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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散文(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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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21世紀年選”是我社總結年度創作收獲的一個經典項目,每年由4個品種構成。本年選本分別是 《2020短篇小說》《2020中篇小說》《2020散文》《2020報告文學》組成。甄選年度創作精品,顯示我國當代文學創作的實績。

我社編選散文年選已有40多年的歷史,積累了相當豐富的選編經驗,為了讓選本更有效的展示我國散文界創作的*新樣態,我們廣泛閱讀,並參考專家意見,嚴格進行編選。本散文選,每年編選一冊,編選範圍為當年全國各報刊上發表的散文作品,入選篇目以發表時間順序排列。我們希望讀者能集中欣賞和閱讀這一年裡出現的*優秀的散文作品。


作者簡介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

中國最專業的文學編輯部,到2021年已有70年歷史。懇實出書,不欺讀者。建社至今已出版8000種優秀圖書,發行近7億冊。圖書覆蓋古、今、中、外,內容以高質量著稱。


目次

目 錄

雪與歸去來 李修文

蒼生守護人 熊育群

班主任 黃燈

金沙江的幽暗處 陳洪金

一千個祝願,飛向“金銀潭” 汪漁

外婆家 盛慧

鹽的味道 李貴明

生生之土 葉淺韻

公園記 彭程

被割裂的故鄉 龍章輝

康科德往事 張惠雯

復州記屑 孫鬱

拉斯洛·鄔達克之逃亡歲月 趙柏田

烏江水遠 劉照進

北漂紀 袁凌

“黃金時代”備忘錄(2008—2019) 楊慶祥

祖巷 王劍冰

故鄉即異邦 劉大先

這方水土的甘甜 唐小米

天堂的面容 馬永珍

三老 和慶光

靜默與生機——讀牧溪的畫 草白

被分成兩半的人生 汪天艾

鄰家阿婆的豬腳黃豆湯 沈嘉祿

遙遠的局外 陳丹青

凈月潭而上 小紅北

這一世的情緣 漆劍榮

麥爾維爾讀札 格非

就花生米下酒——伯格曼自傳《魔燈》讀法 魯敏

河烏與戴菊 李萬華


書摘/試閱

《雪與歸去來》

聖彼得堡,洗衣河畔,好大一場雪:我從一家舊貨店裡出來的時候,不遠處,教堂樓頂的十字架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浮腫了起來,形似一頂高高在上的帳篷。夜晚正在降臨,而雪卻下得越來越大,雪之狂暴幾乎使一切都在變得停止不動:燈火周圍,雪片忽而紛飛忽而聚集,就好似一群群正在圍毆苦命人的暴徒;遠處的波羅的海上,軍艦們沉默地矗立,似乎大戰剛剛結束,又像是全都接受了自己永遠被大戰拋棄的命運。雪至於此,地面上所有的公共交通都停了,我便只好徒步返回旅館,可是,在大雪的覆蓋下,幾乎每條街都長成了一個樣子,再加地面上的雪也堆積得越來越厚,每一步踏進去,都要費盡了氣力,才能將雙腳從雪裡再拔出來。更要命的是,越往前走,我就越懷疑早就錯過了我的旅館,而且在離旅館越來越遠。也是奇怪和天意,幸虧清朝大須和尚的那首《暮雪》時不時被我想起,這才又振作起來,繼續一步步往前走:

日夕北風緊,寒林噤暮鴉。

是誰談佛法,真個墜天花。

呵筆難臨帖,敲床且煮茶。

禪關堪早閉,應少客停車。

關於雪的詩句,可謂多如牛毛和雪片,譬如“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譬如“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可是,在他鄉異域的如瀑之雪裡,我卻偏想起了大須和尚的詩。細究起來,無非是想在這首詩裡吸入一口真氣,好讓微弱的振作逐漸清晰和強烈起來。此一首詩,雖說身在雪中,卻始終未被大雪劫持:暮鴉噤口不言,凍筆無法臨帖,於大須和尚而言,卻恰好是他敲床吟句,自己給自己煮茶之時;更何況,天上地下,早已虛實相應:雪花雖也有天花之名,此時卻是神跡統領的時刻,一如釋迦在世,諸神的心魄被佛法打動,再一次降下了真正的天花。詩至此處,看似生意滿目,實則暗藏著緊要的對峙和交融——雪花落下,天花便也要落下,如此,身陷在苦寒裡的人才有去向和退路。就像現在,一截突然從路燈燈罩附近折斷再墜落的冰凌,一陣隱隱約約傳來的琴聲,還有大須和尚這首讓我在心底裡默念了好幾遍的詩,都是“虛空亂墜”之天花,都在提醒著我去相信,說不定,穿過眼前的雪幕,便能一腳踏進我的旅館。

