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文化金庸（下）

名家陳墨深研金庸 金庸親邀陳墨評析
歷史傳奇，俠義人物
成王敗寇，竊國者侯
忠孝節悌，三綱五常
金庸小說無所不包
在金庸的小說中，我們能夠讀到歷史的真實、人性的真實，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民族文化精神的真實特徵。
平庸的武俠小說作家只會講故事，而優秀的作家則不僅會講故事，更善於塑造人物形象。傑出的作家則在塑造形象時表現和探討人性及其文化特徵。
一般的武俠小說作家只不過依據俠義精神塑造理想的俠義人格模式與形象，而傑出的作家則依據現實歷史基礎及其人性的本質，表現出深刻的人文精神。
金庸就是這樣一位傑出的作家。

金庸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的創作道路，經歷了一種「有俠――無俠――反俠」的特殊歷程，這是他對中國歷史及其文化精神背景下的人性探索的結果，是其探索與思考不斷深化的表現，從理想人格到現實人性，從古典文化精神到現代意識下的真實，從純粹的夢幻編織到有意識的人性探索，使金庸的小說創作步步深入，終於取得了輝煌的成就。
【關於金庸】金庸原名查良鏞，生於1924年，卒於2018年，享年94歲。與古龍、梁羽生合稱為「中國武俠小說三劍客」。亦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有「香江第一健筆」的稱號。他從1955年起陸續創作了無數本膾炙人口的武俠小說，屢屢被改編為電視劇、電影及電玩，對華人影視文化可謂貢獻重大，素有「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武俠」的稱讚。即使地位崇高，仍孜孜不倦，86歲時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創劍橋大學八百年校史上的空前記錄。

※名人推薦:
◎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先生：倘若有人想借文學作品初步瞭解佛道，不妨從金庸的武俠小說入手。
◎北京師範大學教授王一川先生：金庸作品的特點是用通俗手法表現極深的意義。情節和細節雖然荒誕，但寫出了中國古代文化的魅力，對儒釋道兵等古典文化的神韻有了重新構建，而且作品體現了人的理想性格和對人性的考察，他與別的武俠小說作家不同，靠的是文化。
◎人民大學中文系冷成金先生：金庸的武俠小說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讀者？主要就是它把中國的文化傳統雕刻成了一座玲瓏剃透的雕像任現代人觀賞。在許多地方，金庸把中國的傳統提煉為各種理念，再通過形象把理念表現出來，超越了細節的真實，直接訴諸人們心靈的最高層次。

陳墨，當代著名文學評論家，尤為金庸評論及武俠評論名家。活躍於兩岸三地，著有相關著作無數，包括《張藝謀電影論》、《刀光俠影蒙太奇――中國武俠電影論》、《半間齋影話――陳墨電影評論集》、《陳凱歌電影論》、《影壇舊蹤》、《流鶯春夢――費穆電影論》、《中國電影百年閃回》、《中國武俠電影史》、《中國電影十導演論》、《黃建新的電影世界――成人的遊戲》、《張藝謀的電影世界――青春的呼喊》（新版）、《陳凱歌的電影世界――少年的詩篇》（新版）等。以及金庸小說研究系列：《論劍之譜（上/下）武俠五大家品賞》、《修訂金庸（上/下）金庸小說新版評析》、《金庸筆下人物（上/下）》、《陳墨談金庸》、《細讀神鵰：問世間情為何物》、《〈碧血劍〉拍攝秘笈》、《武俠文宗：金庸小傳》、《新武俠五大家導讀》、《新武俠之趣》、《海外新武俠小說論》、《新武俠二十家》、《陳墨品金庸》、《陳墨賞析金庸》、《陳墨情愛金庸》等。

第十九章　食
第二十章 俗
第二十一章 雜學與小結

◎下卷 文化精神論
小引
第一章 傳奇
第二章 俠盜
第三章 王霸
第四章 功利
第五章 人神
第六章 名教
第七章 忠孝
第八章 男女
第九章 佛道
第十章 智愚
第十一章 漢夷
第十二章 生存
結語
後記

