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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麗。花火原創小說66折起
朱少麟暢銷紀念版套書(傷心咖啡店之歌+燕子+地底三萬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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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麟暢銷紀念版套書(傷心咖啡店之歌+燕子+地底三萬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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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傷心咖啡店之歌》
深藍色燈光的傷心咖啡店,讓人暫時忘卻煩惱憂傷……
他們在咖啡店中吶喊自由,開展傳奇,說出都會人內在自我最真實的心聲。

傷心咖啡店深藍色的燈光存在於城市最晦暗的角落,一閃一閃,向每一個傷心苦悶的人招手……失去工作、失去愛情,在最傷心的絕境中,馬蒂走進了傷心咖啡店,以一杯咖啡的代價,經歷了人生中最混亂豐富的旅程:她看見了人間最浪漫壯麗的感情,她也看見了世上最孤獨無情的人、掙扎著找尋生命意義的漫游者、還有無可救藥的暗戀狂,他們在自由的想像中泅泳,透過對話宣洩內在被壓抑最澎湃的渴求與慾望。

《燕子》
……當一束亮銀色燈光投射在黑衣的她的身上,她所扮演的燕子翩翩舞起時,當場我落淚如雨,我的左衝右撞的靈魂終於鑿開了決口,那隻燕子從此棲進我心深處……在我眼中她簡直是個傳奇……

一個脾氣暴烈如同魔王的舞蹈教授,一個被排拒在舞臺之外的天才舞者,一個總是在逃亡中的徬徨女子,交會在悲歡莫名的孤寂城市,互相曝露了深深的缺憾,又在淚光中見到了另一個用了解和希望照亮的世界,他們的心裡都有一雙翅膀,有時比肩,有時單飛,但飛行從沒停歇,只為了追尋自尊與美……
《燕子》自一九九九年出版,至今二十年長銷,深受讀者的喜愛,並與《傷心咖啡店之歌》並列「最愛一百小說大選」書單。

《地底三萬呎》
故事從一條河開始。
河面上,飄來了一片垃圾,那是一封沒有收信人的絕筆信。信裡語焉不詳,彷彿透露著一個惡魔的懺悔錄。
如果你拾起這封憂傷的遺書,只要讀上一行,就會跌落進入這個惡魔「辛先生」的孤絕世界中──那是一個沒有始點、沒有終站的奇異空間。
那兒是河流的上游,在河谷中,有一座寂寞的小城,開滿了芬芳的金縷馨、航手蘭,還有一個氣質出眾的園藝家,一個聲名狼籍的甜蜜女郎,一個愛上了手術刀的天才少年,和一個永遠藏在陰暗角落的清潔工。
隨著辛先生的冷酷世界,一層一層往下挖掘,逆向光陰之河,追溯幽微的源頭,直到達最深、最黑處,竟然掘出了一整片燦爛的星光……

整本小說以奇炫的手法,變幻多重視域,層層剖析這位謎一樣的園藝家──辛先生。
一開始,辛先生就承認自己是個奪命惡魔,他這麼親口告白:
「涼爽的晨風中,景小姐像是很稀奇似的許久看著我,終於啟齒,她胸中似乎藏有千言萬語,但她只說出了半句:『辛先生……』,就飛躍入河裡,留給我無限的想像餘地。」
「她是在呼喚我,以那麼充沛的感情。我不否認她當時曾想要擒我一起入河,可惜她太虛弱也太情急,沒有察覺出我其實願意隨她而去。附帶一提,她去得還真是迅疾。」
「人們說我是個變態,說我藉職務之便害死了許多人,包括景小姐在內,我一次也沒為自己辯解。」
沒有辯解,辛先生平靜地等待著「公正廉明」的審判,他甚至自薦死刑方式:
「由於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痛苦,我希望能保有自薦死刑方式的權利,基本上我提議以壓路機將我輾斃,由腳輾起。」
一條綴滿航手蘭的河流,就這樣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辛先生種出了滿城芳菲,花朵的下一層,是塵土,揭去塵土,是千萬個晨昏堆積的腐泥,掘開腐泥,一具具交錯,原來都是記憶的遺骸。
隨著辛先生的冷酷世界,一層一層往下挖掘,進入更深、更深處……

朱少麟魔術一般幻化四種迥異的筆風,逆向光陰之河,追溯幽微的源頭,直到達最深、最黑處,在小說的結局,竟然掘出了一整片燦爛的星光……

 

作者簡介

朱少麟
1966年出生於臺灣嘉義,輔大外文系畢,曾在政治公關公司任職。其小說以意識流、蒙太奇筆法將主題融入行動中。1996年《傷心咖啡店之歌》是她的第一部長篇鉅著,使她一舉成名,從上世紀末至新世紀,銷售超過五十萬冊。1999年《燕子》再創佳績,與《傷心咖啡店之歌》並列「最愛一百小說大選」書單,為讀者最期待的作家。睽違6年後的作品《地底三萬呎》也再度震撼文壇。

《傷心咖啡店之歌》
遇到了一位天生的作家 馬森

作家有天生的和力致的兩種,前者一出手即有大家風範,後者則靠不斷的努力,始可有成。
傷心咖啡店之歌的作者朱少麟,除了通過幾次信和幾通電話之外,到現在還沒有見過面,對朱小姐的背景也一概不知,但我知道她是一個剛出校門不久還沒有很多寫作經驗的年輕人。半年前,她寄來了她的這部長篇小說,希望我看了提供一些意見。二十多萬字厚厚的一冊,在我忙碌的生活中,一時之間實在不容易找到時間閱讀這樣的一部長篇,因此一壓就壓了半年之久。最近,九歌出版社要出版這部小說了,作者急於想知道我的看法,壓了這麼久而未看,對朱小姐著實感到抱歉,因此決定摒擋其他要務,先拜讀傷心咖啡店之歌。
誰知一看即欲罷不能,一口氣讀完,不能不感到有幸遇到了一位天生的作家。
在台灣的文學界,寫短篇小說的多,寫長篇的少,蓋因步調快速的工商業社會,使讀者欠缺長時間閱讀的機會,使作者也失去了潛力營構的耐心。其實,真正要涵蓋一個時代或籠括較大社會層面的圖景,非長篇莫辦。然而長篇不但比短篇需要更多的時間,也需要更高的技巧,除非是天生的作家,並不適合作為鍛鍊文筆的試場。初出茅廬的朱少麟一蹴即中的,不能不使我感到驚訝。
傷心咖啡店之歌寫的是當代的台北和一群對當前的社會架構、生活方式、價值觀念質疑的年輕人。盡力追求經濟利益、努力出人頭地,是自由經濟主導下的資本主義社會中不容質疑的人生目的。非如此,即不免流於社會邊緣的地位。在這樣的社會中,還有沒有多元價值觀的可能呢?如果不認同經濟利益及攀爬社會階梯的導向,在這個社會中有沒有生存的空間呢?以自由主義為標榜的資本主義社會,到底給予人多大的自由?這是作者借書中的人物提出的問題。圍繞著這些問題,作者特別對作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之基礎的「自由」,做了深入細緻的探討。
「自由是什麼?」
…………
「自由並不存在,這兩個字只是人類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
…………
「自由像風,只存在於動態中。」
…………
「人既然群居在一起,要在怎樣的理性約束下共享自由?這才是應該努力的方向。」
…………
「自由只來自愛。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愛,還包括對一切理想的追求。當你心中燃起那種火一樣的熱情,在自己的意志驅動下,全心全意,不顧一切阻礙去追求,別人非難你,不怕;環境阻撓你,不怕;因為你已經完全忠於自己的意志,那就是自由。」
以上是書中人物討論自由的片段。我們知道,自由是存在主義所討論的重要主題之一。從以上熱烈的論辯看來,六十年代開始影響台灣的存在主義,在新人類的頭腦中非但沒有消形匿跡,而且仍然在強烈地發酵中。存在主義本就有兩個思想的線路:一是從自由到選擇,到責任;另一是從荒謬到頹廢,到虛無。二者都攸關對生命意義的追問。
而活著的生命啊,在長存的天地裡是何許的短暫眇小,窮其一生地迸發光亮,以為自己達到了什麼,改變了什麼,事實上連痕跡也不曾留下。人是風中的微塵。馬蒂想到她在台北多年的辛苦生活,那些地盤之爭,那些自由之爭,即使爭到了,又算什麼?人只不過是風中的微塵,來自虛無,終於虛無,還有什麼好苦惱執著的呢?就算是什麼也不苦惱執著,結果還是一樣,生命本身,和無生命比起來,一樣地虛無,一樣地沒有意義。
然而存在主義的虛無並不導向悲觀,而是對人生的一種透徹地了悟。這種了悟在朱少麟的字彙裡稱作「神的虛無」。
因為人的虛無和神的虛無不同。馬蒂不屬於任何一個宗教,她把體會中最根本的意識叫做神。人的虛無就是虛無一物,而神的虛無,是一切衝突、一切翻騰之後的一切抵消、一切彌補,因為平衡了,圓滿了,寧靜了,所以虛無。
這部小說借著主人翁馬蒂的生活經驗和遭遇,重新對存在主義做了一番深入的探討和詮釋,使其具有了寫實性與理想性的雙重向度,也使其超脫了寫實小說的繁瑣,而具有了思想上的豐厚與深度。當然,有的文評家認為滔滔不絕的辯難會有礙於文學的鑑賞。我自己認為具有思想性的小說無法排除思想的辯難,端看其是否把思想的辯難融入小說的場景之中。如果融會得宜,既可為擲地有聲的論文,又可為文情並茂的小說,帝俄時代的小說早已開了此類小說的先河。要之,傷心咖啡店之歌,正是企圖在寫情之外,兼寫思想與心靈的轉變與進境,務必把人物寫成福斯特E.M.Forster所謂的「圓形的人物」。
婚姻失敗的馬蒂在徬徨的生活中無意中走入傷心咖啡店,遇到了一票頗不平凡的年輕人,因而改變了她的一生。其中有美若天人的海安、能言善辯的吉兒、癡情俊俏的小葉、善解人意的素園、一心追求財富的籐條……個個都具有獨特的面貌與誘人的姿態。作者對友情與愛情(包括同性之愛與異性之愛)的描寫相當溫馨感人。傷心咖啡店就是這群青年男女的現代大觀園,似乎是台北汙穢的紅塵中的一方淨土。而作為這群人中心的就是兼具有賈寶玉之美之慧的海安。
馬蒂之外,海安是作者著力書寫的重點人物。出身於豪門財閥之家的海安,除了天生一副超凡拔俗的面貌和身材外,一出生就衣食不憂,豪放灑脫,自然成為美女追逐的對象。看來一味遊戲人間的海安,其實是最最深情的一個人,不過他迷戀的是在襁褓中就已夭折了的雙胞胎兄弟,反映的正是Narcissus式的自戀傾向。浪遊在馬達加斯加被人稱做耶穌的流浪漢,卻長了一副與海安一模一樣的面貌,海安在人間無能施與的愛,全部傾注在耶穌的身上,不幸的是耶穌卻是對人間的情愛疾苦都無動於衷的超人。沒有回應的愛是未完成的愛。愛海安的女子們在海安那裡得不到回應,愛耶穌的海安在耶穌那裡也得不到回應,愛都無能完成,也就無自由可言了。馬蒂遠赴馬達加斯加苦心地尋訪耶穌,然後不計艱險地追隨耶穌,這其間的原由,固然一方面是為了自身的解脫,更重要的卻是為了無能完成對海安的愛。馬蒂悲劇的死是一種方式的殉情,正如海安的自殘也是另一種方式的殉情。吉兒的聰明務實,使她早看出陷入海安情網的危險,而及時逃脫。最可憐的是小葉,愛海安愛得太深,不惜改扮男裝來迎合海安,但終亦無濟於事。這整個情愛的羅網,構成了對同性之愛過分壓抑後的心靈投射。
馬達加斯加的場景是全書最不寫實的一部分,是一個夢境、一個理想,也是台北社會的一個倒影,用以反襯現實的庸俗。可是若沒有這一部分,全書會失去了現在所具有的空靈。耶穌這個人物當然也只能在夢境和象徵中存在,他是海安的另一個自我,是一個虛的海安。
馬蒂追隨耶穌正如她追隨海安,不會獲得愛的回應。在經歷了虛實兩面的經驗之後,馬蒂終於了悟。
從另一個層面上來看,傷心咖啡店之歌也是部成長小說,寫馬蒂從稚嫩走向成熟;在一步步發現自我的過程中,馬蒂產生了過人的自信,毅然走上不從俗的道路。同時這也是部求道的小說,寫馬蒂從懵懂到悟道,一旦領悟,馬蒂便覺得她的生命似乎已與宇宙合一了。
在冥想中她的意識不斷擴大,擴大,擴大到瀰漫充滿了整個宇宙。她與宇宙等大,於她之外別無一物,連別無一物的概念也沒有。於是不再因為找不到方向而徬徨,因為所有的方向都在她之內,自己就是一切的邊境,所以不再有流浪。
也明白了生命的意義。
山頂上的馬蒂領悟了,生命的意義不在追求答案,答案只是另一個答案的問題,生命在於去體會與經歷,不管生活在哪裡。繁華大都會如台北,人們活在人口爆炸資訊爆炸淘金夢爆炸的痛苦與痛快中,這是台北的滋味,這是台北人的課題。也有活在荊棘叢林中的安坦德羅人,他們的生命舒緩遲滯,享有接近動物的自由,卻又限制於缺乏文明的困苦生活,這是曠野中游牧的滋味,這是他們的課題。
朝聞道,夕死可矣。在完成自我以後,脫離了無能完滿的愛的痛苦,死便成了無能避免的宿命。
一起經營傷心咖啡店的一票朋友,最後死的死,散的散,正像曹雪芹筆下大觀園的崩解,然而各人卻都經歷了各自的生命,從中獲得不同程度的了悟。
這是部寫人的小說,情節只是隨興,有時使人覺得太過偶然,像海安的車禍、馬蒂的死等等。英國小說家安東尼.布爾吉斯Antony Burgess生前在他最佳英文小說導讀一書的序言中,把小說區分為藝術小說和通俗小說兩種,他說前者主要在寫人,後者主要
在寫情節。無疑,朱少麟企圖努力把傷心咖啡店之歌寫成一部寫人的藝術小說。雖然作者並無多少寫作經驗,但她對文字的駕馭能力、對人物塑造的掌控、對場景的烘托、對思想的釐析與辯難,都不能不令人驚歎,足以證明作者是屬於天生作家的一類。我們期待作者在未來的歲月裡會有更上層樓的表現。