類似情形,我其實並不陌生。有一年,也是一個大雪天,我在奉節城中搭上了一輛客車前往重慶,入夜之後,風雪越來越大,路上也越來越濕滑,有好幾回,客車都趔趄著幾乎要側翻過去,實在沒辦法,路過一個加油站的時候,司機停了車,再通知所有的乘客,今晚恐怕只能在此過夜了。因為又冷又餓,我便下了車,去加油站的小賣部裡買些吃喝,哪知一進小賣部,竟遇見了幾個之前在劇組時候相熟的舊交。躲避已來不及,我只好橫心上前,接受舊交們的數落。那些數落,我已聽好多人說起過好多遍,無非是:你一個賣文為生的人,何必動不動那麼高心氣?又或者:見人叫一聲老闆和大哥有那麼難嗎?再或者:好好寫劇本吧,別想當什麼作家了,你一家人都打算窮死嗎?諸如此類,等等。小賣部裡,我百口莫辯,只好苦笑著接受數落,再去看門外的雪漸漸將場院裡紛亂的足跡全都掩蓋住,眼前所見,就像唐人高駢在《對雪》中所寫:“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如今好上高樓望,蓋盡人間惡路歧。”

然而,我的惡歧之路並沒被大雪掩蓋住,而且,這條路是自找的——接受完數落之後,不知怎麼了,我並沒有返回過夜的客車上,而是一個人走上了山間公路,時而攀靠著山石,時而拽緊了從山石背後探出來的樹枝,並不知道要走向哪裡,只是一步步艱難地朝前走。到了這時,我必須承認,舊交的數落終究還是讓我陷入了矯情和神傷:今夕何夕,而我又何以至此?還有這劈頭而來又無休無止的雪,你們自己倒是說說看,我已經是多少回在夜路上與你們狹路相逢了?要到哪一天你們才肯放過我,好讓我不再在你們的圍困與裹挾中一回回地去確認,腳下的路正是走投無路後的又一條惡歧之路?無論如何,你們要知道,吳梅村的《阻雪》中所述之境,既是我的囹圄所在,更是我的呼告之所:

關山雖勝路難堪,才上征鞍又解驂。

十丈黃塵千尺雪,可知俱不似江南。

——清順治十年,前朝遺民吳梅村被迫奉詔北上,之後,他將被清廷授予侍講之職,繼之再升做國子監祭酒。所以,這一條北上之路,就如同暫時還算光潔的綾綢,此一去,不沾污漬,便沾血漬,若不如此,那綾綢正好變作上吊之物。然而,自明亡之始,他就顯然不是殉難求死之人,落到這個地步,就算名節再難保全,就算明知其不可為,也仍然不敢不為之,所以,關山雖勝,路卻難堪,雖說其人作詩也擅自嘲,但那還遠是後來的事,現在,一應所見,俱不似江南,十丈黃塵,千尺積雪,全都掩藏不住他的自慚、慌亂乃至恐懼。而我又何嘗不是如此:這一年年不知因何而起又不知何時結束的奔走流離,我其實已經厭倦了,無數次,我都在眺望和想念那個鬼混與浪跡開始之前的自己。那個自己,未破身世,並因此而鎮定,就像吳梅村所憶之未受兵禍的江南,也有雷電襲人,也有水覆行船,但好歹都和受自父母的骨血發膚一樣不容置疑,因其不容置疑,反倒讓人覺得一切都還不曾開始。而現在,身為吳梅村般的貳臣,我早已變作了從前那個自己的亂臣賊子,山間公路上,哪怕大雪須臾不曾休歇,我也還是一意滿懷著自慚往前走,沒走出去多遠,卻耳聽得更遠處的山頂上墜下了重物,似乎是石頭,似乎是雪堆,一並地,慌亂和恐懼倏忽之間不請自來。我也只好掉轉身去,頹然回到了加油站裡的客車上去過夜。

