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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序
「個人的苦悶不安,徬徨無依之感,正如在大海狂濤中的小舟。」 ──徐訏〈新個性主義文藝與大眾文藝〉
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之交,度過戰亂,再處身國共內戰意識形態對立夾縫之間的作家,應自覺到一個時代的轉折在等候著,尤其在當時主流的左翼文壇以外,被視為「自由主義作家」或「小資產階級作家」的一群,包括沈從文、蕭乾、梁實秋、張愛玲、徐訏等等,一整代人在政治旋渦以至個人處境的去與留之間徘徊,最終作出各種自願或不由自主的抉擇。
一
一九四六年八月,徐訏結束接近兩年間《掃蕩報》駐美特派員的工作,從美國返回中國,直至一九五○年中離開上海奔赴香港,在這接近四年的歲月中,他雖然沒有寫出像《鬼戀》和《風蕭蕭》這樣轟動一時的作品,卻是他整理和再版個人著作的豐收期,他首先把《風蕭蕭》交給由劉以鬯及其兄長新近創辦起來的懷正文化社出版,據劉以鬯回憶,該書出版後,「相當暢銷,不足一年,(從一九四六年十月一日到一九四七年九月一日),印了三版」 ,其後再由懷正文化社或夜窗書屋初版或再版了《阿剌伯海的女神》(一九四六年初版)、《?圈》(一九四六年初版)、《蛇衣集》(一九四八年初版)、《幻覺》(一九四八年初版)、《四十詩綜》(一九四八年初版)、《兄弟》(一九四七年再版)、《母親的肖像》(一九四七年再版)、《生與死》(一九四七年再版)、《春韮集》(一九四七年再版)、《一家》(一九四七年再版)、《海外的鱗爪》(一九四七年再版)、《舊神》(一九四七年再版)、《成人的童話》(一九四七年再版)、《西流集》(一九四七年再版)、潮來的時候(一九四八年再版)、《黃浦江頭的夜月》(一九四八年再版)、《吉布賽的誘惑》(一九四九再版)、《婚事》(一九四九年再版), 粗略統計從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這三年間,徐訏在上海出版和再版的著作達三十多種,成果可算豐盛。
《風蕭蕭》早於一九四三年在重慶《掃蕩報》連載時已深受讀者歡迎,一九四六年首次結集成單行本出版,沈寂的回憶提及當時讀者對這書的期待:「這部長篇在內地早已是暢銷一時的名著,可是淪陷區的讀者還是難得一見,也是早已企盼的文學作品」 ,當劉以鬯及其兄長創辦懷正文化社,就以《風蕭蕭》為首部出版物,十分重視這書,該社創辦時發給同業的信上,即頗為詳細地介紹《風蕭蕭》,作為重點出版物。徐訏有一段時期寄住在懷正文化社的宿舍,與社內職員及其他作家過從甚密,直至一九四八年間,國共內戰愈轉劇烈,幣值急跌,金融陷於崩潰,不單懷正文化社結束業務,其他出版社也無法生存,徐訏這階段整理和再版個人著作的工作,無法避免遭遇現實上的挫折。
然而更內在的打擊是一九四八至四九年間,主流左翼文論對被視為「自由主義作家」或「小資產階級作家」的批判,一九四八年三月,郭沫若在香港出版的《大眾文藝叢刊》第一輯發表〈斥反動文藝〉,把他心目中的「反動作家」分為「紅黃藍白黑」五種逐一批判,點名批評了沈從文、蕭乾和朱光潛。該刊同期另有邵荃麟〈對於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檢討.批判.和今後的方向〉一文重申對知識份子更嚴厲的要求,包括「思想改造」。雖然徐訏不像沈從文般受到即時的打擊,但也逐漸意識到主流文壇已難以容納他,如沈寂所言:「自後,上海一些左傾的報紙開始對他批評。他無動於衷,直至解放,輿論對他公開指責。稱《風蕭蕭》歌頌特務。他也不辯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在上海逗留,上海也不會再允許他曾從事一輩子的寫作,就捨別妻女,離開上海到香港。」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軍攻克上海,中共成立新的上海市人民政府,徐訏仍留在上海,差不多一年後,終於不得不結束這階段的工作,在不自願的情況下離開,從此一去不返。