《燕子》
悲欣交織的童男之舞──序朱少麟長篇小說《燕子》 焦桐

朱少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傷心咖啡店之歌》出版後意外地熱賣。初顯身手即成暢銷作家,很多人羨慕她的幸運,卻鮮有人理解她的努力,和通過辛勤耕耘所呈現的藝術。現階段臺灣的閱讀環境,暢銷可能意味著媚俗、膚淺,朱少麟卻逆向操作,在她的小說裡摻進大量的思考和辯論。
《傷心咖啡店之歌》以自由為主題,鋪排情節,通過人物性格和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件,展開一場又一場的哲學思辨,追尋生命自由的奧義。
第二部長篇小說《燕子》延續對「自由」的辯證,圍繞以缺憾為主題的話語,詞鋒比《傷心咖啡店之歌》更犀利、簡潔。
《燕子》之敘事,保留了輕度的哲學思辨,如穆爾普柴斯林德(負責舞臺藝術的林先生)和吉坦羅絲卡奇塔波娃(阿芳)在課堂上的兩次辯論。朱少麟顯然是歡喜哲學思辨的小說選手。這項特色,使一群年輕人的清談,避免了風花雪月的可能,使小說話語存在著一定的思想深度。
相對於《傷心咖啡店之歌》,朱少麟的《燕子》有更精湛的演出。無論就意蘊(significance)、隱喻性關聯(metaphoricalcoherence)、主題統一(thematicunity)等法則來觀察,朱少麟充分具備卡勒(JonathanCuller)所謂的傳統文學能力(literarycompetence),這種能力,促進讀者對文本的傳統式理解。《燕子》表達的是關於自由解放了的年輕心靈,面對生命中無可避免的缺憾。這樣有興味的敘述,我們隨便就可辨識某些修辭手段、美學特徵,進一步讓這些特徵產生關聯,證明文本的統一性和完整性。
《燕子》的行動時間,壓縮在鉅型舞劇「天堂之路」從排練到公演前夕的半年間,故事大致按時間順序鍊接事件,結尾聯繫開頭,給予事件複合功能。
朱少麟喻人生為舞蹈。對敘述者阿芳來講,舞蹈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工作,發生在舞蹈的一切都嚴重觸動情感,阿芳回憶青春期的辛苦,「揮汗如雨,拚著命追趕同儕的舞步」。又如卓教授拖著癌症末期的病體,「連續幾次病倒,都是虛驚一場,像是再三謝幕一樣。我好像看見她俯身答禮時,嘴角捉狹的笑意」。
「天堂之路」是名舞蹈家卓教授的閉門之作,暗示這齣作品是這位舞蹈大師告別人間的休止符,是她通往天堂最美好的一條路徑。卓教授教誨阿芳,真正的舞者只為了美而跳,一次就夠了,「在舞蹈中進入了天啟,接近那一隻上帝之手」。「天堂之路」同時是一種智慧開發的工程,通過這一齣舞劇的排練,每一個人物都得到心靈、智慧的成長,卓教授總算強撐病體,完成畢生傑作;敘述者阿芳經過努力和一連串事件,終於「認清自己」,釋放自己,領悟到天堂的幸福必須帶著人間的缺憾;龍仔跳舞不再空洞,實踐為美、為自己而舞,達到舞藝的極致……
故事始於狂暴的風雷雨電,終於風停雨霽、晴空萬里,結束的場景疊映了開頭的場景。
暴風雨是《燕子》裡的情感符碼,情感激動時,常激動出暴風雨。阿芳迷戀跳舞的大學時期「像一場暴風」;舞劇配樂初送來第一支曲目時,眾人興奮,「雷聲隆隆」;阿芳發現卓教授和龍仔的曖昧關係後,高燒不退,連續下了好幾天大雨;龍仔受到某種神祕力量召喚,也是大雨如瀑,雷鳴不已;雅芬被逐出舞團,是一個陰霾的早晨;阿芳被逐出舞團,也下著雨;龍仔出走復返回舞團,「下起了不尋常的暴雨」;卓教授重逢最得意的門生李風恆,「眼神凜烈相觸,像是風暴一樣的往事呼嘯穿過兩人之中」。
暴風雨的隱喻連貫了文本的符徵轉換。
似乎這一群年輕人的情感總是特別強烈,要用強烈的符碼相應。舞團裡舞藝最精湛的是「二哥」李風恆和龍仔,兩人遭遇時「像一隻亞洲虎遭遇了一隻美洲豹,二哥到黃昏時,連頸毛都直豎起來似的,她搖搖頭停舞直走向牆角的龍仔」,以暴猛的野生動物喻兩個令人欣羨的身體和生命力,這種身體和生命力充沛、蓄勢爆發,迎拒著靈與肉的糾葛,期待著一種釋放出來的敘述語境。
尤其是龍仔,他的身體美得足以誘發任何人的情慾,阿芳和龍仔之間卻始終缺乏情慾衝動。卓教授為激發他們的情感,並練習性慾,竟將他們鎖在斗室裡送做堆,阿芳在暗夜裡抱緊龍仔,感覺他的喘息,「這是一匹無人足以縛韁的烈馬,牠飛奔起來,四隻蹄子都要擦出火花」。這種轉喻式(metonymic)結構的例子不少,在組合關係上組成了複雜的轉喻關係序列。「亞洲虎」、「美洲豹」既分別指代兩個高手的舞姿,又被這兩種野生動物所指代;此外,「烈馬」是龍仔身體的提喻(synecdoche),而飛奔的烈馬、難以駕馭、四蹄擦出火花又是性慾的提喻。
符號是意義的媒介,朱少麟在操作這些符號時顯得成熟老練,連貫文本的符徵群,彼此結合、發展,形成指意活動的網絡。卓教授既是舞蹈界的泰山北斗,她的舞蹈教室雖然只是一幢舊平房,在敘述者眼裡卻是「景仰多年的聖殿」,「寧靜中格外顯出了一種深宮內院的氣息」;敘述者拉開她辦公室的玻璃門,「迎面一道六角探照燈直射過來,輝煌的、輝煌的光圈灌滿眼簾,天堂也不過如此」,那道探照
燈標記了卓教授霸道的性格,和她的主宰地位。
被強調的標記還見諸一些小地方,如卓教授習慣折凹香煙,凌空拋進煙灰缸,病入膏肓時即合理地失去這種神射功夫,以丟擲煙蒂的動作暗示生命力、身體的變化。又如舞蹈教室院子裡的梧桐樹的榮枯,象徵卓教授的生命,卓教授染病時它大量飄落枯葉,卓教授油盡燈枯時它已枯死。
這部小說描寫現代人的努力與迷惘,孤獨與寂寞,特別關注時下年輕人的精神出路。通過卓教授對弟子的要求,提醒大家開發生活中的知覺,「感知這個世界之前,先向你們自己的內在探索」,這是一種亟待釋放、拯救的知覺能力,此時描寫阿芳氣喘發作的一段相當精采:

我覺得雙唇乾澀,非常後悔午餐時錯過的那杯溫開水,我覺得卓教授額前那綹髮絲非常礙眼,很想幫她輕輕撫平到髮髻中,卓教授這時望了過來,目光如電,我正坐肅穆,開始想著,沒辦法寫小抄給龍仔,真是個遺憾。
卓教授要我們回歸到母胎中的經驗,模擬胎息中的知覺。
於是我們闔眼靜坐,窗外一對烏秋鳴叫了起來。
卓教授催眠一般的聲音,一句一句來襲,我的記憶隨著淪陷,掉落。聽見了母親的心音了嗎?她這麼說,發燙的血液汞進血管,灌注到妳的四肢百骸,那是什麼感覺?
我抱緊了雙臂。她的聲音不停入侵:那是妳的母親,能不能,感覺她的感覺?她期待著妳嗎?她想像著妳嗎?她平靜嗎?憤怒嗎?
我的渾身涼得像冰,指尖卻又燒灼如火燙,喉頭緊縮痙攣,我想要咳出來,或是喊出來,卓教授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妳的母親笑了,羊水掀起波濤,那也是妳第一次的笑,記不記得?

這段敘述有對話、有想像、有獨白,流動著阿芳的掙扎,思考的掙扎和肉體的掙扎,其中融合意識流、蒙太奇手法,語言流暢而自然,生動描寫氣喘發作的過程,並將主題融合在行動裡。在《傷心咖啡店之歌》,主題猶依賴辯論「講」出來;到了《燕子》,則明顯增加了行動的分量,由事件「演」出來,這是令人驚喜的藝術躍進。
《燕子》的敘述語境流動著飛翔、釋放欲望,崇尚自然情感,釋放被綑綁的性靈──龍仔告訴阿芳「我們都有翅膀」;阿芳之所以習舞,是觀賞卓教授的舞作〈燕子〉,從此想要舞藝能像燕子那樣飛翔;卓教授諄諄啟示阿芳要遵循心靈真實的自我和內在驅力,「跟著心裡面的燕子,就不會迷路」,期待阿芳認清自己,因為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隻燕子。
《傷心咖啡店之歌》和《燕子》裡的人物塑造,組織了相似性指意功能,如阿芳和馬蒂都自幼失恃,家當都是一只皮箱。
朱少麟筆下的人物率皆俊美,年輕,具中性氣質,有著相當程度的自戀,如龍仔「漂亮中帶著過人的氣派」,「滿身虯結的肌肉,在水漬中華美得像是要泛出了霜花」;榮恩「是個頗為清麗的女孩,全身骨架出奇地纖長,臉蛋也十分細小,淡施脂粉的五官綻放出一種青春緊緻的活力,眉宇間很有著一股嬌柔之色」;西卡達「是個非常英挺的男人」;克里夫「那一身風華直可媲美時裝模特兒」;李風恆「靈氣迫人的眉目間含著一股銳芒」、「英風俊爽」。這群中性而自戀的年輕人,使得朱少麟的小說藝術染上唯美色彩。
卓教授和龍仔都是核心人物,尤其是後者。龍仔練舞時撞斷克里夫的腿,改變舞劇的角色結構,同時引出「二哥」李風恆。龍仔像一塊不點頭的頑石,即使被逼和阿芳送做堆,也激不起情慾,間接促使阿芳二度離開舞團,展開另一條故事線索。此外,卓教授與龍仔之間、龍仔在舞團中的角色、阿芳對龍仔若有若無的戀慕,是小說中的一個謎(enigma),是難以破解的曖昧關係;這個謎使敘事的生產,維持在不充足、不平衡和延宕的邏輯之內,不斷將故事向前推進。
卓教授出場時間不多,但她在事件序列(sequence)中顯然也是核心,是一種推動故事發展的力量,屢次擾亂穩定的情境,導致某種失衡狀態,召引另一種相反力量的行動。
卓教授另一項功能是喜感,她一方面以暴君角色影響主人翁阿芳的命運,另方面她是一個「神射手」,能遠距離將煙蒂丟進煙灰缸或咖啡杯,神乎其技地以手中折凹的煙懲罰人,還專攻人家的眉心,阿芳面對她時就經常掩住額頭逃竄。朱少麟的成熟還表現在幽默上──藉卓教授的神射香煙的功夫營造幽默感。
這是生命苦澀中的甜甘,淚光中的微笑吧。《燕子》沒有了海安這樣夢幻般的偶像,敘述明顯較有節制,不再逃避制式生活(如上班),它強調幸福中的缺憾,並且比《傷心咖啡店之歌》多了積極介入生活的態度與決心。

 

