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之一 —且與歲月共從容
有朋友曾微信我,寫的是他當日心境:「N年前的今天我離京遠行,N年後的自己找了個僻靜地方要了兩個酒杯與自己的青春對面而坐。」或許每個人在人生的某個時刻都會選擇停下腳步,與自己的青春對坐吧,無論那些青春的歲月是消磨在何處,是大荒大澤還是城市樓宇之中;也無需酒杯,甚至無需找個僻靜處,就像此刻的自己。
年少時喜歡讀宋人詞,尤其是豪放一派,喜歡辛棄疾「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歎息。曾經在那歎息中只看到世事不公老卻英雄,而有了些人生經歷後才想到原來無論何詞何句何人都是可以「橫看成嶺側成峰」地來讀,可以「嘈嘈切切錯雜彈」地來體會。例如無論是婉約還是豪放其實都別有一番滋味;例如辛棄疾其實是個富家翁,因而無需自己操持稼穡,因而有時間閒看青山一詠三歎地緬懷過往,等等。或許從不同角度來看一件事或一個結局確實可以有N種解說,但是即便真是對於任何一事都可以有N種立場下的N種解讀,那麼這世界是否真就是混沌一片,是否真的就沒有黑白分界呢?如果沒有黑與白之分,那麼是否還會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必要?如果尚有黑白之分,便不算是辜負了英雄,因為哪怕結局是零落成泥碾作塵,那也可算是求仁得仁;如果沒有,似乎這個世界便成為一個渾水世界,英雄的說法或許便是自欺罷了。
日出日落,日復一日,歲月催人。幾十年來自己多數時間是埋在案頭紙堆中,占據了眼前心上的全是工作。幾十年過去,不知道是應當感慨日腳走得太快還是太慢?沉浮於職場的滋味畢竟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自嘲者說工作便是衣食父母,自詡者說職場便是追夢場,也或有不堪回首者說職場便是修羅場。職場之中,有人戰戰兢兢,有人得過且過,自然也有人躊躇滿志。不過無論如何評說,似乎每日的職場盤桓無可避免地成為大多數現代人的生活模式。江湖兒女江湖老,自己也算是從三娘教子忙碌到了子教三娘的年齡,或許每日以工作為核心的生活方式終於也可以告一段落了。一路走來,年少輕狂雖早已不再,卻似乎永遠無法擺脫心中對於人生的疑惑,這疑惑不知因何而起,也不知將終結於何處,也無謂對錯黑白,只是無解。
有時也會轉念,或許本不必將人生看得如此鄭重,不必滿眼是辜負與疑惑,滿心是「是與非」、「黑與白」的糾結。所謂人生不過是一次漲潮與退潮。潮漲潮退之間,伸手在水中,清涼新鮮的水柔滑地穿過指縫,留在手中的幾只小小貝殼便是一生中的記憶吧,貝殼上精緻斑斕的紋路便是上帝的恩賜了。人生也自有溫暖在。只是雖可以安慰自己人生不過如此,內心的不安卻依然是無處安放。
雖然心中不免沉沉地有「無人會,登臨意」之妄念,也時時有為五斗米折腰不甘不願的困惑,在現實中卻多是波瀾不驚的尋常日子。自嘲時會說自己就像一棵栽種在辦公室的植物,一天24小時中有大約三分之二的時間盤桓在辦公室,完成一個又一個項目,也兜兜轉轉地從一家律師行到另一家律師行,在每家律師行都是受歡迎的好「勞力」。「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大約二十年前這形容曾流行在寫字樓的植物群中,想來表達的是一種羼雜著無奈、疲倦、不甘、嚮往外界波瀾的心境吧,同時也表達了寫字樓環境是如何自成一體,與外界隔膜。寫字樓恆溫,身處其中四季不分,不必操心日曬雨淋,甚至不必理會外界忽忽奔過的千軍萬馬或者波瀾起伏(當然這些也隨大陸中國經濟對於世界的影響,特別是在二〇〇八年的金融危機之後而漸漸改變)。不過恆溫之中孳生的卻不僅僅是那些閃爍案頭的青枝綠葉,還有青枝綠葉中漸漸漫起的欲念。
隨著自己栽種在辦公室的日子漸久,北京頂級寫字樓的數量與占據的區域也逐漸擴展。例如國貿寫字樓從一期一座落成到二座開業之間經過了將近十年,而三期A座與為避開規劃限制而被冠名做二期B座的落成卻間隔不足五年。國貿樓群不出十分鐘腳程外也參差地建有重複以財富、金融、中心等命名的各色樓等,也逐漸興起互相攀比高度與豪華程度的風氣,但萬變不離其宗,寫字樓不過是死物,無一不以為數量不斷增長的公司、律師行、銀行等等提供辦公間為己任,但是服務於其間的人群卻是活生生的生命,構成經濟活動之外的一方風景。此二十年可謂寫字樓中的盛世。不過盛世中是否仍然有蹉跎的人生?忙碌中是否也有虛擲的光陰?一如張大春先生對於李白在大唐盛世的感慨:「一個個號稱盛世的年代,實則往往是以虛榮摧殘著詩。」
隨經濟活動而擴展的不只是寫字樓的數量,也有其內涵。伴隨國內經濟規模的不斷擴充,許多海外公司設立之初只有三五雇員的代表處也漸漸成長為有上百乃至上千雇員的企業,寫字樓裡討生活的人群因之漸漸擴大,不再限於外籍代表與香港籍祕書和本地招聘的後勤人員。甚至是作為寫字樓之首的A級國貿寫字樓中的租戶也從幾乎是清一色的外資企業擴展到內資企業。或許無論是風水流轉還是流年的變換永遠在意料之外。寫字樓原本狹小的一方天地便逐漸為在其中討生活的人群提供了更多成長的空間,人群也逐漸分出各種層級。似乎凡有個人上升空間的地方便無法免除有欲念,於是年深日久孳生不竭的欲念得以漸漸舒展四肢,各種利益與關係也暗暗結網,當年的稱謂「洞中」也從流行詞彙中退去了,繼起的形容詞是「江湖」。「江湖」與「洞中」的稱謂相比,不知是擴展了多少倍內涵?