二
一九五○年的五、六月間,徐訏離開上海來到香港。由於內地政局的變化,其時香港聚集了大批從內地到港的作家,他們最初都以香港為暫居地,但隨著兩岸局勢進一步變化,他們大部份最終定居香港。另一方面,美蘇兩大陣營冷戰局勢下的意識形態對壘,造就五十年代香港文化刊物興盛的局面,內地作家亦得以繼續在香港發表作品。徐訏的寫作以小說和新詩為主,來港後亦寫作了大量雜文和文藝評論,五十年代中期,他以「東方既白」為筆名,在香港《祖國月刊》及台灣《自由中國》等雜誌發表〈從毛澤東的沁園春說起〉、〈新個性主義文藝與大衆文藝〉、〈在陰黯矛盾中演變的大陸文藝〉等評論文章,部份收錄於《在文藝思想與文化政策中》、《回到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及《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等書中。
徐訏在這系列文章中,回顧也提出左翼文論的不足,特別對左翼文論的「黨性」提出質疑,也不同意左翼文論要求知識份子作思想改造。這系列文章在某程度上,可說回應了一九四八、四九年間中國大陸左翼文論的泛政治化觀點,更重要的,是徐訏在多篇文章中,以自由主義文藝的觀念為基礎,提出「新個性主義文藝」作為他所期許的文學理念,他說:「新個性主義文藝必須在文藝絕對自由中提倡,要作家看重自己的工作,對自己的人格尊嚴有覺醒而不願為任何力量做奴隸的意識中生長。」 徐訏文藝生命的本質是小說家、詩人,理論鋪陳本不是他強項,然而經歷時代的洗禮,他也竭力整理各種思想,最終仍見頗為完整而具體地,提出獨立的文學理念,尤其把這系列文章放諸冷戰時期左右翼意識形態對立、作家的獨立尊嚴飽受侵蝕的時代,更見徐訏提出的「新個性主義文藝」所倡導的獨立、自主和覺醒的可貴,以及其得來不易。
《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一書除了選錄五十年代中期發表的文藝評論,包括《在文藝思想與文化政策中》和《回到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二書中的文章,也收錄一輯相信是他七十年代寫成的回顧五四運動以來新文學發展的文章,集中在思想方面提出討論,題為「現代中國文學的課題」,多篇文章的論述重心,正如王宏志所論,是「否定政治對文學的干預」 ,而當中表面上是「非政治」的文學史論述,「實質上具備了非常重大的政治意義:它們否定了大陸的文學史論述」 ,徐訏所針對的是五十年代至文革期間中國大陸所出版的文學史當中的泛政治論述,動輒以「反動」、「唯心」、「毒草」、「逆流」等字眼來形容不符合政治要求的作家;所以王宏志最後提出《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一書的「非政治論述」,實際上「包括了多麼強烈的政治含義」。這政治含義,其實也就是徐訏對時代主潮的回應,以「新個性主義文藝」所倡導的獨立、自主和覺醒,抗衡時代主潮對作家的矮化和宰制。
《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一書顯出徐訏獨立的知識份子品格,然而正由於徐訏對政治和文藝的清醒,使他不願附和於任何潮流和風尚,難免於孤寂苦悶,亦使我們從另一角度了解徐訏文學作品中常常流露的落寞之情,並不僅是一種文人性質的愁思,而更由於他的清醒和拒絕附和。一九五七年,徐訏在香港《祖國月刊》發表〈自由主義與文藝的自由〉一文,除了文藝評論上的觀點,文中亦表達了一點個人感受:「個人的苦悶不安,徬徨無依之感,正如在大海狂濤中的小舟。」 放諸五十年代的文化環境而觀,這不單是一種「個人的苦悶」,更是五十年代一輩南來香港者的集體處境,一種時代的苦悶。
三
