍,哪是少卿這樣的人去的地方呢?”
菡玉含糊地道:“南疆確實混亂……”然後便不知該怎麼接續下去,索性低了頭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菡玉聽到楊昭輕輕喚了一聲:“菡玉。”她抬起頭來,見他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眼中波光晶亮如夜光杯中瓊漿玉液的流彩。她心裡一慌,急忙又轉開視線。
“我就要遠行,去那蠻荒戰亂之地,難道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她心中更加紛亂,如同沙子落進酒中,輕的慢慢地漂開,重的慢慢地沉下去。她抬頭看向遠遠避開的衛士僕從,他們大概是在冷風中站得太久,身姿都僵硬了,隊尾一人卻穩如青松、堅如磐石,瘦削的身形在風中紋絲不動。
菡玉想起這件事來,問:“你要帶她一起去?”
楊昭順著菡玉的目光看過去:“你說楊九?她武藝非凡,緊要時或可護我周全。”
菡玉斟酌著問:“你知不知道她是……楊慎矜的……”
“女兒?”他接過話去,“當然知道。楊慎矜子侄都獲刑流放,只有女眷和幼子沒籍為奴,可以留在長安。”
菡玉揚眉:“你知道還留她在身邊?做你的貼身侍衛?”
楊昭卻笑了起來:“我帶一個貼身女侍衛去劍南,你不高興了?”
說著正經的事突然被他調笑,她皺起眉頭,臉色卻還是不由得一紅。
楊昭收起玩笑之意,又道:“你放心,我救了她的弟弟,又除去王鉷幫她報了家仇,她會捨命保護我的。”
“可是你也……”
楊昭當然知道菡玉想說什麼:“楊慎矜的事我也有份,不過彼時我也只是走卒罷了。何況朝中除了我,還有誰會護她姐弟周全呢?”
菡玉道:“因為情勢所迫、利益所逼而為你效力者,一旦你權勢傾塌,真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刻,就未必會對你忠心不二了。這樣的人不適合當護衛。”
楊昭不以為然:“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我手下的那些人,誰不是因為利益交關才追隨我的?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本是人之常情。權勢傾塌……真有那一天的話,回天無力,何在乎區區一個護衛忠不忠心?”
他就是這樣的人,唯利是圖是他的本性,在他眼裡別人也是如此,他並不諱言。菡玉不想和他爭辯,站起身道:“大夫真的該啟程了。”
楊昭手握酒杯仰頭看菡玉:“真沒有別的話要跟我說了?”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沒別的話,那我可走了。”他忽然站起,對守在遠處的隨從大喊一聲:“時候到了,啟程!”
菡玉抬頭,楊昭從她的面前疾步走出亭閣。隨從聽到他的命令迅速集結過來,牽來他的馬。菡玉追出亭去,他正好跨上馬背,雙腿一夾就要縱馬躍出。菡玉急忙喊道:“等一等!”
楊昭勒住馬,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吉少卿,你還有什麼事?”
菡玉沒料到他突兀地說走就走,脫口而出叫他停下,現在他問起來,她又真沒有什麼話可以說。馬背幾乎有一人來高,她站在馬前,平視只能看到他絳紫官服下玄色的褲腿和長靴。腰間的金魚袋正垂在他的左手旁,一根絲絛穿進他掌中,又從下方穿出來。那絲絛上系的佩玉,便被他牢牢地握在掌心。
她小聲說:“萬事小心……早點兒回來。”話一出口,她只覺得臉上發燙,腹中的烈酒仿佛又燒了起來,騰起一團一團的熱氣。
“菡玉,你終於說了一句我想聽的話。”他看著她低垂的腦袋,臉上的寒霜漸漸化開,融成一泓春水。突然他一旋身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拉起她便往回走。二人走出十餘丈,等遠處的人聽不見他們說話了,他才停下來。
菡玉匆匆一抬眼,瞥到他眉眼間盡是笑意。她想要抽回手來,卻被他緊緊地握著,掙脫不得。
“我不會有事的。”他掰開她的手,把一樣東西放到她的掌中,“等我回來,很快。”
他說完轉身大步走回原處,上馬離去。
玉石上還帶著他身上的溫熱,潤潤地熨著她的手心,花紋因為長久的摩挲而變得光滑。她緊緊地攥著,凸起的尖角硌痛了她的手掌。她的手心裡出了一層薄汗,她的手臂僵在身側,竟沒有勇氣抬起來。遠處的背影越來越不清晰,奔馬揚起的塵灰終將它掩蓋。而那模模糊糊的煙塵中,她似乎還能看到他盈著笑意的眉眼,這讓她不敢再眺望了。
“吉少卿,大夫已經走了,我們也回頭吧。”隨行的差役撤去酒饌,向她請示。
“走了……”她睜眼遠望,長路的盡頭,揚起的飛塵也平息下去,人已遠走不見蹤影,但她的耳邊分明還迴響著他輕柔卻篤定的語調:“等我回來,很快。”
她張開手心,一朵玉雕的蓮花,在她的掌中靜靜綻放。

十月皇帝駕幸驪山華清宮,李林甫也搬到驪山腳下的宅第養病。他聽說皇帝許諾楊昭回京師後拜相,氣得咳了血,之後便一日不如一日,到十一月裡已經是昏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了。一開始還有官員來探望李林甫,慢慢地客人也少了,兄嫂們又忙著在長安爭家當,只有李岫守在病榻前。
這日菡玉去探望時恰逢李林甫醒了過來,李岫扶著他喂了一點兒稀粥。李林甫勉強喝了半碗,全都吐了出來,吐到最後,黃膽水裡竟現出絲絲紅色。
李岫強忍住眼淚扶父親躺下。李林甫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陛下。”
菡玉連忙接口道:“陛下剛派人過來探望右相,見您正歇著就沒有打擾。陛下還賞賜了數十盒珍貴藥材,都堆在這裡呢。”菡玉隨手往旁邊一指。
李林甫哪有力氣抬頭去看她指的地方,聽說皇帝派人來看他,臉上顯出一絲喜色,說話也有了一點兒力氣:“陛下的賞賜怎麼能就堆在這兒,遠山……”
李岫忙應:“是的父親,我這就叫人仔細收起來。”
李林甫又問:“陛下有沒有帶什麼話來?”
菡玉道:“陛下說要右相放下心好好養病,他在華清宮為右相新備了一湯,還等著右相前去君臣同歡呢。”
李林甫泛出一絲笑意,緩緩道:“陛下有這份心意,老臣就知足了……”多說了幾句話他已感疲倦,慢慢地眼睛就合上了,又陷入昏睡。
李岫再也忍耐不住,跑出門去小聲地抽泣。
菡玉安慰李岫道:“遠山,你別傷心,右相他、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李岫泣道:“父親都這個樣子了,還有什麼辦法讓他好起來呢?爹,他、他不會再好了!”那語氣竟似無助的孩童。
菡玉忽地想起許久以前一個冬日的黃昏,也是這樣寒冷的天氣,幼小的孩子指著父親遠去的背影,委屈而氣憤地喊道:“爹,他、他不會再來了!”而她的母親只會垂淚。
她心神一恍惚,不知自己怎麼突然想起那麼久遠的事。那情景從她的腦海裡一閃而過,她的心頭就已被劃痛。
她輕輕地按了按心口,回頭看病榻上昏睡的李林甫。他忽然動了動,嘴唇嚅動一下,含含糊糊地又叫了一聲:“陛下。”
李岫道:“你看他,整日就知道念著陛下,連睡著時的囈語也都只有這兩個字。可是他再也不能看到陛下了。”
菡玉道:“若右相能見陛下一面,或許真能好轉。”
李岫抬頭看她。菡玉又道:“右相在位近二十年,和陛下君臣一場,陛下也許還會念多年情分。我去求一求陛下試試。”
李岫搖搖頭,愁眉不展。
菡玉說做就做,直接上山往華清宮去面聖。皇帝還真的被她說動,願意見李林甫一面。但是因為李林甫有肺疾,皇帝左右那些楊昭留下的心腹紛紛落井下石地勸誡皇帝不要去。眾人商議一番後,決定讓皇帝登上驪山山腰的降聖閣,讓李林甫在自家院子裡遠遠地看皇帝一眼。
李林甫聽說皇帝要見他,病情果然略有好轉,但仍是下不了地,只能由僕人將他的床榻抬到庭院中。他今日精神很好,甚至能稱得上是神采奕奕。李岫和菡玉還沒注意,他就指著遠處喊道:“陛下!陛下!”
兩人順著他所指之處看去,只見山腰的降聖閣凸出於山岩之上,只有香爐大小,那香爐蓋似的屋簷下隱約有幾道人影,其中一人手持一塊紅巾朝這邊揮動。滿山都是灰黃墨綠,這一點兒鮮紅便格外惹眼。
李林甫老淚縱橫,掙扎著要起身拜皇帝,但身體實在虛弱,還沒下榻便差點兒暈厥過去。李岫忍住眼淚道:“父親,還是由孩兒代您拜謝陛下吧。”
李林甫無力地倒回榻上,只得同意。李岫便代替父親向遠處的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皇帝那邊見他們回拜了,不一會兒就離開了降聖閣。李林甫遠遠地望著兀立於山腰、空蕩蕩的降聖閣,又呆了許久,還不肯離去。
李岫勸道:“父親,陛下已經回宮了。外頭冷,您也回房去吧。”
李林甫瘦得形銷骨立,臉上蠟黃的面皮軟塌塌地覆著骨頭,皺在一處,已看不出表情,哭笑都是苦愁的模樣。他疲憊地閉上眼不再說話,李岫便示意僕人輕手輕腳地把他抬回房去。
此後李林甫的狀況更是每況愈下,每日清醒的時辰越來越短,有時甚至整日整夜地昏睡不醒。到十一月下旬,他已完全是一副燈枯油盡的樣子,若不是還剩最後一口氣,真要讓人以為這躺在病榻上的枯瘦老人是一具乾屍。
李岫也曾問菡玉:“父親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菡玉也不明白。她以為李林甫就是想見皇帝一面,見著便可安心了,誰知他又撐了十多天。他想見皇帝時日夜念叨,這會兒卻什麼都不說,也許並沒有什麼執念,只是時日未到罷了。
這日李林甫突然一反常態地早早醒來,自己坐起了身,還喝了滿滿一碗粥,說話也十分利落。李岫見他面色泛出異樣的潮紅,雙眼亮得嚇人,明白是大限將至迴光返照,只得強忍悲傷,事事都順著他的意思去辦。
李林甫說:“今日有貴客臨門,快去把門面收拾乾淨,院子裡那麼髒,全是枯枝敗葉,像什麼樣子?!收拾好了就都在門口候著,別失了我堂堂宰相的體面!”把一干僕人全遣到外頭去張羅。
李岫疑惑,問是什麼貴客,他卻不答,只問:“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李岫以為他怕冷,拿過棉衣來想幫他披上,他卻推開:“不是這件。”
菡玉會意,取來他的紫袍玉帶。李林甫喜笑顏開,連道:“對對,就是這件,就是這件。”
李岫為他穿上官服,戴帽子時,他突然摸了一下腦袋:“哎呀,怎麼頭髮都成這樣了?”
李岫不會梳頭,便要喚僕人進來,被李林甫制止:“客人就要來了,讓他們快點兒把外頭收拾好。叫你媳婦來給我梳頭。”說著一指菡玉。
李岫微窘,菡玉卻泰然自若地走到榻前,拿起梳子來細細地幫李林甫梳好白髮,戴上襆頭。李林甫還不放心,命她拿來鏡子照了照,才滿意了。他又說自己臉上髒,讓菡玉給他擦了一把臉。
李岫十分過意不去,趁菡玉端著面盆走到一旁來,小聲致歉道:“菡玉,對不起,父親他……”
李岫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李林甫喊了一聲:“遠山,過來!”聲音十分洪亮。
菡玉道:“他現在已經認不清旁人了,只認得你,你去陪著他吧,我出去把洗臉水倒了。”說完端了銅面盆出門。
她剛出房門到院中,就見李林甫派出去的僕人跑過來,急急忙忙地說:“楊大夫來了。”
菡玉一愣,未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走廊那頭噔噔的腳步聲便近了,一群僕人侍衛擁著一名紫衣官員快步向這邊走來。她看到正中的楊昭,手突然一抖,銅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水潑了一地。
楊昭也看見了她,乍然驚喜,隨即蹙起雙眉面露慍色,疾步走到她的面前。她蹲下身去撿銅盆,卻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提了起來。
“你怎麼在這裡?他沒有兒女下人伺候了嗎?要你做這種事!”