書摘/試閱

《傷心咖啡店之歌》
「我羨慕你們,各有一片自己的天空,我感覺到你們的生命的舒展,很能隨性。」
「那麼妳呢?」
「我?……我覺得我的生命一團糟。說了你可能不相信,有人為了愛流浪一生,有人為了夢掙扎一世,我羨慕那樣的人,因為他們比我幸福。我的問題在沒有愛,沒有夢,我找不到方向。我總是羨慕那些確實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人。我的生命那麼茫然,我會做的只有逃避。」
「在我看來,那是因為妳確實知道妳不想做什麼。」
這個說法倒像是當頭棒喝。海安的面容煥發著沉靜的神采,馬蒂幾乎覺得她看到了一顆寬闊的心。喝下了小葉送上來的第三杯酒,她才發現小葉不知何時坐在她的身旁。
「你知道嗎,海安?與你談話之前,我幾乎要以為你是個那種在台北東區可以見到的,前衛又頹廢的龐客族了,跟你談話後我更好奇。你平常做什麼呢?」
「妳指的是工作與身分?我沒有工作。」
「聽他亂講!」小葉不同意了,「大哥在股市裡有好幾千萬的股票,每次進號子,坐的都是貴賓室。」
「那並不是工作,小葉,不是嗎?我還是沒有工作,但那又怎樣?」
「那……那……」馬蒂想著措辭。對呀,那又怎麼樣?
「妳的意思是,那沒有建設性,做為一個人,我的存在對社會沒有建設性。是嗎?」
馬蒂思考著,沒有工作的人對社會沒有建設性,但是對社會沒有建設性,那又怎樣?
「這個問題的前提是什麼才叫工作。」海安接著說,「人們一般能認可的工作,是既有的歸類下的產物,要有身分,有名銜,有收入,最好有清楚的作息週期,具體的產出或成績,然後人家才認為你是一個有工作的人,才認可你的生活。我們都被社會機器——
「異化了?」馬蒂接口。
「對,馬蒂,異化了,變成先有工作,有身分,然後才有人。」
「這令我困惑,」馬蒂說,「我自認為不是個懶人,可是在人前我非常頹廢。有一陣子我拚命地讀詩,可是不會有人認為那是工作,好像單單清楚的自覺對世界並不構成貢獻。」
「有點意思了。」海安的微笑帶有鼓勵的意味。
「所以我才那麼茫然。我覺得非常不自由,因為我對我的生命的支配權這麼少。我剛剛找到一個新工作,那沒有令我更快樂,可是我沒有選擇。我想是我的能力不夠,連養活自己都夠吃力了,卻還想要得更多。有時候我頹廢得想做一個一無所有,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的流浪漢,可是我知道那不可能,我連想靜靜地躲在家裡,都得編出一個對別人說得過去的理由。」
「那是因你們都忘了你們與社會互為生存的關係。」吉兒住話筒,插嘴了,「人的自覺,對生命意義的追求當然都重要,但是不要忘了,我們都活在社會中,當然社會對我們有一定的規範壓力。你要追尋自我,Fine,但是不要同時變成社會的廢人,垃圾!」
「那又怎樣?」海安說,他的語氣帶著調侃。
「受不了!」吉兒轉頭對話筒說,「你等著,我再Call你。」
吉兒掛斷了手機,高聲說:「你們的論調有嚴重的自我主義問題。要知道極端的自我主義是最頹廢的。你們的生命被社會滋養,卻不願意對社會做任何回報,還媽的侈言你們靈魂中的清晰就是對社會最大的回報。要做什麼樣的人當然隨你的便,但是在享有你們的極端自我時,不要忘記你們的自我得來自別人的自律。沒有別人對社會的建設性,你們連頹廢的分都沒有!自由的前提是群體足夠的自律,融入社會倫理的生命!」
「做為一個康德的信徒,妳的論點很透徹。」海安說,「妳的意思是沒有社會存在在先,就沒有灌輸到我們身上的知識、文化、文明教養,造成我們足夠的自覺,自覺到沒有自由的痛苦。沒錯,如果我們追求的不僅僅是動物一樣的自由,而是在理性上施展自我的自由,那麼社會的存在在自由之前。可是我們在談論的是兼具理性與獸性的自由。既然說到人與社會互為生存的關係,妳就不能否認這種自我主義中頹廢的積極性。沒有自我主義,甚至沒有寂靜主義,那麼這個社會就真的沉悶沉寂了,在這樣的世界裡,連只知道自律的人都要無聊得跳樓。」
「強辭奪理!海安你只肯說不肯聽。沒時間跟你作無謂的辯爭,我還有一大堆要命的工作要做,而且是對人類前途有真正意義的工作!」
「我們讓我們的新朋友困惑了,跟妳辯論不如去跳舞。」
海安真的去跳舞了。在吧台前的小舞池上,海安一個人獨舞。
「這麼說台北人真可悲了?」
「可悲的是,人既是社會動物,又是領域動物。」
「所以你去馬達加斯加旅行?」
海安側過臉看馬蒂,他的面龐奢侈地展示在馬蒂眼前。馬蒂喜歡他鞭子一樣的雙眉,還有他摺痕深秀的明朗眼眸。擁有深遂明眸的男人總讓人覺得失之美麗,不夠男性化與剛強,但海安的眉眼是這麼地放肆舒展,恰到好處,兼具陰性美與陽剛,還有他髭鬚微現的勻稱下頷,線條美好的唇。馬蒂想,海安面容之美好,狂妄得不似人間。
「我也好想去馬達加斯加。」馬蒂輕聲說,她抱著雙膝看河面上月光。
「頹喪的渴望。」海安說,他撇嘴吐掉草葉。
「怎麼這麼說?」
「不是嗎?」
「……高中的時候上地理課,講到非洲南部有個外島,地理老師攤開世界地圖,告訴我們馬達加斯加和台灣的雷同關係。突然之間我有一股激情,我在筆記本上畫下了這座島,告訴自己,有一天我要到那裡去,住下來,一輩子住那裡。很好笑吧?」
「並不難理解。因為馬達加斯加的外在太像台灣卻又不是台灣。那只不過是妳戀家與棄家的複雜情緒的投射,人渴望的是空間。」
「那麼你不是嗎?」
「我去過很多地方,馬達加斯加不過是我的行腳中的一站。」
「我情願終老在那麼原始又荒涼的地方,就算死在那裡,我也願意。」
「在我看這個願望並不難達成。」
「難哪。」馬蒂嘆息一樣說,她抱緊了雙膝默想著。
「妳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妳拋不開這裡的生活?妳想說我們從小被教養成社會機器中的一環,一個螺絲釘,脫離這個生命體妳就失去了所有依據?妳想說從讀書開始到大學畢業妳已經溶入台北,在台北落地生根是條不歸路,結果變成了放棄台北也是條渺茫的不歸路?妳害怕一旦放手,萬一後悔了卻回不了頭?妳不想跟旁人比賽,可是整個生活本來就是一場瘋狂的競跑,妳不跑了又不甘心做個落隊的人?」
「我不曉得……也許是吧?」
「妳太在乎別人對妳的認同了。」
「是嗎?如果是這樣,我就不會像今天一樣頹廢了。你根本就不認識我。」
「好,那麼我給妳一分鐘,告訴我妳是誰。」
馬蒂一,之後她流利地答道:「我叫馬蒂,今年二十九歲。台北人,不,江蘇人,台北出生。輔大外文系畢業,主修英語。已婚……現在分居。我在一家電腦公司上班,擔任秘書,血型A型,……現在住木柵……」她的速度緩了下來。
「這就是妳?」
「是啊。」
「我所聽到的,都是社會階級或團體的標籤,是從一般社會認同的角度下去描寫的妳,那是別人眼中的馬蒂。試著不要用縱向的時間來丈量妳的生命,還要橫向去探測妳生命中的深度,然後拋開社會符號,再告訴我妳是什麼人。」
「我,馬蒂,……今年二十九歲,沒有一年過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花了目前生命的三分之二在讀教科書,我很孤獨,那是因為我從小沒有家,個性又內向,我很愛幻想,可是又好像太懶,我有滿腔的柔情,可是不知道該去愛誰。我現在又上班了,可是上班好像讓我更茫然,我害怕做一個作息刻板的上班族做到退休,我想找機會脫離這種
生活。我要什麼生活呢?我要的也不太多,就是自由吧?比如說,今天天氣這麼好,有陽光,我就想去指南山上走走,不用去向別人請假,得到准假後才去自由走走。對,不用向別人請假的生活。我很想做一個我行我素的人,不用向別人交代我,不用跟別人一窩蜂地去追求那種典型的人生,我渴望長出翅膀,自由自在飛翔。這樣的說明,及格了嗎?」
「很好。妳沒有理由不自由。」
「在這個世界上,誰自由了?」
「問題還是一樣,妳太在乎別人的認同了。當妳說妳不自由時,不是指妳失去了做什麼的自由,而是妳想做的事得不到別人足夠的認同,那帶給妳精神上或道德上的壓力,於是妳覺得被壓迫,被妨礙,被剝奪。馬蒂,翅膀長在妳的肩上,太在乎別人對於飛行姿勢的批評,所以妳飛不起來。」
「你所說的是不顧任何道德規範,全然放縱的自由?」馬蒂問。
「有何不可?」
「難道那就自由了?難道掙脫了一切社會規範枷鎖,就不會變成『不受拘束的激情』的奴隸?」
「很好,妳讀了些書了。在這個世界上,有政治上的奴隸,有法律上的奴隸,也有價值觀或道德上的奴隸,看妳要做哪一種。沒有真正完全的自由,除非妳不存在於社會,可是沒有社會就不會有現在的妳。我所說的放縱的自由,主要是從妳被灌注的價值觀、人生觀上的解放,這是妳的生命,社會滋養妳,現在夠了,開始切斷社會對妳的臍帶,專心盡情地做妳自己。」
「像吉兒說的,太自我主義了吧?人人都這麼想,社會就垮了。」
「又是價值觀問題。妳被妳所學到的價值觀困住了。要從價值觀中自由,自由到連沒有價值觀了也不在乎。」
「那很需要勇氣吧。至少需要……需要……

「知識與智慧,還有錢。」
「我不像你那麼幸運。老天爺對人並不公平。」
「本來就不公平。但又何足遺憾?要知道大自然厭惡的就是平等。公平來自比較的概念,一比較妳就陷於尺度上的束縛。」
「那麼你很自由了?」馬蒂問。
「我是。」
「你什麼也不在乎?」
「我只在乎我在乎的。」
「那你在乎什麼?」
「傷心咖啡店。」