話說回來,這麼多年,要是每一場遭遇的雪都要令我大驚小怪,那我豈不早就已經寸斷了肝腸?更多的時候,當大雪像命運一樣纏身,除了幹脆不問究竟,我也沒有別的辦法。我還記得,有一回在黃河邊的曠野上趕路,一上午的飛雪,先是暴虐得如同海陵王完顏亮所寫“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過了正午,雪止住了,再看山中丘壑和無邊四野,卻無一處不被那“六出奇花”悉數填平了,舉目張望,唯見白茫茫,唯見眼睛裡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白茫茫。自然,它們也容不了絲毫別的顏色,且不說那藍與綠,只說這時節裡常見的灰與黑,也都好似盡遭活埋的俘虜,一一消失和氣絕,再也發不出任何聲息;可能是這一路實在過於難行和虛妄,我驟然間便恨上了這幾乎上天入地的白茫茫:是的,我偏要找出一絲半點的灰與黑!於是,我折斷了頭頂的一根樹枝,持之於手,再去對著近旁的雪地去捶打,去挖掘。剛要開始,心裡又禁不住一動:人皆言,這世上,再多堆金積玉,再多嗔怨癡苦,到了最後,終不過落得個白茫茫一片真幹凈,此時之我,難道不正是身在這白茫茫一片真幹凈之中嗎?還有,我不正是在諸般勞苦和空耗到來之前,就提前領受了寂滅、了斷和不增不減的真義嗎?這麼想著,我竟癡呆著扔掉了樹枝,就像腳下的雪地裡憑空開出了一朵花。我蹲下身去,對著那不存在的花看了又看,再提醒自己趕緊屏息凝聲,千萬不要生出什麼動靜來壞了這大好河山,其時遭際,似乎唯有寫出過《長生殿》的清人洪升之詩,尚可說清一二:

寒色孤村暮,悲風四野聞。

溪深難受雪,山凍不流云。

鷗鷺飛難辨,沙汀望莫分。

野橋梅幾樹,並是白紛紛。

我得說,這一首《雪望》,好就好在不辨:既不辨認自己,也不辨認別人——你看這悲風與溪水,你再看那鷗鷺與寒梅,滿目所至,皆有性命,卻又不以命犯禁,講規矩也好,裝糊塗也罷,一陣陣,一只只,一朵朵,全都安居在“白紛紛”所指示的本分之中。是啊,當此之際,行跡是必要的嗎?聲息動靜是必要的嗎?身在天賜的造化之中,何不就此沉默,好似重回母親的肚腹,再一次領受一切都不曾開始的蒙昧之福?我甚至懷疑,這首詩於洪升而言,既是他的通關文書,也是他的擋箭盾牌:其人,年少即負才名,卻二十年科舉不第,家中又屢遭變故,他也只好年復一年來往於京城和杭州之間謀生求食,可謂勞苦備嘗,然其人在勞苦之中又始終不脫渾噩之氣,這渾噩,少不了悠悠萬事一杯酒,更少不了興與悲俱從中來的自寫自話,如是,《長生殿》終於成章,這《長生殿》,便是他的“白紛紛”,在這“白紛紛”之前,所有的勞苦與渾噩,不過都是講規矩和裝糊塗;再往下,《長生殿》因在康熙皇帝的孝懿皇後忌日演出,洪升又因了這莫大的渾噩被劾下獄,自此,一生之命便被注定,正所謂:“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而洪升卻好似對自己的命數早就了然於胸:這一生啊,要死要活可以過得去,不死不活也可以過得去。至於我,卻無論如何也走不出這一片被徒勞充滿的茫茫雪地了,無論如何,藍與綠,灰與黑,都將被那永無盡頭的白所俘虜和掩埋。所以,這洪升,勞苦在繼續,渾噩也在繼續,直至康熙四十三年自南京乘舟返回杭州,途經烏鎮時,酒後失足,落水而死,時人未察,後人不驚,說起來,不過都起因於他在指示與本分中的自我囚禁:有口難辯,那就不如不辯,就連撒手西去,也仍是甘願被徒勞的茫茫雪地吞噬之後的講規矩和裝糊塗。