“不是……”她掙扎著俯下身,另一隻手向銅盆探去。楊昭抬起一腳把那銅盆踢飛,撞到廊柱,又哐當哐當地滾下臺階。
屋裡的李林甫聽到響動,問:“遠山,外頭出什麼事了?是不是你媳婦把東西打翻了?”
楊昭怒色愈熾:“媳婦?”
她連忙小聲解釋:“右相腦子不清楚了,認不得人。”
“菡玉,出了什麼……”李岫走出來查看,出門一抬頭就看到楊昭,臉色一沉:“你來幹什麼?還嫌我父親被你氣得不夠嗎?”
楊昭這才鬆開菡玉,挑眉看著李岫:“我剛從蜀地回來,聽說右相病重立刻趕來探望。我一片好意,你就這麼待客?”
李岫道:“對不速之客還講什麼待客之道?”
菡玉低喚了一聲:“遠山!”李岫看她一眼,才住口不語。
這時李林甫又說:“遠山,是不是楊大夫來了?快請他進來。”
李岫這才讓開一步,也不說請,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門旁。楊昭回頭看一眼李岫身邊的菡玉,舉步走進房中。
李林甫穿戴得整整齊齊地坐在榻上,竟還有幾分他原先的威儀,見楊昭進來,笑道:“大夫果然來了,一早我就知道今天必有貴客登門。”
李岫才明白父親口中的貴客指的就是楊昭,憤憤地別過臉去。
楊昭心中暗暗詫異。他十多天前接到聖旨從劍南回來,今日剛剛抵達昭應。他本來是要先去拜見皇帝的,路過李林甫宅,聽說李林甫在這裡養病,已近彌留,臨時起意進來看一看。之前他自己都沒這個打算,李林甫怎麼會知道?又看李林甫皮包骨頭的臉上深陷的眼窩和突出的眼珠,眼中異樣的神采,他忽然明白過來,李林甫是大限到了。一想到此,他原本準備譏諷嘲弄李林甫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李林甫道:“大夫一路辛苦了。”
楊昭客氣地道:“比不上右相在朝辛苦。”
“我天天歇在家裡,動都動不了了,還辛苦什麼。”李林甫直言不諱。
李岫喊道:“父親!”以往李林甫最忌諱別人說他病重,如今卻自己說出來,果真是事到臨頭,自己也通達透徹了。
李林甫擺擺手,又對楊昭道:“我是不成了,我死後陛下必定以大夫為相,以後的事可就全都靠大夫了。”
楊昭聽他如此說,再也不能馬虎應付,鄭重地跪在李林甫的榻前,道:“右相如此重托,下官愧不敢當!”
李林甫說出這話舒了一口氣,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渾身的氣力都被用盡,挺著的肩背也垮下了。他揮揮手想讓楊昭起來,話沒說出來,一開口卻噴出一大口暗紫的濃血,身子一晃就往後倒去。
“父親!”“右相!”
李岫和菡玉沖上去一左一右地扶住李林甫,慢慢讓他躺下。李林甫只抓著李岫的手,吃力地喊著:“遠山,遠山……”
李岫咬著牙忍住眼淚:“爹,爹,我在這兒呢,一直在這兒呢……”
李林甫喘了幾口氣,呼吸稍稍平穩了些。他轉過頭來看著菡玉,又認不清人了:“閨女,你多大了?看上去像只有二十歲……我家小妹要是活著,就該是你這般模樣……你是不是我家小妹,來接爹爹了?”他說著,混濁的淚珠湧出來,溢滿了他深凹的眼眶。
菡玉撲通一聲跪倒,淚如雨下。楊昭跪在她的右後方,只看到她顫抖的雙肩,如寒風中的秋葉。
楊昭贏了,從明天起,他將是朝中最有權勢的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得到了作為一名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權力。正如七年前初遇時她所預言的,他將位極人臣、權勢滔天,如今已經應驗。
然而他並沒有勝利後的喜悅,那些他最想要的,依然是天邊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他伸出手去似乎就要觸到了,握緊時卻又水一般悄悄地從他的指間滑出去,只餘手心裡殘存的觸感,柔膩而冰涼。

第七章 蓮沒
李林甫死後三日,皇帝下敕書,任命御史大夫、兵部侍郎楊昭為右相,兼任吏部尚書。至此,楊昭自侍御史至宰相,共領四十餘使。
楊昭一上臺,穩定人心後,便開始大肆提拔自己的黨羽心腹。他先是以司勳員外郎崔圓為劍南留後,再征魏郡太守吉溫入京為禦史中丞,並薦太常少卿、監察禦史吉菡玉補崔圓之缺。這三人原先都為李林甫所用,此舉無疑是宣告他們早已反水投靠到楊昭的旗下。
菡玉聽說楊昭舉薦自己到吏部任職,首先想到的竟是,楊昭是吏部尚書,以後豈不是低頭不見抬頭見……她上表固辭,皇帝非但沒有同意,不知又聽楊昭說了什麼,反而將她擢升為吏部郎中。
而吉溫,雖然原先在朝的職位不高,“羅鉗吉網”的名聲卻是盡人皆知,至今還有人用他和羅希奭的名頭嚇唬孩童。楊慎矜案後,李林甫提拔他為魏郡太守,兩年外任重回長安,就從法曹搖身一變為督察百官的禦史中丞,朝中官員無不覺得脊背涼了一涼。
吉溫抵達那天,楊昭親自出京十裡前去迎接。其時菡玉剛到吏部,楊昭還狀似無意地隨口問她要不要同去,菡玉急忙拒絕了。
其實……她還是去了。
菡玉立馬於山頭,望著山下緩緩移動的長龍。吉溫在外為官近兩年,這回返京舉家搬遷,家眷和行李箱籠滿滿的十多輛大車,浩浩蕩蕩拉出數十丈。
隊伍最前方,八名佩刀帶劍的士兵騎馬領頭;其後是兩輛帶廂的載客馬車,前者華貴富麗,後者簡單樸素;再往後就是裝行李的大車,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僕役不多,和護衛並行于車輛兩旁,疾步行走。
車隊過了兩山之間的埡口,到開闊處停了下來。菡玉向前方望去,只見旌節儀仗密密匝匝如雲蒸霞蔚,擁簇著宰相騶從,迎著車隊過來了。
遠遠地看不清臉面,那姿態她卻極熟悉,紫衣的、緋衣的,都是她再眼熟不過的身影。只是一個是鮮活的,強橫地沖進她的視野,那樣耀眼奪目,逼得她不能忽視;另一個卻已陳舊,蒙了一層經年的塵埃,縱使她極力想留住,還是無可挽回地離她漸遠。
富麗馬車上又下來兩個人,其一富態婀娜,是個婦人,手中牽一幼童,緩緩行至前頭,朝那紫衣的官員盈盈下拜。
菡玉對那婦人的印象不深,模樣與記憶中的合不上,差點兒認不出來。婦人行完禮便依在夫君的身旁,幼童一手牽著母親,一手牽著父親,儼然一幅和樂融融的美滿畫面。
他們一家三口……那她呢?
菡玉盯著那富麗堂皇的馬車許久,都不見再有人出來。直到吉溫一家重新上車,車隊繼續移動,也沒有人再下來。
華車挪走,其後的人跟上。應該是這輛,這樸素平常的馬車,坐的應該是有些地位的僕人,管家、奶媽、大丫鬟等等。她……也只能坐在這樣的車上吧?
她恍惚還記得少時,就是在這樣簡陋的馬車內,和婢女、老媽子坐在一起,她好奇地掀開簾子向外張望,身旁的人立刻就會喊:“別開!冷!”接著,她連忙把簾子放下。其實只搭了一層布作遮蓋的車,就算不掀窗簾也關不住冷風,冷風嗖嗖地從下方、從縫隙裡鑽進來。車內冷得像冰窖,人和人緊緊地挨著擠著,互相取暖。她呆呆地面對一車擠擠攘攘的人,心裡頭卻是遺憾。她遺憾到了新的地方,周遭仍是原樣,不曾有半點兒變遷。
馬車上蒙著一層篷布,隨著底盤的顛簸而搖搖晃晃,篷布的末端在車後甩來甩去。這薄薄的一層布,就是千山萬水、廿載光陰,隔著這一頭和那一邊,重重不能相見。

臘月是一年中最忙亂的一個月,年前堆得滿滿的事要了結,日子像流水一般嘩嘩地過去,事情卻好像總也做不完。冬日天暗得早,除夕這天又陰沉沉的,酉時剛到天色便黑透了。
侍御史裴冕借著最後一點兒天光把手頭的卷宗整理完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穿上外衣大氅準備回家去。禦史台的官員這幾天幾乎已經全都散了回家休息,眼看已是除夕夜,台院中哪還有人,黑燈瞎火的一片。
院子裡地上覆了一層薄薄的雪片。他伸手到廊下接了一陣,覺得雪似乎還不大,決定不打傘就這樣走回去。
走到廊下,他忽然見不遠處的一間屋子裡亮起了燈。裴冕訝異這時候居然還有人在,點了燈就是準備繼續待下去了。他舉步往那間屋走去,想看看是哪位同僚這麼盡心。
“吉少卿,果然是你。我就知道這會兒還留著幹活的,除了你不作第二人想。”
菡玉回過頭去,正看到裴冕推門進來,帽子大氅都穿戴好了。她笑道:“裴禦史也忙到這麼晚,還不回家吃年夜飯嗎?”
裴冕道:“母親大人使人來催了好幾回了,這不,一把事情弄完立刻就趕回去,再晚老人家就該生氣了。”
菡玉道:“令堂也是盼著你快點兒回去,哪有人大年夜還忙到天黑不回家的。”
裴冕笑道:“你還說我,你不就是嗎?”
菡玉道:“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沒人管著我,早上起來吃夜飯都不要緊。”
兩人都是大笑。裴冕道:“吉少卿,一個人也是要過年的。吃頓年夜飯,圖的就是來年平平安安。”
菡玉道:“公舍的廚子說今晚會有牢丸,一會兒我去向他討一碗吃。”她至今仍住在公舍中,沒有私邸。
裴冕不忍她如此孤寂,但過年也不作興到別人家裡吃年夜飯,便對她說:“那你早點兒回去,和同僚們聚一聚,也熱鬧一些。”
菡玉點點頭,裴冕整好衣服準備走了。菡玉道:“裴禦史,外頭雪大,我這裡有雨傘油衣,你拿去用吧。”
裴冕道:“外頭雪還不是很大,雪片也是幹的,不打緊。”說完又叮囑了菡玉兩句,便出門走了。
菡玉走到窗邊,剛一推開窗,風雪便呼啦啦地灌了進來,吹得桌旁的燈盞滅了大半。她急忙把窗關上,胳膊上卻已落了幾片雪花,足有小指甲蓋大小,被屋裡的熱氣一熏,很快就融成了水珠。
她心想,外頭風雪變得這麼大,裴冕可怎麼回去?正想著,身後門便被推開了,她笑道:“裴禦史,我說外頭雪大你還不聽,走不動了吧?”
一回頭,她的笑容便僵在了臉上。
屋裡只有桌案旁的幾盞油燈亮著,四周昏昏暗暗的。門口那人隱在暗影裡,深緋的官服如同染了墨,與暗影融為一體,仿佛在,又仿佛不在,虛幻似影。油燈發出啪的一聲輕響,爆出一朵燈花,又立刻暗淡下去。母親忽然指著門口喊:“你爹!快看,你爹來了!”孩子大喜,朝門口看去,果然見一道模糊的人影。孩子驚喜地撲過去,卻只撞到堅硬的門板。
那人關上門,一步一步朝她走來,沒在陰影中的面孔逐漸清晰。那張沉在她記憶最深處的容顏,一點點浮現,昏黃的燈光如水一般從他的臉上滑開。那不是虛影,不是幻象,是真真切切的人,發、額、眉、眼、鼻、唇,眼神、呼吸、姿態,都是活生生的。
她抵著桌角,一張紙的邊角正觸到她的手。她抓住那張紙,指甲摳破了紙面,一點點被她揉進掌中,和著手心裡的汗水,揉成軟爛的一團。
還好那人先開了口:“吉少卿,還沒回去?”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心頭才稍微平靜些:“還有一些事沒做完,不想拖到明年。吉中丞怎麼也還留著呢?”
吉溫道:“下官初來乍到,右相又委此重任,不一一檢查妥帖了哪放心離開?這禦史台院裡若還有一個人留下,那也應該是下官啊。”
菡玉是太常少卿,單論品階要比禦史中丞稍高些,當然論實權地位那就差遠了。吉溫倒不看她在禦史台只是個監察禦史,還客氣地以“下官”自稱。
菡玉道:“下官只想著把事情結了省心,沒想到反而拖累中丞不能回家團圓。”
吉溫道:“今年的事本就不該拖到明年去,都怪我新任不熟,疏於職守。少卿這麼晚還不回家,家裡人怕要著急了。”
菡玉道:“我無親無眷,孤身一人住在公舍中,不要緊。倒是中丞……”話說出來她就有些後悔。
果然,吉溫追問道:“少卿也年過而立了吧,怎還沒有成家呢?家中也沒有其他人?”