《燕子》
往北疾駛的一路上,前方的烏雲也正快速暴漲蔓延,層層遮蔽了天光,我們就知道,這會是一場不尋常的大雨。驟雨阻絕了我們的歸程。
從傍山的公路離開,我們駛入一條蜿蜒的坡道,才剛抵達海邊的斷崖,一道閃電就在眼前劈裂了天幕,海面上暴雨成煙,天地瞬間晦澀成了黑灰交際的顏色,巨雷跟著震撼了我們的座車,這時候龍仔咧嘴笑了。
龍仔推開車門,大風和大雨橫向狂飆而入,滿車的雜物四散紛飛,我的長髮也撕扯其中,克里夫返身要捉住龍仔,但是被他掙扎甩脫,龍仔倒著跌出車外,隨即被雨水潤濕了全身,慷慨的雨,釋放出龍仔單薄衣衫下面的原始曲線,我看得見他的肌肉線條,在水漬中華美得像是要泛出了霜花。
克里夫熄了引擎,從駕駛座強行越向後座,造成了一陣騷動,克里夫艱難地開啟了車後廂的手提音響,將音量調大到最極限,我們都尖叫了起來,我見到了每一張嘶吼的面孔,但聲響非常遙遠,這是暴烈的失聰,所有的嘈嚷消融在更凶猛的雷聲雨聲海濤聲中。
只有龍仔靜默無語,從車窗的水幕望出去,龍仔的身影斷續,如同黑白無聲電影的一幕演出,他不顧泥濘爬到了斷崖最邊緣,看見了浪濤中那艘白色小艇,於是回身朝我們安靜地揮手,雨就是在這時候突然停的,我從沒見過來去得這樣乾脆的雨。
陽光在同一刻灑落海面,連海風也變得溫馴了,我們停止喧譁,鑽出車子之後都感到了離奇,無法相信眼前這片完整的晴朗,和接近透明的湛藍。克里夫換上一片音碟,沈靜的陶笛樂音隨即穿透到海中心,化成空邃的風,我們在風中遠眺海洋,那艘白色小艇隨波起伏,海天無涯的深藍色流光中,小艇變成了視覺上強迫性的主宰,大家最後一齊望向它,心思隨之航向遠方。
載浮載沈,我們歷歷穿過往昔,回想得越多,耳邊的音樂就退得越幽遠,昇華到聽覺之外的模糊地帶,終於非常寧靜了,我們的記憶都因此回到了非常溫柔的角落,我們都想著卓教授。
到了這天,我認識卓教授正好滿半年。
所謂認識,是卓教授終於發現了我的存在。對於卓教授這個人,我卻是從小知之甚詳,就像一個少女崇拜著青春偶像一樣,我以帶著一絲疼痛的羞澀之情深深仰慕著她,隨著年歲增長,我逐漸學到人之受影響於旁人,最深遠的轉變往往來自於遙遠不相干的彼端,我想卓教授始終沒能明白,她是如此在毫不知情與漫不在乎中,穿越了千萬人群,擺弄了遙遠的我的命運。
海風中我回憶著,第一次真正見到卓教授時,她已接近六十歲,早該是退休的年紀了,但是她在生命裡重新開拓出一片苗圃,那一年卓教授剛回國,挾帶著如日中天的聲望,她即刻入主國內舞壇。她甚至還能跳。那是個異常枯旱的盛夏,十六歲的我搭了半天火車抵達臺北,在新落成的國家戲劇院前遊蕩了另一個半天,直到夕色中排隊進了場,才想起竟然亢奮得整天忘了飲水,坐在一片漆黑的劇院內只覺得五內俱焚,我乾涸得像一具木乃伊,但是當舞臺上傳來音樂,一束亮銀色燈光投射在黑衣的她的身上,她所扮演的燕子翩翩舞起時,當場我落淚如雨,我的左衝右撞的靈魂終於鑿開了決口,那隻燕子從此棲進我心深處。那是卓教授回國後的第一場舞,在我眼中她簡直是個傳奇。
我多麼希望能像她跳得那般自由。
後來再知悉卓教授的種種,都是媒體上的浮光掠影。她宣布封舞那一年,我正好考進了大學外文系,卓教授收拾起她那襲著名的黑舞衣,我心中的那隻燕子也進入冬眠期,選讀了英文和法文算是遂願的,只是我心裡明白,在我生命中還有個空缺,比任何物質都還實質的空缺,帶著黑洞一般的吸力,逼著我拚命投進觸手可及的所有東西,我在課餘時間跟了一個現代舞團,上課時用靈魂跳舞,練舞時又喃喃背誦法文動詞變化,我的大學記憶像一場暴風。
那幾年我也曾千里迢迢趕去旁聽卓教授的編舞概論課,她的課相當有名氣,卓教授上課總是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挾著香煙,要是喊了誰回答不出像樣的東西,她豎目揚指一彈,整根還帶火的香煙瞬間折成v字型,凌空劃過一道弧線型橘色光芒,準確地命中學生眉心,其勁之狠,其勢之猛,無人得以逃脫,所以她的課堂大家總是搶著挑後排坐,但慕名前來聽課者眾,形成了前兩排空位,教室後面站滿人的奇景。
現在回想起來,非常萬幸的是,她倒是從沒扔出過咖啡杯。
卓教授封舞之後,很有發福的跡象,漸漸讓人有眉目慈祥的錯覺。她雖然不再跳了,但是接手更多的舞團指導工作,她在文化界位高權重,一個意志可以左右無數年輕的心靈,她編舞,她評舞,她引進國際最新銳的現代舞概念,她是個名副其實的女暴君,指導學生時,總是透著非常的不耐煩,像是在一群慢拍同伴中暴躁的快舞,不只在舞臺上,連在藝術圈裡也沒幾個人能與她長久相處。
所以得知要去見她時,我心中的忐忑其實多過了欣喜,用盡整個青春的鍛鍊,我知道只有她能給我最後的評分,上一千次舞臺也比不上為她一次獻舞,但若是她不欣賞我呢?不在意我呢?或者用香煙彈射在我剪式迴旋的半途呢?
能夠擠身卓教授親自執編的舞碼中,是無上的榮幸,也是無上的壓力,在我之前已經有不少舞者被打了回票,我的舞團老師在長久的思索之後,終於再度推薦我前去。卓教授籌得了一筆非常大的經費,準備推出鉅型舞作「天堂之路」的消息,早已經在報端喧嚷多日,雖然自視甚高,我從沒妄想過能有參與的機會,卓教授只要一群最好的舞者,而她有數不盡的優秀弟子,我猜想競爭者一定踏穿了卓教授的門檻,況且,這次的籌備動作非同小可,有薪的訓練期長達半年,公演場次已經預先一再追加中,卓教授將親手調教每個舞者,大家都說,這會是卓教授的閉門之作。
站在卓教授那間聲名顯赫的舞蹈教室前,我曾經躊躇再三,那是我所遙遙景仰多年的聖殿,它比想像中格局還要小一些,是巷子底一幢舊平房,新漆的紅木門並未掩上,院內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正無聲地飄落大量枯葉,微捲的葉片覆滿了樹下幾輛機車,教室內外均不見任何招牌,寧靜中格外顯出了一種深宮內院的氣息。
落陽為屋頂鑲上了一層金邊,微風悄悄吹拂枯葉成舞,沒有任何人蹤,沒有絲毫聲音,夕色像退潮一樣捲走了全世界,眼前只剩下這幢沈寂如夢的,鍍金如霧的舞蹈教室。
我努力追索,卻再也記不起那個盛夏的黃昏裡,我是如何穿過了卓教授的小院,意外的是,記憶裡還迴盪著那一道清脆的鈴聲。
叮──呤,推開木簾門時,一只銅風鈴隨著響起,微微一驚,我差一點就要以手掩住銅鈴。屋內的人全抬頭望向我,在我開口致意之前,又一起轉瞬失去了興趣,回復他們各自的姿態,落日將我的影子長長拓進地板中央,有人悄聲踩過了它,斜光中見得到無數的金色粉翳靜靜翻飛,什麼人輕輕地笑語著,那一刻我突然發現,我又成了一個闖入者,就像我生命中每個重要的轉折一樣,猶豫太多,決定太晚,實現得又太曖昧,從頭至尾,都落得是這樣一個半路邊緣的角色。
已經是傍晚時分,只有幾個人在空曠的教室裡練舞,但是並沒有音樂,年輕的舞者各自為政,有人正在暖身,有人已趴在地面上氣喘吁吁,有人對著整幕落地鏡坐食便當。我在玄關前自動換上爵士舞鞋,順手將長髮辮紮成小髻,整束好之後,一個奇異的感覺開始困擾著我。
那是我無法形容的干擾,從我不確定的方向輻射而來,不是聲響,眼前每個人都在製造細微的音波,也不是光影,雖然夕陽和燈光交織出了眩目的效果,甚至不是氣味,是還要更尖銳的知覺,我左右搜尋了一圈,確定就在身前不遠,一個赤裸著上半身的年輕男舞者,側對著整間教室,他獨自面向牆壁扳腿拉筋,不過是我所見慣的畫面,只是難以描述他的動作之外,那種迫人的靜謐。我明白了,方才推動銅鈴進門之際,只有他不曾抬頭理會我的來臨。
我看著他整個貼壁伏壓腿肌,對於再熟練的舞者這都是異常辛苦的折磨,所以做來總要在眉間洩露出肅穆的忍耐,但是這男孩輕闔著雙眼,整張容顏安詳得令人動容,我想著,這果真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讓我驚異的是他的身體,不可思議的勻稱、柔韌並且有力,對於跳舞的人,那樣壯偉的肌肉會是累贅,但是他俯仰間展露出了俐落的勁道,彷彿整副肉體已經鍛鍊成筋;而那樣一雙修長的腿,在舞蹈中原本該是個負擔,若非這男孩擁有如此美妙的柔軟度,他的身體,彷彿是上帝有意,成就而出的一個跳舞並且悅目的機器。
美景當前,我很快便回想起了此行的正務,橫越過教室,略一瀏覽,找到卓教授的辦公室,捧著一整本圖文並茂的履歷介紹,我在霧面的玻璃門外徘徊,激動與臨陣退縮的衝動左右夾擊,我又來到了一個邊緣,再往前一步,不知道要飛落到什麼樣的境地,正要敲門,從辦公室裡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命令說,進來!
拉開玻璃門時我感到目眩神馳,隨著門扇,從辦公室裡湧出了滾滾白霧,迎面一道六角探照燈直射過來,輝煌的、輝煌的光圈灌滿眼簾,天堂也不過如此,我屏住了氣息,在光與霧中強忍住咳嗽的慾望。
辦公室裡三個人都回身瞧著我,煙霧繚繞中的三尊神祇,一式一樣忍受侵擾的神情,我認出正在抽煙的人就是卓教授,她打量著我同時又吸了口煙,印象中卓教授該是略為發胖的身形,這時一見,她卻消瘦得令人吃驚。
「……我是張慕芳,潘老師叫我來見教授。」
「妳遲了十六天。」
卓教授怎麼會變得這麼瘦削?兩腮單薄,眼窩深陷,連她開口,整個脖頸都見條條筋絡。
「對不起,潘老師,潘老師前天,前天他才通知我來的。」雖然力求簡潔,我的用辭自動糾纏得無可挽救。
但這是事實,當潘老師緊急通知這個意外的消息,我花了一天半惴慄,半天培養出勇氣並且請出事假,然後就馬不停蹄地趕了來。
「來得不是時候,我們還在開會,妳先出去等。」一語未竟,她就已轉回頭去。
所以我又掩上門,感覺有些懊惱,一路上預習著的優雅進退,在她嚴峻的眉目前,衰敗成這樣傻氣的反應,霧氣消散在身旁,我是濃煙吐出的一片灰燼,捧著履歷書,不知是否趁這時候做些暖身練習,但又不希望弄得汗流浹背氣息倉惶,最後我在教室的窗臺前坐了下來。
我又見到那個非常安靜的男孩,正和另外幾個舞者展開練習,還是沒有音樂,一片祥寧之中只聽見地板上踢踏有聲的迴響,他們跳的是很簡單的舞步,而我了解在這種樸素中,最是展現一個舞者的資材,靜靜地觀望著他們,看得久了,汗珠漸漸沿著我的鬢角淌流成串。
他們一起俯身,那男孩身材最高卻俯得低過了全體的水平,像是要潛進了地面那種低法;他們又向上伸展,那男孩抬得比誰都昂揚,將其他奮力延伸的肢體貶抑成了雜草,他是探出頭的一朵蓮花,就光是佇立著,他也繃得比任何人苗挺。
他的短髮已經全濕了,迴身猛一旋轉汗水全甩上臉頰,因此他微蹙起英挺雙眉,我這一生中所見過太漂亮的男孩,要不顯得獃氣,要不就是邪氣,好像是天平上注定的補償一樣,而眼前這男孩分明是個意外,他的漂亮中帶著過人的氣派。
幾個舞者拉開了距離,一齊揉身躍起,他們做了高難度的才字型空中旋體,像一排音符盈盈降落時,那個男孩才抵達飛躍的頂端,彷彿地心引力對他加倍縱容,他第一個飛離最後一個落地,沾地無聲,乾淨精準,而且毫不見他喘息。
窄窄的窗臺上,我手足無措了起來,怎麼從來沒聽說過,這樣出色得過分的一個年輕舞者?
他們之中一個纖細的女孩在落地之後,伏在地板上搖了搖頭,像是洩了氣一樣,她避開其他人的練習,去取了一張大浴巾拭汗,見到我又走了過來,她自稱榮恩,是內定舞者之一。
「妳總算來了,教授昨天還為了妳發飆呢,她說要剝潘老師的皮。」榮恩要了我的履歷書,心不在焉地翻閱著。
這是個頗為清麗的女孩,全身骨架出奇地纖長,臉蛋也十分細小,淡施脂粉的五官綻放出一種青春緊緻的活力,眉宇間很有著一股嬌柔之色,她對於我的履歷表的興趣顯然高過於我本人,尤其那幾封推薦信引起了她的好奇,現在她抽出一封細細閱讀。
我只有繼續張望著教室,那個男孩又完成一串緊湊的地板動作。
「光著上半身那個男孩,他就是跳藍衣天使的吧?」我這麼問榮恩。
榮恩終於正眼望向我,很訝異的模樣,「不,不是,他只是見習生。他叫龍仔。」
「主角還沒選,不知道誰會跳藍衣天使。」她又說。
我一時困惑極了,龍仔這樣的身手,卻只是個見習生。
關於卓教授的這支舞作,從報導間我已經有些初步的了解,我知道舞蹈的核心將會是一個雌雄莫辨的角色,藍衣天使,我曾經長久地揣想著,那該是個一出場就風華不似人間的舞者吧?那該不會是我這類型的人吧?眼見龍仔跳得那樣霸氣萬千,我的心情錯縱了起來。
教室中有人朗聲喊停,舞者一齊收步,只剩下龍仔猶自舞了片刻,我想那是真正的沈醉,他又驀然停止,驚醒了一般。舞者們魚貫地從我眼前走過,往教室另一邊的走廊去。龍仔落單了,他的左右顧盼顯出了一些猶疑的神色,最後龍仔在地板坐下,屈膝抱腿像個胎兒的姿勢,靜息良久,才霍然站起身,也朝我和榮恩這邊走過來。
龍仔的步幅帶著強勁的韻律感,我看得見他全身細密汗珠如露,他心事重重地盯著眼前的地板,他的裸著的胸膛輕輕起伏。
「跳得好!」龍仔走到身前時我由衷地說。
但他只是和我錯身而過,沉默地將我的讚美甩在腦後,一句話也沒回覆,一個眼神的致意也沒有,一點遲疑的意思也不洩露,如同我只是窗臺邊的一株盆景。好傲慢的一個人。
「他聽不見,妳要用寫的。」榮恩還翻著我的履歷,她不經意地說。
見我並沒有反應過來,榮恩聳了聳肩,「不然妳以為我們怎麼會叫他龍仔?」
那是聾子的意思了。龍仔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走廊盡頭,我聽見從
那邊傳來淅瀝瀝的沖水聲,想來那邊是淋浴間。直到今天,我還可以清晰地勾勒那股水流聲,像雨一樣滴滴沖激,越來越響,迴音漸漸顯微、擴大,澎湃成瀑布,洶湧在耳膜上,一生與水為伍那時才第一次真正聆聽見了,水的銳利的聲音。
「妳來了就好,應該還趕得上,這半個月都是練基礎舞步。」榮恩將履歷還給我,臨走前,她又說:「妳的部分,都是龍仔幫妳跳的。」
說得好像我已經篤定錄取一樣,她說這話時,滿臉淨是溫柔。
天完全黑了,我還獨自坐在窗臺上,幾個換回便服的舞者又從我面前經過,龍仔最後一個出來,他順手關上了走廊邊緣的燈光,這一回他注意到了我。完全出自於枯候的無聊,我朝他招了手。
沖浴完的龍仔,一身白色T恤與牛仔褲,極其普通的男孩裝束,他背著一只中學生用的書包,我見到在他的脖頸上,用塑膠繩懸吊著一本拍紙簿和一根原子筆,塑膠繩都已經舊得千絲百縷。
我的自創手語令龍仔眼花撩亂,他於是咧嘴笑了,他也在窗臺前坐下,與我保持著生硬的距離,隔得那樣遠,我還是接收得到從他放射出來的,收藏不住的滾滾精力,他的晶燦的眼睫讓我聯想到了安靜的夜行動物,注視著你又希望不為你視線所及,他舞蹈時的流利氣質此刻消失無蹤,一雙長手長腿不知該怎麼擱才妥當似的,化為過度多餘的細微動作,那是強烈的好奇與不安。在他的紙簿上,我說明今天是來面談,角逐舞團工作。
「你可以叫我阿芳。」一停筆我就發現這個句子十分不妥,魯莽極了,他怎麼可能開口叫我?
「阿──芳。」龍仔卻當真了,他比劃出一個特別的手勢,阿是一朵五瓣花蕊綻放,芳是鼻端前一道柔軟的波浪,沒想到我的卑微的名字,在他指尖可以出脫得如此優美,他的雙唇也比擬著正確的口型,只是沒有聲音。
我是過了很久以後才知道,在手語的世界裡面,中文並不盡然是逐字翻譯,關於名字,意譯的居多,這是龍仔當場為我取的一個手語名字,芬芳可掬的意思。
「你跳得非常好。」我寫道。
謝謝。他用手語說,這我看得懂。
「跳多久了?」
他比了兩年。就我看起來,龍仔大約二十出頭。
「沒騙我吧?」我繼續寫,「剛剛見你練舞,以為你是從小練起的,怎麼跳得那麼好?」
渾然前輩的語氣中,我感到了一些心虛,龍仔偏頭仔細地看著我書寫,我一停手他就接過紙筆,我們兩人都非常謹慎地避開了肌膚接觸。
「我只是,」他寫,「沒辦法忍受下去的時候,再多忍一秒鐘。」
我接回紙簿,久久端詳著這句話。
這樣年輕的孩子,可以揮灑出這種蒼勁的力道,他貪快但不含糊,每一個筆劃都張揚得清清楚楚,勾得性格,捺得深刻,撇得更見氣魄,若是字體可以兌換成聲音,這該是嘹亮得嚇人的嗓子吧?我為這排筆跡深深著迷。
辦公室傳來了動靜,我隨即被喊了進去,再度面謁卓教授。
接過履歷書之後,卓教授皺起雙眉注視我的容顏。
「怎麼這麼年輕,」她彷彿不能相信似的,再瞄了一眼我的資料,「好年輕……」
我實在不算年輕了,已經滿了二十八歲,方才在教室裡見到的舞者,都明顯地要比我幼小得多。卓教授撇開我的資料,不勝感慨的神色,她看起來有些迷離,我靜了一會,開始懷疑她所凝視的是我面前的薄霧,霧的來源是她指間的香煙,隨著煙束騰挪,她有如進入了潮水般的往事,我是一個呼吸窘迫的布景。
於是我自行報告,十九年芭蕾舞齡,十年現代舞經驗,曾經跳過的舞碼若干……
「行了行了,小潘在電話裡都告訴我了。」
若不是刻意保持著肅然起敬,我不禁要莞爾了,潘老師年紀不小,在舞壇裡輩分也高,這時倒成了小潘。我放膽觀察卓教授的臉容,眉毛禿落了大半,其上刷以顏色濃烈角度聳動的黑墨,這是唯一的修飾,她連口紅也未塗,血色缺乏的雙唇微微抿起,牽動臉頰上疲軟成疊的肌膚,她的稀梳的髮隙中見得到蒼白的頭皮,我所終於晤面的是末路窮途的謬思,老了鬆了放棄了,只有嘴角的法令紋,還頑強地維持著昔日的張力。卓教授脫下眼鏡,「讓我看看妳。」她說。
知道她要審視我的肉體,所以我脫下襯衫,暴露出穿了緊身衣的曲線。
她大略看了一眼,在我的脖子和膝蓋的部分停駐得久了一些。
「嗯,可以再瘦個幾磅,瀏海不要,妳想辦法留長它。」
就是這句話,她沒有再理會我的意思。我非常的失望。原以為她會當場驗收舞藝,所以我自備了一張安德魯韋伯的音碟,已經趕著練好一支兩分鐘的獨舞。
「我現在很忙,妳先看我們的練習帶,多看幾遍,」她迴身喊人去取錄影帶,然後就戴回眼鏡,埋首在她的辦公桌前,一派送客的情境。我返身告退前,她又說:「還有找龍仔給妳跳幾遍,好好學。」
回到教室時我十分不確定,這莫非是錄取我的意思?潦草得令人無法置信。一個中年女人追上前來,遞給我一支錄影帶。
「妳不要管背景音樂,編曲老師說他還要思考,所以暫時只是簡單的旋律,」女人交代著,她又送上一個夾板,上面是一疊複雜的文件,「我們舞團要簽約,請妳先好好讀一遍,簽了就不能後悔喲。」
語氣是柔和的,但是她的雙眼透露了一絲銳利之色,這個矮小的中年女人以超乎常理的力氣握住了文件,她這時正細細瞧著我,瞧著我並且不放棄夾板,像是彌補著卓教授的錯誤一般的打量,隱隱使勁中,尷尬逼成了我滿臉的堅決之色,她放了手,我的肘子撞擊右脅,手中緊握著那疊合約書。
「好的。」我說,將合約書抱在胸口,我費盡了力氣才壓抑住滿腔爆炸般的吶喊,不後悔,不後悔!
女人自行介紹,她姓許,是卓教授的祕書,她接連說明了練舞的時間表,從明天開始就要加入緊湊的課程,而眼前我還有個請辭不易的工作。因為住所並沒有錄影機,我向許祕書情商就在教室裡看錄影帶,她幫我開啟機器,我席地坐在教室邊緣看帶子。
整卷練習帶趨向沉悶,都是一些循環的基礎練習,好像蓄意要將舞者的深厚經驗連根刨除一樣,襯樂也只是簡單的鍵盤音符,螢幕中舞影交錯,配上那樣近乎空洞的音樂,有時長長一整段音符消失無蹤,連舞者也凝靜如松,我反覆切按送帶紐,肢體復活在死寂中,我無限量加大音紐,又震驚於暴跳而出的一段琴音,忙亂地調整遙控器,我狼狽地一瞥左右。
所幸舞者們悉數離去了,只剩下一兩個辦公人員,有人開始拖地,我見到龍仔還沒有要走的跡象,他遠遠席地坐在教室的另一端,什麼也不做,就是屈膝坐著,因此特別引我留意,應該形容那是耐心還是呆滯?當他靜坐時,幾乎完全沒有表情。
卓教授熄燈出了辦公室,萬分的機伶在龍仔臉上點燃,他爬起身來,卓教授瞥了我一眼便迎向龍仔,兩人並肩步出玄關,卓教授顯然懂得手語,只見兩雙手掌如燕翻飛,漸飛漸遠,龍仔推開簾門時,卓教授的手就巧妙地棲落在龍仔結實脖頸上。
簾外是漆黑的夜,我在最末的燈光所及之處,又見到了活潑但是沈靜的手語繽紛,卓教授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龍仔一仰頭笑了。
他連笑起來,都沒有聲音。
我猛然想起來,應該找龍仔約時間幫我示範舞步,他的背影和卓教授一起就要隱沒在深深的夜幕中,我才要開口喊他又作罷,茫然來到窗口,正好見到龍仔的亮白色上衣在漆黑中最後一現又消失,如同幽靜潭水中乍然閃動的一片鱗光,簾外什麼也看不見了,除了奇怪的錯覺,我依稀見到夜色中一圈一圈蕩漾開的,濃黑色的無聲波瀾。
那就是我認識卓教授的第一天,混亂詫異並且帶著死寂,如今回想起來,只剩下了殘碎的景象,光影紛沓喧譁,像是一幅天才得失了控的濃彩油畫。那幅畫中的我突然有個想法,我所藏匿的世界再也不會相同了,有什麼東西正要起飛,正要奔放,正要跌得粉碎。
當時我並沒有明白,我所得到的是一個多麼美麗的手語代號,專屬於一個全新的驚奇的,無聲的世界。

