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陳皓詩集

【不存在的序之一】
常想，一本完美的詩集應該是什麼樣子？好的版型規劃、宜於閱讀的畫面配置、創意的裝幀與封面設計？或者根本沒有所謂完美這回事。甚至於詩，在完成那一刻就已不是我們所能掌握。
如同單純的讀一首詩，揣想詩中那些我們自認為可能理解或不能理解的部分，如此就好。只是詩似乎從來不是這樣，即使不需過多的言詮。但我們仍很難據此說明怎樣才最真實。就像從來不曾思索我的詩究竟意圖探索些什麼？以往評者多謂「文字典麗」、「長於節奏」，或說夢與水的元素是詩中主要意象。確實有記憶以來「河」一直是生命裡最親切的視野，許多夢想也成於詩行醞釀之中。年少時，以扶桑為籬圈護著家的溫暖，那是父親構築下家的夢想。也因此，「家」成為我創作中的主要元素之一。《護城河》想說的其實也是一種家的意象，或者說我的詩想表達的其實是那種屬於家才存在的溫暖。
寫作這本詩集的數年間，也是生命中至為劇烈而曲折，不論是面對雙親相繼別世的悲痛，或是爬梳論文必須在棄守與堅持中拔河，抑或者在出版美學與空間藝術中，反覆於破壞中再建構自我論述與理想。這些都讓我不斷思索創作中亟欲表達的原始面貌，詩於生命中是怎樣的存在或者不存在。《護城河》裡多數篇章正承載著這樣的思緒為起始，原生的土地則成為詩裡主要的養分來源。家屋架構下的空間美學匯流其中。如果說前一冊《空間筆記》希冀以空間藍圖擘畫詩路書寫中的某種可能，《護城河》則是從生命的源頭出發，以母親的河圈住一整個飽蓄陽光的溫暖，以記憶豢養著不會消逝的青春。

〈歷史課〉

每天我們沿著河閱讀歷史
如果越過高灘地，五節芒
仍在耙梳尚未完成的論文習題
每個意見分歧的段落
紛亂的次序，總是岔開了路。

橋延伸向言語喧譁的遠方
正在發生的故事尚未登錄，劇院
散場人群談論無人留意的伏筆
小說裡一座廣袤的森林自湖中緩緩升起。
大甲溪不願妥協地扭動肢體，轉過
幾個河灣，陽光仍與夏日的疾風競速
像銀芒閃動的箭鏃射向歷史轉彎的地方。

每天我們沿著視覺探索隱晦的註腳
找尋一種適合的角度，或者方式
努力銜接，跟上走在前面的你
的步伐，踏查那些噤聲的線索
生硬拗口的語言：「白色布鞋
不宜雨天外出」。潮濕的眼神
總是落在陽光的對立面。

而我們必須努力跟上。

在面臨讀秒的時刻總是顯得倉皇
像雨天裡逃進昏暗的咖啡廳
音樂跳動的節拍，等待陌生的聲音
轉身離開。這虛無的海洋
波濤擊向我們努力跟上的那些腳印
消逝在語意隱晦的註解，那樣難以闡述
一段昭然的真相存在幾種必須解讀的命題?

每天我們沿途找尋出土的歷史
口述的情節，穿梭
在立方體森林裡的回音
摘要遺漏的歧見模糊了劇情伏筆
像迷途的地圖指著一條
通往凱達格蘭或者西拉雅
不能論證不能指涉不能言語的路
埋葬的是難以深掘的悲
或是迷霧裡符徵茫然串成的歉意?

〈沿著雨中的花徑行走〉

那床，適合將心情摺疊好
讓春天在這裡假睡。

階梯上還有零碎的鐘聲
有人靜坐，冥想即將下雨的天空
不可置信的節奏遺失在桌邊
一尾魚躍上來覓食時間的殘渣
那潮濕的空氣，帶了點孤獨的聽覺
關於巴哈、莫札特
還有夏日接近中的嚴寒
莫斯科還在遙遠的北方
雪季是個被溺愛的童話。

掉落的花瓣仍會保有豐腴地體態
沿著雨中的花徑行走
一個纖瘦的背影擠入人群
說著節令中最值得議論的筆跡
雨水或許是故意打濕她的睫毛
這場雪終究來得突然
不論五月或者七月。我忘了
以生疏的方言自我介紹。

日光來的時候
我已經收藏起夏季
最後一個雨天。

〈護城河〉

有一條河穿過這個城市，以及
那個城市。蜿蜒著奇異的夢想
像極那件圍裙，鑲著
青色的碎花圖案。
累的時候，打開身後那扇窗
河裡的魚就游了進來。

妳習慣走過落葉鋪成的街道
有些鬆軟，但值得等待。
陽光會在正午
曝曬一株行將枯萎的月見草
如妳的髮，在必要時
會捲起課堂上那道猶未完成的習題。

有時河水是天空飄過的詩句
略顯猶豫，但努力剪裁日漸豐腴的體態
幾個句號加上幾個逗號，設問句
是那些年慣常使用的口吻。
台灣欒樹盛放的季節，七月或者
九月，書房的琴鍵聲溢出了窗外
掉入那河，流經我有些疲態的臂膀。

我們經常在夜裡說著日出後的城市
比這夢更遠的夢裡，或許有著更真實的敘述
譬如那些守護溫暖的信諾，譬如
在這三十五平方城堡裡豢養的青春
說起鱗次櫛比的街廓，總有
一處窗沿可以棲息漸次凋敝的願望。
而我們堅守的堡壘外有一條流經愛與信念的河
在累了的時候打開身後那扇窗，河裡的雲
就游了進來。
(本詩獲2016新北文學獎現代詩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