菡玉含糊地應了一聲。
沉默片刻,吉溫又道:“‘吉’這個姓可不常見呢。兩年前初見少卿時就覺得少卿有些面善,與我的一位故人十分相像,下官興許能和少卿攀上些親緣。”
菡玉勉強笑道:“我初見中丞也覺得中丞十分面善,和我的一位親友很是相像,或許真是遠親呢。可惜我幼失怙恃,身奉三清後與家中親眷也斷了來往,怕是追溯不上了。”
吉溫道:“哦,倒是可惜了……下官祖輩皆居洛州河南,不知少卿原籍哪裡?”
菡玉回道:“下官原籍衡州,少時便在衡山山中奉道修行。”
吉溫問:“這麼說入朝為官之前,少卿不曾離開過故里了?”
菡玉點頭稱是,誰知吉溫卻突然逼問:“那少卿是如何得知我與史敬忠是故舊呢?”
菡玉一凜,支吾道:“是、是阿翁自己告訴我的……”
吉溫繼續問:“我與史敬忠也許多年不通音信了,他乍見我也十分意外,為何會提前與你說起?”
菡玉辯解道:“阿翁因我姓吉,問我是否出自洛州吉氏,因而說起……中丞不也說了吉姓少見,阿翁難免會作此聯想。”怕他再追問,岔開話頭道,“這屋裡可真暗,我去多點幾盞燈來。”
她轉身端起燈架上一盞亮著的油燈去引燃其他的燈。那油燈是銅做的底盤,燒了許久,底座都燒燙了,她這樣貿貿然地去抓,手指當即被燙了一下。她吸氣縮手,就著燈光見食指指腹上已燙出一道紅痕,火辣辣地灼痛。
“燙到了嗎?”身後的人一個箭步跨上前來,不由分說地拉過她的手來查看,眉心緊緊地蹙起,“怎麼還是這麼不小心?”他低下頭,輕輕去吹她手指的傷處。
她心頭好似忽地被什麼陳年的思緒擊中了,又酸又軟,險些落淚。恍惚間,她記起了那對相依為命的母女,守著一盞如豆的油燈。孩子頑皮地去挑燈花,玩著火焰,手指在火上掠過來掠過去,為自己摸著了火卻沒有被燒到而得意。手的速度越來越慢,終於燒灼到了皮肉,她哇地哭開了。母親連忙放下手裡的活計,抓過她的手來細細地吹著。母親的動作那麼溫柔,涼風絲絲拂過傷口,她竟不覺得那麼疼了。母親說:“以前你爹就是這麼……”母親的臉色突然黯淡下去,話語湮沒在唇邊。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門被人一腳踢開,撞到兩側的牆壁。狂風挾著雪片卷了進來,門口只見翻飛的雪花。風又吹滅了幾盞剩餘的油燈,屋內更昏暗了。
菡玉一轉頭,只看到進來的那人腰間金光一閃。她飛快地把手抽回來縮到背後,退開兩步。
等了許久,楊昭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離了這麼遠,菡玉連他的呼吸聲也聽不見。隨從楊昌跟他進來把門關好,又轉到菡玉的身旁點亮油燈。屋內頓時亮堂起來,更讓她覺得無處可避,惶惑不安。
吉溫見楊昭踢門進來,臉色陰晴莫辨,拿不准他怎麼想,一時不敢隨便開口說話。楊昭卻忽然笑了一聲,說:“吉中丞還在台院裡忙啊,大過年的,還不回去吃團圓飯?”
吉溫松了一口氣,謝道:“右相鞠躬盡瘁,除夕尚不止息,下官又怎能不以右相馬首是瞻、恪盡職守呢?”
楊昭笑道:“中丞家有嬌妻幼子,哪能像我這老光杆兒似的,過年還在外頭晃蕩?我這個做御史大夫的平時忙東忙西,把禦史台的擔子都壓在中丞的身上,也難為中丞了。中丞快快回還,叫嫂夫人久等,我也過意不去啊!”
吉溫聽楊昭說到自己的妻兒,回頭看了一眼菡玉,見她臉色微微一變別過臉去。吉溫拜別楊昭,向外頭喊了一聲:“來人!”
候在門外的老僕應聲而至,恭敬地問道:“阿郎要回去了嗎?車馬已經備好了。”
那老僕已有些年歲,頭髮花白,背微駝,身上穿一件青色的舊棉襖,落了一身半化的雪花,肩背袖子上都洇潮了,凍得瑟瑟發抖。加上他畢恭畢敬地垂首而立不敢抬頭,整個人都快縮成一團。
菡玉心頭一震。這佝僂的身影,笑起來像菊花一般的面龐,如果不是今日偶然遇見,她都快要遺忘了。那時若沒有他……
吉溫舉步向外走,老僕跟在他身後。吉溫走到門口,菡玉突然喊了一聲:“請稍等!”
菡玉感覺到旁邊投來的視線突然一盛,如刀一般淩厲。
吉溫以為菡玉是在叫自己,止住腳步,老僕也跟著頓住。菡玉拿起屋角自己的油衣,走到老僕的面前遞給他:“老伯,外頭雪大,這件油衣給你擋一擋風雪吧。”
老僕受寵若驚,不敢伸手去接,只好看向自家主人。菡玉解釋道:“老伯身上的衣服都濕了,今天的雪這麼大,他一路走回去非凍壞不可,油衣好歹能抵擋一些雪水。”
吉溫雖然疑惑,但當著楊昭的面也不好問出來,只道:“那就多謝吉少卿了。”老僕一直低著頭,也跟著說:“多謝吉少卿!”
兩人出了門去,腳步聲漸漸遠了,又被風雪聲覆蓋。
屋裡就剩菡玉、楊昭和楊昌,安靜得能聽到外頭雪花簌簌地落在屋頂上的聲響。偶爾燈花一爆,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響。
她以為楊昭會大發雷霆,但是過了很久,他都沒有出聲,也沒有要發怒的徵兆。她正要開口打破沉默,他突然道:“大過年的,就算只有一碗牢丸,也要吃這頓年夜飯的。你快回去吧。”
她吃了一驚。他從什麼時候就來了,居然連這個也被他聽去,那為何直到剛才……她囁嚅道:“除夕之夜右相都不回家,下官怎能不以右相馬首是……”她忽然覺得這話很是耳熟,急忙住口。
“叫你走你就走!”他驟然抬高聲音。
她連忙應下:“下官告辭!”轉身就往門外走去。
她剛走到走廊轉彎處,就聽到身後傳來哐的一聲巨響,好像是她出來時沒有關門,那門被大風吹得撞到牆上發出的轟響。她不敢多留,也沒回頭去看,徑直走了。

年頭上風平浪靜,這個年過得還算安穩。可是上元節一過,楊昭就向故相李林甫發難了。
李林甫提拔的朔方節度副使李獻忠——即突厥首領阿布思——叛唐回漠北之後,受到回紇和安祿山兩方的夾擊,吃了幾次敗仗,安祿山俘虜了阿布思的幾名部將。李林甫為相時,安祿山懼其狡詐奸猾,對他畏服不敢造次;李林甫一死,安祿山頓覺心頭上少了一塊大石頭,出了長久以來的一口悶氣。恰逢楊昭欲攻李林甫之短,安祿山便與楊昭勾結在一起,由安祿山指使被俘虜的阿布思部將入京,誣告李林甫與阿布思曾結為父子。
李林甫撒手歸西,黨羽便作鳥獸散,這回被人誣告,連個出來幫他說話的人都沒有。更有甚者反咬一口,以討好楊昭謀取富貴。李林甫的女婿、諫議大夫楊齊宣怕受李林甫牽連毀了前程,便附會楊昭之意做證。楊齊宣既是親眷又是心腹,楊齊宣說親耳聽見李林甫與阿布思以父子相稱,那當然就是鐵證了。
皇帝聽說李林甫和叛臣結為父子,龍顏大怒,令楊昭嚴加追查。此案本就是他授意發起的,審案者又是他自己,哪還有李家人的出頭之日?
菡玉一進大理寺監牢就聽到震耳欲聾的孩童哭聲,獄卒惡語威脅喝罵也無濟於事,索性把門一關,躲得遠遠的耳不聞為靜。菡玉走進牢中,裡頭竟沒有獄卒值守。
李林甫有子女四五十人,其中大多是他晚年的姬妾所生,年紀尚幼。牢裡男女分開,男童都和哥哥們關在一起。李岫正忙著哄幾個年幼的弟弟,一手抱一個,腿上坐一個,身邊還有幾個哭得漲紅了臉的等著他抱,弄得他手忙腳亂焦頭爛額。
“遠山!”菡玉隔著鐵欄喚他。
李岫只顧哄孩子沒有聽見,一旁他的哥哥太常少卿李嶼卻聽見了,睜眼見是菡玉,眼睛一亮,急忙推李岫:“八弟,快看快看!有人來找你了!”
李岫看見菡玉也面露喜色,把手裡的兩個孩子放下,對李嶼說:“六哥,你先幫我看一下弟弟們,我去和菡玉說幾句話。”
李嶼皺眉道:“還管這些小鬼呢?快去快去!”
李岫只得把孩子先放在一旁。李嶼拉住他小聲叮囑道:“八弟,聽說這吉少卿現今在右相面前正當紅,你好好巴結他,他說不定能幫咱們說說好話,救咱兄弟一命呢!”
李岫不好斥責兄長,只走到門前,隔著鐵欄對菡玉道:“菡玉,你怎麼來了?不要緊吧?”
自從李林甫一門獲罪入獄,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對李林甫特別死心塌地的贊善大夫崔昌和虞部員外郎衛包來探望過,但他們不久也被楊昭羅織名目牽涉進案子裡,一同進了監獄,從此更無人敢來探監。
菡玉道:“無妨……對了,二郎也想一起來看你,我勸住了,沒讓他來。”
李岫道:“你做得對,他有父親大人在朝,還是楊昭的直系下屬,理應謹言慎行。菡玉,你們有這份心意就足夠了,你還是快快離開吧,別讓楊昭的眼線窺見,以免步崔大夫、衛員外的後塵。”
菡玉尷尬,又不好解釋,只說:“沒事……”
李岫還想相勸,李嶼卻過來插話道:“八弟,你多操什麼心哪?吉少卿是什麼人,右相保他、寵他還來不及,怎會像對崔大夫、衛員外那樣對他?”
李嶼說這話本是想拍菡玉的馬屁,恭維她得楊昭青眼,但菡玉聽在耳中只覺得彆扭,竟像是諷刺她一般。她又不會給人臉色看,只好任李嶼說去。李岫聽哥哥說得曖昧,想起以前的疑慮,菡玉又是一臉尷尬,心裡有些明白,便閉了口不再繼續說這個話題。
李嶼又對菡玉道:“吉少卿得右相愛重,右相對少卿可謂言聽計從。想我父親在世時與少卿也有過系屬之誼,八弟也是少卿好友,我呢,還忝與少卿同在太常寺共事。父親屍骨未寒,家裡就遭此橫禍,我們幾個大人是不指望了,少卿就當可憐可憐這些沒爹的孩子,幫他們在右相面前美言幾句,討個活路。”說著一指身後啼哭的孩童,就要抹淚。
李岫道:“六哥!楊昭氣死父親,又設毒計陷害我們一家,你竟要菡玉去求他放過我們?我寧可引頸就戮來個痛快,也不要靠他施捨活命!”又對菡玉道:“菡玉,你千萬別讓楊昭知道你和我們還有來往,更不可去求他。若因此連累了你,我就算死了也難以安心!”
李嶼道:“八弟還真是有骨氣,為了你的一口氣,就把咱們一家百來口人的命全搭上?這些弟弟妹妹都還這麼小,你忍心讓他們和咱們一起送命?”
菡玉也勸道:“遠山,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年幼的弟妹們想想。”
李岫無奈地道:“菡玉,我當然也想救弟弟妹妹,但是……楊昭是一心要將我家趕盡殺絕。你原先為父親辦事,能保全已是不易。楊昭他固然、固然看重你,但這官場上的事關乎切身利益,他是重利還是重義,不好說啊!”
菡玉搖搖頭:“遠山,你且放心,我一定會想到辦法的。”
一旁的李嶼一聽,不等李岫發話,連忙接道:“那我在此代幼弟幼妹先謝過吉少卿的救命之恩了!”說著便屈膝下拜。
李岫喊道:“六哥!”制止不及,菡玉已受了他一跪,急忙隔著鐵欄將他扶起。

菡玉從大理寺出來,天色還早,步行至吏部使院,還在辰時。這麼早六部院中就沒什麼人了,菡玉找了一名同僚詢問右相何在,得知右相已經回家去了。
她訝道:“這才辰時,就回去了?”