《地底三萬呎》
四之一:紀蘭篇
大霧降臨。
煙囪一樣的樓梯間,紀蘭盤圈而上,每經過一扇窗口,都可以望見濃霧如雲在空中騰挪,她到了最高樓層,歇一口氣,用力拉開天台鐵門。
白霧的瀑布傾洩下來滿溢四週。紀蘭探出雙手,憑著記憶,摸索。她抵達了天台的邊欄,放眼看去,沒有河城,沒有全世界,只剩下雲靄蒼茫。
這是未曾見過的奇觀。大抵上在經歷太美、太特殊的景色時,人總會曝露出更真的性情,紀蘭此時的心裡激動著溫柔,因為太多的溫柔而漲痛,只想要擁抱人,想要找個人來原諒,於是凝神想了想,才發現,從沒有真心恨過誰。
現在到底是幾點鐘?無邊的霧色既慘白又暗沉,說是早晨又像黃昏,或許已經是中午了?紀蘭下意識地摸左腕,再一次確定,她又把手錶弄丟了。為什麼每只手錶都保不住?另一個不妙的想法閃入心頭,她雙手往前肋一探,鬆了口氣,胸罩還在。
有人在背後作聲清喉嚨,聽起來近在咫尺,紀蘭回眸,一幢陰影輪廓不明,不明的輪廓中矗伸出一雙手穿透霧塊,那人也在摸索前進。「辛小姐‧‧‧是辛小姐嗎?」
真可怕,這個矮胖的秘書走起路來全無聲息。紀蘭回應了他,辛先生的秘書從霧裡浮現:「太好了辛小姐,辛先生到處找您哪。」
「知道了。」
「請您快去吧。」
「知道了,謝謝你。」
紀蘭沒辦法躊躇太久,因為她知道這秘書非常固執,她終於朝門口走去時,秘書緊跟在後,尖嗓添上一句:「從昨天下午就找過您好多次了哪。」
「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
秘書還是如影隨形,甩不開他,霧鎖前途,兩人慢慢移動,樓梯間像遊樂場的鬼屋入口一樣,陰森森洞開在眼前。
秘書一路護送著紀蘭直達辛先生辦公室門外。
帶著微慍推開門,紀蘭秀氣的臉龐卻瞬間明豔了起來。辦公室內坐了一小群人,辛先生幾個長得最可愛的部屬中,兩位就在現場。紀蘭連忙撫整髮絲,一邊輕搖手指朝他們偷偷打招呼。他們也都頷首致意,然後不管是那兩位可愛的,或是其餘不可愛的,全都低下頭專心看自己的皮鞋。
會議已被打斷,坐在正首的辛先生神態嚴峻:「妳的儀容,請整理一下。」
紀蘭的雙手更忙了,撥髮撫裙。
「辛先生,我們還是──」一位部屬估量著氣氛這樣開口。
辛先生下巴一揚,全體屬下當場站起,逃難似的迅速離開辦公室。
紀蘭剛整弄好她的蓬鬆捲髮。她前些時候燙了爆炸頭,張揚的捲曲度很襯托她的五官細巧,但現在已稍微掉了型,變成中分小浪半長髮式,倘換作是別張臉,可能失之邋禢,可是對紀蘭而言,只憑添了清俏的時髦風格。她的髮尾微枯,因為漂染過太多次顏色。現在紀蘭四處拉勻她的衣裙,至於臉上彩妝的細部脫損,則在她的搶救能力之外。
她方才渡過了一夜的轟趴狂歡。辛先生一語不發瞧著她,紀蘭渾身洩露訊息,她睏倦,她凌亂,她的馬靴上有淺色漬印,她的小短裙擺竟還有一洞烙痕,暗示她不只抽了煙醉了酒還搖過頭,她脖頸上的一抹血瘀辛先生不願意再細看。
「出城怎麼不說一聲?留言也不回電。」他說。
「昨天去找朋友吃飯,和歐瑪,我和歐瑪去看電影,得獎的電影,夜場看太晚了後來又──
辛先生突然顯得非常疲憊,「小蘭,我們省過這一段吧。」
「‧‧‧‧」
「都幾歲的人了,還需要我說妳嗎?」
「知道了,前天才剛剛面試過,難道只有你急,我就不著急?」
「工作妳安心找,這方面沒有人催妳。」
「不勞駕你來催,待在河城很值得高興啊?我真恨不得早點離開這裡,去當女工都好,也好過吃閒飯,一整年看你的臉色。」
「十五個月。」
「‧‧‧‧」
紀蘭在辛先生辦公桌前跺來跺去,拿起一塊水晶文鎮,上下輕掂它的重量,又忽然將水晶放回原位。「好,十五個月,你來教我,換作你是我,你到哪邊去找工作?嗯?告訴我,誰會要你這種──
辛先生擰起雙眉等候著。
紀蘭原本已經住口,望見辛先生的表情她心一橫說:「──這種賤貨?」
辛先生別過臉,拉開抽屜,從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紀蘭。
「謝了不必,我的錢還夠用。」她說。
「先打開看看罷,不是錢。」
並未封緘的一摺文件,紀蘭展開,瞧一眼只花了兩秒鐘,然後她無言看著辛先生。
「只是臨時雇員性質,妳的工作還是可以慢慢找,花房和苗圃妳一向照顧得很好,這一點我謝謝妳。」
「種花是我的興趣,跟你沒半點關係。」
文件是一份正式聘書,言簡意賅,指明雇請紀蘭擔任河城綠化技工,隸屬庶務科,薪奉及各項人事要件條列於後。
「不是刻意安插妳,河城需要借重妳的專才,這是公事公辦,我們不談關係。」辛先生邊說邊瞥了眼手錶:「今天妳正式上班,我想建議妳填兩個小時的事假單。」
紀蘭搧動手裡的聘書,仰頭望燈光,那是一盞設計極簡的乳白罩燈,她像是想起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輕哂起來:「現在可好,我終於變成辛先生的屬下了。」
辛先生不再接腔。他連按電話上一個掣鈕,一長二短。紀蘭順著辛先生血管分明的蒼白手背看過去,開始感到有些不忍,剛才說了那許多刺心的話。電話旁邊是一只扁平塑膠盒,盒面上有一排排半透明小啟蓋,蓋內每格滿滿都是顏色斑爛的藥丸,紀蘭於是皺眉道:「哥,你都不吃藥怎麼行?」
「我沒生病。」辛先生一揮手,秘書正好推開門作出送客狀。紀蘭沉默了幾秒後,轉身像個下屬一樣離開。陣風灌進辦公室,窗紗整片揚起,窗外霧還沒散。