第十九章 食
不懂得食（包括飲食及烹調）就不能算是真正懂得中國文化。
中國人對食的重視，可以說是舉世無雙。
當然有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普通的中國人一見面就問「吃了嗎？」可見對吃的重視，高於一切。這不難理解，證明中國人經常餓肚皮，而且餓怕了。因而對吃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情，遠比對政治、宗教、道德、倫理、迷信或科學之類的熱情要高。
另一個極端，則是上層人的食不厭精。從孔子時代就開始了。孔子的學生顏回是「一簞食，一瓢飲，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得到了孔子的表揚，但孔子本人卻不是這樣。厄於陳蔡、窮途末路，那是沒有辦法。平時吃飯時臘肉切得不方不正都不行，據說這也牽涉到儒家之禮……其實，我們壓根兒就不用去用典與稽古，只要看看遍佈全國城鎮鄉村的大小酒樓飯館就知道了。據說全世界主要的城市中，華人餐館都很吃香。
《紅樓夢》中為什麼要不厭其煩地將每一次宴會、每一頓飯的每一道菜都記錄下來？往好裡說，就是表明我們的飲食文化的發達與精緻。當然也有另一面，那就是賈府的一頓飯花的銀子，夠劉姥姥一家人幾年之用。而今也是，一面是酒樓林立，食城興旺，另一面是上億人需要解決溫飽。因而一個平常的中國人談起中國食文化時，不免感情複雜。
閒話少說，且看金庸的小說。
《書劍恩仇錄》中寫到紅花會群雄將乾隆抓到六和塔頂，第一件事就是要餓他幾天。眼見一盤盤色香俱全、熱氣騰騰的佳餚擺上，什麼清炒蝦仁、椒鹽排骨、醋溜魚、生炒雞片……都讓乾隆能看不能吃。還說風涼話：「幹麼不叫皇上寵愛的御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菜？這種杭州粗萊，皇上怎麼能吃？」
周仲英問：「皇上肚餓了吧？」
蔣四根道：「餓乜！我好飽！」
徐天宏道：「這叫做『飽漢不知餓漢饑』了。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幾千幾萬，可是當政之人，幾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或者以後會懂得老百姓挨餓時是這般受罪。」
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餐，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有啥子希奇？」
常伯志道：「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的樹皮草根，你龜兒子嘗嘗這滋味看。」……紅花會群雄大都是窮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說起肚餓，不免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休。
過了兩個時辰，乾隆聞到了一陣「蔥椒羊肉」的香氣，宛然是御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接著果然發現紅花會真的將張安官也請來了。又看見桌子上放了一碗燕窩紅白鴨子燉豆腐、一碗蔥椒羊肉、一碗冬筍大炒雞燉麵筋、一碗雞絲肉絲奶油煸白菜，還有一盆豬油酥火燒，此外還有十幾碟點心小菜，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萊色。乾隆龍心大悅。——可是，沒用，紅花會眾英雄只給他看，不給他吃。要他好好地嘗一嘗挨餓的滋味。
如是兩天兩夜。直至第三天早晨，才由陳家洛露面，拿出茶盤，盤中放著一碟湯包、一碟蟹粉燒賣、一碟炸春捲、一碟蝦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雞絲蓴菜荷葉湯。乾隆肚皮貼到了背心，如何耐得？「當即下箸如飛，快過做詩十倍，頃刻之間，把四碟點心吃得乾乾淨淨，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子』。」點心吃完，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著杯中碧綠的龍井細茶，緩緩啜飲，齒顱生津，脾胄沁芳。這才恢復了活氣，和幾分貴人的模樣。之所以說是幾分，因為他這時畢竟不是在皇宮大內，也不在行宮別墅，而是被困在六和塔頂，身為囚徒。能有這幾樣點心吃就算不錯了。金庸在這裡也只是牛刀小試，隨意寫出幾樣。
寫食寫得多、寫得好的，當首推《射雕英雄傳》一書。
書中主人公郭靖和黃蓉首次相遇；就是在張家口的一個酒店之中。郭靖先到，進店入座，要了一盤牛肉，兩斤麵餅，依照蒙古人的習俗，抓起牛肉麵餅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吃得痛快，忽聽店門口吵嚷起來。他掛念紅馬，忙搶步出去，只見那紅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兩名店伴卻在大聲呵斥一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歪戴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臉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手裡拿著一個饃頭，嘻嘻而笑。郭靖見他可憐，知他餓得急了，就提出要幫他會帳，進而又請他一同吃飯。於是就有了下面的一段：