那名吏部官員道:“右相處事精敏果決,半日便可把一日的事做完,是以早早地回府了。”
他再怎麼處事精敏,朝政上那麼多事,大事全都要他拿主意,也不能這麼快就全處理妥當了。菡玉心中想道。她辭別同僚,準備明日再找楊昭。
這時忽有一人上前來,問她:“吉少卿是要找我家相爺嗎?”
菡玉回頭一看,是楊昭的家僕楊昌。楊昌又道:“相爺知道吉少卿要找他,特意吩咐我在此等候。相爺正在家中靜待少卿大駕,車馬也已經準備好了,少卿請。”楊昌欠身指向門外。
他派人監視她?他知道她去了大理寺探監,回頭肯定會向他求情?她心中惱怒,又無可奈何。
於是她跟著楊昌出了吏部,上了他準備的馬車,往楊昭家中行去。
這是菡玉第一次進楊昭的府邸,以前只遠遠地見過。楊昭宅第與虢國夫人宅相鄰,高門大院開在坊牆外,站在門口就見牆內重重亭臺樓閣,鱗次櫛比,綠樹掩映,一眼都看不到盡頭。進門後在院子裡繞來繞去,她走了大約半刻鐘才將整個院落收入眼底,只覺得富麗奢華之處,比李林甫舊宅有過之而無不及。
穿過花園,楊昌指著園邊一座被花草擁簇的樓閣道:“相爺正在花廳中歇息,少卿這邊請。”那樓閣周圍盡是各色花木,眼下還未開春,也能看得出一團團一簇簇開得熱鬧,可以想見百花盛開時是怎樣的如火如荼、繁花似錦。
花廳大門半敞著,菡玉從側面的廊簷走近,未到門口,忽聞廳中傳來一聲柔媚的女聲:“相爺是乏了嗎?今兒個一直心不在焉的。”語氣中頗有些嗔怪之意。
菡玉一怔,停住了腳步。
男子回道:“外頭事情多。”語調淡淡的,正是楊昭。
女子又道:“妾新請進了一批舞姬,都是平康坊的紅牌調教出來的,排了幾個節目,演來給相爺解解乏?”
楊昭笑道:“平康坊的舞姬你也敢弄回家裡來,不怕我看上其中哪個嗎?”
女子嬌聲道:“在相爺的眼中,妾的氣量有那麼小嗎?”
楊昭大笑:“女人嘛,偶爾吃一吃醋,才更惹人憐愛呀!”
女子嗔道:“相爺,就知道你又拿我取笑!”接著是一陣打鬧的聲音,伴著他爽朗的笑聲。
兩人鬧了一會兒,漸漸止息,又聽楊昭道:“好了好了,我既然應承了你,定會信守承諾,不再納任何姬妾。”
女子低低道:“相爺從不曾讓妾失望。”聲音嬌羞婉轉,柔情無限。
那女子是楊昭的姬妾?他地位卓然,年近不惑仍未娶妻已是驚世駭俗,怎會沒有幾個愛姬美妾伴隨身旁,明珠不就被他強要去納為妾室了?
但是現在菡玉又聽他許諾那女子不納其他姬妾……對了,菡玉好像聽韋諤提起過的,楊昭的戶籍上只有一名從蜀地帶過來的裴姓妾侍,想來他在男女之事上是個念舊長情的人……
那自己算什麼呢?她竟然還以為他……先前的那些曖昧場景,在他對另一個女子的承諾面前,顯得如此荒唐可笑。她的心尖上仿佛滴了一滴滾燙的蠟燭油,她還未來得及感覺疼痛,便已麻木了。
楊昌悄悄瞥了菡玉一眼,高聲唱了一句:“吉少卿到訪——”然後才帶了她步入廳中。
屋內兩人早已整肅儀容正襟危坐。楊昭坐正中主位,身旁坐著一名美貌婦人,年約三十歲,體態豐豔,嫵媚妖嬈。此時她正努力地擺出端莊雍容的姿態,但仍掩不住骨子裡透出來的風流媚態。
楊昌上前道:“相爺,吉少卿到了。”又對那婦人一躬身:“裴娘子。”
菡玉低頭一揖:“下官見過相爺,見過娘子。”
裴娘子笑逐顏開,說:“吉少卿太客氣了,快請坐。”朝右首座位比了個手勢,又對一旁的侍女道:“快給吉少卿看茶。”言談舉止間完全是一副當家主母的做派。
侍女正要奉茶,楊昭突然道:“我有要事與吉少卿相商,你們都下去吧,沒我的吩咐不用進來伺候。”
裴娘子聽說他們要商談政事,立即喚過廳中侍女一齊退出去了。楊昌走在最後,識趣地把門關上。
楊昭道:“過來,坐。”指指裴娘子方才坐的位置。
菡玉立著不動,回道:“下官只有幾句話,說完了就走。”
他卻堅持:“過來。”
菡玉一抬頭,觸到他冷冷的目光。她心中瞬間騰起怒火,但又立即按捺下去,重新低下頭走到他身邊,在空地上坐下。
“地上冷,為什麼不坐在墊子上?”
“下官不怕冷。”她漠然地看著前方。婦人濃郁的脂粉香還殘留在周圍,氤氳浮動。
他忽然輕笑了一聲:“是因為她剛剛坐過嗎?”
菡玉抿著唇不說話。
他笑得更深,一手勾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過來面對自己:“會吃醋的女人,才像女人嘛。”
她有片刻的尷尬,垂下眼避開他的直視,正看到他近在眼前的下頜上還殘留著一抹嫣紅的胭脂痕跡。仿佛蠟燭油一滴一滴地滴到她的心頭,那細微的一絲鬆動便又被重重裹住,結成厚厚的硬殼。
“男女有別,下官怎敢對娘子逾越無禮。”
“男女有別?”他笑著撫弄她光潔的下巴,手指流連於那滑膩的觸感,“你,和她?”
菡玉忍著怒意沒有推開他的手,只微微側過臉去:“相爺,我乃當朝太常少卿,官居四品,請相爺自重。”
他仍不放手:“我若不答應呢?”
她霍地站起身:“那就沒什麼好說了,下官告辭!”
楊昭眯起眼,臉上的笑容斂去:“吉菡玉,到底是你來求我,還是我求你?”
她咬住牙關,胸口上下起伏著,怒意仿佛隨時都要衝破胸腔的束縛沖出口去。然而終究還是沒有,她的胸膛被一層一層結實的布條緊緊地綁縛著,她連呼吸都不能自由,何況是發怒。
“當然是……下官有求于相爺。”
“那就坐下好好說。”
她這才坐下,他也規矩了,不再觸碰她。兩人幹坐了許久,他打破沉默道:“好了,你說吧。”
菡玉低聲道:“相爺,求你……放過故相一家。”
楊昭眉毛一挑:“我以為你會先開出條件給我。”
她忍著意氣低眉順目地回道:“從今往後,下官會一心一意地效忠相爺,全力輔助相爺,為相爺盡犬馬之勞。”
“還有呢?”
她想了一想,又補充:“下官當事事以相爺馬首是瞻,依照相爺的指示辦事。”
“還有呢?”
“下官願聽憑相爺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還有呢?”
菡玉抬頭看他,只見他雙眼微眯,冷冷地盯著自己,仿佛對她剛才所說的不屑一顧。她咬牙道:“下官身無長物,唯一命耳,全都付與相爺,死而後已!”
“你倒真是豪情萬丈啊。”聲音冷淡,他直起身來湊近她,“菡玉,我想聽的,你偏不說給我聽;我想要的,你也偏不肯給我。”
他的臉近在咫尺,氣息吹到她的面頰上,拂著她鬢邊的髮絲。他想聽什麼,他要什麼,她當然明白,但是……他的臉上還留著胭脂的紅痕,脂粉的香氣沖進她的鼻間,那胭脂好似一抹刺目的譏諷嘲笑,讓她無地自容。
他已有姬妾,即使並非明媒正娶之妻,卻是早在認識她之前就已有過情意的女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怎麼可以……他又怎麼能一邊對別人許下終身,一邊又來對她……
她捂住了面龐,只覺得這些年與他的一切都僅僅是一場幻夢,什麼情義、什麼相許,都成了笑話。
“好了,菡玉。”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捨不得,想掰開她捂著臉的手,卻被她掙開,“你要救李林甫的家人,我馬上就去改罪狀,保他們不死;你要除去安祿山,我也幫你,行不行?只要你、你別……”
他以為她哭了,急切地想要安慰她。她卻忽然長吸一口氣,拿開了手,臉上木然了無痕跡,連語氣也是乾巴巴的,不帶任何情緒。
“多謝相爺。下官一定會言而有信,盡心為相爺辦事,報答相爺。”

二月癸未,故相李林甫與突厥阿布思約為父子之事坐實,然而察李林甫並未與阿布思共謀叛逆之事,僅以包庇之罪削去李林甫的官爵,子孫流放到嶺南和黔中,財產充公。當時李林甫尚未下葬,楊昭又命人剖開其棺,取出口中所含珠玉,脫掉金紫冕服,換了一口薄棺以庶民禮下葬。
開春三月,吏部開始大批調選官員。楊昭召左相陳希烈及給事中、諸司長官聚集于尚書都堂,唱注選人。菡玉兼領吏部郎中,自然也要到場聽候差遣。
“哎哎,吉少卿,幫一下忙!”
吏部侍郎韋見素捧著兩尺來高的一大摞卷冊,跑得太急,上頭幾冊掉了下來。他無法彎腰去撿,又怕一動彈掉得更多,見菡玉正好從旁邊經過,急忙叫她來幫忙。
韋見素是韋諤的父親,菡玉去拜訪韋諤也見過多次,都是以長輩尊禮相待,如今二人倒成了同僚。她把地上的幾冊書撿起來放回去,又幫韋見素扶好傾斜的卷摞,才問道:“韋侍郎怎麼不在都堂內主持唱注?”反倒像個普通的主事一般,在外頭跑腿搬東西。
韋見素道:“有右相在,哪還需要我呀。”
菡玉道:“可是按制……”
韋見素哂道:“右相事必躬親,我們這些做下屬的不是正好樂得清閒?往年一到這個時候,忙得喲,腰都直不起來,如今總算可以松一口氣了。”
按照舊制,吏部、兵部尚書如果兼任宰相,就不能過問文武科舉選才之事。楊昭以吏部尚書兼任宰相,卻還一手掌握選人,把堂堂吏部侍郎當小吏一般差遣。
菡玉也不再多說,只道:“韋侍郎一人搬這麼多卷冊,行動不便,下官幫忙分擔些。”說著伸手去取韋見素手裡上半摞的卷冊。
韋見素往旁邊一讓:“這怎麼使得!叫右相看到……”他忽地住了口。
菡玉的手僵在半空。韋見素也覺得說漏了嘴尷尬,打個馬虎,急急忙忙地走了。
同僚之間流傳的風言風語,她並不是不知道。李林甫舊部貶的貶、流放的流放,她以前和李林甫父子交往甚密,他卻毫不追究,反而破格提升,收在身邊擔任要職,形影不離。這其中原因不由得讓人猜度疑惑,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說法大約就是吉少卿生得唇紅齒白貌賽潘安,令右相起了斷袖分桃之思,兩人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云云。
她看著韋見素匆匆離去的身影,本準備去都堂的,也改了主意,轉身往別處去了。
午間在公廚用餐,菡玉從楊昭的身邊經過,他突然叫住她問:“怎麼一上午都沒見你?”
她恭敬地回答:“都堂內唱注選人,事關重大,下官不敢冒昧。”
他皺起眉:“你是吏部郎中,怎能不到場?”
她的語氣中不由得就帶了譏諷之意:“兩個侍郎跑腿打下手還不夠嗎?”