果真是什麼樣的人,便會遇見什麼樣的雪。同樣是曉來雪起,唐太宗李世民忍不住指點江山:“凍云霄遍嶺,素雪曉凝華。入牖千重碎,迎風一半斜。”而窮寒道中的羅隱卻只能眉頭緊鎖:“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同為元人,都在大雪中浪遊,虞集與張可久卻各有心緒,一個分明看見了越是無人之處越要依恃的紀律:“慣見半生風雪。對雪無舟,泛舟無雪,不遇並時高潔。”另一個卻在“松腰玉瘦,泉眼冰寒”的暗示中發出了一聲嘆息:“興亡遺恨,一丘黃土,千古青山。老僧同醉,殘碑休打,寶劍羞看。”我又何嘗不是如此?那一場場穿透皮囊直入了肺腑的雪,其實都別有名姓。有時候,它們是別離與哽咽之雪;有時候,它們是痛哭和酩酊大醉之雪;以聖彼得堡街頭的這場雪為例,它的名字,幾可叫手足無措之雪——兜兜轉轉,我似乎終於踏上了所住旅館的那條街,一見之下,猶如見到了活菩薩,巷子盡頭倒數第三幢樓,應該就是我的旅館。還等什麼呢?就像鴛夢重溫和破鏡重圓全都近在眼前,我朝著那幢樓狂奔而去,中間摔倒了幾次,也絲毫不以為意,爬起來,接著往前跑。終於到了,喘息著,一把推開門,咚咚咚上四樓,可是,到三樓我便止住了步子,只因為,這幢樓壓根就沒有第四層——我終究還是找錯了地方。

我從那幢找錯了的樓裡出來,雪下得更大了。雪上加霜的是,當我沿著來路走出巷子,正猶豫著去選定一個向前的方向,街燈突然滅了。我愣怔著四下裡看,顯然,一整片街區都停電了,都陷落在了黑暗中,我的旅館卻仍在十萬八千裡之外。到此時,這場雪,如果不叫手足無措之雪,還能叫它什麼呢?而我,還將在尋找旅館的道路上輾轉下去。就讓我用另外一場別離與哽咽之雪來逃避眼前的這場雪吧——那是六年之前,我加入了一個項目團隊,被安排進了河北一家影視城裡住下寫作。正是冬寒之時,整座影視城裡只有一家劇組在拍戲。終日裡,烏鴉們接連不斷地飛過來飛過去,使得影視城毫無違和地融入了收割之後的華北平原巨大無邊的凄涼裡。在這裡,我唯一的伙伴,是新認識的一個在劇組裡做飯的小兄弟。這小兄弟天生口吃,幾乎很少說話,但肚子裡又藏了很多話,每每在我們搭著伴滿影視城溜達的時候,他沒一句話說,等到各自散去,回到了住處,卻又不斷給我發來短信。這些短信,多半都是告訴我所在劇組第二天的飯菜是些什麼:因為是淡季,影視城裡不多的幾家餐館早就關了門回家過年去了,在認識小兄弟之前,在我蹭上他所做的飯菜之前,幾乎每一天,我都是靠吃泡面打發過來的。

沒過多久,我接到通知,去了一趟北京,向幾位老闆匯報項目的進展。在北京,我又接到了小兄弟的短信,他跟我說,因為妻子馬上就要生孩子,這兩天便得辭工回家去了。我趕緊給他回短信,叫他無論如何都要等我兩天,等回去之後,我要請他去縣城裡好好喝一頓酒。因為在北京多耽擱了兩天,等我回到影視城,這小兄弟已經離開兩個多小時,我們終於還是沒見上。其時,天欲黑未黑,唯一的劇組也收了工,偌大的影視城全無一絲人跡,看上去,就像一座遼闊的墳墓,幸虧天空飄起了雪,那些雪片無聲地降臨,落在角樓的檐瓦上,也落在我的頭頂和我腳下的牡丹蓮花磚上,好歹提示著我,我所踏足之地,確實是人間的一部分。但想起自此之後我在此地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某種確切的孤零零之感還是襲上了身,讓我恨不得也和那小兄弟一樣,立刻收了行李拔腳就走。恰在此時,小兄弟給我發來了一條短信,說今天臨走之前,他其實給我做了些飯菜,等我一直未回,而他又非走不可,便將這些飯菜裝在電飯煲裡,放進了影視城裡最大的那座大殿之內的龍椅下,那裡正好有一個插座,飯菜應該一直都是熱的,而且這些飯菜,我應該能吃上好幾天。