……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飯萊。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骯髒窮樣，老大不樂意，叫了半天，才懶洋洋的拿了碗碟過來。
那少年發作道：「你道我窮，不配吃你店裡的飯菜麼？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來，還不合我的口味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麼？你老人家點得出，咱們總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沒人會鈔。」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少，你都做東麼？」郭靖道：「當然，當然。」轉頭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問少年：「喝酒不喝？」
那少年道：「別忙吃肉，咱們先吃果子。喂，夥計，先來四乾果、四鮮果、兩鹹酸、四蜜餞。」店小二嚇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爺要些什麼果子蜜餞？」
那少年道：「這種窮地方小酒店，好東西諒來也弄不出來，就這樣吧，乾果四樣是荔枝、桂圓、蒸棗、銀杏。鮮果你揀時新的。鹹酸要砌香櫻桃和姜絲梅兒，不知這兒買不買得到？蜜餞麼？就是玫瑰金橘、香藥葡萄、糖霜桃條、梨肉好郎君。」店小二聽他說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了小覷之心。
那少年又道：「下酒菜這裡沒有新鮮魚蝦，嗯，就來八個馬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問道：「爺們愛吃什麼？」少年道：「唉，不說清楚定是不成。八個酒菜是花炊鵪子、炒鴨掌、雞舌羹、鹿肚釀江瑤、鴛鴦煎牛筋、菊花兔絲、爆獐腿、薑醋金銀蹄子。我只揀你們這兒做得出的來點，名貴點兒的菜餚嘛，咱們也就免了。」店小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少年道：「再配十二樣下飯的菜，八樣點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問菜名，只怕他點出來采辦不到，當下吩咐廚下揀最上等的選配，又問少年：「爺們用什麼酒？小店有十年陳的三白汾酒，先打兩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將就對付著喝喝！」
……再過半個時辰，酒萊擺滿了兩張拼起來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淺，吃菜也只揀清淡的夾了幾筷，忽然叫店小二過來，罵道：「你們這江瑤柱是五年前的宿貨，這也能賣錢？」掌櫃的聽見了，忙過來陪笑道：「客官的舌頭真靈。實在對不起。小店沒江瑤柱，是去這裡最大的酒樓長慶樓讓來的。通張家口沒新鮮貨。」……（第七回）

這時，郭靖尚不知道，「那少年」是一個美麗的少女，是黃藥師的女兒黃蓉。黃藥師乃絕世高人，無所不通；他的女兒自然也就見多識廣、無所不能了。黃蓉第一次露面，在張家口點出這些菜，對郭靖來說是高明之至，而對黃蓉來說則不過是小試牛刀。她點了這些萊，共花去郭靖十九兩七錢四分銀子，卻並不是當真要吃，而是要擺譜、與店小二賭那口氣。這也符合她的性格。
郭靖本來就樸實忠厚，又按蒙古人習俗，招待客人向來傾其所有，更何況他平生第一次用錢請客，渾不知銀錢的用途，就算知道，既和黃蓉說得投契，心下不勝之喜，便多花十倍的銀錢也不會往心裡去。出店之後，又贈金、贈裘、贈馬，黃蓉大為感動。（因為這時的她不是黃藥師之女而是一個骯髒的乞兒，郭靖如此相待，那是真正的情緣）於是兩人又到張家口最大的酒樓長慶樓上去，要了四碟精緻細點，一壺茶，兩人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
黃蓉精於飲食，可不只是說說而已。有一天她與郭靖一道過了長江，感到肚餓，黃蓉便偷來一隻肥大的公雞，用峨眉鋼尺剖盡了公雞肚子，將內臟洗剝乾淨，卻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團泥裹在雞外，生火烤了起來。烤得一會，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濕泥乾透，剝去乾泥，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撲鼻。這叫「叫花子雞」——

黃蓉正要將雞撕開，身後忽然有人說道：「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
……只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臉上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神情猴急，似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就要伸手奪了。郭、黃兩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馬金刀的坐在對面，取過背上葫蘆，撥開塞子，酒香四溢……
黃蓉……只見他望著自己手中的肥雞，喉頭一動一動，口吞饞涎，心裡暗笑，當下撕下半隻，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
那乞丐大喜，夾手奪過，風捲殘雲地吃得乾乾淨淨，一面不住讚美：「妙極，妙極，連我叫花祖宗，也整治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花雞；」黃蓉微微一笑，把手裡剩下的半邊雞也遵給了他。那乞丐道：「那怎麼成？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吃。」他口中客氣，卻早伸手接過，片刻間又吃得只剩幾根雞骨。……（第十二回）