徐訏到香港後繼續創作,從五十至七十年代末,他在香港的《星島日報》、《星島週報》、《祖國月刊》、《今日世界》、《文藝新潮》、《熱風》、《筆端》、《七藝》、《新生晚報》、《明報月刊》等刊物發表大量作品,包括新詩、小說、散文隨筆和評論,並先後結集為單行本,著者如《江湖行》、《盲戀》、《時與光》、《悲慘的世紀》等。香港時期的徐訏也有多部小說改編為電影,包括《風蕭蕭》(屠光啟導演、編劇,香港:邵氏公司,一九五四)、《傳統》(唐煌導演、徐訏編劇,香港:亞洲影業有限公司,一九五五)、《痴心井》(唐煌導演、王植波編劇,香港:邵氏公司,一九五五)、《鬼戀》(屠光啟導演、編劇,香港:麗都影片公司,一九五六)、《盲戀》(易文導演、徐訏編劇,香港:新華影業公司,一九五六)、《後門》(李翰祥導演、王月汀編劇,香港:邵氏公司,一九六○)、《江湖行》(張曾澤導演、倪匡編劇,香港:邵氏公司,一九七三)、《人約黃昏》(改編自《鬼戀》,陳逸飛導演、王仲儒編劇,香港:思遠影業公司,一九九六)等。
徐訏早期作品富浪漫傳奇色彩,善於刻劃人物心理,如〈鬼戀〉、〈吉布賽的誘惑〉、〈精神病患者的悲歌〉等,五十年代以後的香港時期作品,部份延續上海時期風格,如《江湖行》、《後門》、《盲戀》,貫徹他早年的風格,另一部份作品則表達歷經離散的南來者的鄉愁和文化差異,如小說《過客》、詩集《時間的去處》和《原野的呼聲》等。
從徐訏香港時期的作品不難讀出,徐訏的苦悶除了性格上的孤高,更在於內地文化特質的堅守,拒絕被「香港化」。在《鳥語》、《過客》和《癡心井》等小說的南來者角色眼中,香港不單是一塊異質的土地,也是一片理想的墓場、一切失意的觸媒。一九五○年的《鳥語》以「失語」道出一個流落香港的上海文化人的「雙重失落」,而在《癡心井》的終末則提出香港作為上海的重像,形似卻已毫無意義。徐訏拒絕被「香港化」的心志更具體見於一九五八年的《過客》,自我關閉的王逸心以選擇性的「失語」保存他的上海性,一種不見容於當世的孤高,既使他與現實格格不入,卻是他保存自我不失的唯一途徑。
徐訏寫於一九五三年的〈原野的理想〉一詩,寫青年時代對理想的追尋,以及五十年代從上海「流落」到香港後的理想幻滅之感:
多年來我各處漂泊,
唯願把血汗化為愛情,
遍灑在貧瘠的大地,
孕育出燦爛的生命。
但如今我流落在污穢的鬧市,
陽光裡飛揚著灰塵,
垃圾混合著純潔的泥土,
花不再鮮豔,草不再青。
海水裡漂浮著死屍,
山谷中蕩漾著酒肉的臭腥,
潺潺的溪流都是怨艾,
多少的鳥語也不帶歡欣。
茶座上是庸俗的笑語,
市上傳聞著漲落的黃金,
戲院裡都是低級的影片,
街頭擁擠著廉價的愛情。
此地已無原野的理想,
醉城裡我為何獨醒,
三更後萬家的燈火已滅,
何人在留意月兒的光明。
「原野的理想」代表過去在內地的文化價值,在作者如今流落的「污穢的鬧市」中完全落空,面對的不單是現實上的困局,更是觀念上的困局。這首詩不單純是一種個人抒情,更哀悼一代人的理想失落,筆調沉重。〈原野的理想〉一詩寫於一九五三年,其時徐訏從上海到香港三年,由於上海和香港的文化差距,使他無法適應,但正如同時代大量從內地到香港的人一樣,他從暫居而最終定居香港,終生未再踏足家鄉。
四
司馬長風在《中國新文學史》中指徐訏的詩「與新月派極為接近」,並以此而得到司馬長風的正面評價, 徐訏早年的詩歌,包括結集為《四十詩綜》的五部詩集,形式大多是四句一節,隔句押韻,一九五八年出版的《時間的去處》,收錄他移居香港後的詩作,形式上變化不大,仍然大多是四句一節,隔句押韻,大概延續新月派的格律化形式,使徐訏能與消逝的歲月多一分聯繫,該形式與他所懷念的故鄉,同樣作為記憶的一部份,而不忍割捨。
在形式以外,《時間的去處》更可觀的,是詩集中〈原野的理想〉、〈記憶裡的過去〉、〈時間的去處〉等詩流露對香港的厭倦、對理想的幻滅、對時局的憤怒,很能代表五十年代一輩南來者的心境,當中的關鍵在於徐訏寫出時空錯置的矛盾。對現實疏離,形同放棄,皆因被投放於錯誤的時空,卻造就出《時間的去處》這樣近乎形而上地談論著厭倦和幻滅的詩集。
六七十年代以後,徐訏的詩歌形式部份仍舊,卻有更多轉用自由詩的形式,不再四句一節,隔句押韻,這是否表示他從懷鄉的情結走出?相比他早年作品,徐訏六七十年代以後的詩作更精細地表現哲思,如《原野的理想》中的〈久坐〉、〈等待〉和〈觀望中的迷失〉、〈變幻中的蛻變〉等詩,嘗試思考超越的課題,亦由此引向詩歌本身所造就的超越。另一種哲思,則思考社會和時局的幻變,《原野的理想》中的〈小島〉、〈擁擠著的群像〉以及一九七九年以「任子楚」為筆名發表的〈無題的問句〉,時而抽離、時而質問,以至向自我的內在挖掘,尋求回應外在世界的方向,尋求時代的真象,因清醒而絕望,卻不放棄掙扎,最終引向的也是詩歌本身所造就的超越。