紀蘭小姐很累。昨夜真不該笑得那麼多,以致於無法拒絕遞上來的各式雞尾酒,伴著酒精吞下那些藥丸,以致於感覺太渴,別人做了什麼她全跟著做了,而且她還拼命找東西潤喉,灌進去了許多杯液體,全都是提神飲料,以致於人家用涼水潑灑她的面頰時,她找不到平衡感站起身,她明白自己大約是躺著,筋疲力盡,同時心神飛揚。
「我在哪裡?」紀蘭問,每分鐘一百八十個鼓點的轟趴音樂擂動得她指尖發顫。
「妳在廁所,地板上,」歐瑪將一大把溼淋淋的紙巾擰乾,就著鏡子修飾她自己的眼線,她說:「超解的。」
現在紀蘭感覺更累,精神更躁亂。而她卻在今天得到工作。
花了一番功夫,才扳開堆肥小間的門把,濃烈的臭氣迎面撲來,將紀蘭推撞了出去。
紀蘭旋身回花房戴上口罩、橡膠手套、塑面連身圍裙,蓬髮綰好覆上浴帽,滿吸一口氣,強行再一次進入堆肥間。
酸腐味薰得她連眼睛都睜不開,紀蘭快速將一邊的鐵捲門推上通風,取過鏟子開始挖掘,鏟得非常有勁。
好像全城一起串通好了,要將她像一袋垃圾遠遠扔出去似的,方才去了庶務科報到,更加強了這感覺。
我來報到上班,對不起遲了兩個鐘頭。──沒關係沒關係,您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
請問我的主管是哪一位?──唉唉談什麼主管,已經特別給您開了一個單位,路樹美化小組,今天起您就是組長。
那我是不是應該先打個卡?──不用不用,您的花房比較遠,怎麼好叫您過來打卡您說是吧?
那‧‧‧下班時‧‧‧──也不必特地再過來,不如這樣,每星期的週會您過來指導一下,另外有需要請款採購什麼的再來填個單就好。
望著那有如驚弓之鳥的庶務科長,紀蘭知道她再多待一秒鐘都嫌久。
紀蘭使力下鏟攪拌堆肥。風季剛剛過去,氣溫還是沒有下滑的意思,今年是個暖秋,肥料發酵的速度超過了預期,其中的雞糞最易黏結成硬塊,紀蘭用鏟尖一一挑出,再翻轉鏟背敲鬆拌和回去。
結果還是一樣,她借居在哥哥任職的河城,落腳在最邊陲的花房,孤單地培育種苗,若不是走投無路,誰會在乎這份施捨來的工作?哥哥恩賜的聘書還在衣袋中,提醒她,從今天開始她是個正式職員,對了,所以她將會獲得一點點薪水,那麼她過去十五個月的白工又算是什麼?
擱下鐵鏟,紀蘭回花房脫下口罩手套洗了手,從胸前解下手機點閱來訊,將手機掛回頸鍊上,整個人站著發怔,直到畢剝的沸騰聲在耳畔響起。花房的一角有座磚灶,上面架著兩手要伸展到盡頭才捉得到邊的大鍋,鍋內的水終於煮滾了,紀蘭闔上高凸的圓蓋,隔水蒸幾篩泥土。培苗的土壤得要經過幾道除蟲手續,這口灶鍋有時也負責蒸氳花房的水氣。她再次開啟手機看了看,悵然收起,來到花房一側的工作檯。
滿架的金縷馨都養得夠壯了,她挑出幾棵花苞已落盡的苗株,拿起小鎚,開始破盆修根,陽光穿透花房頂上的玻璃罩,灑落身上燥得她滿臉通紅,霧,不知何時全散光了。
有一小截像蜘蛛絲的東西盈盈飛來,又一絲,再一絲,紀蘭看見陽光中許多細物閃閃生輝,沾上她的衣襟,立刻留下一小撮黃色痕跡,是花粉還是小蟲?她出手撲打,輕飄飄總搆不著,只好傻盯著它們,心裡有個想法隨之飛舞,那念頭越盤旋就越清楚。
這髒地方,她一天也待不下了,她要用最快的速度離開河城。
雖然上一個面試還是失敗了。雖然那是她上百次求職經歷中,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寄去的履歷,竟沒遭到退件,參加了初試,竟然合格,只不過是展覽場的售貨小姐工作,人家竟然要她直接跟副總經理面談。
搭了那麼多層電梯,直達那間氣派不輸哥哥辦公室的廳房,見到了那位氣色保養得很滋潤的副總經理,他長得唇厚眼凸,很難不教人聯想到金魚。他們不著邊際聊了那麼久,副總經理竟然結束以這一句:「我真的很想幫妳,只是決定權不在我這邊。」
那就是否決她的意思了。紀蘭碰過太多軟釘子,聽過各種婉轉的迴拒,所以當下就會意。不能怪別人,只怪自己前科不良。但是副總經理說那句話時,他的粗手指輕輕碰觸她的手腕又是什麼意思?紀蘭只考慮了一瞬就作出抉擇,辦不到,因為這男人長得實在太像金魚。
並不是沒有因為謀職而出賣過原則,陪吃飯,陪笑,賠自己,什麼都賠上了,結果還是一樣,始終找不到工作,紀蘭早已記不清吃過多少悶虧,寄出去多少求職函,那些履歷書份量之豐,耗神之鉅,應付一個碩士學位也足足有餘,有時她真覺得自己就像在唸一間隱型學院,永遠都在絞盡腦汁寫自傳,只是從沒有一篇及格。
所以人家給了她那麼多意見,三百磅醫生這樣說:「或者妳考慮看看,完全不提從前,我們可以這麼想,只是略而不談,不算騙人嘛。」
歐瑪的意見更特別。她最愛對紀蘭說的一句話是:「如果我像妳這麼慘,」其實她自己的光景也不惶多讓,大學唸了七年,研究所隆重進入第五年,唸到最後,校方常以為她是教職員工,同學也將她誤認成師長。身為一個萬年學生,歐瑪頗能樂在其中,不停地求職,只是為了持續保有失業救濟金,所以找到工作從來就不是她的真正目標。歐瑪擅長利用各種社會福利資源,擅長嘲弄她賴以寄生的法規,也擅長幫紀蘭出主意。
「如果我像妳這麼慘,」歐瑪說,「那我就寫一份負面的自我介紹,了嗎?把自己虧個夠,這叫負負得正,人家就會很想找妳來談一談,就醬。」
儘管不太喜歡這個提議,紀蘭還是哀愁地回顧了自己。不看從頭,不睬最後,紀蘭追憶的是她的中學年代,誰的青春時光不是甜蜜中帶著點負面悽慘?
甜蜜的十六歲,她是一個絲毫不傑出的少女,讀次級的學校,喜歡次級的言情小說,戴B罩杯,唸B段班,費盡全力成績也只是勉強過關,才藝方面尤其乏善可陳,又專愛幻想,她總注意到沒人關心的細節,例如黎明前天地間會有一種低頻率的嗡嗡聲,例如下了幾場大雨後偶然出現拖著翅膀的白蟻掙扎在泥濘裡,這對於她來說不只悽美,還常常帶有徵兆的意味,她非常認真地懷疑自己擁有一些超能力,要不然,為什麼她總感覺自己聽得懂花語?
她可以與植物對談,絮絮輕語,久久聆賞,花兒感應了她的多情,綻放得燦爛,因此她決心研究園藝。跟著哥哥上了幾次課程之後,很快又意興闌珊。首先,那麼多拉丁文植物學名讓人疲勞,再說,她預期的局面是花團錦簇,而不是滿身肥料泥污,最重大的打擊是,一個非常害怕任何蟲類的女孩,該如何栽花?哥哥於是笑她缺乏長性,紀蘭賭了氣,擱下園藝,轉攻其他專長,每一種嘗試恰巧都證明了她的資質平庸,紀蘭漸漸掂量清楚了自己,若是她想要在心智上勝出,恐怕是絕望的,她和普通人並沒什麼不同,或許還更傻一些。
但她長得特別。十六歲的女孩子們,多半生得纖巧可愛,紀蘭看來卻更秀氣幾分;學校的每個年級裡,總有一兩個非常美的女孩,讓人在走廊上不禁要癡癡佇望,讓人印記在心裡像一塊帶著輕癢的傷,紀蘭並沒有那種丰豔,她的長相是傾向於細緻脫俗,對男孩來說不算惹眼,只有少女們才懂得欣賞。
當她走在校園裡時,連最美的那幾個女孩兒,也會忍不住回眸盯著她凝視,那目光裡意味深長。
不知道有多少同儕的女生,在往後的一輩子裡,永遠遺忘紀蘭這個人,不記得她的班次年級,想不出她的任何一樁瑣事,卻獨獨記住了她的容顏,像朵白色淡味的小花,很柔嫩,很清潔,無聲地開放在前塵深處,那混亂的青春風暴中。
紀蘭的回憶裡,也始終殘存著兩張臉孔。她的審美觀與別人不同,為了抵抗自己的普通,她追尋的是那種打從靈魂裡綻出萬丈光芒的人。少女時代就出現了這樣兩個優異的人讓她崇拜,讓紀蘭衷心相信他們註定要名揚四海。
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哥哥的好友。兩人都是大學年紀,都是那種天資聰穎得閃閃發亮,讓別的孩子一輩子連名帶姓記憶下來的人。他們兩人在性格上南轅北轍,哥哥溫和馴良得有些文弱,那男孩則是剛強堅決而且健康,兩人友好的情況又像是酸鹼中和,越是較勁不斷,越是不生嫌隙。
那麼紀蘭就是他們之間的一個結晶體,雖然與他們不同學校,她總能神出鬼沒隨時跟從在哥哥和那男孩身邊,甚至常夜宿在他倆的寢室裡,人們只好不時問清楚:「這女孩到底是哪一位的妹妹?」三個人的親密關係,曾經引起了許多不懷好意的猜測。沒有人真正猜中。
那一段日子太溫馨和平,以致於紀蘭回想不起任何太具體的事跡,實情卻發展在她的理解範圍之外。她並不知道,為了陪襯這兩人的機智出色,她長得越來越清秀,為了適應那麼多她根本聽不明瞭的對談,所以她變得更嬌憨。而因為總有她陪在一旁,哥哥與那男孩也壓制了雄性的粗魯,出脫得文質彬彬。
青春期的孩子們是流質的,他們三個人,在知悉後果之前,就這樣雕塑凝造著對方。
有件事倒是偶爾想念起,哥哥和那男孩在某個暑假裡結伴打工,然後很開心地合資下一部中古車,又張羅了一本地圖集,圈選景點無數,從那一年秋天開始,只要是週末,他們便一起出遊,哥哥和那男孩輪流開車,紀蘭必定位居前座,她的任務是看地圖。車窗外是陰晴或是細雨,途經了多少公路風光,紀蘭全沒留心注意,她太衷情於聆聽,哥哥和那男孩一路絆嘴,每個字她都慢半拍才會意,晚兩秒才莞爾,當幸福到無法負荷時,她就朗聲宣布,「前面要轉彎。左邊。」
又記得某一次特別的出遊,時間地點不太確定,彷彿是在尋找一個傳說中的夢幻美景,卻走岔了錯路,而且不是普通的迷失,只知道離海很近了,風很狂猛,夜很闇沉,不管怎麼懊惱地左繞右彎,四週恆常只有稀疏的香槿木叢,他們闖入了一個迷宮也似的地方。負責看圖指路的紀蘭首擔其罪,哥哥怪她胡塗,那男孩卻發難說,這趟路線全是哥哥的蠢主意,三個人首度吵了架,接著全體噤聲鬧彆扭,一鬧彆扭,車子竟然也跟著拋錨,大家於是做出一一個更糟的決定,睡在車裡,無奈空間太侷促,移到車外露宿,蚊蚋又太多,匆忙找東西護體,灑了滿地的衣裝行李,折騰到了半夜才倦極睡去。
好像才剛闔眼,下一瞬間紀蘭就驚醒,烈日灼目,藍空無極,那男孩端端正正盤腿坐在她身邊,正看著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坐起揉眼張望,哥哥蜷睡在不遠的車廂旁,身上凌亂地遮蓋了五六件薄衫。男孩的雙肩揹包已負在背上,手邊擺著收拾好的、紀蘭的行囊。
他說要徒步離開這裡。那麼去哪裡呢?隨便吧,去一個全新的地方。
男孩突然緊摟住她,緊得像是某種擒拿格鬥手法的擁抱。
「然後就我們兩個,一輩子在一起,只要說妳願意,妳願意‧‧‧」換句話說,就在這裡拋下哥哥。
晨風裡有海的鹹味,這一刻太浪漫,眼前的大男孩美好得不可思議,那麼英挺,那麼聰穎,與海潮押韻,和星辰孿生,但時間不對,地點不對,她甚至還來不及漱洗,而哥哥就睡在一旁,再說,他擁抱的力道也不對。
「我不願意。」
這句子一脫口而出就成了永久的謎題,四個字,只有百分之五十符合她的心意,未竟的部份言語無法傳遞,若是再多幾個字呢?或者轉換一種嬌柔的語氣呢?她後來的路途是否會變得比較輕鬆?寥寥四字多年來讓她長久回想,揣測各種組合方式,不‧我願意,我願意不?意願不我?怎麼想怎麼費解。而男孩的反應更加簡短迷離。
「噢。」他說。
這事再也沒有人提起。那一天他們在日光中神奇地發動了車子,順利駛上歸途。
因為絕口不談,這事漸漸成了懸案,到底在那天的晨風中,男孩確實向她求過愛?或者全只是醒前一瞬的夢境?往事如煙,紀蘭眼中那男孩倒是千真萬確變了形,從此越看越啟人疑竇,意志薄弱,模棱兩可,甚至他還不太健康,冬天時咳嗽,總要在脖子上裹著條圍巾。