此人不是別人，乃是大名鼎鼎的丐幫幫主、絕世高人、美食家洪七公。黃蓉做出的叫花雞能讓叫花祖宗洪七公如此不顧體面地吃得一乾二淨，可見其烹飪手藝之高。這一點，我們很快就能看到更讓人目瞪口呆的例子。
聰明的黃蓉早已猜到此人是與她父親齊名當世的洪七公。想到郭靖武藝不高，又遇到洪七公這樣的絕世高人，黃蓉不可能不加以利用。而又知這洪七公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饞貓，不用眉頭一皺，也就計上心來。便對洪七公道：「這叫花雞也算不了什麼，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倒要請你品題品題。咱們一起到前面的市鎮去好不好？」洪七公自然會說「妙極」。
黃蓉在做菜之時，洪七公就有些耐不住了。嗅了幾嗅，便叫道：「香得古怪！那是什麼菜？可有點兒邪門。情形大大不對！」伸長了脖子，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地張望。郭靖看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癢難搔的樣子，不禁暗暗好笑。廚房裡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始終沒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難熬，向郭靖道：「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一想到吃，就什麼也都忘了……古人說『食指大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只要見到或是聞到奇珍異味，右手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住。有一次為了貪吃，誤了一件大事，我一發狠，一刀將指頭給砍了……指頭是砍了，饞嘴的性兒卻砍不了。」——原來洪七公是因為吃才變成「九指神丐」。下面，大戲開場了：

……黃蓉笑盈盈的托了一隻木盤出來，放在桌上，盤中三碗白米飯，一隻酒杯，另有兩大碗菜餚。郭靖只覺得甜香撲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見一碗是炙牛肉條，只不過香氣濃郁，尚不見有何特異，另一碗卻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鮮豔奪目，湯中泛出荷葉的清香，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的了。
黃蓉在酒杯裡斟了酒，放在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嘗嘗我的手藝兒怎樣？」
洪七公哪裡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送入口中。只覺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測。洪七公驚喜交集，細看之下，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拼成。
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半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黃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厲害……」她一言甫畢，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兔肉揉在一起。」黃蓉拍手讚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聽得呆了，心想： 「這一碗炙牛肉條竟要這麼費事，也虧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來。」
洪七公道：「肉只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幾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黃蓉笑道：「若是次序的變化不計，那麼只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又因為肉條形如笛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作『玉笛誰家聽落梅』。這『誰家』兩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狀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讚這道菜的名目，還是讚自己辨味的本領，拿起羹匙舀了兩顆櫻桃，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橇湯好看得緊，有點不捨得吃。」在口中一辨味， 「啊」的叫了一聲，奇道：「咦？」又吃了兩棵，又是「啊」的一聲。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櫻桃核已經剜出，另行嵌了別物，卻嘗不出是什麼東西。洪七公沉吟道：「這櫻桃之中，嵌的是什麼物事？」閉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兒肉！不是鷓鴣，便是斑鳩，對了，是斑鳩！」睜開眼來，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又是個什麼古怪名目？」
黃蓉微笑道：「老爺子，你還少說了一樣。洪七公「咦」的一聲，向湯中瞧去，說道：「嗯，還有些花瓣兒。」黃蓉道：「對啦，這湯的名目，從這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要我打啞謎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說了吧。」黃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從《詩經》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書本上的玩意兒，老叫化一竅不通。」
黃蓉笑道：「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來是美人湯。」黃蓉搖頭道：「竹節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說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黃蓉仍是搖頭，笑道：「那麼斑鳩呢？《詩經》第一篇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這湯叫做『好逑湯』。」（第十二回）

看起來是兩碗菜，內容卻如此豐富，有牛、羊、豬、獐、兔、斑鳩、櫻桃、荷葉、筍尖和花瓣兒，一共十種物事。虧得洪七公能一一品出。且能分辨出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若沒有洪七公這樣內行的吃客，這菜餚的精細美味便難以品出。
然而即便是洪七公這樣的老吃客，對「五五梅花之數」及「玉笛誰家聽落梅」這樣的詩句；對「櫻桃小嘴、如花容顏，便是美人」，「竹節心虛、乃是君子」以及「關關雎鳩……」這樣《詩經》中的句子，卻半點也品不到，更題不出來。只因黃蓉不僅是一位烹飪大師，而且是一位具有豐富的文化修養的烹飪藝術家。不僅能做出這樣的菜，而且能取出這樣的名目。當然，若沒有這樣富有詩意的想像力，也做不出這麼美妙如藝術品的菜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