最後,我想再次引用徐訏在《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中的一段:「新個性主義文藝必須在文藝絕對自由中提倡,要作家看重自己的工作,對自己的人格尊嚴有覺醒而不願為任何力量做奴隸的意識中生長。」 時代的轉折教徐訏身不由己地流離,歷經苦思、掙扎和持續的創作,最終以倡導獨立自主和覺醒的呼聲,回應也抗衡時代主潮對作家的矮化和宰制,可說從時代的轉折中尋回自主的位置,其所達致的超越,與〈變幻中的蛻變〉、〈小島〉、〈無題的問句〉等詩歌的高度同等。
*陳智德:筆名陳滅,一九六九年香港出生,台灣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香港嶺南大學哲學碩士及博士,現任香港教育學院文學及文化學系助理教授,著有《解體我城:香港文學1950-2005》、《地文誌──追憶香港地方與文學》、《抗世詩話》以及詩集《市場,去死吧》、《低保真》等。
目次
青春
旗幟
野花
男女
兩重聲音
公寓風光
亂麻
單調
子諫盜跖
難填的缺憾
荒場
心底的一星
女性史
漏水
遺產
人類史
鬼戲
忐忑
水中的人們
契約
費宮人
無業公會
多餘的一夜
跳著的東西
軍事利器
租押頂賣
男婚女嫁
《孤島的狂笑》後記
《燈尾集》後記
書摘/試閱
時:冬天是屬於老人,秋天是屬於中年,夏天是屬於兒童的,春天是屬於青年女子的,所以這是春天。
地:說都市的近郊也好,說鄉下的別墅也好,說都市洋房的一個花園也好。
人: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男的,一種是女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是男女,所以這裡是一男與一女。
景:洋房在臺右後部,一排玻璃窗有幾扇開著,陽臺很寬闊,從這陽臺走幾格階梯就是花園了, 這花園裡樹木茂鬱,花草鮮美,鳥鳴著飛著,顯出世界是春天。
(幕開時,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在陽臺上來回地走,手裡拿一張名片,唸)
男:「王英淺!」「王英淺!」,這倒又是一個女人名字。
女:(從花園那面過來)……
男:(站在陽臺上遠望)啊!來了,是女的。衣裳不很講究,(又望)走路的姿勢很像大學畢業生,大概二十歲吧。(又望)二十歲,啊,不過十八、九歲。美麼?(又望)普通。(又望)好像很不錯似的,(又望)啊,簡直很美,實在是美。(來回地走)女的,二十幾歲,很美,來做英文書記,為什麼?為職業麼?這種職業有什麼意思?為興趣,這有什麼興趣?為解悶,做事比不做事更悶!為錢?對,錢,那麼是為錢的了。可是女人哪裡不可以掙錢,用什麼方法都可以掙錢,像她這個年齡,這個態度與美麗,做英文書記,這是多麼可笑的事情。也許是好靜的姑娘,好靜,假使是好靜的,那麼一定穿深顏色的衣裳。(又望,其實那時女的已經在他的前面)啊!黑顏色,春天裡怎麼穿黑衣裳?(忽然覺到自己的糊塗)啊,啊,你就是什麼,(看名片)是王英淺小姐麼?
女:是的,先生,是不是就是陳律師?要聘請一位英文書記?
男:是的,我們就在花園裡談談吧。(說著走下陽臺,向園中椅子走去)
女:(跟過來)……
男:請坐!請坐!
女:(坐下)……
男:(來回地踱著)我很奇怪,為什麼像你這樣的人要做英文書記?你以前在哪裡唸書?
女:在聖喬治大學,英國文學系。
男:畢業了麼?
女:自然。
男:做英文書記這類事情有經驗麼?
女:有。
男:有幾年呢?
女:有四年。
男:四年,那麼你很早就畢業了。
女:我是十九歲那年畢業的。
男:十九歲,你現在不過十九歲,最多二十歲。
女:是的,不錯,我現在剛剛二十歲,明天就是我的生日。
男:那麼你怎麼有四年做事的經驗呢?
女:我在我們學校裡喬治劇社做了四年英文書記。
男:原來是這樣。
女:是的,也因為這樣,引起了我對於書記這件事情的興趣。
男:可是,小姐,這件事情你恐怕有點弄錯,你學校裡的英文書記恐怕是沒有薪水的?