到這兒絕對離了題,原本是為了寫自傳而回想,怎麼牽扯到了這個青澀的小插曲?真應了歐瑪的評語,歐瑪說:「其實妳啊根本不想找工作,妳只想找男人。」
為了抗辯,紀蘭從那次旅行之後繼續回溯,但往事平淡得乏味,重點是,自己根本是個無甚特色的人。如果她真有什麼過人之處,大概就是愛笑吧。
從小就愛笑,即使是電視裡那些讓別的孩子無精打采的小把戲,也能將紀蘭逗得大樂,萬一別人都笑了時,她早已不支倒地,並且還笑得長久,又因為自己的笑獲得了新的滑稽,總要等到清脆的笑聲成了抽噎嬌喘,腦子裡禁不住再回觸到笑點,重新捧腹飆淚,終於氣若游絲,需要趴在桌面上歇息。
人們目瞪口呆看著她笑到了盡頭,才嘆口氣說,「這美眉渾身都是笑的神經哪。」
那嘆息裡面總有點祝福的意思。
有誰料想得到,這麼愛笑的孩子卻長成了一個倒楣十足的女人?
四之二:君俠篇
陰暗的長方室內,擠了六個狹窄的床位。來人沒有開燈,只是打亮了一只手電筒,光束在上下鋪間游移,六個躺臥在床鋪上的人都醒了,都隨著光束轉動頭顱。
光圈鎖定在下鋪一張很年輕的臉孔上。
「還不起床?」
年輕人立刻滾下床,快速穿衣,隨來人走出房間。
被帶出門的這個年輕人,暫時看不見任何東西,他的視野被手電筒灼出了一塊黑洞,只能憑著聽覺前進,儘管如此,他的雙眼看起來還是很清亮,他的面容則是淨朗稍帶稚氣,簡直是個大男孩模樣。
大男孩的個兒很高,因為消瘦的關係,顯得更高,他穿著不太合身的制服,褲管下露出了一小截脛骨,他的頭髮和衣服看起來雖然不骯髒,卻有一種長期缺乏打理的灰敗,所以他身上的某個東西就更加惹眼了,那是一只鋼碗,洗刷得無比雪亮,用塑膠繩綁垂在他的腰側,隨著步伐,鋼碗有節奏地撞擊他的胯下。
大男孩緊緊跟著鞋音而行,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他都很樂意離開那間酸臭的囚房。
大男孩單獨被送進了一間小密室,面對著地板中央一張孤伶伶的椅子,不確定該坐還是該站,密室裡別無他物,這張椅子讓他產生了死刑的聯想,他決定站著。
不知藏在哪兒的麥克風,放送出來一個聲音,要他面向牆壁的鏡子。
於是他朝牆上的大鏡子立正,又隨著指示,轉兩次側面,回到正面,音箱傳來命令說:「ok,你可以回去了。」
沒有反應,大男孩還是筆直面對著鏡子,傻了,鏡中的自己竟變得那麼瘦長,好像是陌生人一般。他知道在鏡面玻璃的另一邊,還有別人正在注視著他,大男孩往前邁了幾步,想貼近看個清楚,有人推開房門,將他帶回了擁擠的牢籠。
是誰?為了什麼事情這樣觀看他?大男孩始終沒有得到答案。幾天以後,他又在清晨被吵醒,仍舊是一盞手電筒照盲了他的視野,有人要他起床穿鞋。
「你走運了,小子,有人選中了你。」
選中他,這是什麼意思?
「外役,你要出去逍遙嘍。」
雖然是調侃的語氣,聽起來勉強像個祝福。大男孩被送入那輛小巴士密封的後車廂時,心裡隱約知道,他的命運就要永遠改變,但他目前只關心服裝的問題。出發得太匆促,他穿戴得很單薄,凍得直發抖,大男孩兩手抱著胸口保暖,四處尋覓覆蓋物,可惜車廂裡收拾得乾乾淨淨,趁著戒護員忙著交接事宜,他迅速剝下一副椅枕套布,掀開上衣,悄悄用布料裹住肌膚。
車子一震,開始前行,無風景。
終於抵達目的地時,大男孩已經蜷縮在座椅上睡著了,來不及弄清楚他的處境,好像還在夢中似的,大男孩隨著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穿過寒風中許多建築,來到一間辦公室。
矮胖的男人端來了一杯熱茶,囑咐他坐著靜候。這個秘書模樣的人一離開,大男孩馬上骨嘟將熱茶喝光,也不顧嘴燙得發麻,他感到體溫回復了一些。
然後他開始觀察四週,剛才那人並沒有禁止他張望。
大男孩發現這是一個很舒適的地方,比他住的六人房寬敞多了,布置得很典雅,幾排通天落地的大書櫃讓他回想起學校的圖書館,眼前的氣派辦公桌又提醒他,這兒是私人的殿堂。大男孩見到不遠的牆上,貼了張與其他陳設不太協調的海報,那是一幅加了框的星艦飛航想像圖,圖樣正好來自他最喜歡的科幻系列電影,逗得他差點就要離座,正好又瞥見另一個擺飾,身邊不遠的矮几上,養著一盆不知名的草科植物,幾撮他從沒見過的黃色小花從纖長葉片中探頭放香,難怪一直飄來奇特的芬芳,像是攙了點肉桂的甜甜玫瑰味。
一注意到盆栽,香氣似乎濃得更誇張了,大男孩放鬆緊抱在胸前的雙手,深深吸上幾口,他已經太久沒有聞過真正的鮮花。
聽見開門聲,大男孩趕緊起立垂首,他見到的走近的是一雙非常亮的嶄新皮鞋。他不禁想著,在那雙鞋裡面,應該是一對痛苦的腳。
「請坐下罷。」
好和煦的聲音,其中有股安撫的力量。大男孩坐回沙發上,不敢抬頭,他知道自己正被仔細端詳,忍耐了許久,等不到任何動靜,他於是昂起臉,與對方照了個正面。
有點吃驚,擁有這間辦公室的人,完全出乎他的猜想,既不老,也不醜,甚至還算悅目,從那雙舒朗的眉眼間看進去,沒有嚴厲,只有好奇。這個男人背著手,悠閒地站在窗前,正興味盎然瞧著他,白色窗紗在男人背後輕輕飄拂,早晨的陽光絲絲射入,將男人鑲了一圈輝煌。是這個男人揀選了他。
大男孩低下頭,心裡已經永遠記住剛才那一眼。這個男人從此將是他的光源。
男人總算又出聲,問了一個大男孩意料之外的問題:「你的鋼碗呢?」
「他們不給帶來,長官。」
大男孩準備著,若是對方問他為什麼隨身綁著一個碗,他就要答道:因為我這個人有點潔癖,不太敢用公共的碗或是杯子,長官。
但是男人沒再過問,沉默了片刻,他改變話題:「吃過早飯了沒?」
「吃過了,長官。」
「還餓嗎?」
「‧‧‧‧」
「請大聲一點。」
「還餓,長官。」
「那正好,陪我去吃點東西吧。還有,不要再叫我長官了,這兒又不是什麼軍營。」
「好。」大男孩連忙起身立正,朗聲說。
「知道你在哪裡嗎?」
「不知道,還沒有人告訴我。」
「這裡是河城。」男人走向辦公桌,隨意翻了翻桌面上一些文件,「你長得很面善,好像最近電視上一個明星,叫作‧‧‧」
「叫君俠。」
「很好的名字,以後就叫你君俠好嗎?」
「好的長官。」
男人放下文件迴身,見到君俠飛快移開偷瞧著他的視線,低眼肅立。這幅模樣觸動了男人的內心深處,人應該緊張,但是人不應該緊張得這樣悽涼。他帶頭走出辦公室,順手從衣帽架上抄起一件厚絨外套,遞給君俠。
「請叫我辛先生吧。」男人說。
四之三:禿鷹篇
每次清醒過來,都比上一次更費勁思考,禿鷹花了十幾秒才想明白:咳,我還活著。
接下來納悶另一件事:這是哪裡?他顯然躺在一間很典型的病房裡。什麼時候被移到了這邊?禿鷹記不起來。
一張臉靠近過來俯視著他,真秀麗的護士,不對,這是辛小姐,她正滿臉凝重觀察他的氣色,開口說:「我給你煎了一些草茶,喝下去可能會舒服一點,嗯?」
禿鷹根本喝不下東西,他失去了食欲,也失去婉拒的力氣,他從床褥上偏過頭,看辛小姐在一旁找杯子,拿調羹,為熱茶加糖。
至少他成功地拒絕了換上病患的袍子,雖然渾身燥熱又發癢,禿鷹連續多日堅持打著領帶,穿上正式服裝。必需鄭重一些,禿鷹這麼想,他正要踏上最後一趟旅程,這次應該是飛行,只是等候了許久,一直還登不上機,禿鷹覺得很累,莫可奈何,日夜躺著,讓日記本攤在胸口,永無止息地休息。
辛小姐探身在櫃子上方找面紙盒,她的胸部曲線因此畢露在眼前,距離是千載難逢的近,但是禿鷹太累了,心裡激發不出一絲狎意。連飯都吃不下的人,人格難免向上提昇了不少,他開始很清高地思考,像她這麼好的小姐,應該住在那種快樂又燦爛的地方,去過那種用廣告片裡面的一切美麗鏡頭拼湊出來的彩色人生。
總之辛小姐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世道越來越不合理,河城這種地方更不像話,不否認你的存在,但是也不承認你的身份,把人困在孤島上似的,住在這種地方,誰還能心理正常?禿鷹以他的母語喃喃自語,這世界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複雜?就不能單純一點?比方說他的故鄉,人要不就高貴,要不就是個雜碎,但是人不會失去身份,禿鷹嘆口氣,如果有所選擇的話,真希望回去死在他出生的地方。
‧‧‧慢著,據說他的故鄉已經不存在了,禿鷹抬起手想搔搔頭,這才發現他的腕上插著點滴管線。無所謂,他思念的也不是地圖上的哪個區域,而是某種消失在光陰中的往昔。
禿鷹乖乖躺好望著對面的牆壁,他曾經浪跡天涯太久,久到如今,他已經活到了應該為別人製造故鄉的年紀,但這事他也無能為力,只躺在這裡,吃不下任何東西而且便秘,想寫日記,卻連一支筆也提不起來,前一陣子似乎有個靈感,關於美,但來不及錄下,只記得好像是個絕世佳句,怎麼也說不出內容,於是他開始自由聯想,關於美這個主題。
這一生親眼所見美的極致是什麼?這沒忘記,就算再活一百年他也確定。
錯不了,最美的那一幕,就發生那一棟橢圓型的體育館裡,體育館在一所大學中。
體育館的主體是一個國際標準規格的露天運動場,環繞高聳看台,看台的最下層,就是一整圈隔間細密的活動室,因為不可考查的原因,大學將這圈室內空間全給了學生,當作社團活動基地。
長長的體育館迴廊,永遠帶著繞彎的弧度,外圈是各種社團辦公室,內圈是無盡的鏤空磚牆,可以望見運動場,但這時天色暗了,運動場上一片黑暗,咄咄的皮鞋聲落地脆響,是他在走路,他往下一看,今天的地板擦洗得真雪亮,他是一個年輕的大學生,面容俊秀,身材苗直,還不到二十歲,已經因為自費出版的詩集而小有名氣。他是許多少女的夢中情人。
入夜以後,迴廊裡總是很安靜,這時只有他一個人影,他一直繞著走,逆時鐘而行,心裡忙著將此刻的感覺詩句化,體育館一片死寂,讓他想到,越是熱鬧喧嘩、快樂洋溢的地方,冷清下來以後,越是顯得陰森悽涼。
收工後的馬戲團和半夜的遊樂場,也特別讓人產生這種恐怖印象。
不停地前行,可能已經繞過體育館整圈了,還是沒找到目的地,迴廊裡燈光不良,他留意每間社團辦公室的門牌,橋藝社、軍事研究社、古代文明探索請敲門入內、主內弟兄團契歡迎您‧‧‧每隔十幾個房間,就是一陣惡臭,這兒擁有全世界最高密度的廁所,但每當運動場裡有賽事時,再多的廁所也不夠,他不時以手帕掩鼻,另一手緊緊揣著一疊稿件,今晚他要拜訪一間傳說中的詩社。
就這樣一路找尋,他聽見幽靜的迴廊中,傳來了隱約的歌聲,是個女孩在清唱,他從沒聽過的曲目,極動人的慢板,女孩兒唱得輕柔,音若細縷就要斷了線索,將他懸吊到了太虛中,說不出有多麼孤獨徬惶,忽然那歌喉又放聲甜美、嘹亮,好空靈的嗓音,整個迴廊隨著微微共振,全世界都成了音箱。
他在迴廊裡驚心動魄,疾步不歇,終於他狂奔起來,追蹤飄忽變化的歌聲源頭,他抵達了一間房門口,戲劇社辦公室,門前立著一塊小黑板,其上以粉筆塗劃了一些圖案字樣:年度新劇「春精靈與羊角獸」──選角試鏡會請由此進。
他必需打開那扇門。
扭啟門把,迎面炸開一片炫亮,可惡,房裡面竟打上了舞台燈光,他瞬間緊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瞳孔縮小,靈魂灼傷。
房裡不知有多少人在抽煙,全都面轉向他,只有一個女孩無動於衷。