他臉色一沉,將手裡筷子往桌上一拍。這一拍,滿堂的人都抬起頭來,見吉少卿站在右相身邊,右相面色不豫,便都識趣地低頭吃飯,只當沒有看見。
菡玉被大家的怪異眼神暗暗地覷著,偏還不能為自己辯解,只得低下頭去。
楊昭道:“你過去吃飯吧,下午別再缺席。”
下午的兩個時辰當真比兩天、兩年還難熬。吏部侍郎韋見素、張倚跑腿打雜,她這個郎中卻坐在右相的身邊勾畫標記。偶爾楊昭還會問她的意見,只要她說一句某個仕子的優點,即予以錄用;而她若略加批判,就立刻劃去。在旁人眼中,這無疑是右相將要提拔重用她的訊號,連陳希烈都對她笑臉相迎。評點勾選了數人之後,她再也不敢多言。
好不容易挨過了一下午,到未正二刻就全部唱注完畢。以往吏部選人,三注三唱,再送與門下省審查,從春至夏方能完畢,這回卻僅用了一天。楊昭道:“今日左相、給事中都在座,等於已通過門下省的審核了。”他所定下的名闕也就成了最後的結果。
菡玉走出省院大門,正碰到楊昭也站在門口不遠處,與新任京兆尹鮮于仲通一起。見她經過,他揮手道:“你等一等。”
菡玉站住,楊昭卻回過頭去和鮮于仲通說話。鮮于仲通一邊不斷地點頭,一邊指揮手底下的差役和民夫抬過一塊大石碑來。那碑足有兩人多高,潔白如玉,美輪美奐。
菡玉心想尚書省大門口,京兆尹抬石碑來做什麼?她以為是要刻碑記錄什麼重大事件,走近一看碑上的文字,滿篇都是鮮于仲通對楊昭的阿諛諂媚之辭,把楊昭誇成了天上有地下無、古往今來的宰相第一人。這鮮于仲通在劍南挑起了南詔叛亂,連吃敗仗,被楊昭調到京師來混了個京兆尹的官職,不去履行他京兆尹的職責,就知道拍馬奉承,連刻碑的事兒都想出來了。
“相爺,下官撰寫的頌詞,陛下還親自改定了幾個字。您看,就是這幾個。”鮮于仲通指著碑上幾處文字對楊昭道,“陛下果然是文采風流,令我等臣子望塵莫及,您看這幾個字改得多精妙啊!”
楊昭笑道:“是極是極。”轉過頭來看著菡玉。
菡玉被楊昭那眼神盯著,不由得反諷道:“既然是陛下親自改定的字,又如此精妙,猶如畫龍點睛,怎能與旁的字一樣對待呢?我看不如用金粉把這幾個字填上,好讓旁人也知道這幾個字是陛下御筆親題,非同凡響!”
誰知那鮮于仲通竟拊掌道:“吉少卿說得太對了,下官怎麼就沒想到呢!”又對官差指揮道:“聽到沒有,就依吉少卿所言,讓石匠把陛下改過的那幾個字用金粉填上!”
菡玉被他氣得哭笑不得,拂袖欲走。楊昭忍住笑叫她:“菡玉,你去哪裡?”
菡玉停住腳步回道:“天色還早,我去禦史台那邊。”她還兼著監察禦史的職位,最近一直在吏部,已經許久不去理事了。
“別去了,跟我回家。”
菡玉一愣,楊昭已走到門口準備上車,見她不動,催促道:“快點兒過來。”
她看他一眼,低了頭跟他上車。這時正好有兩名吏部的官員出來,看到他們倆同乘一車,交頭接耳地指指點點。楊昭走在前面沒有看見,菡玉硬著頭皮鑽進車廂裡,甩手把簾子放下。
兩人默默地並排坐著,只聽到馬車轆轆的晃動聲。半晌,楊昭緩緩道:“以後,禦史台那邊就別去了。”
她乖順地回答:“是,下官明日就遞表請辭,全力料理吏部事宜,輔助相爺。”
“不用,那職位你還留著。”他的語氣輕緩,“留著,但不去了。”
她不想也無法違逆他,只回答:“下官遵命。”
他又道:“還有,你一個女兒家住在公舍中,人多眼雜頗多不便。我家裡的客舍正好還有幾間房子空著,你以後就搬過去住,行事也方便,如何?”
她低頭拜謝:“多謝相爺體恤,下官這就回去收拾行裝。”
“我已經派人去把你的東西全搬過來了。”他想想又補上一句,“是可靠的人,不用擔心。”
他早就自己拿定了主意,一出門就拉她一同乘車說跟他回家,先斬後奏,那還來問她做什麼呢?她再拜道:“讓相爺費心了。”
一路上兩人都不再說話,不多時到了宣陽坊楊昭宅邸。兩人下車,楊昌已候在門口,向二人行禮:“吉少卿的住處已經安置妥當了。”
楊昭道:“那就一同過去吧。”
楊昭的家中也住了一些投奔他的門客親眷,在前院的兩側,家眷自住的內宅則要遠些。菡玉跟著他到了自己的住處,是一進單獨的院子,三間正房兩間耳房,她一個人住十分寬敞。
她看了看周圍,心裡咯噔一下。這小院旁邊一牆之隔,穿過一道月洞門就是楊昭的書齋,與其他客舍反倒隔了一片小竹林。小院背後緊鄰花園,遠遠可見上次她見他的那座樓閣,此時門前一叢叢的迎春已經開了,一片喜氣的金黃。
進了門去,主屋與她原先住的公舍的格局竟然一模一樣,行李物品都按她的習慣擺放,除了地方更大些,她乍一看還以為他是把公舍整個搬過來了。
楊昭道:“以後你就住在這邊,隔壁院就是我在家理事覽閱之處,你有事找我的話,來往都很方便。”
她低頭道:“嗯。”
楊昌十分識趣,說一聲:“不打擾相爺和少卿商議正事。”退了出去。
沉默了一陣,楊昭問道:“這地方你可還滿意?”
她規規矩矩地回答:“相爺如此厚待,下官受寵若驚。下官定當鞠躬盡……”
“我不是要聽你說這些。”
她敷衍道:“這院子比公舍強上百倍,下官當然滿意。”
“楊昌會指派婢女僕役給你,以後你有什麼需要的只管跟他說,他辦事牢靠。”見菡玉沒有反應,楊昭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拉她走到窗前,推開窗戶。窗外就是花園,園中有一片小小的池塘。楊昭指著那池塘道:“再過一段時日天氣熱起來,就可以種蓮藕了,到了夏天一開窗就可以看見滿塘荷花,你喜不喜歡?”
菡玉這才抬起頭,朝窗外看了一眼。這個季節還沒有蓮花浮萍,只有幾朵石雕的芙蓉,襯著出水而立的石鶴,慘淡地盛開在碧波間。
楊昭突然問:“我給你的東西呢?”
她半低著頭,正看到他腰間孤零零的金魚袋。他的玉佩還在她這裡,她還沒有還給他呢……
二人相對著,近在咫尺,然而菡玉的思緒卻飄到遠處去了。菡玉記憶中的那一對母女,也總是這麼默默地相對著。孩子紅著眼,賭氣悶頭繡花,尖利的繡花針刺破了她細嫩的指尖,血珠滴在歪七扭八的花紋上。她說:“娘,我替你重繡一個,重繡一個給爹爹,叫他回心轉意。”母親呆呆地看著她,只喃喃道:“我繡給你爹的荷包,他落在這裡了,我還沒有給他呢。”母親的手裡攥著那個舊荷包,裂口處的絲線一團一團地卷起來,花開並蒂,都成了斷線。
他見菡玉不說話,又問:“還在嗎?”
她恍惚道:“在。”
“拿出來。”
菡玉臉色微變:“我、我收在一個隱秘的地方了,待我找出來再歸還相爺。”
他追問:“什麼隱秘的地方?現在不能拿出來嗎?”
她閃爍其詞:“如果相爺現在執意要看……請相爺先出去一下,我這就找出來還給相爺。”
楊昭起了好奇心:“你究竟把它藏在什麼地方了,這麼神神秘秘的,還要我出去才能拿出來,不能讓我看見?”
她只好搪塞道:“行李剛搬過來,只怕不好找,翻箱倒櫃的……”
她話未說完,他忽然欺身上來,手往她的腦後探去。她慌忙躲避,卻被他的手臂箍住,逃脫不得。他的手指伸進她的衣領裡,貼著頸後的肌膚輕輕一勾,就把脖子裡掛的絲繩拉了出來。
“原來你一直帶在身上,還騙我說藏起來了,原來是藏在自己的衣服裡。”楊昭笑著撫弄絲繩上系著的蓮花玉佩。再熟悉不過的紋理,每一道每一縷都被他摩挲過千百遍,即使他閉了眼也能在腦中勾畫出它的模樣。“你總是這樣,非得藏著掖著不讓別人知道。”
被他當面揭穿,菡玉尷尬地轉過身去,看向窗外。
花園裡一隊婢女侍候著領頭的娘子在園中閒遊,或許是從窗戶裡遠遠地看見了他們,那領頭的娘子本是朝著這邊來的,又掉頭折返避開了。
裴娘子,菡玉記得的,單字柔,蜀郡人,楊昭從劍南來京後三個月就把她從蜀地接過來了,以妾室名義登記在籍。
這些是菡玉在楊昭家中首遇裴柔後去找韋諤查閱籍冊所得。籍冊上還記錄著裴柔原是賤籍。菡玉偶然問起在劍南任過職的同僚,同僚說十幾年前裴柔曾是豔名遠播的蜀中名妓,風塵俠義傳為美談。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打聽這些,知道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楊昭並未看見裴柔,握住菡玉的肩將她扭回來,含笑盯著她道:“事到如今,還不能對我開誠佈公嗎?你說,為什麼將我送給你的玉貼身戴著,嗯?”
“貼身戴著……只是怕丟罷了。”她微不可見地冷笑,脫下脖子裡掛的玉佩遞給他,“相爺的東西貴重,還是物歸原主吧。”
他看了一眼那玉雕的蓮花,並不伸手去接:“你也戴了很久了,喜歡的話就留著吧。”
她僵硬地回答:“我不喜歡。”
“口是心非。”他倚到窗邊柔聲戲道,“這塊玉是去年我特意找人琢的,當然是為了你。菡玉,也只有你和它最相配。”
她握著系玉佩的絲繩晃了兩圈:“相爺既然打算把這玉送給我,可是任憑我處置?”
“你要怎麼處……”
楊昭話沒說完,菡玉突然一揚手把那玉雕蓮花扔了出去。他阻攔不及,玉佩直飛到水池中,擊中石雕的蓮花瓣,發出叮的一聲脆響,高高彈起又落入水中,打了一個晃,緩緩沉入水底。

第八章 蓮伏
一夜疏風驟雨過後,滿池的荷錢便都喝飽了似的伸展開來,仿佛嬌嫩初綻的少女,羞澀而亭亭地出落於水面之上。
幾名婢女圍著池塘,將鐮刀綁在長竹竿上,瞅著池中新綠的荷葉,鐮刀朝葉下一伸一鉤將莖稈割斷,再把荷葉慢慢拖到岸邊來,一層一層鋪平收起。這些葉子正當鮮嫩,用來煮粥、蒸點心、入菜,都是極好的材料。
“你們幾個,在忙什麼呢?”
領頭的婢女紅穎抬頭一看,遠遠地見花園那一邊,裴柔帶著幾個侍女施施然地朝這邊走來了。她放下手裡的活計,迎上前去拜了一拜:“裴娘子。”
裴柔指著在池塘邊上忙活的婢女問:“這是在做啥子?新長出來的荷葉就摘了,如何開得好花?”
紅穎回道:“是廚房的人要荷葉做材料。園丁說這荷花種得密,打掉一些還能長得更好。”
裴柔問:“荷葉也能做菜?”
紅穎道:“裹著糯米、鮮肉蒸熟,裡頭的東西便會自帶一股荷葉的清香。廚房的人上回用這方法做了一道小點,相爺讚不絕口呢!”
只要是相爺喜歡的,裴娘子總會盡力投其所好討他的歡心,出主意的人也會得到嘉獎。果然,聽紅穎這麼說裴柔便改了語氣,只吩咐道:“既然要給相爺入菜,務必弄得乾淨些。這法子是誰想出來的?”
“上回吉少卿隨口說了一句,相爺一直記著,特意吩咐廚房為少卿做的。”一個女子的聲音插進來。紅穎轉頭一看,是在吉少卿院裡伺候的婢女芸香。她向芸香使了個眼色,芸香卻不予理睬。
裴柔挑起眼角瞥了芸香一眼,並不想多理會她,指著芸香身後的生面孔問紅穎:“那個小丫頭,是前幾天相爺剛剛買回來的?”
芸香搶著回答:“是吉少卿在路上碰到的,看她可憐,相爺轉頭就派人把她買下來了。這不,正好少卿院子裡人手不夠,相爺便把她派給我管教,先幫著忙。”說著還叫過那小丫頭來:“小鵑,過來給娘子見禮。”
小丫頭初來乍到,也不清楚相府裡的人事規矩,看裴柔穿得華貴,過來便跪下磕頭,口中說道:“小鵑見、見過娘子……”
裴柔只是點點頭,對身後的使女道:“我們繼續往那邊去。”領著一群侍女往花園另一頭去了。
紅穎看她走遠了,才對芸香道:“你這張嘴呀,就不能別那麼厲害?她好歹也是管著大家的,得罪了她,對你可沒好處!”