女:自然沒有。
男:沒有薪水的事情同有薪水的事情完全兩樣。
女:這話怎麼講?
男:沒有薪水的事情,人家求你;有薪水的事情,你求人家。
女:我做書記,書記的工作就是我的責任,有什麼求人不求人的問題在這裡?
男:而且書記的性質也不同,銀行裡的,洋行裡的,你們喬治劇社裡的,做的事情都不同。
女:那麼你的呢?
男:我的是打打字,寫寫信,速寫,整理信件啊,你怕不會速寫與打字吧?
女:先生,我不是同你講過我做過四年英文書記了麼?
男:可是你很年輕。
女:年輕有什麼關係,你要不要考考我的才能?
男:用不著,用不著,不過我總覺得這個事情對你不合適。
女:先生,有什麼不合適?自然開始有不合適的地方,但是學學就可以學會的,是不是?
男:於我有什麼不合適?許多人用書記秘書都愛用女孩子,不過於你,於你這樣年輕貌美的孩子很有點不合適。
女:為什麼呢?你的條件是不是照你報上說的一百八十元一月。
男:是的,可是至少要有五年合同,而這五年內是不加薪的。
女:好的,這個我很願意。
男:而且我的工作都是無趣的,嚕嗦的,於你,於你可說是一點沒有益處。還有比方銀行裡的書記吧,有升級的機會,我這裡沒有。是不是?
女:這些都不要緊,因為我在喬治劇社做四年書記,也沒什麼加薪。
男:那麼你很願意做這些事了?
女:是的。
男:可是你可不許反悔的,合同一簽字,就是五年,你曉得。
女:我怎不曉得,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有四年英文書記的經驗。
男:但是我總覺得你不合適,你還是仔細想一想吧。
女:這話怎麼講?
男:假使你簽了合同,又反悔了怎麼辦呢?
女:先生是大律師,怎麼連有法律根據的事情都懷疑了?
男:法律,不錯,可是你不履行合同,就要打官司你知道?
女:自然啦,所以我不會反悔了。
男:假如說你有更好的職業?
女:我不反悔。
男:假如說你要嫁人了?
女:我不反悔。
男:可是你要是反悔了,我有什麼辦法?難道我同你這樣一個年輕的孩子去打官司?哎,王小姐,原諒我請教你,你要做書記到底是為什麼?是不是為解解悶?
女:先生!怎麼會是為解悶!解悶可以看電影、跳舞、打牌、拍球、溜冰、看小說、談天,哪有為了解悶去找事情的?
男:那麼為什麼呢?難道為職業而職業。你不要以為在我地方做事是為社會服務。是的,這是你們教會大學出來的人最容易弄錯的。我是律師,同你說說不要緊,律師賺的不見得都是乾淨錢,所以你來幫我做,於社會有好處這點講,可以是說是一點沒有的。
女:不是為這些,老實說,我有四年英文書記的經驗,所以我有這種興趣。
男:我知道你年輕,觀念又弄錯了!花錢的事情為興趣:有的愛喝酒,有的愛溜冰,有的愛拍球,賺錢的事情有什麼興趣?
女:先生,這我倒要請教你,你是律師,那麼你難道對於法律沒有興趣?假使沒有興趣你為什麼要讀法律?
男:讀書時代是花錢,自然對於法律還有點興趣。要沒有興趣也不讀法律了,可是現在做律師,是賺錢,那麼對於律師有什麼興趣?但是叫我不做律師做什麼?
女:那麼我也是一樣,不做書記做什麼?
男:我就是這樣問你呢,為什麼要做書記呢?假如說是為錢……
女:對了,先生,最基本自然還是為錢,為生活。
男:為錢,做書記這個辦法可實在太笨。
女:怎麼?
男:你知道普通一個舞女賺多少錢一月?
女:不知道。
男:六、七百塊。所以如果是為賺錢,做英文書記遠不如做舞女。
女:可是我是大學畢業生,難道我去做舞女。
男:你不要生氣。我們現在來談談這個問題,到底舞女同英文書記有什麼分別?
女:我不想談這個問題,先生,假如你不以為我可以做你英文書記,那麼我就告辭了。(站起來)
男:我自然可以用你。不過,請你多待一會,細細談談。我要同你細細談談的意思,就是恐怕你沒有細想就簽了合同,上了別人的當,所以我一定要細細同你談談。假如我不是這樣談,我早就用定了。一星期來,你猜,應這個職業的徵求的有多少人?