看完短信,我在滿天的雪片裡突然就哽咽了起來:這遼闊的墳墓,這廣大的人間,竟然有一只裝滿了飯菜的電飯煲在等我!還等什麼呢?在漸漸黑定的夜幕裡,在雪片落在臉上帶來的清醒裡,我衝著最大的那座大殿跑了過去。轟隆一聲,我推開了殿門,借著一點昏暝的微光,我將龍椅下的電飯煲看得真真切切,走近它之時,卻想起了白居易寫過的一首詩,其中有兩句:“回念入坐忘,轉憂作禪悅。”——那只通著電、顯示屏一明一滅的電飯煲,豈不正是我在世間最匱乏處找到的坐忘與禪悅?我走近了,在它旁邊蹲下,良久之後,才掀開了它的蓋子。一陣熱氣直撲過來,更深的哽咽便在這熱氣裡變得愈發劇烈了,因為那龍椅緊靠著大殿的後窗,後窗又沒關嚴實,逐漸大起來的雪片涌入了殿內,我便趕緊蓋上電飯煲,拔掉插線,再端起它,生怕被人追上似的往自己的住處走。一路上,每當雪片落到脖頸上,不自禁打起冷戰的時候,我便又忍不住將電飯煲掀開,讓那熱氣衝著我的臉直撲一陣子,然後,再蓋上它,繼續朝前走。短短一條路,我竟然循環往復了好多回。自然地,白居易的詩裡的幾句,也像熱氣一般,直撲和繚繞了好多回:

寂寞滿爐灰,飄零上階雪。

對雪畫寒灰,殘燈明復滅。

灰死如我心,雪白如我發。

所遇皆如此,頃刻堪愁絕。

回念入坐忘,轉憂作禪悅。

平生洗心法,正為今宵設。

接下來,再說痛哭與酩酊大醉之雪。那一回,也是因為一部正在拍攝的藝術片,我接受了一個廣告公司老闆的召喚,陪同他從北京前往山東的一座小縣城裡去探班。此次前去,這位廣告公司老闆實際上是去充當說客的:某著名的大公司看中了正在拍攝的這部戲,想要控盤成為第一出品方,便找到了他,因為是根本得罪不起的大客戶,他恰好又是正在拍攝的這部戲的廣告代理商,如此,便非來不可,之所以找到我來陪同,主要是因為大客戶對劇本尚有不同看法,如果合作最終能夠談成,我就會被他留在山東,按大客戶的意思再改一遍劇本。從北京的火車站裡出發的時候,天還沒完全亮,熹微之中,下雪了,雪花飄進候車的站臺,地上濕漉漉的漬痕一片連接著一片,當火車行駛到城外的曠野上,雪變大變密,直至密不透風,再緊貼著車窗落下,模糊了車窗和我們的視線,就好似棒打鴛鴦,將一整列火車和無邊曠野一刀兩斷地分割了開來。想起春節正在臨近,而每一個劇組裡都司空見慣的諸多溝壑和風波還在山東小縣城裡等著我,我也終不免覺得憂懼,可是,除了硬著頭皮前去,暫時也沒有別的路,我幹脆掏出隨身帶的一個小本子,又將唐人羅鄴的《早發》寫寫畫畫了好多遍:

一點燈殘魯酒醒,已攜孤劍事離程。

愁看飛雪聞雞唱,獨向長空背雁行。

白草近關微有路,濁河連底凍無聲。

此中來往本迢遞,況是驅羸客塞城。

對,火車越往前去,我的憂懼之感變得愈加強烈:同在早發之途上,同是面朝著與返鄉大雁相違的方向而去,羅鄴尚且有一支孤劍在身,而我,除了一支寫寫畫畫的筆,再無長物,那種無枝可依之感又怎不像窗外飛雪般一陣緊似一陣呢?如此,即使身在火車上,羅鄴詩中的雞鳴之聲也還是被我清晰地聽見了。雞鳴一聲,便是膽寒一陣。更何況,用不著再去以身試法也知道,多少興衝衝的所在,不過都是悻悻然的淵藪,但凡朝那諸多動了人之心魄的地界,走近去仔細看,何處不是“白草近關微有路”?何人不是“濁河連底凍無聲”?只不過,這些胡思亂想,我要趕緊打住,紙筆也要快快收好,只因坐在我身邊的廣告公司老闆看清了我的寫寫畫畫,又確認了詩之大意以後,禁不住勃然大怒,不斷地斥罵著我烏鴉嘴。我也只好連連賠笑,為了不再招惹他生氣,一個人跑到了兩節車廂的連接處,下意識地默念羅鄴詩中的句子:“白草近關微有路,濁河連底凍無聲。”