芸香道:“一個女戶出身的娼妓而已,不過是趁著相爺屋裡沒人才鳩占鵲巢掌了權。這風水輪流轉,我看她也威風不了幾天了,怕什麼?”
紅穎瞪芸香道:“這話你可不能亂說!”
芸香笑嘻嘻地湊過去,朝紅穎眨眨眼:“你知道相爺都多久沒去她那邊過夜了?”伸出手來比畫了一下。
紅穎驚道:“這麼久了?那相爺是怎麼……”話一出口才覺得自己著了芸香的道,羞紅了臉啐芸香一口,“你這蹄子胡說八道,把小孩子都教壞了!”朝一旁的小鵑努努嘴。
小鵑年紀還小,根本不懂這回事,疑惑地看著她倆,不明所以。
芸香和紅穎忍俊不禁,兩人湊近了咬起耳朵。紅穎問:“你在那邊當差,天天伺候來去,可有……真見過?”
芸香道:“這倒沒有,他藏得可謹慎哩,臥房裡都不讓我隨便進去的,相爺也沒有留宿過。不過大夥兒都這麼說,准是真有那回事。你看相爺那巴巴的模樣兒,像是對下屬的態度嗎?”
紅穎斥道:“怎麼對相爺說出這樣不敬的話來?不過,倒是貼切得很。”
兩人笑作一團。一旁的小鵑一頭霧水,只聽紅穎說到芸香當差,插嘴問道:“芸香姐,你們是在說吉少卿嗎?”
芸香轉頭捏一下她的面頰:“這丫頭還不算太笨。”
紅穎笑道:“她還小嘛,什麼都懂才稀奇呢。回頭你一樣一樣仔細說給她聽,免得她弄出什麼婁子。她可不像你,一轉一個心思,這張嘴還跟刀子似的。”
小鵑戰戰兢兢地說:“紅穎姐,我需要懂什麼,會弄出婁子來嗎?我什麼都不知道呀,你們可一定要教我!”
紅穎道:“那便先跟你說說方才看到的那位娘子吧,免得你以後見她說錯話。裴娘子只是相爺的妾,相府沒有女主人,你知道吧?”
“我還以為娘子就是……”小鵑點頭,“我明白了!”
紅穎繼續道:“雖然不是主母,但實際上行的也是主母的職責,所以對她還是要恭敬些,畢竟裴娘子與相爺有十幾年的情分。相爺來京城之前原在蜀地從軍,任滿後一度虎落平陽,幸得裴娘子仗義相助才渡過難關。相爺進京後就把裴娘子也帶過來了,本準備娶她為妻,不知為何耽擱了。再後來相爺得到陛下的賞識,官越做越大,有了身份地位,更不能娶她了。所謂良賤不婚,人言可畏,只能納作妾室。但是相爺一直念著舊日恩情,將家裡的事都交給裴娘子掌管,自己也沒有再娶妻納妾。”
小鵑連連點頭,對裴柔的印象大為改觀,想著這段故事,不由得生出羡慕來:“相爺對裴娘子真好。”
紅穎見小鵑這麼認為,便不再說後頭的事。芸香卻又接過話頭來:“相爺對裴娘子自然是好,為了她還拒過陛下的賜婚呢!嘖嘖,那可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啊,放著駙馬不做——”
紅穎瞪芸香一眼:“不說兩句風涼話你就閑得慌。”
芸香嘻嘻一笑:“不過那是外頭傳的,其實可不是這麼回事。那回相爺觸怒了陛下,幸虧貴妃為他求情才平息事端。貴妃是什麼人物,能為了一個……”她不屑地揮了揮手,“去向陛下求情嗎?”
小鵑被她挑起了好奇心,問:“那是為什麼?”
“其實呀,是為了隔壁的虢……”芸香故意逗小鵑,又頓住不說了。
小鵑著急地追問:“虢什麼?”
芸香大笑:“你都不認識,告訴了你也不知道是誰啊!等你把周圍弄熟了,我再一件一件說給你聽!”
小鵑懊惱地歎了一聲,嘟起小嘴。紅穎笑斥芸香道:“你這張嘴真是沒遮沒攔,背後什麼人都被你說盡了!”
“流言蜚語、道聽途說,說來就是湊個樂子嘛。要不然天天悶頭幹活,死氣沉沉的,多沒意思!”芸香嬉皮笑臉地指指荷塘那邊的小院,“說隔壁其實我也不太相信,要說是這院子裡的,我倒敢把腦袋都賭上!”
小鵑看芸香所指的正是兩人侍候的院子,插上一句:“那不是吉……那誰嘛!”
紅穎、芸香都被她逗得笑了出來,小鵑紅著臉,自己也覺得好笑。
芸香拉過她頭挨頭地低聲說道:“小鵑,我告訴你,你這回分到這個院子裡,可是走大運了。那誰呀,才是相爺心尖尖上的人!”
小鵑有點兒不敢相信,試探地問:“心尖尖上……是哪種呀?”
“小妮子蔫兒壞,明明都懂了還裝糊塗。”芸香戳一記她的腦門,“還能是哪種?就是陛下把貴妃放在心尖尖上的那種唄!”
“可、可是吉少卿他、他是男的呀!”小鵑張大了嘴,被芸香一把捂住,小鵑連連拍自己的心口,“兩個男的……怎麼可以嘛!”
芸香道:“如今長安風氣開放,什麼樣的事情沒有?聽說這種事在達官貴人們中間平常得很。再說吉少卿長得那麼俊俏,等閒女子都比不上,相爺對他動心也不奇怪啊。”
小鵑想起第一次看見吉少卿,心裡頭還怦怦亂跳,生平頭一次看到這麼俊的男子。後來她被分到他的院子裡做事,芸香還取笑過她,半真半假地警告她可別對吉少卿起非分之想,原來……
她突然靈光一閃,開口問道:“相爺不肯娶公主,會不會就是為了他呀?”
紅穎、芸香都是一愣,面面相覷。
小鵑接著說:“要說不能娶,吉少卿才是真的不能娶呢,因為他是男的呀!”
紅穎看看芸香,芸香突然一笑:“這小丫頭,有時候腦子比咱們還靈光,我都沒想到這一層。”
紅穎道:“可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據說相爺剛進京的時候就和吉少卿認識了,都八年啦!”芸香想了一想,冷笑一聲,“怪不得相爺突然改了主意,不娶裴娘子了呢。”
紅穎忽然朝她遞了個眼色,芸香立刻噤聲,轉頭一看,見吉少卿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小徑上,不知聽到了多少她們的談話。
芸香倒也處變不驚,堆起笑來對菡玉福身作禮:“少卿今日回來得這麼早。紅穎姐這邊正好缺人手,就把我和小鵑叫來幫忙,不想怠慢了少卿,我們這就回去伺候。”
菡玉道:“無妨,你們先忙吧,我那邊也沒什麼事要做,晚些回去不要緊,別耽誤了紅穎姑娘的活計。”
紅穎也對菡玉行禮:“多謝吉少卿。”
菡玉勉強點一點頭,匆忙轉身走了。
紅穎道:“吉少卿真是好說話,剛才那些,他准全聽在耳朵裡了。”
芸香吐吐舌頭:“好說話才敢說他嘛,要是換了別人,還不刮掉咱們一層皮!”
紅穎啐道:“欺軟怕硬!別嚼舌根了,快去做事!”
芸香拿起鐮刀,卻見身旁的小鵑還愣愣地看著吉少卿離去的方向,拍了她一下:“看什麼看,再看也輪不上你!”
小鵑回過神,紅著臉道:“我才沒有呢,我只是……哎!吉少卿身上真香呢,就像荷花一樣!”
芸香失笑道:“大驚小怪,你又不是頭一次見他。”拿起鐮刀塞進小鵑的手裡,“幹活去幹活去!”
小鵑看著滿池的新荷,撓一撓頭,自言自語道:“相爺喜歡吃用荷葉蒸的點心,是不是也是因為他呀?”

菡玉漫無目的地在花園裡踱步,轉了兩圈,越轉越覺得煩悶,索性在樹下的石凳上坐了下來。日頭西斜,疏散的陽光從枝葉的縫隙裡透下來,投在她的身上。風從樹叢間穿過,帶上了微微的涼意。
這就初夏了呀,一轉眼,她到相府已經兩月餘了。
她輕聲一歎,腦中倏忽一閃,卻是小鵑清脆的聲音:“相爺不肯娶公主,會不會就是為了他呀?”俄而又聽芸香冷冷地說:“怪不得相爺突然改了主意,不娶裴娘子了呢。”
楊昭虛懸正室,年近不惑而不娶,是為了她嗎?
一片落葉從她面前飄飄悠悠地飛下,輕輕落在她的膝頭上。她心中一動,伸手去拿那片葉子。身子剛一動,落葉便滑下了她的膝,飄向地面,與其他枯枝敗葉混在一處。
他是為了她?那裴柔又算什麼?還有隔壁的虢國夫人……
楊昭與裴柔的舊事,在相府內無人不知。這兩個月來她不知聽了多少遍,聽得耳朵都起了繭,聽得心都麻痹了。
裴柔原是蜀中名妓,豔名遠播、紅極一時。多少王孫公子為她千金買笑,她卻因愛楊昭少年英俊,讓他做了入幕之賓。那時楊昭正當潦倒,全靠裴柔接濟勉強度日。二人情濃之時也曾海誓山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後貴妃得寵,楊昭得蜀地富商資助,入京獻彩謀取官職——便是菡玉在馬嵬驛初遇他之際。裴柔拋下聲名富貴,學那文君紅拂,追隨楊昭至長安,只盼從此長相廝守。楊昭曾許諾她,到京城尋得安身立命之所,立即娶她為妻。然而他身為貴妃兄長,又得到皇帝青眼,一步登天,卻不能再兌現自己的承諾。裴柔出身風塵,良賤不婚,就算是普通人家也無法娶作正室,何況是他堂堂國舅爺。他迫於人言不能給她名分,唯有終身不娶以示堅貞。為了她,他甚至冒死違忤聖意,拒絕皇帝的賜婚。這麼多年來,他始終只有這一名妾侍,只為當初的一句諾言。
這些話都是裴柔手下的人傳出來的,或許有幾分誇大,但楊昭聽在耳裡也從未辯駁過,大致是八九不離十的。如果在剛遇見他時聽到這樣的故事,菡玉或許還會對這個臭名昭著的外戚權臣生出一點兒私德上的敬佩,但是現在……它終究成了一個笑話。
而隔壁的虢國夫人,是楊昭的從祖堂姐,實際二人並無血緣關係。楊昭少時寄居在堂叔家中,便和未出嫁的虢國夫人有了私情,直到虢國夫人出嫁才分開。時過境遷,十多年後在長安重逢,楊昭依然未娶,虢國夫人已經守寡,二人舊情複燃、藕斷絲連。據說楊昭能在皇帝的面前得寵並非全然借助貴妃之力,而首要該歸功於虢國夫人,甚至連兩家府邸都隔牆而建,只為了方便他們暗通款曲。裴柔只是一個楊昭的妾,哪比得虢國夫人盛勢隆寵,對他們的悖倫醜事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不管事實究竟如何,傳言是否扭曲,她們與楊昭初相識都在菡玉之前,再相交都在她之後,以致她的橫插一腳顯得格外諷刺和可笑。
菡玉仰起臉,看著頭頂上疏落的樹冠,發現心頭依然有淡淡的悲傷流過。
到底曾有一些瞬間,她以為自己對他而言是特別的。
手下意識地往衣襟裡探去,摸索了半天什麼都沒有摸到,她才猛然回過神來。那塊玉,那朵玉雕的蓮花,已經被她扔進花園的池塘裡了。
習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物。那塊玉她只戴在身上五個月,卻養成了和他一樣的習慣,每當心緒不甯有所思量時,都會無意識地摩挲那玉。在失去它之後,她依然無法改掉這個習慣,只有摸來摸去摸不著它時,才想起它已經離去,不再屬�她了。她的心口少了一塊東西,空空蕩蕩的,仿佛有什麼與那塊玉一起,也被她丟棄尋不回來了。
菡玉抽出手來,想起自己帶著的另一樣東西,從袖子裡摸了出來。
那是一管碧玉雕琢的短笛,玲瓏剔透、光華燦然,系著一條白色的流蘇。笛子的尾梢上沾了一點兒灰褐的汙跡,年代久遠,已辨不出是什麼了。她擦了擦笛身,又湊到唇邊試了一個音。她許多年不曾吹笛,技藝有些生疏,第一下吹啞了。她試了幾遍,漸漸找准了音調,回想了一下,吹出一支簡單的小調。
笛音本應該是活潑明快的,但因為笛身上裂了一道口子,音色有些喑啞低沉。她緩緩地吹著,輕緩的笛聲一絲絲一縷縷,好像繞進了她的心裡去,把那些煩惱、憂愁、鬱悶統統纏繞起來,又旋繞著帶了出去,不留一點兒痕跡。
“原來吉少卿還會吹笛,果真是多才多藝,風雅之士。”
菡玉放下玉笛抬頭一看,只見裴柔帶著幾個婢女,捧了一束暗香盈懷的梔子,嫋嫋娜娜地朝她走來。
以己度人,如果今日易地而處,換作她在裴柔的位子,哪能忍得了這幾個月,或許早就氣得拂袖而去遠走高飛了。她只覺得心底一陣陣地酸楚,站起身來向裴柔行了一禮:“娘子過獎。”
裴柔道:“吉少卿好雅興,不過怎麼獨自一個人在花園裡吹笛子?妾略通音律,但只擅絲弦而不熟管樂,倒是相爺的笛簫都吹得好,少卿可與他切磋切磋。”
她在相府寓居數月,連婢女都私下議論她和楊昭的關係,裴柔怎會毫不察覺?但是裴柔對她非但沒有針對排斥的敵意,反而常有一些疑似撮合之舉。
菡玉大概能猜到裴柔的用意。出身卑賤的妾,哪有資格置喙如今貴為宰相的夫君的喜好舉止?她唯有盡力討好逢迎,即便他看上了別人,也要賢惠地幫他得償所願。別說裴柔只是一個妾,富貴高第門當戶對明媒正娶的當家主母,不也常有這樣的無奈之舉?