女:有多少人?
男:四百幾十個人了。
女:四百幾十個人?
男:是的,四百幾十個人了。大概裡面有二百個是女的。你想想,我一個都沒有用她們。
女:那麼你何必尋別人開心呢?
男:不是,小姐。我個個都想用,但是有些程度太差,有些志向太大,有些性情不穩,有些態度欠文雅,有些太固執,有些太浮動……
女:那就是說沒有一個合適的了。
男:我覺得個個都合適,但是同他們一談以後,他們自己覺得不合適,另外要我介紹事情了。比方星期三,一個女的,同我一談以後,的確覺得還是做舞女好,要我替她介紹,現在已經在做舞女;昨天上午一位小姐,我將她性情、環境分析以後,覺得她以嫁人最合適,索性我就勸她嫁人,她要我介紹,我介紹一個親戚給他,明天就要訂婚了。小姐,你想,我是在業務上要找一個能幹的助手,來一個有舞女或者有太太傾向的,豈不是不合適?
女:先生。你這話有點污辱女性,女子的嫁人與做書記有什麼關係,正如你娶了太太與做律師一樣。
男:小姐,這個稍微有一點不同,女子嫁了人不可以做事情,至少在現在是這樣的,對不對?男子娶了太太更需要做事情賺錢去養她。假如我娶了太太可以不做事,兩者讓我挑一樣的話, 我自然挑娶一個太太。在這樣春光明媚的時候,你看太陽如慈愛的眼光,風吹過來如溫柔的撫慰,花草發出誘人的香艷,鳥叫著愉快的音樂。我假如可以不做律師,那何必每天在這裡同人講斤頭,我何必同你講書記的條件?我伴伴太太,在這花草上面,吃吃巧克力,讀讀詩,談談故事,豈不是好?老實說,也不會待在這裡,我要去旅行,到有水的地方划船,到有山的地方騎驢。真是,小姐,所以說,假如人生是為自己快樂,那麼像你這樣來做英文書記,實在是人間的慘事。
女:那麼你呢?
男:我,我有什麼辦法,我娶一個太太還要做事,所以我希望社會倒過來。在法律上,我是一個提倡女權最烈的人。
女:但是這事可笑了,你要這樣大的房子,花園,為什麼?你如將那些變錢,你立刻可以去玩去旅行去享樂。
男:自然男子也應當享樂,可是男子享樂在老年,女子享樂則在青年。
女:這難道也是法律的一條嗎?
男:不,這只是實情,社會風行的事情有誰可以改變?因為男子是無法在年壯時候偷懶的。
女:你似乎對於女子的一切很了解,可是對於自己就不很懂了。為什麼你不能節省你的開銷來過安逸的生活?
男:唉!你不要以為我的房子布置花錢厲害,這是社會上一個均衡的趨勢。如果我的房子小,布置壞,我的律師費也只好收得小,哪怕我有天大的本事。這正如一個妓女的房子與行頭蹩腳,不能夠對嫖客敲大竹槓一樣,所以我是沒有法子省錢的。如果我開銷縮小了,收入也是一樣地減少。
女:這句話可有點怪了。
男:這大概你沒有打過官司,沒有找過律師。但是,小姐,你總找過醫生的了。
女:醫生,自然。
男:如果一個醫生住在亭子間裡,跑出來坐電車,一只皮包很破,即使他是有真本領的人,你會相信他是好醫生嗎?
女:那麼說,你不相信我是好英文書記,一定也因為我的行頭不好,或者我沒有坐汽車。
男:這話可不對,小姐,如果你坐汽車來,我一定知道我是請不起你的了。如果是有什麼委員部長請英文秘書,你坐汽車去是再好沒有了。
女:先生,你的話講遠了,那麼我們所談的問題是怎麼樣呢?
男:是的,問題就在這裡。在我,我已經說過,你不坐汽車來於我再合適沒有,你的一切,都合我要請的英文書記的條件。但是在你,小姐,你應當過細想一想。我是律師,對於合同非常重視,譬如你要同別人簽合同來同我商量,我要非常仔細的來同你考慮。現在的情形就是這樣,一方面你同我簽合同,另一方面請我做你的律師同你商量簽這個合同。所以我的地位非常難,小姐,假如我把我的地位應當取的態度來同你商量,你應當怎麼樣替我設想呢?所以你的境遇比我的更難,你是有三層的處境的:第一層你是要做一個合同上的主角;第二層你是同一位律師在討論簽合同的利益;第三層你還要幫助一個處於困難地位的律師設想一個健全的辦法。所以我們要討論這件事,小姐,我們應當從根本討論起,第一點,比方……
女:先生,在我,光陰是寶貴的,你看太陽已經斜了,我回去很遠,是不是?