「江湖」在中華文化的語境中原有N多解。傳統的江湖可以滿足各種人的情緒,無論是失意還是得意—江湖中有俠客豪傑,以繫心懷壯烈;江湖中有紅巾翠袖,以慰兒女情懷;江湖中也有廟堂高遠,以饗政治情愫。無論看到何情何景,「洞中」與「江湖」的境界似有雲泥之別。華夏傳統的江湖中有浪漫情懷,有大道,有俠義,而「洞中」起始卻是局促,是小家子氣,是錙銖必較。兩者在現實中的逐漸融合卻也漸漸自成另一類江湖。「洞中世界」的擴展反映的是大陸中國近三十年經濟高速發展的軌跡—「寫字樓」不再是舶來詞,寫字樓也不再是舶來品,在北京乃至在國內一線二線城市也不再是如孤舟般僅有寥寥幾座的存在。孤木終於成長為叢林,成為國內職場生態的組成部分。這個過程又何嘗不映射出國內經濟規模極速擴張的奇跡。不過如歷史總反覆上演著同一幕故事也是如出一轍,伴隨著這樣經濟奇跡擴張的是各種欲念的擴張。立於金字塔不同層級的人擁有的欲念雖也有大小高低的不同,概括起來也無非是對於權力的追逐,或者是對於錢財的追逐,而似乎這些便成為今日社會中成功人士的標準。
自己並非是想說欲念必定是惡念。欲念也是人類前行的潤滑劑之一,只是一旦為了欲念而不擇手段或者是為了一己的欲念而損害他人,那欲念就轉變為惡念。時至今日,佛偈中的「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似乎已經成為陳詞濫調,人人皆知。不過反言之,甚至花果也可以有劇毒的種類。惡之花可以毒害世界,而惡之花一旦占據權力之位也可以窒息世界。這一觀察於寫字樓亦然。寫字樓的江湖本身狹小,其中的騰挪空間逼仄,上升通道狹窄,希望擠進通道的人卻可能多如過江之鯽。歸於道德範疇的「惡念」在職場中至今並無有效的規制方法,或許那是由於那些「惡念」相比於天下大事過於瑣屑、不值一哂吧?不過是否也會「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也時常會自嘲,自己雖然一直是職場生涯中的植物,卻始終不能完全融入職場中設定的角色。這個職場裡面通行著各種標籤。每個人都可以被標籤化,例如根據職位設定的標籤有祕書、老闆、項目經理等等;或者根據專業設定的標籤,例如工程師、律師、財務人等等,每個人也可以憑藉此標籤圈出自己在職場中的定位。具體到一個公司,一家律所,除非是極幸運之人或有特別背景之人,多數致力於尋找上升通道的人,只可以在這個基礎定位之上尋找自己供職的小世界中制度的空隙,以那個小世界形成的文化容忍度確定自己的行為規範,且據此規範自己的行為,輾轉騰挪,尋找那個小世界潛在運行的規則為己所用,從而落腳在上升通道中可以踏腳的一個個階梯,這或許就是maneuver(借用孫子兵法之說「兵者,詭道也」)這個詞用在職場情景中的真實含義吧。
這裡並無意給予職場的各種行為方式任何是非判斷,或者價值判斷,畢竟尋求攀援著職場中的通道不斷上升對於每個職場人而言,也算是天經地義的選擇,只是上升本應以不損害他人為前提才是正道。無奈的是每一個職場小世界都有許多個人無法控制的存在,上升道路中與他人的交集在所難免,便像是樹葉本無心卻不得不隨風而動,或者落花本有意奈何流水無情。哪怕一個人尋求上升的初衷是多麼單純無害,許多情形下卻要面臨違背做人原則的選擇,而止步於某一個階梯,便可能是你選擇或不選擇某種行為的後果。自己在寫字樓生涯中似乎總是有內心在抗拒某些選擇,抗拒成為標籤化的人。有時會冥想那似乎只在神話中存在的眾神時代是否在人世間遺留了一種力量,令人內心的一部分留駐於神的精神世界中而無法自拔。神的時代已經遠去,但眾神的初心卻種植於人的內心。內心的力量似乎隱忍但頑強,遺世獨立,於是自己便成為職場中非驢非馬的存在,或者是一種分裂的存在,就如同一株本是職場中的植物卻始終無法忘記自己成為江湖俠客的夢。