然而裴柔越是這樣委曲求全,越讓菡玉覺得心中有愧,無地自容。
“是嗎……”菡玉木然地站著,目光斜視地面應道,“倒不曾聽相爺提過。”
菡玉的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嬌脆稚嫩的聲音,委屈而憤怒地問:“娘,為什麼爹還要再娶親?為什麼我要叫她大娘?為什麼你還要向她下跪?你和爹才是夫妻啊!”而母親淚水漣漣:“孩子,你不懂,聘為妻,奔為妾……”
聘為妻,奔為妾。縱使當時滿腔熱情,過後,母親卻只得這樣淒慘的下場。單憑一時的愛戀、幾句虛妄的諾言,一旦人心變了,便什麼都沒有了。
菡玉抬頭看一眼裴柔,那一雙勾魂攝魄的桃花媚眼,強顏歡笑之下是否也隱藏著惡毒的憤怨?她想起那時,每次遠遠看著那個女人的背影時,都希望自己的目光能變成一千把一萬把刀子,把那個女人切成碎片。而遠處那個女人突然一回頭,那張臉,赫然竟是自己!
菡玉驚駭,往後退了一步。
“菡玉,剛才那笛聲是你吹的嗎?怎麼突然停……”身後的樹叢那邊傳來楊昭輕快的聲音。他繞過樹叢來,看到裴柔也在場,斂起笑意淡淡地道:“你也在這裡。”
“西園的梔子開了,我想采一束回去養,不想在園中聽到吉少卿的笛聲,也和相爺一樣不由自主地循聲而來。”裴柔捧著梔子花向他欠身,“妾先告退了,不打擾相爺和少卿談論國事。”
楊昭道:“等一等。”他從裴柔的懷裡抽出一枝梔子來,放在鼻下輕嗅,這才讓她走了。
梔子香氣襲人,他摘下花拈在指間道:“梔子別名玉荷花,倒是比蓮花更與你的名字相稱。”他伸手到菡玉的耳後,想把花簪在她的發上。
菡玉窘迫地往後一退:“相爺,我現在並不是……簪花雅趣,相爺還是與裴娘子共賞吧。”
他不悅地蹙起眉:“她剛才跟你說什麼了?”
菡玉低下頭,手在袖中撫著笛身上的那道裂紋:“沒說什麼,裴娘子也是遊園路過,剛打了個招呼,相爺便來了。”
“菡玉,”他歎了一口氣,“凡事忍讓、太好說話,就會有人敢騎到你的頭上來。你不願與人爭口舌,別人還道你好欺負。”
這些話他應該教給爭寵的姬妾吧?她心裡略堵,口中還是端正地回答:“府裡上下對下官都禮遇有加,下官只覺得受之有愧。”
他看著菡玉頭頂上淡青色的束髮冠巾,冠下是柔軟的絨發,梳得仔細,但還是有一些微絨的碎發頑皮地冒出頭來,泛著細軟棕黃的光澤。她的臉低垂著,完全被發冠遮住,只能看到額頭一角。這幾乎已經成為她面對他的唯一姿勢,他甚至想不起上一次清清楚楚地直面看她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兩個多月了,她一直這樣冷淡疏離,他早該習慣了啊,只是……
他暗暗歎息,一低頭注意到她手裡的玉笛,問道:“剛才那支曲子是你吹的?”
菡玉點一點頭。
“這支笛子是從哪裡得來的?”
她微訝,不意他忽然問起笛子的出處:“是……友人所贈。”
“我也有一支碧玉雕琢的短笛,和你的這支十分相像,也是白色的穗子。”他伸過手來拿那管玉笛,她便松了手,任他拿去察看,“不過看上去要比你的這支新,音色也要亮一些。”他翻轉笛身,看到那道裂紋,“原來是裂了,怪不得聲音低沉。好好的笛子怎麼弄裂了呢?”
“友人贈予我時已經裂了,我也不知。”
他本想追問贈她笛子的友人是誰,終究還是忍住了,把笛子還給她:“方才你吹的那支小曲,再吹一遍給我聽。”說著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她便在石凳的另一頭坐下,重新吹了一遍。曲調是極簡單的,像孩童傳唱的童謠,任何人聽一遍就能哼唱出來;卻又是那麼與眾不同,任何人只要聽過一遍就再也不會忘記。簡簡單單的調子,仿佛率直得不帶彎兒,又好似帶了太多的彎兒,以致覺察不出來了。他一邊聽,一邊用手在膝蓋上輕輕地擊著,只覺得心境豁然開朗起來,方才的一絲愁悶都煙消雲散了。
一曲終了,過了許久,他才開口問:“這曲子叫什麼名兒?”
她略一遲疑:“叫作……《鎮魂調》。”
“《鎮魂調》?好奇怪的名字。”他想了一想,隨即微微一笑,“不過,倒是很貼切。一聽到它,心裡頭再多的煩躁憤怨全沒了,整個人都平靜下來,可不是有‘鎮魂’之效?”
她默默地坐著不說話。
楊昭又道:“以前我也喜愛吹笛子,後來事情一多,就沒那個閒情逸致了。我的那管玉笛也不知在箱底壓了多少年,我許久不溫習,只怕都吹不響了。”他輕輕地哼了一小段她剛剛吹奏的《鎮魂調》,覺得自己記得差不多,向她伸手道,“笛子借我一用。”
菡玉依言把笛子遞給他。碧玉微涼,吹孔處結了一排細小的水珠,是她吹奏時呼出的氣凝結而成的。他緩緩地把笛子抬到唇邊,下唇貼著那溫涼的玉,一時只想著,剛才她也是這樣,觸碰了這一塊地方。
太陽已經落下山去了,東邊的天空暗沉沉的,西側卻是一片絢麗燦爛的晚霞。樹冠投下的暗影將兩人籠罩其中,她看不清楊昭的表情,只聽到悠揚的笛聲從他的指下一絲一縷地飄蕩出來,宛如氤氳的薄霧。他吹得一手好笛子,比她這只學了點兒皮毛的半吊子要強上許多。那婉轉的曲調由他演繹出來,格外動人心魂。
刹那間,她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聽這曲子的時候。她看著他模糊昏暗的側影,忽然覺得他吹笛的姿態,和這笛子的原主人竟有那麼幾分相像。
那時……
她悚然一驚,從迷思中回過神來,他的笛聲也恰恰結束。
“對了,昨日聽相爺說哥舒將軍攻破吐蕃城池,收服了九曲部落,不知此事可有後續進展?”
楊昭慘淡地一笑,戀戀不捨地放下笛子,愣怔片刻,才掏出汗巾來把那笛孔上的水珠細細地擦拭乾淨了,遞還給她:“菡玉,你可真會挑時候打岔。”
她默默地把笛子收起,他接著道:“我已奏表陛下,請以哥舒翰兼任河西節度使。”語氣恢復為談論公事時的肅然。
菡玉便也收斂心神,道:“有了哥舒將軍制約,安祿山便不至於橫行無忌。”
叛逃回漠北的阿布思被安祿山所破,其精銳騎兵盡歸安祿山,加上原先的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兵力,祿山精兵天下莫及。朝中不斷有人進言安祿山有反狀,但皇帝就像吃了迷魂湯似的,對這個貴妃的乾兒子深信不疑、寵愛有加,根本聽不進去。楊昭厚交哥舒翰,不僅是看中哥舒翰隆寵日盛,手下兵力雄厚,也因為哥舒翰與安祿山有隙,正好可以相互制約。
楊昭道:“哥舒翰此番大敗吐蕃,陛下龍心大悅,有意要賜爵封王。”
菡玉訝道:“封王?陛下要封哥舒將軍什麼爵位?”
“草擬為西平郡王。”
“西平……郡王……”菡玉緩緩地念出那四個字。安祿山為東平郡王,這回哥舒翰被封為西平郡王,便是明著把他倆放到同等的地位上去了,兩人的爭奪對峙也由暗處轉到明處。
讓哥舒翰去和安祿山正面硬碰硬,總比讓……菡玉瞥了楊昭一眼,天色已暗,他的臉在幾尺之外也看不真切了,只有一個黑黢黢的剪影。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說到底,她還是有一些私心的。

六月,皇帝再次駕幸驪山華清宮,楊氏眾人自然也隨行。楊昭此時身為右相,今非昔比,其餘五家都以他馬首是瞻。出發前,三夫人及楊銛、楊錡都先到宣陽坊相府前會合。
楊氏素來豪奢,此次出行必定也極盡奢華,菡玉早料到了,但當她隨楊昭走出大門時,還是被門外的陣仗嚇了一跳。
相府前足以四馬並轡行走的寬闊大街,此時擠擠攘攘塞滿了車馬僕從,兩邊都望不到盡頭。楊昭以劍南節度使旌節儀仗領於五家之前,其餘五家的家奴各穿一種顏色的錦繡衣袍,燦若雲霞光華奪目,五色合成一隊綿延數十丈。遠遠看去,猶如天際虹霓一般絢麗,當真是炙手可熱的富貴盛勢。
到了朱雀大街,百官多已到了,待皇帝乘輿從承天門出來,再過皇城朱雀門,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一路向東,從東邊的春明門出長安,驪山就在五六十裡之外。如此綿長的隊伍,用不著半日也就能到了。
城內沿路都有百姓夾道,楊氏五家經過時引起了一陣騷動。本是在路旁圍觀的百姓竟然圍攏過來,有些膽子大的還貓腰鑽進隊伍的空隙裡。
菡玉聽到後頭有騷亂之聲,回頭去看,只見一名少婦和一中年婦人各執一片錦緞的兩段,互不相讓地拉扯。再往後不時有幾個人一擁而上,彎腰去撿地上的東西,為此爭搶相鬥的也不在少數。
原來是楊氏家奴身上帶的錦繡珠玉掉落在地,隊伍前行又不得停下去撿,圍觀的百姓看到這些值錢的東西掉在路上,便紛紛爭搶。
菡玉看這樣的情形不由得皺眉,隊伍行過都能掉落一地的珠玉錦繡,楊氏竟奢靡到如此地步。
楊昭看她策馬回頭,也轉過頭去看,見兩旁百姓爭搶遺落財物,忍不住玩心大起,對身邊的扈從道:“叫後面的人把身上帶的值錢物什都扔下去,人人有份,免得他們搶個頭破血流。”
菡玉忍怒勸道:“相爺此舉非但不能止住爭奪,反而會造成更大的騷亂。望相爺三思,否則他們就真要搶得頭破血流了。”
楊昭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頭破血流也心甘。”
菡玉惱道:“貪財好利之心人人皆有,相爺以此取笑玩弄,令他人醜態畢露,覺得很好玩嗎?相爺今日富貴騰達,自然可以視錢財如土,倘若換作為衣食所累的普通百姓,不也像這些庶民一般汲汲營營?”
楊昭道:“人與人本就不同。菡玉,不是人人都會像你這樣設身處地地以己度人的。”
菡玉反駁道:“相爺也曾窘困落魄,倚仗他人接濟度日,如今發達富貴就忘記舊日困境了?君不見李林甫、王鉷、楊慎矜等都是以滿盈招禍,前車之鑒,相爺一點兒也不懼嗎?”