男:你的話很對,但是第二是不成問題,你回去不便,我可以用汽車送你回去,我是有面子的律師,當然不願我的英文書記走路的。
女:這倒不必客氣。
男:這不是客氣,這是我的牌子,你曉得,正如妓女的乾媽也要穿得像一個樣子,是不是?至於第一點,你說光陰在你是寶貴的,這個我曉得,光陰在女子都比男子寶貴。這是一種不平等。
女:你說得奇怪,光陰對女子同男子有什麼不平等呢?
男:自然不平等,比方說我是一個很忙的律師,但是我不說這句話,而你倒說了,這就可以見到光陰在女子是比男子寶貴,但是我還要推究這個原因。這原因很簡單,就因為女子比男子美麗。
女:美麗就怎麼樣?
男:美麗。你知道美麗的花朵不是容易謝嗎?鮮艷的衣料不是容易失色嗎?女子也是一樣。所以女子陪男子玩,女子是最不上算的事情,因為男子用一小時工夫,女子已經用兩小時工夫了。
女:(笑)……
男:你不要以為這是笑話,這是真理。女子的生命普通都在十八到廿二歲之間是最光耀奪目的時間。那一段時間裡,女子雄心最大,人也最聰敏,也最驕傲,對於前途想像也最光明,男子在任何時候都比不過她。所以男子同女子,等於烏龜對兔子,烏龜自然跑不過兔子,但是兔子只能活十年,烏龜可以活一千年,所以烏龜在兔子死了化為泥的時候,還有九百九十年的光陰可以跑,所以烏龜永遠是勝利。
女:先生!你這烏兔賽跑故事講得很好,比平常所講的要徹底許多。平常講兔子在瞌睡,就根本不通。
男:所以,小姐,你看鋼琴是多數女子所愛的了,可是天下最大的鋼琴家是男子;裁縫的工作是女子最合宜的了,但是天下最了不得的裁縫也是男子;燒菜是女子的能事了,可是天下最高手的廚師是男子,所以男子只是烏龜的本色。因此,我總覺得男子是醜惡的,所以女子應當是在年輕時享樂,男子則當在年老時候享福。
女:你這些都是對的,但是你少說一件事。你為什麼不說生孩子是女子的事情,而最大的或者最聰敏孩子都是男子呢?
男:小姐,你這話真聰敏,所以我是說女子高於男子,就憑這一點,男子永遠應當侍候女子,就憑這一點,男子永遠應當在年輕時候為女子工作。
女:你說男子應當為女子工作?
男:不錯,男子應當為女子工作,因為這是社會的鐵則。而女子是為孩子工作的。這等於樹幹為花而生存,花為果子而生存一樣。而女子所養的孩子,應當為父親工作,這正如果子變成樹木一樣。
女:那麼你算為誰工作呢?
男:我,我還沒有為誰,但是,事實是顯然在為一個未來的太太。所以,實在說,當一個女子應徵來做我英文書記時,在我是慚愧的。你想,我已經快老了,不曾為女子做什麼,倒要女子來幫我忙。當一個男子不能有一個自己理想的女子,可以讓他為她工作時,小姐,實在告訴你說,光陰在我真是不值錢。你看這是春天,雲多麼閒散,白天圍著太陽,夜裡抱著月亮; 樹多麼高貴,發著葉,開著花;鳥兒都成雙地唱歌,鴿子都成對地飛。這是在一切都是雄為著雌,雌為著幼子。而我活著等於白活,工作等於白工作。
女:你這人實在不像一個律師,倒像一個哲學家。其實你要找一個女子有什麼難呢?何必在這裡自己感嘆。
男:小姐,你又不曉得了。自從女權提高以後,世界是變了。現在進步一點女子都要為社會服務,都想做事。我向哪裡去找呢?自然還有許多女子會同我結婚,但是每株樹結什麼花都有一定的理想,除非大樹腐爛以後寄生在上面的一些香菌。實在說,小姐,當我看到你來,我是更加悽涼了!像你這樣美麗聰敏的女子都願意在冷酷的社會裡做個英文書記,那麼我還有什麼希望?
女:你這是什麼意思?