我們的行程,以失敗而告終。到了小縣城,廣告公司老闆好說歹說,只差給劇組裡說了算的人跪下了,那個年輕而寒酸的劇組,始終都未答應大公司控盤的要求。最後的晚餐上,廣告公司老闆喝醉了酒,號啕大哭著,將真相和盤托出。原來,他的公司快垮掉了,此次前來,如果能夠得償所願,大公司會給他一筆垂涎了好長時間的生意做,而這幾乎是他的公司唯一活過來的機會。現在,大公司控盤的要求沒能促成,他也就剩下死路一條了。即使如此,年輕而寒酸的劇組也無所動,即便借錢請我們喝酒,直到晚餐結束,也仍然表示,事情無任何商量的餘地。如此,我和廣告公司老闆,只好醉醺醺地互相攙扶著走回了住處;一路上,鵝毛大雪猶如海陵王完顏亮所寫的一般:“皓虎癲狂,素麟猖獗,掣斷真珠索。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不知怎麼了,暫時的生計沒了,我竟毫不失落,相反,一想起劇組裡那些年輕人不驚不乍的樣子,某種振作之氣迅速籠罩了我的身體。我甚至想:也許,我也可以像他們一樣,方寸大亂多年以後,重新穩定心神,再往自己的身體裡搬進一塊石頭,並以此讓自己不再踮起腳來滿世界東張西望,而是就此安營扎寨於對滿世界的所知甚少。沒想到廣告公司老闆竟然跟我想到了一處,他還在哭,卻哭著對我說:我和你,其實都應該活成那些年輕人才對。到了旅館門口,他竟死活不肯進去,而是拉扯著我,一起在雪地裡站著,再仰頭去迎接接連而至的嶄新的雪片。反正酩酊在身,我便聽了他,不再說話,跟他一樣,頂著雪仰起了頭,雖說久站之後,寒涼刺骨,元人孫周卿《水仙子》中的景象卻分明又一把將我拖拽了進去:

孤舟夜泊洞庭邊,燈火青熒對客船。朔風吹老梅花片,推開篷雪滿天。

詩豪與風雪爭先。雪片與風鏖戰,詩和雪繳纏。一笑瑯然。

可是,一如既往,一如其後,多少刀劈斧鋸才得來的頓悟,轉眼變作了腐爛的刨花和兀自奔流的浮沫,有的時候,甚至不過是另外一條惡歧之路剛剛展開了自己,就像現在,我這一己之身,好似在奉節,在河北影視城,在山東小縣城,仍然要重新回到遙遠的聖彼得堡,再一次來經受和直面這場手足無措之雪。事實是,我早就沒了自己的旅館——還是在生計的壓迫下,被人哄誘著來到了這聖彼得堡,看看能不能在幾個華人投資拍攝的一個劇組裡謀下差事。來是來了,好日子卻不長,沒過幾天,投資人之間起了內訌,拍攝終止,我也被從棲身的旅館裡驅趕了出來。那家旅館,不在他處,正是我之前找錯了的那幢樓,巷子盡頭倒數開始的第三幢樓,它的確沒有第四層,而我的房間,正是第三層樓正對著樓梯口的起頭一間。此前,我其實已經站在了住過好幾天的房間門口了,只不過,除了對自己說一聲,你是住在四樓的,所以,你找錯了地方,似乎再沒有別的辦法。畢竟,我將行李寄存在遊船公司的行李柜裡之後,獨自一人,已經在這冰雪大城中,在洗衣河畔的各條街巷裡遊蕩了好幾天。是走是留,怎麼走怎麼留,何時走何時留,仍然一無所知,定不下任何主意。

好在單以此刻而言,北風雖說變得更加猛烈,雪卻小了些。為了躲避一陣子北風,我沿著街邊的臺階往下,踱到了早已封凍的洗衣河邊,與停靠在岸邊卻早已被堅冰凝固住的遊船為伍,再背靠著身後的石壁,這樣便好似來到了洞穴之中,終於不用再任由疾馳之風刀子一樣割我的臉了。一陣細微的聲響從近處傳來,我先是嚇了一跳,而後才發現,在我身旁,那些遊船中的一只,就像正在越獄的囚犯,松動了堅冰,若有似無地撞擊著岸邊的石壁。是天氣在驟然間變得和暖,還是此處的河流原本就沒有徹底封凍,抑或是,那條船一直在越獄,只是碰巧我來之時,苦心終於等來了償報,剛剛將那堅冰世界撕開了一條口子?剎那間,我竟激動難言,再三盯著它看去,但是,此時仍在停電之中,我看了好半天,卻什麼也沒看清楚,最終,就像是回到了山東縣城旅館的門前,我仰起了頭,去迎接嶄新的雪片。似乎只要如此,清醒便會到來,覺悟便會到來。如何給自己在這長夜裡撕開一條口子,便會到來?此時要害,多像南宋法薰和尚所作偈詩中的句子啊:

大雪滿長安,春來特地寒。

新年頭佛法,一點不相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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