那女孩獨站在薄煙繚繞的光圈中,燦爛奪目像個女皇,天籟一般的歌聲來自於她。那不是歌聲!是一個永恆的召喚,他不由自主來到女孩跟前,差點就要匍匐,女孩的眼波流轉,畫上妖媚舞台妝的美眸瞥了他一眼,沒有停止歌唱,沒有閃失一個音階。
只是一瞥,他整個人像是一根火柴,被擦亮,生命中的燐質徹底燃燒,他再也沒辦法忘記這一夜,這一景,這個女孩的模樣,那冷峻的豔色,那尊貴的華麗,那歌聲中的清新無染,那至高的美感。
從此他被封印在這一幕中,永遠沒有真正離開過。
光圈中那女孩的身影,取代了他後來的所有愛情,他追求的任何一個女子都只是她的拙劣複寫,儘管始終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擁有詩人的敏感高傲,還有詩人的害羞,他沒辦法更接近她,只有偷偷在心裡為她取了一個小名,將那一夜的她一輩子保鮮在記憶裡。
他的大學沒能唸完,卻趕赴上人生另一串長長的,錯亂的課表,他成長了許多,吃了更多苦頭,他富貴過,也常常落魄,他狂野揮灑青春歲月,但是青春不長久,接著他奮發圖強,但是形勢比人更強,他的滿腹才華沒有人看得見,只好懷著憂憤東飄西闖,後來連他的國家也不見了,他赫然發現自己很孤單,而且嚴重落伍,曾經是個時代青年,現在他連電腦也不懂,與別人語言不通、思想斷層,他像一片枯葉一樣,從枝頭被時代的狂風掃到最角落。
正想為這些回憶構想一篇好日記,辛小姐俯身過來,端著茶杯,擔心地看著他。
真是個好小姐,禿鷹心裡讚嘆,這麼天真脆弱,不能讓她遭受太多憂愁,禿鷹現在真想一口氣將他的人生經驗化成一劑疫苗,灌輸到她的腦海裡,他於是清了清喉嚨。人在彌留時,總想說些特別有意義的話,讓別人銘感五內,讓自己音容永存,禿鷹也不例外,再說,他曾經寫過那麼多富含哲理的詩。
是語言隔闔嗎?他說了好些話,只是換來辛小姐不明白的表情,他發現自己用的是母語,禿鷹喘一口氣,轉換成國語,但是這一來,設想好的整篇嘉語錄全數緊急煞車,在他的心房裡連環追撞,慘不忍睹,終於他擠出來這一句:
「妳,握我的手。」
命令式句型,可憐兮兮的語氣。
紀蘭愣了一會兒,順從地握住他的右手。
禿鷹馬上闔起眼睛,再也不肯放開了。紀蘭感到有點窘,她將茶杯擱在一邊,仔細端詳確定禿鷹睡著了,於是她試圖悄悄扳開禿鷹枯瘦的指爪,但他握得真緊。
有人推開門扇,帽人進入病房,提著一壺像是熱湯的東西。真是個救星,紀蘭正要開口,帽人趕緊以一個手指覆唇的暗號制止她出聲。
「別吵醒他,」帽人咧嘴一笑,輕聲說:「他開始說話,我可受不了。」
四之四:帽人篇
想到蒼蠅,我就回神工作。推著車來到餐廳後緣,這邊常備有兩台垃圾子車,是我收垃圾路線的最後一站,也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整棟餐廳的後側是涼爽的白梨樹群成蔭,樹下種滿了超級香的金縷馨,每當過了用餐時間,這裡就冷清下來,只剩鳥語花香,有人養了一隻九官鳥,這鳥不知為何從來沒學會說人話,鳥籠就吊在餐廳後簷下,我在掏收垃圾時,週圍常靜得只聽見九官鳥在籠中輕躍,還有水龍頭的滴答聲。旁邊不遠就是一道長長的棚子,棚下有一整排水泥砌成的洗濯檯,供餐廳洗碗盤用。
我才在棚子邊停妥手推車,放眼一看,肝火急速上升。
我直接穿過廚房進入餐廳,有人連聲喊我收廚餘,我不搭理猛推開前門,餐廳再往前是一環回字型的建築,圍出一個廣闊的石板中庭,這時候沒什麼人蹤,我四處匆匆跑了一圈,正考慮再往前的廠房區過去,就見到有人沿著走廊向餐廳走來。
護士小姐和那肥胖的老廚娘一路猛聊八卦,愉快地步入餐廳,護士胸前捧著兩盒像小點心的東西。我追上前,和她們一起抵達洗濯檯邊。
看得出來我怒氣沖沖,護士小姐先聲奪人,語氣放得很嬌憨:「拜託,天這麼熱,空氣這麼糟,我都快煩死了,休息一下下也不行呀?」
洗濯檯上,仰天躺著一個年輕的男人。對於這男人我的瞭解有限,他剛來河城不久就掛了病號,接著他的病體兵敗如山倒,一直沒離開過城中診所,沒想到再次露面竟然消瘦成這副德行,他的全身骨架現在可說是一覽無遺,因為他一絲不掛。仰躺著的他似乎沒力氣說話,只是不住望著我,眼睛裡有點哀求的意思。
「只休息一下下?他身上的肥皂沫都快乾了,妳把病人光溜溜擱在這裡跑去聊天?有沒有把人家當個人啊?」
護士於是拉拉胸口的衣襟作出氣悶狀,真難怪她呼吸不暢,看她那身修改過的火辣護士裝,緊繃貼肉到那種地步,萬一蟑螂闖進去也免不了要斷氣。
「我還不夠關心嗎?那我幹嘛幫他洗澡?」她說。
「是噢,關心,」我走近旁邊的活動病床,順勢用身體遮住床頭的病籍牌,「他叫什麼名字?」
「‧‧‧‧」
「連自己的病人叫什麼也說不出來,真是敗給妳,我說,他叫‧‧‧呃‧‧」我取下整份病籍找名字:「‧‧‧瑞德,他叫做麥瑞德。」
「是嗎?」護士接過資料看了看,「誰記得那麼多啊?我都叫他小麥。」
一旁想打圓場的廚娘終於插嘴成功,卻說了一句完全離題的話:「早晚就是這幾天了‧‧‧」
不勞她提醒,也不用城裡多少人傳說診所中有個年輕人快要一命嗚呼,說我的垃圾焚化爐將再有一次特別任務,只要看看這位小麥的氣色,誰也算得準他行將就木。一座即將撤空的城,一個垂死的人,漂亮,再也沒有比眼前更和諧的畫面了,只差來上一支樂隊奏哀歌,降半旗。
護士嘟起小嘴,不勝委屈,拿起一塊毛巾使勁揩抹病人,她帶著哭音說:「你也幫幫忙,連醫生都跑了,叫我還能做什麼?」
這點我無法反駁,診所早已經先一步關門大吉,廠房則是收了大半的生產線,連餐廳附設的福利社也共襄盛舉,貨源只出不進,想買什麼都是抱歉已售完,晚上八點不到就播放晚安曲,大家一起發愣,看城裡的日薄西山。
護士的眼淚真的飆了出來,「早知道我上個月就辭職,都沒有人在工作了,我招誰惹誰,做越多,越讓人說閒話。」
我只好安撫她:「別別,城裡怎麼少得了妳這麼偉大的人?不說別的,就為了妳的護士證,也該堅持到最後一天。」
她馬上摘下掛在大胸脯前的證件,塞進我的手裡:「哪,給你,麻煩幫我扔了,省得我找垃圾桶。」
「我的大小姐,不說證件,就看妳那身漂亮的護士服,我跟妳保證,沒有人穿起來比妳好看,我說要是辦一個世界護士小姐選美大會,別人跟妳簡直沒得比。」
她的淚痕猶在,已經開始有了點笑意,我繼續加油:「所以說啊,什麼身份就做什麼事,妳的身份美呆了,再笨的人也不用想嘛,好好照顧病人,誰還敢說什麼閒話?」
護士小姐笑到一半,察覺出這是奚落的意思,撒賴了:「耶?那我想請問,你又是用什麼身份跟我說話啊?」
照慣例我敗下陣來,去廚房要了一桶熱水,我接手幫小麥洗澡。護士和廚娘攜手離開。
「真是個大白癡,人有身份的話,幹嘛留在河城?」我問小麥。
小麥不回答。他的裸體任我擦洗中,其實我未必比他不尷尬,這種冷場讓人著慌,要是邊上的九官鳥能發個鳥音也好,但它只是偏起頭,很有興味地瞧著我磨練社交能力:
「瑞德你幾歲了?依我看差不多廿七歲吧?
「怎麼會來河城?信用卡亂刷是吧?
「對了,我忽然想起來,你不是第一個讓我幫忙洗澡的男人,
「上一個是老人,有多老?你加上我的年紀都沒他老,再加上這隻九官鳥也不夠,
「他叫做禿鷹,
「他是怎麼進來河城的瑞德你猜猜,我提示,不是破產,猜猜看?
「沒問題,我讓你好好想一想,
「嗐──別猜了,禿鷹是偷渡客,懂了沒?境外人士,非法居留。」
小麥還是不說話,讓我特別地感覺到落寞,特別地懷念起禿鷹。
很少見過像禿鷹這麼有意思的人物,光是他的外形就出類拔萃,任何人猛一看到他,都很難不聯想到一隻掉光羽毛,披上人衣的真禿鷹。
因為老化與骨質疏鬆症,禿鷹的頸椎從多年前就漸漸向前彎折,直到整個脖子與地面平行,從此他的頭顱永遠俯瞰大地,彷彿隨時都在尋找失物,就算與人談話時,他也不抬頭,只吊起雙眼往上瞪,推出壯觀的抬頭紋,看起來很有萬分懷疑一切的味道,其實這種身形最適合觀察小姐們的臀部,也方便撿拾地上的煙蒂。
禿鷹的另一個特出之處在於,他賴在河城的歷史夠悠久,他是城裡最資深的老鳥,你可以直接說他是老中之老,鳥中之鳥。
一般而言,人們遷入河城後,為了早日取回公民身份,只有拼命工作,直到清償了四分之一債務(其餘四分之三註定永遠是呆帳),得到公家相對提撥的一筆生活基金(金額絕對保證讓你生活得比在河城中更寒酸),以及一紙全新身份證明(由辛先生簽發,如果他願意的話),回鄉去重新做人,人們居留河城的時間從幾個月到數年不等,出城時,也有一些人選擇了遠離家園的方向。
而禿鷹的大問題卻出在他沒有故鄉。
禿鷹來自一個據他形容「只有鳥蛋大」的、沒有幾個人能順利唸出發音的小國家,多年前,當禿鷹遠走天涯非法打工時,恰巧他的祖國一分為三,三個鳥屎大的新國家都不承認他的護照,他忽然變成天涯孤雛,可惜年紀實在大了一些,缺乏可愛與可憐的特質,沒有人接濟他,禿鷹只好周遊各種收容單位,無時無刻不要求回去家鄉,同時持續不停變老,當他輾轉被移送來河城時,已經老得連鄉音都無法說得純正了。
「別管鄉音,瑞德,我跟你保證不管禿鷹說什麼都沒人聽得懂,」我開始給小麥穿上衣服,這工作不難,因為護士只幫他準備了一件鬆垮罩袍,連內褲也省了。「他改說英語更慘,誰聽見都抓狂,偏偏他又話多,禿鷹一開口啊,你會恨不得他的下巴跑出字幕。」
小麥不捧場。雖然令人洩氣,我還是告訴他,其實我挺喜歡聽禿鷹說話,儘管他的口音太詭異,每聽一句都得加上三分揣測,五分捉摸,但正巧就是這種溝通模式,加深了內容的雋永,既然禿鷹曾經是個哲學教授(他自己說的),也曾經是個得過獎的詩人(他強調是首獎),那麼他語焉不詳的特色就更值得人欣賞。
只有我一個知音,禿鷹無法繼續保存詩人氣質,他開始努力學習正音,為了讓語意確鑿,他修改表達風格,說起話越來越簡短,越來越嚴峻,以動詞為主,命令式句型。
「你,教我說國語。」禿鷹說。
「啊?我以為我們現在說的就是國語?」我問。
「說人聽得懂的國語。」禿鷹說。
正音訓練的效果不佳,也許禿鷹的舌頭還是太思鄉,但他的大腦清楚,知道他必需放棄過往,禿鷹很起勁地找尋門路,想就地取得公民身份,他不知從哪邊弄來了一張表格。
「你,幫我填。」禿鷹說。
「這是什麼東西?」我問。
「填完它,全部都打勾。」禿鷹說。
那原來是一張器官捐贈同意書,據說填了之後有利於申請公民資格。
「我還能說什麼?」我問小麥,「禿鷹說他全都捐了,我能提醒他,他的肝,剁了做狗罐頭都嫌老嗎?人家對未來還是充滿希望,還是想要出去闖天下啊。」
我幫小麥穿好上衣,遍尋不到衣扣,只在胸前找到一對繫帶,我打上蝴蝶結,將他翻個面,整理他的後襟。
「聽得懂我的意思吧?年輕人,你這時候當廢物還太早,好嗎?給我健康起來。」我響亮地拍了一下他的臀部,動作就像一個幫小寶寶撲好痱子粉的媽媽那樣自然,只是不幸我正好擊中小麥一塊泛血的膿瘡,雙手頓時失措,我只好扶他偏過身,「我們看看那邊,多好的……」
本想要小麥欣賞白梨樹叢外的風景,但那邊正好是落日和一片片帶著烏氣的晚雲,更加不妥,幸好在我的扳動之下,小麥已經不舒服地闔上眼睛,就是在他的上半身枕靠在我胸膛時,我看見嘉微小姐那輛氣派的轎車,迷了路似的繞過城西,又折返頭,朝城的另一邊緩緩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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