楊昭臉色微變,旋即又笑道:“沒錯,我本寒家,緣椒房之親而有今日地位,不知以後會有什麼結果,終究也不會留下什麼好名聲,說不定還會遺臭萬年,還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時行樂。”
菡玉聽他如此自嘲,也覺得剛才的話說得太重,無禮至極,略感後悔,輕聲道:“相爺何出此言……”
楊昭道:“菡玉,不是你說的嗎?我活不過四十歲,下場也不怎麼好。”
她心中一動,抬頭只見他側臉看著自己,神色冷漠淡定。
這已是天寶十三載的年中,如果一切都不曾改變的話,他離四十歲的大限真的不遠了。
扈從見兩人都不說話了,遲疑地問:“相爺,真要叫後面的人丟東西嗎?”
楊昭忽然一笑,轉頭對他道:“說個玩笑而已,你還當真了?下次我叫你把庫房裡的絹帛全拿去燒火,你去不去?”
扈從訥訥地退後,不再多言。菡玉看著前方楊昭走遠的背影,忽然想到,若哪天他真下令把庫房的絹帛全拿出去當柴燒,也一點兒都不奇怪。

午時抵達驪山華清宮,皇帝勞頓這半日有些乏了,下午便休整調息,晚間擺開筵席大宴群臣。
一場豪宴,從酉時一直舉行到戌時還沒有結束。笙歌燕舞,直叫人心神麻痹。菡玉端起酒杯淺啜一口,腦中卻不時閃過日間所見道路兩旁的百姓爭搶財物的情景,只覺得難以下嚥。她放下杯來,默默地坐著。
園中廊簷台閣都綴滿宮燈,不遠處的溫湯也清晰可見。她望著池中石蓮,忽然想起天寶四載初入京時,自己第一次隨駕來華清宮,當時還只是集賢院的客卿,並無官職,就被賜坐在這塊地方,從這個角度看池中石雕的蓮花。
那回……似乎是她第二次見楊昭吧?
當時她並沒有太在意,只覺得這個人與自己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屑與他攀談。再往後,二人同朝共事數年間有過少許幾次接觸,針鋒相對,被他欺壓的時候居多,卻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竟生出了那樣的心思……
她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與他說的話突然就從記憶深處冒了出來,猶在耳畔,仿佛不曾忘卻。
“蓮花出於污穢而保清淨,姿態嬌怯卻有傲骨,無怪乎山人以蓮為名,實是相稱,還有人說你是蓮花精氣所化的仙骨呢。”
她是怎麼回答的?“既出污穢,必有所染;莖葉嬌弱,其傲有限。蓮高潔輸於菊,風骨不比梅,唯心素淡,雖苦猶清。”
一轉眼就八年過去了,她失了高潔、折了風骨,卻還是一事無成。
“在想過去的事嗎?”
菡玉回過頭,楊昭已坐到她的身邊,手裡還端著酒杯,臉色微紅,身上帶了淡薄的酒氣,笑著又問了一句:“是想起第一次來華清宮時的情景了嗎?那是天寶四載的十月,我還記得,當時你就是坐在這個位置上。不過桌子不是這麼擺的,要轉一個方向。”他伸出空著的那只手,比了個旋轉的手勢。
菡玉訝於他竟然能記得這麼清楚。這麼多次伴駕飲宴,她只能大概記得那回是坐在這附近的,更不用說桌子朝什麼方向。
楊昭看出她的驚奇,玩著手中的酒杯,笑道:“我記得的還有很多。我問你,那天你的腳上穿的是什麼顏色的靴子,你還記不記得?”
菡玉一想,那時自己沒有官職,以布衣方士的身份赴宴,當然穿的是素衣素袍素靴,便答道:“白色。”
“不對,”他得意地笑了起來,“那天你腳上沾了黃泥,所以是黃靴。”
她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勉強一笑:“相爺真是好記性。”
“我也不是因為記性好,而是……”他定定地看著她,微帶酒意的眸子光華流轉,“菡玉,和你有關的事,我樣樣都記得。”
她別開眼,低頭看面前的酒杯。
楊昭仰起臉,自顧自地回憶起來:“我記得第一次看到你時,你和我的人剛動過手,毫髮無損,右邊衣角的下擺卻被削掉了一截;那回你翻牆進……肩膀後背上蹭了一抹牆灰,襯著黑衣非常顯眼,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吧?捉拿史敬忠回來,我和你共坐一車,每次你閉目小憩,都會靠著窗邊那條綠色的布簾子;你從推事院出來,我帶你去見貴妃,你買了一盆奇形怪狀的盆栽為我治灼傷,折的是左邊從下往上數第三片葉子;還有那次在東平郡王府,你貼身的那件小衣服,側面一共有九個繩結……”
菡玉出言打斷:“相爺!”
他放下手裡的酒杯,用力地眨了眨眼,迷離的眼神才變回清明:“這酒的後勁真大。”他自我解嘲地笑道,“喝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腦子卻有點兒迷糊了。”
她順勢說道:“酒多傷身,為了朝政社稷,相爺也該保重身體。”招過侍立在一旁的使女來給他上了杯濃茶。
楊昭喝了茶,稍稍清醒了些,精神卻還亢奮,突然問道:“菡玉,你那靴上的黃泥是怎麼沾上的?”
菡玉無法回答。她連自己的靴上有沒有沾泥都不記得了,怎會知道是怎麼沾上的?
他想了一想:“我記得那段時間天氣乾燥得很,接連一個多月都不曾下雨,有濕泥的地方,只能是水邊了。華清宮中的溫泉全都用石頭鋪底圍欄,從宮中至山下也都是青石路,沒有泥地。難道你去了野外?”
被他這麼一說,菡玉倒想起來了。那是她第一次見溫泉,又見驪山風景秀麗,便獨自一人到山上遊覽,看到一眼野泉,在泉邊戲耍了些許辰光,定是那時沾到的濕泥,於是將經過緣由告訴他聽。
楊昭好像起了興致,臉泛紅光:“山上還有別的溫泉?在哪裡?”
菡玉道:“當時信步亂走,不知怎麼碰到的,早就記不得了。”
他抬頭看了看天:“今晚的月色真好,是個亮星夜呢。”
菡玉也隨他抬頭往天上看去。這日正是十一,月亮已有七分圓,亮堂得如一面銀鏡。四周華燈璀璨,但仍能看到滿天星斗如珠如玉,一粒粒嵌在深藍的天幕上。
“不如我們出去走走,看能不能找到那眼溫泉?”
菡玉推辭道:“相爺,這裡可不是長安,出去就是山林,夜黑路滑恐有不測。而且現在陛下駕幸驪山,到處都有守衛,可不好瞎撞瞎闖。”
“我自有辦法。”他說著站起身,也不顧她的阻攔,搖搖晃晃地往皇帝那邊走去。菡玉看他醉得厲害,不放心地跟過去。
楊昭走到御前,皇帝正和貴妃坐在一處,都已有些意興闌珊。楊昭湊近了低聲向兩人不知說了什麼,貴妃立即喜笑顏開,拉著皇帝要他准奏。皇帝見貴妃高興,便下旨說宮外夜色甚好,要出華清宮去夜遊。
此言一出,百官譁然。龍武大將軍陳玄禮進諫道:“華清宮外就是曠野,安能不備不虞?陛下若一定想要夜遊,請回長安城內,臣為陛下開道肅清以保安全。”
楊昭略有不悅,對陳玄禮道:“宮外雖是曠野,也應是遍佈崗哨。陛下駕幸驪山,難道陳大將軍還不曾將全山肅清,確保陛下的安全嗎?”
群臣中有人本想附議陳玄禮,勸誡皇帝以安全為重,見右相發話責難陳玄禮,便住了口,靜觀其變。
陳玄禮道:“山間不比城闕,坡陡路狹,又是夜晚,陛下若有半點兒差池,右相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楊昭惱怒,揮手一指陳玄禮,還未開口,自己的身子倒晃了一晃。菡玉急忙上前扶著他,對皇帝道:“陛下,右相有些醉了,請陛下恩准他退席休息。”
楊昭一手摟著她的脖子,身子的大半重量都壓在她的肩上,側過臉看了她一眼,醉眼蒙矓。
菡玉又道:“山林夜間陰森,要看景致還是白天陽光明媚時更好。陳將軍一心為陛下著想,望陛下三思而行。”
皇帝有些猶豫,看向貴妃。貴妃向來安于後宮不和朝臣爭執,看楊昭許久也不開口,只好訕訕地道:“陳將軍、吉少卿言之有理,請陛下保重龍體,日間游山更為合宜。”
貴妃如此一說,夜遊只能作罷了。此時已是戌時過半,皇帝也覺得困倦,便下令散席。
楊昭借著醉意,一路摟著菡玉不肯鬆手。菡玉想把他交給楊昌,他卻發起酒瘋來,空著的那只手直揮,像趕蚊子似的不讓楊昌近身。
楊昌為難地道:“相爺實在醉得厲害,走路也走不穩,又不讓我扶他。吉少卿,你看這……”
菡玉無奈,只得說:“反正回程不遠,就由我來攙扶相爺吧。”
好在楊昭在山上山下都有皇帝賜的宅邸。山勢陡斜抬不得肩輿,菡玉只好一路扶他回去。
走到一處轉彎,楊昭突然指著樹叢道:“路在這裡呢,為何拐彎?”
菡玉道:“相爺,那是踩出來的小路,正路在這邊。”
他卻道:“我就愛走小路,我們走這邊。”不管菡玉願不願意,拉著她便朝樹叢中走去。
菡玉急道:“相爺,那邊是樹林了。”
他嘻嘻一笑:“那不正好,咱們這就去找你說的溫泉。”
菡玉看他醉糊塗了,半哄半勸道:“夜間林中危險,又看不清路,明日白天我們再去找那溫泉好不好?”
“你別怕,我會武藝,有事我保護你,而且我們這麼多人呢。”他虎著臉往後一揮手:“你們都聽好了,好生跟著保護我們,可別怠忽職守跟丟了!”
楊九提劍欲跟緊他們,卻被楊昌拉住,楊昌向她使了個眼色,對楊昭道:“小人會一直護著的,相爺請放心。”說完,楊昌和他倆拉開距離,遠遠地跟著。
菡玉暗暗叫苦,知道和醉酒的人說不通,只好依著他往林中走去。二人走了一段,樹木漸漸稀疏起來,出現一片數丈不長草木的裸露山石。
菡玉被楊昭壓得疲憊不堪,走到山石中央放他坐下,他的手卻還不肯放開,把她也拉下去坐在自己的身旁。
她連喘了幾口大氣,頸後熱出了汗,以手作扇連連扇著。他坐過來一些,手又不規矩地伸過來摟住她的脖子,另外一隻手捏起她的下巴,惋惜地搖頭歎道:“嘖,如此靈秀的人兒,閉月之貌,怎麼會是男子呢?”
她沒有拂去他的手,只壓低聲音道:“相爺,你當真醉得太厲害了,連人都不認得了嗎?菡玉本就不是男子。”
“我當然認得你,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他打了個酒嗝,模模糊糊地囈語,“我也知道你不是男子,這是遇到你之後最讓我歡喜的一件事,我怎麼會忘記呢……菡玉,菡玉……”他喃喃地喚著,腦袋歪在她的肩上,呼出的熱氣帶著淡淡的酒味。
她的頸上突然傳來一點兒溫熱的濕意,似乎是他的唇印在她的頸中,輕輕地吸吮。菡玉嚇得不輕,驚跳了起來,又被他擱在她背後的手帶住。她越發慌張,胡亂推了他一把起身跑開。楊昭醉得頭重腳輕、昏昏沉沉,被她用力一推,後腦勺咚的一下撞在背後的大石上。
那聲音又悶又響,把林子那頭的楊昌都驚動了。幾人急忙趕過來,又不敢貿貿然地接近,只借著幾棵樹掩住,抬高嗓門問道:“相爺、少卿,沒出什麼事吧?”
菡玉不知如何作答,楊昭卻自行坐起身來,摸著後腦勺沉聲道:“叫他們過來。”他語氣平順,一點兒都不像酩酊大醉的樣子,只是隱含惱怒。
難道他剛剛是借酒裝瘋?她背上一陣發涼,忍不住往頸中摸去,只摸到一片細密的小水珠,原來是他呼出的熱氣在夜裡凝成了水,沾在她的脖子上。菡玉微窘,偷偷瞥他一眼,覺得他似乎也瞄了自己一眼,頗為無奈。
楊九欲上前來替換菡玉,又被楊昌攔住,楊昌另尋了兩個身強體壯的家奴背楊昭。菡玉跟在後頭照應,看著前方家奴背上爛醉如泥的人,暗暗地皺起了雙眉。
他是有心還是無意,真不好說呢……她該怎麼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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