男:我就是不懂,你要做英文書記的目的到底是為什麼?在這樣好的春天,太陽煦照著萬物,花在開,黃鶯在歌,鴿子在舞。而你這樣美麗的女子,偏願意坐在一個齷齪的律師身旁,一個狹小的寫字檯上做書記,而不願同一個男子在花好風和之中,譬如在湖上,山間,或者甚至在這樣的小園中,享受那青春的美麗,與生物的奇妙,這個我不懂,我實在不懂,我一萬個不懂,而且你還知光陰在你是寶貴的。光陰在你是寶貴的,可是,小姐,記住,青春更是寶貴。
女:但是,你不知道,嫁人是多麼一件難事。年老的不好,年輕的也不好,有錢的不好,沒有錢的也不好。而且,現在這樣的世界,哪裡還有真的愛情。
男:愛情,愛情本來是詩人騙人的話。我相信生物學,因為這是真理,在生物之中,人類是有特殊秩序,維持這特殊的程序就是法律。所以,談好了條件結婚是一個最理想的事情。現在的女子都被一班藝術家弄壞了,藝術家因為窮,窮了就造出虛無縹緲的愛情,說不要為錢,不要為孩子,不要為社會,只是為愛情,感情。於是一般純潔的女子都上他的當,好像冥冥之中真有愛情存在一樣,這是騙人的。叫女子做事,在社會服務,這等於把蓮花瓣炒肉絲,可笑也可氣。這是藝術家們的花樣,他們自己窮,要叫女子掙錢給他用。女子最初被壓迫的是宗教,第二次被欺的就是藝術。我是同情女子的,我相信法律萬能,我相信法治,國際要法治,國家要法治,家庭要法治,你以為怎麼樣?
女:這話也有理。
男:是不是?沒有一個聰敏人會反對的。況且女子本是最美的東西。最美的東西,就不能實用, 因為那就是文化!美術的瓷器是掛在牆上鑒賞的,大的花瓶是放在大客廳裡看的,好花是種在好的花園裡的,所以女子自然要錢養,要大汽車裝,要大洋樓藏,要人參來補,要雞、要魚、要雞蛋、牛奶、白脫、菠菜,維他命A、B、C、D、E、F、G來滋養,要男子磨最好的金剛鑽來打扮,打最好樣子的衣裳給她穿,燒最美味的菜給她吃,不要讓她凍壞、熱壞、跑壞、累壞、悶壞,是不是?所以女子要嫁給男子,應當訂這樣詳詳細細的合同,法律是為什麼的?最基本的就是維持這個秩序。小姐,不瞞你說,我覺得男子本來是醜惡的,所以貪污刮錢都沒有什麼!我因此也有點積蓄,為女子,為我未來的太太。
女:你真是一個最同情女子的男子了,那真是女界的福音。幾千年女子所受的壓迫欺騙都被你揭穿了。
男:但是女子還是可憐的!也難怪,幾年來被愚女政策弄得古怪,他們都肯為買賣的事情訂合同,有許多同銀行訂苛刻的合同,有許多同學校訂苛刻的合同,譬如你,就願為一百八十元錢一月,肯同我訂這樣苛刻條件的合同,實在說,這些都是公正的法律被男子利用了。男子同女子合作一切用合同,合同,獨獨對於結婚用虛無縹緲的戀愛而不用公正的法律手續,你看多麼可惡。所以如果女子覺悟起來,在結婚上同男子用正式法律手續訂合同,那麼世界才是女子的。但是可憐的女子,實在被男子麻醉壓迫壞了。所以雖然我是最同情女權的人也沒有辦法。因為像你這樣聰敏美麗的女子都在相信戀愛,我一片忠誠的理想恐怕一百年內不會實現。你看,我把洋房、花園、汽車、金剛鑽、人參,以及雞蛋、牛肉乾、鴨肫肝,以及巧克力一切條件都訂在合同上,(衣袋裡拿出一張合同)只等一個女子來簽字,但是四年來竟沒有一個女子有這個勇氣。一切男子中心社會中教育下出來的女子都有勇氣在英文書記苛刻待遇的合同上簽字,獨獨沒有勇氣簽這張合同。所以,我現在只好灰心了。我要把這個合同燒去,我要把我所有的一切變賣,辦我理想的女子教育。(欲扯合同)
女:(阻止他扯)不,不……
男:為什麼不?
女:那是你幾年來理想的結晶呢。
男:小姐,你的話一點不錯。但是我對於世界已經絕望了。假如世界還可以值得我留戀的話,那麼,我認為世界上最美最聰敏的女子一定會有勇氣在這張合同上簽字。小姐,你肯簽嗎?(拿合同與筆給她)你有這勇氣嗎?
女:(接合同,拿筆)……
男:女子到底終是男子的主人。
―幕下―
一九三九,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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