心底裡更深的自嘲是,雖自認不屑做個僅僅為稻粱謀的職業人士,無奈深究日常所做,從某個角度而言又何嘗不過是殫精竭慮為付得起錢的客戶賺更多的錢,或者是維護他們賺錢的權利。律師這個人群或許在歷史概念裡不乏清貴之氣或豪俠之氣。當然不是說律師中沒有蠅營狗苟的小人,確實在許多名作家筆下律師都遠非良善之輩,例如無論是狄更斯筆下黑暗操作者的形象,還是中國舊時的刀筆吏,不過在柏拉圖時代,律師是有詩人靈魂的一群。律師是「為了使人類的生活進步,......,為了營造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法律篇》—柏拉圖)而努力的人群。律師這個專業群體究竟是從何時起偏離了柏拉圖時代的初衷?
上述並不能解讀為自己不贊同客戶賺錢的權利—畢竟追求財富是人類社會漸次且不懈地前行的潤滑劑。賺錢無可厚非,只要「取之有道」便可,而維護私有財產所派生的權利相對於歷史自然也是社會的進步,或許概而言之這便是在這個商業化步伐不可阻擋的社會中一個公司法律師可承擔的角色吧,是歷史力量中的正面而非負面。不幸的是現實中若恪守「取之有道」,則道阻且長。相比而言,巧取豪奪或趨炎附勢便會是一條捷徑,而選擇捷徑的人愈多,正道便愈少了暢通的可能,便會逐漸被捨棄,成為荒蕪,最終被遺忘,而捷徑似乎便漸漸成為天經地義的唯一通路,無論是在生意場獲得財富還是在寫字樓獲得升職莫不如是。久而久之,劣幣驅逐良幣,選擇恪守正道的人便成為了異類,成為了少數的存在。
雖然有無數將自己留在寫字樓的理由,雖然對於每個項目挑戰自己的技能而帶來的興奮與好奇仍然是依依不捨,終有一日還是辭職了事。也許最終驅使我決心不再踏足辦公室天地的不過是些難以言說的情緒,混合了失望、憤懣、厭惡、身體與內心的疲憊,也或許還有一分殘存的任俠之氣。工作時每日忙碌,從日出離家直至萬家燈火方回,回到家裡還滿腦子是合同條款中若浮若潛的問題、案頭文件的輕重緩急、今日會議中未解答的法律問題或者明日會議的議題,還有幾乎每週從一個機場到另一個機場再輾轉乘車的出差......。每日會為案頭的工作寫一個“todo list”(姑且譯為:「今日事今日畢」的事項清單),其中一一列出的自然是當日必要完成之工作,而有關內心的事永遠不會出現,甚至不會出現在每日那份todo list的最底端。自己觀察,這似乎並非多數人的工作習慣,而自己之所以如此,是否是下意識地要約束內心,使內心的糾結不可在面對現實的事務時出現?身與心的厭倦已經積累了多年,因而辭職時也辭得決絕。原本想像辭職後的生活會閒散平和,不想卻是一顆心似乎永無安放處。或許真的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宿命,而我就是算命先生口中的操勞命,靈魂永遠不安。於我,可以在哪兒尋到重新安放內心的那支錨呢?尋尋覓覓,便興起願望,將這些疑惑寫下,留一份記錄。無論這些疑惑終將歸於何處,或者是否會泯滅於日月更替之中,也算是沒有完全忽略自己的內心。
也知道小說歷來有N種寫法,不過我意原不在寫部小說,不想一頭札入虛構的故事線與人物,那已經有許多成功或者不成功的嘗試了。自己不想畫虎不成反類犬,只想寫出心中縈繞不去的感悟,或者即便沒有感悟也有觀察,可以供他人參考,可以供自己反思,於願足矣。不過覺得感悟也需要有事與人的融合,就像人若被抽去了骨骼肌肉而僅剩腦子,其實便只是剩下些虛無縹緲,腦子裡的千般念想也只能如灰塵般消散於雲中、風中。過於寫實,又擔心引起某些人的不愉快(即使自己心裡並不認為有必要感到不愉快)。如此,便學習曹雪芹先生,將真人隱去,「假語村言」,隱去的是真實姓名或名稱,真實的是觀察與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